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拂云间(一) 有后悔,也有嫉妒。……
听完赵训的话, 知柔胸腔蓦地一沉。他顾忌当下处境,不敢多说,唯气息急促。
知柔看着他, 锁了锁眉,转头去寻马匹,唤星回相帮遮掩, 复往鞍上挂了箭囊, 同赵训一道由武华门出城。
空气里湿度重,衣服贴在身上凉凉的, 再经策马, 有种闯入冷纱中的感觉。
赵训在前面引路,断断续续地与知柔讲了大致的来龙去脉。
苏都查到,当年常遇军中的几名参将, 在两国修盟后,皆投赵王帐下效力,后又经赵王向吏部举荐,谋得京官。
其中一人官位不显,却在京中颇负盛名。彼于昔年国朝与蛮兵交锋之际,为延缓战祸, 竟舍得以自己年仅八岁的幼子作为人质,假意议和, 换取喘息之机,引领待援。
然其子终被敌人缢杀,韩锐悲愤不已,当时作下的《祭儿文》流传到了京师,辞悲情切,引士人扼腕。待韩锐入京, 他的一手好字开始受人追捧,在书坛甚至被誉为“当世欧阳询”。
冯公与此人有些交情,书房中横挂的“抱朴守真”正是他的墨宝。
苏都第一回 见,便觉“守”字笔锋有些熟悉,彼时未多挂心,是后来,知柔常看藏书楼手记,他闲时一并翻阅,适才察出端倪。
欲会面此人,可在京中多有不便,苏都遂托冯公送信,诱其出城。谁料信还未送,韩锐早已定了日子回乡,就在二月十三。
“公子不愿引人注目,只带了几个人趁夜色出发,埋伏城外。若得手,昨日早该归来,可我在冯家等了公子一夜,竟未收到半点消息……公子不让我等把此事告诉姑娘,我虽不知公子用意何在,但我想……这些事,您应该知道的。”
赵训是常遇在战场上收养的遗孤,一心为苏都计。见他分明找到了女公子,却仍形单影只,便有些替他感到难过,心想,若公子真有什么不测,女公子应该在他身旁。
京郊地势起伏,山川相依,知柔二人在官道上驰行四十里,不见分毫人踪。
苏都欲劫人,定不会选在人多眼杂处动手,知柔一面策马,一面留神周遭,又出得十里,马儿都有些疲怠了,仍无半分线索。
知柔勒停马,马蹄在地上“踢哒”悠转,她极目远眺,见此路干净荒芜,实在可疑。
赵训闻身后响动,回头望一眼,亦掣紧马缰,待调马抬睫,搭上了知柔警惕的视线。
今早过于冲动,单凭一句话便随赵训出来,现在想想,她不禁有些狐疑。一路上都不见苏都留下的痕迹,难道他在骗她?
晨雾稍却,少女的容色在阳光下极是莹冷,她手挽缰绳,目光从他的面孔下视到鞍。他未携兵器,许是当真走得着急。
“姑娘是发现了什么?”赵训开声问道,粗浓的眉毛皱攒,嘴角紧绷。
怀疑的云团很快在心底消散,大概至深之处,她信任苏都,便也相信他的手下不会害她。
头顶鹰声盘踞,知柔举头望一眼,复转首寻势高处,盯见一座山峰。
鹰隼多在悬崖边上筑巢,莫名其妙地,她联想到苏都——栖息高地,用视野的优势捕猎——他在北璃常用的手段。
他是将人引到山崖那条路了吗?
遂将手腕一旋,调马之际,知柔对赵训喊道:“这边!”
……
知柔在山路上找到苏都的时候,他身受刀伤,像一段枯木靠在石碑上,面白如纸,几乎没有一丝气息。
身旁还倒着许多人,离他最近的一个衣袍精致,身形粗犷,想是赵训口中那个写下《祭儿文》的官员。同为沙场出身,被逼至绝境,自是搏命也要回击,苏都身上的伤,多半出自他手。
知柔迅速将人扒开,去探苏都。他颈侧脉博微弱,所幸还在跳动,她大松口气,回头喊赵训过来帮忙。
苏都的血流了大半,身体却很沉,刚将他举上马背摆弄好,前半身复倒下去,贴着马脖子。
知柔踩镫上马,坐在他身后,目光垂视一圈,吩咐赵训道:“你留下处理他们,我带他回城。”手执稳马缰,方欲动身,蓦地踟蹰了。
此地到城中有一段距离,她恐苏都撑不住,可瞧瞧周围,除了虫兽的影子,再看不见其他。
离此处最近的……应是长风营。
魏元瞻在那儿。
她指节稍拧,低头看着苏都,他连背上都是伤,一张脸毫无血色,眼下侧首俯于马鬃,狼狈得任人摆布。
他等不了。
知柔要救他,可贸然去军营找魏元瞻,能否见到他是其一;她把苏都带过去,会不会给他招惹麻烦?
思绪纠缠在一处,无法理清。
须臾,知柔咬了咬牙,弯腰在鞍边翻,掏出一件墨色长衣披到苏都身上,口中驾一声,打马而去。
长风营的守兵执长枪肃立辕门下,经魏指挥使十几日的打磨,总算有了点森严。
忽然,一阵马蹄声冲了过来,领头的守兵上前拦截,厉声喝道:“何人报讯,速速下马!”
即见那人拉住缰绳,翻下身:“烦请通报魏指挥使,我有急事求见!”
守兵上下一打量他,见他衣饰非粗,身上却有斑斑血迹——哪来的公子哥儿,还口称要见魏指挥使?
待要将其斥退,眼角往旁边轻捎,马背上有团黑影,像是人。
目光再正回来看着他,只觉此子古怪,倏又不敢寻常将他打发了,遂问:“姓名。”
“宋四。”
“这里等着。”守兵丢下一声,临去前犹提防地睃他两眼,转而交代同僚,大步入营。
禀至魏元瞻帐中时,他方从操练场回来,陪下士们练了一会儿,浑身是汗,长淮打水供他擦身,递上干净衣裳。
魏元瞻解了衣带匆匆擦洗,一壁问长淮:“姐姐这几日有来信吗?”
他到长风营后,往东府去得少了,瓜田李下,适当还是避些,省得朝中又有本子映射父亲。
长淮回道:“没有。不过爷上次去见姑娘,不是说姑娘已经展颜许多?姑娘从小就是争胜珍命的性子,爷就放心吧。”
魏元瞻微微弯唇,突然听见帐外动静,似乎有人在外禀说什么。
他不露声色,转过背,果然,一只大手撩开军帐,兰晔亟亟迈进来,口气焦躁:“爷,好像是四姑娘!”
知柔?魏元瞻挑眉,随即抓来巾子往身上一拭,披衣系带,套上外袍后,长淮连忙捧来蹀躞替他扣上。
他扯振衣襟,边走边问:“怎么回事?”
兰晔知道的也少,只闻守兵报了“宋四”,一反应,料想是四姑娘。
知柔在辕门外等的时候不长,可她却感觉有无数蟋蟀在心中叫数,仿佛过去了成千上万道声音。
她略感急闷,抬头看苏都,他还是昏迷不醒,她却担心如此姿势维持久了,他会不适,便轻轻托他手臂,欲将人抱下马。
到底是女子,虽力量不凡,对付一个毫不配合的男人,委实不算一桩容易的事。
知柔处处小心,几乎是用身体撑住他,脚步略微后退,把人从马背上一点点拖下来。
眼看将成,倏然“砰”的一声,苏都的重力全部压制知柔,使她仰面摔倒在地。
她闷哼了下,骨头疼得发麻,动了动小臂推开他,又叫他身上的血印了几许到她衣上。
营前如此窘境,长风营的守兵偏一眼未斜,只在余光里瞧着知柔,心道这小子真是有点惨。
他们的同情,知柔一无所知,她坐起来,重新扶看苏都。
须臾,门下响起整齐的见礼声,她胸臆直跳,扭过脸:“魏……”方才出口,名字咽在喉中,似有顾忌。
魏元瞻见到知柔这副形容,心尖一抖,忙过去拉她起身,四处察看:“伤哪了?”
她说自己无碍,视线低在脚边:“是他受了伤,能不能请你的军医为他施治?”
闻及此,魏元瞻才把目光下挪,一双温柔的眼睛顷刻多了粗粝。
躺在地上的人,是苏都。
昔日狡猾凶悍的对手,一朝落得此状,毫无生气地倒在自己靴边,魏元瞻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但知柔想他活命,他只有依她。
魏元瞻睐目示意兰晔,他眉头一紧,满脸不情愿地走上前,蹲下。知柔帮衬着把人带去他背后,复捋平外衣,遮掉所有血迹。
长风营余人皆在操练,长淮去寻了军医,兰晔背着苏都直入魏元瞻的营帐。
与草原的毡房比不算华丽,但也颇为豁亮,两边分置沙盘、桌案,后立一扇屏风分隔,绕过去,入目便是内室陈设,与卧房相同。
兰晔将人放去床上,知柔站在床尾,凝眉不语。
不多时,军医来看,见他胸背几处刀痕,血已经黏上里衣,拿剪子割开它,血肉袭目。知柔抿紧唇,转身出了屏风。
人虽立在外面,耳朵仍听着里边儿动静,军医指挥长淮翻其半身,好好扶住,继而又是轻绸撕裂的声响。
知柔一路奔波,连朝食都未用,已经累到脱力,可苏都生死未卜,她欲休息片刻,胸腔都不肯,一个劲儿地冲撞她。
她从不知道,自己原来还会紧张他的死活。
见知柔踱出屏风,魏元瞻随即跟去,视线微低,她的身影伶俜,手指在抖。
他稍稍拧眉。
察觉有人靠近,知柔没动,安定的温度裹上肌肤,她偏头看了一眼,帐中煊和的光线拂过魏元瞻的睫羽,在眼睑下落了些脉脉的影子。
她肢体放松下来,手指慢慢伸开,牵住了他。
魏元瞻道:“去洗把脸吧,我留在这。”
他什么都没问,手掌没有看上去那么硬挺,知柔牵着他,温暖得像个火炉,如她一般畏寒的人旦消侵占,便不舍得放。
知柔摇摇头。
魏元瞻看出她心不在焉,亦是首次领悟,她是真的在意这位兄长。
复杂的情绪盘桓心头,有矛盾、有庆幸、有后悔、也有嫉妒。
“洗一下吧,一会儿可擦不掉了。”他低声,玩笑似的,“你还不信我吗?”
兰晔适时出现,眼睛规矩地放在知柔脸上,意图引她去另一边。
她身上有伤,只她自己不察,魏元瞻不曾点破,向兰晔递了眼神。
知柔回头看一眼屏风,再看魏元瞻,终究应下来,随兰晔走出营帐。
军营的操练声间或振于空中,不远处有细白的炊烟升起,是营中炊夫在做晨练后的餐食。
兰晔将知柔引到旁边一间小帐,新打了盆水进来。
此内也有一张床,当中竖一屏风,兰晔把水放下,绕到另一头问:“四姑娘洗好,可要休憩一会儿?”
这话仍是可亲的,下一句掩饰着抱怨,说得很刻意,“那人伤得重,且得个把时辰。”
知柔没有回应他。
兰晔想不通,憋了半晌:“四姑娘为何救他?”
声调透过屏风,听起来有些不满,“我们与宋公子在陵城碰了他两回,若非那一场飓风,或是城中屯够的粮草,我们早已经化作一方黄土了。”
为何救他,知柔也很疑惑。
当她听了赵训的第一句话,原该有的反应是警戒,而非一瞬间的惶恐。
理不明白,大抵只有一个答案。
她不能对兰晔说,闻他如此气愤,便知魏元瞻未将她的身世告诉他们。
知柔不肯答对,却斟酌半晌,依旧回了一句:“……受人之托。”
她语焉不详,兰晔顾着主子所惦,不再叨扰,闷声同她告辞。
军医在帐中待了一个时辰。
苏都底子好,刀伤处理过,性命无碍,只是烧未退,迟迟不醒。
到了日暮,知柔和魏元瞻一同用饭,间隙去看了苏都几回,又折出来,捧腮坐在沙盘前。
她托兰晔给星回传信,今夜不回府,万望她替她遮掩。
这也是魏元瞻回京以来,第一次在军营过夜。
第112章 拂云间(二) 只是碰了一碰,知柔瞬间……
帐中点着灯, 火光明亮,几案上摊着一册书卷,知柔坐在案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着, 方看进去一会儿,思绪远飘,又惦起苏都。
她没在那间帐中守着, 因为同在一处, 她总会生出一些奇怪的念头,仿佛他们本该如此——相互扶持。
可是他们并不亲密。
她将人带回来是因为阿娘, 眼下他性命无忧, 她自不必蹲在那等他醒来。
手里的兵书好像失了滋味,文字甫一入目,脑海里顿时浮现浑身是血的身影。知柔有些疲惫地揉揉眼眶, 手落去腮边,握拳支颐。
蜡烛将黑暗挤到角落,魏元瞻居于下首,往常这个时候他该在家中写字,今夜为了陪知柔,亦是抱着书卷百无聊赖地看, 视线来来回回地去睃她的举动。
她大约烦心,话少, 他便没有时刻与她交谈,只见她左手的动作不太利索,一天了,她举物时指尖犹在颤。
兰晔引她洗脸休息那会儿,他叫长淮给她送去了一堆药,还有一本医册。那是老军医画来收徒的, 图文相辅,也不知她用上没有。
魏元瞻的视线明晃晃,知柔有所感应,抬了下脸,睫毛扇动一下:“怎么了?”
他缄了须臾:“你可有何处不适?我让长淮拿去的东西,你是用了吧?”
“用了。”
长淮送来的医书很别致,注解得当,通俗易懂,当时她便循着上过药。
眼下听他问,知柔扭动了下,左边的肩不太舒服,抬手触碰,更觉得疼。她双眉微拢:“可能是摔得狠了些……不要紧。”
“在哪摔的?”魏元瞻当即丢下书朝她走来,那架势,仿佛要亲自为她诊治。
知柔见状,心头闪了一闪,突然冒出个促狭的主意。她把书重新拾起,慢悠悠地说:“我记得……好像是在我房中,某个贼藏在里面,一把将我摔在地上。”
这听着怎么耳熟?
魏元瞻眉峰略挑,居高看见她掩于书后的笑,旋即反应过来。他眉梢落下,手心握得稍微紧了。
“对不住。”
“没关系啊,”知柔莞尔,容颜里有些捉弄到他的得意,很快又说,“我与你玩笑呢。”
她擅长扭转氛围,一递一言中,帐内的安静调了一种方式。
火苗哔剥作响,魏元瞻撩袍坐于知柔对面,她的脸颊在火光下分外细腻,像上等的羊脂玉。
“其实是我扶苏都下马,不小心磕碰了。”她重新措辞。
记着兰晔与她单独讲的那些话,她的眼神逐渐端正起来,认真地看魏元瞻。
那些零零碎碎、由少及长的回忆蓦然翻涌。
他总是无条件地,站在她这边。
知柔张了张口:“魏元瞻。”
她声音清澈,像潺潺溪水抚过青石,这样纯正的一把嗓子,竟叫人听出些绵软的情意来。
他注视着她,四目相对,眼瞳的颜色在烛火下显得深了,好像有声音自胸腔里传递出来,一鼓一收,沉稳有力。
“你真好。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好的那个。”知柔弯唇说道。
这话听着有些没头没尾,魏元瞻稍怔了下,须臾垂睫一笑,笑得很实意,肩膀都在微抖,随后他掀起眼,半是正经、半是不着调地问了一声:“你认识的人多么?”
知柔被他逗笑了:“多啊。”端起腰,一副神气的样子,“光是京中我都数不过来,还有洛州、北……”
话犹未尽,“沙沙”的脚步声隔帐响起,下一刹,兰晔的身形与嗓音先后而至——
“爷,四姑娘,那人醒了。”
一炷香前。
灯亮着,偶有袖风翻过,火苗一倒,顷刻又立正。
苏都费劲地睁开眼,朦胧中看见两个人影在动,外间金柝声声,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儿时在军营陪伴父亲的时候。
这不是父亲的军帐,也不是桦木林中独属于他的地盘,不能供他心无戒备地安置。
苏都欲待起身,钻心的疼制止了他,不由咬紧牙关,少顷,闷喘口气。
那两个影子还在互相推搡,幅度不大,声音也很低,似乎在密谋什么。
“……要说你说,我不去。”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忠臣’?敢于直言上谏,可是能名留青史的——我把好机会让给你,叫你在爷心里地位长存,你怎么不领情?”
“我只知道家国有难,才会有人记起忠臣。咱们爷跟四姑娘正好着呢,我还是做个听命进谗的‘奸邪’吧。”
“长淮长淮,哪天爷身边出了奸细,我第一个来找你。”
“那我便告诉爷,你说他色令智昏。”
“胡说!这可不是我的话!”
