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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似酒浓(三) 你喝酒了?


    知柔脚步没有停顿, 从魏元瞻身侧走了过去。


    流光落其衣摆,他回首望着她的背影,低声吩咐长淮一句话, 继而抬靴由内监引领往西边去了。


    皇后足足等了一个半时辰。


    太阳从云翳里冒出来,一节一节打在地砖上,殿内有箜篌声调和氛围, 故在外间传到宋四姑娘来时, 皇后玉盏般的面庞未显半分不豫之色。


    知柔随青袍内官跨进门槛,里头乐声飘荡, 与雅集初遇那日相比, 今朝乐声不如前者,毕竟在异国的三年间,怀仙技艺生疏, 曲中还隐隐有些哀戚的味道。


    知柔肃容走进去,始终垂着眼睫,她捉裙跪地,向上行礼:“臣女宋知柔,拜见皇后殿下。”


    皇后抬了抬手,怀仙覆弦收音, 眼尾淡淡扫了一刹地上的影子。


    和对待她相比,宋知柔今日毫不逾矩, 似乎做出了她最恭敬的姿态。怀仙心底暗嗤。


    原来她是懂尊卑的,只是从不敬她。


    念及宋知柔的处境,怀仙心中不快愈减,甚而露出一些同情的目光。皇后用她的缘故召见宋知柔,想来并非什么好事。


    殿内无人说话,静得可以听见自己胸臆中的呼吸声。


    大约过了片刻, 上首传来皇后金玉的嗓音,叫她免礼,脸上略有些表情,是探查的况味,双目紧紧睨着知柔。


    日光下,少女肩头染金,修竹般的脊梁端直着,不卑不亢,单是这般看她,已颇有几分故人身上的少年锐气。


    “宋四姑娘,你上前来。”皇后慢声张口。


    知柔依言进了两步,感受到上位的视线在自己面颊游走,她极力忍耐着,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去年年初,肖总管在宋从昭府上偶然撞见一位娘子。据他回禀,那娘子是宋从昭妾室,因地位低,从不出席宴会,那日正是凑巧叫他碰见。


    肖总管阅人无数,有一双过目不忘的眼睛,他回来与皇帝道,那林氏长得颇像当年的凌三姑娘。帝后闻及此,皆很惊讶。


    凌曦当年去了哪里,无人知晓。一晃近二十年,忽然在宋府出现一个与她相似之人,且育有一女。


    皇帝疑心重,立刻派底下去查,不料她和其女的身份俱有文书证明,皇帝暂释了一阵,不久又派人细探。


    这次探查的命令才刚出几天,宋府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动乱。


    有相士谶言,称林禾命孤,克夫克子,近其则生杀伐,乃大悲大厄之相。宋从昭盛怒,将相士押至官府,没多久,林禾在家中断了拇指。


    皇帝快花甲之年,虽不至于昏聩,却有一些专信的迷道,既言林氏不祥,便作罢,整整一年未提。


    此番怀仙归国,皇后适才记起来,怀仙当初向她讨了宋家四姑娘同去北璃,正是那林氏之女。


    因此,便有了今日召见。


    近了瞧她,确有故人之姿,虽睫羽未抬,她五官的轮廓分外清嘉,身板柔而坚.挺,定是习武,很有些英气。


    方才她没到时,皇后正听怀仙谈及她在北璃的事,光凭言语,已经能够在脑海中描画出一个蓬勃的形儿。现下,眼前这幅相貌与她的故事融汇一处,那股子野蛮的生命力,叫皇后也不觉羡慕起来。


    “听怀仙说,宋四姑娘不仅会讲北人的话,还尤擅弓马,不输草原上的男儿。”


    知柔闻言微顿,余光不自主地睇向怀仙,须臾,敛眉回道:“殿下过誉了,臣女只是为生存计,不得已而为之。”


    她的回答不骄矜,亦不否认自己所长,皇后对此颇为欣赏,命人给她赐座。


    “听闻宋四姑娘曾居洛州?”


    知柔说是。


    皇后嗓音柔软了,溢出一些本来的音色,若忽略她的威仪,听上去只像是寻常人家的妇人,对皇城外的世界隐含向往。


    “不知江南河畔的月色与京师比,有几分不同?都说雨后的江南,雾锁青山,我一直是想去看看的。”


    知柔听了,回想起洛州的青石小巷和乌篷船,柳絮柔若无骨,盛时,似一场春雪。


    她警惕的心绪逐渐松缓了些,知晓皇后是在自叹,便闭口没有吭声。


    知柔老实地坐在椅上,双手交叠于膝,显得几分别扭,冷不丁又闻皇后垂问:“宋四姑娘在洛州时,家中尚有何人?”


    她应得很快:“回皇后殿下,臣女在洛州与母亲独住旸子街赁的一间小院,并无旁人。”


    “你今年有十八了?”


    “臣女上月生辰刚过,是到十八了。”


    “上月么?”


    “是。”


    那倒对不上了。皇后细长的眸子在知柔那儿兜转一会儿,私心里其实对她的印象尤佳,但若她不姓宋,就是再喜欢,该为太子除的,还是得除。


    这头相谈半晌,外头渐次起通传声,是魏鸣瑛到了。


    皇后显然对她的到来有分诧异,知柔默默起身,眼光在地面掠到一抹素淡的裙摆,下颌压得更低了。


    她猜测魏鸣瑛来此是受了某人请托,心中有愧,不敢抬眼。


    本是皇后与宋四姑娘的闲谈,多了太孙妃,殿内的气氛莫名变得有些压抑。


    怀仙本就是皇后安插的幌子,坐得久了,直感觉受不住,可听那二位在上头说话,语气还是客气的,却透着冷淡疏离。


    怀仙心道倒楣,走又走不得,只好和知柔两个暗中对眼,无奈宋知柔也要时不时被皇后提点答对,她竟成了这个殿中最可怜之人。


    熬到黄昏,皇后终于放怀仙归去,却与知柔和魏鸣瑛两人在次间用膳。


    及至天色擦黑,皇后对知柔的打探尚不够明了,兼下午见魏鸣瑛和知柔亲熟,心思稍转,竟要把人留宿宫中。


    这是皇后施以恩泽的伎俩。


    自魏鸣瑛入东宫,对皇后的态度一下更远了,唯见礼敬,没有少时那般黏人的情分。后来魏鸣瑛怀娠,皇后大喜,这才放下长辈的身段,和她聊开了一些贴心话。


    可惜好景不长,皇太孙嫡女夭折,魏鸣瑛连日不进油水,皇后去看过她两次,却连面都没真正见到——她躺在帷幔后,不则一言。


    近来魏元瞻回京,东宫才终究有了魏鸣瑛出殿的消息,她愿意下地走动,但来给皇后请安,今日是头一遭。


    皇后看得出她对宋四姑娘有情义,话才刚放,魏鸣瑛蛾眉稍攒。


    破天荒地,她向皇后服软道:“我与四妹妹少有晤面之机,今日得见,实属难得,愿借此良机叙旧解怀。恳请皇祖母垂恩,允四妹妹今夜暂留东宫。”


    皇后自无不可。


    出宫回东府的路上,魏鸣瑛与知柔聊起从前事,她们的交集实则不算太多,但每一桩提起来,魏鸣瑛都感到无比愉悦,好像移情回到了她的少女时光。


    下了马车,二人相携入府,天空已是一片青黑,府中灯晕飘挂,明亮得恍若星河。


    魏鸣瑛由始至终不谈夭女,说话时唇边带笑,眉眼却仿佛不受控制似的,两道秀眉胶着,中间压满了郁沉之色。


    她本可以不用进宫,不用强颜欢笑。知柔涩上心尖,原本清亮的声音稍显喑哑:“我给魏姐姐添麻烦了……”


    魏鸣瑛听言怔了少顷,转头看她垂下的眼睫,以为自己掩饰不善,露了伤心神色,忙又无力地勾一勾唇:“什么话。是我的原因,你今夜不回宋府,家中恐要担心了。”


    外臣之女留宿东宫,于旁人而言,或许是一件难攀的喜事。但对知柔,她不仅不安,还十分愧疚。


    慢慢踱了两步,向着园中,魏鸣瑛确实无甚力气,只不愿让知柔感到怠慢,勉强支撑着身子陪她走。


    檐上月光如练,京城的雪在今年还未落下,天气却吐着寒。


    知柔收拢衣襟,鼻端嗅到一丝异香,不由得低询:“这是什么味道?”


    话声刚断,身旁人影似乎顿了一下,她侧脸,魏鸣瑛神情恍惚,隔了会儿,漆黑的瞳眸聚了点神采:“是小泠……”


    她语焉不详,知柔从她爱惜的口吻和湿润的目眶中得到,小泠,大概是她的女儿吧。


    节哀二字,终归说不出口。知柔在肢体上与她宽慰,握住了身侧细窄的掌心。


    温暖包裹上来,魏鸣瑛笑了笑:“我没事。有人和我说过,这世上本就没有谁离了谁,便无法生存的道理。”


    这话从一位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口中说出来,知柔愣住了,随即便感受手心被人攥紧,浩大的愤恨和脆弱积蓄其中,魏鸣瑛的腔调杂着哽咽:“她与我血脉相连,又怎会是随便的人……”


    像自问,又像指责。


    知柔不知道那般绝情的话是谁同她说的,方欲回应,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一处亭前。


    宫灯随风而动,暗黄的光影铺照亭中两道身形,穿窄袖袍衫的少年立在皇太孙对面,劲瘦的身躯比那位尊贵的殿下高出许多,军中一刀一枪的磨练,纵他再藏锋,锐意难挡。


    知柔望着魏元瞻,轻声说道:“与魏姐姐血脉相连之人,不只有小泠。”


    魏鸣瑛举目看去,从前总跟她唱反调的弟弟已经成长为一军少将,他守臣礼,但那只握在栏杆上的拳头,和亭中剑拔弩张的气氛,魏鸣瑛和知柔都知晓——他与皇太孙闹得不和。


    魏鸣瑛鼻酸地笑了下:“四妹妹说的是。”


    此言方落,皇太孙转头瞥见这边,稍定了定,接着袍摆一荡,朝魏鸣瑛走来。


    魏元瞻留步亭中,视线跟着向亭外一掠,正对上知柔来不及撤退的眼睛。


    皇太孙比想象中俊美,和魏鸣瑛说话时,语调温柔,只是身上酒气略重,他甫一站近,知柔收回眼,折了眉心,随后才想起来与他行礼。


    实则三年前,她得过皇太孙召见,那时恩和射箭挑逗怀仙,她与恩和交手,久滞林中,皇太孙便传她问话,那会儿她没有抬眼。


    此时月已高,皇太孙听完留宿一事,不太在意,甚至连这宋四姑娘生得什么模样也懒得去瞧,他将魏鸣瑛的手纳入自己掌中,缓步同行而去。


    知柔在后垂目,身旁还有一个东宫侍女,是魏鸣瑛留给她的。


    等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知柔举步,登上凉亭。


    这是她今日第三次遇见魏元瞻。


    亭中像是摆过席,酒盏和一些残羹七倒八歪地曝在桌上,被烛光一映,显出几许冷清。


    夜风四下吹着,水面生纹。


    知柔站在魏元瞻身边,他身上有凌厉的气焰未灭,是以见她来,他不说话,一双如星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闻到和皇太孙衣袍上如出一辙的酒味,知柔拎起眉梢:“你喝酒了?”


    魏元瞻没动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了她好一会儿,眼色变了些,嗓音也和平常截然不同,低锵而灼热,把人的心也听乱了。


    “一点点。”


    第92章 似酒浓(四) 借着酒意,无耻了一回。……


    月色如练, 东宫内这座小小的凉亭被银辉笼罩,池面水波微漾,夜风吹得人衣裾翻掀。


    魏元瞻攥紧的手慢慢松开, 晚间喝了不少,眉眼中氤氲着几分燥热。知柔见他盯着自己,那双眼睛明亮, 时时带着危险, 然而深静的目光下又露出几许柔情。


    从未瞧过他喝醉的样貌,知柔无法判断现在的他是否清醒, 但他饮酒后, 话变得少了,总是用那有些侵略的眼神望她。


    侍女在亭外默立着,始终背身, 她是魏鸣瑛的心腹,自然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


    知柔欲要张口,魏元瞻忽然抬步,他身量高大,遮下的阴影一点点从她裙摆往上漫。过到领口时, 他站住了,目光从她领缘调去池畔, 才问:“怎么来了东府?”


    既已出宫,不应回宋家吗?魏元瞻秉着好奇问出的话,刚才说完,便觉得不重要了。


    她来此,所以他二人才会见面,他是高兴的, 但又不满时机,也不该是在这里——在外人的地盘。


    知柔听他问,思绪漂游回下晌。


    自她入殿,皇后的眸光鲜少从她身上移开,问询的话皆关于洛州。


    分明她的人生不止在洛州的那九年,却在皇后眼里,她好像只有那九年的历史,纵她再迟钝也猜到了,她的身份的确存疑。


    至于阿娘的伤,知柔听皇后提到相士谶言,在心中暗骂其人妖言惑众,可闻及末尾,她紧锁的眉峰僵滞,隐约认为阿娘的手乃她自己所折。


    一日之内,知柔获悉的故事太多,越来越接近某个地方,她愈发感到心烦。


    视线追落在水面,她深吸口气,应道:“皇后殿下有意叫我留宿宫中,是魏姐姐把我接来的。”


    “想走吗?”魏元瞻问。


    知柔扭头:“走去哪儿?”


    他没有回答这句,只是说:“我的马车就在外面。”


    似藏邀请的语气,眼光返着池水,很深,又平静地望着她。


    她是在他眼前一年一年长大的人,她来京师的第一天,他就认识她了。不知从何时起,那个幼稚的玩伴长成了如今这样动人心魄的女子,他一看见她,便不想收回目光。


    知柔这才意识到魏元瞻说走,是离开东宫。暗忖他果真醉了,否则怎会如此提议,令魏姐姐作难?


