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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起微澜(一) 他紧紧将她的皓腕按在地……


    半个时辰前。


    宜宁侯府的下人将府门打开, 迎许月鸳他们入内,层层通报,最后引至侯夫人院中。


    知柔是第一次来宜宁侯府, 与她所想不大一样。


    侯府广阔,光照也好,春阳错落地洒在青砖路上, 有种空蒙的感觉。很宁静, 梦幻,比宋府更少一些威严。


    宋含锦同她并肩走着, 余光在她身上落了一息, 很快移开。


    直到半途,她悄扯一把知柔的袖角,随后轻吸口气——


    被她的力道一带, 知柔右边肩膀登时矮了下去,旋即耳畔响起一声:“母亲,我脚崴了……”


    许月鸳回头,就看见两个姑娘相互搀着,宋含锦双眉颦蹙,是疼痛难忍的模样。


    许月鸳走到她们身边下视几眼, 微压嗓音:“一进侯府你就崴脚,多少次了。你跟侯府命格相冲不成?起来。”


    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甫一说完便拔步而行。


    宋含锦咬了咬唇,借知柔的手臂慢慢站起,一壁走,一壁顿足两下,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等穿进角门,换了位嬷嬷引着往连空院去。


    侯夫人尚在病中, 单院首就弥漫着一股苦辛的药味。许月鸳暗暗凝眉,不觉把脚步放得快些,待进了正屋,望见一倩丽的身影半坐床头,未显多少病容,适才将步调又慢下来。


    几个孩子先去问礼,说了几句关心的话,然后站立一旁,显然不太得趣。


    侯夫人见状,使嬷嬷领他们在府上逛逛,说不定还能碰见鸣瑛。


    宋含锦听了这话,忙推说自己熟路,不用人引;宋祈羽原约了人蹴鞠,礼已尽到,便先行请辞,唯留许月鸳在房中与侯夫人叙话。


    知柔二人出来的时候,恰逢一女子走在廊庑底下,身上与魏侯爷有些同祖同宗的气质。宋含锦对她稍作一礼,快步踅出院门。


    或非母亲支使,宋含锦是一万个不愿意到侯府的。


    知柔和她不同。


    头回来这儿,说不新鲜是假。方才有人领着,她没敢张望,目下人都走了,不禁着眼细细观赏这府里的一瓦一木。


    “看什么呢?”宋含锦忽然提声。


    知柔转过脸,眸光像晨雾中初起的太阳:“三姐姐,你说我以后能做匠人吗?像鲁班那样。”


    闻言,宋含锦露出一副惊异的神情,没多久,忍不住笑起来:“疯了吧。”


    她往前走,接着说道:“我朝还没有女子去做工匠的,连想都没有,你是头一个。”


    “三姐姐怎知没有?许是她们都和我一样,年纪小,触及不得。”


    很随意的语气,并不跋扈,可听在宋含锦耳中,难免生出些不痛快来。


    她驻足回首,见宋知柔也定着没动,眼睛正盯着远处的园子瞧。循其目光照去,映入眼帘的是魏鸣瑛和那群檀家的人。


    宋含锦倏地烦躁:“你跟他们很相熟吗?”


    上回也是,瞧了魏元瞻便要过去招呼,难道府里没一个人给她讲过规矩,私下见到侯府的人不必寒暄么?


    知柔料到宋含锦不会让她过去,便也没有开口,不过是见花园那边有株未凋零的梅树,出了会儿神。


    “没有。”她回答道,抬靴跟上宋含锦。


    未防刚迈出两步,后者遽然改了主意,在她目光下迎面踱了回来:“走吧。”


    毕竟在侯府,瞧见了却不上前,到底有失礼数。


    于知柔而言,这是意外之喜,她无有不从,唇畔甚而翘起一点雀跃的弧度,思忖一会儿见到魏元瞻该如何启齿,邀他同自己一块儿去玩弹弓。


    可惜,现实总是不尽人意。


    才跨下一层石阶,骤然听得几句碎语:什么“养在江南”、什么“宋家人”,最后提到了一句“表妹”。


    知柔和宋含锦不约而同止步。


    剪碎的阳光曝在花树下,遮盖了说话之人的身影。


    未多时,她听见一个嘲讪的语调,是魏元瞻的声音:“我们魏家可没这个习惯,什么人都能称得上‘表兄’‘表妹’。”


