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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似酒浓(十三) 世子可还有别的话?……


    听长淮提到宋府, 兰晔窥一眼魏元瞻的神色:“爷,盛公子的酒宴,咱还去吗?”


    魏元瞻默了片刻。


    盛星云设宴, 江筠亦在其中,他实不愿与此人同席,侧首望向卧房:“把我的白狐裘拿去送他, 礼到, 人就不至了。”


    闻及此,兰晔登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随之眉毛堕下来, 语含不舍:“那可是您亲自打的野狐,就这么拱手相赠……”


    魏元瞻看在他脸上,忽然记起长淮在肃原说过, 兰晔觊觎他锦袍已久,不由噙着丝笑:“等回了兰城,我再给你打几只,制一件更好的。”


    “咱们还回边关?”兰晔睁大了眼睛,“不是才刚回京,刚刚安顿吗?这没住几天呢, 我的床还是冷冰冰的……”


    魏元瞻不复他,径自往外走, 长淮跟着转身,移步廊上。


    兰晔紧忙追去,默默打量魏元瞻,那张经年不变的少年面孔,不知何时多了些沉稳的气度,他不张口, 颇是喜愠难辨。


    想到军中条件艰苦,长淮更是险些丧命,那样的地方,兰晔此生都是不愿再回去的。他一琢磨,自诩聪明道:“即便咱回西北,爷,您总得先把婚成了吧?”


    挪到魏元瞻身侧,继续说着,“再过四个月便是您的冠礼,夫人送了一堆画像来咱们这儿,若您仓促离去,夫人恐要为您择定婚配,遣至兰城相随。到那时,四姑娘……”


    话犹未完,身旁的人影刹时驻步,朝他斜了一眼:“我的婚事,只有我说才算。”又问,“母亲拿来的画像都退了吗?”


    兰晔哑然须臾:“还在您书房……”


    长淮听了心头一紧,皱眉剜他,暗骂他办事不力。


    果然下一瞬,就见魏元瞻潇洒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掺着淘劣:“论起来,你们也算是我的兄长,弱冠六载仍孤身一人,是我失察。我这便去禀明母亲,托她先紧着你们二人。”


    说完继续前走,话语悠悠,“兄长若不娶,弟焉敢成家?”


    兰晔已知失言,得他迤逗,羞得急忙表白:“兰晔誓死追随主子!主子在何处,何处便是小人的家,哪里又需要另成?”


    一壁说,一壁追在魏元瞻右侧,只瞧他勾一勾唇,半个字也没应。


    长淮用肩膀撞了兰晔一下,让他躲开,自己填了他的位置,在魏元瞻身旁小心问:“爷,咱们当真会回军中?”


    这是在宜宁侯府,说话无需太过忌讳,魏元瞻道:“若北璃再度用兵,我自然要去兰城等恩和。”


    之前那场长达一年半的战役,不算分了胜负,他两次落于恩和伏兵,仍有些耿耿于怀。


    北璃情势尚不明确,但高将军离京前和他提了一句,虽非明指,可他明白,敌人狼子野心,欲得兰城已久,其新王又是个不捡民心的君主,便是内讧,也花费不了多少时日。


    “北璃国势未整,复元非旦夕之功,纵有战意,应当也不在今年。”长淮判断道。


    魏元瞻不置可否。


    走在廊上,时高时低的“啾啾”鸣声延续入耳。


    魏元瞻念着知柔,也不知她的心绪是否恢复,这两天并未得到她的消息,欲图见她。


    “你说苏都去了宋府?”魏元瞻剔眉。


    “是。”长淮添补道,“他独自去的。”


    魏元瞻眼光微沉。


    苏都究竟为何来此,宋知柔对他何故那般信任之态?尚在兰城,苏都与她的关系看上去便令人费解。


    魏元瞻不获答案,故没有轻举妄动,但是苏都以冯时的身份拜谒宋府,使他不得不探查一番。


    “表兄可已启程?”


    长淮顿了一会儿,方才反应他在问宋祈羽,回答道:“他与兰城军并非一行,大约会在京中多留几日。”


    宋祈羽是休沐回京,待不了太久,他比魏元瞻年长两岁,关于婚娶大事,家中更是催得紧。


    宋祈羽欲避,可若避出家门,岂不是连父亲和妹妹一并躲了,只身独处,倒不如不回京来得轻快。


    是以兄妹俩个谁也没丢下谁,二人一道儿在许月鸳座下聆训。


    放晴的天色,和光拥入窗棂,宋祈羽眼睫低垂,浓密的阴影遮住底下那双清冷的眸子,腰背坐得端正,两手搭在腿上。


    房中下人瞧他,暗道传言“儒将”便是如此罢,公子年纪愈长,颇显其父之风。


    正此时,门外递来通禀:“夫人,表少爷来了,称是要见公子。”


    宋含锦蛾眉一皱,冷声嘀咕一句:“真是阴魂不散。”扯宋祈羽袖摆,使他转头,抑声说,“哥哥别去。”


    门外仆从又道:“是魏侯府的表少爷,魏世子。”


    这便叫人惊讶了。许月鸳眼皮掀过去,掠到宋含锦,她对自己娘家之人避若蛇蝎,冷眼瞧了一月,委实让许月鸳心里有点不爽快。


    忖了移时,许月鸳叫宋含锦放手,对宋祈羽道:“元瞻亦是许久没回京了。去岁回来,他还到府上见过我们,你此行还不曾去过侯府吧?”


    玉手一摇,“快,别让元瞻等着了,锦儿也去,兄妹几个好好叙叙旧。”


    宋含锦才松口气,听她吩咐,立马又作起脸容:“母亲,我同表哥没什么故旧可叙,他要见的是哥哥。”


    “让你去就去,还要叫我请你吗?”许月鸳不容商量,眼风往刘嬷嬷面上暗扫,其人即刻会意,盯桩一般看住了宋含锦。


    无奈之下,宋含锦随兄长起身告退。


    宋府仆役将魏元瞻领到知鱼亭,阳光清澈,亭中无雾,却因竹林环绕,映射出些许幽谧之感。


    魏元瞻撩了衣摆在石凳坐下,一手搁在几面,屈指无聊地叩了叩。


    “魏世子。”亭外响起一道平淡的嗓音,魏元瞻起来回身,看宋祈羽走近,他颔首回礼。


    宋含锦被迫来此,见了魏元瞻便假意福一福身,然后立去一侧。有下人在旁边看着茶炉,他一杯未饮,思来并没有等多长时候。


    “上次愚昧,误了表兄好意,手下过重,今日特来恳请表兄原谅。”石凳前,魏元瞻拱手对宋祈羽道。


    说的是在玉阳那日,为了魏鸣瑛,二人打了一架。过去两旬的事情,彼时他不言歉意,现在跑来宋府请他宽宥,宋祈羽端详对面,笑了一声。


    “我也伤了世子,两两相抵,不需宽恕。”


    宋含锦听了魏元瞻的话,适才瞟他一眼,眸中蓄着芥蒂。不多时,闻兄长回应,她面上不显,眼底深处多了一分流转的光芒。


    枯站半日,宋含锦心想母亲派下的任务,她已算完成,魏元瞻和哥哥谈话也无甚恶言,便称自己要去寻四妹妹,先告辞了。


    魏元瞻的目光终于往她身上定了一会儿,凝着她走出亭子,一路往他想去的方向踅身。


    宋祈羽抬睫看他一霎,试探道:“世子可还有别的话?”


    魏元瞻是来见知柔的,顺便扫量一眼苏都打的什么主意。


    和宋祈羽耗了半刻,他也烦躁,只是不愿叫人看出来,急思片顷,吭了一声:“听闻贵府的桃花与别处不同,表兄可否引我一观?”


    宋府的桃花只在拢悦轩与绝珛外头种植,宋祈羽久不回京,昨日去宋含锦院中方才重新记起来,魏元瞻是从哪里“听闻”?


    稍一思索,便清楚他应是去过拢悦轩,找过知柔。


    宋祈羽的眉毛低低地压下来,眼神略有挑剔,也有嘲讪。


    他既私下去过,何必在这儿和他演戏,是因为白日里不敢明目张胆吗?思绪至此,宋祈羽心内一怔,蓦地意识到什么,目色便冷了。


    “世子想看桃花,城外桃林可赏个遍。”他漠然回答。


    魏元瞻没料到他会如此,缄了一会儿,眸中慢慢露出少时争锋相对的锐气,忽又调了谈锋:“你们府上来了一位故人,你不知道吗?”


    他不再以“表兄”称他,语气中带了点挑衅的韵味。


    宋祈羽听言稍攒额心,与他对视片刻,道:“哪来的故人?世子这是派人盯着我府?”


    魏元瞻懒得和他废话,索性大步一迈,走出知鱼亭,不必任何人带路,他记性好,来过一次便能绘在胸中,简直比宋府之人还像长居于此。


    宋祈羽没有拦他,转步跟上,心下略起一阵担忧。


    昨日父亲与知柔说了什么,他并不知晓,只是路过书房,看见了她叩首的身影。也是第一次,他见到父亲面上有怜悯和欣悦交织的神情。


    今早,他又在父亲书房见到了知柔。


    大概是一种直觉,宋祈羽笃信她与父亲之间,开诚布公地聊了一些旧事。


    魏元瞻和宋祈羽一路无话,两人心思不同,关心之人却是一样。


    还不至拢悦轩,晴丝慵转,两道人影从前头走来,一前一后地投在廊上。


    魏元瞻站住了,半晌不语。


    宋祈羽顺着方向去看,是两个他极熟悉的影子——宋知柔,苏都。


    第102章 似酒浓(十四) 几乎是顺从地靠在壁上……


    时隔十数载, 苏都再次见到凌曦,她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了。


    偌大的院子,鸦雀无声。


    室内点了一炉冷香, 气味一圈一圈散至门前,苏都顿了片刻,直到知柔在屋内回首睐他, 方才走进去。


    南边的锦榻上, 凌曦半张脸被阳光晒着,轮廓染着一层金丝, 她看见他, 那双眼睛便再未移动。


    不知出于何种缘故,苏都定立半晌,向她行礼道:“晚辈见过凌娘子。”


    这副嗓音, 凌曦并不熟悉,又低又沉,好像在深深忍抑什么。她胸口不觉紧了几分,勉强作出一面微笑:“快请坐。”


    又道,“我久居深院惯了,少与外人往来, 只得定在此处见面,礼数不周, 还请冯公子见谅。”


    苏都压着下颌,闻言在榻边的杌凳上坐了下来。


    知柔自进屋起便默然而立,视线如狼一般凝着他。


    凌曦:“听柔儿说,冯公子曾居北璃,今年年初才回到燕京。公子是……”顿了顿,喉口微涩, “……如何去的北边?”


    听见她的语调,苏都睫毛刹那颤动,一双眼睛略红的注视膝头。


    许久才回答:“晚辈幼时家逢变故,与亲人离散,一路向北流亡。幸蒙北地一猎户相救,方得苟全于世。”


    他说罢,膝上的手微蜷,惯于深藏的情绪在这个动作里不慎倾漏。


    十九年来,凌曦饱尝丧子之痛,念及未长成的女儿,一直独自支撑。日子久了,悲伤似被岁月消磨,疼痛缓淡。


    可眼下听见这句“家逢变故,亲人离散”,心事不禁翻涌重现,蓦然间,周围仿佛站满了人,挤得她一下有些喘不过气。


    她两手摁在腿上,腰脊弓曲。苏都看她如此,赶紧拔座上前,扶住了她的臂膊。


    知柔本能地向前抬脚,半途倏而顿住,垂在身侧的指尖慢慢收拢,未等他们言语,她悄然退了出去。


    樨香园的下人尽被宋从昭遣走,没有一个活动的影子。


    知柔在庭中来回踱步,刀尾被她的手指推上推下。木樨未绽,空气中无任何馨香,这般淡然的感觉竟令她不由焦躁。


    没等多久,苏都从房中出来,凌曦相随送他,眸中仍有湿意。知柔木然瞧着,待他折身,她朝凌曦压了压额头,施礼行去。


    出了樨香园,知柔带苏都往前院走,过了一桩矮桥,眼前是耸立的太湖石假山,青草悠荡,人影稀疏。


    “我有话和你说。”她扭头扔下一句,踩上碎板铺就的小道。


    苏都此刻看她是妹妹,态度自然就比先前温和许多,听她召唤,他抬足跟上,在一座假山旁站定。


    对他,知柔亦与之前有些差别,语气稍软:“你如今作何打算?”


    苏都回京所求为何,知柔很早便知晓,那时她并不确定他二人的关系,是故他要做什么,她无心管辖。


    今时不同,阿娘既已清楚他的存在,他们之间便有了牵连,她不能放任苏都自负行事,那会伤了阿娘。


    “你是指常氏吗?”


    “自然。”


    苏都垂眼望她片刻,淡声说:“皇帝灭我全族,我自要以血还血,清洗冤仇。”


    他说得十分明确,知柔问道:“你有办法全身而退?”


    第二次了。


    她是第二次问他这样的话。


    苏都眉峰微挑,似乎不能理解她的用意,话说出口本是疑问,却在知柔听来,足称得上狂妄。


    “我为何要全身而退?”


    他活着,就是为了等待报仇雪恨的那一日。能否脱身,有什么要紧?


    知柔略攒额心,棕黑色的一对眼眸,映着漫天晴丝审视着他:“你认为呢?”


    即见他轻耸一下肩膀,表示他不明白。


    那种不解又或是满不在乎的情状,令知柔狠狠咬牙。


    他竟浑然不顾阿娘的感受——失而复得者,若再度痛失所爱,心内该如何承当?


    愤怒之下,她一把将人拽到旁边的太湖石后,横臂一抵,他的后背被她推撞在石壁上,头顶是刚绽放的玉兰。


    知柔抑声警告:“你口中以牙还牙,就是以身犯险,全然不计后果吗?若将你自己的性命都赔进去——你有想过阿娘吗?”


    她身后一堵白墙,阳光只能堪堪落在瓦上,余下尽笼在发青一般的荫蔽里。他二人所处之地,实在太小、太幽冷了。


    苏都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她凶狠,眸子炯炯有神,令他记起当日在肃原城内,她以刀挟他的景象。


    这回她没有用刀,手也不复颤抖,苏都几乎是顺从地靠在壁上。


    良久,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妹妹。”


    甫一入耳,知柔眼睫忽地闪烁,微愣了愣。


    苏都续言:“你所担心之事,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发生。”


    知柔抬高一侧眉毛:“你知我心里在想什么?”