    她轻移两步到栏杆那儿,后背抵着圆柱:“算了吧。我人已到了东宫,现在走,反而显得古怪。”


    说话睐魏元瞻一眼,“你呢,你为何在此,还……饮了这么多。”


    桌上的酒不可能是一个人喝完的。


    魏元瞻不着痕迹地巡睃周围,只有那婢女一人。见知柔不肯离去,他索性也不站着,撩了撩袍摆,在围座上坐下。


    他的脸隐了一半在昏暗中,看不清表情。


    “圣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太子殿下待下宽厚,我来此,是为了留在京中。”


    语气里有淡淡嘲讽,知柔敏锐,怀疑浮上心间。


    今日皇太孙见魏元瞻,原是他向太子举荐,再经由太子殿下荐给皇帝,让魏元瞻领一支禁军。


    这种过度照拂的手段,魏元瞻并不受用,与其把心思花在他身上,他更希望皇太孙能照顾好他的姐姐。


    本就有矛盾在,魏元瞻对皇太孙的态度谈不上十分恭敬,若非顾着魏鸣瑛的情面,皇太孙已将他责罚了。


    彼时就在这间凉亭,皇太孙目视魏元瞻,眼中无一丝暖意:“这是你姐姐想要的,她不希望你远家戍边。”


    月华顺着栏杆递进来,漆面给它映得微显光泽。知柔折一折腿,也落在围座上,不过挪得离魏元瞻远些,中间缓着一段心涟漪动的距离。


    “留在京中不好吗?”她转脸瞧他。


    “不是不好……”魏元瞻嗓音低了,目光穿透斑驳的地砖,像是心里也堵了一块。


    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他好像习惯了不在父母身边,思乡之情常有,但这次回京后,他逐渐发现,他不想要任何人的安排,无论是父亲,还是皇太孙。


    一切束缚的感觉,他都不喜。


    魏元瞻想着,将脸转向知柔,他看着她,觉得她应该明白。尚未分开时,她便常常说起京外的世界,那种自由无拘的感受,谁能不贪图呢?


    如今知柔的想法也没有变,只是在异国生长三年,她更深刻地体会到何为家。


    她在北璃是没有家的。


    日子过得看上去平静,实则波涛汹涌,她每日要应付的人和事太多,稍不留神就可能会送命。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不好受,她疲惫至极,却不敢停下脚步。


    知柔的眼神渐渐暗下去,偏头睇向池水。


    流动,变化,似绸缎般柔和,却蕴剑锋之利。


    “小泠……”她不禁呢喃道,魏姐姐给她取名也是有此意吧?


    一思及此,知柔心口酸软,像是将自己置在魏元瞻的位上,念着魏鸣瑛。


    她温声道:“若能护心中所系之人,不过京师罢了,无论是哪,我都甘愿停留,不怨不悔。”


    她的两句话,魏元瞻都听见了,眸子稍顿了顿,没再出声。


    缄默得太久,知柔察觉过来,眼风往他面上一扫,不喜见他沉闷。她今日已经亏欠他和魏姐姐了,总要偿还,便叫了一声:“魏元瞻。”


    他别过脸,就见她把自己绚丽的容貌画蛇添足,冲他摆了个“鬼脸”。


    丁点儿都不吓人。


    魏元瞻没忍住垂睫一笑,双手在膝盖上按着,按耐下去揉捏她脸腮的冲动。


    少时搓揉过一次,把她的脸弄得红彤彤的,更像个四喜娃娃——太可爱了。


    得见他笑颜,知柔满意地罢下手。


    离奇的,她在东宫竟还能有这般松快的心绪。今夜应是她回来以后,感到最舒服的时刻,她不必防着谁,也不用探寻秘密。


    开了条口子,知柔与旁人难说上的话,轻而易举地倾泻给魏元瞻。


    “今天,我第一次见到令我害怕之人。”


    她说时,脸上不是胆怯的神色,仿佛在琢磨什么,最后眼睛落在魏元瞻身上,像火星子,在他心内窜起点点火花。


    知柔从未进过宫。年幼时,虽有心奇,但她知道皇室遥不可攀,父亲恐她规矩不正,冲撞贵人,她只好跟二哥哥打听皇宫景象。她喜欢屋宇,凡至一处,总要观察周围。


    二哥哥却喜欢看人,才说起东朝的太子殿下,话茬儿拐了十七八里,讲到魏元瞻:“马马虎虎地算,魏世子跟皇宫里的人没甚差别。”


    知柔那会儿听了,满以为皇族之人多半就是如此。她从小见惯了魏元瞻的不可一世,但凡拎个极温润,极规矩的人放她面前,说是宫中贵人,她都觉得是假扮。


    年少稚嫩的偏见到了今日,她在宫中见到皇后殿下,顷刻间被打破了。


    皇后的尊贵无法用言语形容,人也不刁蛮,不霸道,声音像甘露养过,柔冷,她说的话会一个一个字地淌入耳中,明明语调尤其和善,但在她和魏鸣瑛的交锋中,知柔本能地感到一阵惧怕。


    这种感觉和苏都他们给她的不一样,皇后带来的气息是压抑的,好像巨大的牢笼罩下来,封死了,凭谁也无法反抗。


    再以魏元瞻相较,突然觉得他的威势很可亲。对于她来说,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他真像个纸老虎,瞧着凶狠,但心地柔软,有时候还不如长淮狠心。


    她这话说得没有下文,魏元瞻认真听了,也认真地看她、等她,最终挑一挑眉:“所以呢?”


    知柔提着唇:“所以我才知道,你真的……”


    末了,她居然找不出适当的措辞,然魏元瞻听她口吻,莫名参悟一些,笑声中有丝不羁之气,直勾勾地盯着她:“你觉得我毫无威严?”


    他眸色幽深,仿佛什么溢出来,拍到她身上。


    知柔愣了一下,忙道:“我绝非此意。”


    她回应时往后撤退少许,池风吹到颈上,隐有些凉。


    “宋知柔。”魏元瞻把她的动作收于眼中,不知是否饮酒的缘故,他叫她的名字与往常略不一样,很动听。


    下一句话却裹着玩味,他勾了勾唇角,有些得趣地欣赏她的神情,“你现在,不是在提防我吧?”


    知柔一时没应。


    她方才后退,究竟是下意识地警戒,还是别的原因,她自己也不清楚。


    但顺着他的眼神,她在二人中间凝视片刻,倏而一笑,想说他多虑了。起初只是不喜那酒的气味,适才离他略远,不愿沾染而已。


    话犹未出口,魏元瞻目中积蓄着深灼和一点渴念的情绪,仿佛懵懵懂懂,又仿佛是天性,他望着她说:“你提防我,也没错。”


    一刹间,知柔心跳急停,朱唇轻张,欲言又止。


    魏元瞻内心如何烧热,外表都是矜贵端方的,知柔看不出他的破绽,只无端感受到压迫。


    好像为了证明她先前的话,知柔站起身,随意的语调:“我没有。”往外睇一眼,又和他说,“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魏元瞻起来,定定地看着她,眉宇微皱。


    她又撒谎。


    连言语都不做了,他借着酒意,无耻了一回——


    魏元瞻将知柔的胳膊猛地一拽,把她整个掣近胸膛,掌心欺在她软柔的腰肢上,想再问她一遍:你没有?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知柔吓了一跳,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一片静谧中,她心如擂鼓,“砰砰”地撞着腔管。


    浓醇的酒气霎那间占据四周,旖旎地弥散开。


    知柔稍稍抬起脸,二人中间似有还无的距离令她睫羽微颤,眼眸仍是明亮的,视线抵着他的眼睛。


    魏元瞻与她近近对着,一时又怔住了,一动不动。


    第93章 似酒浓(五) 他握得严密,好像不许她……


    惊风一圈一圈在二人周身游荡, 知柔刻意忽略的心跳,在这一瞬被重新挂起。


    热度隔着衣裳爬到肌肤,魏元瞻埋在心底、未宣之于口的欲望, 自他的掌心,生长到那细窄的腰上。他握得严密,好像不许她逃。


    如此贴近, 知柔本该是厌恶的。


    她从来不喜与旁人有肢体上的接触。


    自小习武, 对危险的察觉便格外敏感,在北璃时, 谁想靠近她, 往往气息刚一过来就会被她挡开,任何人都无法在她身上占到上风。


    魏元瞻像是她警敏经纬中一条误了的线,在他面前, 她总是自主地认为无须设防,哪怕看上去她后退了,她对魏元瞻仍是习惯地、本能地信任。


    这样的缺口造成了眼下的局面——身前是少年人坚实的胸膛,腰后是他的禁锢,前所未有的惊悸沉甸甸地朝知柔压过来,模糊得叫她不安。


    魏元瞻本来要说什么, 要做什么,垂目对上她的眼睛, 一下全忘了。


    她这次没有闪躲,只是略含震惊地看着他,那双瞳眸十分漂亮,明彻,有一点原始的蒙昧,在旁人看来或许是野蛮, 在他眼中,是无上吸引。


    被这样一双眸子望着,魏元瞻忽然失了动作,只觉腔子里那颗心不属于他,可能要跳去她的身体。


    明明灭灭的灯影下,魏元瞻停滞着——时机不对,地点不对。


    这可是东宫。


    知柔对此的意识更加强烈,短暂的靠近后,她低下眼睫,胳膊轻轻挣了挣,推开了他。


    被魏元瞻拧皱的衣料,她没敢去碰,至少不敢在他面前整理,目光不知所措地放在半空,一会儿又去到别处。


    知柔启口道:“我走了,你回去……醒一醒酒吧。”


    说完立刻转身,脚步还是平稳的,只是走得略急。


    魏元瞻的视线盯在她离去的背影上,怔忡的眼神逐渐露出些悔色。


    知柔跟着东宫侍女走到客居的房间,一切都已安排好,有人进来伺候她沐浴安置。


    自小就不习惯旁人在侧,她将人都使开,坐靠在汤桶中,青丝沾水,紧附背上,腾起的水雾朦胧地遮在眼前。


    回想重逢后见到魏元瞻的每一次,他总有令人意料不到的言行,不会叫她讨厌,但是她太慌乱了,仿佛把自己毫无掩盖地扔在他面前。


    知柔呼吸微促,手掌往下略撑一撑,深吸口气,随后整个人埋下去,叫热汤覆盖。


    水光微微摇曳,知柔强迫自己不去想魏元瞻,眼神专注于光纹,再出水面时,犹难厘正思绪。


    这一夜,不仅知柔和魏元瞻两人难眠,她留宿东宫的消息传回宋府,虽知有魏鸣瑛在,她暂不会惹出事端,但不能亲耳听到她在皇宫所历之事,宋从昭跟林禾都放心不下。


    魏皇后看着霁和,令人如沐春风,却杀伐果断,不仅因为魏氏血液如此,也是因为权势的催化。


    当年二皇子尚未及冠,陛下迟不立储,朝廷中慢慢有了“立长”的传言。魏皇后视作未闻,对待大皇子亦如亲生般和善,后宫无人不赞魏皇后明德。


    然那年秋狝,宫中术士卜道:二皇子有厄。皇后在他身边不过见了几个眼生的侍卫,不知做了什么手脚,那几人再也未曾出现。


    林禾望着屋中跳跃的烛火,影子打在墙上,回忆被火焰烧开,想起了十八年前——


    大寒时节,前日的雪正化,地上、阶上一片阴湿。


    凌曦抱着才满半岁的小姰走出庭院。她应了挚友一块儿到寺中祈福。


    她是不信佛的,但近来常遇在朝廷上屡被攻伐,情势晦暗。她回凌家求过父亲,却被说“你如今做了妇人,理应恪守规矩,不该再多管男人的事”。


    父亲不肯相帮,凌曦便又动用自己的人手出去搜集证据,可无论她做的再多,总是不够。


    常遇见妻子为他奔走,心中酸胀,前天夜里,他直言她太累了,应当好好休息,不必替他担心。


    凌曦表面答应,暗中一如往常。常遇得闻,便请托她的挚友王淑君带她出府。


    小姰尚稚幼,凌曦不舍离她,为了安常遇的心,她将小姰一并带上,踏入马车。


    卧云寺踞于京城西外十里,不远。那日天色阴,寺中安静,几乎没什么人。


    凌曦被挚友拉着求了张签,非吉语,王淑君忙宽慰她,签文罢了,也有不做准的时候。


    她原是不信这些的,那天却没来由地感到不安。到寺中休憩的地方,她只点了一盏灯,脚步在屋中来回踱动,臂里抱着小姰,轻拍低哄。


    反复的声音于房内回荡,不知是她安抚小姰,还是反过来,心绪慢慢静了一些。


    正此时,忽然听见别的声音,凌曦顿了片刻,立即开门,问外间伺候的嬷嬷怎么回事。


    寺中只停留了她和王淑君两名檀越,不该有这样大的动静。


    嬷嬷待要为她出去看看,蓦然瞧见一片火光在不远处腾起,紧接着,有兵戈声寒唳着传来。


    雨点帮衬地落在地上,水花迸溅,时间像被人拉得无限缓,空气凝滞,只有“叮锵”声不断起伏。


    在这片刻间,凌曦敏锐地反应过来,她压下胸中恐惧,抱着小姰向后殿侧门疾行。


    凌曦少时常陪母亲至此,兼她性子谨慎,今日到寺中又把所有出入都察了一遍,如今歹人在外,到这里还有些距离,她脚步几乎奔跑起来。


    嬷嬷在后紧跟,惶恐的眼睛不时转向背后,她年岁大了,神色中却有一分坚定。若真有事,她要护好凌曦。


    杀戮声在天空中愈发响亮,卷着火势燃烧,本是纯净的地方,刹那间成了修罗地狱。


    怀中的孩子似乎感应到凶险,开始细细啼哭,畏怯的声音钻入耳畔,凌曦艰难地控制步调,手掌在小姰背上轻拍,一行哄她,快速穿过漆门,不想迎面碰上了一个持刀搜寻的兵卒。


    凌曦足下猛地一蹉,往后退了一步、再一步,直退回门中。


    那兵卒看见她,眼神里泛着凶恶和贪婪的光,他知道,自己庸碌无为的人生将因为今日而改变。


    嬷嬷一路跟在凌曦身后,虽行得慢,时下已追上来,瞧见这般情状,她一手拽住凌曦,把她拖到自己身后,脚步夺上去,欲用身体拦住窄门。


    凌曦刚要开口,雪亮的刀一刹穿过身前人影,有液体溅到她的脸上,浊红的,先是温暖,迅速感到微凉。


    饶她见过生死,此刻也怔了瞬息。


    那兵卒拔刀出来,刀身红艳如火,他抬脚踹在那副老态的衣形上,要踹开她,却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竟像灌了铅一般扎在那,分毫不移。


