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拂云间(十一) 对知柔,他的确是很克……
夕照光线下, 万物静谧。偶尔飘来一些风叶声,林中藏掩剑光。
三人都没再催马。
兰晔长淮各自巡睃周围,手放在了鞍边的挂刀上。
于武家外设伏, 想必期待的不会是他们三人。魏元瞻疑惑了——武垚一个兵卒,谁要对他下手?
思绪微转,忆及皇后今日几句垂问, 又是“心上人”, 又是“军中”,如她意有所指, 难不成……是想从他身上打探知柔?
皇后曾传唤过知柔入宫。
魏元瞻心中思索, 有个荒谬的猜测。
念头稍定,他偏首望向来路,林中地势弯曲, 视野较窄,不易远视。须臾掣辔掉头,用寻常音量说道:“不等他了,走吧。”
兰晔二人不解其话意,却默契地随他勒马,撤行到最初过来的位置, 见他再度停下,方跟着驻足。
霞光愈发弥散, 一切事物都笼罩在暗昧之下。
埋伏的人未追上来。
魏元瞻问:“营中谁与武垚交深?”
兰晔自始至终都不明白他为何要找武垚,听了他的话,嘴边扯开一抹玩笑似的弧度:“他那个土匪行径,我瞧酒肆跟他倒比较熟。”
说完扭头回顾一刹,走了走马,和魏元瞻并排, “爷,他这是招了什么祸啊?”
看地上有新翻的泥痕,坐落三处。如此布阵,倒像是军中出来的手笔。
魏元瞻也想知道他惹了什么腥。
抬头瞧一眼天色,答应了要去见知柔的,可是武垚一事,他直觉与皇后有关,欲待查证。
遂吩咐道:“兰晔,你去趟宋府,代我向知柔转告,我晚些过去找她。”又望向长淮,“你我守在此处,等武垚现身便把他截下,不要惊动后面的影子。”
兰晔不放心,双眉紧紧扣了起来:“若那些人听见动静,追过来,爷跟长淮应付得了吗?我瞧他们有七八个,或许还多。”
魏元瞻眼睛带点骄傲的锐气,唇角似有若无地提了一下:“我连他们都对付不了,不如去太仆寺养马好了。”
兰晔仍不情愿,他想跟魏元瞻留在这。
不等他开口,那双神气的眉眼掠过来,目含催促。他犹犹豫豫转头,猝然听见旁的马蹄声靠近,眸光一下投往前路,聚精会神。
视线里隐约有人影在晃,武垚执酒囊的手举起来,松垮垮地揉把眼睛。前面是三个人,身姿笔挺,容貌却像隔了一团棉花,探究不清。
前几日,他从一位贵人那儿得来些银钱,向营中告假数日,流连城内。
许是那笔银子收得并不心安,此刻见附近有人围堵,冷不丁警醒了些,甩了甩脑袋,把手垂向马侧。
不料他会这时出现,魏元瞻眼里露出惊讶,随即与长淮二人交换眼神,又对武垚做了副撤退的手势。
这是军中最基础的比划,武垚瞳仁猛缩,下意识大喊:“你们是何人?”
话即出口,魏元瞻咬牙低骂了声蠢货。双腿一夹马腹,忽然见寒光朝他飞跃而来,肩膀蓦地偏转,尖利的白刃携风擦过,呜啸着钉入树干。
霎那间,林中鸟兽扑棱翅膀,带着惊觉的意味,“啪”一声穿破了寂静。
魏元瞻回脸怒视武垚,兰晔勒马顾忌身后,长淮已率先追了出去。
原本守在武垚居处的人马很快涌过来了。
冷箭自背后袭击不断,因不知魏元瞻的身份,只当作同伙,没有手下留情。
武垚吃了酒,刀法极不稳重,却记着逃命,马蹄急促地冲进了霞色里。
埋伏的人不止七八个,无一庸才。如果只为了击杀一小小兵卒,不必费这般干戈。
魏元瞻臂上、肩膀被翎箭刮破,袖袍也叫刀割断了,瞧上去尤为狼狈。兰晔顾不上许多,连忙推了魏元瞻一把,说道:“爷你先走!”
魏元瞻没太理他。和这群人周旋,他像在战场上厮杀一般,招式狠戾,却没下死手。
那行人似有察觉,交缠多时,他们领头者突然吹了一记嘹哨,所有刀锋在“锵”声后一刹收势,向密林中撤去。
隔了会儿,魏元瞻才松开手里的刀,回头看兰晔披头散发,忍不住笑了一声,手掌扶了扶他的肩膀:“可还好?”
兰晔擦把脸,染血的头发被随便糊到颈后,咧嘴答应一句:“他们要是胆肥些,我还能再跟他们干两天。”
“德性。”魏元瞻嗤笑,二话不说翻上马,往长风营疾驰。
半路遇见长淮带人赶来,急忙勒住缰绳,问道:“武垚呢?”
长淮面色踟蹰,魏元瞻没功夫听他讲,径自打马回营。
到了营中,魏元瞻掀开军帐,模糊的烛光下,武垚一张脸几无生气,简直像具尸体停在殓房。
军医瞧人进来,有些束手地站起身:“魏指挥……”边上撂着几支翎箭,是从武垚身上取下来的。
魏元瞻脚步停顿,缄默了一阵,随后折背出去,独自站在外面,将滞闷的气息排遣掉。
月色深浓,晚风吹动衣袍,发出些恼人的声响。
长淮跟了出来,窥着主子一脸沮丧的神色,踌躇道:“军医未至前,我擅自问了武垚,是否知道何人欲加害于他。他口齿不清,手中却紧紧攥着此物。”
魏元瞻低眼去瞧,片刻,将东西接到掌中。
是枚绣囊。
女子之物,魏元瞻接触有限,却也能从面料上摸出来,此非寻常人家制得了的。
长淮琢磨着问道:“爷,是在宫里发生了何事吗?”
自打皇宫里出来,他一天都没怎么说话,除此之外,还对个普通兵士格外上心。
魏元瞻并不十分确定林中之人就是皇后的鹰犬,知柔的身世亦不可透露旁人。
是故,面对长淮,他只好摇一摇头,眸光睇一眼身后:“给他安葬了吧。”
说完没有别的交代,去帐中拿了干净衣裳,又跨了马,身形逐渐化为一星墨点消失在辕门外。
京郊的山林多,最邻近长风营的小河长年以来被这些军士所占,前往浣洗的百姓愈发少了,越是深处,越冷清得吓人。
魏元瞻蹬着一双高筒革靴,一只手拎着换好的衣物,踱到马旁边,将衣裳随意塞进鞍袋,继而牵过缰绳,大步朝道路上走,草叶在他脚下沙沙作响。
倏然,鼓点似的马蹄声自远处奏起,待它越来越近,他一扬脸,看见了知柔。
马背上的人影如同初升的太阳,魏元瞻的全部注意不由自主地涌向她。
大约还有十丈远时,她连忙勒马下来,靴子落地的那一瞬间,膝头微颤,她却连喘息的空当都不留,一头朝他奔去。
渐渐能看清他的容色,那双腿又逐步缓下了。
知柔站在魏元瞻身前,与他之间隔了一臂,琉璃般清澈的瞳眸凝着他。
魏元瞻怔忡有时,旋即愧疚地向她表白道:“我没忘记与你的约定,是后来发生了些变故,我的衣裳……我想收拾好了再去找你。知柔,你没有生……”
话还不及落全,怀中骤然扑进来一副柔软的身躯。
魏元瞻一怔,好似迷糊了。
又是梦吗?
把他抱在身前,温暖强壮的胸膛紧贴着她,知柔急躁的心终于踏实下来,慢慢跳得平稳。
“我以为你遇到麻烦了。”她声音收拢在他怀里,闷闷的,像呢喃,手隔着单薄的衣料在他背上摸索。
“头发怎么是湿的?”她抬起脸,瞟了下粼粼水光,“你在河边洗澡么?”
魏元瞻浑身上下都警惕起来,脑子里纷乱地想到什么,心如蚁爬。可再看知柔那副纯洁的表情,实在让人难以把她的形象与那场荒唐的梦联系在一起。
魏元瞻的耳根在月色下悄悄红了,低垂睫毛:“嗯。”
有夜色掩护,知柔未能觉察他的异样,只是后知后觉发现两幅身体凑得太近了,胳膊缓缓松开,脱离了他的怀抱。
马儿踱了上来,在知柔身后低着头,长尾轻摆,不时抬起脖子蹭蹭她的肩。
她折身揽起缰绳,眉头无意识地蹙紧了,好像有点紧张:“你刚才说变故,什么变故?”她飞快地看了魏元瞻一眼。
“营里的事,已经了了。”泠泠月光照在她无暇的侧脸上,魏元瞻有些痴迷地望她一会儿,适才转首打量周围,低声问,“你上回见到皇后殿下,她可有与你说什么?”
知柔敛神回想:“殿下好像疑我身份。”
其实她的身世,起初她自己都认为可疑——宋家的女儿,怎会多年教养在外?她那时尚小,已觉荒唐。
“你今日进宫了?怎么突然问我皇后殿下?”知柔反应过来,步子停了一停。
魏元瞻点头:“我觉得殿下言辞间像在探问你的事。”不多时,又道,“你近日可有见过苏都?”
知柔不懂他的话意:“上次从你营中离开后,一直是他手下赵训与我传递消息。”略微思索,说,“皇后是疑他吗?”
魏元瞻道:“明面上看不出来,但我营中……”
他将武垚的事讲与知柔。
听完事情始末,知柔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露出一许惊诧:“你的意思……是买通武垚的人下的手?”
她没有直白地谈论皇后,心里不解。
伏击一个独行的兵士,用不了那般多的人手;可若是为了等魏元瞻,为什么呢?不是都说魏皇后与老将军兄妹情笃,对魏元瞻这个侄孙也十分亲近,怎会如此对待?
魏元瞻对她太熟悉了,她的表情在传达什么,他一目了然。
嘴角噙着一点轻嘲的笑,说话没什么避忌:“军中告密者,论罪当斩。殿下她……或许是想帮我吧。”
知柔沉默了一会儿,眸光低下去:“对不起,我不该把苏都带到你营中,给你招麻烦了,我……”
“胡说八道。”魏元瞻皱眉将她的话截断,声音还很轻,目光毫无保留地看着她。
“若你遇事相求,心中却不曾想起我,或不敢来找我,我会很难过的。”
他模样认真,那对英俊的眉眼里是她领略过的情意,直白而丰富。
知柔微愣,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她九岁认识的魏元瞻,那会儿的他太讨嫌了,可他总会耐心听她言语;会在她沮丧的时候,第一时间出现;会借口不爱吃,扔给她好多东西;还会在她头发被割断后,一言不发地帮她把不平整的发尾编成辫子。
他们相识未满十载,为什么觉得他陪了自己一辈子那样久,久得厚重,无可替代。
顺着他末了“难过”的话茬,知柔俏皮地打趣道:“要我拍拍你吗?”
说着,手放去他肩膀上,一下下轻拍抚慰。
魏元瞻笑了,把她的手擒下来扣在掌心,人也拖近了,搂住她的肩,低头与她说话时,嘴唇掠过她的发顶:“你当我是孩子?”
话罢又松开她,只牵她的手,有点用力地捏了捏,仿佛注入了许多被他遏制的欲望。
对知柔,他的确是很克制的。话说回来:“宫里的事,你别担心。至于苏都……这位冯二公子,他行事真不见得多谨慎。”
离了战场还能将自己弄成那般,交手的定非寻常人。雁过留痕,也不知他事后处理得干不干净。
话题围上苏都,知柔就不再善谈,眼皮微敛着,不知又在琢磨什么心事。
魏元瞻忽然想起一个紧要的:“你今夜还回去吗?”
他二人在此会面已久,这时辰才往京里赶,怕是来不及。本要问她“城门落阖前,还能回去吗”,话到嘴边却口误了,自己还没意识到。
知柔脚步微滞,脸颊和脖颈倏忽如同炭烤,喉口跟着哽住,说不出话来。
她只顾着要找魏元瞻,脑子里完全不曾闪过回城事宜。彻夜不归的行径,她实则并不熟,怎么这才几日就有了第二回 ?
手指轻轻收了收力,魏元瞻感受到,侧眸观察她,不久,微笑了下:“要是我不在军营附近,你打算怎么办啊?”
“我总会找到你的。”
知柔音量不高,话从她口中讲出来却并无大言不惭的味道,颇叫人信服。
魏元瞻心里受用,嘴角不自主地上扬,未几眉头皱攒,轻声说:“下次别这样了。”
她似乎接受了今夜露宿城外的事实,没有懊悔,也没有忸怩。
听了魏元瞻的话,她目光盯着他的脸:“是你下次不能这样了。君子重诺,你得践言。”
魏元瞻偏首看了知柔一会儿,笑道:“谁跟你说我是君子?”
此言过耳,知柔的心怦怦直跳,可她昨日下了决定,那些“玩笑作弄”,她得实施回去。
便强按耐着簌动的睫羽,唇角轻翘了翘,眼里一闪一闪地发出促狭的光:“你不是吗?可是我喜欢君子。”
“像你的凌表兄那样?”他答得很快,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昨日。
见了凌子珩,魏元瞻总觉得哪里遗漏了什么,想不起来,便没再多管。
入夜以后,他凝着舆图上的廑阳,出声问长淮:“你说常遇之妻,姓什么?”
“姓凌,素雪之凌。”
魏元瞻眉梢略微一挑,脸上不禁泛起些醒悟的笑容,说:“好,好。”
此刻,知柔闻言往他脸上一睨,仔细地端详他,他的样子确实不像吃味,反而像是故意调侃。
知柔便把手抽回来,转身摸了摸自己的马,亦信口问:“那样是哪样?”
“持重老成,道貌岸然。”
略想想,魏元瞻说的还真没错。凌子珩一本正经的模样,其实挺像魏元瞻与她不熟的那段时间,他老是端着,可会摆世子的谱。
知柔笑出声:“不错,就是这样。”
“不错什么,”魏元瞻把眉头稍蹙,目光开始在她面上审视,“你喜欢谁?”
“我——”知柔绽着笑颜,手里的缰绳丢下了,毫无预兆地往前面跑,“你追上我再说!”