    “你在想,”苏都嗓音更低了,效仿她的口吻,“他若事败,牵连了阿娘,我定不会轻饶了他。”


    知柔微怔,和他对视少顷。


    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所言。


    她与他所思,截然不同。


    狭窄内,苏都的声音如玉兰浮动,很轻,只是没有悦耳的韵味:“常遇之子早便命丧黄泉,而今世上,没有常瑾琛。无论我做什么,与你、与阿娘,毫无干系。”


    她举着眼,看他那冷静的情态,仿佛常瑾琛当真已经不存于世。心中像有什么压了下来,不痛不痒,却有些闷。


    时下未作色,她收手把他松开,按捺心绪。


    “我知道你不惧死,但若一死无益,又有何值?你们都说常遇是英雄,珠玉一般的人物,不该落得那样境地。若你弑君,跟他们口中的‘叛臣’有何区别?常氏冤屈,又如何可洗?”


    苏都听见这话,不由得凝目看她,却只得一副掉身而去的背影。


    转出假山,知柔心浮气躁。


    许是那声“妹妹”的缘故,她清晰地认识到,哪怕自己再不认同苏都,不伤及阿娘的情况下,她不会背叛他。甚至,她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踅过几道洞门,再至廊上,知柔一直走在前面,苏都在后注视她的身形,忽然问了一句:“你说的父亲,是宋从昭吗?”


    苏都明知故问,知柔有些不大自在,她屈了屈指节,出声应了:“是。”


    “你很尊敬他。”苏都又道。


    渐渐有下人经过,见到知柔,侧身让至一侧。知柔不语,走过他们,到了僻静处,她回头看向苏都:“你想说什么?”


    “你当初为何会跟燕公主和亲北璃?”


    他直言不讳,知柔眉心轻折:“与我父亲无关。”


    苏都并非此意,他若疑心宋从昭,今日便不会来,只不过好奇,这位宋大人能够护她与阿娘到什么程度。凌氏与常氏的故交里,似乎没有姓宋之人。


    知柔因他的话感到冒犯,脚步越来越快。苏都在后头慢慢地跟,不是很急,手不时抬起来揉一揉肩膀,刚才被她按在石壁上,没做任何防备,确是撞得疼了。


    未行多远,金光如水一般漾在游廊,知柔稍一抬额,迎面遇见朝这来的两道人影。


    瞧她停下,苏都警觉地往前方掠目,看见魏元瞻,他不觉意外。


    少年人对知柔的心思太过彰明,别说宋府,任何一处,只要知柔在的地界,有魏元瞻的影子,他都不会感到惊讶。


    然而另一道身形,苏都没料过会在这里碰见。


    宋祈羽上前唤知柔道:“四妹妹。”


    苏都闻言反应一会儿,心底无声地笑了笑,原来知柔拿他作比较的,是这个兄长。


    他抬眸观察宋祈羽,对方好似没看见他,视线只向着知柔。


    苏都回京后去查过宋氏,但未细到子息,更想不到,此人乃宋从昭之子。


    知柔移前几步回应宋祈羽,魏元瞻没有过来,他在后边站着,目光沉静地投在她身上。


    不知怎的,知柔沉闷的心在看见他的第一刹,欣喜上跃,而被他如此注视着,又跳迟了些。


    宋祈羽在苏都毫不知情的时候,暗中打量他。他换了汉人的衣袍,头发束在冠内,不是散落的辫子,也没有眼花缭乱的银玉饰品勾连其中,他的打扮,俨然是一个真正的中原人。


    与魏元瞻的作派不同,宋祈羽不会质问苏都为何在此,而是低声对知柔说:“这是要送客?”


    知柔嗯了一声,宋祈羽便道:“我代你送吧。”说着冲苏都摆手,客气地请他。


    很快就被知柔回绝:“不,我去吧。”


    宋祈羽蹙了下眉,并未作出太大的反应。


    倒是魏元瞻,他似有若无地剔起唇角,好像绽出些嘲弄的笑,明明还离得远,知柔竟凭空感受到他的笑意,下意识望了过去。


    魏元瞻扭头看着庭中,没瞧这里。


    这感觉很奇怪,知柔现下没说什么,对宋祈羽重新措辞:“我和他还有话未尽,还是我送吧。”


    宋祈羽不好反驳,偏身让了一步。


    苏都慢行上来,用那种男人之间亲熟的语气问他:“公子别来无恙?”


    先前在草原,苏都听知柔说起兄长,心内有些奇异的滋味。彼时未细品尝,而今看来,他大约是不悦了。


    宋祈羽这才真切地对上他的眸子,面容不计前嫌:“托将军的福,一息尚存。”


    口吻远不如脸上作的平淡,那架势,知柔生怕他们下一瞬便动起手来。


    早料到敌将之间不会和气,她冷睇苏都一眼,目光催促。


    苏都无奈胡诌:“我与宋四姑娘有交易未成,先行一步。”又礼称他,“宋公子。”


    这声带了姓氏的称呼,宋祈羽略觉刺耳,去观知柔的神情,他直有些困惑。


    故人么?


    走到近前,知柔步履稍停,魏元瞻目视着她,袖摆被一道力悄悄掣拽:“你等等我。”


    他没动,皱起眉头。


    及至人影渐远,将要退出这片领地,魏元瞻才转背,宋祈羽在后道:“世子又是去哪?”


    第103章 似酒浓(十五) 我求之不得。……


    春日风是柔的, 太阳照在石径间,随人影一寸寸退让。


    知柔回过头去,望身后再无人踪, 用质疑的眼神瞟了苏都一瞬,对他挑衅宋祈羽之举,实在有些困惑。


    先时在北璃, 老可汗倚重他, 他亦有自己的部下,自然能够张扬无忌。可到了燕京, 他的身份本就遭人忌惮——一个敌将还敢这般放肆, 是嫌自己的手脚不够束缚吗?


    知柔不由得开口:“都说谋而后动,你行事,难道只是随心?”


    “你不也是如此?”


    当初在草原, 她为了一个叫景姚的人得罪巫医,是讲义气,换来自己一身狼狈,又怎不是随心?


    知柔眉头轻皱,注视他道:“我和你不一样。”


    她做事的确多凭心意,但她在北璃所为, 皆深思后果。她要活着回京,活着见到阿娘;若她一辈子困在草原, 阿娘就是一个人了……


    瞧身旁的影子停下,苏都顿足折身,金箔一样的光线半罩住她的脸。


    和她相视须臾,他缓缓地说:“在你眼中,我是一个恶人吧?”


    攻打肃原那会儿,他险些杀了她;回到北璃, 虽尽力待她友善,可他看得出来,她对他有惧。这也没什么稀奇,他所做之事,无一样不沾人血,从没有清名可言。


    她不欲同他有牵扯,亦在情理。


    “你是善是恶,跟我没什么关系。”知柔抬步朝前,沿着吴王靠一路快走,一头青丝随了主人,荡着些淡然的神气。


    苏都闻话默了一会儿,不知是蹙眉了,还是在笑,懒懒跟上去。他故意走得很慢,知柔不时要停下来,扭头照他几眼。


    直到二人统一步调,他的眸光在她脸上驻定片刻:“父亲的事,阿娘与你说的多么?”


    知柔手指轻蜷。


    许是还不习惯在这世上,有第二个人也唤凌曦“阿娘”。


    知柔神情几番变化,待说不多,又怕说出来显得阿娘对她终有保留,便抿一抿嘴,没有答他。


    走出假山前,她丢下的最后一席话,尽管苏都不大赞同,那一刻心仍有错乱。


    他一边走,一边朝知柔睐目。


    连连瞥来的视线似有触感,知柔回视一刹:“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总盯着我瞧,我也挺难受的。”


    她起了头,苏都便稍缓脚步:“你觉得我所行之事不对吗?”


    “哪件事?”


    “常家。”


    知柔将睇不睇地看他一刹,那个坚硬的轮廓从眼眶落到心上,惹得她直有些闷。


    “我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但在我来看,单凭冯二公子的身份,你根本近不到御前,就算你真有本事得手,最后也是一死。你能忍辱负重回到燕京,却要行如此愚蠢之事,令仇者快,亲者……”


    剩下一个“痛”字未及出口,她忽而意识到自己的嗓音沾了情绪,急忙收势,换上平淡的口吻。


    “不对。”她简白道,“我认为你不该如此。”


    入耳的一席话,莫名不顺。


    苏都偏了下脸,语气间弥漫开一些微冷的气息,回望她道:“那宋四姑娘有何高见?”


    “你什么意思?”知柔挑高了眉峰。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记起假山前,他也是类似的情状,说什么他一人承担,不会牵累她和阿娘——倏而回过味来,嘴边扯开一丝冷笑。


    “苏都,你觉得我不如你吗?”


    知柔现下的情绪倒是很稳定,据事直言道:“我不认识常遇,也无法评断他是否如世人所言。纵使我与他相处过,有你对他那样的情感,我亦不会如你这般行事。正因如此,你觉得我胆怯,我却觉得,你很有些无情。”


    风将她的发丝拨到身后,面孔淡笼在光影底下,那双眼睛带着她一贯的锋锐。


    “你知道为何,我说你跟我不一样吗?”她目色未动,“我有拼死也要保护的人,你没有。”


    末尾一句入耳,苏都恍然怔住了。


    他以为他们血脉相连,所视所珍、所持立场,便都该当一样。却忘了她自小在阿娘身边长大;而他自流刑伊始就已经孑然一身,在她出现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亲人在世。


    他早不在乎生死,更没想过还要去守护谁,即便见到阿娘,他所求仍旧难移。


    知柔本就未曾全然接受他,此番又多了一层微厌之意,不愿同他逗留,错身举步。


    苏都收攥僵麻的指尖,重追了两步在她身畔,望她的侧脸:“你生气了?”


    “生谁的气,”知柔眼珠子一转,冷落到他面上,轻嗤道,“你么?”


    他只得服软,声气儿放低了些:“对不住。”


    知柔假装没听见,嘴唇却一再抿了抿,心里始终有丝烦躁。


    不多时,耳旁复跌来一句:“依你看,如何行事才算对?”


    知柔打定了主意不要理他,后又暗结眉心,拼命抑着。


    “寻出他未判国的证据。”


    走到空寂处,她再度停了下来,明亮的眸子去衔他的:“我也想问你,你究竟是想昭雪,还是泄愤?”


    “若是后者,我与你一样愤怒,因为那人让阿娘为我隐忍了十数载。我的仇恨或许与你不同,但不会比你的少;若是前者,洗雪冤屈不是你这样的。”


    “平正名声,需要的是证据。哪怕你拿不出来,执意举事,可能保证胜?你行军多年,怎会不知成王败寇的道理。正义大多归于成者,若你败了,青史只会在他的名字,或你的名字上多添一笔——这不是昭雪,是泄私愤。而且……”


    她不愿见阿娘伤心。


    檐下斑驳的光在沉静中漫溢,苏都长睫垂覆,胸腔内还有些余震。


    的确,踏上京师后,他只欲了结,一刻也不愿等,但她说得不错,仅凭父亲旧部,远远不够。


    常氏旧部曾跟随父亲出生入死,可这么多年过去,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抛家舍业,助他平反。他亦因多疑,在京师掌了杀业。


    苏都慢慢冷静下来,他确实需要更多时间,也需要证据。


    他久未开口,知柔观他无情无绪的一张脸,一时懊悔多言。她摇了摇头,继续拔靴:“走吧。”


    知柔脚步稍快,听后面有人紧跟,她一瞬未停,直到那脚步声让她觉得熟悉,终于止住步子,回头。


    果然是魏元瞻。


    他简直像明火执仗地和苏都抢人——大手扣住知柔的胳膊,把人拖到自己胸前,她脚下踉了两步,愕然抬起眼。


    他望下来的眼神是温柔的,却带着愠怒:“我和你也有话未尽。”


    知柔稍怔了下,尽管他握得很用力,在听见他的声音后,她的嘴角还是不自觉地翘了翘,幅度颇浅,几乎不能察觉。


    魏元瞻是来“解救”她的,知柔忽然觉得。


    那一瞬间的笑容,魏元瞻看见了,却险些以为自己瞧错,因为她很快蹙起眉毛,转脸对着苏都:“此处离前院不远,你能一个人走了吗?”


    廊上阳光照亮一张玉容,她方才面对魏元瞻,眼角眉梢的惊喜被描绘得一览无余。


    苏都觑了魏元瞻一眼,用寻常语调:“宋四姑娘若得闲暇,不妨去冯宅一趟,我在宅中静候。”


    知柔缄默一会儿,方才说:“知道了。”


    人走后,廊上只剩下知柔和魏元瞻,他那副有点委屈,又有点审视的目光一直盘旋在她面上,一寸一寸打量。


    连日未得她的消息,却一来宋府便撞见她和苏都走在一块儿,他感受到了一种赤裸裸的、没道理的背叛。


    所以当他看见他们,他独自停在后面,有些生气。后来闻她拒绝宋祈羽,偏要自己送客,直把他气笑了。


    可是刚才,她对苏都的态度分明不算热烈,他有些看不明白。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他不能知道的事?


    知柔被魏元瞻这样垂目望着,心里也很委屈,却仍率先叫了一句:“魏元瞻?”


    他不应,她便挣了挣手,站近半步,如同少时逗趣一般,仰着面孔在他左右慢慢地来回巡视,又唤了一连串的:“魏世子?魏表哥……师兄?”


    她的声音像丝线一样游离到心里,束结扯拽,魏元瞻耳朵一刹热了,他侧过身,余怒未消地哼了一句:“看来你是已经好了。”


    知柔没有回答,她低着眼睛去瞧他的左手:“你的手呢?”


    魏元瞻随意地向她亮一亮:“无碍,长淮替我看过了。”


    “只是长淮?”知柔挑眉,“他没去吗……”


    她这一声略轻,好似喃喃,魏元瞻敏锐地架起眸光:“他是谁?”


    问出口的同时,他蓦然想到那天有个医者上门,被秦管事拦下,长淮将此事说与他听,口称是个江湖骗子,行骗到了咱们侯府。


    魏元瞻反应过来,语气中已藏了鲜亮的颜色:“那游医是你找的?”