    “夫人,快跑……快跑!”嬷嬷双手死扣边沿,扭头对凌曦喊。


    她没有时间惊惶,也没有时间悲恸,旋即搂着小姰转身,往另一头奔去。


    疲惫的奔逃令怀中婴儿泣声不止,凌曦已经无法去安慰她,一刻不停地寻找出路。


    雨下得大了,寺中浓焰还在升,水与火交叠,寒意和热气阵阵滋长。


    凌曦闯进一间暗室,里头无桌无垫,只在墙上昏昏悬着一副山水丹青。此为西道尽头,她若折返,定会再遇上那个兵卒,出不得。


    以为自己走到绝路,凌曦唇齿微颤,猝然心中一闪,记起这间房内有一处密道,通往城外襄河。


    她抬手将画卷拨开,推动墙上关窍,进去后把门关死,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步履不停。


    记不清走了多久,凌曦再次见到光亮时,外间正落暴雨。


    雨水像石子一样砸在身上,她衣裳尽湿,眼前浓白一片。


    漫长的逃亡令她身体脱力,却还是摇了摇脑袋,费力地睁开眼皮,告诉自己不能倒下。


    她还要带小姰回家,回到她父兄身边。


    凌曦往前动了一步,膝盖已经发软,似被谁绊住似的,身子忽然前倾,眼看就要跌落——


    “三姑娘!”耳畔响着雾般的嗓音,双肩扶来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接住了,隐隐绰绰中,她窥得一副少时熟人的影子。


    “三姑娘”是她未嫁人前,在凌家的名号。


    肩上被人裹了氅,凌曦抬起头,双目掀张,欲看清来人,就听他着急说道:“大人让我护姑娘离开,姑娘跟我走吧!”


    常家出事,凌殊听闻女儿跟王淑君在寺内祈福,赌了一把,赌她能活着出来。他派人传信给在京外办事的刘安,叫他护送凌曦去南方。


    刘安是曾经授她弓箭的家臣。


    凌曦听了他的话,身子轻晃,堪堪站稳后,随他上了马车。


    乍来的安逸使人麻木,凌曦默了半晌,仿佛突然醒了过来,声音在雨丝中递出去,音量不高,好似在抖。


    “常遇……”她断续须臾,“常家不在了……是吗?”


    车门外没有回答。


    凌曦心痛如绞,触目是一片黑暗,又或许是血红,她身不在常府,却仿佛能看见尸骸,能闻到血腥。


    雨点打在车盖上,沉重,压抑。


    凌曦疼得极了,也恨得极了,双手感知不到半毫力量,浑噩地想着,她的二十多年是否一场虚幻,突然不明白活着有何意义。


    不曾发觉,怀中的小姰没有再哭,她安静了,圆润的小手动了两下。凌曦低头,就见她一双明眸望着自己,像是在问母亲因何垂泪。


    凌曦禁不住双目通红,身体难遏地发抖,可是面对女儿,她竭力将所有情绪吞咽下去,心底无数次涌上回城的冲动,亦因为女儿而按捺。


    她臂弯轻摇,摸了摸小姰的脸,声音如初缱绻。


    “不怕、不怕……”


    第94章 似酒浓(六) 早预料了会碰见知柔。……


    翌日, 知柔自房间出来,听说了魏元瞻也留宿东宫一事。


    在宫人们口中,小将军昨夜醉酒, 一个人于凉亭望着月色出神。


    眼瞧他半边身子斜在外面,便有胆大的宫人上前提醒,他微笑了下, 整衣欲离。不想垂手的动作将腰间玉佩拂去池中, 那宫人犹不及反应,少年的身影已跳了下去。


    搜寻一阵后, 他抓着玉佩上来, 衣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描摹出劲瘦的腰。


    没能及时回避,站在亭中的宫人两颊晕红, 忙垂睫引他去更换衣物。消息传到皇太孙那,便将他留了下来。


    宫苑内无人不知西北回来的少年将军是太孙妃的胞弟,听昨夜领他更衣的宫人叙述,余人艳羡不已,聚在一团喁喁问道:“小将军生得什么样?与太孙妃一般绮美吗?”


    宫人们的谈论飘到知柔耳中,她睫羽轻怔了下, 不禁好奇——魏元瞻何时习得水性?


    魏鸣瑛的人是这个时候来,请知柔到雨轩一见。


    知柔见到魏鸣瑛, 毕恭毕敬地跪地拜她,衣裳单薄,能够看清一副坚硬的骨头显在衣下。如此模样,魏鸣瑛敛住眉宇,上前搀她起来:“四妹妹和我见外了。”


    今日不比昨夜,室内宫人多, 哪怕低下头,眼睛也好似在她们身上,知柔不想被人拎出一点错处。


    魏鸣瑛察她眼神,心下明了,无奈地弯一弯唇,色若春晓的容貌,笑容却不甚真心。


    皇太孙恐魏鸣瑛忧思重,生出不堪的念头,是故,安排了许多人日夜照看。昨日因为进宫,这才免去些人手。


    “昨夜住得还好?”魏鸣瑛拉着知柔在竹椅上落座,临窗的宫婢烹着一炉茶水,清淡的香气徐徐飘开,予人一种宁和的氛围。


    知柔应道:“府中处处精致,臣女住得很好,多谢娘娘关怀。”


    魏鸣瑛点一点头:“你是同元瞻一路回京的?”


    知柔说是,须臾又听她问:“他不一样了,对吧?”


    魏鸣瑛许久不曾见到弟弟,他回京的第一日,便来了东宫。


    魏元瞻是跑来的。


    正月天冷,院子里一株梅树下散着落英,风簌簌吹着,少年卸了甲剑,一拢利落的武将常服贴他身廓,挺直的脊梁像一把山河刀,额间挂着几许薄汗。


    怀仙踏入京城的第一刻,魏鸣瑛便听宫人说了。她们上禀的话自然不关于公主,而是那个年未弱冠的边地将军。


    在旁人言语下,魏元瞻乌靴宝剑,气度从容,坐在高头大马上不显一分骄气,那是常年行于塞草而练就的肃杀。


    未料不多时,他人到了跟前却是这般形貌——魏元瞻一瞥见她,外表的持重没有了,他满目着急地打量,直至把她看了很一会儿,方才下跪见礼。


    魏鸣瑛将他双肘托住,带起来,他站直身,垂首低着眸子。


    “姐姐,我回来了。”


    少年声音温柔,眉尖略蹙,是一种心疼却无力改变的情态。魏鸣瑛睫羽盈闪,就要有泪颤颤巍巍地落下。


    她也端详他,些许陌生的感觉在二人中间游走,到底出言发问:“母亲很想你,你可回去见过她?”


    魏元瞻颔首。正是先回了一趟侯府,恐天色太晚来不及,遂又匆忙策马赶来。


    “姐姐……”他唤了一句,后面要说的话迟难发音,只观其脸色,俨然一副忧虑至极的样子。


    魏鸣瑛反过来安抚:“我一切都好,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阳光下的人影亭立着,她原就纤瘦,如今愈发形销骨立,仿佛一碰就会摧折,魏元瞻哪肯信她的话?


    不过他长大了,不会再不合时宜地讽刺她,突然想起什么,他从怀中掏出一支长匣,打开递到她面前:“夕和城的山茶花,我为姐姐摘来了。”


    应是理过花梗,尚未全枯,花瓣层层叠叠,边缘微卷,无声地绽在匣中,形同一个不管喧嚣的隐士。


    魏鸣瑛曾与母亲提到过,她想去看看夕和城的山茶,看它是否如画卷中绘制的一样静美。那是她刚怀娠时,随口提的一句,因她腻烦了高墙囚囿,恰见画师献图,心有所感。


    思来母亲把她的话都写进了送去兰城的信里。


    魏元瞻想睹姐姐笑颜,可他从来不会,也从没有做过,他们姐弟二人相处,自小便是“仇敌”一般,长大后各奔东西,哪里学过其余的交往之道?


    他回京师所耗时间比预估的短了数日,必定披星戴月,道途多艰,居然还能抽身替她折花。


    魏鸣瑛十分诧异,也含触动,双目在他身上定了一会儿,倏然低低地笑出了声。


    响晴的春日,梅花轻摇着从枝头坠下,宫人们听声掀起眼帘,悄悄往太孙妃脸上望了一瞬。


    自那场白事后,太孙妃首次露出了真实的笑意,有一刹,离得最近的宫人看得呆住了,回神后连忙阖下眼皮。


    室中倾壶倒茶的声音似玉石相碰,发出些“叮”的声响。


    知柔不明白魏鸣瑛说的变化是哪一种,其实她也细谈不上来,但魏元瞻确有不同之处,比之三年前。


    于是低了低下颌,想到他,内心又生了些波澜。


    魏鸣瑛大多时候是不愿见人的,昨日应付皇后,身心俱疲,可是回到殿中仔细回想,她和四妹妹在一起时,虽悲痛无可避免,但或许因为四妹妹长久不在京师,却与她亲近,令她莫名有种轻松的感觉。


    宫人上前奉茶,知柔的眼睛碰巧与其相撞,那人微微愣住,知柔不自在地抿一抿唇。


    说起魏元瞻,魏鸣瑛的容色是舒展的,没有半分装相,然而舒展中又有一丝难察的苦涩。


    “小泠初生之时,眉目朦胧,难辨其形貌,但我瞧着她,竟觉得与我全然不像。后来稍大些,母亲来看过她几回,总言她肖似其舅。”


    身旁的嗓音比昨日安然,知柔静静听着,对她所言并不意外。她打小就觉得魏元瞻生得漂亮,随年纪越长,英武之气才慢慢催动。


    魏鸣瑛继续说着,面上带笑,仿佛还是去岁坐在亭中构想。


    “我曾想待她稍稍长成,便托于元瞻教习武艺。天下之广,仅仗圣贤书难行远路。”


    “元瞻性格骄躁,习武却从未发过脾气,小泠若跟着他,必不会如我习槃舞时,屡遭老师斥责。”


    “小泠从未得见她的舅舅。”


    魏鸣瑛最后一句,知柔听了,忽觉瞳眸微酸,她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时恨自己跟怀仙他们尚且能言,怎到了她认真对待、心有亲善的人这儿,便成了一声不吭的哑巴?


    所幸魏鸣瑛并未沉于回忆,有些话说出来,心里舒服了许多,她不需要所谓“关心”她的人对她劝慰,而是一个真正的朋友和她闲谈。


    外间鸟雀飞过,丢下细响,魏鸣瑛望着知柔,她的手一直搭在膝上,无意识地摁了摁。


    记得皇后曾言,魏鸣瑛不由得蹙眉,道:“四妹妹可是腿伤未愈?”


    知柔曾经坠马,伤了腿。这是怀仙讲与皇后听的。


    知柔闻言稍怔,掌心释了几分力气,回答道:“已经好了。”


    “从马背上摔下来,很疼吧?”魏鸣瑛蛾眉不展。


    “应该是疼的,我不太记得了……”


    知柔对痛楚的忍耐很低,那一次,大约是她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候。并非因为身上的疼,而是他们告诉她,她往后不能跟常人一般行走。


    她当时不解那是什么意思,眼睛也红了,手指陷在毡毯上,一遍遍地问,为什么。


    赵太医能做的有限,北璃的巫医与知柔交恶,不愿援手,甚至为了避她,跑到别的部落住了几天,连恩和都抓不到他的影子。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有了不想活的念头。


    景姚不断劝她,开解她,可她就是无法忍受,那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夜。


    后来,她想到阿娘,想到这天底下她不曾见过的一切,她便不肯如此。


    “巫医与我有隙,不愿相助,而非是力所不及。所以在他回来后,我去向他请罪了,他大概怜悯我,终为我施医。”


    知柔慢慢说完这些,抬起眼,她温言道:“那时,臣女心中有一定要见的人,一定要做的事——娘娘心里没有这样的人和事吗?”


    魏鸣瑛侧脸看着她,只觉眼前人无比熟悉,也无比不同。她不会予她建议,而是用那最简单、最平凡的话,问了她一句。


    蓦然明白为何元瞻自小便喜欢知柔,她就像另一个他,不在性情,也不在处境,而是那如烈火一样的心思和意志,如此美好,如此有力量。


    魏鸣瑛莞尔一笑:“我有。”


    日光袅绕,隔着朱窗,皇太孙反剪了双手立在廊下,魏元瞻与他一道,原是来向姐姐请辞。


    早预料了会碰见知柔,却未曾想,她在北璃竟受过这样的伤,每每问她经历,她从没有一句怨言。


    魏元瞻忍不住皱了皱眉,垂在身侧的手微拢。


    皇太孙侧脸问身后内监:“那是谁?”


    “回殿下,那是宋从昭宋大人的次女,宋四姑娘。”


    皇太孙默了片刻,记起来,昨夜好像听鸣瑛提过。他抬靴前去,吩咐一声:“赏。”


    宋从昭一早便派了人去东府外等,到底是储君的地界,不可过近,宋府下人站了良久,直到日上中天,仍不见四姑娘的身影。


    知柔从东府出来,走过两个转角,听后头响起一些脚步声,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探——为了进宫,她身上没有利器。


    缓缓罢手,心头定了定,还未踩进长街,身后一阵促风徒然劈来,她侧步闪躲,目光转向对面,和她视线接上,为首的人霎时笑了。


    身手敏捷,个头高,模样忒俊。条条都对得上。


    男人笑着招呼,带点玩味:“就是她,给我绑了!”