魏元瞻在原地怔了刹那,眼里露出了一种无奈的神情,然后松开越影,迈开腿追上去。
河岸的草地湿润,衣摆扬起时划过草叶,窸窣的声音像极了春天。
魏元瞻身量高,腿又长,要赶上知柔毫不费劲。才片刻功夫,他拽住她的胳膊往后一扯,把人捉回了自己身前。
“别跑了。跑得掉吗?”口气是软的,没几分得意,河水在他左边潺潺流动,他看着她,笑得格外温柔。
纵如此,手劲却未松半点儿。
知柔看来,他好像一只慵懒的狮子,在她周围打转。
因追逐而紊乱的气息慢慢调匀,她正视着他,呼吸又变得有些急促。
半晌,她声音温温的,说:“我很喜欢你,魏元瞻。”
风不知何时停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庞然的心跳声。
“喜欢”这回事,听她一字一字说出来,和自己体会到是两样滋味。
魏元瞻的嘴角向上抬了抬,算是极力克制了:“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知柔可以大大方方重复给他,却不知怎么,她这会儿的目光显得含蓄,似在斟酌试探,怂恿自己做一件她原不会做的事。
两人离得近,月影暧昧,她仰着下巴,原始又热烈的情愫在她眼中好似篝火,魏元瞻几乎要忘了所有的话,只欲向她索取。
“我想亲……”他未发出最后一个音,肩上搭来一双手,随即灼热的气息落在了他的唇瓣上——
作者有话说:关于更新,真的非常感谢陪伴我超长时间的追文友友们。自从工作开始,三次元的压力有点超出了我的预期,暂时没办法保证更新频率,但是这本一定会按照大纲完整地完结,不会坑。给大家带来不愉快的追读体验,非常抱歉,推荐友友们可以囤一囤,谢谢~
第122章 拂云间(十二) 他便啄了啄她的肩,是……
月亮压得很沉。
风飘摇地从唇瓣抵过, 又轻又软,带着一点湿濡的触觉。
魏元瞻怔愣了一下,手从她胳膊滑到腰间, 把人搂近了。
轻软的衣料在指下熨烫,仿佛狼毫点墨,自指端绘触, 一路酥麻地拂进心口。酸胀的感觉流动起来, 他分开她的唇,越亲越重。
并非一味地攻取, 他间或也很温柔, 感受到他的掌心摸过腰脊,似抚摹珍宝一般,她的手渐渐松了, 从他肩膀绕去颈后,缩小了身体间的距离。
魏元瞻是弯下腰来吻她的。
知柔不用踮脚,可不知怎么,双腿好像踩在飘无的地面上,产生一种站不稳的错觉。
许久,她细碎地哼了哼, 手落下,欲先推开他, 然而还未施力,他已经稍稍挪开几分,掌心在她腰后抚了抚,都没说话。
夜色浓郁,魏元瞻的眼睛沉默地望着知柔,里头有她能看懂的、延绵不绝的情意, 也有一些她一知半解的、好似更沉晦的什么。
草叶被长风掠过,在这静谧的方寸里,格外清晰。
知柔把手收回来,视线瞥见魏元瞻的脖子,又跟上回一样成了绯色。
下一瞬,他将她整个人扣进怀里,下巴擦过她的脸颊,停在肩上:“让我抱一会儿。”
滚烫的重力倾覆而至,他的气息将她慢慢灼着,知柔有点不安,同时也是种刺激。
她几乎言听计从地被他拢在胸前,正要问他好了没有,耳畔有声轻轻的笑,听见他说:“你那是跟我学的吗?”
“什么?”知柔微愣。
他便啄了啄她的肩,是效仿她——她的吻十分生涩,却热烈非常,一下一下地占有,充满原始的爱意。
知柔腮边一热,连忙从他怀中挣开了。
魏元瞻在笑,她刚一转身,胳膊就被他的禁锢带了回去。
他双指轻搭唇角,一声短促的哨音自唇间逸出,声息不大,越影却将低头拱着地面的脖颈微微一扬,四蹄掀动着,不急不缓地朝他而来。
“要不要骑我的马?”
几如献宝的姿态讨好她,知柔忍不住想笑,抿唇把脸别过去:“我累了,不想骑。”
她一路疾驰,出城到此处寻他,当然受累,魏元瞻心中愧疚,旋即又问:“饿不饿?”
知柔摇一摇头,将胳膊上的钳制掰开,继而状作不经意地扯弄衣裳,那些作乱的“罪证”被她悄然粉饰。
须臾,马蹄声轻快而上,知柔的马顿了顿蹄子,亲昵地靠近她。正巧挡在二人中间,魏元瞻不得已旁撤几步,偏首睐一眼,少顷才问:“它叫什么?”
知柔抚摸它的鬃毛,绸缎般的光泽闪在月下,相比越影,它漂亮得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小骓。”
不知哪个字触动了魏元瞻,他微微一笑,见她看过来,忙收平嘴角,步子大有往长风营的去势:“走吧,跟我回营。”
“做什么?”知柔翘起眉梢,脚下未动。
他观察她一会儿,先是笑了:“难道你要宿在此?”望她那副“有何不可”的表情,他的神色适才慢慢回转。
“这里是有凶禽猛兽吗?”知柔脸容松快地揽起缰绳。她牵马的模样,总是无端让人幻想他不曾见证过的三年。
魏元瞻看得怔了,片刻思绪涌动,他重新向她踱步:“那我与你一起。”
这话说出口,他不带任何旖旎的心思,知柔却慌张了一瞬,快语反驳:“不用了。栖身草泽于我并不生疏,天一亮我就回……”
“你驱马一程,专为我而来,我却将你一人独留在外,没有这样的事。”魏元瞻打断了她。
理智与情感常常相悖,知柔清楚她不该让他留下,但她扬眸与他对目,心里像有无声无息的涓水流过,痒痒的,也很舒适。
于是没再推拒,走到一处离河岸远些的地方,把马拴在树下,正撒手欲坐,手腕被他一把握住:“等等。”
他从鞍边取出一件外袍置在地上,复将马鞍拆下为枕,“好了。”
知柔在旁观他施为,视线凝着那永远备有干净衣裳的鞍袋,不禁牵动嘴角笑了下。
衣袍画开的领地不大不小,马鞍落在上方正中的位置,瞧样子,这是为她一人铺的。
“那你呢?”
“我当然和你挤一挤了。”魏元瞻莞尔,说了一句玩笑话。
这张嘴太可恨了。
知柔怔忡移时,仓促垂眼,盘腿往衣上落了座,特意留出一半让他:“随你。”目光却不与他相衔。
也只有这种时候,魏元瞻才能舍弃他好洁的毛病。他把知柔的马鞍取下来,没有真的离她很近,比较方才占有式的亲密,这样的间隔可谓不敢再越雷池了。
头顶星月相伴,知柔仰脸望着天空,侧面秀逸的轮廓在月色中呈现。
魏元瞻一直看着她。
她又不是突然长大的,为什么觉得她有了一点明显的不同?
知柔抬手扯弄衣襟的动作落到魏元瞻眼里,他当即皱起眉头:“你是冷吗?”说着就要去解自己的外袍。
或许是他在身边的缘故,她没觉察到丁点儿寒意,转过头来,诚实地说道:“我有点热。”
闻言,魏元瞻滞了下睫羽,这会儿他又有分寸了,合时宜地闭嘴,一个迤逗的字都不曾迸出。
知柔也意识到言语不妥,装作若无其事地扭回脸。
各自安静半晌,她止不住谈兴,洋洋问道:“你有师父的消息吗?他在江东做什么呢?”
“我去过信,尚无回音。也许师父已经不在江东了,我也说不准。”
“师父既在外云游,总会回来的吧?”知柔侧过身子,面对魏元瞻。她瞳眸清亮,观架势,颇有些要与他彻夜长谈的意味。
“盛星云又在忙什么?”
“他,”魏元瞻轻轻一笑,“他大哥南下,父亲又有心叫他于市道磨砺,如今盛家的生意算是一半撂在了他身上——大忙人啊。”
一筐话入耳,知柔微低眼睑,很浅淡地抿了抿唇,掩盖迷茫似的。
刚离京的那年,她清楚地畅想过未来,可从北璃回京以后,她忽然就困惑了。待常氏的案子厘清,又该做什么呢?
知柔蓦地沉吟,魏元瞻在用目光描摹她。
仿佛能听见她的心声,他笑了笑,说:“我不会把你困在宅院。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是还要做官吗?”
知柔听了,一张脸快要憋红,却不明白究竟是因为他拿以前的话来消遣她,还是因为第一句——那信誓旦旦的口吻,好像她嫁给他是板上钉钉的事。
周围无一盏灯,魏元瞻注视着知柔,眸光明亮。瞧她有些瞪着自己,他脸上浮起一种得意与欣赏兼存的表情。
知柔不愿增长他的气焰,毫不退避地定视。她的眸子,永不可摧的金子一般,鲜明得叫人难以忽略。
“你当然困不住我。”微哼了哼,移开视线,耳朵在幽黑一片的夜里红得像梅。
狂跳的心尚未归位,又听魏元瞻承诺似的,含笑应了一声:“没有人可以。”
逦迤的朝阳缓缓冒尖儿,魏元瞻这一觉睡得沉稳。
醒来时,知柔的身影已经不在,鞍边多了一束不知哪里摘来的野花,他唇角上扬,露出一个拿她没办法的微笑。
知柔在曲妃巷下马,警惕地留神周围,宋府下人鲜从此过,街道更是只影也无,她安心地拴住马,驾轻就熟地穿过拐角,准备翻进去。
天犹未大亮,朦胧的光影把巷子照得像一个恍惚的梦。
“梦”被打碎了。
知柔刚从花絮下走过,有双粗砺的手捂住她的嘴,毫不客气地把她劫到了角落里。
她想也未想,顷刻撤了一只脚到那人足后,正要用劲,那人卸开束缚,等她回身,手又钳上她的胳膊:“我。”
“你……”知柔瞳孔倏忽扩张,眉梢不自觉地挑起,很快回过神,再度打量周围,时间地点这样巧,“你跟踪我?”
苏都脸上没有被她揭穿的窘迫,嗓音是平静的:“我看见你出城,去了军营。”
知柔第一反应很不自在,接替而来的是不安。
自她回京后,总察觉身后缀着尾巴,原以为她能甩掉,可为何苏都跟了她一路,她竟分毫不曾发觉?
马上换了更谨慎的目光巡睃四下,除却风噪声,四周庞然的静。
知柔睇回苏都,竭力做得自然:“你找我,什么事?”
“我要去一趟廑阳。”不等她提出疑问,他罢手,添了一句,“我离京的事,别让阿娘知道。”
知柔张了张口,心里揣摩他的用意,不知该如何称呼凌家的人,无意识地问道:“你要去见外祖父?”
听见这副称谓,苏都脸色淡了些:“凌公身份贵重,岂是我等能够接近的?”
他放平眉梢,只是说,“廑阳或许有我所需,我要亲自去探一探。你生辰前我就回来。”
廑阳是凌氏的地界,累世盘踞,底蕴颇丰。
她初得知阿娘冠凌姓时,便动过去廑阳的念头,可后来细想,为什么阿娘宁愿隐姓埋名在外,也从未带她踏足过廑阳的土地?
哪怕是一次,她都未曾提过凌家。
知柔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以怎样的口吻启唇道:“不要走。”
苏都愣了一下,精明的眼珠往她面庞转了一圈。她夜宿芳甸,姿容仍是端正的,身上干净利落,但手指微微攥了起来,眉尖略拢着,刹那不移地望他。
“你现在是有点担心我了吗?”声音里蕴着丝笑。
知柔没和他争辩,说话很轻:“我上回把你带到长风营的事,皇后可能知道。她的人见过你。”
“那又如何?我身后从不留生人。”
他口气狂妄,知柔闻此先是惊愕,接着一缕微愠填上心头:“既如此,你方才为何捂住我口?难不成是想吓唬我么?”
苏都不意她会如此想,眉峰向上一抬,须臾,他看着知柔,既像戏谑,又仿佛郑重地说:“你未能处理好的事,我这个做兄长的免不了要代劳。”
瞧她目色一怔,他弯了弯唇,面容却了无笑意,“放心,他们没死。”
他的手下奉命将人引走,为不闹出动静,故而不希望知柔出声。
那阵惶恐消弥后,她的心思全部落在苏都身上,语气缓了:“你一定要去吗?”
苏都下了决定,不容批驳。
面对知柔,他的脸色算得上温煦,字斟句酌地答道:“我定会回来。”
她仍在坚持:“三个月太久了,我瞒不过阿娘。”
“你会有办法的。”苏都不欲久留,眼尾朝白墙睇一眼,“天不早了,你进去吧。”
知柔还想说什么,他却有些急迫,只站了片刻便动身离开。
拐角的巷子不够一丈,因狭窄,前方的影子与它似融为一体,再往前些,身形将渐渐被周围的阴影吞噬。
知柔定目望着他,握紧掌心。
“苏都!”
他回首。
已经远了,但他在草原上生活,眼力比常人尖锐许多。
巷子那头,她抿着唇,终未发一声。
第123章 拂云间(十三) 你为谁谢我?
上巳节当日, 魏元瞻没有食言。
不知他用了何种方法,竟从侯夫人为他举办的春宴中开脱出来,随即一封承太孙妃名义的邀帖进了宋府。
知柔辞拒了。
一个时辰前, 宋从昭收到长离传回的急信。上曰:与公子途径衡州,偶遇流寇,公子负伤, 幸得义士援之, 性命无碍。
信中未回禀伤情,宋含锦心下始终不安。遂于傍晚, 她一身便服出门, 动身要去玉阳。宋府闹了很大的动静,知柔得知后,寸步不离地陪在宋含锦身边。
从上巳节伊始, 知柔和魏元瞻维持书信往来,未再碰面。
直到春蒐日。
或许是宋从昭捱不过宋含锦的恳求,抑或是旁的原因,今年狩猎,他居然答应让知柔一同前去。只严令一点,不许开弓。
到了围场却不得施展, 知柔起初还有些恹恹,倏于锦帛中见一影, 这份心绪就被抛得一干二净了。
“宋三姑娘,四姑娘。”春风拂来一拢衣裙,少女将脸高贵地抬着,目光结在知柔面上,眼神晦淡。
有日子不见,她主动寒暄, 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知柔眉梢暗拧,便连称呼都没有奉她。
怀仙并不怪罪,甚而有心虚闪过瞳眸,转瞬将其遮蔽。她莞尔道:“本来今日要遣人往宋府去一份礼,既然在此遇见,倒省了些周折。”
闻及此,宋含锦疑惑地瞟了一眼知柔,她同样困顿,情态上未表分毫,目光和那灼人的阳光一起,将怀仙完完整整罩住。
身处异土的滋味在时隔数月后再度缠上胸臆,她不由把脸一偏,视线旁落,顷刻一名女子走了上来,低着脖颈,向知柔二人福身。
侍女装扮,其容貌压在光束里。
知柔尚不明白,就听怀仙续言:“此番归朝,四方人物皆有更易,我一时还有些不惯,想来宋姑娘也是如此。素知你与景姚情谊匪浅,她久伴我侧,倒是委屈。遂我欲成人之美,将她托付于宋姑娘。”
听了“景姚”二字,知柔微愣,视线一点一点转移,良久才认出她。
目光重新投向怀仙,攒眉道:“公主不是答应为她放籍么?托付于我,这是何意?”
“宋家对她而言不是更好的去处?”她摆袖在二人中间掠了掠,轻慢地笑,“宋姑娘,你们昔日之情,难道是假的呀?”
景姚怔怔地立着,闻言抬起脸,小心翼翼地描望知柔。
衔上朋友的视线,纵知怀仙此举古怪,知柔的神态也难免和软了几分。
她走上前,眼睛从发端到了景姚手上。分开几月,那个活泼的姑娘又变成了最初恭顺的女吏。
知柔欲询她缘故,话至喉间却停了停,再开口,语调中有鼓舞和诱导的意味:“景姚姐姐,你自己愿意吗?”
怀仙旋即冷硬了脸色,面上那点客气的笑遁形无踪:“宋知柔,你当我在跟你商量?我怜你二人难以长伴,故将她赏与你,你该谢恩。”
知柔的眸光锐利了,她看向怀仙,不则一声。
本是自己行为反复,怀仙不占理,再怎么摆公主威严也抵挡不过那双叫人心跳骤急的眸子。她登时脸容尴尬,比在北璃时更没有底气,但即便是这样,也不肯作罢离开。
在宋含锦看来,知柔与怀仙的关系当属交恶——若非她,四妹妹怎会离家三年?