“是啊,你的原话是,爷碰上四姑娘……”言及此,男子的声音蓦然停了下来,余光瞥见床上动势,他折过身,踱两步走上前。
一张略显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视野中,苏都未动,那人下视他一会儿,扭头冲同伴道:“好像是醒了。”
随即又响足音,片刻,另一个人凑过来,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望他移时,抬手碰了碰同伴的肩:“我去告诉四姑娘。”
男子点头待他去,随后抱着手臂,瞧着苏都。
刀伤加高热,两天一夜里,苏都有过醒来时,短暂、昏沉,一切都宛如梦境。
当下是真的。
虽未完全清醒,苏都记得眼前这幅容貌——这个叫长淮的,是魏元瞻的人。
他的记忆尚留在山崖,对自己为何跟魏元瞻的人在一处,半毫也想不起来。
火光摇动,长淮与苏都对视着,谁都没有真正“认出”对方。
肃原城那夜,天色暗,纵然火苗四处附着,兵卒脸上尽是血腥,难看见一张完整干净的脸;而奋力拼杀之人,只有短视身前凶恶,顾不到远处开弓的射士。
彼时也是这样二人,生死交际。
却不料,如今苏都躺在床上,长淮还得对他施加照看。
苏都侧了侧身子,掌心撑着床铺,再欲起来,不知又牵扯哪处神经,痛得他轻嘶一声。
长淮弯腰把他摁下去:“军医说你要过几日才能下地走动,歇着吧,别枉费我们主子和姑娘救你一遭。”
“……救我?”苏都艰难地张口,声音哑得如裹沙砾。听到姑娘,猜出来是指知柔。
想想也是,他和魏元瞻能共处,知柔怎会不在其中?
长淮直起腰,用一种狐疑的目光审视苏都一阵,比起先前漠不关心的神情,他现在的脸色显得严肃几分。
“四姑娘可是欠了你什么?还是……你手里有令她忌惮之物?”
长淮始终记着知柔的恩,欲报还。
苏都虽无体力,头也很沉,思绪正在慢慢恢复,见魏元瞻的手下和他一份心,微勾了勾嘴角:“她呢,她在哪?”
话音甫落,帐布被人拨开,透过屏风,依稀可见几道人影走了进来。
长淮随即退去一旁,苏都勉强坐起身,唇都快咬烂了,衣上又沁出血。
不多时,知柔的衣袍摆动着,到了床前。她同旧日一样,穿窄袖长衣,束男子发,腰带上挂着一堆东西,像在草原上,那个沉默又总是有所准备的“汉人小子”。
知柔在打量苏都。
他常年待在北璃,皮肤晒得康健,时下却不觉,年轻的躯体覆在素色当中,别无修饰,形同一座快倒坍的白墙。
好歹那双眼睛现在睁开了,涌着活气。
原以为自己有话要和他说,怎想到了面前,她迟迟不语,喉咙好似被风吹鼓了,有点酸胀。
平静地对视一会儿,她近了半步,音量不高,听不出是何语气。
“你不是抱负未成,不敢轻贱此身,不敢赴死么?”
苏都稍怔了怔,忽然笑起来,振到胸前伤处,少时便收敛。他凝着知柔,不答反问:“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知柔很少见他这样笑,觉得有一丝别扭,她调开眼道:“赵训带我去的。”
赵训么?苏都在心里想,他没告诉赵训何处设伏,但他出城之事,赵训的确知晓。看来他去找知柔这点,是真。
还有别的话想问,但一扫周围,魏元瞻是和知柔一块儿进来的,此刻与屏风一线,抱臂环胸,脸色很淡地盯着他。
那两个手下一左一右,虽侍立稍远,目光皆聚集在他身上,若时间往前推个一二载,他还当自己落了敌营。
小小空间内,苏都视线流转,魏元瞻自然察觉。他略一抬手,挥退长淮二人,算是送了他一点礼遇。
这样子,看来他是不会走的,苏都只好道:“魏将军,可否让我与她独待片刻?”
魏元瞻的眼神对比从前和缓了许多,却恍惚仍有敌意。他对他摇头,语气很平淡:“你在我的军营养伤,没有命我退的道理。”
他是知晓苏都的身份,但要接受它,并非易事。他的戒心不会因为苏都是知柔的兄长便全然卸下。
魏元瞻说得不错,他受了他的好处,无可辩驳。苏都抬眼望向知柔,眉宇凝重两分:“除了我……还有谁吗?”
是想问她,还有谁活着。
山路上,知柔一心找苏都,不曾挣出空闲去探旁人。如果有谁活着,那是赵训的管辖之域。
“我不知道。”她实话实说。
苏都听了沉默一晌,不再言语。
光照暗下来,暖融融的。知柔看他片顷,他其实还很年轻,平日总板正张脸,瞧上去未免显得老成。
她在手记里读到的常瑾琛,倒不是这种孤冷的性格。
此时的苏都实在憔悴,也很落魄,但这般落魄了,他还是一副倨傲的尊容,唇间那点血迹便是证明。
知柔忽然有些不想让他再费力气,她走过去,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
少女的手指冰凉干爽,刚一抵触,苏都愣住了。
烧已退,知柔微感庆幸,她放下手,顾了一圈,又去哪里给他倒了一杯水来,搁在床头的高几上。
“你好好休息吧,我明日再来。我会告诉赵训,等你能走动了,叫他接你。”
说完悄悄拉魏元瞻一把,出了军帐。
入夜,军中警戒森严。苏都暂居的帐子与知柔所处邻近,掉个身便到了。
一进帐中,魏元瞻问:“赵训是谁?”
知柔看了他一眼,不知他在想什么,眉目瞧着竟似有几分不豫,她轻声反问:“你猜不出来吗?”
与苏都关联的,还会是何人。
“就是他让你去找人?若有危险,若你也……”后面的话,魏元瞻说不出口,只能咽在喉咙里。
知柔并不迟钝,闻他语气着急,手还紧握着,倏然顿悟,嘴边扬起一些粲然的笑,她扮男子的时候,总是稍显稚气。
“我有重要之事未成,阎王必不舍收我。”
一模一样的话,他在楚州对她说过,如今被她拿来搪塞,魏元瞻只觉她的态度十分敷衍。他在认真和她讲问题,他不愿让她冒险,无论为了谁。
“你……”魏元瞻有些生气,可是看她对着他笑,愠火又发不出来,再一想,自己先前或许也这样糊弄过她,更堕了气势,只能把脸冷下,催促道,“去洗澡,赶紧睡了。”
知柔稍顿了顿,怡然的笑意登时消失,披上一脸拘谨:“我、我去哪洗?”
军中没有沐桶,那些兵卒都是提着澡巾到河里洗,知柔见过那种场面,在北璃。
魏元瞻当然不会叫她那般。
他两步迈出去,马上有人打水过来,知柔呆呆看着,他一盆一盆拎到左侧折屏后,又去衣箱里翻了两件自己的衣裳拿给她:“洗吧。你的衣服,我早想叫你换了。”
血星点点,还染了污泥,他命兰晔带她去洗脸的时候就想把衣服给她,可仔细一想,她若穿着他的衣袍回到宋府,她要怎么解释?
延到现在,终于有机会叫她把脏衣脱下。
知柔抱着衣物,睫毛微微颤动,如蝶翼一般:“你不走吗?”
“我走去哪?苏都占了我的帐子,而这,”魏元瞻随意环顾一刹,垂眼回望着她,“这是我中午歇息的地方,现在给了你,我无处可去。我也要睡在这。”
最后一句话大概是余怒未消,口不择言。
在长风营,魏元瞻欲寻个地方凑合一宿,并非难事。
知柔被他唐突之辞慑住了,半天没有声音。
若他笑一笑,她定会清楚他在作弄她,便可放下心来,可他垂目相对,眼神不轻佻,也不作色,她一时有些拿不准。
俄顷,知柔听见自己磕绊的嗓子,说:“……知道了。我、我……你总能避一避吧?”
魏元瞻一听,视线掠到她浮霞的耳朵,还有抓在衣袍上不知所措的手,他也有点傻愣了。待回过神,他即刻吭了两下,对她说好,随后一闪身出到帐外。
夜风吹荡,魏元瞻老实在营帐外头站着,如同一尊塑像,心却不静。只听那细微的窸窣声和水滴的声音,无端点起些湿腻的念想,喉结滑动了下,哪还记得那不迎时机的怒气?
有兵卒巡逻经过,纷喊大人,他随便点一点头,第一次避开了他们的目光。
不知站了多久,背后传来知柔的嗓音,轻轻的,像一只小猫,隔着帐帘:“我好了……我去睡了。”
尾字甫一落下,人已经跑得两三步远,旋即钻到床上,一动不动了。
军帐内没动静,也许她刚才话音太低,他没有听见。
知柔在床上躺得不安,因为他说要睡在这,和她一处。提心吊胆地等了许久,魏元瞻并未进来。
折腾了一天,她是乏极了,四肢慢慢在衾被里变得松软,困倦侵袭,闭上了眼。
魏元瞻回来时,脚步很轻,烛光透过纱帐,知柔的睡颜蒙在其中,身上穿的他的衣裳。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张光洁可爱的面容,撩拨心弦。
魏元瞻微微一笑,憋得久了,索性俯身在她脸上飞快地亲了一口。
知柔睡得浅,他刚动身入内,她就已经察觉,分明未睁眼,却仿佛能感受到他盘旋的目光,她掩在被子里的手蓦然攥紧。
不出片刻,熟悉的气息贴了上来,那份柔软已不是她头回获取,只是碰了一碰,知柔瞬间心跳如鼓,纤长的睫毛一抖,颊腮染上酡红。
床边的身影原有离开之势,不知怎的,又没声音了。
未几,床畔稍沉,一只宽阔的手抚上她的面颊,拇指在她的眼眶和鼻梁上缱绻地摸了摸,他的手向来灼热,星火一样描摹她,知柔有些发烫。
渐渐地,魏元瞻的影子似乎近了,几许湿润的发丝顺势垂落,轻蹭在肌肤上,留下湿漉的痕迹。
他语含笑意,在她耳边:“我出去了,你别怕。”
第113章 拂云间(三) 任何人都没有你重要。……
知柔是被军营的号角声扰醒的。
长风营的兵卒天不亮便起来, 太阳才露边角儿,人已经列阵在演武场上走了一轮,距军帐尚远, 奈何声势浩大,欲贪眠片刻都不可得。
知柔躺在床上捂会儿耳朵,终是爬起身, 下地穿靴。
魏元瞻的衣裳, 肩宽衣长,穿她身上尤不合身, 显得羸弱, 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然她身量颇高,又极具力量,照镜一看, 怎么都是别扭。
知柔换回自己原来的衣物,走出折屏,几案上晾着两只铜盆和清水,她洗漱罢,肃容出去,视线被一道宽厚的背影堵住。
闻帐中声音, 兰晔转身,向知柔微施一礼, 继而说道:“主子往校场去了,特意交代四姑娘起来,让我带您尝尝军中特色。”
知柔狐疑地睃他两眼,不禁低笑:“什么把戏?”
她还记着魏元瞻昨晚的捉弄,心有不甘。
昨夜实是情况窘迫,她只能装睡, 倒叫他占了上风。听兰晔提起“特色”,莫名认为这是魏元瞻设下的另一个坑,等着她跳呢。
知柔不愿叫他得逞,她眼风一转,步子自然地往另一帐迈:“我想先去看看苏都。”
“一个北人,也值得四姑娘如此上心……”兰晔在旁皱眉,音量控制得低,生怕知柔听见,又恐她听不见。
入得帐内,长淮往知柔身上瞟了一眼,微感惊讶,随即垂目叫了一声:“四姑娘。”
知柔含笑应他,踱去床边。
她站得很远,甚至未超屏风半步,维持守礼的距离。
帐中点着松脂油灯,苏都坐在床头,脸容犹显病态。听见声响,他不着痕迹地睐了知柔一刹,没张口。
知柔攒攒眉,忽然扭头说道:“那个……我饿了,我想尝尝魏元瞻说的军中特色。”
长淮率先对上她的视线,懵怔片顷:“麨饼?”
她茫然回望。
这是魏元瞻吩咐兰晔的事,四姑娘既有了兴趣,他领命答对:“我去。”踅足踏出军帐。
长淮没走,见知柔的眸光定照在他身上,他察言观色,敛神退了出去。
帐帘一开一合,苏都目光转向知柔,对她轻说了一句:“还是宋四姑娘机巧。”
知柔不习惯他这般说话,眉梢微剔,未及回应,又听他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想说什么,便说吧。”
语气平淡,比较先前,倒是多出两分诚恳,不掺一丝迤逗。
“我不是来数落你的。我是想问,你追的那人……”她抿了抿唇角,不知如何措辞,最后开口,“他有用吗?”
苏都闻言静默地望她一晌,目中还有红丝,眉宇疲惫,眼底颜色却深了几分:“看来赵训什么都和你说了。”
知柔反问:“难道有我不该知道的事?”
一开始的确没有,苏都只是觉得自己杀戮重,他每至一处,总有血光,便没必要叫她看见,否则又要惧他。
但那日在山崖上,那些污秽他不欲提起。
“你今日可要回城?”苏都倏然问。
知柔忍着疑困,点了下头。
他请托道:“烦替我转告赵训,那夜随我出城者,若殒命,务……妥善安葬。”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
“无用。”苏都平声道,眼眸深如渊壑,重复了一遍,“那人无用。”
——二月十三日,傍晚。
天忽然下起毛雨,一行车马走在官道上,车辙压过吹散的树叶,留下细碎的碾痕。
此番回乡,是为了暂避政敌锋芒,韩锐军旅出身,自然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然而戒心难释,车队三分之一的仆从皆是精壮好手,韩锐坐在车中饮茶,眼皮直跳,莫名有不安之感。
车队行驶得稍慢,一盏黄灯在顶上摇照,他搁下手中杯盏,目光警醒地凝在车壁上,听外面渺渺雨声,掌心微微握了起来。
猝然,一道唳声凭空而至,马车猛地栽停,一股沉力将人往前狠推,车中茶水洒了一地。
韩锐抓着窗沿,坐正后掀开车门,问:“怎么回事?”
家仆将车前那支骨箭照了又照,上缚圆筒,他拆下来,递进车厢:“老爷,有人射来一物,好像是……一封信。”
“信?”韩锐接到手中取出展阅,读到末尾,他面色微变,随即下车顺着骨箭射来的方向远眺。
不远处一座山崖上,一杆纛旗在霞光里张扬飘着,韩锐心口惊骇,顿了半晌,携十数壮仆改道上山。
苏都等在最近的一处崖洞前。
偶有山鸟惊飞,激起一阵萧萧之音。
道前空荡,除了一名男子,不见什么人影。韩锐看清他的一瞬,眼神里掠过明显的震愕。
常瑾琛幼年随父短居军营,韩锐见过他。
那副身形轮廓、清隽至极的眉眼,与当时的稚子渐渐融合,更生出一种微妙的熟悉:“你是常……”
话未落全,男子出声打断:“韩大人还记得这面旗。”
常遇的帅旗鲜红威严,旗杆之上,白羽随风翻卷,绢布所书之字笔力遒劲,杀伐之意呼之欲出。
韩锐把脸稍偏回来,定睛观察苏都,初时的悸动隐却,面上有礼有节:“公子引我上山,想必不是为了叙旧吧?”
看他周围宁静,心下更安,双手扣在革带上,亲和地一笑,“单枪匹马,不愧是将军之子,好胆气。”
苏都听罢勾唇:“韩大人说笑了,哪来的将军之子?晚辈不过是敬仰韩大人之才,特来请教,欲知如何才能如韩大人一般,为赵王殿下效力。”
韩锐道:“公子不必冷嘲热讽,我韩锐非那等不念旧主、忘恩负义之人。当年将军与北人勾连,我曾委婉相劝,然有何用?将军一意孤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袍泽埋骨塞川,心如刀绞。他们的魂灵至今无天神护佑,皆是孤凄野鬼。”
“胡说八道。”苏都眼底流过冷光,漠然地看着他,“你一个易子求胜的人,知道何以佑魂灵?”
韩锐闻言切齿,目光不移地罩住对面,须臾,摇首失笑:“公子这副模样……当真与你父如出一辙。”
苏都没耐心听他废话,正要开口,倏见他收敛笑容,端正说着:“无论公子信与不信,我从未负过令尊,纵有牵连,也不过是为他引荐一人而已。”
“何人?”苏都眉心轻蹙,试探地提了一声,“辛夷?”
“什么?”韩锐似乎听见荒谬之语,先是停下,随后哈哈大笑,“令尊欲效仿汉哀帝,可不是我献上的‘董贤’。”
听他口出不逊,苏都指节挣收,话音从齿间狠戾地咬出来:“找死。”
这个当口,韩锐饶有欣慰地看他一会儿,当年那个只会跟在将军背后捣乱的小娃娃,如今成了挺拔不凡的儿郎:“可惜啊……可惜。”
本可苟且活着,偏要这个时候撞上门,正好扣了他回京,又是功劳一件。
韩锐眸光倏然锋利,转头吩咐:“拿下他。”
……
知柔与苏都说不了几句,很快便空坐着,相视无言。也许是立场之由,也许是同理心,她无法强迫苏都对她坦诚。
待兰晔回到帐中,她尝了一口麨饼,叩齿抿唇一笑,半晌才说:“不错。”随即站起身,不复久留。
出至外间,曦光如絮,知柔瞥一眼站在旁边的长淮,他回视过来,即刻反应了下:“四姑娘待要去哪儿?”
“回家。”营帐尚无多少兵卒经过,她不想招摇,但魏元瞻不在眼前。
知柔询问一声:“魏元瞻每日都是如此吗?我可否见他一面?”
“主子近日才去校场巡视,四姑娘欲往,不是不可。但,”长淮斟酌道,“彼处人多眼杂,四姑娘和苏都入营一事,暂且只有那几个守兵和军医知晓。”
知柔自然顾忌,只是觉得不辞而别略微欠妥,听了长淮的话,复将念头打住,仰脸问他:“长淮,我的马在哪儿?”