    第95章 似酒浓(七) 受蛊惑似的叫了魏元瞻。……


    宴仙楼。


    刺目的日光被挡在外面, 走廊上颇阴,尽头房间传出些呵斥,虽隔了门板, 气愤的情绪仿佛会自己蔓延,到了长梯半空,又叫楼下的热闹声盖去, 焖回那间房里。


    “男子!男子!你瞧瞧你带回来的——那是男子吗?”年轻的嗓音喧着愤怒, 衣帛声振,似在抖袖。


    很快便有人道:“不是, 爷, 您也没说清楚……咱哥几个可都没听见您说男人……”


    屋内静了片刻,随即门被拉开,踉踉跄跄地退出一行健仆, 里头愠声未止:“滚滚滚!”


    那几人倒退几步,冲门内复一行礼,转身灰头土脸地下楼。


    知柔被外面的训斥声所扰醒。


    房中明亮宽阔,沾了清淡的皂角气。她坐起身,抬手摸一摸颈后,稍微触碰便感一阵钝钝的疼。


    下榻环视一周, 屋子里的装潢不像歹徒所置,布局古朴清雅, 设茶案,兼画屏分割南北,更像个供人品茗的地方。


    知柔活动手脚,经过桌案时顺手捉了花瓶,把一枝冬青抽出来,捻在掌中。


    小心翼翼的“咯呀”声自不远处响起, 房门由外推开,来人尚未迈进一条腿,利刃般的物什儿直抵咽喉。


    他身形震住,不禁吞咽两下,看清了自己喉前是枝冬青。


    知柔的目光盯在男子面上,那是记忆中的脸,五官端正,锦绣裘衣,双目中带着一点不着调的气质,认真起来,方显出些读书人的文雅。


    知柔眉梢慢慢挑起:“盛星云?”


    她顿了顿,心中既惊既喜,不由自喉间笑了一声,“你绑的我?”


    “误会、真是误会……”他推开脖子前的凶器,试探着走了进来,看一圈后,返身端详知柔,视线落在她垂下的手中,仍有些怵,“宋、宋知柔,你哪儿不舒服?”


    说话向后挪去,戒慎地掀动衣摆,拣一根最近的凳子坐下,才一沾座面,立时歪扭地站起来,眉头紧锁。


    知柔有些乐,瞧他一会儿:“谁把你打了?”


    盛星云哼唧一声,大约没面子,音量低若蚊吟:“除了元瞻,还能有谁?”


    他和魏元瞻多年未见,得知他回京,心里不知如何高兴,从公主的车驾进京算起,他盼了魏元瞻好久,怎想他是个忘性儿大的,回来三日也不曾上门。


    昨天两车擦过,他卷起帘子喊他,那头没应,眼睁睁地瞧那马车匆忙去了东宫。


    盛星云一气之下,起了逗弄之心,吩咐几名壮汉替他把人招来。


    他说得清清楚楚,玩一玩就罢了,元瞻他身手好,别惹得自己受伤。那几人弄错了目标不提,还跟宋知柔动真格的,简直蠢货!


    一消想,盛星云怒火难灭,揪着衣领扑棱几下,重新抬起眼帘:“我让大夫给你瞧过了,外伤,不会落疾。你哪里不舒服便告诉我,我再叫他回来。”


    知柔隐约听见他说魏元瞻的名字,眉毛一扬:“他来过?”


    “大夫?当然了,我怎会放任那些废物把你……”


    话犹未全,知柔轻声剪断:“我说魏元瞻。”


    屋里浅淡的香气在她刚醒来时便嗅到了,觉得很熟,像一条缠绕过去的线,把她牵回了某个时刻。


    盛星云哦一声:“他还有事,让我送你回去。”


    知柔眼里露出少许失落,还不待被人察觉,已经隐去,挪步将冬青插回瓶中,折身向外:“走吧。”


    盛星云愣了半晌,才追上她:“你不吃点东西?”又道,“我们也许久没见面了,别这么无情。”


    就见她笑了一下,扭头故意将他上下打量,睫毛一闪,闪烁出狡黠的颜色:“和偷袭我的人,需要谈什么交情呀?”


    分开太久,盛星云一时辨不出这话是否玩笑,只当作真的,长臂一展将知柔拦了,信誓旦旦道:“我这就把他们弄回来给你赔罪!”


    话罢大步朝前,知柔看他认真的样子,微微顿住,忙提高嗓子喊他:“不用了!”


    前头的人影被叫住,刹了脚,知柔走上去:“我一夜未归,家中长辈必然忧心,我得先回去了。”


    “那我送你。”盛星云拎一拎袖角,指向长梯,自己先她半步走在前面。


    宴仙楼是盛家的产业,盛星云科考不中,被父亲禁了书画,连家塾也不叫他去了,直接跟他大哥四处闯荡,什么经营的事物都学一点。


    他自小喜爱丹青,无端遭了此劫,颓然了好一阵。现在稍微适应,形貌间有了几分商人的况味,但对着知柔,还是从前模样,态度真诚。


    “当年你与元瞻先后离京,真叫我心都碎了。好在我去侯府打探,得知了他的消息,这些年与他从未断过书信。不过想要找你……很难。”


    他一壁说,一壁回头,她今天没有作男子装束,衣裙是桃夭色,正配她这如花似蕊的姑娘。


    “看见你们‘完璧归赵’,我真开心。”盛星云不由感慨。


    靴底“笃笃”地踩在阶上,知柔落后他,能从高处看见他嘴角的欣喜,虽不扎眼,却有温暖递到知柔身上。


    她弯了弯唇角:“我也是。”


    少时玩伴重逢,难免不使人纠察当初分散之因,盛星云好奇了三年,没忍住问:“你当年为何会卷入和亲之列?”


    不意听到这句,知柔眉心略攒,应答一声:“说来话长,不过都已经过去了,重要的是现在,不是吗?”


    她不会同情怀仙,更不会可怜自己,只要日后能和牵挂之人守在一处,从前事,她不想庸人自扰。


    盛星云的眸光透过日辉观察她,她一如往昔,发觉后便直直望来,好像从不懂闪躲,做什么都坦坦荡荡。


    他笑了笑:“对,咱都朝前看。”


    裙摆无声地拂过最后一阶木梯,一楼的人影稍众,知柔站住脚,视线正撞上一个从门槛外跨进来的女子。


    她也看见了她,脚步微滞,或许不敢确信这是真的,目光怔忡地覆住知柔,嘴唇翕动了一下,到底没出声。


    在知柔未离京前,二人的友谊便已经破裂,江洛雅记不清她们吵架是因为什么,只记得知柔走了,她心里也很难过。


    阳光一块一块劈进来,铺在地上,细微的浮尘如水波流转,淌去知柔眼里,她移开了目光。


    江洛雅心尖一涩,仍然倔强地不作声,走到盛星云面前。


    两人是合作的关系,或许还会有姻亲,他无法逃避,脸上显出拘束的样子,对她低言道:“我晚些回来找你。”


    盛星云和知柔有旧,江洛雅清楚,眼下的情状,想必他是要送她。


    “你去吧。”江洛雅眼尾淡淡一瞥,毫不在意地登上了二楼。


    盛星云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他对江洛雅无半毫情意,可能以前有,早叫她的脾气磨没了。


    他们中间微妙的气氛,知柔隐有所感,她自己对江洛雅也不如脸上做的镇定。


    出来宴仙楼,街上游人穿梭,小贩喝唱,五花八门的店招在高处飘摇着,京城的繁闹再一次纳近周身。


    知柔走得快,时隔数载,无人引领的情况下,她依然能找到回宋府的路。


    盛星云跟在她旁边,眼光不经意往她靴上扫一扫:“你和元瞻,这三年里见过吗?”


    知柔摇一摇头:“没有。”


    诧异似的,盛星云先挑起眉,而后轻笑,口吻中尚有丝缕质疑:“我还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


    “什么意思?”知柔盯着他揣摩一会儿,在一间摊子前停了下来。


    太阳在云层里闯荡,光一霎炽盛,一霎收敛热性。


    盛星云没看她,思绪归拢到魏元瞻那,犹觉得身上发疼。


    下晌,他刚知道底下人把知柔绑了,错愕得说不出话。随后命人将大夫请来,给她安置房间,正要去看她,酒楼里生了点乱,只好先放下来,处理闹事。


    心里担忧知柔,办起事情比往常快,方才踏上走廊,魏元瞻风风火火地踱过来,那脸色,是极不高兴。


    他本没想给魏元瞻传话,却不知怎么,知柔受伤,他不去宋府喊人,受蛊惑似的叫了魏元瞻。


    来龙去脉与他说完,一道进了知柔房里。


    西窗大开,榻上之人一动不动,浓长的睫毛盖住眼睛,看上去有些冷漠,又有些楚楚。


    魏元瞻伸手去碰她的脖子,想把她转过来,检查她颈后,见一切无恙,又在榻边坐了半晌,视线从未离开那身衣裙,确切地说——是那双靴筒之上,下摆覆过的一部分。


    非礼勿视,侯门中最常闻的礼仪,魏元瞻竟罔顾到这个地步,盛星云讶然不已。


    再一看他,英朗的眉目结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似乎心疼,又克制着,终归一个字也没说。


    二人叙了会儿旧,魏元瞻托他送知柔回去,继而出了房门。


    时下,盛星云的目光往知柔裙摆瞟了一眼,猜测的语调:“你的腿……是不是伤过?”


    “早便无碍了。”话音甫落,知柔挑开眉峰,狐疑地在他面庞巡睃片刻,“你如何知道?”


    她如今骑马也不妨碍,与先前无异,别说三年没见的人,就是景姚,也断指不出她丁点儿异样。


    盛星云想到魏元瞻临走前在他凳上踹的那一脚,是怪他招惹错了人,捉弄到知柔身上。


    他虽心亏,但又不免高兴,他和魏元瞻仍如从前那般,有何不快便当场解决,半点生疏未染。


    故在他力所能及的范畴,又帮了魏元瞻一把。


    阳光下,盛星云的表情神神秘秘,倘和之前的话联系起来,是在往魏元瞻头上引。


    他故意回她:“这也不重要了。”


    第96章 似酒浓(八) 他想那么做。


    知柔不喜欢和人打哑谜, 眉头拧起来,有些不快。


    转念想到魏元瞻,昨夜的情形如走马灯般浮现——他领间繁复的烟羽纹栩栩如生, 隔着那层衣物,似有什么要跳出来。他们从未如此亲近过,除了在楚州那次。


    到底是不同的, 知柔暗自思忖。他今日不在, 也好。


    “听说你哥哥也回京了,他和元瞻真是天生的兄弟, 做什么都一样。”盛星云在旁说道, 下巴颏儿微微一晃,藏点喟叹的意味。


    他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宋祈羽,知柔不免愣住, 有一瞬间,她脑子里是另一个人。


    应过来后,知柔顽皮地剔他一眼:“你又不怕我大哥哥了?”


    盛星云表示不屑:“肉体凡胎,我怕他什么?”


    记起幼时,他见宋三姑娘生得可爱,想去搭话。孩童的心思多么纯澈, 偏宋祈羽不懂,见他接近自己的妹妹, 心里攒着气。


    有一日,他从鞠场经过,宋祈羽叫他出了很大的丑。那之后,他见了宋家兄妹恨不得往地里遁,魏元瞻是知情的,每每看见, 总要笑他。


    儿时的仇怨放到现在,轻薄如烟,盛星云早就不在意了,不过是想,认识的人一个个年少有为,回望自己,难免生出点郁闷。


    想着想着,思绪飘到起云园,那里住的历来是些怀才不遇之人。


    他悠悠启口:“对了,雪南先生将起云园卖与我了。”


    走两步,转头看着知柔,“先生说,石榴树下有一坛状元酒,本想待你及笄拿出来,可你……”


    话声渐褪,知柔指尖微攥了下。


    往岁她生辰,总念着魏元瞻喝过“养心茗”,而她未得,年年向师父讨要。彼时不知那是酒,但师父每年都说等她十五再送给她,渐渐地便回过味来。


    此次回京,知柔去过起云园。


    那里换了豪仆在门下值立,匾额未改,但从前的雅致书香被咄咄逼人的富贵浸润,变得些许古怪。


    她上前欲寻师父,被门外豪仆挡下,口称他们主人不在宅中,谁也不能进去。


    知柔便问其主是谁,那几人默不吭声,还一脸凶悍地瞪她。


    翻墙这种事,她早就轻车熟路,却不想进去后,宅内当真没有师父的影子,甚至连痕迹都不见——里头太贵气了。


    听盛星云说着,知柔脸上露出挑剔的神情:“起云园的新主是你?”


    随即又问,“我师父去哪了?”


    “在外云游呢。估摸着现下……应该在江东。”


    “他还回来吗?”


    盛星云摇头:“先生没同我说。”


    顿了顿,他心内蓦然闪了个灵光,“你若想见你师父,何不让元瞻随你一道去江东看看?他祖母不是也在那儿么。”


    倘或从前盛星云有此提议,知柔分毫不觉意外。可是今天他有点反常,总把她和魏元瞻讲到一块儿,难不成是魏元瞻跟他说了什么?


    知柔站住脚,有点紧张地打量盛星云。


    谈不上这是何种感受,仿佛在刀锋起舞,抑或是站在阳光下,却感觉到深凉的阴影。


    不知名的慌张爬上胸口,知柔自诩冷静,一碰上魏元瞻,全都乱了。


    盛星云瞧她不动,掉过身:“……我说错话了么?”