    知柔坐去吴王靠上,晃一晃腰间挂的短刀,掀起眼帘:“他可不是随便的游医,他是师父的朋友。”


    灯节那日,驾牛车从她身旁经过之人,正是代先生。知柔欲求师父的消息,着人去寻了他。


    魏元瞻望着她所有举动,再听她亲口承认,心内欢喜,她还记着他的伤。


    转而又迟疑了,她为何不来见他?


    便走过去,有些孩子气的:“我在等你,你知不知道?”眉目深邃,衣上有些热烈的味道飘了过来,那份香气,如其人一般。


    知柔敛眉不语。


    这些天,她一个人在房中消解她的身世,偶尔想得深了,也会闯荡到一块误区,认为是自己的存在加害了阿娘。


    若非为了保护她,阿娘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她想做之事。


    而非如今日这般,自甘庸碌乏闷地活在小小宅院里,连话都不怎么说了,一味地牺牲自己,以全她无虞。


    陷入这样的漩涡里,知柔开始对许多事情感到厌怠,渐渐什么都不思考,只盼望自己能睡个安稳觉。


    少有害怕的时候,她会想起魏元瞻。


    如同那会儿在北璃,每当她受辱难堪之时,只要想到魏元瞻和阿娘,她就会再爬起来,继续面对。


    他们对她很重要,故在她的心思未理正前,她不敢见他。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向他吐露什么——然而世间的秘密,不是用来保守的吗?


    尽管如此,知柔依旧止不住想,若他知晓她的一切,会作何反应?哪怕心底深处好像知道答案,她还是踟蹰了。


    魏元瞻能感受到她那晚便有话想告诉他,也能感受到,他们对彼此都是特殊的。


    他已等了多时,不差这一会儿。


    此间安静,连春风都是体谅的,柔缓拂来。


    知柔抬起瞳眸,眼睛里只容下他的影子,似乎挣扎许久,终于做了决定:“魏元瞻……我能对你坦诚吗?”


    魏元瞻居高注视着她,渐渐笑了。


    “我求之不得。”


    第104章 似酒浓(十六) 最热烈,最温柔,最放……


    下定决心后, 知柔瞟一眼四下,总认为此处并非一个能诉说秘密的地方,许是她和苏都在这里停留过, 有些不顺,遂站起身,拉着魏元瞻往别处走。


    衣袖被知柔掣在掌中, 晴丝勾着袖摆纹样, 影若临水。


    魏元瞻几次想把手从袖中翻上来,贴住她的掌心, 犹豫须臾, 就当他准备这么做时,忽有一行仆役经过,知柔自然而然地松开他, 睫羽微垂,也算装得毫无破绽。


    魏元瞻心内扼腕,斜目睇向那群人,眼神中带了一二凉意。


    错失的机会,往往需要再候一段时间,魏元瞻跟着知柔, 落后她两步,眼睛一直凝在她侧脸上, 时不时便暗自弯唇。


    知柔对他的专注早有察觉,她咬了下嘴巴,睫毛扇得不太规律,想叫他不要看了,又觉得此言会堕了她的气势,只装模作样抬步, 恰然相逢两道倩影。


    她定住脚,含笑称呼:“姐姐,二嫂嫂。”


    宋含锦原是去找知柔,途中瞟见许承策的影子,掉头折返,碰上了李书兰,于是拉着她为自己掩护,一路至此。


    见知柔和魏元瞻在一块儿,宋含锦略有打量,李书兰面无异色,向知柔莞尔回礼,多唤一声:“魏世子。”


    长房与二房分据宋府两侧,虽时常走动,知柔只在回京那日见过二嫂,她的年纪比知柔还小几月,人如其名,是个有诗才的女子。宋祈章如今也不算不学无术,虽仍有些闹腾,两人一静一动,很是相合。


    宋含锦没在人前多说什么,扭头长望一眼,转回来叮嘱知柔:“此路不甚清静,四妹妹还是避开为佳。”


    知柔几乎一瞬便参悟她的话意——能让三姐姐避成这般的只有一个,许家公子。


    宋含锦说完,眸光在魏元瞻身上落了一刹,不知怎的,她又放心了。知柔和他一道,估计许承策见了也不敢上前,她还是顾着自己溜吧。


    “我与书兰先往大伯母处问安,晚上再去你房中找你。”


    知柔颔首应下,待她二人走过,她踅下游廊,回头叫魏元瞻:“跟上来呀。”


    魏元瞻笑着拔靴,跟她穿过庭院,再过几道洞门,还是没能躲开许承策的踪影。


    日光熠熠,斑驳光影照在前头的长衣上,许承策微微顿住。


    “四……四姑娘。”他愕然过后,眸子亮了起来,下一句话还不及出口,硬生生给憋了回去,“表哥也在……”


    魏元瞻走上来,挑眉看他须臾,衣袍不经意和知柔并在一处,随口问道:“表弟还居宋府,外祖母不会思念你吗?”


    很平常的语调,很和气的神情,许承策听在耳中,莫名有点冷汗涔涔。


    “祖母如今不喜晚辈叨扰。月底、月底家母四十寿,那时我便回去了。”


    魏元瞻哦一声,又说了个:“好。”


    “好”是何意?许承策簌了簌眼皮,目光罩了一霎他和四姑娘,少年男女静立一处,彼此间没有一丝多余的距离,仿佛天作之合。


    许承策虽不敏,但也领会出了魏元瞻的行径在昭示什么,他顿觉羞惭,冲二人施礼别去。


    知柔这是第一次认真端详他,视线追着出了洞门,回脸轻轻一笑。


    魏元瞻拢眉问:“好笑什么?”


    “他好像很怵你。”知柔边说边往前走,魏元瞻眉宇松展了,“是么。”


    嘴上如此,心里不免有些得意。他在的地方,谁也别想近她跟前。


    知柔听懂他的语调,转过身,倒退着向后着步,声音慢慢的:“你分明……就很良善啊。”


    话音甫落,魏元瞻倏地上前拽她一把,将人扯近了:“当心。”


    脚下横一级石阶,路不平整。


    知柔呼吸紧了片刻,落下眼帘,不再胡闹,正常地走他旁边。


    二人时静时嬉,一路闲聊着进了一道矮门,里头别有洞天。


    非是屋室,而是一条长长的走道,头顶无遮蔽,左右高墙,前后尽深处是两只矮门对立,通道相比宋府旁处较窄,连个鸟树影子都无。


    魏元瞻搭眼打量着,倏忽一笑:“你一会儿说的话,我听完了是要被灭口吗?”


    他散漫趣弄的语气,知柔听了顷刻笑开,继而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怕了?”


    魏元瞻勾一勾唇,朝里走了两步:“怕啊,怕得要命。”


    这地方乃知柔以前和星回“避世”用的。晌午家塾放课,她偶尔会跟星回在此间游戏,鲜少有旁人。


    知柔带魏元瞻在墙下矮凳坐了,她许久不归,凳面依旧一尘不染,想来星回在她不在时也常常来此。


    坐下后,气氛突然变得正式了些,魏元瞻还好,他不知道她接下来的话是何走向,不过安静着,等她启齿。


    知柔谋划如何开口,到底没有经验,尝试着问了一声:“你听过常遇吗?”


    她声音略轻,魏元瞻回味一会儿才捕捉到她口中的名字,脑海中搜索半晌,稍稍蹙眉:“那个叛将?”


    知柔哑然移时:“你也这么说……”


    闻言,魏元瞻睐目看向她,语带关切:“怎么了?”


    知柔手落在微凉的木凳上,张了张嘴,有点无法直白地向他倾吐什么,话锋一起,显得不那样有关联。


    “其实我的生辰是在六月,比你晚几日,我也是才知道你只长我一岁。”


    魏元瞻不懂谁人生辰都会有错,眉毛一扬:“六月?”


    知柔没去看他,睫羽微低着:“我阿娘……她希望我记住一个特别的日子,故与我说我的生辰在腊月廿六,而每年这日,她都会带我去清隐观,一宿便是好几天。”


    “那时候在洛州,我十分羡慕旁人都有生辰礼,有家人庆贺。不过阿娘待我极好,我知道她不为我过生辰,一定有她的原因。”


    “后来到了宋府,星回每年都会吩咐厨房为我做长寿面,还会给我买南边运来的紧俏玩意儿,逗我开心。”


    忆及此,知柔颊畔隐现一些高兴的笑容,星回姐姐总是让她觉得无比亲切。


    随后她转过脸,望着魏元瞻:“你每年赠我的礼物,我也都收着呢。”


    魏元瞻出手十分阔绰,有时合人心意,有时能叫她恼得提刀相见。


    即便如此,他送来的东西,她一样不落地收于箱中,放在寻常百姓人家,说一句“金山银山”也不为过。


    魏元瞻用心听她讲述,询问一声:“那你阿娘为何又将你的生辰告诉你了?”


    “因为我带了一个人回京。”


    知柔笑颜微敛,“准确地说,他比我回来得还要早。”


    魏元瞻非常警觉,听完她这两句,近乎笃定地想,她所言之人便是苏都。


    知柔几番欲要张口,却踟蹰着,不知怎样措辞。魏元瞻是她信任之人,她不欲绕弯,亦觉滞闷到了极点,不吐不快。


    她语调渐轻:“苏都,他不是草原人,他姓常。我原本……也应该姓常。”


    魏元瞻听言,眼睫微动。


    他不及消化,更想不明白其中关联——知柔不是姨父养在江南的次女么?当年她与其母进京,魏鸣瑛顽皮,还曾去宋府捣乱。


    如何……她如何就成了苏都的宗亲?


    知柔见他不语,眉头还攒在一处,不由得感到紧张。


    她的身世对他来说,重要吗?


    他还会像以前一样看待我吗?知柔想着,手指渐渐拧在一起。


    “你能不能……”说话,随便说些什么都好。


    沉默的时间太难捱,幸而魏元瞻没有让她等得过久。


    他长眉未舒,甚至更添一分愁色,轻轻道:“那夜令你难过之事,便是此吗?”


    知柔点头。静默少顷,她终于把心事剖露于人,不再苦苦憋着。


    “阿娘因我自筑囚笼,不敢露面,而我每日像个雀鸟一样到处飞腾……她不希望我纠缠往事,可我想让她堂堂正正,以她本来的身份活着。可……可是我又害怕……”


    她既害怕常遇通谋北璃,又害怕他真的纯洁无辜。若是前者,等她查清了,该如何告诉阿娘?


    魏元瞻对林氏的确没有多少印象,整座宋府仿若没这个人。听知柔话意,他实在怜惜,不仅为她的自责感到心疼,也为她背负这些感到不平。


    他安静地看着她,阳光闪在那对一贯骄傲的眉眼上,此时稍稍垂落,接不上他的视线。


    魏元瞻伸手将她额前碎发撩去耳后,好像在拾掇她,承诺似的:“你想做什么便去做,遇到棘手的,我来。”


    温热的手指滑过她的耳朵,落下时隐约碰到耳垂,带来一阵酥麻。


    知柔眼下心神并不在此,对他的举动亦未觉不妥,反是他的话叫她胸口一停,怔怔望向他。


    这双眼睛,是她见过最热烈、最温柔,又最放肆的。她的目光与他碰上,灼灼如火,却未移开。


    知柔迟疑地问:“你当真不怕你知道的太多了,会有危险?”用的是玩笑的口吻,不愿让他怀有负担。


    魏元瞻也应景道:“譬如遭你灭口吗?”


    知柔转眼轻笑,他身体略微往墙壁欹去,眸光紧紧黏着她,话说出来有些惋惜,也有些纨绔,轻飘飘的。


    “纵如此,只得自叹情不自已,命运多舛了。”


    知柔无端听出些情意,颧骨上红了红,难得露出羞赧的样子,觉得很不自在,便吭一声,大大方方道:“你现在知道我的隐事了,我也要知道你的。”


    虽不解他有什么秘密能让她挖掘,但她的话,魏元瞻品出一层格外暧昧的况味,好像坦诚相待是一种最亲近的接触,让他有些心惊胆战的愉悦。


    知柔记着在东宫所闻,眼里闪动着探究:“你何时习得水性?”


    原是问这个。


    魏元瞻琢磨着怎样应她,刚放松的身体又扳正起来,嘴角噙笑。


    “我若说是为你学的,听上去,是不是像在跟你讨赏?”


    第105章 似酒浓(十七) 蜻蜓点水的亲吻。……


    三年前, 知柔下水救人那日,魏元瞻快要急疯了,想也没想, 脚步一追便欲往下跳,是兰晔死死拦着,他方才握住半毫理智。


    自那以后, 他决心要学泅水, 若再遇到这般境况,他便可以替她救人, 或是救她。


    京中可习水性的地方不多, 河畔人众,他尚满十六岁,正是计较形象的时候, 稍一犹豫,等来了知柔随行北上的消息。


    魏元瞻向父亲请求,远赴玉阳。没多久,北璃与燕朝骤起兵戈,虽后战事停歇,军中操练却一日未可懈怠。


    本以为在西北难觅浮水之机, 直到去年春天。


    于兰城过完上元节,高将军命魏元瞻去青鸾谷练兵, 其时冰雪消融,水流集中,形成了临时而深度适中的水域。


    魏元瞻见状心生一念,叫了个南边来的兵士,请他授自己泅渡之术。


    便是那一回,大伙儿看他在刺骨的水波中不惧不倒, 且痴迷不疲,连着练了好几日,简直像个活龙王,暗地里,有人给他取了个“寒江客”的诨名。


    日影打磨白墙,魏元瞻不避讳地望着知柔,他的语调颇不正经,知柔与他对目,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心跳声鼓到耳边。


    “讨赏”二字,他咬得实在清楚,实在玩味,知柔没有质疑他前半句,只是后面落的话,令她又开始紧张。


    她抿了抿唇,微微有起身之势,魏元瞻牵住她的手腕把人拉下,随后掌心下移,慢慢覆盖她的手背,灼热的触感自各指间镶嵌进来——魏元瞻扣住了她。


    之前她总躲着,他便以为是三年不见,彼此有些生疏,如今他肯定了,不是生分。


    风拂动光影,二人视线交汇,知柔全部感知都集中到了指缝,被他轻佻压住的地方。


    魏元瞻朝她靠近些许,声音很低,既像询问,又有蛊惑的味道:“我能……”


    唯此两字,再没有下文。


    知柔气息有些乱,但好像被他抓住以后,她就不想着逃了。他的手很规矩,并未施以撩拨,可她却觉得一种酥麻的错觉从指根游去筋骨。


    不多时,颊畔落下一个柔软之物,青涩,短暂,引来知柔一阵漫长的心悸。


    她有点错愕,不敢相信魏元瞻刚才做了什么,只觉胸腔内有琴弦拨得欲断,破天荒地,她颊腮绯红。


    魏元瞻亦是第一次做出这般出格之举,他忍耐了很久,更不愿操之过急,蜻蜓点水的亲吻里,是一个少年对心上人最直白、最炙热的爱慕。


    知柔怔忡片刻,倏然抽手起身,害羞地想要从这立马逃跑。


    魏元瞻看她奔命似的往矮门去,他站起来,在背后轻笑,随即高声道了一句:“知柔!你可要做我的妻?”