营中马厩离军帐不远,长淮本应亲自将马牵到辕门外,却不自主地领她走了一段,同行途中,他旁敲侧击地向她打探苏都。
魏元瞻从校场回来时,正见此状。
蔚蓝的天幕下,知柔与长淮并肩,因在讲些什么,挨得极近。
魏元瞻伫立,眼底有一沉暗潮涌过,声音倒是寻常,分辨不出什么情绪。
“长淮。”
循声抬目,望见魏元瞻,以为主子有令,他阔步过去。
知柔站在原地没动,见魏元瞻穿着晨练的武服,佩刀挎在腰间,干净清爽,令人心折。
她难以抑制地翘起嘴角,唤了一声:“魏元瞻。”
为了那点醋意不吭声,实在幼稚。
魏元瞻舒展眉宇,侧眸令退长淮,走向知柔时,面色已然无异:“怎么出来了,你要回城吗?”
“嗯。我怕星回撑不了太久,她会着急。”
“我送一送你。”
出了辕门,长淮已牵马候在一旁,营外驰道宽广,魏元瞻接了辔头,和知柔慢慢踱步,哪怕是短暂分别,心里犹觉不舍。
知柔拂了下斑斓的衣领,上有血迹不褪,她拿外衣披裹,看向魏元瞻:“苏都尚未痊愈,暂时还得麻烦你代为照料。”
闻及此,魏元瞻睐目,眸光轻落在她脸上,若有所思一阵,方道:“知柔,这是人情。你要怎么还我?”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叫她的名字,不带姓。听惯了的声音,不过少一个字,在他口中竟格外不同。
知柔侧首端详他,单论人情,她亏欠的实在太多了。若要偿还,自是怎么都不为过。
但太郑重亲昵的话,她赧于出口,睫毛轻扬,俏皮地笑了一下:“不如,我任你差遣两月?”
魏元瞻被她的样子引地莞尔,却是不应这句,脑海中想着昨夜未说完的话,他神情认真:“你以后,不要总是一个人冲动行事。任何人都没有你重要。”
清楚他在为苏都那事存有余悸,知柔垂下眼帘,脚步放慢了些:“我知道,我也不是全无准备……”嗓音越来越轻。
瞧她似乎委屈,魏元瞻沉默片刻,调整了一副温柔的语调:“我只是希望你能以自己为先,不要独自涉险。”
往前走了两步,他又道,“其实你来找我,我很高兴,可是我又嫌你来得晚了。”
她知道自己能够依靠他,证明他在她的心里,是一个可以同行、信任的人。他需要这份特殊,也欣喜于此,却又不免想让她早点来,不要孤身去做那些事。
知柔没说话,胸口心跳快了几拍。
从长风营到武华门的路不算崎岖,道也平整,她撩去被风扰乱的发丝,手方及垂落,足下倏地一倾,像是绊到什么。
魏元瞻连忙扶她,手掌箍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轻轻一笑:“你早上是没吃饭吗?”
调笑的意味过浓,显是想到军中那份麨饼,打量她没用几口。
熨帖的热度隔着衣裳传来,不着痕迹地,他掌心滑下,顺着她的腰带摸到那把短刀。
自她回京起,他时常能看见它,几乎不离左右。
心头一点未散的醋味和善意的不满,登时劈成煦朗的笑,他定下脚步,拉住她:“跟我回营吧。路长,吃完再走。”
第114章 拂云间(四) 那是胜券在握的派头。……
回到城中, 靠近宋府时,知柔擒缰勒马,翻下来, 循旧由曲妃巷越入府里。马儿栓在墙外,在硬地上行走,发出些轻微的敲击声。
家塾内是周夫子在执教, 知柔裹紧外袍, 索性将脸一应遮了,贴着竹下过洞门, 溜到小花园里。
她衣裳沾血, 故避着府中下人,走一阵、躲一阵,从未觉得宋家这样大过, 寸寸土地都像在阻她。
待到一扇海棠门,知柔背靠墙沿,探首去看廊上的人离开没有,蓦然听得喁喁人音,正朝这边行来。
不得已,她只好闪身躲去树后, 指尖握住外袍边缘,将自己尽量收拢。
脚步声越来越近, 在离她约莫一丈处戛然而止,有人惊讶喊道:“四姑娘?”
知柔眼一闭,暗道倒楣,待平静些许,她睁开眼,从树后走了出来, 看见站在庭中的许承策,眼里浮过几缕震动。
“许公子?”他是如何认出她的?
许承策又惊又喜,目光微掠知柔领间,玉面上的喜色消逝无踪,他惶然上前:“你受伤了?”
“我没事。”许承策稍有靠近的袖口,被知柔不着痕迹地避了避,她抬起眼,“你许公子,可否帮我一回?”
“四姑娘请讲。”
“今日你我碰面之事,万勿说与旁人。”
许承策纵然不解,依旧爽快应下:“好。”
“多谢。”知柔说完,顾一眼四周,拔脚便走。
背后再度响起少年人的声音——
“四姑娘,请等一等。”
她竖立折身,即见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递了过来:“此物,还请四姑娘代为转交给表姐。”
一看便是女子之物,知柔挑着眉梢睃他一会儿,他滞在空中的手微微下撤,慌神解释:“是我捡到的。想还给她很久了,一直不得机会,还望四姑娘相助。”
一张面庞真诚得显出几分稚拙,与昔年在许府戏弄她的男孩儿不一样了。
知柔心中计较,在他将收手时,她近前半步,利落的袖风自他掌中一掠,香囊顷刻归于她手。
“除了我,许公子可还寻过旁人转交?”知柔明眸注视着他,眼睛太过剔透,许承策垂了垂睫。
“不曾了。别人我也不放心。”
知柔没说话。
他又道:“我明日便回许府了,四姑娘”
语声忽止,扬睫偷看知柔几眼,一想到魏元瞻话意轻巧,口吻却盛气凌人的模样——那是胜券在握的派头。
他心头稍涩,直感遗憾。
“以后也不知有无机会再见面,我祝四姑娘四时无忧,岁岁安宁。”说着朝她作揖,恐久留难堪,速速告了辞。
知柔抓着香囊,面色疑惑,并未太放在心上,随即动身往拢悦轩探足。
星回在房门外来来回回踱步。
早晨,天寒。春晖在小院里回旋,斜几片到廊上,裹着水汽似的,不觉得暖。
听房中忽然钻出些动静,她朝门扇上窥一眼,隐隐的,里面好似有人在翻弄什么。
她双手微捏,慢慢够上房门,甫一推开,四姑娘的脸从缝隙中冒出来,冲她一笑:“星回姐姐。”
怔忡片刻,星回旋即推手把人塞回去,自己跟进房中,阖了门。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知柔,声音抖着几分惊怕:“姑娘这一夜是去哪了,为何是表少爷的人与我递信?您与表少爷”
“没有。”知柔莫名心虚,不知她想到哪里,下先手问,“府中没什么异样吧?”
“您要是再不回来,三姑娘那儿,我可瞒不过去。”星回一面说,一面伸手捯饬知柔,她换了月白色的衣裙,绦带尚未系紧。
“三姐姐找我有事?”
“三姑娘拢共来寻了您四遭,好像是为了春蒐①,有话与您商量。我为了不使她进屋里看,真是把这辈子能编的口舌都用上了……”
“阿娘呢,阿娘可有差人问我?”
星回点头:“傍晚来过一回,我说您餐后胃不舒服,房里歇着呢。林姨娘便又使人送来甘草汤,还有一碗麦芽茶,我都替您喝下了。”
知柔低下眼,默默不语。
片刻又道:“我去给阿娘请安。”
整整仪容,出门前对星回说,“昨夜之事,谢谢星回姐姐。”
自母女俩将身世坦白,凌曦面对知柔轻松了些,知柔却变得略微寡言,不再像儿时那般事事同她倾倒。
这日来问安,外表还是往常一样,凌曦问:“胃里头好些了?”
知柔坐在下方,眼帘低垂,只顾瞧她覆在腿上的手:“好多了,阿娘不必担心。”
脸上带笑,可凌曦看她乖巧过犹,从前在她房里放声抱怨的劲儿不复存在。
她没有多问,也不拆穿她,只询了些家常之事,温和道:“你兄长幼时与你一样,生性好动,常催促着叫你快些长大,他好带你去爬树、斗武。如今你们都大了,在外贪耍也要有制,早些归家。”
知柔惊悸于她的叮嘱,抬面望她,缄了良久。
“好,阿娘放心吧。”
时将晌午,知柔陪凌曦用了一碗鱼片粥,坐少顷,起身辞了出去。
是日天暖,城外街道上投下浓密花影,雀鸟在树顶啼嘶,正是赏春时节,宋含锦却让知柔随她去城郊围场,掌她最不熟悉的弓箭。
皇帝将狩猎提到了春日,拟在下月初。
往年宋府都是宋祈羽随父同去,今岁他不在京,宋含锦倏然存有此念——她要效仿哥哥,首获猛禽。遂携知柔先至云骧围场试手。
知柔弓马如何,宋含锦从未过问,不过料想她在北地长待三年,就算只会些皮毛,应也远胜自己。
眼下正挑弓,她见知柔随意执一把,对着空处张了张,然后拎起箭壶挎在背上,去掳身旁的马,间隙回首问:“要我帮姐姐挑吗?”
宋含锦连忙摇头:“我可没有四妹妹这般神力,竟能挽两石弓。”顿了顿,喜道,“想必四妹妹骑射不凡,今年不如请四妹妹为我夺得首捷?”
列年秋狝,获首捷者,天子赐赏。
宋含锦是高门贵女,仆从环绕,绮罗玉食,自然不图外物,但耐不住思念哥哥,欲持此旧习。
“父亲不会让我去的。”知柔转开脸道,无意间瞥见另一座营帐前也挂了“宋”字,微感狐疑。
“凭什么?”宋含锦揪着眉头,“陛下未曾说过不许女子上场,父亲有什么理由拦?”
知柔未答她,轻轻往密林方向望了一眼,扭回目光:“姐姐,你喜欢什么?我给你猎。”
话音才落,只见她杏目微挑:“她怎么来了?”
知柔朝身后看了一眼,三年未见,花了几许功夫才认出来,是凌鹤微。
宋含锦道:“她的画在京中一幅难求,荣清郡主奉她为座上宾,她却不怎么领情,人人都说是因为她的姓氏,傲气得很……依我所见,她若未隐瞒笔力,倒是盛星云的画更胜一筹。”
不曾想,姐姐素来嫌憎盛星云浮浪,却还会称赞他。知柔有点惊讶,默了稍顷,奇道:“姐姐认识她?”
“谈不上。”宋含锦的脸被头顶帐子的阴影遮盖了大半,眸中闪过一些未加掩饰的欣赏,“我倒有心想结交她。”
知柔能体会她的感受。
凌鹤微性情直率,颇有才华,与她接触之人,很难不被她所吸引。
宋含锦重新拣把长弓,念起知柔所问,折身说:“我若要鹿,四妹妹能猎到吗?”
知柔嘴角一扬,话谦虚,语调颇有几分骄傲:“试试。”
她预备蹬马,宋含锦忽然道:“对了,我见你在府外叫人送信,送给谁的?”
“魏元瞻。”知柔坦言。
她与魏元瞻的赌约迟迟未践,今日狩猎正可邀他来此,一分高下。
“又是他。”不知为何,宋含锦隐约猜到是谁,但听她说出来,莫名不是滋味。
话头停了半晌,她狐疑地凝视知柔,“四妹妹,你别是……相上他了吧?”
知柔脸上的笑容更愉悦了两分:“是。”
不等她评判什么,一只香囊呈至手边。
“这个,还给姐姐。”
单瞧一眼,宋含锦神情微微一变,听知柔继续说道:“许承策捡到的。他恐旁人胡言,所以让我转递。”
宋含锦愣了愣,香囊掂在手中没来由地沉了,睫羽扇动了下,有一种离奇的失落在心里发酵开来。
知柔掣鬃上马,勒紧缰绳,垂脸对她说:“我去给姐姐开路,策围区等你。”话罢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仆役和逐犬跟在后面,春风猎猎。
知柔喜欢在风中疾驰的感觉,肆意无束,十分痛快。围场的仆役追不上她,在后亟唤,她充耳不闻。
至策围地,野兔的影子倏忽多了起来,如弹丸般蹿出草丛,旋即又遁入另一处栖身,时隐时现。
知柔在草原上狩过猎,与恩和一起,他享受杀戮,她时常绊他。每逢恩和开弓,知柔的箭矢便朝他所射而去,两箭相碰落下,以致旁人远眺见他落空,皆以为十九王子的射术毫无长进。
目下,知柔策入林间,前有溪光闪烁,奇兽奔停。
她控马缓速,聚神凝着周围,在林中再次响起踏声的瞬间,她自身后取箭搭弦,把弓拉了个大满,一箭射了出去。
却未击中。
只见那鹿惊跳一跃,迅速消失在密林里。
知柔手臂松垂,心中不免一阵遗憾,继而抖了抖缰绳,朝西面策马。
林风呼啸,旌旗飒飒作响,偶有猛禽振翅,发出清厉的啼鸣。
知柔在策围区兜圈,等宋含锦。
马蹄踩碎枯叶,缓缓地,有人行近。
瞧身形是一名男子,其面孔遮在叶后,尚看不周真。
未几,他抬袖拂开树枝,露出一张知柔不愿入目的脸。
不由轻掣马缰,调头。
背后之人高声:“我说,你别着急走啊,敢不敢和我打赌,比谁猎得多?你赢了,我叫你一声姑奶奶,你输了,回去给我做洗脚婢,如何?”
宋培玉嘴边挂着一枚浅薄的笑,目光注视在少女背上。
知柔闻言把马停下,回头扫他一眼,他那握弓的手尤显僵硬,指间未佩韘,就算能张弓,其术不过泛泛。
宋培玉在等她答。
晴丝折荡,一片朦胧的光隔上眼睛。只闻她吐字平稳,揉杂几许轻蔑的笑:“不自量力。”
宋培玉咬着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还是那副泠泠的表情,如静水,并不作声。
这副神情,他很久之前在宋府家塾便得见过,她似一只狐狸,不动声色地挑唆他。
宋培玉忍无可忍,催马赶了上来:“你便道敢是不敢?”
知柔轻轻一笑:“随意。”
营帐前。
宋含锦同凌鹤微已搭起讪。
二人意气相投,言谈甚欢,直至一领身影投来,颀长宽阔,将阳光一挡,擦起略略凉风。
凌鹤微唤他“九哥哥”。
宋含锦面不改色地窥他两眼,总觉有些面善。
人家兄妹叙话,她无意横档其中,不等凌鹤微向她引荐,她先开口道:“凌姑娘,我先去寻我妹妹了,告辞。”
往下走了一段,似听见哪里有人痛叫,嚷嚷着,喊了知柔的名字——
“宋知柔,我今日必与你算个清楚!”
阳光下,一行人前拥后簇地围着宋培玉,他臂膀中箭,血液渗透了半边袖,直淌进臂褠里,围场仆役要搀不搀,因一碰到他,他便哇哇大叫。
知柔行走在后,肩上也沾了血,仅瞧着,伤情比他更甚,那条胳膊简直像绛染水里刚捞出来,动静却低他许多。
她眉心轻蹙,抿着唇,伤是真伤了,却全然不算严重,还有心思学他闷呻两下,作出一副疼痛、怯懦的模样。
看她故作姿态,宋培玉气得那只完好的衣袖直抖。
“你、你……”
在他愤懑难填的眼中,她似有若无地架了下眉,是个极具戏谑的情态。
宋培玉的怒骂之辞,知柔没有听见。
她的目光落在身前不远,定了住。
天光透亮,魏元瞻一双眸子沉沉的,其中杂色滚覆,疑惑而忧心地看着她。
今晨收到知柔书信,魏元瞻本已经跨了马,欲趁休沐回府一趟,顺便告知知柔,苏都已能下地走动,可回冯家。
得她信中相邀,还府一事暂缓,径直打马来了云骧围场。
怎料方入苑门,她竟又是这般狼狈。
知柔见魏元瞻神情,心内蓦地一慌,直到他步履近前,两指抬她下颌,轻轻刮掉她腮畔一行血迹,转而垂目落她肩头,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音量,问她。
“知柔,这回可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①“蒐”意同“搜”字,“春蒐”即在春天搜寻没有怀胎的野兽来猎取。
第115章 拂云间(五) 他的吻由柔旎变得暴烈。……
云骧围场傍京而立, 林深谷幽,水脉纵横,除却皇家猎苑, 此乃京郊行猎的上佳之所。
时值仲春,往来者稀少,宽广的苑首前独知柔一行与围场仆役。
见到魏元瞻, 在场余人皆低眉垂颈, 长淮和兰晔侍候两边,唯有宋培玉大胆怒视。
即见清辉下, 少年探出手指将宋知柔的下巴抬起来, 握在掌中,拇指蹭刮她颊边已经干涸的血迹。大约还顾忌在外,很快与她拉开距离, 一侧脸,眼神冷飕飕地投了过来。
他眼眸黝黑深邃,因长身挺拔,看人的时候自上而下,有种睥睨的味道。
宋培玉胸前兀然起伏,似是畏怯, 紧着想起他的名字。
魏元瞻。
宜宁侯世子三年前入了行伍,据说骁勇善战, 受封赏无数,回京后更得陛下器重,掌领长风营。
宋培玉与他曾经也算做过同窗,交情虽浅,印象深刻,这位魏世子冷情冷性, 在宋府家塾时便话少,且犹恶旁人攀搭。
他和宋知柔……如何搅到一处?