    如今的宋知柔不像小时候,她出落得愈发明艳,不做表情望着一个人时,通身气息冰冷,叫人不敢靠近。


    幸而没多久,她抬脚朝前,很没道理地扔下一句:“我自己走吧,你太慢了。”


    头也不回地绕过窄桥,步履稍快,铁了心不让他跟。


    有了盛星云的推波助澜,知柔原以为魏元瞻是因为昨夜之事躲她,而今却认为是她多想,也不再企图验证,她还有更好奇的事。


    却说知柔料想不错,魏元瞻没在宴仙楼等她醒来,的确有窘迫的缘故。


    那夜,他没有喝醉。


    军中养成的习惯,他不会让自己的头脑不够清醒,无论是否战前、是否当值。


    他在亭中的一举一动,俱是由心。


    他想那么做。


    若非她看向他的眼神太错愕、太无暇,蓄了信任,他不知道自己还会做些什么。


    情不自已,又恐冒犯,二者矛盾地存于心间,束缚了他。


    魏元瞻急求旁事分散心神,皇帝让他伴驾行宫,他几乎觉得松一口气,如释重负地领旨。


    回来是三天后。


    每年正月二十七日,京城百姓会把灯笼重新挂起,城内辉煌如昼,远胜上元节。


    昔年多战乱,蛮族曾遣尸于国朝,使疫毒流窜,百姓受尽其害,哀嚎遍野。时有一名游医客居京中,目睹此劫,不忍袖手,毅然施针药,救万民脱险。


    然自身染疾不治,长辞于京。百姓感其恩德,每岁此时,举灯千盏,以寄哀思与敬意。


    满城的灯火在扶栏下,流金溢彩,光华连亘,放眼望过去,似乎海水被点成金色,在星空下一潮一潮涌动。


    魏元瞻和盛星云在宴仙楼顶层,檐宇只遮一半,大片的空台悬出去,仰头是明月,垂目是繁华的京师。


    盛星云双手按在围杆上,半截身子压上去,俯瞰街景,扭头对身旁道:“你说他们挂几排灯,天上的人就能看见吗?”


    才问完,他直起腰,随意往头顶注视一会儿,自答一声,“这么远,怎么可能呢。”


    魏元瞻负手立在其侧,眼前光辉接近奢靡,他透过星火回想,祖父去世,幼时的他听信下人善言,凡遇犹豫不决之事,便会在廊下点一盏灯。


    若顷刻熄灭,就是祖父在指点他选左;若长久不熄,便是引他择右。


    他点了许多回,无一不轮到后者。


    十岁以后,他再也不信怪力乱神,宇宙玄说。


    “看见与否,不过是慰藉自己罢了。”


    魏元瞻折身背靠围栏,双臂环抱,夜晚吹来的风推在眉心上,捋平了他一点恹容。


    盛星云没有反驳。


    旁人如何作为,总之与他的营生毫不冲撞,唇角甚而提起一些嘲讽的笑:“酒楼今日赚的,能抵得过上元节了。”


    魏元瞻闻言勾了勾唇,不置可否。


    宴台被室内散出的光晕得幢幢,他偏过脸,眸子在盛星云面上打量少顷:“你当真不作画了?”


    “画有何用?”盛星云无谓地耸一耸肩,手肘搭在栏杆上,“世人赏的是名士,非我等商贾,就像我爹说的,我笔下的东西一无是处。”


    这话从好友口中说出来,魏元瞻浓眉一折,双手垂落,肩背也挺直了,是一副坚定的态度:“他说的不对。”


    盛星云瞥他一眼,笑了笑,没当回事儿。


    只听身旁续道:“你笔下的山河光影,原非你心之所向么?”


    不及思考,魏元瞻凝神看他:“星云,世人如何评判,并不会决定一幅画的价值。你画的东西,很珍贵。”


    他眼光清亮,盛星云在他的目视下无处遁形。


    魏元瞻所言不错,笔墨乃舒心之作,何必问它有用无用?


    可他时常会想,沉寂得太久了,终有一日,他会忘记画的初衷。


    二人皆未再开口。


    盛星云沉吟一会儿,坦言道:“我买下了起云园。”


    魏元瞻挑起眉峰,就瞧他不羁地说了一句:“谁知道吴渭的命运会不会降临在我头上?”


    起云园乃前朝吴渭故居,此人坎坷半生,壮志难酬,虽后来被前朝末帝赏识,得以施展抱负,最终的结局却尤为惨淡。


    闻他把自己与吴渭比作一处,魏元瞻心里不好受,更不希望他真得了那样的结局。


    手掌在他肩上捏了捏,终是低声道:“你不会是吴渭。”


    整座京城中,能让盛星云敞开心扉的人只有两个,魏元瞻和宋知柔。


    得故人归,盛星云脸容含笑,心知他想说的是自己能比吴渭走得更远,也算宽解了,遂摸一摸鼻子,回首继续俯望。


    京城的夜景有它独特的韵味,恍惚一看,颇有些纸醉金迷,但大多数还是平凡良善的普通人,他们放灯,是虔诚的信念。


    拥挤的人流中,盛星云忽然看见一个熟识的人影,他一点下巴,手往外指:“宋知柔。”


    是她,一贯的圆领长袍,腰间除了玉饰,还有一把与众不同的短刀。她走在人群中,旁边跟着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瞧着比他们都要年长。


    “那人是谁,你认识吗?”


    盛星云从未见过宋知柔身边除了他们以外的男人,或许是她在京外结识的,不过……怎带来了京里?


    他愕然地眨一眨眼,瞄向魏元瞻。


    在他意料之内,魏元瞻居高而下看着,眸光有些冷,没有吭声。


    知柔无法,也不愿引苏都至宋府,当面见阿娘。是以灯节这日,她将凌鹤微赠予她的画像拿了出来,亲自交给苏都。


    观月楼笔直高耸,初建时为不少文人墨客青睐,两年前,一场大火将它烧作断壁,虽经修缮,往来此处之人日趋减少,如今反倒成了个荒凉所在。


    知柔提了盏灯,苏都在她身旁立着,两手执画卷首尾,目光一动不动地黏在画中女子身上,神情不同以往。


    知柔的注意未曾旁落,几乎不眨眼地看着苏都,那副骨骼里好像一夕间生了血肉,她在他的脸上窥见情感,很浓烈,却叫她觉得仿佛不实。


    “你画的?”他终于张口,声音低暗。


    知柔被他忽来的眸光怔了一瞬:“什么?”随后字句显现,她轻声接了一句,“不是我。”


    苏都的视线落回画上,许久才说:“我想见她。”


    “见与不见很重要吗?”知柔顷刻出言,胸腔内的心跳早就响如擂鼓,越是试图镇静下来,心绪越乱。


    在不确定之前,她十分想探清楚阿娘与常氏的关系,可是眼下,她只感觉抗拒,一种浩然的抗拒,穷尽所能也要阻止。


    “你见了我阿娘,又想做什么?”不等他回话,知柔紧着追问。


    苏都剑眉深锁,一面收卷画像,一面将身体侧过来,目光倾注知柔。


    带着某种细微的探寻,仿佛要从她的神色、衣着,甚至袖口的褶皱里找出端倪。


    她并不闪躲,只是静静站着,唯有蓄满戒备的眼睛泄露了她的不安。


    苏都迟疑地拢眉,问道:“你和我流着一样的血,为何这么惧我?”


    画中女子和他记忆中的阿娘一模一样,令他冷钝多时的心再次搏动起来。


    知柔是阿娘的女儿,便是他的妹妹。


    他们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血脉相系,万斩不断。


    她不该怯他。


    于苏都而言,这已是最大限度的开诚布公,他早学会藏匿声色,才八岁之时,业已成性。


    知柔心头撞鹿,语调微微扬高:“我没有。”旋即意识到什么,忙又辩驳,“我不是。”


    苏都没再回应,长久的沉默和他望向她的眼神,知柔心里忐忑,近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移开视线,言语不如从前犀利:“我答应你的也算做到,没别的,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苏都想也不想,举步行她身侧。


    知柔顿足,那眼睛深静莹润,像一对暖玉,声音却凉凉的:“不用。”


    苏都恍若未闻,语气温泽道:“让我送你。”


    灯火煌煌,熙攘的长街如画卷一样缓慢后阅,知柔与苏都同行,背脊僵硬,掌心时攥时拢,最后寻求依靠般抚上了腰间的刀。


    现在的苏都对知柔而言,没有了威胁的感觉,可走在一起,她觉得双足踩在云上,不安定,也有些欲坠的惶恐。


    煎熬地走了一段,知柔眼风往他面上扫,恰值他看过来,她稍稍一惊,而后竭力克制着,再没朝他去一眼。


    有牛车自道旁驰过,县铃轻响,一道人影半坐车轼,知柔见其身姿,攒了下眉。


    那人好像……


    思绪不及展开,苏都的袖摆磨蹭她的手,很快划过去,他倏然驻足。


    火树银花下,苏都的面庞染了红,阴影遮盖他的眼睛,眉骨连着眼窝显得格外浓重。


    他无甚表情地盯了街道一会儿,偏过脸来问知柔:“你可有得罪什么人?”


    他入京以来,行事低调,接触的常家旧部俱是他深信之人。反观宋知柔,回京不久便被皇后召见,又曾宿东宫。


    苏都望着她,见她目色疑惑,又道:“有人跟着我们。”


    第97章 似酒浓(九) 魏元瞻把她拽到案上。……


    街道长得看不见头, 人流如水,这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段。穿了铠甲的军士在两旁来回巡走,百姓们放灯游街, 每个人各司其职,哪来什么跟着他们的尾巴?


    知柔不解地收回眼,望向苏都。


    他面容冷静, 对她说完便转过去, 搜寻地盯着对面。他有一种动物般的直觉,自他们经过鹤塔, 就一直有人尾随。


    知柔相信自己, 但苏都的神情令她犹豫了,不禁再望过去,仔细地浏览面孔。


    皎洁的月亮挂在天空, 银霜披下来,与灯火重合,人群不断流动。


    她的视线慢慢定在几个高挑的男子身上,距离有些远,灯照得四周模糊,看不清他们的容貌, 不过皆站定着,没有走来。


    知柔想了一想, 目光放在那道冷峻的轮廓上,忽然知道是谁。


    魏元瞻。


    他对苏都有敌意,毕竟曾在战场交锋,视作敌手,而今在京城看见他,又不知其来京的目的, 怎会不忧?


    知柔眉心微微一蹙,不欲让他们见面,故沉稳嗓音,诓骗苏都道:“不用管他,是我父亲的人。”


    “你父亲?”苏都眼皮撩过来,语调有些奇怪。


    知柔懒得和他多言,将步子一转,并非商量的口吻:“走吧。”


    苏都显然未信她的话,斟酌一番,还是踅足跟上。


    回到宋府,夜很深了,与外边街市相比,这里显得分外静谧。


    二人立在府门前的台阶下,苏都抬首看了一眼顶上的匾额,构想里边的景致,应该和常家不差多少吧?


    他一路缄默着,时下,垂眼望着知柔:“你和她说过我吗?”


    他的音色很低,整个人与她站得近,是一种不带防备的姿势。


    知柔清楚他在问谁,亦不习惯他这样和自己说话。她轻拢掌心,如实道:“不曾。”


    苏都停了一刹,未再张口。


    晚上的空气泠冽,知柔不再多待,与苏都说了句什么,举步迈上府阶。


    轻微的脚步声自背后传来,苏都离开宋府没多远,偏头能见高深的白墙,弦月似一把弯刀,高悬倒挂。


    他嗤笑一下,侧了侧脸:“还没有看够么?”


    驻足回身,长夜卧在眼前,一道人影从树下走了出来,其后跟着两名随侍。


    苏都的目光在他们脸上缓缓扫过,不露声色地打量。


    是个老熟人了。


    “你不该来这里。”


    魏元瞻在他身前站住脚,语气镇定,没有被人发现的恼羞成怒,大概有意让他知道自己跟在后面,没想过掩藏。


    苏都不过二十余岁,也很年轻,上次已经忍让了一回,如今再开口,有种盛气凌人的韵味。


    “我该不该来此,该去哪儿,我说了算。你又是什么?”


    魏元瞻咬了下腮,他今夜没穿甲胄,也没佩剑,只着一拢玉色广袖长袍,衣上的竹林压花把他的戾气收敛了,搭目看去,正像个风流俊秀的官家公子。


    他遏着愠怒,称谓换了一番,话说出口犹狭裹着浓浓的挑衅:“将军远赴我朝,不知是贵主有意逐之,还是将军心生去意?”


    思及北璃那位鲁莽的新王,苏都唇角扬起些轻蔑的笑:“无才朽木,做不了我的主君。”


    魏元瞻听出他话中意味,不解地剔动眉峰:“将军此番是来投诚的不成?”


    话音甫落,就闻他用北璃语嘟囔了一句:“投诚……你们的皇帝老了,早昏聩了。”


    虽不能听懂全部,但瞧他鄙薄的样子,知晓不是什么好话。


    两人对立着,苏都看进魏元瞻那双极亮的瞳眸里,不愿与其纠缠。


    他淡淡道:“魏将军就当我是一个旅者,我和你之间,并没有矛盾。”


    “你在说笑吗?”魏元瞻嫌恶地皱眉。


    记起方才在宋府门前,苏都低着下颌,眼睛都快黏到她发上身上了,那样暧昧的距离……魏元瞻握紧拳心,十指用力地仿佛要捏碎什么。


    “离宋知柔远点。”他警告道。


    闻言,苏都先愣了下,继而意味不明地打量他,视线从他的眉宇往下巡视,是一种玩味的态度,最后笑了笑,露出得意的神情:“这要问她愿不愿意。”


    说完笑颜愈盛,好像一个胜利者在炫耀什么。魏元瞻急了,恨不得挥拳相向。


    苏都端量着面前这张青涩的脸庞,此人心念太明,再强作隐忍,欲望也会从眸子里迸发出来,与战场上那个冷酷无情的魏将军没有一处相似,在他看来,这是另一个人。


    一个天真又骄傲的少年。


    苏都嘴角的弧度渐渐落下,对魏元瞻,他不觉得受到威慑,擦肩而过时,甚至懒懒地睇了一眼,就那么随便朝夜色中走去。


    他们的谈话,长淮和兰晔听在耳中。


    从前兰晔不懂主子的心意,如今明了,哪还忍得——那个叫苏都的北人嚣张太过!他动身去追,魏元瞻没有阻拦。


    长淮抬手想要叫他,伸到半空又顿住了,垂目守在魏元瞻身侧,等他示下。


    须臾,便听魏元瞻道:“去查他的歇身之所、与何人往来,务必隐匿行踪,不可惊动了他。”


    话罢又拧起额心,松开手,“兰晔,让他回来。”


    长淮应是,眸光往上略举了举。此间光照不足,仍能感受到主子萧冷的气焰。


    “爷,您回府吗?”他试探着问询一声。


    魏元瞻摇头,望着左边不算太高的院墙,声音带着点烦恼和气愤:“我有要紧的话要问她。”


    知柔回京已有几日,府里的老人识得她,对她一如往常平淡。


    而这三年新来的仆役从未见过四姑娘,她神出鬼没,独来独往,偏又生得冷艳,一瞧了她,下人们微垂眼睫,因摸不准四姑娘的脾气,反而恭敬万分。


    “都下去吧。”知柔踏进樨香园,冲在外上值的婢女吩咐道。


    樨香园的下人不多,俱是宋从昭特意挑来照顾林禾的。规矩严,嘴也严,可知柔在北璃生活久了,对任何人都无法轻信。


    婢女听了踯躅片刻,退到外面的月洞门下,没敢走远。


    知柔归京不出一旬,林禾对她的脚步声已十分熟悉。听见响动,林禾放下手里的闲书,视线往门扉够。


    屋内烛火慵慵,跳跃着把一道修长的人影描在门上,随其走近,影子下移,弯折到地面。


    “阿娘。”


    知柔踱去林禾的座榻边,身上还穿着在外的衣裳,利器不离身——这是她在异国生长出来的习惯,林禾每每见此,胸臆酸涩难挡。


    “去见的什么朋友,此时方归。”林禾眉目慈宁,指了指自己身旁,叫她来坐。


    “草原上的朋友。”知柔信口答着,待坐下去,复又沉吟,“其实也算不上。”


    林禾琢磨了下,随即探问:“是男子?”