    他没给她临阵脱逃的机会,亦将自己的心意赤裸地呈现在她面前。


    自相识算起,知柔几乎从未听过魏元瞻单独叫她的名字,不禁顿住脚,缓缓回身,慌乱又踌躇地问:“……你说什么?”


    阳光下,魏元瞻一袭晴山色圆领袍,笑容明烨,这回不是询问,而是张扬笃定地道:“我说,我要娶你,我不在乎你姓甚名谁,就算你是修罗鬼刹我也娶定了!”


    知柔一刹羞极,却也是平生头一次这样心动,她身体很热,还有些不敢见人,更没有想明白——


    从前的魏元瞻,一向是这般直来直往吗?


    他不是最喜欢将东的说成西的,关心谁也“死”不承认吗?


    知柔睫羽怔簌,丹唇微张,竟迟迟应不出一句话来。


    太不像她了,她才不会这样笨拙!知柔咬了咬唇,手指将衣裙攥出痕迹,那样子,仿佛在逼自己说点什么。


    现在的知柔,魏元瞻从未见过,瞧她面颊染艳,手足无措,可爱得叫人心神俱动。他爽朗地笑了笑,站在原地没追上去,给她时间反应。


    春风细细,吹入心田是柔热的,助长那一簇渴望的火苗。


    知柔不曾思考婚嫁,每一个时段,她都有自己需要专注的事情。在北璃,她想回家;在京,她想帮阿娘。


    可是魏元瞻突然这样说着,她似乎不只有烦恼,也有欣喜。烦恼的是她不知如何回应,但她能确定的是,她绝对不会拒绝他。


    “你……”


    知柔启了启声,又结巴地说了两个“我”,最后一掩面,大声地承了一句。


    “知道了!”


    话罢转身就跑,他的笑声从背后传来,臊得她脚步愈发快了。


    出来宋府,天色犹澄亮。


    魏元瞻似乎心情极好,外人瞧不出什么名堂,可长淮跟随他已久,见他唇畔隐有上扬的弧度,踱上去道:“爷,什么事儿这样高兴?”


    知柔的答复,魏元瞻越回想,越觉得有意思,她果然也喜欢他。迈下台阶,倜傥地笑了下,回答长淮:“她说,她知道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长淮听得有点迷糊,觑眼看看兰晔,他也吊着个眉毛、耷拉个嘴,啥也不明白。


    “我方才见苏都出来,脸色很差,他跟四姑娘……”长淮禀告起别的,一边走,抬臂借魏元瞻上马车。


    他素来不用人扶,今日却在他手上按了按,像是心中喜悦需要一个流淌的出口。


    坐进车厢,魏元瞻的神情逐渐隐去,和往日一模一样,甚至多了几分晦涩。


    他的确不在意知柔姓常还是姓宋,在他眼里,她只是她,是那个从小陪他玩闹、不惧天高地厚、喜欢同他争抢又会在旁人诋毁他时,第一个帮他出气的人。


    他在乎的是她讲起自己的身世,讲起她的阿娘时,那副委屈又孤独的表情,随后还要强作轻松,坚韧得令他心疼。


    所以在知柔面前,他不肯摆出追问的态度,反正时日还长,他等得起。


    至于苏都……魏元瞻敛了敛眉,知柔对此人并不热络,她谈起他,语气是沉闷的,想来他二人意见不合。


    魏元瞻欲查当年之事,思量何处下手,冷不丁忆及知柔以前种种古怪。


    她夜翻袁宅,被他质问也不愿说,还道自己所为非善,激他别再多管。


    马车刚一动,魏元瞻没应长淮的话,而是吩咐:“替我送张拜帖给袁大人,就这两日。”


    长淮虽然不懂主子怎么忽然要见袁兆弼,微微思忖,应该与四姑娘有关,便领命道:“是。咱们现在回府吗?”


    魏元瞻拿起水囊喝了一口,不知又想到什么甜蜜之事,勾了勾唇,声音倒是平静:“回府。”


    下晌分别后,知柔不自觉地就会想起魏元瞻。心神不定,做起事情毫无成效,一个时辰过去,她只在房间里写了几个名字,究竟要做什么,好像记不了半点儿。


    知柔是坐不住的性子,星回在她旁边,看她走来走去,脸上动辄露出羞赧的笑容——起初总是自然的,继而像有所意识,忙克制住,还故意皱着对眉,变脸比唱戏的还绝。


    “我的好姑娘,您到底怎么了?”星回像个小尾巴黏在知柔后面,委实累了,稍停下来,疑惑地端详她,“自您打姨娘那里回来便一直这样……莫不是中邪了呀?”


    前些日子,四姑娘寡言少语,这才刚好了些,怎又来新的“疾症”?


    知柔心虚地瞟一眼星回,清了清嗓子,装得若无其事:“我就是饿了,但又不想用晚饭,走走……星回姐姐,你快休息吧,我好得很,别担心。”


    星回能有什么办法,小主子魂不在身,她只有陪她罢。


    到了夜晚,天幕刚刚垂落,知柔的神经似乎得到一些安抚,变得静了许多。


    她仔细回想,记得之前从袁宅拿回的手札,她抄了几篇,只是三年过去,忘了放在何处。所有她藏物的地方都寻遍了,只影也无。


    正开房门欲去外头找找,一张明俏的脸庞闯入视野,知柔微讶:“姐姐?”


    宋含锦很少在她脸上看见受惊的神色,她机警过人,从前尚离得好几丈远,她便察觉动静,又怎会不知门外有人?


    “四妹妹着急出去吗?”宋含锦试探道。


    “没有。”知柔撤退半步,“姐姐快进。”


    房中灯欲燃尽,星回向三姑娘福身,然后将灯盏点燃,让火光重新填室。


    宋含锦迟疑了片刻,方才开口:“你院内之人又悉数打发了?”


    “我不需要旁人服侍,有星回姐姐陪着我就很自在了。”知柔引她一道坐下,“姐姐来找我,是有事要说?”


    宋含锦点了点头:“你可还记得宋培玉?”


    知柔挑起了眉,并不则声。


    少时,她养的乌龟被宋培玉作弄,不单如此,他屡屡寻衅于她,被大哥哥赶出家塾后,倒是见得少了,偶然在街上碰面也视若无睹。


    宋含锦道:“他父亲如今是太子帐下红人,此月中旬,宋阆设宴,帖子递到我们府上了。”


    知柔仍旧不语。


    宋含锦特意来找她,证明此事不能辞。


    不出所料,宋含锦从袖中取出一张邀帖,双眉颦蹙:“这是单独写给你的。”


    指名道姓要她去,虽不至于危险,但小鬼难缠,宋含锦难免忧心。


    知柔暗中攥了下拳,少顷,无所谓地笑了笑,眼睛从始至终没往帖子上去一霎:“姐姐用饭了吗?”


    宋含锦观察她须臾,摇一摇头:“还不到时辰,我用得晚。”


    两人多聊了几句,宋含锦瞧知柔没将宴请一事放在心上,她也不愿扫兴再提,等烛火又燃了一半时,她告别回返绝珛。


    送走三姑娘,星回连忙跑过去,在知柔对面坐下:“姑娘,您不如去找老爷,请他为您推了此事。”


    知柔沉着眸光,她不想麻烦父亲,于是轻说道:“无妨,我也许久未踏过宴席了。”


    眉宇稍展,又是一副松快的模样,起身揉了会儿手腕,“星回姐姐,梯子在哪儿?”


    夜幕笼罩,天穹如深海,点点星辉闪耀其中,月亮不知去向。


    知柔在瓦片下寻到了当年藏的信笺。


    油纸包裹,历经数场雨雪,拆开后竟与之前一般无二。


    知柔借院中灯火照探,凝着自己彼时的字迹,不知所思。


    良久,她翻过身,望着周遭一切,目光所及渐渐换了画风,好似回到起云园,她和魏元瞻在屋顶欣赏世俗的烟火气。


    他们相处的时间太长,可经回忆之事太多,稍不留神,她又念起他。


    下午在窄道内,魏元瞻的言行叫她心动不已,和以往每一次心跳加速的声音都不同,今时跳得很重,很有力量。


    这是今日第几次思念他了?


    知柔秀眉微攒,挂成一个无奈的弧度,慢慢躺下去,用手腕遮住眼睛。


    她喃喃道:“真是要疯了……”——


    作者有话说:叮!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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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6章 似酒浓(十八) 她看着他,显得柔情万……


    京郊, 长风营。


    忽然加深的春意令空气中布满湿润,日头渐高,穿戴铁甲的士卒们在演武场上直挺挺地站着, 汗水浸透后背衣物,上头不发令,无一人敢动弹。


    其中一个年纪尚幼的男子肩背直正, 脖子没转一厘, 压着嗓音抱怨:“我就说上回那些话被他听见了吧,瞧, 他开始寻法儿整治我们了!这要是暑日, 两个时辰一站,肺腑都熟了!”


    很快迎来搭腔:“新官上任三把火,放在哪儿都一样, 只是咱们这指挥使烧刀慢剐……”


    “尔等此言,未免小人之心?”后面一个容貌斯文的士卒听见他们说话,忍不住抑声截断。


    接着又道,“我观魏指挥使一身正气,与之前的几个都不一样,不过年纪轻些, 然军中自古不乏少年英才。再者言,魏指挥使出身高门, 家学深厚,岂会如你们所说,肚量”


    “高门出身的心才黑呢!你懂什么?”最先碎嘴之人嗤着嗓子驳道,因不敢动,议论便也形同自语。


    这位新来的魏指挥使上任不到半月,人影寥寥可见, 军令倒是下得勤。


    今晨薄雾初散,长风营一众便已待命于此,站了怎么有两个多时辰,纵是不放餐,一滴水也未点唇边,这个魏世子是要熬死他们吗?


    士卒们周身站得僵硬,却始终没一个人现出多余的动作,大约是麻木了,逐渐连抱怨都憋在腹里,又等了许久,终于见到传令官的影子。


    马蹄如鼓而来,随即驻下:“指挥使有令,饭已备好,所有人去餐休整,午后继续操练。”


    得此令,众人纷纷卸下端成铁板的脊背,一瞬间低语声起,三两一队地走向灶区。


    刚一抵达,号角声远远飘来,正是宣示用饭之时已至,便有人纳罕地咕哝一句:“这魏指挥使倒是每次都掐着时间,没叫咱们忍饿过……”


    “这就把你收买了,瞧你出息!”


    “我也没说错啊……”


    营房外,长淮站在台上看了一会儿,转背进入帐中。


    魏元瞻正举着兵书推演沙盘,那张隽美的脸被书遮挡一半,露出长而深邃的眼睛,睫毛微垂着,状极专注。


    长淮静步踱过去,偷瞄他的表情,语气低弱:“爷,您当真不是在同东府那位置气吧?”


    皇太孙大手一挥,主子便不得不来此赴任,一个正五品的指挥使,还不如待在兰城。而今身处此地,还需忍受那些难听的流言,主子若因此心生怨念,他自是能够体谅。


    魏元瞻似乎被他的话惹得发噱,唇角微勾,却没有玩笑的神色,淡淡睇他一眼:”你认为我在和东宫置气?”


    长淮犹豫着:“若非与殿下生气,难道是外面那些……”


    魏元瞻折身回到几案,把兵书撂下:“士卒多嘴,是因为无事可做;不服新官,是因为没有期待。我同他们生什么气?太孙殿下的东风,载我至此,然我真正得此官职,终究是那位的意思。”


    他拿巾子擦一擦指尖,言至末尾,话声中掺了一许嘲讽的笑,“长风营安逸得太久了,众人疏懒,轻忽军纪,若不是他们惧我‘背后靠山’,今日操练,该倒下一片了吧?”


    先前的曹指挥使,听闻是寒门庶族,从前受过的折辱太多,一朝改头换面,性情极为扭曲,他待下严酷,功绩上又固守无为。


    去岁秋操演武,陛下见长风营毫无战阵之风,当场震怒,斥曹恒尸位素餐、误国误军。随即下旨革去其官职,命锦衣卫查办,另谕兵部选贤接任,待来年再行检阅,如再犯,皆治以军法。


    魏元瞻来之前,已有两人待了刚过一月,便忽生病恙请辞。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亏得皇太孙为了将他留下来,说得跟恩赐一样。


    他起初不知情,已然气愤,如今知晓内幕,受着委屈,还要听人议论,有点脾气也是难免。所以他不爱露面,是不愿看见那群乌合之众。


    但人既然到了这里,便别无选择。


    这支兵马再烂,他也得扶起来。


    魏元瞻打定主意,自然不将怨气放在心里:“我若和他们一块儿混吃等死,到时候陛下校阅,连累的不只东宫,还有父亲。”


    言及此,大约想到谁,冷肃的神情忽然和暖两分,不着调地说了一句,“我还指望父亲替我求娶新妇呢,侯府不能有变。”


    自昨日起,魏元瞻的心情似乎格外愉悦,长淮原本纳闷,时下一品咂,诧异地撩起眼:“爷和四姑娘……”


    魏元瞻却是一笑,走到帐外吩咐传令官:“下午操练阵法,出错者,自领二十军棍。”


    “是。”


    传令官领命退下,兰晔的身形从远处飞马而至,遥遥勒定马,翻下来,快行到魏元瞻跟前,奉上一物。


    “爷,四姑娘派人送来的。”


    魏元瞻笔挺的肩背顷刻松弛了些,一伸手,接到掌中,玉白色的瓷瓶,是伤药。


    他的手经上次折损,确未痊愈,有些浅淡的伤痕织在手背上,只不过他并不惧疼,在他是小伤。


    知柔昨日看见了。


    一想起昨日种种,魏元瞻心里甜蜜,嘴角便上扬起来:“她可有说什么?”