是以,在知柔拔靴的时候,一只手握住了她。她扭头,宋含锦对她摇了摇脑袋,复以目光示意周围人多眼杂。
知柔有些恼,情绪阻滞了半晌,才敛目道:“谢殿下。”
怀仙对她的态度并不满意——明明她位卑,却总是骑在她的头上。却未作纠缠,办完差事便掉过身,留下景姚。
往日故友被贵人“赠予”,地位分了高下,景姚也就不敢和从前似的对待知柔。
她不吭气,亦不往知柔脸上看,骨头倒是直挺挺,把心里的一份窘迫隐藏。
知柔不愿让她作难,唇畔提起一点微笑。因为没抬眼,景姚看不见她的神态,但她的声音过于舒服,好像午后的太阳晒到身上。
“景姚姐姐,”她状若无异,大方地为她引向宋含锦,“这是我三姐姐。”
又冲宋含锦道:“这是我在北璃结交的朋友。”
末尾二字过耳,景姚的心动弹一下,有些无措地扬头看去。
日照下的一张脸与知柔大相径庭,美则美矣,笑起来却有些凉薄,景姚分辨得出,这样的笑容是出自高门的家训和涵养。
于是连忙垂睫:“见过宋三姑娘。”
宋含锦没说什么,给仆从使了个眼色,她们便看着景姚。宋含锦拉知柔到旁处,先是揶揄了一句:“四妹妹的朋友当真多得很。”
谁都愿意往来。
不多时,她褪了玩笑之气,仔细替她斟酌着:“我瞧公主的模样,送人一事多半没安好心。你这位朋友果真与你情谊深厚么?”
那质疑的语调,就差将“安插耳目”四个字说出口,但此念刚一成形就消散了。
有人找过来,请她二人过去围帐。
旌旗随风而动,供王公官贵行猎暂驻之所设于东西两道,戍卫森严。
一行途中,知柔不想冷落了景姚,但宋含锦挽她手说话,确实不得机会再跟景姚叙旧,只好时不时地偏头,递去一些安慰的眼神。
走到阴影底下,耳旁的喁喁声倏忽止了,她回过脸,高高的人影立在前面。
他开始亦是惊讶,随后眉眼含着笑,向她们见礼:“三妹妹,四妹妹。”
为骑射,他身穿一件深青色长袍,衣襟对交,自一侧斜斜收至腰际,下摆宽大,颇显威仪。
他往前头一站,引来不少人侧目。宋含锦对他和知柔的私交本就不满,一如既往地疏离道:“魏世子。”
魏元瞻两步走近些,停在知柔面前:“你没说过你会来。”
因他那声玩味的“四妹妹”,知柔勾了勾唇角,回以一个灿烂生动的表情:“是魏世子善忘了吧。”
他听了仍笑着,未计算对错,眼光朝宋含锦侧去须臾,见她半毫回避的势头都没有,自己又不好如此小器地跟她抢人。
心思周旋片刻,破天荒地同她问候:“三妹妹可还好?表兄的事,我略有耳闻。”
究竟是表兄弟,宋祈羽的安危,他无法当生人置之。故而话说出来,阗足了诚意:“我曾经一位同寅去岁奉调云川,彼地距衡州不远,乃通往玉阳的必经之路,待表兄至后,他会代我照料周全。”
这样和善的情态出乎了宋含锦对魏元瞻的认识,她失神稍刻,勉强收回思绪,应道:“兄长吉人自有天相,我没什么好忧心的,劳魏世子记挂。至于世子在云川的同僚……他若可托,我宋家自然认他的情。”
说完又谎道家慈还在围帐中等她们,便与魏元瞻敛袖辞过。
知柔在动身前,替宋含锦转换了一句:“多谢。”
魏元瞻笑了:“你为谁谢我?”
“自然是宋家。”
今日皇后不在,魏元瞻欲告知她不必太过束缚,遂提足靠近了,一只手要去捉她掌心,孰料袖摆柔顺地从他指间滑过,那衣袖的主人已追到宋含锦身边,亲近地揽其臂弯,姊妹私语。
他的手僵在原处片刻,继而收拢垂下,目视过去。
只见她双唇翕动,明显在应答宋含锦什么,似乎随意地回了下眸,好像借机看他。
魏元瞻的眉眼又笑得粲然了些。
“四妹妹到底相上了他哪一点?”宋含锦侧睨着问。
知柔收回目光:“善良、聪明、讲义气……他很爱笑。”
宋含锦挑起一侧眉:“你说的是他吗?我怎么觉得像你。”
知柔听了仰唇,心一动,好奇道:“姐姐又嫌他什么?”
要论他的缺点,宋含锦如数家珍,只不过碍于情面,她不太愿意在知柔面前数落他,便小声回答:“没有什么。”
话音刚落,二人的视线一同倾落在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身上。
这一眼,便瞧了许久,直到她错身而过,宋含锦方低低赞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姐姐认得她?”
“曾听哥哥提起来。她的兵马名声响亮,在国朝与北边打仗时,她率兵支援过玉阳军,哥哥与她算是旧相识。”
知柔顿了一下:“她是将军?”
不是说我朝没有女官么?
宋含锦点头,话中有钦佩的况味:“国朝近三百年,史无先例,她是第一个。据闻当年她乔装入伍行军,不过月余便被同袍发觉异样,闹至主帅帐前,后来是其父上求天子,方保下了她……说来也巧,她也姓凌,不过与鹤微姑娘的出身差了很远。”
知柔收停脚步,偏首去看。
她穿骑服,行走间衣袍利落摆动,身子有不同于京中贵女的矫健,步伐不紧不慢,向着魏元瞻的方向走去。
丝丝缕缕的日光渗透她的面庞,她笑起来,眉宇中是模棱的神采:“魏世子近安?那日春宴未有幸睹魏世子射术,不知今日可否叫我开开眼界?”
第124章 拂云间(十四) 入她彀中。
凌家在廑阳所占之域很大, 屋宇延绵,似一座围城。
凌存玉生长的宅第亦广袤,却是个无字府。
父亲同她说, 东边是高门,其世多据廑阳,要避其尖锋。她心道欺人太甚, 凭何她与父亲的姓不可附门楣?
过了几年, 父亲因忤逆权贵,锒铛入狱, 母亲带着她求到了东边那座凌府。
凌家家主未曾露面, 接见她们并料理父亲之事者,只是凌公门下的一名学生。
数日,父亲便被放了出来, 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他似乎不敢对上她的眼睛。从那以后,他们默契地再也没有提过东边。
后来父亲上进,青云路越走越高。她十三岁收到了凌氏的邀请,得以机会进了不知多少人向往的凌氏家塾。
凌家的子弟举止平和, 永远不会失了礼数。可她知道,他们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父亲与她的存在, 是廑阳凌氏需要遮掩的一桩丑闻。
没多久她就从家中逃跑了,她不要舞文弄墨,立志做一位千古垂名的女将军。
军营的环境又苦又疼。天冷时,晨间的第一缕阳光就好像天官赐福,发抖的身体终于麻麻地开始回暖;她的手被冻出红疮,握上兵器, 感觉皮肉又紧又黏地和外物融合一处,要剥离她的骨头。
后来战事起,她恐惧而兴奋,血流似乎成水,可载舟覆舟。
她坚持了下来,有了今日。
此次入京述职,她又看见了凌府。
和廑阳那座“凌城”相比,远不够深广,作用却是一样的——似乎某种提醒,叫她不痛快。
回到下榻处,手下呈来一封来自魏侯夫人的请帖,邀她赴春宴赏游。
凌存玉在京城待了不短时日,自然知晓侯府此宴目的,原是不屑去的。却听闻京中那位才华艳艳的凌十三姑娘也在邀请之列,一股不可名状的动力驱使她,方才决定应邀。
是日天气晴好,凌存玉去得有些晚了,被下人引到花园的时候,还未下长廊,便在彼端不远瞧见一名年轻男子张弓搭箭。他身侧是几个同样锦衣玉带的少年,月洞门后还有扶着门墙的女子散散围看。
那人射中靶心,旋即笑吟吟地去拽另一人,口称:“魏世子,该你了吧!”
就见那魏世子被他掣着胳膊,从人群中踱出几步,嘴里笑说着恕罪,其实一点愧疚的样子都没有,懒洋洋的。他是兴致不高,懒怠应付。
恰好拉他的那名男子转头,无意瞟见了长廊上的凌存玉。早听闻女将军回京,一看她姿容,当即认定不错。
遂快步迎上来,复扭头喊魏元瞻,略微上扬的语调——那意思,是有意让他俩行伍之人一较高下。
和风习习,春光灿烂,魏元瞻应声朝廊上搭眼,目光在她身上驻留一会儿,重偏去男子面庞,笑了一声:“与人有约,我是真得走了,你们尽兴。”
……
时隔多日再见到他,凌存玉高兴地走上前去:“魏世子近安?那日春宴未有幸睹魏世子射术,不知今日可否叫我开开眼界?”
对面前这幅容貌,魏元瞻不是很有印象,只观她丹凤眼,二十出头模样,体态端正利落,猜出是谁。
“凌将军。”他轻轻一笑,“那日多有失礼,还请将军莫怪。”
少年人背着阳光,长身玉立,笑容里透出适当的礼节和难以掩盖的爽朗。
凌存玉心头微微一动,唇边的弧度便未落下:“何谈失礼?他们见我为女子便心存轻慢,幸赖魏世子解围。此事,我还没有谢过呢。”
外人的眼光,她实则并不在意,受过军中各形各色的议论,早就习惯了,只是魏元瞻的态度叫她觉得新鲜。
他殊不接应她的话,依旧回道:“我那日的确有约在身,算不得替将军解围。”
“哦?是军务?”
“是私事。”他说完,不再启口。
凌存玉感到有些可惜,却仍然说:“世子的围帐也在前面?我正好要去拜见皇太孙殿下,不如一道?”
知柔和宋含锦往宋家的帐子行去,心中对女将一闻犹感敬佩。
宋含锦睐她一刹,眼瞳忽地戒备起来:“四妹妹不会也想从军吧?哥哥已够我受的了,你若起这个念头,趁早别与我搭话。”
知柔望向她,笑了:“姐姐可真没道理。”把手抽回来问,“二哥哥呢?”
她一副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样子,宋含锦睐着撇撇嘴,漫不经心地谈到宋祈章:“许是被大伯父领去见人了吧。不用管他,反正行猎非他所擅,他也帮不上忙。”说着跨进帐门。
星回一众仆婢跟在后头,到了没跟进去,候在外面。
这回出行,许月鸳并未随至,女眷中只有两个姑娘。宋含锦揽着衣襟坐下,还是白日里,九枝灯已掌了火,影子或明或暗。
宋从昭不许知柔张弓,她无甚可准备的,见三姐姐也不忙,便慢悠悠地在帐里背手踱步,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弓角,听宋含锦突然问话,随即收拢。
“四妹妹,你先前说待你事了了,便陪我一同去玉阳,这话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知柔挪到宋含锦身边抚衣而坐,径自斟了一杯茶。
二人上回谈及玉阳,宋含锦并未留意她口中私事。落后思忖,四妹妹整日行踪诡秘,且好几次,她都撞见她与父亲单独在庭中叙话,就像有什么秘密一般,难免起了疑心。
“那你可否告诉我,你口中未竟之事究竟为何?”宋含锦侧首望住她。
一双清幽的眸子,光泽灵动,似能窥人心。知柔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
惯常伶牙俐齿的人变得钝了,宋含锦清楚,她不想说。
“罢了。哥哥心正行直,必能逢凶化吉,无须我去边关守他。放心吧,我不会再问你了。”
如此寡淡的声调让知柔心口微涩,眉毛揪了起来:“姐姐是恼了我?”
“我若说是,你会松口吗?”
平静的对视下,知柔仍抿唇。待欲答时,宋含锦却已勾着唇角把下颌微晃:“瞧瞧你,越发像父亲……”
还有话没出口,婢女从帐外着急忙慌地进来,打断了她。是宋含锦身边的人,往日绝不会这般没有规矩。
宋含锦敛眉起身:“怎么了?毛毛躁躁的。”
婢女收敛嗓音,吐纳仍有些不稳:“三姑娘,我、我刚听见二公子的人回来说,二公子、二公子他……”
“二哥哥如何?”知柔忙问。
“二公子他……被人扣下了。”
起因经过,她传述得很不详尽,知柔只得出是卫国公府所为。稍一揣度,心想应是二哥哥之前为退婚事,曾算计过卫国公府的大公子,时过已久,人家还是寻仇来了。
“父亲与大伯父知道吗?他们在哪?”
婢女摇头。正因未寻到家主,宋祈章的人才会无措地找来三姑娘这。
却说宋含锦能有什么法子解救他?男人的事,亦不当她出面。
恰值外间传令声起,队伍安定,即要整装进山行猎了。
知柔脸颊微偏,视线落在了一旁的弓架上。
“我方才好像看见四姑娘了,她居然也要进山。”
兰晔骑马跟在魏元瞻后面,从京城起行至此,走了四五日,中途虽有几次短暂的休驻,于女眷而言终究疲累,四姑娘却还有闲趣狩猎,他不免低低赞叹了一声。
闻言,魏元瞻勒马,目光紧紧巡睃逶迤行进的队伍。人影如麻,实难捕捉知柔的影子。
“何处看见的?”他问。
“就刚出帐时,我瞧宋三姑娘一身骑装,还觉稀罕,结果不远就瞟到了四姑娘……”
见魏元瞻挑动眉峰,他赶紧找补,“爷跟殿下说话,我没有机会……”
回禀间,皇太孙队列中的人驱马过来,对魏元瞻笑道:“世子在候我等?走吧,今日定猎一只白麎,为殿下助兴。”
魏元瞻眼角似不甘心往后头留了一会儿,转回了目光。
皇帝出行围猎素来择在秋天,正是野兽肥壮,天气凉爽的时候,秋操巡兵亦定在此,规模宏大,前后往往要花一个多月。
而这次春蒐乃陛下临时起意。动物繁殖的季节,要猎取没有怀胎的猛兽来讨陛下恩赏,绝非易事。
知柔本该遵父命,安分地待在帐中,可她忧心二哥哥被卫国公府之人欺辱,无法坐以待毙。
想天子金口玉言,她若获首擒,何人能在天子拂照下为难二哥哥?至于父亲所嘱——
她微微皱了皱眉。
宋含锦瞥见,以为她还在因宋祈章而心急,默了片刻,道:“四妹妹有几成把握?”
“会猎队伍太多,我又未曾来过此处,地势不熟。姑且试一试。”
进了山林,等皇帝一发令,马蹄声当即起伏重重。知柔有狩猎经验,和她在宋含锦面前保守的言论全不一致,她纵马穷追猎物,后边的士兵渐要跟不上她,更遑论宋含锦。
四野风声呼啸,疾风灌在瞳眸上如铺细针,她眨了眨眼,隐瞧一抹褐影于丛中掠过,连忙引弓,发了三箭。
最后一箭狠戾非常,只听沉重一声,知柔立刻下马上前查看。
孰料另一队人由前方赶至,垂一眼地上的巨鹿,复将眼睛定到知柔身上,只是停了一瞬,眉宇便张扬开,笑道:“这是我猎的,你走吧。”
知柔微不可察地挑起眉梢,凝注他一会儿,蝶翅般的睫毛覆下,拿弓对着鹿在半空处点了点:“我的箭,中其目、其喉。如此,怎算是你猎的?”