    知柔嗯了一声。


    察觉到她心不在焉,林禾略微思忖,从旁提醒:“你父亲正为你与你姐姐谋配良缘,你若心有所属,且早告知他。”


    知柔同谁来往,林禾不愿干涉,只要哪个男子能叫知柔欢心,她便看谁中意。


    不料阿娘会这般误解,知柔竖起眉毛:“阿娘说什么呢,我才不要嫁人。”


    她搂住林禾的臂膊,缠得紧紧的,还是小时候一样蛮劣,“我这辈子都不要离开阿娘。”


    只当她是许久不见自己,故而黏缠,林禾唇角笑痕深些。


    三年弹指,女儿都到了婚嫁的年纪,纵知柔面皮再薄,林禾也不由为她打算。


    “与我说说吧,你的那位朋友。”


    末尾二字落得稍长,隐约透出点鲜亮的气质,知柔不曾领会,胳膊松开几许,低着目光。


    想到苏都,她的手指在腰间鞘纹上轻按了按,声音不高,毫无言及属意之人的欢喜。


    “他叫苏都,在草原上,这是出类拔萃的意思。他这个人……”


    至此,她停顿片刻,回忆与他之间的种种,其实她并不喜欢他。


    从肃原城开始,他们的交情就很古怪,哪怕他可能与自己有不可磨灭的联系,对一个人的印象实在难移。


    知柔如实说道:“他做事不择手段,不设限度,有时又像个无害的书生公子,心怀慈悲,济弱扶倾,是我见过最黑白难辨之人。”


    “当初我为了离开北璃,偷偷跟着军队去了肃原。他发现后,欲图杀我,可是后来见到我身上的玉玦,忽然改了主意。”


    知柔从未提起任何遇险之事,不过林禾猜得到,她素性喜动,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林禾目中露出一许难过的神色,扳来身子看着知柔。


    就见她抬起眼,灼灼如星的瞳眸不复往常明亮,透着些幽暗的颜色:“有一次……他唤我小姰。”


    林禾睫毛一抖,疑心自己听错,知柔续言:“不过他喝醉了,过了几日,便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只将玉玦拿给我看,那道蟠螭纹下有一个字……是‘遇’,相逢之遇。”


    林禾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右手按住了膝盖,一时间连掌心的脉搏都突突乱跳。


    知柔的话声还在继续——


    “苏都并非他的真名。他有求于我,然我并不信他,便先问了他的名字。”


    “他说自己姓常,名瑾琛。”


    “他还说,他的双亲视他如珠如宝,故为他取了此名。”


    眼前灯火逐渐黯了下来,阴影盛大,如同兽口无声张开,林禾的手指嵌住膝间皮肉,心脏灼得生疼。


    她经历了太多离别,失而复得的滋味,从无机会体验。


    不禁急急地喘了口气,泪盈于睫:“他在哪?”


    林禾握住知柔的手,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痛苦和惊慌,“柔儿,他在哪?他在哪?你告诉我。”


    知柔早有预料,亦早有准备,可当她真正看见阿娘如此反应,眼睛一霎滚烫了。


    心如刀割,手也在抖。


    她抽动拇指,在林禾掌中轻轻地触了触,舌尖翻过许多言辞,都没有出口。


    林禾急切不堪,知柔不愿见她这幅模样,咽了咽喉咙:“你别惧,阿娘,他很好……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是谁?”


    如果她不曾去过北璃,苏都不过是个陌路人,她此生都不会认识他。


    若如此,阿娘原本是怎样打算的?


    林禾嘴唇颤动着,心里慌乱,一刻都不想忍。若非女儿坐在跟前,她现在就要去寻他了。


    知柔望着林禾的目光很诚恳,甚而有些祈求的颜色:“我是宋家的女儿……是不是?”


    林禾没有回答。


    当年,她携小姰离开京城,临上船时,收到了常遇随身佩戴的玉玦。


    他未曾留下一个字,只在察觉危险之际,命他的心腹把玉玦交给凌殊,最后到了她的手里。


    自古玉玦,有诀别之意。


    那时凌曦没有再哭,她将玉玦收入小姰的褓衣,随后毅然决然地登了船。


    室内长久无声,知柔等得心里焦躁。


    良久,她听见林禾的声音:“……你的父亲常遇,是京师常氏,凉国公次子。他在皇帝初坐帝位时,便以云荮总兵负责西南防御,后调任玉阳都督,镇守玉阳。你的祖父常显乃征北将军,一生戎马,战功赫赫。”


    “朔德七年,皇帝召你父亲回京述职……常家一门忠烈,尽折于腊月寒冬,命丧帝王猜忌之下。”


    “你本是六月出生,他希望你一生喜乐,无忧无忌……小姰,是他为你取的乳名。”


    知柔年纪渐长,眉目不大像林禾了,更肖似她的父亲。


    闻话,她愣了半晌,眼泪从腮角一路滑下,沾染衣袍,一股莫大的惶恐自心底升腾,不安地问林禾:“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她先前问过那么多次,如果一早知道,她不会随阿娘来到燕京。


    回溯这些年,阿娘在京中的日子,知柔的呼吸渐渐不顺。


    “自来了京师,你成日囿于宅院,从不见人。你说自己身份卑微,无心交涉,可廑阳凌氏怎是轻渺之身,精于弓马的人又怎会自囚……”


    少时她不明白,为何到了京城,阿娘性情大变。曾经在洛州,阿娘会笑、与人交往,是一个快乐的人。


    而今与常遇的身份,还有她的身世相系联想,她突然哽咽了。


    看着对面那只素手,仿佛心肺被人揪住:“阿娘的手,又是为了什么?”


    林禾避而不答,自顾对她剖白道:“……柔儿,我想让你回家,回到你本该立足的地方,你是谁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好好长大,在你应当生长之处……”


    不及说完,见知柔仰头抹了一把眼睛,重望着她,道:“可是我不想要这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抑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嗓音又柔又低。


    “阿娘,不管京师还是洛州,我都能生长得很好,可你在这里不快乐……我很心疼。”


    林禾轻怔,继而泪意不止:“对不起,柔儿……”


    “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知柔截断了她的话。


    夜风将平,融融地吹在窗上,只偶尔发出一二咽声。


    林禾不再追问,酸涩之感如流水一般从心间流淌出来,沛然地往血肉里钻。


    知柔需要时间接纳,她直膝起身:“请阿娘保重身体,女儿先告退了。”擦了擦脸,退出门去。


    天上无星辰,难以判断究竟是什么时候,单凭冻僵的手指和等候的感觉来算,四姑娘进了樨香园,待了很久很久。


    她出来时,夜色深不见底。


    倚在廊柱上的婢女依稀瞧人过来,手中的灯笼提高几分。光照曝在自家脸上,也照见了四姑娘的脸。


    她眼眶红红的,仿佛哭过。


    还未看清楚,衣摆从身前滑走,如一缕风。


    那婢女待追上去把灯笼给她,才跑两步,长廊上不再有一丝人影。


    知柔大步流星,回想阿娘和她说的话,每一个字,形同利刃在心间来回轧碾。


    她之前不是没有试探过,阿娘每次都拿规矩训她。这回,她只是告诉她一个名字,她却没再否认。


    小时候,她总是好奇,因为她也想要爹爹、一个圆满的出处。双亲俱在,阿娘亦不会那般操劳。


    后来到了宋府,她对父亲十分埋怨,时间一长,便不太生气了,因为她最在乎的,始终都是阿娘而已。


    凌家兄妹的出现,令她对阿娘的身世有了探查的念头,可是越接近,她愈发心疼。


    阿娘不该这样无趣地活着。


    常年困于后宅,只守着她,院中除了一株木樨,再无亮色。


    而此般种种,是因为所爱所属,尽已失去;还拥有的,需极力护全。


    知柔心绪混乱,到最后,她越走越快,只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好好思考明白她该做之事。


    回到房中,门板甫一响动,知柔立时闻到一缕异香。这个气味,她在宴仙楼也闻到过,好像是盛星云身上熏的。


    ——她屋里有人。


    知柔摸向腰间,没有掌灯,拇指抵着刀柄,几无声息地推了一寸。


    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能大致窥见其身量,比她高出许多,应该是个男子。


    察觉到那人的身影凑过来,她毫不犹豫出手,刀光伴着一道唳声在空中挣开,那人飞快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要把她从门口拽到案上。


    知柔脚底一转,手腕从他掌中旋出。短刀被他钳住,她索性没抢,自靴革上拔出一把匕首。


    她招式猛烈,又狠又疾,魏元瞻没料到她会如此,不给他一点张嘴的机会,但凡他踌躇一霎,便该见血了。


    遂不肯再让。


    魏元瞻探手抓向她的肩,另一只手把她执刃的腕子扭住,足尖从她脚下翻过,把人按倒。


    知柔只觉天旋地转,背狠狠地撞在了屏风上。


    第98章 似酒浓(十) 怀中身体似乎连着他的经……


    “当啷”一声。


    匕首在地面弹了两下, 发出回响。


    浓墨一样的黑暗里,折屏被身体的冲击撞倒在地上,知柔背贴屏风, 火辣的疼痛自骨骼漫出来,手腕叫人扣着,扭至一个难以承受的方向。


    魏元瞻着急制住她, 下手没分轻重, 只在二人落地之际,猛地将锢于她肩头的手护去她脑后, 两副身躯交叠, 尖刺般的痛楚瞬间扩散,使他整条胳膊有些隐隐发麻。


    他轻喘口气,垂目确认身下的人是否无恙。


    房中昏暗, 屋外灯火朦胧地照进来,知柔眉心紧蹙,目光略显困顿地和他相抵,似乎不明白,刀刃相接的人为何又要护她。


    “是我。”魏元瞻开口,握在她腕上的五指慢慢松开, 翻到一旁起身,随后把手给她, 叫她借力。


    知柔犹怔忡着,下意识将没受伤的手放去他掌中,施立站起来。


    睫羽轻颤,耳旁是锐利哨声,如同在肃原战场上,她听不见半点儿别的声音。


    瞧她如此, 魏元瞻不安地问:“你受伤了?”说话便要去检查她。


    知柔在樨香园承接的情绪没能处理干净,听见魏元瞻的嗓音,她渐渐回过神来,莫名有委屈的滋味涌上喉咙,不禁急咽,眼眶微微发烫。


    魏元瞻刚才动作,手还未碰到她,胸膛蓦然一热。是知柔往前站了一步,额头抵在他的怀中,就这样静静立着,没有声音,肩膀却在细微颤抖。


    一时间,魏元瞻怔住了,双手无措地停在半空,下颌微低,想要问她是不是摔疼了,却终归没有启唇。


    在他的记忆里,宋知柔很少哭。


    小时候多一点,不过那些眼泪是用来诓人的,声势浩大,恨不能将所有人都引来,叫大家看看是哪个没心的东西敢欺负她。


    很少像眼下这样,无声无息的,仿佛一只淋了雨又无处可归的小兽。


    魏元瞻心弦紧绷,胳膊逐渐收过来,欲抱住她,又不敢动,最后将掌心落到她单薄的背上,一下一下顺抚。


    “谁招惹你了?”魏元瞻柔声道,“告诉我,我帮你。”


    他的声音太过温柔,分明与从前比少了许多稚嫩,但那份熟识而热烈的感觉还在,多了些诱哄的味道,知柔恍惚觉得他不是真的。


    她久不吭声,魏元瞻有些慌乱,不清楚该怎么做,抚摸她脊背的手慢慢止下,把她搂住了,贴进怀里,拇指在她肩头摩挲着:“……不哭了,好不好?”


    知柔没有回应。


    怀中纤瘦的身体似乎连着他的经络,她每颤一下,便会牵扯他,蜇得他也生疼。


    魏元瞻不忍见她这副模样,眉头皱在一处,难以避免地将思绪碾到苏都身上——他们才见过面,她就这样伤心。


    须臾又想,自己在知柔房中等了很久,她回宋府后又去了哪里,见过何人?


    魏元瞻低声询她:“是谁让你不痛快,我跟你一道收拾他。”


    室内只有他的话音不断落下。


    外头夜色正浓,窗扇阖闭,一点幽光自窗格里透进来,少女双手垂落,完整地被人拥在臂中。


    魏元瞻想起她少时捉弄人的模样,直如鬼哭狼嚎,不由逗了一句:“你哭起来可不好看。”


    声音重合,仿佛回到当时。知柔算计魏元瞻,师父为她教训了他,他气得牙痒,连声讥讽了好几句。


    被他勾起回忆,知柔果真笑了一下,很轻的一声,随即退开半步,脱离他的怀抱,背过去擦掉眼泪,再走远了些。


    待心思稍稍平复,这才转来问他:“你怎么来了?”