    兰晔如实回复:“四姑娘说,她今日要去冯宅一趟,不知几时归,勿等。”


    这是回应他当时的话么?


    ——我在等你,你知不知道?


    魏元瞻没忍住低笑了一声,把瓷瓶塞入怀中,随即牵马跨上马背,吩咐兰晔跟上,复拨转马头,打马朝营外而去。


    冯宅隐于春晓街最幽僻之处,宅宇不甚恢宏,若细观之,隐约漫出一种伶俜的味道。


    知柔上前叩门,听里头有些动静,她又规矩地后退一步。


    门由内打开,一个面瘦的中年男人现于其中,锐利有神的眼珠在她身上端详一会儿,不待她开口,他已恭敬道:“小公子请进,随我来。”


    知柔压了压下颌以示礼,抬步入内。


    冯宅人口少,一路进去并未察觉几道人影。


    至一间宽敞的厅房外,知柔看见苏都正与一位老者谈话。他容止可观,单神情都能瞧出礼敬,和先前那种狂妄的感觉不同,今日的他,像一个沉默循礼的士族子弟。


    “主人,小公子到了。”领知柔过来的男人向内禀告。


    老者依声转眼,扶几站起来,行动有些迟暮,身上衣袍松垮垮的,好几处损得褪色了,清亮的光线照在屋内,那张窄长的脸显得沧桑,眸子却出奇透亮,凝望住门口。


    知柔被他瞧得有些局促,倒未展露出来,走上前朝他作揖,想了想,喊道:“冯先生。”


    冯翰点一点头,声音如其人一般低沉:“好,好,不必虚礼。”


    面上带了些微笑,很和蔼,眼中却有知柔看不懂的情绪,说完这话,他慢腾腾出到外面,把屋子留给兄妹二人。


    “坐。”苏都搀完冯翰,重撩袍子跨回来,指一指身旁的圈椅。


    知柔本不是很愿意来此,但阿娘欲了解他的境况。当日问他,他应得简单过犹,仿佛不肯让她担心。


    凌曦又怎能真的安下心来?她忧思盘桓,知柔在旁瞧着,五味繁复,只好亲自过来打探。


    坐下身后,苏都亲自给她倒了盏茶。二人昨天闹得不愉,今日到访,知柔也有些窘,声音哑了两分:“多谢。”


    苏都在她右手边落座,见她不安,便先起了谈锋:“我幼时曾跟着冯公读过一年书,彼时顽劣,颇为他所不喜。”


    那会儿冯翰评价他道:精则精矣,然不知藏锋,浅薄之聪,尽显于面。


    他幼时不服,携凌五、凌七一块儿,两番捉弄于人,祖父知晓后,狠狠把他揍了一顿。


    知柔闻言惊讶:“那他为何……”肯帮你?


    苏都垂下眼:“昔年多战事,冯公的长子曾事于父亲帐下,父亲于他有救命之恩。”


    知柔略微回想,此宅内好像除了三俩仆役,再无旁人,便道:“我方才好像未见冯大公子,他犹处军营吗?”


    一语落下,室内静了几息。


    “他战死了。”苏都平静道。


    知柔一刹不知如何回应,怎么他身边……总缠绕悲事?


    或许是他今日格外温和,她竟也收敛了,没有任何带刺的言行,只在脑海中思想:既冯大公子已故,他又顶着冯二公子的身份,那么此人,是确切存在的吗?


    就闻苏都说道:“与北璃鏖战的最后一年,他率兵穷追敌踪,不想陷伏击,援军不至……冯公次子与我同年出生,其母在生产后不幸辞世。朔德五年,京中疾疫肆虐,冯公为护子,遂遣其归乡,后不知所踪。”


    他与冯时年纪相仿,近二十年内,无人见过真正的冯时,他以其身份留在京中,难以被人窥查。


    知柔心说难怪,只要冯家上下咬死他是冯时,谁又能给他安上别的名字?可他所为,不怕牵连冯家?


    苏都仿佛洞悉她所想,亦像是为方才的话做个了结,声音很轻,但没有自苦,是很稀松寻常的语调:“所以,冯公与我一样,同为孑然之人。”


    知柔扭头望他须臾,忽然有点不是滋味。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常常想,她好像不是真的有多讨厌苏都。


    眼下,她突然启口:“你的父亲,他是什么样?”


    苏都有些诧异她会问这句,但也能从她的语气中得出来,她问的不是“常将军”,是常遇。


    “我口中所言,你多半是不信的。”苏都笑了笑,那点锋芒又从他眉宇中悄悄流露,随后站起身,“跟我来。”


    冯宅虽不大,却能筑起一座高三层的藏书楼。苏都走在前面,不急不躁的,知柔在后打量,好似今朝调了位子,她看他,莫名比昨日顺眼两分。


    大门打开,晌午的阳光穿叶落下,苏都侧身请知柔先进,而后回身,轻轻关上门。


    楼内光线靡靡,像滤过几层,淡薄如丝。


    知柔听见关门声,站定不动,苏都跟上来,见状奚落了一番:“怎么,你还担心我有何企图?”


    她自无此意,只是少成习性,这么多年,哪能说改就改?便没回他,等他上前领路,她才随着一道沿梯上行。


    流动的风里卷着书页气息,还有木头的味道,此间楼阁,年纪真是苍老了,木板经靴压过,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走到三楼,苏都径直朝最里边儿的书橱迈去,举手取下一卷书册,递给知柔。


    “这是我幼时手记,父亲批我言辞,添语在旁。我为躲去这项课业,便将它藏在冯公这里,然后对父亲说,我想去玉阳,苦求许久,他终于把我带到军中。”


    苏都在玉阳待过半年,那时太小,只记得军帐里总是披着甲胄的身影,马蹄纷乱,气候不佳,生活十分艰辛。


    忆及旧事,他的声音愈发低了,幸而知柔不曾追问,将手记接了过去。


    随手翻开一页,上头墨笔所书应是苏都孩童时的字迹,另有朱笔更改,其笔锋大气神秀,风骨铮铮,她不由看痴片刻,半晌才去留意字句。


    「吾儿机敏,非顽劣,勿妄自菲薄。」


    「蠖屈而后信,龙潜而后腾。今之忍耐,非懦也,乃韬光养晦,蓄势待发。汝当谨记。」


    「琛儿年幼,不必争眼前之强。」


    寥寥数笔,本是前人的深远句章,知柔却透过它们,目睹了一段行于当下的光阴——她仿佛看见年幼的苏都在案前咬着笔头,艰难地写完交差,随后便有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眼前,蘸墨为他评注。


    比起道听途说,知柔更喜爱文字,当事者的文字。


    她抬首询问:“我能留在这里看吗?”


    苏都迟了一会儿,视线从手记上收回来,浅声说:“随意。”然后找了个空地欹着,陪她消磨时光。


    知柔临去前,内心纠结了好久,到底将抄录的信件交给苏都。


    跨出冯宅,日影西倾,道边驻着两匹一棕一白的马,少年侧身立着,手心平摊,似在喂它们,待喂完后,他轻拍白马的脖背,闻听声响,转过来,对知柔笑了一下。


    才过一日,昨天的心跳尚有余韵,倏然看见魏元瞻,知柔先是一怔,继而有层淡淡的红晕洇上双颊。


    她走下台阶,到他面前,略不自在地说:“不是让你不要等我,信没传到么?”


    “没等多久。”魏元瞻笑道,姿态还算规矩,只是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知柔。


    隔会儿,他把缰绳送到她手里,手指似有若无地在她掌心抚过,轻声道,“上马。”


    知柔牵住马缰,还未全然回神:“去哪儿?”


    “记得我们的赌约吗?”


    知柔敛眉回想,目光刚一触及鞍边挂的箭囊和弓,想了起来。


    骑射。


    她踩镫上马,魏元瞻紧随其后,腰板在马背上端了端,扭头对知柔说:“出城门算起,至桃林止。你若胜了,赌约作数。”


    当年他很骄傲,不信自己会输,亦不愿占她的便宜,故而赌约只做她的,自然就没有“若他胜了,当如何”的约定。


    知柔却觉有失公允,她看着魏元瞻,一双眸子又润又亮,颊畔有红霞未能褪尽,以至于那张清嘉的脸少了几分冷艳,倒显得柔情万种。


    “你可想赢?”她问。


    魏元瞻定定神:“若我赢了,你……”


    不及说完,知柔牵动嘴角,有点得逞的快意:“想赢便好,我不用你让。”话罢一抖马缰,马蹄渐渐跑了起来。


    魏元瞻英朗的眉头一扬,那是个接受挑衅的表情,旋即双腿轻夹马腹,跟随而去。


    第107章 似酒浓(十九) 谁喜欢你都行,你只能……


    出了城门以后, 知柔只想驰骋,根本没碰弓箭。


    风呼啸而过,飒飒鼓入袖中, 知柔一直先于魏元瞻,偶尔侧首回望,唇角微扬, 有几分少年般的顽皮。


    她尤爱骑马, 这是她在北璃最喜欢也最习惯的一件事。每每跨上马背,她便觉天地辽阔, 任何烦忧都再难羁绊于她。


    桃林距京城将近二十里, 偏了官道走窄路,蜿蜒向上,道路陡峭不平。


    魏元瞻落后知柔一个马身, 看她疾驰,不免心生忧虑。她受过伤,却仿佛没有半分心结,这样险峻的路,她行得分毫不缓,与兰晔的马更像有许多年的默契, 驾驭极善。


    魏元瞻目光紧跟着她,一门心思都在她的安危上, 哪还计较输赢?


    到了坡口以后,知柔吁一声,勒住马缰,调过头来看着魏元瞻。一笼橙红的光熏她眉眼,带着几分调侃的笑:“你好慢啊。”


    魏元瞻也笑了,有点愠恼, 话说出口似讥似赞:“你最厉害。”


    知柔翘一翘唇角,翻身下马,将它牵到一棵树下系住,回身对魏元瞻道:“骑射还是下次吧,眼前无物可射。”


    此间桃花初绽,空气明净,稍往前有一条溪水,隐约可见蝶影,并无鸟兽。


    魏元瞻将马与她的系在一块儿,大步走上去:“你的骑术是谁教的?”


    知柔睐他一眼:“不就是你吗?”


    “我没教过你这样激进。”


    他说的从来都是“不着急”。


    知柔走在魏元瞻旁边,闻他语调平稳,却压着不满的韵味,开口解释道:“其实在北璃的时候,我曾有一个想要报复的人。”


    她神情坦荡,慢慢说着,“他栖身于龙山,两旬才下来一回。因山路难行,罕有人至,若我轻率前往,行踪必为人所察;况且山道凶险,稍有不慎便会命丧其中。”


    “是以我觅得一处与龙山地势相类之地,日复一日,自桦林穿行而过,攀至峰顶,再折返而下——如此练习了数月。”


    魏元瞻听得挑起眉峰,转目望她一会儿:“后来呢?你是因何要报复他?”


    知柔眸光稍黯:“他杀了我的马,还将血抹在我的毡毯上。”


    这是草原人寻衅情敌的方式。


    知柔在北璃几乎不穿女装,除了王廷一干人等,她的身份未曝于众。那次篝火燕集,有女子误会了她欣赏的眼神,上前邀她跳舞。第二日,她的马便消失了。


    而那个北璃男人,他是贵族之后,排场却比王子还大,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拥随。光天化日底下,知柔不好动手,便打量天黑上山,到他毡房里,在他孤身一人之时,拿丹砂水和棍棒好好吓唬他,给他一个教训。


    “我好不容易寻到机会上山,方潜入他帐中,便见他倒在地上,似是痫症发作。我瞧他模样实在可怜,就放了他一马。”


    魏元瞻认真地听知柔讲述,与他构想无二——她的世界刺激又危险,她也一成不变,又记仇,又心软。他很怕她吃亏。


    这是知柔为数不多和魏元瞻分享经历的时候,说实话,他对她的三年十分好奇,自私地想要参与她的全部。


    逮着机会,他将问过几次的话再翻出来:“你在北璃过得如何?”


    顿了顿,轻声加了一句,“我想听真话。”


    知柔不爱诉苦,无论和谁谈起过往,她皆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没有人能欺负得了她。


    然魏元瞻此刻询问,她不再潦草应付,真心想了一会儿,评判道:“时好时坏吧……有人算计我,我也算计别人。”


    她抬起眼,瞳眸中闪着纯粹和机灵的笑意,“你是知道的——我这人呀,最是不爱服输,故而最后总是我赢。”


    魏元瞻无奈地牵一牵唇,不置可否。


    知柔忆起什么,又懒洋洋地添着话:“我在草原上可招人青睐啦,好多呼很①都喜欢我。”


    以乌仁图雅为首的许多贵人和年轻姑娘都偏爱知柔,因为她生猛得不似中原人,底子里有一股狠劲儿。往常瞧着不大爱笑,与其亲近了便知,她是一个十足活泼的姑娘。


    听她话中掺着北璃语,魏元瞻稍蹙了下眉:“呼很是什么?”