那人喉口微噎,颧骨处慢慢热腾起来,却因同伴在侧,倘输给一名女子,深觉丢脸。
还待继续辩论,倏闻别的马蹄声奔跑而近。
知柔抬眸,视线最先锁住的不是为首之人,而是其后手执马辔,肩膀宽阔,身段被腰带划分出来——漂亮的,她无比熟识的身影。
心头蓦然轻了两分,动作停了,半垂眼睫。目光只到腰间以下,一副马蹄踏进来,渐次收驻,绀色袍摆依于马儿腹侧。
她行礼道:“皇孙殿下。”
“这是你猎的?”皇太孙目中不无欣赏,兼含打量地看着她,“听怀仙与祖母说,宋四姑娘驭马控弓皆臻上乘,如今一瞧,怀仙所言不虚。”
皇太孙认得宋氏的箭。为分辨射手,各姓箭羽和箭镞都略有不同。之前在东宫,他隔窗见过知柔,与宋氏的箭一结合,便知晓眼前人的身份。
旁边企图冒功的男子观得此状,没来由地心亏,给皇太孙施完礼,脑袋就再未抬起来。
皇太孙竟也像不曾瞟见他那行人,笑着侧腰,对身后道:“凌将军当日在园中说的一番话,现在看来,是不是有些难立了?”
话音甫落,凌存玉的脸略微泛红。
她入京那日,在清竹桥畔曾撞上兵部尚书家的小儿子与一行六品官员,他们有心同她交游,请她入园玩赏,她却掷下了一句“园中无劲竹”。
这得罪人的话,不出几日就传遍了京师。好事者添油加醋,道是边关回来的女将军辱京中儿郎柔弱,不堪一观。
皇太孙此语并非要折她的面子,余人却不这般想。正等着瞧她糗状,谁知她竟很恭谨地应下了:“殿下说的是,是臣轻慢了。”
说完,不动声色地向知柔扫去一眼。
原要主动搭话,皇太孙的马蹄蓦地扭转而过,凌存玉不及跟上,又见魏元瞻驭马到宋姑娘面前,无声地一笑,坐在马背上审视她。
知柔早就看见了魏元瞻。
时下他走近,轻快道:“鹿已入你彀中,怎么不取?”
话仿佛是对她说,真正入耳的却是她身后那群随侍。他们连忙动起来,上去捡被她射杀的鹿,方才还想与她争的男子悻悻跨马,逃一般往密林里去了。
周围浮起窸窣的声音,知柔收回眼。斑驳的光晕下,魏元瞻眸里像缀了星星,他朝她垂弓,她疑惑,却鬼使神差地伸了手,攥住弓梢。
旋即一股力由弓牵引,将她带上前,她踉跄半步,怔忡地仰头望他,就见他俯身下来,嗓音压得低了,送进一句耳语。
“待会猎结束,陛下会在营前设赏宴。你等我,我去找你。”
言罢,他掣马退开,嘴边还噙着一点微笑。马蹄在地上顿了两下,尾巴轻甩,掉了头。
第125章 拂云间(十五) 知柔躲他胸前,大抵折……
魏元瞻跟上皇太孙后, 方察觉知柔所为异样。
她所射之鹿被称为“嶙兽”,高逾半丈,体若牛而更雄悍, 角分如掌。曾听父亲说这是北地的鹿,性孤介、勇猛,猎者罕能近之。
知柔得此鹿, 可谓擒猛兽于众臣之前, 循例,可获天子一赏。
今日以前, 他甚至不知道她会来, 缘何几个时辰便成了这般——她是想面见陛下吗?
魏元瞻脸色凝重了,手里攥着缰绳,愈发收紧。
“魏世子还好?”马蹄声踢踏而上, 凌存玉观察他的神态,出言关切道。
他略微偏首,似乎没听清她的话。
眸光稍一对视,凌存玉顿了须臾,随即微笑道:“方才那位宋姑娘可是将门之后?我瞧她箭中兽颈,贯穿而过。如此能耐, 倒不似寻常人家的小娘子。”
这会儿魏元瞻已面色如常,目光复扫向坐前:“她是工部尚书宋大人之女。”
“是这位宋大人?”一径在旁闲听的男子倏然开口, “那她便是你的表妹了。我说呢,嶙兽于你而言,何稀有哉?偏要赴这个热闹,原是心系表妹,而非观兽啊。”
被人说中心事,魏元瞻嘴角悄悄地抿了抿, 面上装糊涂:“什么表妹?”
少年斜睨了他一眼,还是那个嬉耍的腔调:“哦,不是表妹啊,那我……”
没再深说,毕竟未与殿下分道,恐戏谑得过了,殿下要回过头来护这内弟。
草莽中忽传鸟啼兽吼,众人气息一紧,勒马侧耳,马蹄在尘间兜转,践起片片细芒。
知柔终究没能见到圣上。
她猎完巨鹿的后半晌,天色就阴了下来。
水丸“嘀嗒”落在肩袖,这么一会儿,头顶乌云密布,林下沉晦,不见纤光。
知柔忧心宋含锦,心里纠结一二,终打马往回疾走。
首猎的消息报到御前,是“宋”字不错,却非宋四姑娘,而是宋十。
知柔得知此事,脸上并未露出什么情绪,只同宋含锦踱向围帐:“可有人知二哥哥怎么样了?”
衣上汲了雨水,尚未进门,眼尖的仆婢已捧了帛巾,伺候二人入内,脑袋却低低的,不抬脸,也不回话。
知柔迟疑地蹙眉,目光从婢女身上略一偏开,即见宽敞的行帐内,宋从昭一拢官服在身,手足间都好似注了威严,他坐在榻上,旁边一炉煮沸的茶。
知柔两手落回身侧,在原处老实站着,先叫了一声:“父亲。”
宋含锦稍微停步,眼风才往上头落一刹,反应什么,惊垂了眼,身体不自主往边上挪,站在知柔前方三尺的位置,蔽住了她。
上首似有极轻的笑,二人没听真切。等了俄顷,预料中的怒火迟迟未燃。
宋从昭声音很平静:“你们两个,可有受伤?”
父亲严令知柔不许执弓,时下被他抓住,宋含锦自觉四妹妹难逃此劫,转瞬听他张口,话中显无怒意,她肩膀也就松了,让出知柔的形貌。
“淋了点儿雨,不妨碍。父亲怎么过来了?是宋祈……二哥哥之事已有回音?”
“你二兄不过与人起番口角,没什么事。”
宋从昭轻描淡写,一壁扯扯宽大的袖子,走下榻,衣袍到了知柔跟前。
他如渊的目光盯着,知柔手心攥汗,捏着羞愧。
帐内一时寂了下来。
宋含锦瞧情状不妙,忙踱回知柔衣畔,才要启口,却被父亲抬手制住。
他眸光始终定在知柔脸上,烛火将其点得幽深,不辨情绪。
此次春蒐,他携知柔同往并非宋含锦请求,实因皇后已见过她,再行遮掩,反惹人猜忌;而不允她狩猎,是不希望她太过张扬。注在她身上的目光越多,她的秘密便越容易暴露。
从他将凌曦母女接入京师的那日起,他便承诺要护知柔平安长成。至于她的身世,若凌曦愿告之,那么届时无论她欲探查旧案,还是做宋氏女,他皆随她心意,绝不阻拦。
时至此,他仍在谨守承诺,甚至愿意撑持她,为她所用。
是故,在宋祈章被扣、二女进山的消息送来时,他心中原是起了几分恼意。
她有所求,便该来找他,而非擅自行事。
走来营地的路上,宋从昭的目光不期落向一匹静立小憩的马,不同于厩中驯畜,在不安定的环境里,它宁站不卧,随时准备奔逃。
入目的瞬间,他顿然想到知柔孤身在北边的日子。
她是否也不敢坐卧,久惯以己力为凭?
胸口那份怜惜愈发深重,待面对她,起初的怒气早消散了。
帐外是霪雨的天色,阴沉,带些孤独。帐中灯盏一支连映一支,宋从昭的嗓音如其影一般温和投落。
“今日在山中可猎得什么?”
“女儿运气好,猎到了一只巨鹿。”
“不错。”宋从昭赞了声,看向身后长榻,对二人说道,“那有煮好的茶,去喝吧。”
知柔讶然抬睫,犹未应过来,又听他吩咐:“一会儿御前阅猎,你便在帐中待着,我叫你二兄替你。”
这是围猎毕,诸臣献所获于陛下,录其功,赐其赏的章程。一队一人足矣,知柔不必觐君。
她颔首应是,宋从昭没再言语,复望她一眼,阔步出了营帐。
酉时初刻,皇帝在营前设赏宴,为王公群臣们解鞍舒怀。整个旷地被铺上毡毯,长席分列左右,绵延十数丈,正中立主位,金樽兽盘错落其间,山风中悠扬着丝竹雅乐。
宋阆得皇太子信重,列位安置在前,宋从昭官居二品,竟是同他一处,隔着中央走道依依相望。
宋培玉看见了知柔。他因猎场上射中熊一事正得意,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得她回视,他越发挑眉噙笑,好似在说“你伤我臂又如何?头赏还是我的”——下午,他与人围猎,恰好射中要害,取两箭之功。
知柔对他微微一笑,比平静目视更令人感到愠恼。他待要回敬,她已将脸扭到了一边,随性地和宋含锦谈话。
宋培玉气得咬腮,大手一捞,仰脖饮了案前琼露。他动静过甚,宋阆斜乜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朝对面望去,视线抵触一女子面庞,猛地晃了下神。
宋阆本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他的模样。
可当这样一张脸出现时,他一息就怔住了——没能死在敌手刀下,反死在自己邸中的常将军——若他魂魄轮回,便该是生得如此眉眼。
一面惊疑未定,又自解世上没有这般多的巧合。常遇已死,常氏一门都不复存在。
渐渐地,他的脸色恢复如常。见宋培玉仍盯着对方,宋阆手指微点案头,提醒他道:“瞧什么呢?”
宋培玉收神,口吻缠着憋闷:“父亲有所不知,儿先前与魏世子的过节,皆是因宋知柔而起。”
说着敛下眼皮,声线轻了,“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孽女,也不晓得魏元瞻瞧中她什么,空长双目……”
哼唧的话音一过耳,宋阆当即攥眉,似询问,语气却是申饬:“你说什么?”
他像没听出差别,往前坐了坐,压声蚊吟:“父亲忘了,二伯父那年从江南乡下携归了一对母女。她,宋知柔,正是此女。”
久远的记忆挣游而上,宋阆眉弓微剔,不着痕迹地往那边掠了一眼,记起了。
彼时只道宋从昭的妾室体寒多病,遂连其女一并送回江南调养,待女稍大些再接入京。不曾料,还有另一番说法。
忽忆韩锐归乡一事,之后便杳无音信,不知怎的,他浑身肌肉霎时紧绷,下意识朝主位望去。
御案空陈,陛下尚未至。
管弦飘荡着,宋阆微微侧回脸,目光在宋从昭和知柔面上缓缓扫过,思忖移时,转而侧目叮嘱宋培玉:“少去招惹你二伯父家的人。听见了?”
他不解其意,喉口嗯了一声,懒懒应下。
宋阆的眼睛在知柔身上停留了片刻,倏听外面唱声,是皇帝到了。他神情一敛,随众人起身,垂首恭迎。
知柔素未得睹天颜,许是好奇之心使然,她颈子埋得不如旁人低,视野正好罩住整条走道,及至对面。
玄色织金龙袍边缘随步幅层叠轻漾,皇帝年迈,身形却不苍老,他缓步走向主位时,温和笑道:“今日设宴,不为朝议,公卿们不必拘礼了,随意便是。”
话虽如此,众人皆凝神静立,待皇帝坐下,方各自回到席上。
内侍斟了酒,皇帝举起酒杯:“下晌猎到熊的勇士在哪?”目光于宋阆和宋从昭之间一徘徊,定向前者,笑说,“朕记得,是宋卿家的小公子。”
宋培玉便敛容上前。下晌已得陛下一愿,此刻又领了酒,可谓风光出尽,眉梢都沾着志得的笑。
哪想霎那间,皇帝的眼风又刮去对面,他看向下首的眸子意味深长:“今日皇太孙同朕提起,宋家四姑娘猎得了一头嶙兽。往年是你兄长替朕搏凶,如今他不在京,倒是你担着这份气魄。”
闻皇帝点她,知柔心中什么也没有想,自然地抬起脸,腰杆本就直挺,配她那一袭素衣,真像节清泠泠的翠竹。
宋含锦觑她直视天颜,吓得玉容稍乱,拼命给她使眼色,一壁小声喝斥四妹妹,她听到了,仓促覆下睫羽。
皇帝却开怀地展颜:“宋卿啊,你这女儿,不输儿郎。”
宋从昭听得心中发紧,他定了定神,随势莞尔,刻意没去看知柔。
一时间,群臣的注视都汇聚到了那个衣着不显,名声不显,面貌却惊艳如其射艺的女子身上。
魏元瞻沉默得近乎异样,只是望着她。
夜宴伊始,数不尽的文官同他搭讪,及至陛下驾临,他所有的空隙都用来观望知柔了。
大抵是近夏,夜晚闷热,她不知何处弄到的扇子,和宋含锦一块儿拿在手里打,间或眺见他的目光,她粲然一笑,仿佛那扇端香气送了过来,令他一时怔忡,半点儿动弹不得。
陛下落座后,他先扬眼往那边掷,几乎是本能,而她早已抬首,视线似有若无地投向主位。
她在好奇。
魏元瞻不免忧心。
眼下,众人或直白、或隐晦的打量并未使知柔露怯,那双清朗细致的眉眼略微低着,像月色下一柄归鞘的刀。
皇帝目光在她脸上饶有兴致地盘旋一会儿,忽令内官:“把朕的弓取来,给宋四姑娘。”
皇帝已多年未将亲用之兵赐予臣下,更遑论一个无寸功的庸常女子。
旁人艳羡惊讶的同时,俱观不清上意,此刻多看了几眼那位素无美名传外的宋四姑娘。
但见她起身离案,向皇帝叩谢。
这一折落幕,酒过三巡,皇帝道自己年岁已高,杯中之物便不逞强,叫他们自行取乐,摆驾离开了。
恭送圣驾离去后,席间气氛变得松泛起来。
宋从昭却始终沉着脸,手指扣在膝间,指节因长久发力而僵直。
有同僚陆陆续续地过来敬酒,他松动指头,钝麻之意一下子扩散。未几,他掩饰着站起来,变成随和热络的模样。
这边觥筹交错,那边魏元瞻案前,一行体量清癯的男子竟也将他缠得脱不开身——无他,魏小将军弱冠将至,不日前,魏侯夫人还替他设了一场春宴铺排,引得诸家侧目。
知柔撩下眼皮,视线从魏元瞻身上移到近前。
烛光扑朔,酒案旁,宋祈章一手撑着脑袋,另一手捉弄酒杯,不用瞧他的脸都能看出他的恹闷。
知柔撑膝起身,踱去他身旁坐下。
窸窣的响动入耳,宋祈章扭头睇一瞬,微微直起身子。
她并无言语。
他仰唇笑了笑:“从没见四妹妹这样安静过。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知柔今日持弓就是为了二哥哥,方才皇帝赏赐,她并未上心,左右回府后,自有余地细思筹谋。然二哥哥眉间郁色,她不愿令其久耽。
看清他颊畔淤痕,有血线延到耳后,知柔缄默两息,突然歪歪脑袋,对他低语:“父亲不让我饮酒。”
恰巧说完,宋从昭便自间隙里转向他们,知柔立时正襟危坐,一副乖顺姿态。
宋祈章不由得笑了,也学她歪着身子凑近,小声回道:“叔父还不让你打猎呢。”
话一落罢,两人皆提手掩面,肩膀细微地抖了抖。
见宋从昭又被同僚拉去,宋祈章连忙给知柔斟了一杯,然后把手肘压去桌上,半边身子依附,替她拦一拦外头的视线。
谁料挡下的不止宋从昭,还有魏元瞻。
从他的视角看去,那一身落拓的宋二公子,正微敞开手臂圈在桌上,看似清瘦的骨架却能藏人,知柔躲他胸前,大抵折着腰,全然窥不见一寸脸庞,只有发顶在他肩头隐隐冒着,他左右顾了几眼,又垂颈与她说话。
“果子酒,少饮些,不醉人。”宋祈章抑声。
知柔飞快地抬抬下巴,一饮而尽。
酒味甜,轻滑,犹如桃李在唇齿间酥柔化开。
宋祈章看她片刻:“好喝吗?”