    屋子里没有掌灯,魏元瞻留意她的语调,用玩笑的口吻应了一声:“我来给四姑娘当绢帕啊。”


    他的前襟被她打湿,如果在光照下,定能看出深了一片。


    趣弄的语气让知柔悄悄红了耳根,她抿唇道:“对不住,我……心情不好。”


    “衣裳罢了,有什么对不住的。”她好不容易开口,魏元瞻不想破坏这个气氛,本是来质问她关于苏都的事,一番琢磨,还是捡了最不要紧的话抱怨。


    “你下手也太狠了,我还以为你要杀我呢。”


    他举起袖,其上有被她割破的痕迹,恰是那只被她压在脑后的手,眼下手指还在微颤,面上却分毫不显痛意。


    知柔心中羞愧,可再瞧瞧自己被他扭伤的腕子,还有后背砸在屏风上的那声闷响,不免平衡了些。


    她撇一撇嘴,说:“你也没有对我手下留情。”


    她并不知道守在房里的人是谁,可魏元瞻在她屋中等她,又怎会不知进来的应是何人?


    知柔的语气近乎平淡,却叫魏元瞻获悉到一许埋怨的况味。他一回想,亦是悔之无极。


    军中没有女子,他和那些军士交手惯了,常常赤手空拳地搏斗,浑身使不完的劲儿,哪还记得怜香惜玉?何况他从来没有把她视作容易制服的对手。


    “药在哪?”魏元瞻企图弥补,缎靴在地砖上踩来踩去,却怎敢真的翻找她的私物。不过见了烛灯,先想燃亮,借光看看她的伤处如何。


    就在他揭开灯罩的刹时,忽然听知柔道:“别点灯。”


    她不想让魏元瞻看清她的神情。


    虽然分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他面前,知柔仍旧觉得自己很好窥透。这种感觉让她有些局促,好像没有了私隐。


    她折过衣摆,走到倒下的屏风后面,衣柜旁立着几张箱台,里头全是各种伤药。


    这些年在北璃,她总是受伤,景姚帮她捯饬了不少药物,回京后便归在箱匣里,身上还带着几副止疼所用。


    知柔把药酒翻出来,用完后扔给魏元瞻,示意他的左手。


    魏元瞻对自己的伤毫不在意,待他回府,长淮自会帮他,此刻他只在乎知柔。


    踱去她身旁,轻轻捉住她的胳膊,抬高看了看,转身丢下一句:“我去打些井水来。”


    这是觉得药酒收效甚微,需得冷敷。


    知柔抑着音量:“你忘了自己在哪吗?”


    此非宜宁侯府,由不得他随心所欲,肆无忌惮。


    即见魏元瞻止步,掉过身来对她笑了笑,一侧眉峰桀骜不驯地挑着:“你以为我是怎么进来的?”


    屋里打斗,这么大的动静,没有一个人前来察看;知柔刚回来时,纵然心思不在院中,却也察觉到了。院子里没有人。


    话声过耳,知柔微讶地架起眉梢。难道是他做的?


    魏元瞻说完开门出去,知柔醒悟后便有点着恼了。


    既如此,拢悦轩一个人都没有,他在门后等她,气都不出一下,是故意要让她害怕吗?


    知柔咬了咬牙,独自在案前踱步,魏元瞻的出现成功将她的注意从阿娘身上转移,不知不觉间,压在心头的云翳短暂消散。


    门扉轻挣,魏元瞻如同在自家后院,轻巧地打了一盆冷水进来。


    知柔眼望他走近,在案前坐下,擒过她的手。她没动弹,注视他道:“我房里的人呢?你不会把她们都打晕了吧?”


    眼梢挑了挑,一副探究且怀疑的口气。


    魏元瞻轻嗤了下:“我有那么残暴?”


    他把她的皓腕搁入水中,指尖停留在她手背,徒劳无功地压着。


    “你的侍女星回——我让她把人都散了。”


    知柔离京的这几年,星回守着承诺,替知柔照顾林禾。她回府后,星回才又回到她的身边,算是她在宋府最熟稔的伙伴,拢悦轩的仆役皆以星回为首。


    星回其人性子虽软,可待知柔真心,什么都向着她。魏元瞻能驱遣得动星回,定然是她遭他恐吓了。


    “在拢悦轩,与我交好的只有星回姐姐。你不要把她吓跑了。”知柔轻说了声,话语里有种告诫的味道。


    魏元瞻有一霎失神,不知怎的,听她说这话委实有些惹人怜。他颔首答应:“好。”


    知柔微微地一笑,沁凉的井水包裹肌肤,水中润出些旁的颜色。药酒都白擦了。


    她无奈地看两眼,终想起来问:“你今夜为何过来?”


    就是从前,魏元瞻也很少这样私下找她,如此缺礼数的事,他一贯是不愿做的。


    魏元瞻犹豫地覆下眼睫,触在知柔手背的指头动了动,半晌没作声。


    编个什么糊弄她,不够像样,她决计不会相信。可这个时候,他不肯再提起苏都。


    宋知柔身边,如许承策一般的人,他从来不屑,但是苏都令他防备。今夜来此原想知道的事情,他一定会弄清楚,但没必要是现在。


    却听知柔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跟苏都在一起吗?”


    先前在街上,知柔和苏都停顿的时候,魏元瞻便猜测她应该看见自己了。


    果然。


    魏元瞻不置可否。


    知柔沉默着。


    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室内再次归于静谧。


    知柔欲向他剖白什么,都关在心里太闷了,可她不知如何解释。


    她有想要保护的人。


    为了不使魏元瞻和苏都结仇,也为了让他安心,她简白地说了一句:“他暂且不会伤我。”


    大约哪个字触动了魏元瞻的神经,他十分不高兴,嘴边浮起些戏谑的弧度:“一个来意不明的人,居然叫你这般笃信。当真好手段。”


    他还顾忌着知柔,讽意不甚浓烈,但她听得出来,他动气了。


    不禁低笑了下,眸光和魏元瞻稍一对视,便看见他收拢的眉宇,语气简直有些坏地问她:“你笑什么?”


    知柔一双秀目凝视对面,唇角一动,露出些烂漫的笑容,话说得很慢。


    “魏元瞻,你这个样子不会是……在为我争风吃醋吧?”


    第99章 似酒浓(十一) 谁都没有办法拒绝她。……


    魏元瞻看着知柔, 哪怕无光,她笑起来总是明媚的,瞳眸里点着光泽, 分外秀异。


    然而他却在她的话声中品咂出一丝苦涩,仿佛她在欺骗自己,刻意将一些鼓动的情绪藏起来, 换成旁的粉饰面上。


    魏元瞻心口一紧, 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抚上她的眉梢, 拇指的热力从她眉尖滑下, 落至眼尾,怜爱地摩了摩。


    知柔没动,身体明显僵直了, 睫羽轻簌一下,怔怔地对着他。


    檐下铃声响得越来越促,魏元瞻回神,沉默了片刻,随后罢手睇一眼门外:“起风了。”


    将至二月,京城的天气乍暖, 可一入了夜里,寒气依旧逼人。


    知柔垂眼将右腕从盆中拎出来, 拿巾帕擦干,然后对魏元瞻道:“你先回去吧,太晚了。”


    知柔心思重,打小便是如此,魏元瞻见她不肯明说,便也不再强迫。


    起身到了门口, 忽又立住身子,掉过背来望她:“我明日再来找你。”


    这是他回京后,主动和她约定见面。


    却闻她出言拒绝:“明日不行,改天吧。”


    声音很低,模样没有半分玩笑,她是认真地告诉他,不要来。


    魏元瞻微愣,有些犯疑。


    知柔很快便对他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举起自己的手:“扭得太过厉害,我要养伤。”


    门外有灯笼,昏昧的光晕摇晃在她脸上,此刻能够看见她眼角绯红,嘴唇上牵的弧度并不实意。


    究竟什么人令她伤心至此?


    魏元瞻忍不住收拢拳心,只觉心疼到极处,又无话可说,遂轻应了一句:“那我等你。”


    他走后,无边的黑夜再度迫近,知柔背身抵着门板,心思紊乱。


    两日。她需要两日来使自己接受她的来历。


    知柔独自在暗中坐了很久,月光映在窗柩上,晕出些不同的色彩。


    不多时,门外有影子轻摇。


    “四妹妹,你歇下了吗?”


    低缓的声音自门缝钻入室内,把她从千头万绪中牵引回来。


    知柔顿了片刻,起身去开房门,宋含锦的面庞显在灯下,抱着一只丝绸软枕。


    “姐姐……你怎么来了?”知柔有些意外。


    宋含锦勾起笑容:“母亲使人给我送宵夜,我刚用完,想着从前都是跟四妹妹一起吃的,便带了些过来。如何,你还不急着安置吧?”


    她微微侧身,后边儿的婢女拎着食盒,垂目立定。


    宋含锦抱枕头进屋,边走边问:“怎么一盏灯也没点,你院里的人呢?”


    “我让她们去休息了。姐姐这是……”知柔转背瞧她,眉宇生疑,“要宿在此?”


    宋含锦轻车熟路地摸到床幔,将软枕小心放下,而后走出来,随意看了侍女一眼,其人立刻寻出火折子。


    一盏接连一盏,温暖的火光晃动,屋室顷刻亮堂起来。


    “你这几日早出晚归,我们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宋含锦凝着知柔的面色,莞尔道,“正好,就今日,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知柔五感敏锐,察觉她话中有分势弱,好像是刻意过来,却因借口不曾练习,说得没什么底气。


    其实知柔回京后与宋含锦逢面不少,她们并非没有交谈,但有些东西,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知柔有心修复,可诚如宋含锦所言,她早出晚归,忙着自己的私事。


    故而宋含锦主动寻她,哪怕时机不对,她仍笑了一下:“好。”


    拂衣在椅沿落座,灯火照她眼睑,睫毛浓密地向上掀着,眼眶周围有点淡红的光泽。


    注意到她的形容,宋含锦不禁有几分错愕:“你的眼睛……谁欺负你了?”


    知柔轻飘飘地说:“无人欺负我,是我遇上一些困惑的事,会想明白的。”


    她这样的笑容,宋含锦见了许多,好像打小便是如此,她从不自怨自艾,哪怕谈及洛州旧往、谈及那些对付她的人,她也总是一副笑颜。


    对外,她只展露热烈,不善的情绪尽数收敛,与少时没有分别。


    宋含锦似乎高兴她同原来一样,又不免恼她什么都自己藏着。


    她们是家人,不应如此。


    “是在北璃发生的事吗?”宋含锦看着她,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时刻都熠熠生辉。


    知柔念及阿娘,无可避免地牵绕苏都,稍滞片刻,装作无谓地垮下肩膀:“算是吧。”


    “四妹妹何不与我说说?”


    宋含锦抱了决心要和知柔拉回从前的关系,见她低着眼睫,愈发入神的样子,循循善诱,“指不准我能替你解惑呢。”


    火光下,知柔轻轻抬眼,仿佛当真听进去了,脸上浮现一丝期盼。


    她慢声问:“姐姐,如果有人因我而身陷困境……是不是我的错?”


    宋含锦沉默一会儿:“是你有意为之么?”


    知柔摇头。


    阿娘是她最不愿意伤害之人。


    宋含锦双眉舒展,松快地笑一下:“若你心无恶意,却牵累了旁人,及时补救便是。忧思无益——这不是你常说的吗?”


    “不思不忧……”知柔低念一声,恹恹地弯唇,“说着容易,做起来可真难。”


    宋含锦不置可否。


    当年哥哥从军,不久便闻西北战事,连月未收一封家信。许多人都说哥哥吉人天相,必定无虞,可她还是害怕,整宿整宿地睡不好。


    ——凡有情在,谁能不忧?


    “是什么人?”宋含锦忽然想起来问。


    知柔稍蹙额心,蒙混道:“没什么。”


    未明常遇忠逆,她的出身不敢言于他人。


    她不能给宋家带来威胁,亦须护好阿娘。


    夜风将案上的烛火吹斜几分,也吹动了宋含锦的面庞。她垂着眼,不知在思量什么,随即举目望向知柔。


    宽慰道:“天下虽大,只要还活着,总有相见之期。”


    此言一出,知柔心里打了个寒颤:“姐姐说什么呢?”


    宋含锦依她言辞和神态揣测,全以为她在异国有了放不下的旧往,甚至浮想出一段英雄救美的故事来。


    “不是你在北璃的心上人吗?”


    知柔微讶,不出一息,倏而笑了起来:“什么心上人?就算有,他也不在北璃。”


    “这么说是有了?”宋含锦双眸明亮,“谁啊,哪家的郎君,我识得吗?”


    年少慕艾,再寻常不过的事,知柔想起魏元瞻,嘴角微微上扬。


    面对宋含锦,她直起身,诱惑地说了一句:“姐姐上次问我,大哥哥穿戎装什么样,我可以讲给你听。”


    这是调转谈锋,亦是“贿赂”了。


    宋祈羽在家人面前不作军士穿着,大约是为了叫他们忽略他的军职。


    好奇心胜,宋含锦只好妥协:“周夫子说的果然不错,四姑娘狡黠,机敏多谋。”


    听见少时周夫子对她的评价,知柔恍惚回到家塾,那段时光热闹美好,像夏日莲池上五彩斑斓的水纹。


    她和宋含锦聊了很长时间,最后二人倒去床上,软枕并排,烛光随着帐幔滤掉一层,宛如不成熟的梦。


    “你离开后,哥哥去了玉阳,我一个人在京师过得好生无趣。星回每日都会打理你的院子,每当我经过它,就会想起一些我们小时候的事。”


    知柔一边听着,慢慢侧过身,看着宋含锦。


    她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有律节地扇动。


    “你刚到家塾的头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所有人都瞧你是个不伦不类的丫头,故意捉弄你。尤其是宋培玉,他还被夫子罚出去,也带累了你。那时候,我虽然与你不和,但是见到他们那般,我并不痛快。”


    她一壁说,翻动身子,和知柔面对,唇角泛起一丝甜美的笑。


    “所幸,四妹妹并非温和无用之人,看你在家塾游刃有余,还会讨祖母欢心,我其实松了口气。”


    知柔疑惑道:“姐姐不是最讨厌我献媚祖母吗?”