    知柔故意道:“你猜呀。”


    双手背在身后,随意交负着,明镜般的水面映了桃花,她的衣摆掠过草叶,潇洒得像风。


    魏元瞻凝着知柔的侧影,略微想想他不在她身边的日子,不知哪些妖魔鬼怪占了他的位,心里便觉得有些酸涩。


    他突然伸手,拎住她的胳膊把人带过来,随后将自己颈子里的玉符摘下,戴去她身上,形同法术把她套牢。


    这是他去岁回京,母亲给他的避疾之物,他贴身戴着,不曾离身。


    知柔惊了一下,方才垂眼去看他挂来的玉饰,头顶便响起一个霸道且郑重的嗓音。


    “谁喜欢你都行,你只能喜欢我一个人。”


    他的手指在她颈侧停了须臾,被他碰到的肌肤泛了点酡红。


    知柔耳根发烫,有点应不来魏元瞻忽然的直率。他从前不会这样,如今语出惊人,打得她措手不及。


    她摸了摸胸前玉符,大约是护身所用,很精巧,呈矩状。


    调整片刻,知柔向魏元瞻解释呼很之意,然后很小声地回道:“我也没喜欢别人啊……”说完掉过身,作出泰然的模样往前走。


    魏元瞻听了她的话,睫羽轻簌,登时尝到一许甜味,便笑了下,似乎很高兴,难抑嘴角笑痕。


    他闲散地踩在知柔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意剖开后,二人的关系更近了些。他突然后悔,为何不早点和她陈情?早在重逢的第一日,他便该说的。


    没走多远,知柔缓下脚步来等魏元瞻,与他并肩后,她睃他一刹,有样学样似的:“你呢,你在军中过得如何?我从未听你提起过。”


    他们实在很像,在兰城,谁也不愿暴露自己真实的际遇,好像只要不说,他们之间便没有分别的事实,能够一切循旧。


    回溯西北的生活,除枯燥外,令他难以忘却的是同北璃打仗的一年半时光。


    魏元瞻舒展的眉宇逐渐攥拢,低着眼睫:“战场残忍,诸多无能为力,我……”


    语意止了稍刻,他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杀的第一个人,大概与他一样年纪,那双布满惊愕的眼睛死死看着他,像烙印刻在脑中,他至今都忘不了那一张脸。


    “从前,我一直觉得,行兵作战是一件威武之事,能扫敌寇,能护百姓。将军吗,那更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像我祖父那样。哪怕马革裹尸,也是死得其所。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打仗并不威风,亦不痛快……山河之下,掩埋的东西太多,真不晓得祖父是如何坚持了那么多年。”


    知柔听出他的落拓,回应道:“或许只因为有些事情,总要有人来做,说不定将军他也时常感概,‘唉,真是太累了’。”


    魏元瞻望她少顷,浅声笑了:“你说的不错。”


    话到此节,知柔蓦然不想再提让他郁闷之事,见前面草地平整,便撩了撩袍子席地而坐,两腿稍屈,胳膊搭在膝盖上,叫魏元瞻:“我不想走了。”


    魏元瞻自然依她。


    行军多年,倒是磨去一些喜洁的习惯,他陪她一道坐下,聊了点有的没的。


    知柔笑颜不收,几番被他趣得捧腹,最终目光搭回景色,低低感叹了一声。


    “回来真好。”


    有家人陪伴,还有魏元瞻。虽然和他在一起总是拌嘴,他近来还有些让她招架不住,但不可否认,在他身边,她总是无忧无虑。


    知柔撒手躺下去,望着天空,流云渐渐变成火烧的颜色,春风拂动青丝,几缕贴在脸上,有些痒。


    魏元瞻扭头瞧她,不多时,身子往后靠了靠,一条手臂撑在旁边,支着腰侧,另一只手在她脸上轻轻揉捏,简直嚣张过分。


    知柔警惕地拍掉他的手,皱起眉毛,声音却不含半点儿威势:“做什么?”


    魏元瞻不以为然地收回手,仍是无赖道:“我就想看看你,不行吗?”


    知柔气结,哼一声:“没有你这么看的。”


    魏元瞻不反驳,也不辩解,直晃晃地注视知柔。


    她本是羞怯,被他近乎滋事地端详着,便有点承受不住,倏然坐起身,把他侧着的身子推倒,两手牢牢摁住他的肩膀,回敬一般,居高下视着他。


    魏元瞻未料到她会有此举,稍微错愕了一瞬,手指微蜷,接着又慢慢松开,噙起嘴角,一副坦荡接受的情状,没对抗分毫。


    他望着她笑了笑,那表情,很有一种“有胆你就来”的意味。


    知柔忽感局促,呼吸乱了一分,忙正色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叶,继而提醒道:“再不回去,城门恐要关了。”


    魏元瞻随口应她:“若城门关了,我们便宿在此,马鞍为枕,我的衣袍都给你。”


    玩笑的心思,只是迤逗一二,不料她如临大敌,口吻中还写满嫌弃:“谁要跟你睡在这?”话罢立远了些。


    魏元瞻拧了拧眉,站起身,诘问道:“你不跟我一起,还要跟谁,它们吗?”


    视线往马儿那遥遥一点,又轻哼着说,“它们可不管你冷不冷。”


    换作三四年前,知柔眼下就跟他动手了,他该庆幸她稍稍成熟,只是转过背,朝系马的地方踅身,然后回首喊他:“魏元瞻,快些跟我回去了!”


    魏元瞻微微一笑,拍拍身上的杂草,举步跟上知柔。


    霞光渐隐,桃林中昏暗了两分,魏元瞻撩一眼天色,遗憾地想,真希望日暮永远也不要来——


    作者有话说:小魏:把好东西一点一点搬给知柔。


    第108章 似酒浓(二十) 魏元瞻在她颈窝磨蹭。……


    二月十三, 天气回暖,微风中已透着几分和煦。


    天尚未亮全,宋祈羽收好行装, 从院中静悄悄地出来。昨日已跟父亲母亲拜别,今朝挑这个时候启程,是不想再见母亲垂泪。


    长离紧跟在宋祈羽身边, 灯笼照亮脚下, 返着一点光晕于他面孔,眉宇间有浓重的郁色。


    长离试探出声:“公子可要再等一等?”


    三姑娘昨日因公子要回玉阳而闷闷不语, 如今不让她送, 她不会更难过吗?


    宋祈羽摇了摇头:“不等了,走吧。”


    他已在京中松散多日,提起风云变幻的玉阳, 他心中已不如从前那般迫不及待,但那儿才是适合他的地方,能让他伸展拳脚,做自己想做之事。


    妹妹和母亲的挽留会让他不舍,一日拖着一日,便不知何时才能动身。


    他果断地回头, 往府门方向抬步。


    刚走到前院,庭中花树后, 他看见了几道暗影。墨色犹在,灯笼氤氲的光线在砖上晕染,宋从昭一行正等在廊下,见他来,略微往前站了一些。


    宋祈羽有些诧异,忙赶过去, 躬身唤道:“父亲,母亲。”眼睛朝旁边移几寸,“妹妹……”


    宋含锦和知柔并立一处,忍着眼泪,轻轻嗯了一声。


    昨日他那般合礼地同所有人知会离京,宋含锦便猜到,他不想他们送他。可是她舍不得,更不愿抱憾,未好好睡下,独自提灯到前面等。


    才出绝珛,就见知柔也从拢悦轩出来,问她可要去喊父亲母亲。


    宋从昭因要朝参,本就起身早,听女儿们有意送兄长一程,便整好朝服,携许月鸳一并去往前院。


    “到了玉阳,让长离回来给你母亲报信。张都督虽看重你,他这个人我还是有些了解,切勿过骄过躁,更不要急于功利……”


    宋从昭说着,目光深深在儿子脸上定了一会儿,心知他沉稳谨慎,稍稍安心,只踌躇片刻,多添了一句,“若不想待在军中了,便回来,为父总不至于叫你在京师无事可做。”


    宋祈羽颔首应下。


    许月鸳刚拭掉的眼泪复又涌出,大约是个留他的借口,她说:“连你弟弟祈章都成亲了,你常年待在西北,是要形单影只一辈子吗?”


    宋祈羽唇畔起了点温柔的笑意,顺着她道:“母亲如有中意的女子,替我安排便是,不过此举却是委屈了人家,我良心不安,恐怕夜里难以入眠。”


    刚得他启口,许月鸳还揣着半缕希冀,听到后面,恨不能叫人把他绑回院里,一双又怨又爱的眼珠戳在他身上,哽着哭腔:“你这个不孝子!”


    余光瞥到宋含锦,更觉得气愤了,“我做了什么孽,生你两个……”


    好在仆从皆退,只有家人在旁。宋从昭看她对儿女婚事如此着急,也很头疼,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净说些气话。好了,他还要赶路呢,别哭了,孩子们都看着。”


    许月鸳揩一把眼眶,腾出空余给兄妹三人。


    宋祈羽要走,宋含锦眼下还不曾说过一句话,只将目光紧紧投在哥哥身上,眸中早有湿意。


    知柔看在眼里,率先替她开口:“大哥哥,一路平安,记得常往家里写信。”


    知柔和宋祈羽的感情一向比较疏淡,她今日相送,是为了父亲和姐姐做的。


    灯盏在她手里牵着,火光晃动,宋祈羽望她一眼,点了点头:“好。”


    外间天色逐渐亮了起来,他上前两步,对知柔和宋含锦说:“照顾好自己。”又道,“明年除夕,我便回来了。”


    宋含锦压着下巴,安静得不同寻常。


    宋祈羽无奈地弯一弯唇角,声音很低:“哭什么?我又不是去出征的。”


    宋含锦当即便想反驳,说他第一回私逃离家,亦不是为了出征,可北边战事忽起,足足四个月没有他的书信,他们都以为他出事了。那种痛苦的感觉,她再也不想经历一遍。


    终究为了避谶,她什么都没有说,只道:“哥哥一定要平安,我等你给我带桃酥回来。”


    宋祈羽笑着答应,最后朝父母叩首,起身出了门。


    宋含锦在府门下看他翻身上马,将母亲给的衣物挂在鞍边,继而揽过缰绳,停顿须臾,催马向街道行去。


    直到他的影子难以捕捉,她才回身,知柔挽着她的胳膊,一道跨进门槛。


    黎明的风缱着暖意,知柔瞟一眼宋含锦,对她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容:“姐姐,我跟你说个秘密。”


    宋含锦犹自恹恹,兼一宿没睡,本就没什么精神,听知柔张口,她下意识摇头,可望着四妹妹染满朝气的笑颜,她又迟疑了:“什么?”


    知柔压着嗓音:“北璃国君不威,身边还有个野心勃勃的弟弟与他相争,光是内忧便足够打理。而周围那些部落小国更无同心或忠诚可言,他们就像丛林中的兽,闻到血味便会扑上去,此为外患。”


    她的言下之意,是说边塞暂且不会有战火交锋,三年前的事情,亦不会发生。


    宋含锦闻言终于现出一许会心的笑,很淡,然后就见知柔松开她的手,慢腾腾地走在前面,倒着身子,把脸面对她。


    “大哥哥去了,还会平安回来,就像这次一样。”知柔说道。


    陪宋含锦回到绝珛,阳光彻底洒下,煌煌如金。


    下午还要去宋阆府上赴宴,宋含锦叫婢女进来为她梳妆,瞧知柔不施粉黛,又令人搬根凳子请四姑娘坐下,一并施为。


    知柔拿她无法,只好听命,走出绝珛的时候仍嫌口脂不舒服,用手背在嘴唇上不断擦磨。


    两院外的桃花绽得正艳,知柔随意掀起目光,想到了魏元瞻。


    这几日,她忙着周旋于阿娘与苏都之间,魏元瞻忙着练兵,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多,最近的一次是在傍晚。


    他潜到她房中坐着,这回掌了灯,明目张胆得就像宣告他来了一样。知柔气得要去打他,可见星回捧着一摞宝贝站在门外,那是魏元瞻送的,她又笑出声,进退两难。


    思绪回荡至此,知柔拎了拎嘴角,踅上游廊。


    宋阆的宴席原来举在郊外,他是东道,特意择了一处临水的园林,亭台错落,水光潋滟,半个京师的权贵皆聚于此,如同宋含锦所言,今日“宋家”的排场做得足。


    知柔先宋含锦一步跳下马车,扬手扶她。


    虽然哭过,敷粉后却也不显,转瞬间,她又成了那个眼高于顶、盛气凌人的宋三姑娘。


    瞧着园中布置,宋含锦低蔑地笑了一声:“真够‘雅’的。”


    这话是悄悄同知柔说,许月鸳并未听见,只是回首瞧她形貌,猜出两分。她肃容提点:“坐几刻便回去,休要乱走。”


    她一转来,宋含锦笑容立刻消失,乖乖点一点头。知柔从始至终规矩地站在一侧,挨着姐姐,眼珠子没朝任何地方安放。


    几年不见,这丫头倒是沉静不少,许月鸳心中暗道。除了欣慰,她竟生出一缕涩然的情绪,口吻又变得温和了:“祈章应该在另一头,一会儿看见他便遣人报我,听见了?”


    两人一道颔首。


    很快有人眼尖瞧到她们,亲亲热热地上来寒暄,宋含锦趁着空隙,扭头和知柔咬耳朵:“大伯母一到春日便腰疼,老毛病了,托母亲替她看着点二哥哥。”


    知柔闻言低笑:“二哥哥精着呢,大伯母多虑了。”


    “谁说不是?”


    宋含锦跟知柔一路闲谈,到了西边水榭,人影寥寥,姐妹二人像是寻着一块净土。


    知柔在围栏边眺望一会儿,转身对宋含锦道:“我好像看见二哥哥了。”


    “哪儿呢?”宋含锦踱过来。


    知柔抬手遥指:“那儿,一群人。”


    观情势,仿佛在争论什么,宋祈章素来不尚武艺,现下却隐有暴力之态。他对面那双眼睛,不经意穿过水流,往这里飞来一刹,就这一刹,那人定了住,再没挪动目光。


    知柔慢慢蹙眉。


    隔得远,瞧不清那双眼睛是在看谁,但她十分确定,是向着这边水榭。


    宋含锦当下认出来,拽知柔袖角,低声道:“宋培玉。”复拉她胳膊,催促着,“别待在这儿。”


    园林弯绕颇多,宋含锦头回来此,走得晕头转向。知柔不怕麻烦,亦不想为其沾染,便顺着她到处走。


    不多时,海棠门后响起密匝的脚步声,二人站定,即见四五个人影跨过门,数目相对,悠悠驻步。


    知柔将宋含锦掣到身后,目光盯着门前为首之人。


    久未逢面,彼时在家塾和他打斗的野丫头已经初初长成,她眉眼深邃,瞳仁在金辉下泛着冷光,仪态端直。宋培玉很难在第一眼认出她,方才是先看见了宋含锦,略加思忖,才得出她的身份。


    “这不是宋四姑娘吗?”