宋培玉周身的气焰逐寸矮了,胳膊上箭簇还在,便姑且先放过她,咬着痛归入营帐,带走了大批仆从。
跟随知柔的几人讷讷抬起眼,欲引她前去医伤,却见她脸上有些绯色,转首让他们退下。
能进云骧围场的人,非是勋贵,便是江湖上极具名望之徒。听她如此吩咐,他们未说一个字,敛容退了下去。
魏元瞻指尖的热度似仍横肆在腮,知柔心口微跳,平复半晌,试探着问了一句:“我们还比骑射吗?”
他远路而来,怎好叫他徒劳而返?
魏元瞻的心思早已无关狩猎,他盯着知柔,语气像是控诉,也像无奈:“怎么最近见你,总是这副模样。”
他垂望的眼神如同一把钩子,钉在知柔心间,抽剥不得。
她抿了抿唇,嫌身上衣物碍眼,轻声道:“我去换一身。”说话迈出半步,又停下,眉目向着他,“你来吗?”
魏元瞻闻言稍滞,随后拔靴同她去了营帐。
薄阴底下,星回手中提着一笼春饼,似在等人。瞟见知柔的影子,她踱上两步,待看清后眼都直了,吭吭哧哧地说:“姑娘这是怎么了?怎弄得一身……表少爷,您……”
知柔下睐自己肩袖,忙道无事,瞧宋含锦的婢女不在周围,问了一声:“三姐姐呢?”
适才在林中等了许久,迟迟不见人来,后面跟宋培玉耗了一会儿,却也没离开她们约定的位置,私以为姐姐被弓马耽搁,仍在挑拣。
星回道:“三姑娘与凌家姑娘聊了半晌,眼下去找您了。”顿了顿,“我让裴澄去告诉三姑娘。”
人一走远,营前复剩下知柔和魏元瞻几个,长淮拉着兰晔往边上站,空出大片余地。
知柔浓密的睫毛轻扇:“等我一下。”话罢钻入帐中。
出来时,劲装已换,少见的穿了褶裙,像将水光山色都着笔身上。
魏元瞻望着她,眸底涌过一丝灼灼的情绪,转瞬即逝,重新把她观察着:“当真没有受伤?”
知柔摇头。
怕他不信,抬手捏了捏“受伤”的胳膊,力道之大,能瞧见她青白的指节在皮肉下挣显出来。
魏元瞻没作声,春光下,他的眼睛黑而亮,一寸寸照过她的肩,看得细致。
知柔索性将手一摊,往他身前举了举:“不信你来。”
话音甫落,不可捉摸的热意擦着耳廓攀升,她忽察自己失言,睫羽微微颤动。
这副模样落入魏元瞻眼中,他先是牵动嘴角,继而忍不住垂睫低笑起来。
知柔的脸刹那烫了,把眼调到别处去。
所幸魏元瞻没笑话她多久,他撩起帐帘,丢下一声:“我信你。”抬脚走了进去。
和军营的军帐不同,这里略小些,却是精工。外由黑毡制成,内里设几案、香案,一榻一屏,弓箭可挂长架,南面还有一处简制炉火。
知柔紧随而上,站在后头看他,无端端觉得他像一个反客为主的强盗,那样悠闲之姿,倒叫她忽然不自在。
也许是受伤之事未辩解清楚,她在他面前恍若心虚,压了下眉梢,开始剖白道:“今日是宋培玉挑衅我,我忍了的,只是后来……我想到二哥哥上回因为他在祠堂罚跪,便寻思给他点教训,陪他玩了一局。”
宋培玉箭术中庸,远不及知柔,他每每欲猎一物都被她追着截断,逗他似的,她只抢不猎,紧盯着他。最让他无可忍受的是,他居然有点欣赏她弓马娴熟的样子,很潇洒,好似他从未认识过她。
知柔朝前迈了几步,近乎跟着魏元瞻:“其实我没想伤他,不过捉弄罢了,可他射不中猎物,竟反将箭矢对向了我,还好我躲得快,只叫他掠破肩袖……我气不过,就回敬了一支……”
魏元瞻一面听,一面在铜盆中净手,闻及末尾,难以言喻的沉黯浮上面庞,他背对着她,依旧没有搭腔。
知柔能感觉到魏元瞻不高兴。
她又凑身挨近了些,歪着半边肩膀去探他的脸,见衣屏上架着她刚脱的衣裳,底气有点不足,话还是执拗。
“真的,是他嚎得太响亮,好像我在欺负他,所以……我见林中有猎卒在检视标记,恰好放着染料,就、就用了一遭……至少表面上,我伤情更甚,许多人都瞧见了,他若闹到父亲面前,我也有理,他为难不了我家。”
一番话说得十分详细,条理清楚,魏元瞻很想称赞一声,做得好。到底先按捺住,取了一条巾帕在水里打湿,拧了拧。
他长久不开口,知柔有些难忍,伸手拉了下他:“你在做什么,魏元瞻?”
一道沉力反扣住她的手,她被带到榻上,按着肩膀坐下。
知柔微惊,魏元瞻坐她身旁,掌心托她下颌,转过去,温凉的触感抵上肌肤,他正拿巾帕为她擦脸。
伺候人的事情,他做起来半点儿也不含糊,像对待一只欲碎的宝物,他手上很轻,气息咫尺相对,知柔覆了覆睫。
血痕难去,魏元瞻攥着巾帕在她腮边一点点轻拭,见她偏动几许,不由把她收回来,皱着一点眉心,声音温温柔柔的,道:“知柔。”
他静静地看着她,语气中没有调侃,“你的心里到底装了多少人?我也有幸,能有用到你义气的一天吗?”
他们相识日久,他了解她。“朋友”二字对她来说弥足珍贵,只要是待她好的人,她全都会记在心里,义无反顾地回报他们。
宋祈章如是,宋含锦如是,长淮如是——就连苏都,她也不计后果地庇护。
她耀眼得像个太阳,在他还没做好准备的时候,她已经滚烫地闯入他的世界。
他想对她好,不求回报,却又常常希望她的眼里、心里,只盛他一人。
魏元瞻的话不轻不重,却有力量,在知柔胸口轻轻击节。
她抬起眼,目光投他面上,好似感受到他神情里有丝委屈,突然慌乱了。
当即,知柔启唇:“我的心里……也有你。很多你。”
此言过耳,魏元瞻怔愣了一下,她的话些许笨拙,又诚挚,摄人心魄。
帐中只有熏香在流转,一丝一丝缠在二人中间,心脏猛烈跳跃着,将全身血脉支配窜动。
魏元瞻手里的巾帕松落了,情难自禁地,他的视线落去她的唇,眸中炽热、深静,喉咙微紧。
这回没有犹豫,也没有做小伏低地征询她。知柔只觉修长劲瘦的身影罩上来,他的气息若有若无,似乎也在忐忑,渐渐他偏着头,温热的触感覆上唇瓣。
他是第一次,动作生涩而小心,握住她后颈的指尖都有些微微颤抖。
分明只是唇上的触碰,知柔却觉得浑身骨头都酸软了,她不自觉地回应了他,然后才意识到什么,双手抵他胸膛,忙要挣拒。
堪堪分离几寸,蓦地被他攥住手腕,把人拉回胸前,滚热的手掌在她脖子后掌控着,重新吻了上来。
温柔湿漉,像在品尝什么,知柔唇间受着吮咬,不知何时被他舔开了唇缝,霸道又缠绵地掠夺进来,她喉间轻轻哼了一声:“魏……魏元瞻……”
带着喘息的声音钻入耳畔,魏元瞻忽然更燥热了,各种欲念纷沓而至,滋长成细细密密的研磨,在潮热交缠处愈发深地探寻。
扼在腕上的手逐渐松懈,移去那张薄软的腰。知柔在魏元瞻掌下战栗起来,从未想过亲吻是这般滋味,气息有些迷乱,声音也是,无论唇舌还是胸腔。
身体紧密地贴在一起,知柔慢慢顺从了些,甚至用她的热情回吻。喘息的间隙里,魏元瞻微微笑了一下,仿佛得到了犒赏,他的吻从一开始的柔旎变得有些暴烈,无尽地向她索求。
时间被拉扯得漫长,两人都没感知到它的流逝,帐中只有暧昧的声气不断起伏。
大约很久很久,魏元瞻退开了些,颈后的温度爬上面颊,手指在她脸侧抚摩。
知柔呼吸无序,还在低微地喘,他分毫不移地看着她,眼里的滚烫未褪,细密如丝。
她心口砰砰直跳,别转过脸。
魏元瞻喜悦地勾起唇。
他其实也紧张,也心悸强烈,但他想,他是男人,可不好太过羞赧,便又大大方方去捞她的手,握在掌中。
“你是喜欢我的。”他笃定道。
她喜欢他。
自然。
知柔从未否认过自己的心意,在她还不懂何为情爱的时候,她已经认定自己喜欢他了。
否则分开的三年里,她缘何总是无故地思念魏元瞻,担心他忘记自己,然后心头便浮上莫名其妙的不快?
知柔的确懵懂,却也纯粹,心底最真实的欲望,绝无可能动摇。
指间的手没有抽开,魏元瞻有些得意,笑了一声,指节扣了扣,暗暗弄玩她的指骨。
“不敢看我了么?”
迤逗的一句话,知柔被他激将地回过脸,那张明艳无俦的面庞透着淡淡绯色,眸光盈盈闪烁,有方才的湿润含在其中。
那是他的功劳。
魏元瞻百看不厌,明知她眼里的意思大概在说“谁怕你了”,仍私自在心里扭转,变成与他一样的爱欲。
疾跳的胸臆平稳一些,知柔站起身,松开了他。魏元瞻的目光好整以暇,她立到哪里,他便看到哪,完全不顾痕迹。
知柔佯装不下,实在有点羞,一张口,嗓音也是涩然的:“……你再这样瞧我,我不想理你了。”
魏元瞻听了深深蹙眉,亦站起来,踱到她面前:“不行。”
她侧过头,余光瞥见他鲜红的耳根,得知非她一人紧张羞怯,心里突然就平衡了,举止自在许多。
知柔抿一抿唇,眼眸转回来,不再回避。
魏元瞻唇角扬起,目光收敛几分,恐迫得太近会让她生出退意,便主动撤了半步,体谅地谈起别的:“苏都可以回京了。他若在营中多待几日,我怕我控制不好自己。”
他从未伺候过别人,日常上,自然不会让着苏都。他二人仿佛天生敌对,言语再客气,总压着旁的意思。
魏元瞻受不了他。
能让苏都在长风营治伤养伤,知柔已很是感激,知道他们不对付,也想他早点离开。
“我今日就去冯家告知赵训。”她顿了片刻,正色说道,“多谢你,魏元瞻。”
帐外猝然有足音趋近,不知何人,知柔警惕地让开些许,修一修衣着,魏元瞻在后喊了她:“知柔。”
她垂手回身。
他仍立在原处,眼里含笑,是与她“同流合污”的狡黠:“我请刘太医去宋府给你看看吧,戏要做全,别露馅。”
就算他不提,她原本也打算请代先生为她圆谎,毕竟是师父的朋友,定会帮她。可相较刘太医,前者倒显得不那么足信。
知柔忖思一会儿,冲魏元瞻微笑:“好。”
视线尚未收回,只见他抬手,用食指碰了碰嘴唇,语气低低的,似提醒,似挑逗。
“你说这个,会被发现吗?”
知柔呼吸一紧,恍惚他的手重重地压在她唇间,肆无忌惮地揉弄。
他是故意的。
知柔突然想过去踩他一脚,可对着他那恶劣又亲昵的笑容,身体像受了蛊,许他骄狂,许他放肆。
再待不住,知柔返过身,掀帘躲了出去。
这一夜,魏元瞻睡得不好。
大概他尝够了忍耐的滋味,一夕间得到甜头,既欣悦,又嫌不足,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他想见她,好想见她。
知柔没比魏元瞻好到哪儿去。闭上眼,看见的全是他的模样,少年的气息侵占四周,她被他封“死”了,连骨血都在发着颤。
但如他所说,她属意于他,故而他的亲近也让她欢喜,甚至想挑战他的掌控欲。
她才不要矮居下风。
隔几日,知柔没等到宋培玉上门,她留的“证据”似乎落了空,有些怀疑是否魏元瞻背着她做了些什么。
果不其然——
这日,知柔从宋祈章口中听见了魏元瞻的消息。
据说他每日骑马从宋阆府门前经过,两家路远,差得不是一里二里。他的行为反常太甚,宋阆不解,宋培玉吓得连日不敢出门。
魏元瞻出身贵重,非宋阆可以比拟。
瞧他此举不携善意,宋阆先试探着,令小厮拦他询问,怎料他坐在高头大马上,眉眼威压,冷声反诘道:“我的马爱从这过,我能如何?”
小厮将原话报给宋阆,他凝着眉。
良久,交代一句:“如魏世子明日还来,请他入府,口舌都仔细些,休得怠慢。”
第116章 拂云间(六) 魏元瞻对他深深笑了一下……
魏元瞻再度从紫章街绕过时, 宋阆府上的小厮趋步近前,他手中缰绳一抖,在宋府门外停了下来。
“魏世子。”来者毕恭毕敬, 躬身垂首道,“我家主人已在府里恭候多时,特命小的在此迎接, 还请魏世子移步。”
马背上的目光略微垂下, 顺着移去那扇大开的门,心中明了。
辔绳在手里握了片刻, 魏元瞻道:“军务缠身, 不便入内。宋大人若有事相商,不妨至长风营一叙。”
话止须臾,他轻轻一笑, 身下的马儿正不耐烦地踱着四蹄。
“若宋大人不便,贵府十公子来也是一样。我等他。”
小厮踌躇开口,欲要说些劝进的话,却闻马蹄声有节律地响起,随后一片黑袍从眼前掠过,他抬目侧首, 魏世子的人影已在长街上逐渐远了。
待将魏元瞻的话原原本本地禀到宋阆耳中,宋阆眉头顿时紧了几分, 哪里听不出,这是宋培玉与魏元瞻有了过节。
当下遣人将宋培玉的仆役召来问话,知晓一半原委,方道:“叫你们十公子过来。”
宋培玉踏进门槛,见宋阆在上首危坐,目光微抬着看他:“臂上如何了?”
问的调子平平, 说话间,眼神却从未离开他身上。
宋培玉不由感到委屈,脊梁笔直地挺着,低睫应道:“不怎么疼了。”
宋阆微微点首,叫他坐。
“听说你前几日在云骧围场,碰见了魏世子?”
话音甫落,宋培玉漆黑的瞳仁颤动了一下,抬起眼帘:“爹,是魏世子来府上了吗?”
想起魏元瞻黑沉沉的目光,他的惧意实则不如当日强烈,毕竟回到家中,有父亲撑腰。不过恐将龙王引到家里,降了灾,长兄又要上来折辱一番。
他对长兄有极深刻的厌恶,伴随而来的是畏惧,这种感情自幼及长,近乎成了本能。
宋阆掩在山羊胡中的嘴唇微微一抿,对爱子这幅怯懦的模样颇感无奈,眼色淡淡的:“人家请你过去一趟,去军营。”
陡然一阵恍惚灌进身体里,宋培玉眼角眉梢挂上怔忡,嘴皮子张了又阖,最后急得气血上涌:“不是,爹,儿子跟他什么仇怨都没有!儿还受着伤呢!”
说话把胳膊用力一抬,扯动哪里,眉头扣得死死的,哎呦着哼了几声。
宋阆手揉眉眶,空隙里斜乜他一眼,少顷放下手来:“你说你,好端端的,何故往云骧围场去?我也没指望你能在下月春蒐中逐猎争胜,不必你动这番心思。”
“我已不是小子了,我想尽我所能地帮帮爹倒成了我的错。”宋培玉越说声音越低,还有些好心不得好报的气愤,大概咬着牙,双唇紧拢。
宋阆闻他此言,心中百味杂陈,缄了半晌,大手一挥道:“你既有此心,便去将魏世子的事结果了,我不管你。”
这话听着像是激将,宋培玉的愠气只增不减,一脚蹬地起身:“去就去!”
出了正厅,才走几步便有些气馁。不谈军营,宜宁侯府的大门他都不敢稍近——对上魏元瞻,他要说些什么?
都是十九二十的年轻男子,魏元瞻的用意,他那日瞧一眼便心知肚明。
可宋知柔挑衅、射伤了他,他如何不怀恨?
心内纠结万千,延捱了两日。
京中下了一场暴雨。
潮润的水汽笼罩四下,雨已经歇了,天稍青,檐外“嘀嘀嗒嗒”的,是瓦上的雨水顺着瓦当流落下来。
拢悦轩内挂着几张箭靶,知柔抱臂倚在门边,目光浅浅地在宋含锦身上巡睃。
庭院宽广,少女持弓立在檐下,拉弦脱力,羽箭“夺”的一声射出,远偏靶心。
不免丧气地叹了声,欲待再来,一副颀长的身体蓦然从后包裹了她,掌心控在她手臂上,调整姿势。
“肩放松。”知柔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宋含锦依言照做,气息却很急促,偶然停顿,便又闻她道,“姐姐,不要憋气。调匀。”
心底克制的焦躁在知柔声音下逐渐平定,她带着她拉紧弓弦,随后一声清鸣,箭矢直取红心。
手背上的覆盖退离了她。
宋含锦凝视靶心须臾,眼里的光亮一点点闪耀起来,唇角微翘,转身对知柔说:“四妹妹当真了得!我得练上多少时日,方能稍稍及你?”