知柔点头,伸手到案上执壶,自己斟了一杯。
方才还与她同伙的二哥哥倏然握住她腕骨,强硬地将她的手拉下桌面,字音像是从牙缝里滑出来的,唇瓣几无动弹:“别喝了。”
知柔听出他语气不对,下意识抬眸,四周亮煌煌的景色登时变得幽深起来——宋从昭朝她定目。
她愣了一下,身体恍若系了傀儡丝,连挣扎都显得滑稽。
宋从昭眉目未动,席间高悬的灯笼散着柔光,笼罩在那张清雅周正的面上,看不真切,知柔遽然觉得父亲的神态比往日更加漆沉。
她心口轻塞,待宋祈章唤她,方回过神,暂消的热闹又乱哄哄地阗入耳畔。
“叔父走了。”
宋祈章说完把眼睐到身侧,见她面露忧忡,正要问她怎么了,冷不防一行三人到了案前,投下一片阴影。
他抬起头,脸容惊讶:“魏表哥……”
欲起身,魏元瞻伸手按了按他的肩,不必他的虚礼。
宋祈章被他按回座上,他眼帘微垂,眸光在羊肉羹上驻留一霎,道:“表弟用些羹吧,养血化瘀,面上伤才好得快。”
随后取了知柔面前的白釉盏递向旁侧,兰晔立马接过。
知柔仰脸,搁在桌上的那只袖被一股力道扯住,炙热的体温隔着单薄衣料传递上来。
魏元瞻拉她起身:“你跟我走。”
第126章 拂云间(十六) 清冽的皂角香气欺身而……
夜宴之上, 众目睽睽,魏元瞻并非弃了礼法,只是伸手拉知柔近前, 掌心便松开了。
一路无话地走到筵外,喧哗声见小,魏元瞻慢下脚步, 与她并肩:“你不觉得此景熟悉吗?”
“什么?”知柔侧首看他。
夜风吹斜了杖火, 斑驳光影镀在少年脸上,深秀得令人难以移目。
“想见你一面, 与你说两句话, 真不容易。”
自二人夜宿草泽后,今日是难得碰面,可纵是见上了, 他们所言寥寥,一双手都数得过来。不禁叫人想起当年的楚州。
知柔听懂他的抱怨,牵起嘴角:“你我说的话早不止两句了,魏世子知足吧。”
魏元瞻没忍住笑了笑,余光一扫四周,微偏下脑袋:“跟紧我。”
说完, 迈开腿大步前去。他人高腿长,平日长淮他们跟着并不费劲, 但知柔不如他走得快,片刻便差出不短距离。
魏元瞻走一段、停一下,延绵的帐幕在道侧形同走马灯过,终于到了尽头。
四下趋静,火把的光罩着营帐,这边林子黑黢黢的, 像一只滔天兽口,涎水“嘀嗒”落下,渗透到土壤里。
魏元瞻定足望向知柔,下颌冲林子微微一扬:“怕不怕?”
知柔剔眉,目光在幽邃阴暗的山道上驻一会儿,拔靴朝前。
他举步跟上,一把牵了她的衣袖,另一只手向后抬,兰晔立刻将一盏宫灯提柄放入他掌中。
摇晃的黄光圈着脚下路,这一点莹亮氤在林中,仿佛一壶明月独挂天穹。
长淮二人在后遥遥地跟。
头顶声音温煦:“陛下赐你弓一事,你如何想?”
自古帝王授刃于人,其意,不过几种:或褒其勇,或付重任,亦或明示暗警。
对臣子,赐兵可示其圣眷深重,旁人不得轻辱之;对将领,持剑者可代天子行诛杀之权,乃君心所托。
“我既非朝中命官,亦非沙场骁将,陛下与我今日初见,总不能是因我这副皮相,觉得投缘吧?”知柔轻笑了声,语气听着颇不着调。
魏元瞻侧目看向她,眸光在她隐现的容颜上流转,即见她睫毛低垂,像一把墨色的鹅羽。
“今夜父亲的脸色一直不太好,想来亦与陛下赐弓之事有关。若是……”言及此,声音愈发小了,她摇摇头,没再续说。
她曾拜见过皇后,那样的尊仪已令她感到惧怕,可今夜宴上,当生杀予夺的帝王出现在她视野,她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抬起了头,遥远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皇帝年逾花甲,火光照着他的脸,高颧深目,瞧不出半点儿神情,眸子似未动,可她能感受到他看人的目光——缓慢,冷酷,是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压制之感。
得她窥觑,他眼里掠过一丝驳杂的光芒,转瞬即逝,而她也听见三姐姐的喊唤,急忙垂眼。
短短几息的注视里,她明显觉察到些许异样,竭力遏制才使得自己没有失态。
魏元瞻闻言不曾追问,只叮嘱道:“圣意难测,今夜你这般风头……终归是桩麻烦。这几日,你还是勿与苏都见面了。”
倘被有心之人揪住,于知柔、于宋家都是威胁。宋从昭为官多年,位高权重,朝中难免有窥伺其失者。知柔的身世一经暴露,于宋氏一门,便是欺君之罪。
无须陛下亲设耳目,知柔的一举一动,自有人能察得比宫中鹰犬更周密、更用心。
知柔蓦然想起景姚。
若事情顺利,她本该出宫做起了自己的营生,怎么却被怀仙所挽,羁于她左右?
怀仙虽然骄纵,终非不明事理之人。
先前在北璃,她能看出怀仙对将她放入和亲名列一事已有悔歉,不过性格傲慢,不肯承认罢了。
她既答应为景姚放籍,等闲不会毁诺,今日又为何那般出言,竟似她对自己有所不悦,故意使人气闷。
猎场上,皇太孙也提到了怀仙和皇后殿下——莫非,景姚是皇后的手笔?
一股恶寒自胃中打颤,知柔不敢细想,用力绞握指节将那不适的心绪压下,方抬眸应了魏元瞻。
“他不在京师。”
靴子向前慢慢踩着,她的声线如同柳絮飘过,轻得很:“几日前他便去了廑阳,我想他是要去见外祖……”
尾音倏忽吞没,大抵苏都的话侵入脑海,她亦开始避讳。
知柔此时所思,魏元瞻不能洞察,只揣摩她的语意,问道:“你也想去吗?”
终归是血脉亲族,或许她是想认识的。
“若是,我说过,我能陪你。”他接着道。
知柔足下微顿,魏元瞻还惯性地朝前漫步,须臾收定了,侧身回望。
墨色之中,原只有两盏昏黄的灯影遥相呼应,这会儿不知何处飘来了点点豆火,初时只如碎玉洒落,忽明忽灭,继而光点繁起,莹跃如潮。
知柔静立在千星间,眸子一时明亮了起来,她弯着唇角,天真烂漫的模样:“魏元瞻,你看!”
他视线停留在少女面庞,未曾移开,俄顷,牵起一抹笑。
知柔走上来:“好像星星啊。”
魏元瞻赞同地点了点下颌:“好看。”
长淮二人极有分寸地跟在后面,能望见主子和四姑娘的轮廓,却听不到半分交谈之音。
靴子底下喀吱作响,兰晔警惕地观察四方,稍有动静便拽过灯探,草木皆兵。
“你说爷做甚往这深山里走?方自席间下来,连把刀都没带,若是蹿出条蛇……不行,我得找根棍子。”
长淮见状,嫌弃地翻了翻眼皮,喊他不动,干脆上去踹了一脚,兰晔登时跳起来横眉瞪他。
长淮忍不住嗤笑:“爷在前面给你开路,你又惧什么?像你这样摸索,仔细‘打草惊蛇’。”
心思被萤火勾勒,知柔脸上不再沉晦,她拨开乱枝,每一步都落得很笃定似的。魏元瞻却格外谨慎,提灯为她照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再要朝林中深进,魏元瞻忽然扼住知柔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身边扯:“别走了,你真不怕遇上出来觅食的野兽吗?”
说着便带她回返。
此时虫鸣渐稀,火光一簇簇跳跃,行帐的剪影投在地上,偶尔传来些甲胄碰撞之声。
知柔站住脚,目光往远处火堆旁看,凌存玉的身影太过醒目,如竹节般端直。
魏元瞻循其视线,眉毛略抬了抬,转脸看着她:“怎么了?”
“那位凌将军,”知柔开口道,“我总觉得有些熟悉……”
初时未察,此刻凝望她的背影,貌似在哪里曾见到过。可凌将军新归,她亦回京不久,若说邂逅,究竟是在何处?
“许是我记错了。”知柔扭头,仰面睇一眼魏元瞻,笑道,“所以我朝并非没有女官?”
“无先例而已。”
见知柔提足向南,他不禁皱眉:“你去哪?”
这话问得古怪,知柔回身睨他一霎,不由得笑了:“你不是要送我回去吗?”
“……是。”魏元瞻应得迟钝,话锋且转了转,“还早,你……”
交错的光影落他面上,眸底像散着流光,遒美清冽的容貌无端温柔了许多,内敛似的,眼睛却一错不错地望着她。
这样的表情,仿佛已经是一句请求了。
知柔抿嘴复笑了下,负袖在后,爽朗地说:“好啊,那你等等我。”
再见到知柔,她换了身窄袖圆领袍,香囊玉佩垂挂腰间,行走时略微碰撞,俨然是一个姿态风流的贵公子。
魏元瞻缓慢收回眸光,等她上来与他并肩,他云淡风轻道:“四公子这是走到哪儿都不忘备着新衣,筹谋深远啊。”
闻他笑谑,知柔毫不在意地整整袍袖,抬起脸问:“我怎么样?潇洒吗?”
她的影子晕染在他足边,他别过脸轻笑了声,随即放缓一步,刻意没踩中“她”:“天人之姿,在你身旁,我真是自惭形秽。”
知柔愉悦地翘了翘唇角,宛如东道似的,将他引到他自己的行帐。
长淮和兰晔到帐门便止步,各立一侧。帐中只她与魏元瞻两人,再宽敞,竟也觉得转不开身。
长案上置着一柄横刀,知柔低视几瞬,伸手褪去刀鞘,指腹在刃上轻轻一划,偏开视线:“没开刃,新得的?”
魏元瞻径自坐在下首,眸光在她脸上稍许停驻,微笑道:“皇孙殿下赏的,喜欢就给你。”
一听是皇孙所赐,知柔眼梢微不可察地扬了扬,语气端正:“我不敢要。”
猜她是想起了陛下,便也不多说什么。
安静片顷,眼前兀然浮上她与宋祈章挨在一处的画面。魏元瞻筹度移时,道:“方才宴上,你跟宋祈章在那饮酒,小心翼翼的。若你真想喝,以后找我。”
知柔将他仔细打量一遍,笑了声:“你一直在看着我吗?”
魏元瞻眉心微动,抿唇不语。
知柔无意叫他难堪,可见他局促的样子,她竟尝出一点趣味,好像那身形昂藏的少年一下小了几号,端坐在那。
鬼使神差地,她突然唤了一声:“瞻瞻。”
魏元瞻一怔,膝上的手握紧了,直到耳根和颈侧的肌肤泛出些许绯色,才低着嗓音令她:“别这么叫。”
他的反应变化,知柔看在眼里,无法自控地笑了起来,声音温润,魏元瞻入耳却只觉得燥。
“凭何不可?你不是也喊我‘知柔’吗?”
她抄起胳膊,腰骨闲闲地抵着长案,再没有比她还随性,还张扬的仪容了。
“瞻瞻……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的名字其实挺好——”
话犹未全,清冽的皂角香气欺身而来——她不肯收敛,魏元瞻索性上去捂了她的嘴。
知柔双手撑着案面,一只干燥温热的掌心就在她手背摁着,压住了她的长指。
她微微震讶,睫毛扑闪,清润的眸子无声地望着他。
衣袍贴得太近,他将她整个人都困住了,她能感受到身前曳撒的重量,甚至能清晰地察觉袍下几乎相抵的腿。那股强势的力道渗透衣料,知柔四肢僵硬,不敢动弹。
空气似凝滞了一般。
魏元瞻手下没有轻重,十分霸道。他望着她,眼睫也在轻颤,似乎有些彷徨。
分明不想让她出声,可是被她这般看着,莫名又渴望从她口中听见什么。
从未有过的摧折欲,接二连三地生出来。
魏元瞻喉结滚动,稍顿几息,松了指腹。
第127章 拂云间(十七) 魏元瞻,你敢…………
帐内烛火动乱, 将二人的影子投在案上,相融相叠。
魏元瞻移开掌腹,带着茧的手心抚蹭知柔的面颊, 细细看她。
与他相比,她白得就像剥去褐衣的桃仁,触在掌中温泽微软。他的视线从那嫩生的脸辗转向下, 掠过脖颈、襟口, 最后不可控地定在薄软柔韧的腰肢上。
这样观察她,终于明白为何自重新见到她的第一面起, 总觉得她哪里不同。
她不是那个稚骨轻形, 只有脸上有肉的孩子了。
心底的情念蓬勃而冲动,目光一寸一寸,像是他的手——所过之处, 知柔的皮肤顿时一阵战栗。
头一回,她在魏元瞻身上嗅到了威胁,虽不抗拒,可是心跳如鼓。
须臾,知柔把脸偏开,双手在他胸膛用力地推了一下, 脱离他的拘禁。
不防腰侧承来一只宽大有劲的手,将她牢牢揽回身前。下一瞬, 他的手掌温柔地摸到后颈,唇瓣轻覆,吻了上来。
知柔自幼习武,几经锤炼,身手非常人可及——只要她想,就算是魏元瞻也得费些功夫才能制住她。可不知怎么, 她竟然木住了,而后许久,她仿佛他砧板上的鱼,越挣扎,那点稀薄的空气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夺走。
跳跃的烛火映到知柔半阖的瞳中,带着趋于情动的明灭。魏元瞻的指腹摩挲她的肩骨、腰身,细密的吻从下巴游弋到领子里,动作轻柔,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发颤。
唇瓣碰及一条绒软的红线,魏元瞻的神智才堪堪收回,按下了越界的势头。
直到他停下来,知柔的血液还在鼓噪,残存的触感令她烧红脸颊,如火燎似的,快被灼化了。
风吹得帷幄孳孳作响。
魏元瞻替知柔理好衣襟,系上衽边的盘扣,见她覆着睫羽,眼神大概停靠在他领边的花纹上,没看他——这副赧然、且些许困顿的模样叫他忽感愧疚,心跳亦疾烈,唯恐自己恣意太过。
不自觉碰了碰她的下颌,略微向上的力道,欲探她的眸子。知柔却以为他要重施旧技,飞快地把脸扭开,不让他亲了。
这番举动似一只灵敏的狐狸,魏元瞻心口一跳,似麻似痒的感觉涌上胸臆,到底克制着,他牵唇笑了笑,把手落下:“你方才,可是想说什么?”