    凡是在祖母面前,宋含锦投来的目光如有实质。知柔那会儿还小,需要祖母的喜爱,也确实因为隔辈,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


    她喜欢祖母,愿意逗祖母开怀。


    “我不讨厌你,”宋含锦沉下眸光,“我是……有些羡慕。”


    她一出生就是朱门绣户里的小姐,千尊万贵,所有人都敬着她,本该是十分畅意的。可是母亲对她并不看重;父亲忙碌;她的性子又不会讨巧,祖母对她也是平平淡淡。


    唯一令她感到特殊的人是哥哥。


    知柔不同。


    她身体里仿佛有无穷的力量,赤诚、明媚,与她走近,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抗拒她。


    她这样好的人、这样好的妹妹,宋含锦不愿失去。


    知柔微微一笑:“我还羡慕姐姐呢……”


    她的目光在幽幽灭灭的烛火里,思绪总是难以控制。宋含锦不知她在琢磨什么,只是闻她语调,心中酸涩。


    正欲开口,知柔翻回身子平躺,手却无误地握住她,话语轻盈:“天不早了,姐姐快睡吧,做个好梦。”


    宋含锦缄默移时,五指动了动,包裹掌中温凉,低柔地回了一句:“好,你也是。”


    蜡烛燃尽,知柔平展的眉毛渐渐皱了起来。


    是夜,宋含锦与知柔共宿,睡得格外香甜,一夜无梦。


    知柔在床上硬邦邦地躺了一宿,脑子里大多运转着一件事。


    ——她不想让阿娘继续隐姓埋名。


    要如何做,才能实现此念?


    翻案么?可是常遇……他是否真的无罪,她并不知。


    隔日,宋含锦离开后,知柔闭门不出。


    晨昏定省见不到人,宋含锦狐疑,又到拢悦轩寻她多回,她皆以身体不适搪塞过去。


    一个人枯坐房中,外表与往常无异,但实在寡言,浑不似她。


    星回见状,常去她周围走动,喊四姑娘。她很少应,终于回神时,星回询她怎么了,她便说,再给她两日,她需理清楚一些事情。


    再问她是何事,她就闭口不答了。


    如此度过两天,知柔脸上逐渐恢复光彩,但不知怎么,四肢略有些痛,不是摔的,大约是心神所致。


    到底忍耐不得,欲出门活动筋骨,以分散思绪。


    才走到院中,天上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一场小雨,她顿然望着雨幕,不知在思索什么。


    星回见状,忙从屋中撑开一把绸面伞,一路小跑过来,为她支着:“姑娘出来怎么不叫我?这雨到底是……”


    后面的话,知柔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只瞧视野中,半阙青色道袍停在廊下,她微微抬目,伞缘正好遮到他的玉簪。


    是宋从昭站在那里,与所有时刻一样,他面容沉静儒雅,眸中似有暖意,朝她缓缓流淌过来。


    “柔儿。”他在廊上唤她。


    第100章 似酒浓(十二) 少年将军,明艳才女。……


    雨水敲打瓦当, 珠帘一样自顶端坠下来,宋从昭执伞立在廊上,身后树叶正被风推得微微晃动。


    星回举伞在知柔身侧, 眼下见状,忙屈膝唤了声老爷。


    知柔把唇抿紧了,眉头微蹙, 没有出声。


    “姑娘, 老爷来看您了。”星回悄悄喊她。


    她往前走,星回动身跟上。


    到了宋从昭面前, 知柔艰涩地张了张口:“父亲……”


    宋从昭颔首应下, 继而屏退星回,与知柔二人在廊上缓步。


    久未还府,她险些忘了宋氏府邸有这般深广, 两人一路朝水榭走着,四周静谧,只剩下细碎而不单调的雨声。


    银丝斜了一些进来,凉气氤氲。


    知柔不解他的来意,一时间,竟不知该拿出何种做派面对。


    初到京城时, 她怨恨父亲,阿娘说他有苦衷, 她不愿理解。那段时间里,她对宋从昭面上尊敬,似有若无地,总会给他摆点脸色。


    但是父亲之位,他一直扮演得很好。在宋府的五年多,他教导她、爱护她、包容她, 面面俱到。


    知柔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受,手指蜷了蜷,终归沉默着。


    不知走了多久,二人出了长廊,雨滴拍滑在伞面,扑扑作响。


    宋从昭睐目看她一眼,兀然发问:“还在伤心?”


    知柔闻言惊怔,把头抬了起来,回望着他。


    雨伞遮盖了一片天光,宋从昭的脸容在阴影下分外平静,嗓音也是温润的,如话家常:“其实你母亲与我,曾是危难之交。”


    他忽视知柔的震愕,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当年我宋氏一族被先皇冷落,我父遭奸邪之人陷害,身陷囹圄,我为了替父亲翻案,得罪了不少人。其中有一望族子弟企图阻止我,当我赶至证人宅中,已是尸横满庭,死士环伺。”


    “见那情景,我心下大骇,只得奔逃……那会儿离我最近的蔽身之处,乃凌氏护持的卧云寺,我便是在那里遇见了你的母亲。”


    话声伶仃落下,知柔攥紧了身侧冰凉的手。


    阿娘和她的身世,他居然从始至终都知道。


    宋从昭静静说着,回忆往昔,眼底放出一缕哀色。


    “凌公的独女,出身贵重,性情洒脱,我在京中听闻她不少事迹,亦见过上百幅画像,几乎是在我看见她的第一眼,便知晓了她的身份。”


    “我向她求援,她迟疑着,后来那群死士闯入寺中,她捉起我的衣袖,带我跑进一处暗道,救下了我。”


    暴雨如注,少年宋从昭与凌曦遁出寺庙,触目杂草丛生,道路弯折。


    雨丸奋力地砸在二人身上,衣衫即刻洇湿,凌曦甩开他的袖子,皱眉遮雨,回头望一眼出口,等她的仆从赶来。


    忽然,旁边“扑通”一声,少年撩袍跪地,拜谢她的救命之恩:“若有一日……若从昭能有帮得上恩人的地方,定当不辞余力,万死不退。”


    凌曦移目下视,眸光在他身上凝了一会儿,望见他颈前玉坠,长睫微顿:“你是宋曜宋大人之子?”


    她的声音很轻,或是雨水冲映,那双明眸里无波无澜,他却不敢看她,只垂首应是。


    少顷,他听她说道:“我记住你了。”


    顿了顿,又掷一句,“宋大人是好官,不当落得如此境况。”


    一语过耳,宋从昭久未回神,凌曦的仆婢已追过来,撑伞护她离开。


    那日之后,再没有人寻他的麻烦,父亲的案子也迎来了一个转机。


    “半年后,我曾到凌府欲再拜谢,她却说自己并不识我,我父的案子,同样与凌家没有分毫关系。”


    宋从昭步履未停,知柔缄默地跟在他身边,内心有很多情绪,正堵着胸腔翻涌。


    “凌公——也就是你的外祖父,他在朝中门生不少,我父能够昭雪,有他们之助。待翻案不过月余,先皇再度起用了父亲,甚至官至四品,时人皆道他乘了凌家的东风,议论不休。”


    “我第三次与你母亲搭上话,是她和你父亲成婚之日。彼时我已入朝中,同你父亲结识,他邀我至常府观礼,我欣然去了。”


    常、凌两姓本是世交,不过凌公对常遇并不大待见。似是幼时,常遇总携凌曦出去惹祸,好好的贵千金被他带累成一个骄蛮女,所幸后来他随父入了行伍,离开京城八年。


    睽阔日久,再回来,他成了京师炙手可热的常将军。上门议婚者数不胜数,常遇却在回京的第三个月,请老将军亲自登门,向凌氏求亲。


    “他们二人十分般配。少年将军,明艳才女,两人的婚事在整个京城都是一段佳话……然而好景不长。”


    凌曦嫁入常氏十一年,诞一子一女,夫妻琴瑟和鸣,原该是个圆满至极的故事。然帝心难测,又值奸佞当道,常遇势重名盛,实为帝王掣肘;北地才安,边陲之国与朝廷订盟不犯,这把能征善战的宝刀便成了帝王的悬顶之剑。


    实则陛下对常遇十分爱惜,起初谣言起,陛下为他斩了不少言官,只是后来牵扯到敌国,牵扯到国朝皇子,常遇架置其间,安能自保?


    “我再次遇见你母亲,便是在洛州……朔德十五年。那年,我外至江南巡察,恰巧碰见一名女子,她的面容与我一位故人极似。我因而上前搭讪,她回眸之色,与昔年在卧云寺中的凌家女一模一样。”


    哪怕锦衣不再,身份不再,她的矜贵和傲气从未跟着外因沉浮而更变。


    宋从昭再也不曾见过像她一样的女子,得知她还活着,心内欢喜若狂,可再观其处境,难免又尝觉苦涩。


    “我既高兴,又沮丧。济人寒者,不当使其身受寒。我实不忍见她受苦,亦求报恩,故提出将你们母女接到京中,接到宋府,由我来照料。”


    知柔未曾想过他与阿娘之间是这样的情义,也是第一次醒悟,原来阿娘每每提到父亲,说的都是另一个人。


    宋从昭停步下来看着知柔,伞向她微倾。


    “她初时并未答应,我亦自知,这于你们实在太过委屈,然思来想去,唯此一策,方能将你们留在我身边,亲自照顾。”


    “……她最后应下,是因为盼你得归常氏;向你隐瞒你的来历,不过不忍你年幼,便心怀仇恨罢。”


    知柔唇齿微颤,咬了咬牙:“可是……大人,我如何不恨?”


    “大人”二字从她口中说出,语弱如吟,小心翼翼。


    宋从昭听了,只觉心口生出一道裂痕,眸中渐渐有了些许湿润。


    他按耐情绪,垂目对知柔道:“你还年轻,当然愤怒,这是好事。但是你的母亲没有错,你也没有错。”


    “那么错的是陛下吗?”


    宋从昭答她:“陛下的功过,自有后世评断,你与我都无法改变已然发生的事。”


    “大人之意,是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坦然接受这个事实?”知柔望了他须臾,声音有些哽咽,“大人,凭什么……”


    她心疼阿娘,却无计可施,欲图挥刀发泄,却连一个能应下的对象都没有。


    宋从昭恐她冲动行事,折眉道:“柔儿,有些事若轻率而为,只会令亲者痛。此刻你能做的,不过收束己念,莫再折磨自己;先善待己身,然后方能护及他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他下文未出,长久地关在心内,亦是踟蹰了。


    知柔的记忆里没有常遇,所以她和苏都不一样。


    相同的是,她不愿意令阿娘如履薄冰地活着——只要阿娘能够自在,她什么都肯做。


    一思及此,知柔忽然想去见她,手指微动,又觉自己没准备好,她还不敢面对。


    忆起阿娘听到“常瑾琛”的名字,那样慌乱难安的神情,知柔胸口沉痛。


    思量很久,她还是说了一句:“他在春晓街冯宅,冯二公子。阿娘如果想见他……”


    宋从昭从凌曦口中得知了两天前的事,也同样知道她的长子在京。


    知柔说的冯二公子,是常瑾琛。


    有了燕京的身份,便可以到宋府来。


    宋从昭颔首记下:“好。”


    至宋府书房,下人收了伞,宋从昭亲自为知柔斟了杯茶,言谈间又恢复往日情状。


    知柔的睫羽鲜少抬起来,似乎有些走神,但与先前在拢悦轩相比,她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闲谈有时,临了知柔告退,在书案前对宋从昭郑重叩首,拜谢他多年养育之恩,亦感激他在自己离家之际,对阿娘的照顾。


    雨不曾稍歇,天光是阴暗的,她的脊梁在俯首后慢慢直起,话音坚定:“我绝不会连累宋氏,您信任我吗?”


    这是不必要说的话。宋从昭明白她的脾性,她是个恩怨分明,纯挚如骄阳般的孩子。


    他上前托她起来,轻笑了下:“我信你。”


    知柔张了张嘴,良久才道:“我……还能叫您‘父亲’吗?”


    宋从昭忽觉鼻翼微酸,半日才笑道:“有女如此,乃为父幸事。”


    次日雨过天晴,到了二月,昨晚还盘桓京城的寒意一刹消散,百姓们换下冬衣,街上酒楼店招也变了一番,乍一望去,确有新鲜形貌。


    兰晔此时从外面回来,仪容不大整洁,气色颇佳,见魏元瞻在屋内更衣,忙上去接手。


    魏元瞻眼角一斜,打量他道:“又是哪里回来?”


    兰晔低头替他绑扣腰带,嘴里絮絮叨叨:“贺家那些小人说爷整日出入东府,官职来的名不正言不顺,还说您在西北的军功都是捞来的,有的是无名小卒愿意替您拼杀——您明明是去看咱们姑娘,碍着他们什么?”


    又微笑道,“我就瞧姓贺的不惯,打了一顿。爷放心,罩了东西揍的,没人知道是我。”


    魏元瞻转身走到院子里,懒洋洋的,言语中是不加掩饰的轻慢:“让他们议论去。你也不嫌辛苦。”


    恰遇长淮自门下行近,到魏元瞻身前行礼,随后禀道:“爷,那个苏都……有些古怪。”


    魏元瞻剔他一眼,目光未动。


    长淮继续说道:“他行踪隐蔽,却又好像不怕人查,我跟了他两日,今晨才追到他下榻之处,非租赁的房子,是个老宅。我去打听了,那宅子的主人姓冯,是个致仕的言官,他膝下两位公子,长子已故,次子名唤冯时,也就是苏都。”


    他说完停了片刻,嗓子低了,有些顾忌地启口:“他今日去了宋府。”


    “冯时……”魏元瞻念了念这个名字,适才散漫的眉宇忽然深刻几分,唇角挂了点笑,“这个人,有点意思。”《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