知柔默了一会儿,道:“若是这个射程,练个月余就能百发百中。”
“这都要月余?”宋含锦略失所望。
知柔轻笑:“哪有一蹴而就的事?”看她两眼,神情慢慢认真起来,“姐姐如此执着,只是为了下月春蒐?”
“你和哥哥都会骑射,连宋祈章都行……”宋含锦秀气的眉毛微塌了塌,语意不算完整。
知柔以为她是好胜心作祟。这种感受,她分外理解,便想帮她。
正要张口,耳中跌宕一声抱怨:“也不知道哥哥抵达玉阳没有,长离怎么还不回来。”
知柔一愣。原来是思念兄长。
嘴边绽出一缕轻快的弧度,宽慰宋含锦道:“大哥哥才离家多久呀,定还在路上呢。”
二月十三启程,而今不过半月,长离一来一回需要耗费的时间更长。宋含锦分明清楚这些,却拗不过胡思乱想,听知柔慰藉,勉强笑了笑。
瞧她心不在焉,知柔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只在腹中仔细琢磨,想出一个对策:“不如姐姐等我三个月,或者两个月,我事情一了,便陪姐姐去趟边关?”
许多事情,“想”远不如“做”有用。从长离口中听来的消息,亦没有亲眼所见来的安心。
宋含锦从未料到四妹妹了解她至此,她的确想去玉阳,但父亲母亲决计不会答应。
心头烦乱,竟未留神知柔口中私事为何,她轻轻摇首:“我就是有点担心他。”
手里的长弓垂下,停了一停,向知柔袒露,“我最近总是做梦,噩梦、惧梦、乱梦,梦里……他没有平安回来。”
知柔九岁以前养在京外,从小最艳羡的就是手足之情。她不希望宋含锦焦虑,更不想见她难过,遂拉了拉她的手,语气仍是松快的。
“姐姐又不是神仙,梦中所见不过虚幻一场,怎可当作预言来信?”
“可是往年围猎都在秋冬,如今提到春日,有人说……”宋含锦注目周围,声音压得低了,脑袋和知柔几乎凑在一起,“陛下这是虚张声势,做给北边看的。”
是要打仗吗?知柔不自主地想起恩和,眉梢的情态微凝了凝。
见状,宋含锦忽然磕巴一下:“我……兴许是我多想了,四妹妹,我们继续射箭吧。”
知柔自己尚有烦心事在,指点宋含锦的箭术对她来说也算一种移情遣意的方法,得她出言,点头微笑了下,走到靶处为她摘除羽箭。
赶巧下人来报,称十公子到访,欲求见四姑娘。
那天围场发生之事,宋含锦听知柔说了,眼下闻及此,她冲知柔摇了摇头——晾着他,别去。
知柔却有些好奇他来做什么,忖思片刻,抬脚朝院外走:“姐姐,我过去看看。”
宋含锦在她背后站了一晌,没忍住,把弓箭扔给侍女,快步跟了上去。
前院里,大大小小的箱笼堆了半阙庭廊,宋培玉懒散地立在庭中观天,回首之际看见了知柔,他侧过身,视线略定。
阳光从云层里崭露,天穹已经泛蓝。她的衣裙随步调而动,不知是否魏元瞻的缘故,他卸掉成见打量她,有些奇妙的变化。
不一时,人走近了,他懒洋洋地说:“你的伤,养好了?”
接近关怀的问话,知柔感到稀奇,嗤一声笑了,声音淡而清越,甫一入耳,宋培玉微微怔住。
她走到廊上,低目扫了扫坐落的礼箱,转眸看向宋培玉:“好了。你呢?”
目光相衔,宋培玉心神瞬间扭转过来,他踩上台阶,颇有些不甘示弱地回答:“若非魏世子整日在我家门外晃悠,我前几日就来给你赔礼了。”
知柔听他提到魏元瞻,睫毛不动声色地覆下来,没有作声。
箱笼挡在前面,她灵巧,行走其间连裙摆都不曾被其勾连。
宋培玉没她这般兴致穿梭弯绕,他在后头喊她:“喂,你让他别再来了。”
前边的人影定住,折过身,琉璃般的眸子在他面庞转一阵,牵动唇角:“所以你今日上门,是因为魏元瞻啊?他叫你这么做的吗?”
“不是……”
“那么你是真心向我赔罪?”
宋培玉咬了咬腮:“宋知柔,我劝你得好便收。”
“十公子。”她恶意地提起来,“你还欠我一声‘姑奶奶’呢。”
宋培玉闭眼,长出口气,再睁开时,语调平缓了许多:“你究竟要如何才愿将此事了了?”
“简单。”
知柔踱步朝他走去,在离他最近的一只箱笼前止住脚,直视着他。
“我不要你的礼,我要你亲自写一封赔罪书,由你双亲、手足过目签下,诚意之至,便算了结。”
她出口狂妄,宋培玉指节攥得发白,恼怒道:“你敢如此羞辱我?”
知柔原就没有指望他能答应,就算他答应了,未必办得到。她惫懒地抬一抬眉:“你无意与我释嫌,何必勉强自己?”
宋培玉何曾料想一个宋知柔竟如此棘手,念及自己在父亲面前应的诺,不肯轻易罢休,双手拢紧又松开,难得忍气吞声一回。
“赔罪书,我不可能写给你。除了它,你要我如何行事才能叫魏世子不再……”
话犹未完,知柔烦躁地拎起眉头,嗓音有些冷冽:“你我的恩怨,又与他何干?”
被她这一打断,宋培玉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魏元瞻行止骄狂,旁人不敢言,但暗地里,这份名声总是好坏掺半。宋知柔既有心回护,他今日这遭,也算没有白来。
半晌,宋培玉勾唇笑了笑,垂眸掠一眼礼箱:“成。那这些赔礼,你就笑纳吧,从此你我恩怨两讫,皆不再提。”
想得倒美。知柔毫不客气道:“拿走。”
宋培玉佯作未闻,转背就踅往廊下。
知柔提高声音:“你不抬走,我只好原路送还贵府,旁人若问起来,我便道是姑奶奶送给侄孙的礼物。”
听得宋培玉面红耳赤,返过身喝道:“狗屁!”
视线所注,少女从容地立在廊柱一侧,冒进的绿枝拂她身后,她弯了下唇,是志得意满的情态。
宋培玉恨意难消,却又无法,只能踱回前院叫人把东西搬了,愤愤跨出门槛。
他二人的交谈,宋含锦没有听见,她站得远,瞧宋培玉拂袖而去,箱笼一只接一只地被人往外抬,适才动身挨近,好奇地问知柔:“怎么又弄走了?”
知柔不欲过多提及,效仿姐姐们骄矜的口吻,道:“咱家又不缺他这点东西。”
“说得是。”宋含锦微笑,与她一并朝拢悦轩走,间或侧眸看她两眼,语含兴味,“我听宋祈章说了,魏元瞻成日从宋培玉他们家门口绕过——这是恫吓吧?”
否则以宋培玉的秉性,怎会携歉礼上门?
“姐姐,几时也爱凑趣这些了?”知柔低下眼睑,不作答对。
“我一直如此啊。”宋含锦道,走着走着,她复添了一声,“我还听闻,姨母要替魏元瞻张罗婚事,在他冠礼之前,大抵有一场春宴。”
话音即止,知柔脚步停了下来,眉头一毫一毫拧起,心中充盈着奇怪的滋味。
她和魏元瞻……算什么关系?好朋友?最喜欢的朋友?回忆那天在围场帐中,心脏仿佛被人攫住。
——再喜欢的朋友也不会这般亲密。
可若谈及婚嫁,除却魏元瞻主动提起的那次,她从未把它当作一件重要的事情。说白了,婚姻不过一纸契约,要维系,靠得是人。
原本不在意之物,为何跟魏元瞻粘连上,便显得并非无足轻重了呢?
知柔手指悄悄蜷起,不知该如何描述她此时的心绪,觉得自己有点荒谬,未察嗓音跟着躁了躁:“时近三月,夏都要来了,春宴又何必再设?”
宋含锦何曾瞧过她这番模样,仿佛儿时哥哥养过的“小霸王”——羽毛艳丽如画,眼中却闪烁着警惕的光泽,觉察有人靠近它的领地,便竖起羽翎,双翼微张,像在劝告那些企图接近的人三思而后行。
不由得抬袖掩面,出声笑了起来,良久方罢下手,玩笑似的:“你跟姨母说去呀。”
身畔响起动静的时候,知柔便察觉自己失态,被她打趣,倒不觉得难堪,惟有烦躁,双唇紧紧闭着,只字不言。
宋含锦不再调笑她,神情端正几分,忆及一事,冲她提道:“对了,凌姑娘递来帖子,邀我至云山踏春,你要随我一同去吗?”
“什么时候?”
“明日。”
云山距长风营不远,正好,她想出城见魏元瞻,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是现在。
这几日她一直想去见他,尤其是分开的第一夜,他取笑她羞涩,然而自己耳根都发烧的样子,她还记忆犹新呢。
可当她迈出院门,被阿娘房里的人叫去后,心思被一下扑淡了。
穿过游廊,知柔脸上重新露出明媚的笑容:“我跟姐姐同路,但是上山踏春,就免了吧?”
宋培玉抬着几箱赔礼去见知柔一事,当天便传到了魏元瞻耳中。
“四姑娘没收他的礼,他离去时怒容满面的,想来是吃了瘪。”兰晔随魏元瞻巡营回来,外间接了一封信,匆匆阅后,向魏元瞻禀道。
帐中光线偏浅,魏元瞻随手解了刀置去案上,径自在后头坐下,眼也不抬,没有理会兰晔报的消息。
“我说主子,咱就放他一马吧,四姑娘前日不是也书信叫您别插手么?况且他去找了四姑娘,都没有来营中见您……他是不会来的。”
无官无职,敢跑到军营求见指挥使的,放眼整个国朝,应当只有四姑娘一人。
魏元瞻想到知柔肩袖上的划口,眸色变了几许,再思索宋培玉,他嗤之以鼻:“性懦如鼠,凭他也敢戏弄知柔。”
长淮亦认同兰晔的想法,上前劝道:“爷,兰晔说得没错,咱要不……收一收?”
瞧魏元瞻不吭声,又旁敲侧击道,“那些贵女画像仍是源源不断地送进您院子里,夫人似有意让您早早成婚,以定心性……”
话声过耳,魏元瞻终于抬起头,黝黑的眸子紧盯着他:“不是让你们都烧了么?”
婚事一日未定,夫人便送一日。长淮苦笑:“爷,它这哪烧得尽啊?”
魏元瞻缄默不语。
知柔为其母伤心的样子,他只消一想,心口便涩得发疼。不能解她心结之前,他不愿让她再被多一桩事累身。
是以,他尚未请父亲登门宋府,哪怕他的求娶之心早就急不可耐了。
沉静有时,魏元瞻开口道:“让你去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自他与袁兆弼拉拢,得其消息后,便命长淮探查当年凌氏曾历战场之人。
凌家子弟文武皆重,在朔德七年以前,征战沙场的凌氏儿郎在朝之数能胜旁余武将之合。昔年常遇军中,那位辛夷公子的年纪与常遇相仿,如此筛减,人数便窄了下来。
“凌稷那一代中,凌氏七公子、十公子,还有十一公子皆与常氏亲近,不过凌十一在朔德八年身染疟疾,病逝了。如今凌家子弟犹据京师的只有一个凌子珩。他是凌稷之子。”
长淮的话音在魏元瞻脑海中盘旋,不多时,他转头望一眼舆图,目光定在京师以北。廑阳。
思绪未得全数展开,帐外倏然报讯,奉的是都指挥使之命,称前几日暴雨连降,邻山脚下民舍尽毁,特令魏元瞻领兵速往救急。
隔日,知柔与宋含锦一同上了马车,裴澄于外策马,那是为知柔便宜走动备下的。
原以为出城十里便可分头,谁承想,半道上,宋含锦忽感不适,一问伺候她的婢女,方得知她是行经腹痛。
知柔劝她回去,她不肯,生说忍耐片刻便能缓解,约定之事,不可食言。知柔放心不下,同车照顾了她一路。
至云山见到凌氏兄妹,宋含锦的形容已与往常无异,知柔在侧瞧她一会儿,莞尔悄声道:“姐姐腹痛可是装的?”
闻言,宋含锦胸中猛滞一下,实在心虚,知柔已将脑袋扭向旁处,疑了一句:“暴雨摧残,还有什么景致可赏?”
眼前落红满地,空气中揉杂着泥腥味和清冽的花香,却格外安静,连一分虫鸣、鸟鸣都不闻。知柔不禁喃喃道:“而且我瞧着……不大安全。”
云山她不是第一回 来,但距离上一次,已有四五年了。先前,此处翠色横亘,啼鸣悠扬,半山腰还有不少猎户,相比金粉繁华的京城,云山的确别有韵味。
现状与所想出入过甚,凌鹤微额心颦蹙,纵失望,却不愿无功而返。
知柔有想见的人,瞧凌鹤微出行有武侍,姐姐随其一处,应当稳妥。
“十三姑娘,凌公子。”她轻声唤道,眸光璀璨如星月,借口说着,“我与旁人有约,这便告辞了。若在山中听见什么奇异的动静,能替我送姐姐平安下来吗?”
凌鹤微邀宋含锦同游乃真心实意,初时见知柔也在,她颇感惊讶。此刻得她请求,她提唇笑道:“柔姑娘放心。”
循的是旧时喊过的称谓,知柔未觉有他,宋含锦狐疑地将二人睃了几眼。
孤身携仆婢出京,于宋含锦而言是新鲜事,正因此,她略有焦怯,适才谎说身体不适,诓知柔伴随。时下与凌鹤微一道,亦清楚四妹妹是要去找魏元瞻,故未作挽留。
“宋四姑娘。”凌子珩在晨光中踱了上来,自三年前韵柳河畔分别后,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同知柔搭话,“我送你一段吧。”
树影蒙上他的面庞,有种水纹映照的错觉,他的声音也很清冷,或许是阿娘的缘故,知柔转头看他一眼,竟颔首答应。
温热的阳光从头顶落到肩上,两人往下走,知柔步调稍快。凌子珩不见她讲话,先问了一声:“关外的生活有意思吗?”
大多人问候的语术会是“过得如何”,乍听他所询,知柔曝在清辉下的眼梢微微挑起,停顿刹那,笑了。
“若凌公子喜欢牛羊的话,应该算得上有趣。”
她话中有几分吟玩,凌子珩牵一牵唇角:“宋姑娘如今,倒是不一样了。”
未等知柔回应,他脸色正了些许,衣上的沉水香味于二人袖间推拉,他温声道:“那日在猎苑,你可是受了伤?”
她讶然侧过脸,凌子珩没有回避,静静地与她对视。
那天,知柔只看见了凌鹤微,并不知他也在,目下听他问起,略有些局促。
方启唇,忽然有狠戾的风声从前面掠起,知柔下意识作出反应,拽了身边人一把,掣至道旁。
箭风擦着他发冠而过,“砰”的一声,似射中一物,由背后传来闷响。
凌子珩心头一震,待呼吸平稳后,脚步微转,向前看去。
一个年轻矫健的人影骑着黑马,手里的弓自然垂落,另一只手执辔,停在前方。
凌子珩目色深静地打量他。
男子身上风尘仆仆,俊朗的面容被这副假象所遮,乍一望去,其实并不起眼。但他如青松般挺拔的身躯,和那生机勃勃的姿态,便令人难以忽视了。
他们见过几面,凌子珩认出来,是宜宁侯世子,魏元瞻。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魏元瞻对他深深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是接近友善的况味。
未几,兰晔打马追来,翻身下马,跑至道中查看,继而高声冲魏元瞻道:“爷,狐狸!”
魏元瞻嘴边笑意愈浓,双腿轻夹马腹,往前催了催,到知柔身前。
他的眼睛只看着她,坦荡、明亮,声音在阳光下透射着,直白地问道。
“知柔,是来见我的吗?”
第117章 拂云间(七) 一点点霸占着她。……
山脚下的民舍在暴雨中损毁, 泥水漫溢,修整之事延续了一天一夜,方将局面落成。
太阳初升, 魏元瞻在溪涧旁洗了把脸,衣袍染着修葺时落的脏污。他下视一瞬,略皱了眉, 索性将上裳解下, 扔去马鞍,继而走到溪边打水, 一桶一桶往身上浇淋。
兰晔捧着储衣伺候在侧, 目光稍搭他的背脊,相比从军以前,他是没那么讲究了, 但同军中那些粗犷糙汉摆置一处,真是独一份的清流。
长淮自炊夫那弄来两碗汤饼,待魏元瞻披衣系上腰带,便踱去与他。谁想他不着急用,径自走去树下,从鞍袋中掏出豆饼喂马。
瞧主子不要, 兰晔用胳膊肘戳一戳长淮,笑吟吟地受用了。
疲惫一夜, 魏元瞻抬目望了望天,瞧今日天气不错,突然起了兴致。
他拍一拍马颈,回首对长淮二人道:“叫他们回营吧,我出去转转。”说罢一个飞身,跨坐上马。
“爷往哪去?”兰晔连忙丢下汤碗, 一边擦嘴一边朝魏元瞻趋步。
笼合的春光熨在少年颊边,他唇角微微上仰,昳丽的容色中勾勒一笔清浅的笑:“听闻云山的野狐多,你不是想要裘衣么?”