她第一次将他推开时,原来有话要说,孰料他太蛮横,噙住了她的字音。
知柔哪还记得彼时所想?立时扇了扇睫毛,转身踱开几步,把身子端直。
四下一片阒静,煌煌灯火照耀她的面庞,将少女净秀的眉眼衬托得格外深刻。
不知过了多久,面上潮红终于褪去,知柔清清嗓子,道:“猎场奔逐一日,实在有些累了,我要回去休息了。”
话没说完便已经抬腿,一厘一毫的举动都在遮掩她的情怯。
魏元瞻低笑了下,大步跟上:“我送你。”
一句让知柔站住脚,回头盯着他:“魏元瞻,你敢……”
他敢什么?魏元瞻想。
目光定定与她对视着,忽然明白,这是她说迟了的话——早在他吻到她颈上时,她喉管中闷闷溢出来的声音,便该是这几个字。
他将头扭到一边,努力地压了压嘴角,再转回来,已是一副正经情态:“外间月色正好,还请容我送四公子一程。”
到知柔帐前,魏元瞻待替她掀开帘子,不料里头先伸出一只手,轻拨帘幕。
宋从昭踏出来,抬起眼。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来回一掠,最后望向知柔,见她一领男装,腰系一条铜銙蹀躞带,若远瞧着,真是一个英气逼人的儿郎。
“这是去哪了?”
魏元瞻如常见礼,言不代知柔,颇守分寸。
知柔敛眉:“方才席间用得太多,便去林子里走了走。”
看她无恙,宋从昭没再多问,转头瞟向魏元瞻:“天不早了,元瞻,你也回吧。”
入得帐内,四下里还是后晌的布置,不过中间兵架上多了一把御赐的弓。烛光将其纹路照得清楚,弓身两端作兽首状,口衔赤玉。
知柔对这御赐之物毫无兴趣,宋从昭却久久目视着它,久久无言。
未知几时,她欲出声询问,便闻他倏然开口,话中伤怀之意掩藏不住:“上回蒙陛下赐兵者,还是常将军,就在陛下授其西南兵权之后。”
知柔微愣了愣。
宋从昭移步至一张坐毡,捋袖向知柔招手,待她坐下,他方低声道:“知道为什么,我从前不愿让你在贵人面前露脸吗?”
当年,未能寻到常遇遗孤,对皇后来说,始终是一桩心病——陛下已允凌殊不再追查凌曦母女下落,可暗中,皇后仍派人探查了两年。
前次她召知柔入宫,宋从昭心如悬旌,除了送信与魏鸣瑛外,甚至在内廷布下人手,必要时,那人会引知柔自旧道脱身,悄然出宫,一辈子不再回京。
后来一度安然,他便只是暗中遣人保护知柔。
可常、凌两姓的血脉,在她身上一展无遗。皇后既见了她,必起疑心,不会轻易罢手,一旦证实她是常遇之女,她只有死路一条。
能坐实知柔身世的文书,宋从昭皆亲自打点,不会有差。但若她与其兄长在行事间露了端倪,便是神仙也难保全他们。
父亲的用意,知柔能猜出一二,默然将下颌一压,没有接言。
宋从昭道:“陛下已留心于你,你日后行事恐怕会更受拘束。元瞻秉性纯良,是个赤诚的好孩子,可他所处之位太过引人趋攀,你与他亲近,对眼下而言并非善事。”
宜宁侯府树大根深,如今更是一门两贵。世之趋利者,孰不竞往?她现下最不需的,便是他人注目。
听完后一句,知柔心头微悸,指腹不觉在袖中轻拢成拳。
宋从昭睐目看她一会儿,转了话头:“这几日不见你兄长登门,他可无恙?”
四处都点了灯,帐内晔然如白昼一般。
知柔回转眸色,想着要瞒阿娘,便在父亲跟前也编着谎,半真半假地说道:“他于旧案有获,正沿迹探查。近日,怕是分身乏术。”
宋从昭端详了她两眼,心中了然,苦笑着摇摇头:“一个比一个有主意。”
此言过耳,知柔立刻有些窘了。
不等她再作回应,他又嘱咐道:“北璃国方息内乱,新主继位,听闻其人志不在小,陛下恐他秋后将兵南顾,正殚精竭虑,不愿旁枝蔓引。你与你兄长之事,只要陛下认为翻不起大浪,自不会再将心神拖耗于此,届时行事便可从容许多。”
“女儿省得。”
少顷,知柔眼睑微掀,分神问了一句:“父亲,北璃新君……可是唤作恩和?”
“这我便不知了,只传他根基浅,然心性凌厉,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谈起边塞人事,宋从昭握在膝头的手再度绷紧,许久才舒缓开来。他没再深说,往帐门看一眼,慢慢站起身。
“明日陛下出巡,我将随驾同往。你与你兄姊好好待在此处,可以出去走走,但切莫生波折。”
“是。”
宋从昭一走,知柔尚未重新坐下,便闻帷幄翻举,柔婉的脚步声踩了进来。
“父亲又与四妹妹说什么呢?我适才欲进,却被下人们拦在外面,倒好像我是……”赌气的话终究咽在喉中,自去案畔落座。
烛光映着宋含锦清冷的轮廓,鼻梁直挺,双眸凌锐。
见此情形,知柔挪步过去,唇角的弧度略微上牵:“父亲训我已够难堪,姐姐若在一旁,我还如何自处?”
“原来四妹妹是个脸嫩的。”宋含锦淡睇了她一眼,声音里勾着促狭,俨然是个“少诓我”的作态。
知柔笑了,掀着一侧袍摆坐去她旁边,调转谈锋道:“景姚姐姐呢?自下午进山后,再没见过她。”
非贵非亲,倒称“姐姐”。宋含锦鼻翼无声地翕动了下,道:“我令星回带她去学规矩了。”
知柔蹙起眉。
宋含锦看出她在担忧什么,心里不受用,眼梢也架起来:“她是公主送来的人,底细未明,保不齐藏着什么别的心思。星回一向忠心,让她去,定比旁人仔细些。”
句句都在理上,知柔清楚,她这是让星回盯着景姚,顺道也减少后者与自己接触的机会。
到底出自好意,知柔不愿拂她,当下便未多言。
帐幕本为会猎暂驻之用,女眷所歇,设在猎苑西侧。名为行帐,实则布置齐整,颇类宫中小阁。
知柔与宋含锦分开后,躺在床上,薄衾盖至襟口,竟仿佛被拖进一个滚烫的怀抱,颈子里俱是铁烙一般的热息。
张皇蹬开衾被,坐起身,才将魏元瞻从脑海里请出去,景姚的影子又钻了进来。
知柔额心不由皱起,久思无解,索性下地穿衣,悄然出帐。
今夜无星辰,火塘中炭火微明,偶尔蹦出细微的“劈啪”声。
突然一阵夜风吹过,树叶的影子在地上时聚时散,景姚伫于树下,双袖自抱,仰首凝望头顶一轮清辉。
“沙沙”的足音自后响起,她犹似未闻,及至那声音越来越近,忽于空气中嗅到了一种熟识的香气,是红花的味道。她一惊,回头便见知柔停在不远处,瞧她望来,扬唇笑了一下。
“姐姐也睡不着吗?”知柔一步一步走近,将腰间香囊扯下来,递给景姚,“那时我夜难成寐,姐姐特意制香囊为我安神。这是你在兰城赠我的,我一直留着。香犹未散,姐姐试试?”
手向她微抬了抬,清淡的药香触至鼻尖,她方回过神,连忙奉举双手,待要接下。
怎想手背一热,却是知柔直接握住了她的手,将香囊放进她掌中:“三姐姐没有恶意,她非是针对你。”
景姚抬起脸,怔怔望她,觉出她动作里的亲善,眼眶不免湿润了两分,垂睫低语:“我知道的。”
此间草野茂盛,知柔虽膏沐过,却也不嫌,疏放地在草地上坐了下来。与三个月前,景姚认识的“知柔姑娘”毫无差别。
她仰头看她:“怀仙待你好吗?这几个月,姐姐一直在她府上?”
景姚点头,羞于令她仰视自己,忙不迭坐到她旁边,只简单回道:“殿下并未苛待我。”
知柔的眼神如有实质地凝望她一会儿,复投回前面清溪:“白天的话,姐姐还不曾回复。”
她们白日并未有过多交谈,景姚一时不明就里,便听她的话音如泉音般浅浅送来:“到我身边,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听清这句话,景姚的背脊不觉绷紧,十指收蜷,不知如何作答。
知柔也不催促,仿佛玩伴间信口一提。两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她将靴边草叶折下几枝,随手编着什么。
四周独剩流水和山风的声音。
景姚用余光看她,慢慢侧首,她似有感应一般,旋即侧过来,四目交汇。
月光从叶隙间筛落,碎玉一般点人漆眸。
知柔的眼睛漾着一抔淡淡的棕水,润泽剔透,景姚莫名想起了草原上的无数日夜。
若非贵人指使,她的确,很想留在知柔身边。
远处火炬的光微弱了,景姚低声启口:“知柔,你还记得刚到北璃那年,你策谋入军,欲南返燕地,曾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一起走吗?”
忆及旧往,知柔垂睫笑了笑,把手里编好的小鸟放到一旁:“还好当时姐姐未应。肃原一战凶险,是我年少轻狂,自以为是,所幸没有带累了姐姐。”
“不是的,知柔。”闻她自笑,景姚来不及思索,只欲将胸中所想全部剖露给她。
“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有力量的人,纵荆棘遍野,你都能走出一条无人敢行的路。我很喜欢你,真的……若没有你,我在和亲途中就已经死了,哪还能苟活这么多年?”
“我已没有亲人在世,无本无根,你不同。你的父母手足惦念你,盼你早日还家,平安无恙。那时我若随你南归,只会成你阻碍。”
“我决计不想拖累你。”
知柔神色微讶,直直注视对方纯净的眸子,她的语气,几如一道誓言了。
“知柔,我的心意彼时如此,今犹未改。你愿信我吗?”
……
翌日清晨,绵绵细雨濡湿了魏元瞻的衣袍,他驰马穿梭林间,似乎昨日不曾尽兴,今朝开弓连掠,一箭方落,已再引弦。
一时间树影摇乱,几片青叶“簌簌”旋下,捎其肩袖。
长淮在后追赶,不知主子怎就这般精力旺盛,直到猎到白麎,他方才收手,拂了拂肩上落尘。
正此时,打马声由远及近,到了跟前,兰晔翻身下马,后边还从着几名宫侍:“世子,殿下要见您。”
魏鸣瑛随皇太孙来此,除昨日夜宴上,还不曾单独与魏元瞻叙话。
眼下,她在帐中低眉赏玩什么,听外面动静,把画一撇,推案起身。
魏元瞻进来,底下人便都束手退了出去。
他大步走到中央,仅一眼就将姐姐的面容精气打量个遍,心底稍安,随后单膝下跪向她行礼。
帐内只他二人,魏鸣瑛看他是故意作这一礼,索性令他多跪会儿,没叫起。
魏元瞻骑装未换,紧实的腰带收束出一段劲瘦的腰,发袍沾了点点湿意,倒衬得他异常风流。
见她不应,他抬眸对上她的目光,语气带着笑,样子却是信誓旦旦:“不知殿下有何差遣?刀山火海,臣绝无推辞。”
“你便与我贫吧。”
自魏鸣瑛入东宫后,姐弟二人的针锋相对无影无踪,可时不时地,魏元瞻总一副讨打的德性,像是故意引逗她。
“你可知昨夜,孙夫人给母亲送了一份大礼?”
魏元瞻起身往椅边迈了两步,闻言挑动眉峰,一脸不明。
魏鸣瑛道:“怡国公季子孙思仁,如今的户部尚书,亦是太子妃的亲弟弟。他家中三子二女,长女已有婚配,次女年甫及笄,尚未定聘。”
言至此节,魏元瞻听出些眉目,不知是不耐烦还是怎的,一张清朗的面容倏忽冷了几许,按捺着没有吭声。
方才还嬉皮笑脸的人一下变得漠然,魏鸣瑛了解他,刻意停顿了一会儿,斟酌着启唇。
“此事,我入宫时曾向皇后殿下提了几句,殿下面色不改,可我瞧着,她是不乐见这门亲事,却也不欲插手。”
昔年,孙氏一门辅佐二皇子登上储位,其功不小。皇后纵然对孙家如今的心思感到不怠,亦不好驳其颜面。
魏元瞻恍然想起上次入宫,皇后曾劝他,若他有了心仪的姑娘,早些定下的好。
原是如此。
怪不得今年春蒐,皇后未曾现身。看来她是默许了孙家所图,却又寄望侯府能自断此事。
“母亲那里何意?”
“母亲自是中意这位孙二姑娘,然父亲对其父颇有微词。不过,孙大人的身份摆在那,又是女家,倒也不能轻辞,恐失了体面。”
官场中,最看重的,便是彼此的面孔。
魏元瞻缄了片刻,眼里并没有多少躁郁,反而是一种矫饰过的沉稳。他冲上首略施一礼,掉过身便走。
甫行两步,就听魏鸣瑛斥道:“你站住。”
魏元瞻背对着她,冷冷收足。
“你想做什么?”
“去见孙大人吗?”
“我今日唤你前来,不过要你知晓此事,日后多加避让。此桩亲事乃长辈之间斟酌商议,父亲未曾打算叫你入耳。你贸然求见孙大人,不觉太无礼了么?”
她接连三问,一字一句如同咒法缚在魏元瞻身边,他双拳紧攥,咬了咬腮。
魏鸣瑛提步走了上去。
阴雨天,帐中光线灰蒙蒙的,只在上灯的角落氤氲着薄光。他大半张脸都被笼在青色里,一双英挺的眉毛向额心颦蹙——魏鸣瑛见识已多,这是固执着呢。
“父亲说你少年气盛,我看,真是一点不错。”
见他不为所动,她微微靠近,企图抵上他的目光:“生气了?”
魏元瞻偏过脸,嗓音里满是无奈:“姐姐……”
她退后些许,少顷又听他道:“这里闷。”
“成,你与我出去走走。”
话落,魏鸣瑛锦靴行至帐门,身后的影子却没跟上。她转过头,笑了一声:“怎么,你是想去见四妹妹?”
魏元瞻闻言迈上来,眉头仍紧皱着,只顾往外走,丢下一个难辨真伪的话音:“不找她。”
第128章 拂云间(十八) 小小女子,把你吓成这……
昨夜宴间, 孙思仁的注意全在魏侯,对宋家风光未曾入目。
至席散,行帐前蓦然瞟见魏世子与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年走在一起, 他胸中惴惴,五内纷杂。派人查后才知,那便是皇帝称赏过的宋四姑娘。
孙思仁回到宿处, 满肚子乱窜的恶寒, 睡不踏实,挨到天明便即刻起身, 整装出帐。
这日一早, 太子妃听外面人报:“孙尚书求见。”
太子妃与孙思仁乃一母所出,自幼情分极笃。只可惜朔德七年,皇后称他们过从甚密, 心中不喜,此后二人往来便渐渐疏淡。
会猎,皇后未至,孙思仁这时来见她,莫非又有事相求?