    他走上前,站近了打量知柔,随即招呼小厮呈来一壶一樽,满倒后递给她。


    “公主远嫁,宋四姑娘也曾随行,想来早已习惯朔风烈酒。这杯‘马奶酒’在京师可不易得,我遣人寻觅数日方才购下,今便献给四姑娘,当能引起旧日回忆。”


    话里话外是在贬她曾得罪皇亲,远去异国,今朝得返,就该夹着尾巴做人。


    宋含锦被知柔揽去身后,闻及此,恼得咬牙,正要扒开她的围护,不想她已接过宋培玉手中的酒:“十公子这样惦记,倒令我有点感动了。”


    她语调平缓,声音不高,恰好传入众人耳中,很是悦耳。


    “只不过——这马奶酒在北地十分寻常,未料入了京师,竟成奇货。不知十公子花费几何,若是心疼,我可偿付与你。”


    知柔说完,又露出一抹几不可见的微笑,在宋培玉眼中,分外戏谑。


    这是讽他一坛好酒都拿不出来。


    宋含锦在知柔背后发出了点动静,大约乐不可支,却需收敛。


    周围余人虽是宋培玉的朋友,但很少见如宋四姑娘一般的女子,皆感惊诧,一时忘了帮腔。


    熟悉的氛围扑面而来,宋培玉不怒反笑,两眼垂在知柔身上,嗓音偏低:“你还是这般伶牙俐齿。”


    知柔道:“别这么说,好像我们有多熟稔。”


    宋培玉接口:“当年的账,我还没跟你清算呢。你大哥走了,谁还护着你?”


    凑近半步,剑眉略扬了扬,一脸玩味,“话说回来,你和他……是在效仿女娲伏羲么?”


    如此不堪之言,独知柔和宋含锦听见了——女娲伏羲乃兄妹共殖,他这话,是在暗指知柔与宋祈羽关系越轨。


    当初他被宋祈羽逐出家塾,记恨在心,去寻过宋知柔。每一次将得手时,那个叫长离的人总会出现阻他。


    后来宋知柔离京,他尚有几分不满。现在她回来了,宋祈羽不在,使他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陪她慢慢算账。


    “四姑娘不喝吗?”宋培玉挺直腰背,勾唇望她一会儿,转而吩咐小厮,“把这酒拿去大帐,就说是宋四姑娘大气,邀众客同饮。”


    话落折身,与那些男子洋洋洒洒地跨出海棠门。


    知柔无意给宋家添事,故大庭广众之下,她很守着礼节,任谁见了都无法指摘。


    宋含锦不同,她历来被家中护得极好,何曾受过这样屈辱?从前披着的矜持骄傲一瞬间捏碎掌中,刚迈开腿,知柔一把将她攥住——


    “姐姐去哪儿?”


    “我……”方启一个字音,知柔又道,“母亲不是说坐会儿便回去?姐姐,我们走吧。”


    “宋培玉呢?”她不依不饶。


    大帐内俱是高门贵姓,宋培玉所举,于知柔名声有损。


    却见知柔无谓地耸一耸肩:“管他作甚。”又笑嘻嘻的,“他丢他的人,我走我的路,两不妨碍。”


    宋含锦听了稍稍定神,春风灌袖,适才恢复以往理智。


    宋培玉那句“女娲伏羲”之言,少时也有旁人对她说过,令她胃里一阵恶心。是故,刚才再次入耳,难免有些失控。


    知柔伸手执她,不急不慢地向原路折返:“也不知二哥哥被什么绊了住,咱们要不去找一找?”


    一壁说着,身形渐远,好似庭中一切都未曾发生。


    傍晚归家,苍穹呈一片绯色。


    宋含锦在马车内和知柔聊了一路,言笑晏晏,早将园林之事抛去脑后。


    下了马车,没走几步,眼前突然冒出兰晔的影子,支吾着要见知柔。


    宋含锦犹豫片刻,与宋祈章一步三回头地过了门槛。


    漫天红霞倒映,知柔迷茫地凝视兰晔,询道:“你找我,是魏元瞻怎么了吗?”


    他两手摸了摸身侧衣服,拧着指节,不大好意思的样貌:“主子不肯走,口中……口中一直喃喃地唤、唤、唤四姑娘的名字……”


    说得云里雾里,知柔不甚明白,忙又问他:“他在哪?”


    去到起云园,天光愈收,檐下挂起精致的灯笼,宅子不曾大改,却实实在在地“贵”了许多。


    知柔迈进偏厅,光线慵沉,桌上燃着几盏羊角灯,灰蒙蒙的,这是师父留在厅中、未被盛星云以新物取代的原品。


    她目光稍掠,即见一身苍色袍子占据案桌,魏元瞻手臂搁在案上,侧脸抵触,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知柔抿了抿唇,伫立半晌,终于走过去,脚步仍是轻的,提手拍他:“魏元瞻,醒醒……魏元瞻?”


    他睁开眼帘,朦胧的火苗于室中跳跃,仿若梦境,有个声音循循地在耳边喊他。


    模糊中,魏元瞻看见了知柔。


    他逐渐将身子坐正,直盯着她,“她”和往日不太一样,又说不上来。


    知柔瞧他转醒,轻轻拉他胳膊,企图带他起身,终归太沉了,她不愿自背后抱他两臂,只好扭头叫兰晔:“过来搭把……”


    话犹未完,一只滚烫的手掌捉住她的腕子,略略一扯,将她圈了下去。


    知柔被迫坐到魏元瞻膝上,他把她紧紧纳进怀里。


    兰晔目睹此状,吓得立马低头:“我、我……”该说什么,他全不知道了,所幸双腿识路,逃似地转弯,退了出去。


    一霎间,知柔心悸不止,睫毛颤得倏急倏钝,整个人却形同冰封,未敢动弹。


    从前不是没有过贴身接近的时候。


    他们在小苍山角逐,她手肘受伤,疼得发昏,是他抱她下山;每回摔跤打闹,她一得机会便趴在魏元瞻身上,还曾肆无忌惮地“丈量”他。


    可是现在,混杂的气味钻上来,有醇醇酒气,也有丝缕清淡的、他的味道,知柔只觉头脑混沌,身上每根神经都拉到极限,有些细微的颤抖。


    魏元瞻的下巴枕在她的肩膀,双手环着一副柔韧的腰,低头在她颈窝磨蹭。


    “知柔……”他呢喃地唤着,声音如同他的气息,无比缠人。


    “他们说我是童……都笑话我。”


    第109章 似酒浓(廿一) 温软在怀,欲罢不能。……


    温热的气息倾吐在颈间, 知柔有些痒,肩膀瑟缩了一下,便觉腰上的手施了几分力道, 把她箍得更紧。


    被人掌握的滋味不太好受,知柔适应一会儿,胳膊紧贴魏元瞻的胸腹, 不属于她的体温传递过来, 起先犹不敢动,继而放松了些, 慢慢偏过脸。


    羊角灯在屋内散发弱芒, 四下悄寂。


    知柔瞧着魏元瞻。


    他的瞳眸黑而深邃,闪烁着异样的光泽,其中侵略的意味, 知柔不曾察觉,只发现他的目光与往日不同,大约是纯净,有些迷人。


    少年的吐息就在咫尺,身体毫无距离,她却不躲, 好像并不抗拒这份接近,甚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张脸, 哪里不同?


    知柔自小就爱美丽的事物,她认为这是人的天性,可是隽美的人她瞧得多了,没有谁可以轻而易举挑动她的心。


    魏元瞻是例外。


    知柔的目光在他五官上滑动,一路滑到颌线,衣襟未遮住的地方, 他的喉结似乎滚了滚。


    或许是怀抱太温暖,鬼使神差地,她有些发热。


    于魏元瞻而言,酒过三巡,思绪开始漂浮,连幻觉都变得实实在在,造就一场绮梦。


    梦中人全无阻隔地在他怀中,“她”今日略加修饰,本就深刻的眉目显得愈发浓烈,衣襟上挂着浅香,是桃花的味道。


    温软在怀,欲罢不能。


    魏元瞻的视线微低几许,去盯她的唇。


    冶丽、娇嫩,像馥郁的花瓣。


    他想吻她,想要不可分离的亲密,想要占有她的一切。


    心念至此,渴求至此,魏元瞻稍微靠近,还是低低问了一声:“知柔……可以吗?”


    话音稍慢,说不清是饮酒的缘故,还是因为隐忍。


    抚在她腰间的手时轻时重地揉捏着,似乎摩挲到她的肋骨,知柔唇齿轻咬,吐纳稍急:“魏、魏元瞻!”


    连忙按下他的掌心,炽烈的气息萦绕不散。


    方才触碰如同电流在心里细细淌过,知柔感到酥麻,也有一瞬好奇,可她自幼承袭的家教不允许她继续探索,声音都带着逾常的紧张。


    魏元瞻听了,手臂力道稍释,一刹清醒过来。


    她……是知柔。


    真的知柔。


    受制于人的局面顷刻消散,魏元瞻松了手,知柔随即起身,逃离他几步远,后腰抵在长案边缘,眼睛里蓄了一点她从未有过的光亮,像是情催的。


    魏元瞻跟着起身,站在原地没动,手指贪恋又懊悔地蜷了蜷,想说点什么,解释什么,可脑子形同架空,一个字也溢不出来。


    知柔对他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接近她就像一种本能,他已经十足按捺,万分克制,却犹恐自己方才的举动冒犯了她。


    羊角灯熄了一盏。


    视觉稍暗,其他感官便在静默中滋长起来。


    魏元瞻的眼神似有力度,知柔直白地承接到心里,心跳一瞬间快得无章。


    半晌,她终于开口:“你怎么会在这儿……在起云园。”


    字音清楚,语调却不甚自然。


    她还愿意搭理他,魏元瞻松了口气,试探地往前上了半步,如实说:“盛星云的兄长下月要南渡洽商,今日是送行宴。”


    宴会所邀多是商贾男子,故而盛星云的请帖未递给知柔。


    “盛星云呢?”起云园中除了他们和兰晔,再无旁的人影。


    魏元瞻转头看窗外,灯笼高悬,布置如初,喧闹的人语声却在不知不觉中匿迹了。


    他仅剩的印象是盛星云劝他小酌慢饮,别跟他大哥计较,然后他有点不适,再然后,他看见了知柔……


    想到这儿,魏元瞻轻轻摇首,一双眼睛仍自制地放在知柔脸上,没有说话。


    本也未寄希望于一个醉酒之人的记忆,知柔瞧他答不上来,并不多问,像是完成任务,可以撤退了一般,她旋衣向外:“我去叫兰晔。”


    在偏厅多待一刻,她的指尖就发软一分。


    ——那张椅子,过分亲密。


    知柔没做过这种事,所以紧张,只感觉魏元瞻的手和眼神都是烫的,在她一片空白的认知里掠夺横行。


    可是她不抵触,也许……也喜欢,但她头一回生了怯弱之意,不敢放肆。


    刚站起来她便想跑,怕魏元瞻误会,这才生生定立在那,让自己说了些什么。


    尘屑在光晕里游走,出至门外,清爽的空气浇淋全身,心绪渐渐恢复。


    天已黑尽,头顶筛满星辰。魏元瞻从屋里追出来,一把攥住知柔,随即手向下滑,牵到她掌心。她半侧过身,抬了抬脸。


    月亮坠下的光很淡,暗暗柔柔,魏元瞻的声音混在月华里,漂入知柔耳中:“你可是恼了我?”


    “没有。”她答得很快,不作一丝犹豫。


    魏元瞻注视她,她的耳根还浮着瑰色,交睫稍促,却没有躲避他的视线。


    知柔擅长说谎,但对待正确的人,她一向坦诚。魏元瞻不怀疑她的答案,依然追问了句:“当真?”


    大概是心虚,他害怕衣冠下的欲望会令她疏远自己。


    知柔捏了捏手指,适才发现掌心被他牵着,力量像细沙一样流去他的手背:“我只是……有点惊讶。”


    惊讶,是生气另一种委婉的说法么?


    魏元瞻眉心略攒,余光中闯进一个频频挪动的影子,他瞥一眼,声音温煦:“兰晔去寻的你?”


    知柔说是。


    魏元瞻默了默。


    宋阆在城郊设宴,知柔会去,他知道,故而让长淮替他留个心眼,照看一二。


    至于兰晔,他的确没吩咐过什么……是他不慎。


    魏元瞻松展眉宇,感受到掌中的柔荑比刚握住时烫了许多,有些不肯放手。


    他另起话头道:“我送你回去。”


    知柔远远瞄了兰晔一眼,五指像一尾鱼挣游出来,随后才应他:“好。”


    魏元瞻本是微醺情动,经过屋内那一遭,神思彻底清明。上了马车,知柔与他相对,他一双深目驻在她身上,如笔描摹她。


    幽闭。独处。对视。


    知柔不禁记起刚才,掌心虚拢,咽了咽喉咙。


    “盛星云,”她嗓音稍滞,“他也要南渡吗?”


    “他会留在京中。”


    知柔似乎安心,覆下睫羽。


    魏元瞻的视线仍未移开。


    她今日穿的浅云色,从头到尾的蓝,如此素雅之色在她身上也显得溢彩流光。魏元瞻瞧着,当下便想询她城郊宴会一事,又担心问得不好,触她霉头,不如回去听长淮交代。


    于是挑挑拣拣,他竟问起了苏都:“你与苏都相处得如何?”


    “他……”知柔蹙起眉尖。


    自她去过冯宅以后,与苏都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行止变得和在北璃的时候一样,不温不火,不疾不徐,表情是单一的,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刺激他的情绪。


    如此很好,至少共处一室不会感到窘迫。


    初时闲暇,他会到宋府亲自陪着阿娘,后面似乎事务繁多,倒是来得少了;她随口问他什么,他都会答,但总觉得缺了一些,有点古怪。


    直到两日前,知柔与苏都在藏书楼叙话,蓦然有人上来,是他的手下赵训。


    所有往来冯宅的人都识得她,说话并无避忌。那天,赵训刚一张口,苏都兀地将他打断,眼神没朝她身上过一眼,但她能察觉到——


    “他好像在防着我。”


    苏都不信任她,无可厚非,毕竟除了兄妹之名,他们不曾像真正的兄妹一般相处,没有那么多情感;她的“可靠”也仅限于底线之上,苏都不敢交付全心,她完全理解。


    只是让她去冯宅的人是他,戒备的人也是他,两相矛盾,在她看来便有点形似玩弄了。


    光照适宜的车厢内,魏元瞻眼中神情几度变幻,少顷,他忽然说道:“我去见了袁大人。当年之事,或许另有隐情。”


    知柔有些意外,亦不解这与苏都有何联系,他怎会突然提起?