言下之意是要到云山为他打上几只。
魏元瞻十九了,眼望六月便将及冠,行止间仍有些孩子气,仿佛昨夜不得娱兴,今朝需得补回一般,精力旺盛得叫人叹服。
兰晔一面感概,心里微微触动,不由小跑至树下,蹬了马,扬鞭踏尘追去。
传令的担子自然而然地落在长淮身上,他抿唇摇一摇头,走进席地而坐的人堆。
时辰尚早,云山上薄雾氤氲。
魏元瞻的越影闲散整夜,忽得放纵,兴奋得宛如离弦之箭,天地在它蹄下飞速后退,溅起泥点如星。
到了林畔,魏元瞻轻收缰绳,越影感知到他的指令,踏地之声由急促转为沉缓,安静地立于原地。
兰晔从后头跟上来,看这盈目碧色,不由得心动:“爷,不如我替您猎上几只?”
魏元瞻偏头打量他,微笑道:“你又将长淮扔下了?”
兰晔瞬间拘束起来:“我不是……想跟着主子么。”
魏元瞻嘴边维持着细微的笑意,未再言声,策马入了林中。
轻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
草莽间,黑蹄奔踩而过,似有一簇灰白的影子吸引着它,不断往里深进。
阳光从林梢透下来,鸟鸣渐稀。魏元瞻执着地盯着白影,待其忽然出现,他早已抽箭搭弓,一道唳声便向灌丛射去。
兰晔检视被他射中的猎物,拎其两耳高举:“爷,是只兔子!”
似乎有些失望,魏元瞻剑眉不能察觉地皱了皱,返身朝西侧驭马。
山道盘旋而上,因山势层叠,至尽头往下俯瞰,能瞟见下方蜿蜒的路径。
眼风掠过山脚道上一领滟滟的衣影,一瞬间,魏元瞻竟以为自己望见了知柔。
疑心看错,他扯缓缰绳,定目在女子身上睃游一晌。那张面孔转过来,仿佛明灯于暗中轻闪,魏元瞻眼里当即涌动笑意。
真的是她。
不顾兰晔在后喊唤,马蹄疾驰向前,从首端绕了下去。
知柔此时刚与姐姐作别,凌子珩欲待相送,她应下了。
好巧不巧,魏元瞻在山道上再见她时,不过一刹,视线便旁落去了一副男子面庞。
骨肉停匀的长指收拢弓把,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内心却在搜寻一个名字。
其实尚有距离,他能认出知柔,却难辨清她身旁的男人是谁。
烈马朝前走出数步,在魏元瞻的安抚下,再次停了下来。
不多时,只见林坡上蓦然窜过一抹银灰色的狐影,魏元瞻反手取箭,连着发了两支,迅疾非常,带着破空的吟啸,冲视野内碍目的影子飞旋而去——
知柔察觉到了不对,顷刻掣凌子珩胳膊,将人拽到一旁。
到底不如射出的羽箭快,箭风仍贴着他发冠掠过,知柔匆匆检验一刻,观其无碍,将目光投去了前路。
凌子珩与她同时往箭射来的方向注视。
只见一个衣着染尘的少年驾于马上,英姿猎猎,手里的弓自然垂下,轻轻抵着马的鬃毛。
对上凌子珩的视线,少年嘴角向上抿起,似有若无地,他挑了挑眉,那是个得意的姿态。
凌子珩未能觉察,知柔却有所领悟,意外过后,唇边不动声色地翘了下。
兰晔这会儿才追上来,到二人身后勒马,下地探看,面容满是惊喜,道:“爷,狐狸!”
然后瞩向身前的影子,莞尔礼称:“四姑娘。”
魏元瞻一笑,足间稍拢,驭马到知柔面前。
他的容色在晨光里一步步变得清晰,但见他眉宇舒展,眼神柔和地望着她,有一种格外专注的况味。
“知柔,是来见我的吗?”
年轻的声线狭裹几分骄傲,知柔心下起落,将眼眸略微偏开,没忍住抿唇红了脸。
很快压制回去,她扬睫对凌子珩道:“凌公子不必送我了,十三姑娘应该还在等你。回京再见。”
这两句送入魏元瞻耳中,他面上的笑缓缓收住,终于舍得再将目光瞥去知柔身旁的男子那儿,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一壁如此,不由在心底轻嗤:回京再见,什么了不得的交情。复又默念了一声凌公子,蓦然一怔。
慢慢地,魏元瞻攥紧了辔头。
凌子珩有着世家滋润出的教养礼节,自不会纠缠于此,他略微颔首,退一步,似要等她先行。
较之从前,她的确变化了许多,哪怕是为礼所致,三年前的她断不会说出再见一面的言辞。
知柔折过身,手指轻巧地滑过魏元瞻的缰绳,略一掣动,马儿随着她的引导调头,向山下撤行。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熟稔的味道,魏元瞻讶然盯着她,略有些不适应,也有点赧然:“你……”
后边儿的话未能编织,她仰头朝他瞥一眼,眸子晶亮如春晖:“你不是也为我牵过马么?”
被她这样望着,魏元瞻心里恍有棉絮搔弄,又痒又悸,谈不上是喜爱居多还是难为情,颧骨悄悄地热了。
两人一高一低走马于前,兰晔拖着节律,离他们五个马身。
此刻晴丝照耀,魏元瞻的目光始终落在知柔身上。
从上看,可见她琼玉般的脸颊和玲珑的耳朵,她今日穿了件湘妃色的衣裙,襟口护着那段娇嫩的颈子,隐隐约约,里头缠坐一条红线——那是他送给她的玉符。
和短刀一样。
他的东西,兜兜转转到了她腰间、胸前,仿佛是自己一点点霸占着她,心流忽地急骤,又想起那天真正被他占有过的嘴唇。
他还记得她的触感、声音,和她难以自持的情态……魏元瞻垂着眼眸,忽然生了一丝冲动,想向她讨要什么。
知柔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睐去一刹,捕捉正着。
魏元瞻没动,还在看她,不过眸光自她唇畔调上来,衔着她的眼睛。
他穿一身暗色武服,环扣鹿皮腰带,更显得腰窄肩宽。因在林中策马,衣上沾着尘絮和几分湿意,长发笼统地束着,整齐利落,颇有些少年人的风流。
这样的形象,与印象中洁净矜贵的魏世子南辕北撤。
知柔觉得新奇,明眸里绽出一点趣弄的光彩:“尊驾是从哪过来的?”
魏元瞻低头看身上,知道她在调笑什么,虽有点在意自己呈给她的外表,但已经如此出现在她面前了,便又松弛地笑一笑,没说上山猎狐之事:“暴雨毁了周遭民舍,我携人过去清整。”
“这般早,”知柔眉头微扬,“已经修缮完了?”
她两眼又直勾勾地望上来,这是她与人说话的习惯,直视对方。
魏元瞻不该觉得有异。
他和知柔一样,言语时,目光不会游移。可她近乎服侍地替他牵马,不知怎的,他竟招架不住,手里的力道一紧,跳下马,从她掌心揽过辔头。
“昨日便去了,所幸无人伤亡,理清障碍而已,很快。”
侧眸看她片刻,脑海中有凌子珩的身影挥之不去。他顿了顿,把方才在心底来回几遍的话问出口:“你因何来了云山?”
知柔别有意思地睃他一会儿:“我不是来见你的吗?”
原该是句令人受用的话,魏元瞻却十分清醒:“见我,你怎知我在此?”
“我随姐姐赴约,心想着,待出了城便去找你,谁料计划有变,就拖成这样了。”
围场一别后,二人是第一次见面。这期间,知柔给魏元瞻写了三封信,也得了三封回信,单观其字迹,心情已然极好,不可捉摸的好。
若非阿娘忽然晕厥,若非她在父亲口中听见了那句令她心头杂乱的话,她早就来见他了。
“魏元瞻。”知柔突然问,“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秘密?”
魏元瞻不解其语,迟疑地扭头。
知柔在回想当日。
苏都提起韩锐的时候,神色不明,她大约知道,他有事隐瞒着她。
回到宋府,她明里暗里地向阿娘打听韩锐,却无一获。经过父亲书房,心念微动,思忖同朝为官,难说父亲不会对此人有所了解。
于是停下脚步,抬手叩门:“父亲。”
里边儿是静谧的,稍刻,传来宋从昭低缓的一声:“进。”
知柔推门跨入屋内,西窗斜射的光渡在案头,其后的人影被沐了一侧,另一侧匿在影子里,那只文人的手正执笔蘸墨,很有耐心地写着什么,连头也没抬。
知柔悄步过去,歪头在案边看了良久,他的字端方沉润,绝不算柔静无骨,却比之常遇的字迹,略少几分神气的锋芒。
鬼使神差地,她兀然问道:“父亲可见过常遇……他的字。”
宋从昭闻言停笔,抬目看着逆光下的知柔,笑道:“怎么不去询你母亲?她的落笔,倒与他有六七分相像。”
话罢彻底将狼毫投去架上,定睛照她移时,目中含着和悦之色,亦挂些许无奈,猜测着,“同你母亲负气了?”
知柔有点恍惚。
她每日都去陪伴凌曦,尤其在她染恙后,二人相处的时间更长了。看着她那样一双手,知柔总会出神一阵,可无数次询她受伤之因,她永远搪塞。
每每值此,知柔便觉得苏都跟阿娘很像,神秘得令人苦闷。
不过眼下,可能是因为见到魏元瞻,她胸臆内十分安定,只是信口谈天般起了一个话头。
魏元瞻仔细凝察着她,话音懒懒的:“我想想……”
未几,黑眸含笑,“你是发现了什么我的把柄吗?”
形同挑逗的语气撩人耳畔,知柔瞧他那副不正经的样子,别过脸笑了,而后往前走了几步,转身定足,如同赏玩文物一样背手端详他。
“世子教我,你有何把柄能够被我拿捏啊?”
她笑盈盈的,琥珀色的瞳孔亮得扎人,像一只刚化形的妖,有种蛊惑兼促狭的美。
那片棉絮又无征兆地坠落心湖,荡开的涟漪生长成念想,魏元瞻手指蜷缩了一下,喉结涌动。
没多久,他竟回答了她上一句,口吻稀疏寻常:“未能宣之于口的、需隐藏之事,大约许多人都有吧。”
“我没有。”知柔说完,似又自省几遭,重新措辞,“我对你没有。”
她的表情太过挚诚,魏元瞻先是错愕,接着嘴边泄出缕笑,朝她近了一步。
若非兰晔跟在后面,他真想拉她的手,把人兜过来。
“其实就算有,也没什么的。”魏元瞻豁达地说,“秘密么,又非谎言。”
知柔皱了眉:“瞒而不昭,不算谎言?”
闻及此,他垂眸望在她脸上,稍稍好奇:“你是这么想的?”
被他校对一般反问,知柔倒退着走了两步,然后旋身,恢复正常的仪容和步调,声音低低的。
“我只是觉得……它让人有距离,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对待挂心之人,不该如此。”
苏都也就罢了,她从来跟他不算太熟。可是阿娘为何总要遮掩,是出于担心吗?
魏元瞻察言观色,联合她的话意,肚肠里九曲十八弯地刮出一张面孔,嗓音矮了两分:“你在说苏都么?”
“谁?”知柔诧异地转过脸,长睫密密,扇动了一下,随即无谓地弯唇,“他于我而言还没那么重要,我对他也是。”
果真如此?一听苏都在城外或有不测,你就跟着那个叫赵训的人跑了。魏元瞻看着她,终究没将腹诽应上唇舌,不轻不重地扔了一句:“也许疏离有间才是亲密呢。”
听着没几分道理,知柔却认真在想,阿娘对她……是疏离么?
眉心暗蹙,片刻之后,她忽然笑了,好像回过味来,故作姿态地将身边人上下扫量。
“魏元瞻,你是要跟我维持距离吗?”
或许是知柔的错觉,她觉得他无视了自己的逗弄,反而笑了笑,眼神露骨地停留在她面颊。
观她有避让之势,魏元瞻轻佻地问了声:“你紧张什么?”
“什么紧张,谁紧张?”知柔造作地咳两下,坦荡地与他对视,却未能坚持多久,霞色倾泻半腮,一股脑儿地向山路直前。
魏元瞻在后头笑她:“慢点走啊……你的马车停在何处?”
知柔始终甩着背影,回答道:“不用马车,裴澄替我备了马,就在山脚。”
“兰晔,你去帮帮长淮。”魏元瞻返身望向兰晔。
他微愣,长淮有什么可帮?传个令的事,一去一回,这么长空隙,等他再至民舍,长淮早就领着弟兄们回营了吧?
可撞上魏元瞻流光般的眸子,里头装的是命令,不容反抗。
只好顿足应是,忙不赢蹬马,拨转马头。
第118章 拂云间(八) 她是解风情,还是与他游……
春色挂在花梢, 兰晔走后,这条山路上只剩了两人一马。
为首的人影步伐稍快,魏元瞻笑了一下, 阔步上去,像儿时嘲弄她被刀割得不整的头发那样,拿食指勾了一缕悠悠晃动。
头皮被发尾的牵制摇得酥麻, 知柔下意识缩了缩肩:“……魏元瞻!”侧身推他的胳膊, “别弄我头发。”
魏元瞻笑颜依旧:“裴澄不会跟着你吧?我们一会儿去碎云楼吗,饿不饿?”
“他应该会等姐姐下来, 送她回府。”知柔早晨用得不多, 出来前还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剑,是有些饿,嘴边漾出缕笑, “吃鹅肉吗?我现在好像有点喜欢了。”
“听你的。”魏元瞻的手钻进知柔袖子里,像清早的露珠滴过花瓣,捏了捏她的手背。
她侧过脑袋瞧他,被他笑看着,心门陡地跳一下,继而一种急促的温热闯入胸腔, 她渐渐把他牵紧。
刚用过弓箭,玉韘还不曾从拇指上摘下来, 狰狞的纹路抵触肌肤,仿佛一样凶器。
知柔将魏元瞻的手拎到身前,先是出于把玩玉韘的心思,却不知怎么,她的指尖逐次脱离刻纹,翻开他的掌心捻弄, 再游走到手背,格外认真地钻研了一会儿。
男人的手不如姑娘家娇嫩敏感,魏元瞻却忍得煎熬,好似掌心里住了一只狸猫,正在探寻如何闹他。
舞枪弄棒之处一刹成了弱点,他不禁收拢指头,摁住她,恰时闻她由衷说道:“你的手很漂亮。”
魏元瞻耳朵热得不行。
他心口突突直跳,完全被她牵动着,可侧眸望她,那双眼睛分外纯澈,忽然不懂她是解风情,还是与他游戏。
品尝到一点灰败后,他五指渐松,没能将手收回来——知柔一握,攥紧了他,还跟小狗似的前后甩了甩。
他的手感很好,知柔心道。温温热热的,宽大,轻而易举就能将她包裹,莫名有种安稳的感觉。
她慢悠悠地说:“上巳节,你会待在军营吗?”
三月三,正是侯府设春宴的日子。
知柔是听宋含锦提起,魏元瞻身为侯府世子,居然毫不知情。
他睐目看她一霎:“我也可以去找你啊。”
知柔喜欢这个回应。
她嘴角上扬:“好啊。不过……我不会一直等,你要早点来。”
话中有几分娇矜和催促的意味,魏元瞻唇边噙丝笑,只当她想早点见到他。这有什么难的,他的越影跑得可快了。
往前走了一段,望见山路下停着两府马车,不由自主地,他又念起“凌公子”。
“方才你身边的人是凌子珩?”魏元瞻突然问。
长淮昨日刚提过这个名字,今日听知柔对那男子的称呼,几近一瞬便记了起来——四年前,那个高傲如坚冰的姿态,可不正是出自一位凌公子?
知柔嗯了声:“他是十三姑娘的族兄。姐姐应了十三姑娘的邀帖,是来云山游春的。我不知道他也在。”
魏元瞻又道:“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怎么不见你对我说过‘回京再见’?”
知柔微愣,自己都不记得她说过的话,仔细回想,那应该是客套吧。毕竟他姓凌,是阿娘的姓。
越影在旁边慢慢踱步,尾巴似有蚊虫叮咬,频繁甩动了下,复又低垂。
知柔偏转衣裙,歪着脸端详魏元瞻。
他生得极好,眉骨挺拔,落下的阴影投在眸中,像深渊一般沉静,亦有溪水那样的柔和。稍一分神,便观察不出他眼里到底闪过了何种情绪。
知柔抵着他的目光,漂亮的双眸有探索、有戏弄、也有得意,抬起一边嘴角:“好酸啊。”
“什么?”魏元瞻怔了下睫羽。
她笑着收回眼,抬手在颈前勾了一下,指尖掠过绒软的红线,声音好像自心脏里传出来,坚定的,有力的。
“收了你的东西,我就不会再收别人的了。”
话音不重,小时候的嗓子很清脆,分外悦耳,长大后变得克制了些,与她其人不像,听上去淡淡的,恍惚朦胧的月光。
一股强烈的跳动倏地填满胸怀,魏元瞻呼吸变得轻缓,试图遮掩这份过于明显的悸动。
对知柔,他的确有卑劣的占有欲,哪怕他知道不该如此,心念总是无法违抗。但他的喜欢其实并非那么强悍,无论她是否回应他的心意,他都喜欢她。
魏元瞻嘴硬惯了,有些话再想与她剖白,终究说不出口。相形之下,知柔比他敞亮得多。
他手一用力,拉扯着把她往怀里拽,带了几分贪恋的力道,又很轻,好似怕弄疼了她。
“知柔。”他低低唤着,没有下文。
一瞬间的惊愕后,知柔呼吸微乱,很久很久,她放松下来,动了动胳膊揽住面前这副温暖的腰身,下意识嗅了一下,有林子里的味道,然后才从他的围拥里抬起眼:“干什么呀?”