太子妃心头缠上一丝躁意,面上不显, 令人引他来。
行宫距猎苑不远,陛下与太子方才离开, 洋洋洒洒地带走了大半宫从。
眼下,景岳殿外有急切的脚步声响,太子妃从座榻上站起身,不多时便听到通传。
孙思仁快步走到她面前,向她行礼,她淡睇着, 问道:“一大早来本宫这儿,怎么了?”
孙思仁频顾左右,动作虽小,太子妃观他那副模样,尤感心烦,她抬袖半侧过身:“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们应声而出。
太子妃道:“说罢,什么事?”
孙思仁跟上一步,拂动的衣摆像他眼间隐隐跳动的褶肉:“禀殿下,臣昨日宴散后偶遇宋大人之女,其眉眼相貌……竟与那人七分相似……”
他语焉不详,说话时声腔都在微微起伏,太子妃疑目望他一刹:“阿弟是糊涂了?说什么呢。”
孙思仁压声:“殿下,臣说的是常……常遇……”
话音甫落,太子妃眼底划过一分转瞬即逝的光亮。
常遇这个名字曾多次盈耳——卫岭一役大胜;凉国公次子与凌氏女结亲;奉诏北伐,斩敌首于阵前;占云荮;封玉阳都督。
年十七便名动国朝的少将军,可谓天之骄子,仕途顺达。
却谁能想到,令这个名字销声匿迹的关节竟只是他的一句话。
明煌的宫室间,太子妃神思变换,停顿了一会儿,方才侧眸问:“哪位宋大人?”
还能是哪一位?孙思仁接口:“工部尚书,宋从昭。”
太子妃眉弓微挑,不语。
他还在继续说着:“殿下,陛下昨夜在宴上赐弓与其女,会否亦是……”
“阿弟慎言。”话未止,太子妃冷声将其剪断。
她拂袖至榻上落座,抬眼再看孙思仁,眸中并无忧色,语气淡淡的:“依你之见,当如何?”
孙思仁紧攥着眉:“回殿下,臣以为,若不除根去枝,待春风再起,必成祸患。”
即闻殿内落来一声低笑。
太子妃目光在他养尊处优的宽胖体态上流转片顷,从前对他,尚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情意,而今再看,只深觉不耐,鼻翼略皱了皱:“小小女子把你吓成这样,哪有半分孙氏儿郎的样子。”
孙思仁胸臆一紧,随即又闻她道:“世间容貌相类者多如过江之鲫,单凭一张面孔,便要擅动朝廷二品大员家眷——阿弟,你是嫌本宫替你收拾的烂摊子还不够多么?”
太子妃执掌东宫内务多年,积威深重。
话方过耳,孙思仁胸口猛烈起伏,面颊肌肉抽动着,忙不迭折颈:“殿下息怒!臣……臣是昏了头了,口不择言,还请殿下宽恕。”
宋从昭的身份,便是他想应付其女,若一击不中,露了马脚,只会引火上身。倘再牵累了她,牵累太子殿下,她可无颜再去叩求皇后。
“此事便交由宋阆去查罢,宋从昭不是他的族兄么,自比你便宜些。你莫再插手。”
“是,殿下。”
不愿再与其一室,太子妃摆摆手:“行了,本宫还有书未阅完,便不留你,出去罢。”
孙思仁却身告退。
行至殿外,他举袖擦拭额间细汗,待上了马车,对左右道:“盯好宋家,有任何异样,速来报我。”
昨天夜里,知柔辗转反侧,今晨起得晚了,星回来唤她时,天已大明。
她用完朝食,先在帐内练了会儿功,一歇下来,脑海中便反复回荡景姚对她说的话。
——无本无根。
苏都在草原的十数载,亦是这般自视么?
知柔心口微钝。
不知缘何,他离京的这些天,她总能想到他。难道真的如他所说,她开始担心他了吗?
思绪纷扰,竟在行帐里待了一整日。
两日后回程,禁军列阵如旧,百官随行。冉冉车驾似一条盘踞的金龙,知柔从衣香鬓影中挣出来,到宋从昭车畔,隔窗请示道:“父亲,女儿有事欲与您商议,可否令我和您同坐一乘?”
窗牖未开,车厢内许久不传动静,知柔眉尖微蹙,正抬脚靠近车轼,里头忽然递出宋从昭的嗓音:“上来吧。”
车板开启又阖上,知柔矮身入内,宋从昭第一眼便看清她的装束——着窄袖衣,蹬靴。
水般的光泽漫下她的面颊,车厢内隔去艳阳,有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知柔在右侧坐下,不露声色地瞄了宋从昭一眼,轻声启口:“父亲,我想去廑阳,今晚一抵行宫便出发。”
一句话如投石大海,半毫响动也不得。
料父亲不会轻易点首,知柔倒不急切,只将双掌搭在膝上,安静地等他出言。
没令她等上太久,宋从昭放出二字:“依你。”
知柔顿了顿。
原以为父亲会同她详问几句,连腹稿都编足了,怎想听到的只有两字。
她视线停驻,须臾觉察过来,半垂睫羽:“女儿还有一事相求。阿娘那……”
“你连我都瞒不过,又怎瞒得过你母亲?你兄长离京之事,恐怕她早便知晓了。”
否则怎会料到知柔今日的心思,在春蒐之前,便嘱咐他“不必阻拦”。彼时,他犹不解凌曦的话意,后头得知苏都不在京城,他便有所猜测。
外头人语颇高,还未到起行的时候,有几户亲熟的官员正偷空闲谈什么。
宋从昭声音很轻:“你欲往廑阳,可以。我会遣一队人护送你去;对外,便称你是往江东探望老夫人的。”
他停了一下,续说,“只是柔儿,此去路远,北地一带多得是穷凶极恶的匪徒,即便顺利抵达廑阳,凌公深居简出,轻易未必得见。莫说凌公,便是凌府家下,只怕你都难以近身——你当真思虑清楚了吗?”
此番奔波,或将空劳一场,不仅如此,还危险重重,她一个女子,极为不妥。
宋从昭注视着知柔,眼窝之中,劝阻和撑持一并缭绕,好像不管她怎么选,他都站在她这一方。
知柔在宴会上,其实与宋阆有过对目。蓄着打量的眼神她见得多了,但宋阆那种猜忌、提防的情态,放在她这样一个初见之人身上,难免显得可疑。
先前那宗令他一年三升的旧案,知柔疑与常家有涉;而常遇军中的“辛夷公子”,她亦想识其真容。
不论宋氏,还是凌氏,她皆有欲查探之物,然宋阆对她而言,更不易接近。
这次陛下赐弓,将她推到人前,父亲认为她该静待,她却觉得是机会——若真有人暗守她的行止,此番离京,恰可试之,看看究竟何人藏影于后。
一举双得,她没有理由退避。
知柔果决道:“父亲放心,我从未想过只身犯险。随行之人我已择定——裴澄善驭马,其父旧属边军,对避寇、识徒之术颇有经验。还请父亲将他二人派与我;若事不顺,我会绕道避开廑阳,绝不会露迹,牵连宋家;至于凌府,昨日我已请凌九公子为我手书一封,企凌公垂见。倘此举不成,也无妨,总有解决之法。”
她放缓了声音,仰起眼眸。
“恳请父亲信任女儿。”
不知是哪几个字触动了宋从昭,他以退为进的态度慢慢敛去,神情中溢出了浅淡的笑。
年轻人,言语里难免有些笃信无惧的味道。亦该如此。
宋从昭郑重地点了头:“千万小心。”
到了行宫,明月已经升了,御驾停驻,军列和官员车马纵横织于道上,窗幕下的流苏在夜风里徐徐打着转。
臣子官眷们在行宫外落营。
一顶顶帐篷仿佛延绵的灯纱,蒙蒙的光亮透出来,包裹着或高或低的人语。
远处林叶晃动,一拢青衣穿过大半个营帐,来到孙思仁帐中,她报着急信:“大人,宋知柔孤身离营,往西北方向去了!”
“此刻?”孙思仁一双掩在皱纹下的眼睛,忽如狼隼似的,盯住了来报信的女子。
她一见宋知柔有所动作便回来禀他了,如实复道:“她一个人骑马走的,我离开时,未见有谁相随。”
“孤身夜行?胆子不小啊。”孙思仁意味深长地咂了咂嘴皮,倏笑一声,道,“传我令,叫他们照规矩办,人死了,再来回话。”
帐帘翻动,一只粗糙的手先入帐中,随即肩身可见,长淮大步走向魏元瞻。
“爷,方才宋府的人将这信交给我,说是四姑娘写与您的。”
第129章 拂云间(十九) 知柔觉得他稚拙,心思……
这几日, 知柔不曾找过魏元瞻,他也默契地没去见她,只在人群中无意识地搜寻她的身影。
同处一地, 却连着三日未说上话,倏然一封信至,魏元瞻黑眸里闪动着微笑, 立即起身走向长淮。
取信展阅后, 他眼角的笑意逐渐暗淡,脸色严肃了。
长淮见状, 近前半步:“爷, 四姑娘在信中说什么了?”
帐内好似一口枯井,未起半分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魏元瞻攥信的手垂落, 忽然低嗤一声:“骗子。”
长淮听了动一动眉毛。
骗子?四姑娘吗?他不露声色地觑向魏元瞻,没有接话。
须臾兰晔进来,说是姑娘那里着人回复,主子猜测不虚。
此前,魏元瞻将他从武垚那得来的锦囊交给魏鸣瑛,托她查验此物是否出自皇庭。若是, 内廷之人在他营中安插耳目,陛下不闻不问, 是昏聩无觉,还是知情默许?
天子年事渐高,治下愈趋柔仁,却不见得闭目塞听到允内帷染指军地。
陛下为何如此?
魏元瞻百思不得其解,朝帐门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站定——
皇后早就疑心知柔的身世, 如今看来,是将眼线布到了他身边,滴水不漏。而陛下任由中宫此举,证明她所为本就合乎圣心。
那时,知柔还不曾面圣。
尚未亲见其人,便已疑其身,今若再闻她赴廑阳凌氏……
魏元瞻眉头敛得更紧,沉默寡言地立在面前,那双向来浓烈的双眸逐寸幽暗了,散出些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长淮见他面容,伸手拉拉兰晔,带他出去等。
果然这一晚,魏元瞻没再唤他们。
官道边白茅丛生,月光盈盈闪闪地挂在草叶上,随夜风微微拂动。忽然,雨点般的马蹄声由远驰来,待越发近了,草叶被猛地压折,两息又弹起,摇晃不休。
一骑飞踏而过,骑者束男儿髻,身形利落,正是知柔。
她来到林间停下,翻身下马,从鞍边翻出一块豆饼,马儿嚼食的声音在墨色中格外清亮。
知柔顾了圈周围,细辨山势,应与约定之处无差。她系好马后,掀掀袍摆,背欹树干坐下来。
天色早就一片乌青,知柔没有生火,指腹蹭到腰间短刀,便将其掣下,百无聊赖地耍了一会儿,刀花在指间翻飞,不知不觉竟回忆起了半年前的夜晚……
“他们都喝醉了。”恩和将草地上的知柔拉起来,“走,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篝火堆里蹦跳着火星,玉盘高挂,欢闹声在夜晚像是可以一簇一簇撕开来,散得到处都是。
知柔猝不及防被他拽起,很有些狼狈,站稳后去掰他的手,扯扯袖子,说:“我不想去。”
恩和顺势松开她,摇曳的火光投射在他脸上,眉弓微抬:“东西在苏都帐中,真不想去?”
仿佛苏都对她来说是什么诱饵,知柔觉得他稚拙,可心思的确被撬动了。
瞧她面上犹豫,就知道此言见效,恩和嘴角微剔,脖颈上挂的饰物衬得他更加漂亮,又来捉她手腕:“走了!”
苏都的毡帐离汗帐不过五里,大伙儿都在集会上载歌载舞,没有人注意突然离开的二人。
到了帐外,恩和用匕首划开毡布,先把知柔推进帐中,自己随即跟上。
丝丝缕缕的血腥味飘在空中,知柔甫一入内便嗅到了,没有再动。
恩和睇她一眼,视线自然地投向中心,即见苏都闭目卧在矮床上,旁边零散着一堆瓷瓶,帐门封死了,独亮一支将残的灯烛。
知柔不清楚自己为何要来,看苏都在这,心底本能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眉头拢到一起。
恩和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侧首望她:“不行?”
嗓子压得低,他略微笑着,浓眉下一双平静的眸子,看上去直如迤逗。
长年累月,知柔受他挑衅已多,虽总忍不住应他,这次却按捺了,转背要走。
恩和用寻常的声调,平述了一句:“他快死了。”
知柔一怔,止住了步子。
恩和原本也不确定,但是观他情状,他果然受了伤。
受伤饮酒,大忌。
方才大帐前,父汗频频给他灌酒,看来昨夜潜入王帐、没能捉拿到的刺客,多半就是苏都了。
恩和注视了他一会儿,说不上什么滋味,仿佛想起北璃与燕朝未联姻时,他们在伯颜帐后摔跤,轮到训问,谁也不开声。
这是他可以名正言顺处置苏都,最好的机会。
他行刺在前,眼下酒引伤势,卧病帷中。此机若失,下一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可父汗明明能携人来此,为何迄今未动?
恩和沉吟半晌,正要对知柔说什么,冷不防看她迈开筒靴,径直朝矮床去了。
恩和眉毛挑起来,凝视着她。
昨夜王庭闹了不小的动静,消息虽被封锁,知柔却有所耳闻。恩和想将苏都交给可汗,她不会阻止,但阿娘的玉玦还在他身上。
知柔走路无声,帐中一时静悄悄的,火苗晃动,照得苏都的脸倏暗倏明。他平静地躺在氆氇下,呼吸浅而缓慢,她顿了顿。
适才俯身,他一把抓住她的衣领,袖中的北璃刀抵上她的咽喉,血珠沁了出来。
知柔吃痛,掌力对抗着他,急忙道:“是我,宋——”
话还没有落完,在看清来人面孔的刹那,苏都眼瞳晃过两点亮,手指已经缓缓地松开,眉目温和了,古怪地唤了一声:“……小姰?”
知柔心跳疾切,只想着立刻退开,苏都却摁住了她的腕骨,将她扣留在身前。
早于他动手之际,恩和便夺到了知柔旁侧,掌心在她肩后轻扶了一把,冷冷下视苏都。
病中尚能如此敏捷,倒叫人怀疑这伤是真是假了。可瞧他神态不同往常,声音也很孱弱,是意识不清么?
残烛颤着火尖,帐中昏暗,那点光焰都快熄灭了。
苏都与知柔四目相视。
他眼神晦涩,却像有无数小钩子,衔入她眸中,她忽然产生一种复杂的情绪,不是畏怯,也不是排斥,而是觉得……她为什么突然不希望他死?
短短瞬息,知柔脑海中一下过了许多念头,当即挣脱起身,推恩和一并出帐。
如今知柔一回忆,才发觉那么早之前,她对苏都就有过这样的心思,不禁拧起眉,手慢慢落下。
下一霎,猝然听见背后有马蹄声,以为是裴澄他们跟上。刚拍衣袍起来,耳畔似乎风动,贴着发丝而过,知柔悚然一惊,即刻退回树后,手把刀柄握紧了。
……
裴澄一行人跟上来时,月光被枝叶切碎,原该有的虫鸣声在此刻销匿了一般。
不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响动,裴同谅下意识催慢了马,方进两步,又闻一道奇怪的闷声,极重,似带了杀意。
他猛一勒缰,转头吩咐裴澄待在此处,自己携余人绕道驱前。
落叶翻飞,四五副横陈的躯体映入眼帘,痛哼声断断续续。
目光稍远,一道细瘦的人影被男子扑倒在地上,身上阴影沉沉如兽,扼住了她的喉咙。彼时刀刃早已脱手,少女屈膝上顶,膝锋直撞男子胁肋,那人闷哼一声,身形微滞。
就在这一刹那,她陡地扭腰转颈,顺势反压而上。
随裴同谅一道来此的人认出了她的轮廓,难以置信:“那是……四姑娘?”