    她掀起眼帘,直视魏元瞻,闻他道:“袁大人素嗜兵法,自常少将军在卫岭一战克敌后,袁大人便开始研究他的每一场战役。他们二人志趣相投,可算知己。”


    卫岭一战,非常遇初临沙场,然此役以寡敌众,反败为胜,使年仅十七的少将军成了国朝传奇般的人物。


    此后,常遇更是连战连捷,鲜有败绩。陛下对这位过分年轻的武将十分宠爱,不仅让他掌西南军权,还赐他尚方宝剑,允他战事先斩后奏。


    “朔德六年,北璃与我朝订盟,陛下召常将军回京,他入京的日子比国朝预计的晚了半季。而在他尚未班师前,塞川一战使我军丧失了一半精锐,京里口风已无利于他。”


    塞川字眼,知柔在袁兆弼的手札中读到过,也记了下来。在她翻出瓦间信件的第二日,去书房请教了父亲。


    塞川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然而常遇误判敌情,将大部分军力部署在谷口,军队之间难以策应。此战惨败,军心大跌,京中更有甚者称常遇与北人通谋,故意送其“投诚之礼”。


    京城的妖风到底刮不到边塞,常遇吃了败仗,并未沉溺其中,而是在北璃军大捷后即刻发兵突袭。


    常遇的骑兵比北人更雄更悍,不仅从四面八方击溃敌人阵营,还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心理恐慌。这一战后,北璃军溃不成兵,没过多久,北璃可汗不得不派出使臣向燕求和。


    “听袁大人说,陛下当时尤其爱惜常将军。久受陛下倚重的诤臣董学颜曾上谏,言常遇通谋北人,朝廷以‘陷害忠良,离间君臣’之罪将其逮捕下狱,判了流放西舜。”


    “他既如此得圣心,又是为何……”知柔敛眉。


    魏元瞻的声音一直很低,除了她,连坐在车轼的兰晔都听不见里头半点儿声响。


    “有人向陛下呈了一张素笺,虽不曾用印,但那笔字,陛下认了出来。”顿了顿,“那封信笺原是送给北璃可汗的。”


    常遇的字,知柔在冯宅见过。


    锋芒刚劲,铮铮铁骨,却又不失华美。要习这一笔字,非易,亦非寻常人可仿。


    知柔这些天从冯公口中听闻了一些常遇的故事,不是讲他如何忠,而是以旁观者的口吻平述他的经历。


    他能单枪匹马混入敌营,且全身而退,足见其非无邪良善之徒。可若说他通敌,那是另一回事了。


    就算他有心,谁能拦到他的书信?


    一语落下,车厢内缄了片刻。


    知柔手搭座沿,手背瞧着修长洁净,须臾,指头动了一下。


    “他身边有人背主。”几乎笃定地开口。


    她思绪敏捷,魏元瞻预见她的回应,时下面容不改:“塞川失利后,玉阳军中多了一位‘辛夷公子’,与常将军坐卧不离。”


    知柔还待他的下文,就见他一对浓眉略锁,盯了她好一会儿,仿佛在斟酌。


    不多时,闻他续道:“传言此人姓凌,也有人说他姓宋。”


    知柔睫毛微颤,手指忽然僵硬起来。


    她费劲收拢,语调平稳:“苏都想错了,那人一定不会是我父亲。”


    “我也相信不是姨父。”魏元瞻毫不质疑。他看着知柔,火光忽明忽灭,她的手从座沿无意识摸上腰间,只有一块玉佩润泽轻闪。


    她不安定时,惟有刀鞘上的暗纹能使她纾解两分。


    短刀不在身上,她抬起脸,回视魏元瞻。


    他不玩笑的时候,黑白分明的眼睛如雪明澈,专注着看一个人,眼睛是有些温柔的,也很有力量,像一只大手抚摸她的头发,悄悄坚定其心。


    这种时候,知柔才会感受到年龄上的差异——


    一岁之差算不了什么,她鲜少觉得自己比魏元瞻稚齿。但现在,他有点像个哥哥,知柔的心温软下来。


    “你是怎么让袁大人与你谈及过往的?”她扇了扇睫。


    “投其所好。就像……”魏元瞻的话像在哄孩子,更像承诺,认真得让知柔刚刚平定的心一刹又揪紧了。


    “你若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只要你开口。”


    第110章 似酒浓(廿二) 身体稍微前去,直勾勾……


    二人中间隔着半臂距离, 相较椅上,如此已算得十分周正。


    一种奇异的情绪爬上心尖,知柔凝着魏元瞻, 没有言语。


    车檐上悬铃晃动,发出清脆声响。


    魏元瞻承接着她的视线,唇角略微仰起, 屈指在座沿叩了一下:“回神了。”


    知柔愣了须臾, 倏地移开眼,恍闻他语中带着笑意:“等你阿娘和常将军的事情了了, 你以后想做什么?”


    以后想做什么……知柔幼时尚有答案, 比方当个匠人,或是游历山川,逍遥自在, 如今却有些模糊了。


    “我也不知道,兴许……我会回一趟洛州,见一见小娥。还有……”记着石榴树下埋的状元酒,盛星云同她说后,她一直没取出来,总盼着师父能亲手给她, “去江东拜谒师父。”


    魏元瞻听了,很自然地问道:“你要跟我去吗?”


    似是随口的一句话, 知柔心头微震,目光重回他身上打量。


    少顷,眼里的惊诧慢慢消散,嘴边漩着轻盈的笑,她反问一声:“你能吗?”


    今时不同以往,他不是单单一个宜宁侯世子, 肩上还有别的责任,等闲哪走得开?


    魏元瞻认真想了想。


    旧事查起来不易,得费些时间;待长风营整顿好了,他便有机会卸了此任,或是讨几月假。遂坦荡地看向知柔,道:“总有办法。”


    马车还在往前走,行驶得却比方才慢了一些。


    知柔欣赏一会儿他的笃信,转而问他:“今年生辰,你想要什么礼物?之前欠你的回礼,我打算一并补上。”


    回礼,说的是三年前。


    魏元瞻目光中略有闪烁,大约是想到什么,泄着一丝笑:“四姑娘能屈尊来贺,我便受宠若惊了。”


    知柔看他正色不了多久,便说:“那我给你猎只狐狸好了,衬你。”


    聊着聊着,在起云园的气氛筛拣干净,魏元瞻又忍不住想离她近一点,无意识地,他小臂搭在膝上,身体稍微前去,直勾勾地衔她眼睛。


    揉杂酒气的冷香笼罩知柔。


    她挑眉注目一会儿,问道:“不满意吗?”


    魏元瞻低头一笑,也不再逗弄她了,说:“满意。”


    跨进宋府,知柔心里还在想着“辛夷公子”一事。


    若此人还活着,说不定能为她解开许多谜题。可是十多年前的人,连个姓名都没有,她要上哪儿去找?


    一面思忖,脚步踏着去往澹玉苑。大抵身世揭露,她住在宋府便多了一层愧疚之感,礼节上不愿再有欠奉。


    许月鸳对知柔的态度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教、纵容,皆有限。她来问安与否,许月鸳并不计较,倒是才送走儿子,思绪沉累,用罢晚饭,未几便歇了。


    知柔刚抵院首,远远望见宋从昭走在檐下,燕居的黑袍松垮,广袖迎风。她略站了站,宋从昭瞟见她,悠悠驻步。


    知柔随即上前,轻唤一声:“父亲。”


    “才回来?”宋从昭不动声色地将她看一眼。


    “是。”


    “锦儿他们傍晚便已归家,你又往何处去了?”


    他虽如此问着,脸上半点愠怒也没有,负手缓缓而行。


    知柔随他抬足,原要编个借口混过去,转念又想,实话也没什么见不得人,便低下眼帘:“我去找魏元瞻了。”


    “元瞻?”宋从昭停了一刹,攥着眉说,“他还带着你胡闹。”


    二人从小一块儿学武,脾气差得远,却玩得来。昨个儿还在吵架,明儿闯出祸事,他俩的名字必在一处,分开不得。


    知柔扁一扁嘴,咕哝着:“没有胡闹。”


    宋从昭斜目睐她,暂且将此事不提,再度开口,声音里多了两分和煦:“城郊宴上之事,我已听闻。明日我便去佑王府请见殿下,不会叫你徒受委屈。”


    话音入耳,知柔满腹疑窦。


    今日宴上,她只和宋培玉有口角,如何牵扯佑王?莫非……是那塞外酒被宋培玉拿来作文章,波及怀仙么。


    她心中猜测着,没有及时应答,半晌才吭声:“劳烦父亲。”音量略低了低,“我知错了。”


    宋从昭侧首看她:“真知道错了?”


    知柔点点头,袖摆拂过廊角花枝,馥郁的花香穿行在空气中。


    已是春二月,夜间不算冷得刺骨,宋从昭脚步慢下来,宽大的掌心在身后微微一握,吩咐知柔:“那便去祠堂陪你二哥哥罢。”


    由少及长,知柔踏入宋家祠堂的机会屈指可数。


    祠堂中,烛火微晃,里边儿人听得足音,脊背立马扳直,嘴里虔诚道:“先祖在上,祈章狂妄自负,未能谨言慎行,令家门蒙羞,罪莫大焉,今于先祖前请罪。若祖宗在天有灵,尽望降罚于……”


    犹未演完,背后扑哧一笑。


    宋祈章微愣片刻,扭过头:“四妹妹……”他诧然道,“怎么是你啊?”


    刚挺起的腰杆卸去两分力气,瞧她走进来,双手背在腰后,别有意味地打量他:“二哥哥又是因为什么被发落到这儿?”


    宋祈章长长的眉毛压下去,哼了口气,懒转回身:“没什么好提的。”


    旁边落下一响,是知柔蹲下来,把食盒搁在一只蒲团上,揭开盖儿,素淡的气味钻营而来。


    “吃吗?二嫂嫂做的。”


    宋祈章听了瞳眸微闪,兴致盎然地看着知柔:“她让你送来的?”


    知柔说不是,“父亲让我来的。”


    那点光芒顷刻暗淡,怅怅地一笑:“想不到整座府里最关心我的人竟是二叔父。”


    知柔一边听他说着,一边环视周遭摆设——肃然整洁,独他二人,连件多余的寒衣都没有,不禁问道:“大伯父命你跪到什么时辰?”


    “明日天亮。”


    “二哥哥需要什么,我可以替你搬来。”


    “不用麻烦。等父亲明早过来看见,我可就白跪了。”宋祈章勉强打起精神,捻一块迎春糕入口。


    夜晚漫长,蜡烛燃烧的声音充斥周身,格外得静。宋祈章张了张嘴:“四妹妹……你能陪我说会儿话吗?”


    “好啊。”知柔索性半跪在他身旁,两只星眸莹润,“说些什么?”


    宋祈章的视线罩着那层食盒,话音闷闷:“书兰她……”


    才出三个字便断了弦,缄默不语。


    知柔猜不到他所想,实际上对他和李书兰之间的事,她知之甚浅,不过可以瞧出他心境低落,欲宽慰他,又无从启齿。


    只得照实说:“我没见到二嫂嫂,是她身边的婢女把食盒拿给我的。”


    宋从昭担心宋祈章跪出病来,可到底是长兄在规训儿子,他不好插手,便旁敲侧击地交给知柔。两个孩子感情笃睦,去照看他,情理之中。


    知柔听闻二哥哥在祠堂受罚,最先照顾到他的胃,往小庖厨跑了一趟,正巧碰上李书兰的侍女。


    宋祈章眉头结成一个疙瘩,暗忖书兰是不是生他气了,琢磨不透,干脆换个话题。


    “你和魏表哥呢?”


    他突然询问,知柔嘴唇动了动:“我们怎么了?”


    宋祈章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情意,只见傍晚兰晔来找她,有点挂心。


    “我可是听说他在兰城的顶头上峰是个叫人闻之色变的魔头,常言近朱者赤……”


    魏元瞻回京不久,宋祈章与他纵是表亲,关系也疏淡了。仅凭从前的记忆,和对行伍之人的俗见,恐四妹妹吃亏。


    若换个人品判魏元瞻,知柔早就出声回讽,但这人是二哥哥,她眉尖稍蹙,微乎其微地嘟了下唇:“我可没听说过。”


    俄顷,她心里一动,没等他反应她的异常,率先开口:“二哥哥,你能和我讲讲昶西宋氏吗?”


    兰城的消息,他尚有耳闻,宋氏旁支之事定然不在话下。


    言及宋培玉的根茎,宋祈章狐疑地睇视知柔,她已从半跪变成盘腿而坐,一手撑腮,状极专注地望着他。


    这幅模样,令人忆起昔年在家塾的光景。


    宋祈章心头一软,眉眼弯出点笑意。


    他告诉知柔,昶西宋氏与他们在根基上就欠了天上地下的距离,在宋阆这辈之前,昶西子弟多是不入流的九品官。


    “我听祖母提过,宋阆入京时,曾往咱们府上递过拜帖,祖母亲自见的他。才掌一面,祖母便看出他心术不正,德行不修,待人走后便下令不许此人再进宋府。后来……好像是当年一宗谋反案,宋阆于其有功,被太子殿下赏识,一年三升。”


    宋阆其人尤善交际,这些年,他在燕京官场上有妻族势力相帮,早间攀附太子殿下,如今愈发有了倚仗。也难怪宋培玉如此张扬了。


    “昶西宋氏里,只有宋阆一行人在京吗?”


    “好像是。”


    宋祈章敛眸端详知柔一会儿,莞尔道:“四妹妹,你这般好奇昶西宋氏,是因为宋培玉吗?”


    宋培玉今日在大帐所为,他听旁人说了。用那样的手段打击知柔,连带上怀仙公主,真是够阴损的。


    “你若有法子叫他受教,别忘了叫上我啊。”宋祈章添补一句。


    他的第一声问,知柔不言是,也不言否,放下掌心坐正起来,烂漫一笑:“谢二哥哥。”


    翌日一大清早,知柔方盥漱毕,把短刀、玉佩、香囊一件一件挂去身上,星回在侧瞧她,循旧问:“姑娘朝食想用什么?”


    不待她答对,房外有声音禀:“四姑娘,前厅有客求见。”


    知柔提了提眉,这么早到宋府寻她,会是何人?她撩起桌上瓷盏,饮了一口,捋捋衣襟,开门走了出去。


    今日是个大雾天,廊柱上凝着水汽,地面湿滑。


    行至前厅,一名男子正襟危坐,下颌微压,眉间攒着焦急颜色。


    知柔认得他,赵训。苏都的人。


    目光刚落其面孔一瞬,他望过来,即刻起身。看他这幅情状,知柔便知冯宅里生了变故。


    还未迈进去,赵训已上前冲她施礼,急忙道:“公子一夜未归,还请姑娘随我出城。”《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