魏元瞻的手臂越箍越紧,腾出一只手来捏她的脸,再摸上眉梢,须臾,他望着她笑起来:“你的脸被我搓红了。”
甫一入耳,知柔颊腮更烫,赶紧推开他的胸膛,从他怀中挣脱:“不是要去碎云楼吗?你走快些……不行就把越影给我。”
魏元瞻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将她的掌心揽回身边,拇指连带着玉韘摩挲她的手背。
“你有没有想过去廑阳?”常遇之事,如今最近的线索就是凌家,“如果你想,我陪你。”
不料他会突然问这个,知柔在心中衡量着,点了点头,又摇头:“廑阳……我以什么身份去……”
论私心,现在的凌氏对她而言有极大的吸引力,她好奇阿娘生长过的地方,也想见一见陪阿娘长大的人。
但若是为了常遇的案子,她认为宋阆身上才藏着引线——当年那桩令他鱼跃龙门的谋反案,除了常家这宗,还能是何旁的?
那天,她叫宋培玉写下赔罪书,实则也压了几分侥幸之心。
魏元瞻素来不思虑这些:“管他什么身份,想做就做了。”
声音低,听起来格外温和,知柔瞥他一眼,那张不作表情的脸上有他自己都不能察觉的傲慢。
从前,她因此而厌恶他,现今瞧着,怎么愈发觉得有些可爱?
知柔无声无息地笑了下:“不愧是魏世子。”
魏元瞻听得额心稍蹙,顷刻又松开:“我是认真的。你若有意往廑阳,必须告诉我,不准偷偷离去。”
交握的两手脱离了,知柔再度转到他前面,十指扣在身后,步履偏慢,像猫,一点点精巧地后退,微仰着下颌打量他。
那眼神充满玩兴,笑容却明朗,仿佛此间春晖独映其身,荧荧烈烈。
“放心吧,我是不会丢下你的,绝对不会。”
这句话,知柔对魏元瞻说了两次。
第一次是现在,他满意地勾了勾唇。
同日的草原,北璃王帐飘起了一缕肃杀的风。
自新可汗上位以来,外敌、内忧如雪花般积攒不断。
燕公主启程归国的那一夜,可汗将塔尔部的贵女赐给恩和,又在新婚当日,往恩和帐中秘密递去了一道王令。
上称塔尔部勾连昆国,令他即刻带兵歼灭叛贼。
彼时,恩和尚未与阿拉木苏撕破脸面,他蛰伏已久,等待的是一个绝利的时机。
未逢其时,恩和接令后,不敢抗命,只将新婚妻子关在帐内,夜晚领兵突袭了塔尔部族。
将高贵的掌珠嫁给一个奴隶血脉的王子,塔尔部酋领本就对恩和心怀恨意。此战延绵多日,恩和一行被逼至鹿山,半月未出,所有人都以为他丧命于此。
隔几日,塔尔部酋领率军北撤,攻回王庭,怎料可汗早有防备,令其折损了三分之二的兵力,还眼睁睁地看着可汗拿他的女儿祭旗。
此役,北璃可汗既削弱了心怀异志的塔尔部,还将野心勃勃的十九王子喂于狼群,其威名迅速四散,然犹恐恩和不死,密遣一支军队往鹿山寻尸。
这队人马没有带回一丝消息。
二月草长,北璃的圣节倏忽而至。
对草原人来说,这是春日一桩盛大的庆典,各部聚集一处,盛妆打扮,歌声和鼓点声将整片原野唤醒,一直到晚上。
夕阳把天地染成琥珀色,篝火熊熊不熄,可汗拥着阏氏坐在上首,看着人们跳圈舞。
长风远远刮来身上还有些冷,阏氏将酒喂到可汗唇边,细嫩的腕子被他一把扣下,低头耳语了什么,她嘻嘻一笑,很快被可汗握着腰肢起身,返回到毡帐。
圣节之后,可汗病了。
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的十九王子卷土重来,开始了狠戾的清算。
嗅察到王庭之变,北璃各部作壁上观,皆在等左沁部先为表率。哪想恩和没给左沁部反应的机会,次日便发兵直攻。
他带去的兵马膘肥体壮,而左沁部的马匹不知何故,一个个奔走迟缓,远不如昨。
骁勇善战的骑兵失了良驹,如同龙去头角,败退如潮。
二月底,恩和代可汗掌管诸部事宜,名号上仍是王子,但在整个北璃,已经没有他想做却做不了的事情了。
阿拉木苏如何也预料不到,当初他对父汗的所为,如今会在自己身上重演。唯一不同的是,恩和有意叫他活着。
是日,恩和与各部酋领议事毕,敖云领了三名女子进来,眉间堆着暧昧不明的笑:“王子,她们是乌仁图雅送来的,你看……要不要留下?”
这是恩和占领王庭的第七日。
十九王子被可汗杀妻,在草原已不是新闻。部族中不少他的拥护者欲献女结亲,只是仍有顾忌,未轻举妄动。
没想到,首开此举的人竟会是乌仁图雅。
恩和狭长的眼尾将她们一瞟,皱起眉头:“额吉?”
敖云说是,一步步走到他旁边:“乌仁图雅说了,王子周围没有一个轻手的人,才叫你身上的伤总是不好,是我们的错——不然这几个,就留下吧?”
恩和从毡毯上站起来,高大的身躯经过她们,帐中仿佛已没有了她们的容身之处,个个低眉垂眼,不敢与他视线相撞。
“王子?”敖云跟来。
“送回去。”恩和当即吩咐。
敖云清楚这个语气,没得商量。
“行。”他软了软肩身,像个吃力不讨好的怨夫,没精打采地把人带了出去。
原以为此事已了,几曾想,日暮时分,恩和于桦林遭伏。
树影里闪着银辉,地上躺着七八个人,喉咙落着细长的口子,血液在汩汩外涌。
敖云听了消息,即刻从大帐打马赶来,目光方一掠到恩和,匆匆跳下马:“恩和!”
急得忘了尊称,几乎是跑到他身前,在泛着月光的深蓝里,慌张地照探他。
“没事。”恩和避开了敖云过于仔细的视线,睫毛又密又直,向下微低着,将眸中的愤恨和痛苦一应关起来。
敖云顺势低眸,那几个杀手衣上绣着赤金双鳞,他在乌仁图雅送来的女子袖袍上见到过。统一的章纹——他们是那些女子的兄弟。
脑海中猝然闪过一分念头,寒意冷到了靴子里:“这是……她的意思?”
恩和盯着地面良久,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转身迈向溪边,将染满鲜血的刀抵入水下。
他的动作很躁郁,血没荡干净,刀背贴在靴上用力地刮了刮。
待那把刀恢复锃亮,他握了片刻,忽又起身丢进水里。
敖云只觉脑中横冲直撞的事情太多了,厘不过来,便按旧例问询一声:“王子,我将他们的头颅砍下,送给乌仁图雅?”
恩和未置可否。
稍刻,他闭了闭略微湿润的眼睑,再睁开,目色像一把刚开刃的刀,语气却留了情:“把他们的衣袍送回去,人……留在这。”
说完一路向南边走,月光正错落着打在背上,叫他身影更冷。
才出了这样的事,敖云寸步不敢离开恩和,他忙追上去:“王子,你去哪?木希乐这个废物,让他……”
“别跟着我。”恩和冷酷道。
敖云微怔,缓缓驻了步。
往南,一直走,夜晚的风像燕人手里名贵的绸缎,凉丝丝地披在身上,并不扎人。
在没有起始和终点的丰茂中,仿佛一种天性,恩和的心思被草原抚平,不显一分波澜。
他走得很慢,路长长地铺在脚下,忠诚的马儿始终跟随他,在草地中嵌下两条新的蹄印。
不知走了多久,好似从桦林走到了另一片林子,不过树少些,更加粗壮。
恩和把马栓在一边,自己爬上大树,什么也没想,只是眺着南方。
月挂天穹,树干上垂下两只脏兮兮的靴子,在空中晃悠。
毫不意外地,他还是记起了谁。
恩和的汉话不算正宗,唯独喊她的名字时,甚至能操一口雅音。
“宋知柔……”
第119章 拂云间(九) 把他深藏的渴望引诱出来……
魏元瞻与知柔回城前, 先去了一趟军营,把身上染了尘灰的衣裳换掉——不单在意修饰,更因为他想穿衬意的衣服给喜欢的人看。
眼下从碎云楼过到宋府, 天犹未擦黑,二人慢悠悠地骑马,快到尽途, 知柔先跳了下去, 把缰绳牵在手心里。
魏元瞻随后下马,脚步同她一样慢了下来。
对知柔而言,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感受。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和谁黏在一起, 想要时时刻刻看见他,触碰他。
突然好奇前几日他为何只写信,难道他不想见面吗?
“军营是不是很辛苦?”
“还好, ”许是忍耐的能力愈发纯熟,那些不如意在魏元瞻眼中就成了小事,他语调轻松,“就是操练啊……应付几个与我不相投的人。”
听他后半句,知柔几无阻隔地想起苏都,她对自己这位兄长有种复杂的感情。
被接到宋家之前, 她常常觉得自己没有来历,过于脆弱, 也过于敏感,所以儿时的她总是很愤怒,哪怕表面风平浪静,内心早就掀起巨浪。
知晓身世后,这种感觉并未改变——依旧没有根基,漂浮不定, 像海面上一只无锚的小舟。
而苏都,他是一艘无人掌舵的巨型灵船,谁都想避开他。
知柔微低下脸,有发丝从耳边垂下来,魏元瞻的目光仿佛一直占据在她身上,才能这样快发现她的端倪。
他声音温煦道:“怎么了?”
知柔依声抬起头。
四目相对,那双黑漆漆的眸中有直白的担忧流露着。
和魏元瞻待在一块儿,令她有种难以言喻的踏实。
“我们能每天都见面吗?”知柔忽然问。
魏元瞻愣了一下,眼前透亮的目光似乎要看进他心里,把他深藏的渴望引诱出来。
不及回话的片刻,见她拧起眉,好像在控诉——不能吗?
魏元瞻嘴边衔起一丝笑,手指自然地碰上她的头发,帮她将那缕青丝勾去耳后:“当然了。公平起见,明天等我来找你吧。”
手从她的耳朵移到掌心,左右看了几眼,趁着周围没人,他突然弯腰偏下来,亲了她一口。
太过急切,嘴唇蹭在了耳垂与颊畔相连的地方。
柔软而熟悉的触觉贴着耳朵划过,很短,或许不到一息,却实实切切有一种电光石火的冲击感在四肢蔓延,知柔顿住了。
亲完她后,魏元瞻当即退开两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地摸了摸越影的脖子,回首瞧她仍未动弹,倏而笑道:“知柔。”
她望过去,他重新牵了马缰,似要把她彻底送至府门下:“走啊,快到了。”
“难道你不想回去?”他添声。
知柔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幅度很小,魏元瞻见了又笑。
适才反应过来,她视线警醒地朝四下瞟望,的确无人经此,神经方得以舒缓。
她迈开腿跟上去:“你这样取笑我,迟早会后悔的。”
语气很轻,两分衅色落在眼梢,末了一句简直跟激将似的。
“你忘了吗?我学什么都很快。”
纵然清楚她的个性,听见这样的话,魏元瞻依旧怔了须臾,旋即笑开,宽瘦的手掌在脸上遮了一会儿,放下来时,嘴角的弧度仍然上扬。
“好好好,”他应着,不轻不重地用胳膊撞了下她的肩,脑袋偏低一些,用一种讲述秘密的音量对她说,“我翘首以盼。”
一股热流登时从心脏蹿到耳根。
知柔别过脸,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所幸府门已至,她赶紧丢下“明天见”就跑上台阶。
直望她的背影狭入朱门,魏元瞻才跃上马背,好似在回想她的一举一动,唇角复拎了拎,根本收不平。
翌日午时,知柔在樨香园陪凌曦用饭。
前些天,凌曦忽然于房中晕倒,把知柔吓了够呛,大夫来瞧过才知,原来她不能食胡椒。那之后,知柔与她共餐定会先尝一口,确认无误再递给她。
一片浅金色的晴光嵌进窗内,照得凌曦的面目比之前鲜亮许多。
知柔目不转睛地睃她,被她发现,清楚这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睫影簌动了下,迅速垂眼。
那双得天独厚的眸子令凌曦想起从前在图中瞧过的西域猛兽,好像“它”突然伏下来,把脑袋掩进草地里。
她不由得笑了,慢慢搅动汤勺:“厨房之人不会再粗心,你无需每回都亲自尝验。”话罢又问,“你今日不出门了?”
“我在等魏元瞻,他还没来。”
遥想当年那个憨态可掬的稚子,凌曦眉眼弯了一弯,没再继续追问。
将半盏羊肉汤喝尽,心下念及琛儿许久未至宋府,本欲问知柔他安否,却莫名压制住,敛袖为她布了几样菜馔。
自琛儿回来后,知柔的言行便有些小心翼翼。
凌曦不明所以,只隐约觉得,她好像忧心自己不能得她喜欢,可若细察,她举止坦荡,又没一处不妥。
知柔仿佛能窥见凌曦的心思:“其实……苏都前些天在城外与人交手,受了伤,我怕你担心,不敢告诉你。如今,他应是好得差不多了,定会来探望阿娘的。”
凌曦略顿了顿,心口微涩:“柔儿……”
闻及此,知柔旋即抿出枚笑,推说要去教三姐姐射箭,便起身:“我晚些再来陪阿娘。”
从小到大,知柔不习惯回避问题,哪怕手法再青涩、粗糙,也会直面地解决它,唯独这件事让她想逃避了。
本能地,她不喜欢和阿娘讨论苏都。
“柔儿!”凌曦跟着拔座,没许她走。
较从前稍高的语调,令知柔觉察出一丝严厉。她只得站住脚,碾动靴子回身,再欲挤出一个笑容却做不到了。
知柔的眉毛矮着,像只受伤的小兽,目光莽撞地望着她。
不知怎的,凌曦胸口一阵发紧,隔会儿才将语气平缓:“习射可急于一时?不能与我……再说会儿话吗?”
知柔善于表达,有任何不满都会通过言语发泄出来,然后才是行动。
是凌曦将她养成这般——她不是在男人的权威下长大的人,从小就比所有孩子都野,她想保护阿娘,亦要自保,所以擅长反击,擅长争取。
可是最近,她很少用言语来陈述情绪,只是笨拙地陪伴在凌曦身边。
低弱的声音入耳,知柔陡地咂出几分委屈,手指渐渐收攥:“我想说的……不管我问什么,阿娘都会告诉我吗?”