从来知道四姑娘习武,却不曾想,她能孤身对付六名男子,忽然觉得她陌生起来。
裴同谅虽也愕然,到底比旁人冷静,看清了那是知柔,他即刻从鞍边掣弓箭,一箭射向被她压制住的男子。
箭簇深深遁入其掌,镶嵌到地里。
裴同谅打马过去,跳下马。男子咬牙挤眼,神态狰狞。
知柔以一敌六,早就没什么力气了,紧绷的肌肉松懈下来,从男子身上翻下,随后爬起抹了一把脸,额发给汗血浸染,嘴唇发白,声音还很明澈:“裴叔,劳您替我将他绑了,我有话要问他。”
言罢,她脚步迟钝地走到一旁,拾起遗落的短刀,在臂褠上擦了擦,归入鞘中。
除了裴家父子,护卫知柔的多是与她一般大的姑娘。她们替知柔清洗、包扎伤口,继而一人去找裴澄,余下的各守一处,将这片区域围了起来。
六名行刺者很快被五花大绑,中箭的那个被裴同谅按在地上,他身形魁梧,原是个再精悍不过的男子,此刻双膝着地,如同一只折翅的雀鸟,头也偏着,不肯去看前方。
歇了一阵,知柔拖着负伤的身体慢慢走到男子面前,她未换衣袍,发上、肩臂,布满血污,眼眸依旧锋锐,静静地罩住了他。
“谁派你们来的?”
男子不肯开口。
知柔缓缓蹲下,伸手捡起他腰间断裂的珠坠,其色灰白,呈骨状,由粗绳绑着,乍一看去并不稀奇。
她指腹搓了搓,审视有时。
方才与他们交手,便觉得他们腰间所挂之物有些熟悉:“逐息石,草原骑兵所携,以引战驹循息返主。”
那人怔然抬头,须臾又垂下。
知柔侧目睇了一眼旁边捆束的五人,盯回他道:“你与他们出刀,行如弯月,这是常年为马背杀敌所适;我甫离营地不过二十里,诸君便紧追而来,如此反应,想必是潜伏已久,候令于人。能在我朝豢养北地兵士,不为天子所察——诸君所侍之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方才耗力颇巨,至今未复,话说得缓慢,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惹得男子面色突变,两眉间的皮肉抖搐几下,像是强行抑制着才没有举目。
裴同谅等人听了知柔的话,亦心中大骇。
老爷只说此地与廑阳相去甚远,北方又多流寇,恐四姑娘此去路不太平,适才嘱托他们护卫她。
何曾想到,竟是这样的大人物要置她于死地。
若四姑娘不会武,今朝只怕……
裴同谅不敢深想,瞧那男子轻易不会张口,便上前道:“四姑娘,这些人,您欲如何处置?”
他出身边军,动刑之事虽未做过,但如果要他来,他必不眨眼。
知柔沉默了许久,仿佛几番斟酌才下的决定,音量不高,恰好够在场之人入耳。
“我尚有疑惑未解,留一人与我们走,其余的……除了罢。”
她这话半真半假,脸容平淡,看不出一点端倪。
那些男子生于高原之地,自幼与风沙、刀马为伴,性情刚烈,不惧死。目下得她所言,他们眼中情状各异,有猜测、有紧张、也有一抹不甚起眼的……不甘之色。
知柔的目光巡睃在他们脸上,手指一点:“他留下。”
裴同谅循她所指,带着探究与估量,把人拖了出来。
那人被知柔点中,眸底焦灼一下放松,转而又似对未来感到不定,心再度激跳起来。
余下五人见了此状,嘴里压声说着什么,不是汉话。知柔没听清,然观他们神态,料是对那人的警诫之语。
便知自己没有选错。
六人之中,唯独此人犹豫,想是心中还有未了之事,才肯求生。这一点“未了”,或许正是她能撬开其口的机会。
其他人,她没有亲自动手,只将他们扔在原处。若不死,便是他们命途未绝。
四姑娘的定夺,裴同谅看在眼中。
他与知柔不是第一天见面,从前在府里,她常常带着点心来找裴澄,与之密谋悄悄离府之计。那时他们便常打照面,只当四姑娘是个精怪的女娃。现在看她,心里有了深刻的印象。
这一场恶战,知柔心绪未平,裴同谅也预备撤下,寻一安身之处过夜。
有了他的指引,不多时,众人便在一个草木繁盛且近水源的地方暂驻下来。知柔恐还有人暗伏,不敢冒险,与裴同谅商议,再往深进十里,不设火塘。
夜里静,知柔换过衣袍,仍作少年打扮,眼眶熬得微红,额角与眉梢挂了点彩,没有一点像高门大户里的姑娘,却鲜明得摄人心魄。
宋从昭派来的女护卫中,有一个嗓门儿洪亮的正悄觑着她,胳膊肘撞撞裴澄,极力压低声音:“你说四姑娘在哪习的武艺?就一把短刀,竟挡下了六人。”
裴澄放眼观察一会儿,应道:“那短刀,我记得最开始并不常戴在四姑娘腰间……”
言及此,他突兀地吭了一声,转口复她上一句,“雪南先生,你听过么?咱们姑娘便是雪南先生的关门弟子……姑娘在北璃应该也没少操练,我看大公子都不一定胜得过她。”
“雪南大师?”女护卫双眸微烁,忽地拔高嗓音,引得数十步外的知柔望过来。
她匆忙掩嘴,憨实地冲四姑娘弯了弯腰背,却行两步退下。
知柔望着夜空,心想,魏元瞻此刻可收到了她的信?她之前答应过他,不会不辞而别,这样也不算背诺吧。
等知柔再次见到魏元瞻——
那是她从未设想过的方式。
第130章 拂云间(二十) 戎旅既久,已有了青年……
三月下旬, 北方的气候尚寒,街道上穿着褐衣的平头百姓比肩继踵,偶有几骑快马掠过, 踏声如鼓,激起一地飞尘。
知柔一行途径月泉镇,赁了间院子, 地方不大, 屋内倒是暖烘烘的。
女护卫们在后头烤着火,火星烁炸, 伴着两人嘁嘁喳喳的闲谈声。
“你说四姑娘一个闺阁千金, 能与谁结下死仇?”
“四姑娘不是说他们是北人?你忘了,咱们姑娘在北边呆过,保不齐这仇就是那会儿结下的。”
“我看不像……那人还没开口?”
“开了, ”女子略略嗤笑,把暖好的手抄回袖中,“称是咱们老爷所遣,当四姑娘不敢杀他呢。”
自从被知柔带回来后,无论怎样盘问,他都满口咬定, 指使他们的是“宋大人”。
独此三字,再无其他。
知柔猜他所指或是宋阆, 然未尽信。廑阳尚远,还有不短时日,且将他束于队中,以观其言行,慢慢盘剥。
除却先时那番人马,这一路行得颇为顺遂, 知柔却不敢放松,夜里和衣而卧,睡得浅,半毫动静都惊醒她。
是夜落了点小雨,雨打瓦片的声音令她辗转反侧。不多时,她听见轻微的、类似抄刮之声,猛地坐立起来,下床推窗向远处看。
一见情势,她旋即下楼,大约怕惊到同伴,声音放得低,悄悄唤醒她们道:“取兵刃,流匪来了。”
裴同谅父子宿在离院门最近的一间简屋,眼下亦被异动所扰,急忙踱过来,见四姑娘穿戴已齐,正安排什么。
甫一汇上目光,她开口道:“裴叔,你等速从后门撤,带不走的东西尽数留下,扔得乱些,我随后就来。”
起先赁下这间院子,便是看中它有一条路连至石头桥,过桥往西是一座荒山。敌众我寡,避之为上。
吩咐完他们,知柔转身奔向简屋,将那北人拖出来。裴同谅正忙着将院子布成劫状,瞧四姑娘未走,知是舍不下那个捉来的,便疾步上前,助她将人提至马背。
黑马自后门一掠而出,遁进墨色。
夜晚像一张吃人的巨口,吞噬她的耐性,呼吸变得愈发沉了。
一个高挑的护卫先看见她,忙过来接应,见裴家父子不曾尾随,压声问:“四姑娘,咱们还走吗?后边路太窄,马儿上不去。”
队伍中虽有裴同谅作为示途,每回拿主意的还是知柔。她望一圈周围,翻身下马:“裴叔曾言此处有一间矮洞,将马都藏进去,先躲一阵。”
护卫们纷纷执行。
裴同谅二人是在半炷香后跟上来的。
四野俱寂,唯远处月泉镇传来哀哗之声。知柔咬了咬牙,告诉自己不能折返。
熬了一盏茶的功夫,矮洞外倏地震起奔雷般的响动,紧着听见人语,火把的光亮将四周微微照明。
仿佛嗅到危险,马儿鼻翼翕张,蹄下顿了顿,知柔伸手安抚,它似能觉察到主人的镇定,慢慢安稳下来。
孰料夜鸟惊飞,扑棱着掠过洞口,随行中有马匹受惊,骤然跺蹄甩首,似欲奔逃。
霎时间,火光向崖壁扫来——
知柔自知躲不过,动作极微地从鞍边取出弓箭,对着洞口。
众人屏息凝神,浑身血液沸到颈上,单听声势,恐怕来者人数不在镇中流寇之下。
光照如暮霞一般漫涌入内,少顷,沉沉的脚步声送了过来。
知柔搭箭张弓,月色下,她的样貌半数被掩,来人却在看见她的第一瞬认出她,语气带着惊愕和几分狐疑:“知柔?”
她一怔,拉弓的手腕微转,翎箭斜斜落下。力道刚释,弓弦发出一声低鸣。
她方才启唇:“大哥哥……”
有一段日子没见,宋祈羽的气质比从前更加谦和,令人很容易就生出亲近之感。
他先前负伤在衡州耽误了一阵,途经此地,恰逢旧交奉命清剿流匪,昔日他曾受其一臂之助,心怀感念,亦欲赴玉阳前活动一下筋骨,遂应邀同往。
谁承想,他会在这里碰到知柔。
当下有许多话想问,一应忍住了,留下长离与一队人守护,随即回身催众前行。
从头至尾,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四妹妹待在此处,切勿擅动,等我回来。”
这一等,最后一丝墨色消失在天边,曦光微露。
宋祈羽同其旧交平匪归来,随即遣人安顿知柔一行,见她身上带伤,便请郎中诊视,不复多扰。待晌午她用过饭后,始来一见。
这日天气趋暖,庭中一树梨花开得正盛,花影摇曳,幽香随风入帘。
知柔已梳洗罢,青丝高高束起,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孔。
她于窗边端坐,宋祈羽在她对面,英朗的眉毛微微拧着:“昨夜仓猝,没来得及细问。四妹妹因何到的苑州?”
知柔的身世除了魏元瞻,对谁也不曾启言。骤听这句,竟不知从何说起,然同行的护卫皆知她往廑阳,若他探问他们,终究瞒不住。
便答了声:“我原要去廑阳,取道苑州,算是最平稳的一条路了。”
宋祈羽点了点头,手在宽袖下一揽,本要斟茶,不知怎么,他的指尖忽然僵硬了,神情凝重地望了她一眼。
知柔面似毫无所觉,实则心内已敲着小鼓,生怕他继续追问。
兄妹二人如今时这般共处一室,细算起来,还是头一回。
宋祈羽戎旅既久,单单一个眼神,已经有了青年将领的气势。知柔无端感受到一丝压迫。
当他再度开口,问的居然是另一桩:“那个穿玄衣的男子是何来历?”
昨夜安置他们时,裴家父子身旁还羁着一个高眉深目的男人,双手被反剪捆缚,衣袍残破,浸着血迹。
看样子便知不对,宋祈羽的故交将那人与俘来的流寇一并关押到了地牢。
知柔昨夜得兄长引荐,知晓这位驻守苑州的游击将军姓张,除此之外,她对张将军一概不知。把人扣在他手里,多少有些觉得不踏实。
知柔将事情经过大致诉与宋祈羽,轻声道:“大哥哥,你能帮我把那人带出来吗?”
“你要审他?”他望着知柔,说,“我看他的模样,不像受过刑。四妹妹不通此事,不如将人交给我罢。你伤势未愈,又连日策马疾行,实不宜再劳。”
闻及此,知柔先愣了愣,连忙婉拒。
二人多说了会儿话,宋祈羽的姿态跟从前相比,不是一尊冷冰冰的雕像了,言语之间,依稀多了一种平辈才能体会的亲熟。
他敛袖起身,对知柔道:“有任何所需,差人来找我。”
知柔应下。
宋祈羽甫一出来,斜刺里闪出一道挺拔的人影,相貌温和标致,冲他笑道:“照云,你妹妹如何?可要再找别的大夫来瞧一瞧?”
这人正是苑州游击将军、户部张侍郎的大公子——张奉霖。
他神出鬼没,宋祈羽缄了片刻,目光在阶下不露声色地一打量,适才摇头:“她无碍。”
苑州没有女医,任谁来都是一样。宋祈羽续言:“此番容舍妹与随行之人落脚,多谢子澍兄了。此情,我来日定当报还。”
张奉霖大步走上来,蜂腰猿背,予人的感觉却似桃花春风:“又说这些见外的!你助我剿匪,我还不曾谢过呢。”
说着,眼梢往敞开的房门掠了一眼,宋四姑娘的影子已不在门后。
昨日初见,张奉霖也没觉得她多出众,但火光下那一双眸子像淬了明明光彩,他还不曾在谁眼中见到过如此狠劲,便有些难忘。
今朝酣战归来,他膏沐毕,原是要找宋祈羽请教军事,孰料见宋祈羽直往南角的院子走,他脚步停了停,竟鬼使神差跟了上去。
他们兄妹私底下的谈话,他并未听见多少,只道昨夜从宋氏队中关押的男子果真非善,不免好奇:“地牢里那个人,我瞧着像个杀手,怎会跟令妹走在一处?”
宋祈羽容色微冷,似乎不欲多言此事。
张奉霖与他相识不在军中,是更早以前,对他的脾性早就了如指掌。
见状,他不复多问,手把他肩头一揽,笑盈盈地说:“你何日启程?若不着急,不妨在此地多留几日,我带你感受感受苑州的风土人情啊。”
宋祈羽不喜与人搂肩,却到底没推开他,有些懒慢的朝前走。
男子被带到地牢后即被关在一间刑室,壁角几支火把将刑具的影子拉得斜长,有滴水声不断传来,一下一下,如同夜里狼群嚼碎枯骨。
人在其间,不见日月,不知时辰。腹中空虚,处处都是腐臭和血腥的气味,男子胃里翻涌,忍不住呕吐起来。
被宋知柔捉去的日子里,他不曾受过任何刑讯。如今困在牢中,不知等待他的是什么,更不见宋知柔的人影,唯有时不时的哀嚎声和幽幽泣音。
有时候不必刑具加身,寂寥和恐惧,足以摧人志骨。
男子终抵抗不住,颤颤爬起身,扣着铁栏朝外喊:“来人!我要见她!让我见她——”
消息最先传至张奉霖耳中,他心下起了疑窦,便暂且按下未报,独自一人往地牢去了。《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