情绪开了一条口子,余下的话自然而然地倾泻出来。
她看着凌曦,澄亮的瞳眸里圈着一池水光:“阿娘为何要躲着我,是我哪里做错了吗?你和苏都之间,究竟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
近乎一样的眼睛怀着情感直视,刹那间,凌曦脑中闪过了琛儿初来见她的那日。
是二月初三——
房外响起叩门声:“阿娘,冯公子到了。”
此值正午,和暖的阳光移入屋内,凌曦起得有些急,声音却是克制的:“请进。”
知柔推开房门,率先一步走了进去。比起窗外适宜的春风,屋子里暖融许多,凌曦坐在榻上,光晕只能晒到她半张面孔。
大约过了十步,知柔带来的男子才从门外迈进来,身形如松如鹤,有文士般的儒雅,亦有武将般的孔武之风。
像极常遇。
凌曦的目光一下便落在他身上,那双素来端庄的眸子如今却蕴着起伏的光华。
她仔细地照探来人,确确实实是一副陌生的轮廓,与记忆中稚嫩的容貌太不同了。
男子眉目深静,伫立了半晌,方才向她行礼道:“晚辈见过凌娘子。”
那副嗓音听着沉稳,又像在深深遏制着什么。
凌曦竭力压住搐动的唇角,朝他莞尔:“快请坐。”又道,“我久居深院惯了,少与外人往来,只得定在此处见面,礼数不周,还请冯公子见谅。”
灌入耳中的音色与昔年所闻几无差别,只不过加了时间的沉淀,带有几分坚定而厚实的韵味。苏都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拢,依言在旁边的杌凳上坐下。
知柔立在不远处,腿边就有一根圆凳却不愿坐,仿佛随时预备离开。
“听柔儿说,冯公子曾居北璃,今年年初才回到燕京。公子是……如何去的北边?”凌曦问。
苏都默然片刻,覆下眼睫:“晚辈幼时家逢变故,与亲人离散,一路向北流亡。幸蒙北地一猎户相救,方得苟全于世。”
家逢变故,亲人离散。
这几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语调是平和的,却并不自然。他垂着眸光,一副晚辈聆听尊长教诲的姿态,背脊端得直,未曾抬眼。
凌曦鼻尖先酸涩起来,喉中如堵物,视线一刻不离他身。
实话说,面前的青年没有一丝琛儿的影子,他内敛安静,衣裳普通,放在膝上的手很硬朗,肤色比常人偏深一些。
细瞧他的五官,那对挺拔的眉骨似承继了常氏血统里的特征,因低着眼睑,难观全貌,可这样一个人坐在身前,她怎么都觉得不错。
若真是琛儿……心仿佛被一双巨手碾过,发疼发滞。
凌曦不敢想象,那张扬骄纵、虽尚武,却仍有一身清贵公子作派的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在草原安身,又是受过怎样的苦楚才会变得如知柔所言,成为一个行走刀尖、铁腕嗜杀的修罗。
稍在脑海中描绘她缺席的十数载,不知何时她已支撑不住,只能用掌腕用力嵌着腿面,急促地喘着气。
苏都看见她的动作,顷刻起身走到榻边,伸手扶住了她。
须臾,凌曦抬眸,对上男子垂望下来,与知柔、常遇一模一样的眼睛,那里面饱含情感,复杂,厚重。
她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方得以令她不在孩子面前失态。
房门“咿呀”一声,知柔的身影悄然退了出去。
手臂上的力道随之稍释,他慢慢直起身,与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偏首睐了门扉一瞬,没有说话。
知柔的离开,凌曦明显察觉到了什么,然不敢笃定,兼因心绪激动,那分不知名的念头便叫她暂且搁置了。
她声音低哑,复望向他,嘴边含着一点微笑:“柔儿是坐不住的性子,跟她兄长一样。她尚未出生前,她的兄长便盘算着要教她攀藤摘果、觅水捞鱼。只可惜,他们没能一起长大……”
闻及此,苏都强忍着喉间涌动的疼痛,重新坐了下来。
榻上的人影有些羸弱,语速变得慢了,涩然道:“公子所逢巨变,这两个孩子也经历过,只是柔儿太小,琛儿……他那时也才七岁,原本富贵天成,众星拱之……那年的冬天一直下雨,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一步步走出京城,去到那样远的地方……”
苏都回忆昔年血肉模糊的双足,他当时便已不觉疼痛,唯有思念和仇恨充斥周身。
若他再怯懦一点,抑或对双亲的眷恋再深一点,伯颜就不会有机会带走他。他亦无法如今时这般,亲身面对阿娘。
他欲出言宽慰,然而注视她布满疼惜的眼睛,胸腔蓦地紧了几分。
谎言溢不出口,真相又太叫人伤情。
许久之后,他低低道:“心之所向,终有归期……已是最善的结果。余下的,无足轻重。”
凌曦不知自己究竟想听见什么。
他所经所历,她难以释然;若真得他倾诉,她又恐自己不忍听。
最后抿出一个笑,眼角带泪,已有一行沿着她腮边滑下。凌曦匆匆拭去,转过头去看窗外正踱步的人影。
“她幼时见旁人都有兄弟姐妹,总是艳羡,见到年长些的孩子,便将‘哥哥’‘姐姐’挂在嘴边,很讨人喜欢……有一回,她跟私塾里的孩子在河边嬉水,我去接她的时候,她牵着一个男孩的衣袖,不肯放开,那时她才四岁。”
忆及此,凌曦没忍住笑着摇头,入窗的风吹拂鬓发,她抬手抿过。
“回到家中,我问她,是不是那个孩子欺负她了,所以不肯放手。她摇摇头,说不是,她只希望自己也有一位兄长……”
苏都的目光透过窗扇,落在那个与他拥有同样血脉的女子身上。
幼年的记忆于他而言已经褪色,但是望着知柔,胸膛里总会生出一分色彩冲上眼眶,膝上的手慢慢握紧了。
后来,在很长一段静谧中,凌曦忽闻一声低得几乎听不到的“母亲”,眼皮剧烈地颤了一下,看向苏都。
他弯起沉重的嘴角,唤:“阿娘……”
终难以为继,凌曦眸中的泪水几如雨下。
那日以后,苏都得空便往宋府,闭口不谈自己在北璃的往事,不过偶然询问一些当年的微末细节,恐知柔见状多思,她几番支开她。
此举竟让知柔烦心更甚,凌曦早该觉察的。
知柔想要兄长,但瑾琛对她而言,不是兄长那么简单。他们彼此缺失的情意,怎可能因身世如此,便欣然受之?
双目被渐渐晒进屋内的阳光刺得发疼,凌曦将手覆上去,握住知柔。
“我和琛儿并非避你,是我不愿叫你沉入这些过往……保护你们原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柔儿……”
听她微哽的嗓音,知柔手在发颤。
霎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指节微微收握,回攥那双被岁月侵蚀,骨感更重的手,喉口吞咽了一下。
尚未启唇,又听见她道:“我明白,你不喜我囿身宅院,对你有所隐瞒,可我只是……只是害怕。你离开我的那三年,我真的……”
凌曦语意忽滞。
知柔北上,她没有一日能够安寝。
基于五脏中相似的情绪,时隔十数载,再度冲袭上来。她一次次记起常遇,记起所有常家的面孔。
若非知柔,她当年定会毅然决然地回到常府,断不会让任何人夺走瑾琛。
她已失去过一回,何堪再忍受第二次……剖心剜骨之痛。
偏命运弄人;偏偏她的知柔,浑然不觉此行一别,或许难能相见,犹反过来宽慰她,称自己会拼尽全力,一定,一定回到她的身边。
是自己没把知柔护好,她无比自责,亦深晓知柔的秉性。若将旧事尽诉于她,以她冲动赤诚的性子,如何不会行危险之事?
室内的辉光,将凌曦和知柔的影子印在隔扇上。
“我不敢将一切都告诉你,因为这些本就不该由你来承担,我也不想看着你,不顾己身地为我……”
话犹未全,两条手臂自她腰间穿过,紧紧拥住了她。
知柔外放、浓烈,从小就喜爱把自己塞到她怀中,“咿咿呀呀”地畅说不停。待她逐渐长成,与凌曦虽然亲密,却不再跟小时候一样黏她了;凌曦表达感情的方式是传统而含蓄的,鲜少如今日这般直白,更遑论主动接触。
是以,在知柔刚回京的那天,她都没有去拥抱她,眼下被她用力搂着,才发觉自己对这个怀抱也渴望了太久太久……
她抬起胳膊,把她的肩膀压入怀中。
“我不问了,阿娘……”知柔嗓音低低的,潮热的气息卧在凌曦衣上,灼烧她肩颈的肌肤。
话说开后,知柔在樨香园待了良久,破天荒地与凌曦谈起草原之事。她言笑晏晏,直把太阳说到西颓,才从樨香园辞去。
夜晚,屋内燃起灯。
知柔大半张脸浸润在烛光里,手中正一笔一画厘弄常遇案的线索,不知缘何,忽将笔一投,已成的纸张被她卷起捏皱。
魏元瞻食言了。
这不像他。
知柔手指在揉成一团的废纸上握了又松,实在有些着急,她想见到他,就现在。
当即起身换了一套利落的衣裳,才往外走,星回迎面撞上来:“姑娘要出门?这都戌时了。”
知柔一边朝院首踏步,一边扭头对星回道:“星回姐姐,你快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星回哪肯离开?她步履不停地追着她,自打上次,四姑娘有了夜不归府的先例后,她心里总有些顾忌,便问:“姑娘是去哪儿?”
知柔答得实诚:“我去见魏元瞻。”
“这样晚,姑娘有什么话不能等明日再说?万一三姑娘又来找您,我真不知该如何做了……”
她话才说完,知柔脚下停顿,安抚似的答她:“三姐姐若问起,实言以告便是,她都明白,不会为难你我。”
星回听她这么说,忽觉得哪里不对:“姑娘……”
这一声太轻,也太迟了。
知柔一个闪身进了绝珛。
那是三姑娘的院子,星回没有再跟。
未几,知柔从最短的路翻到曲妃巷,驾轻就熟地取了马,一路疾驰。
第120章 拂云间(十) 忽然对调,魏元瞻感到分……
温热的气息拂进衣领的时候, 魏元瞻第一反应是惊愕。
不知她是何时过来的,也不记得自己先前在做什么,只有又软又轻的温度霸占在他怀中, 她柔软的唇像烙印一样,没有章法,一下下亲昵地啄吻。
魏元瞻轻喘, 喉结难耐地上下滑动。
窗外的风刮入屋内, 烛火顷刻被吞灭了,月光描摹一副滢润的肩, 他将修长的手掌贴上去, 指腹缓缓游走。
“你……”声音沙沙的,想问她为何会来,话还不曾出口, 那湿润的触感落在颊畔,然后开始扩张,粘腻细致地攻回他的唇。
这个吻没有之前的羞怯,带着一点占领的意味,魏元瞻怔愣了一下,便用手掌把她更深地揽入怀里。
二人的亲近中, 他一直是主动的那方。
忽然对调,魏元瞻感到分外新鲜, 他的手在她背上细细摩挲,呼吸愈发燥热,勾挑人骨子里最原始的兽性。
起初的温和忍耐慢慢变成欲望,他手劲蓦然重了,有些强硬地按住她。
攻守交换的刹那,他猛地睁开眼。
幽青的天色自帐布渗透几许, 魏元瞻躺在床上,在军营。
果然是梦。
他坐起身,短促地匀了匀气,掌心下意识收拢,好似贪恋梦中柔滑的触感。
待缓过神后,他嗤一声笑了,睫毛微微低着,自嘲一般:“究竟在想什么……”
因她昨日不甘示弱的一句话,他便如此期待么?
魏元瞻扫腿下床,把靴子穿上,走去旁边盥洗。水滴沿着脖颈滑入衣衫,凉津津的,抚平身上未消的余热。
视线刚一掠去桌案——几本兵书下压着他与知柔的书信。
神思被拨到了数日前。
那日,魏元瞻刚打军营回来,二话不说便去了宋府。太阳隐在云层底下,整条街明亮,却并不眩目。
将至府门外,他突然勒慢了马,在宋从昭的定视下收缰,翻身下去,走到他面前。
“姨父。”
听见他唤,宋从昭很轻地点了下头,目光半是审察、半是嫌弃地睃他一会儿:“来找柔儿?”
魏元瞻轻挑嘴角:“是,我来见知柔。”
话音甫落,宋从昭当即皱眉,声音文邹邹的,听不出太多怒气,但那双含藏万象的瞳眸返着雪亮的责怪。
“你还小吗?还跟从前一样带她到处跑,不晓得男女之别?”
魏元瞻有点恍惚地眨动眼帘,眉心慢慢蹙起,以一种争辩的、诚恳的、又近乎请求的口吻轻声回道:“我想娶她。”
仿佛是听差了,宋从昭浓眉微挑:“你说什么?”
魏元瞻紧张,比亲口说与知柔时心跳更甚。他握住掌心,长直的睫羽底下露出一双黑漆漆、直勾勾的眸子,郑重道:“甥儿想求娶知柔,我要娶她。”
才过耳,宋从昭脸色隐隐松动。过去虽知元瞻与知柔走得近,却不知是近到这般,亦不知阔别三年,竟还能生出如此情感。
少年赤诚的模样令他无端忆起自己少时,语调一下和缓了几分,问道:“元瞻,你的心思,令尊令慈可知晓?”
魏元瞻喉口微噎,抿了抿唇,眼神却直白,好像要将全部的心意晾在太阳底下——
他向父亲坦陈不止一回,父亲对知柔毫无成见,但不知怎么,总是欲言又止,劝说不急;母亲一如往常,似乎先前没能掌握姐姐的婚姻,便死死攥住他的,为了此事,母子言辞交错,颇有龃龉。
闹得最凶的那回,许月清道,倘若何时他的肩上能抗住侯府,那么一切皆由他说了算。
于是自那天起,魏元瞻心内除了帮知柔揭开谜团,另有一样渴求。
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更清晰了,未着一丝遮掩,诚诚恳恳地说:“姨父所虑,我定会解决。甥儿下次再执聘雁登门。”
这日以后,魏元瞻再未进过宋府,倒是有一回没忍住,偷偷摸摸翻了墙。脚刚落地,心里就自疑起来——难道从此往后,他见知柔都要这般鬼祟?他又不是贼。
种种情绪揉杂一处,魏元瞻思索几日,打算依照之前定好的,先解知柔之忧。
不料云山一行,她就这么平直地闯回他的视野,哪还记得条条框框的束缚,只想走到她面前,让她看见他。
思及昨日,魏元瞻弯唇笑了笑,把衣衫套好,踏出营帐,天还没完全透亮起来。
待午时操练罢,他巡视一圈,侧首问长淮:“武垚呢,怎么不见他?”
魏元瞻对自己手下的人,过目不忘。
长淮回道:“他因病家去了。”
魏元瞻听了稍一颔首,未再多问。
一个时辰以后,皇宫里的人忽至营中,对魏元瞻行礼道:“殿下有请。”
原来前些天,长风营收纳不速之客的消息,不知如何传到了皇后耳中。
本无他事,可听见是宋府女子将人带去求见魏元瞻,皇后便有些起疑。
上回见过宋知柔,她派了影卫跟着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是神出鬼没,时常上一瞬还在眼前,下一霎便再无痕迹。
跟了一个多月,影卫来报,称其会面最多之人是魏世子。兼军营一闻并着传来,皇后心生疑窦,忖度有时,着人去请魏元瞻。
终是朝臣,本不该请他入宫晤面,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陛下对皇后此举颇有纵容。
魏元瞻被引进阁内,未易服,做一身军旅打扮,此时佩剑已脱,瞧上去很有些儒将之风,越发叫人想起他祖父年轻时的样子。
“臣参见皇后殿下。”他在上首几丈处单膝跪地。
皇后叫他起身,面容含笑:“上回在这阁中见你,也是三月,四年前了。那年你与贺尽山家的大公子闹得朝野皆知,要你去认个错,险些是‘残害’贺家,如今……倒颇有几分阿兄当年的风采。”
一提到魏老侯爷,少年垂着眸光,缄默不语。
皇后邀他坐,命人奉茶,继而望他笑道:“还记得你小时候常来宫里陪皇太孙,你们俩呀……那么大点年纪,有趣得紧。”
皇太孙长魏元瞻四岁,宫里与他同龄的孩子不多,性格大体恭顺,除了魏元瞻。
二人明明不合,勉强才玩到一块儿,可皇太孙就是喜欢他那生龙活虎的劲儿,有时他爬到自己头上,皇太孙口中虽要发落,行径上总是不了了之。
皇后突然谈论年岁,魏元瞻怔怔抬了下眼,模糊的光晕中,她威严而柔煦的目光直射过来,两者兼容的情态便叫人觉得不真。
未几,她莞尔垂问:“我瞧鸣瑛最近正为你加冠礼择选礼物,方恍神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不知你母亲替你看中人家没有?”
话罢呷了口茶,见他不言语,又道,“我的意思是,你若有心仪的姑娘,早些定下的好。”
魏元瞻适才开口:“臣确有属意之人,眼下正在准备。”
“哦,是哪家千金?”
她言语间似有查探之意,魏元瞻不明因由,只低眼道:“臣……尚未得回音,不敢唐突言之。”
闻及此,皇后慢慢笑起来,调子微高:“长大了啊,知晓自己从前是个莽小子了。”
魏元瞻嘴唇微微抿着,状似羞赧。
太阳西倾,流淌的辉光将地砖烤成明晃一片,将皇后眸中笑意逐寸照得浅了。
她问魏元瞻:“皇太孙强将你留在京中,你不怨他吧?”
若无皇太孙插手,把长风营的摊子丢给他,此刻,他多半已跟高弘玉回了兰城。
魏元瞻道:“殿下之命,臣自当恭从,哪敢埋怨。”
“你这孩子……”皇后轻轻摇首,做出无奈又偏惯的模样,顿了顿,亲慈地说,“军中若遇棘手之事,尽可言于我,也算我替你祖父照料你一二。”
皇后的声音像一截丝滑的绸,拂得太轻了,如有实质地刮过耳畔,叫人身体发麻。
魏元瞻被她所语惊到,面上未表现出来,起身踱到室中:“殿下厚意,臣不敢当。军中一切安稳,臣并无忧患,也请皇后殿下与陛下放心。”
他搬出陛下,皇后悠悠闭口,不再谈论军中。
两盏茶尽,魏元瞻称职务在身,与她请辞。
皇后身边侍立的太监送他出去,折返后,垂眸轻说:“奴婢瞧着,魏世子倒不像在隐瞒什么,许是那人看错了。”
心想藏匿之人,哪有这般坦坦荡荡——倘真有什么不欲为人知,长风营那几双见过的眼睛岂可安然存至现在?更兼宋四姑娘一名女子,何来胆量擅闯军营。
皇后斜睨他一刹,笑道:“阿兄的好孙儿……到底还是太年轻啦。”
魏元瞻出宫后,回想前事,没来由地察觉到几分古怪。
长淮拉了两匹马在道旁等他,二人一前一后,韵节稍慢地转入街巷。
正哺时,街上香气流窜,食铺、酒肆杂立其间,行人们熙来攘往,落花一般打身边逝去。魏元瞻眉宇微拢,突然问:“你可知武垚家在哪处?”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提起此人,长淮心中疑惑,摇了摇头:“是他犯了何事?”
魏元瞻缄了片刻,双腿一夹马腹:“回营。”
弄清了武垚居所何在,喊上长淮兰晔,魏元瞻亲自去了一趟武家。
傍晚幽静,一只玄鸟哀噪着飞过竹林上空。
长淮坐在马背上望前边茅屋,下意识收攥缰绳,侧眸看向魏元瞻:“爷,有些不对。”
行伍之人,对危险有敏锐的嗅觉。魏元瞻亦有所感,更加验证皇后今日见他并非无意之举。
他双足挂在马镫上,腰身板板正正,须臾,催马绕开北门:“去看看。”
马蹄声沉闷地踩在泥土里,还没稍稍靠近,魏元瞻勒停了马,向兰晔使去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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