    知柔眉心微褶,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掩去眸中神色。


    宋含锦倒未觉有异——四妹妹与宜宁侯府本来就没关系。她不上前,是因为他们的话题钩着宋知柔,此时过去,不免要觉尴尬。


    可当魏元瞻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视野里,六目相对,宋含锦的脸色一刹僵了。


    仿佛偷听被人抓到现行,她双手局促地攥了攥,旋裙拾上台阶,声音很低:“走。”


    及至二人的影子转上游廊,魏元瞻都没能从无措里脱身。


    他只窘慌着,不知该做什么。


    没有人说过她们会来;也不知道她们站在那里听了多少;便是听见了……又会如何吗?宋知柔刚刚垂睫的样子……是在生气?


    隔会儿魏鸣瑛跟上来,见他还未出园子,口中惊讶:“你没走?”又扯他衣袖,“快些,我受不了了。”


    与此同时,廊道上。


    晴光追赶两人的背影,似一盏昏灯,在暴雪侵袭的夜晚不住晃荡。


    风稍止,步履渐缓,宋含锦抚着心口抱怨:“早知不上去了,现在可好……”她一面回头,喘了两口气,“还好没跟上来。”


    回首瞥见宋知柔的神情,眉尖略挑:“你怎么了?”


    不就是被人“逮个正着”么,何至于此?跑都跑了,魏元瞻也没追呀。


    知柔连敷衍她的心情都没有,只觉得思绪烦乱,心里很不是滋味。


    难道在京城中,大家都是一般虚伪吗?什么表亲不表亲的,谁要攀搭他?


    忽觉腿脚麻木,恹恹地坐去吴王靠上,对宋含锦说:“三姐姐,我走累了。”


    宋含锦一路品咂,渐渐明白了一点,观她如此,倒笑了下,“他们说的也是实话,这有什么。”


    知柔当然知道这是实话,可说不上为什么,这句实话从魏元瞻的口中道出,令她十分不快。


    她把脸一撇,状作不以为意的模样:“我就想歇会儿,三姐姐别管我了。”


    和她相处下来,宋含锦发现她这人有一点与旁人不同。她的娇蛮藏在皮相下,易于揭露,反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


    宋含锦倒不着急走了,拂拂衣裙坐下,也不吭声,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待在一起。


    许久之后,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侯府的人请她们过去。料想母亲那头该聊完了,应是来召她们回家,便飞快地站了起来。


    许月鸳走出连空院,侧首问刘嬷嬷:“遣人去喊了么?”说的是宋含锦二人。


    刘嬷嬷回道:“两个姑娘已经候在前院,没惹事儿,夫人放心。”


    她听完却叹了口气:“也不知锦儿跟鸣瑛闹了什么别扭,这两年她一来侯府就挂脸子。从前不是玩的很好吗?”


    往前走了几步:“羽儿也是……打老侯爷没了,就没瞧他再来侯府和元瞻一起练枪。两个在府上见了,客气得和生人似的,还打量我看不出来。”


    一想到这几个孩子,许月鸳直犯头疼。她抬手捏捏眉心,才刚放下,廊道里的风横扫过来,画出一道长身如玉的影子。


    离得近了,那人的仪容越发清晰,她停下脚步,略微低头:“侯爷。”


    晌午的阳光照着魏景繁官服的金绣纹案,倒是和年轻时候不同了,有种威严的俊美。


    “不必多礼。”他抿唇笑道,“来看月清?”


    “是,这就走了。”许月鸳敛神,“我瞧妹妹的脸色并不像她们说的那样,应是无大碍了吧?”


    魏景繁轻嗯一声:“前两日稍严重些,现下快好了。”


    “那便好。侯爷去吧,我也带孩子们回了。”


    她不复多言,颔首同他别过。


    回到宋府,天色仍大明着,宋含锦率先踏下马车,等宋知柔。


    许月鸳察觉她的动作,当下按捺住,待回屋了才问刘嬷嬷这一月发生之事。


    眼下,知柔跳将下来,宋含锦接着马车里未说完的话,道:“那你想穿耳吗?”


    “想。”知柔整整衣裙,和她一起走,“阿娘说我打小就没姑娘样子,却很怕疼,所以就一直拖着,一直舍不得给我穿。”


    宋含锦方欲张口,眼尾扫见一辆马车停在五丈外的地界。


    是宋培玉的马车。


    她鼻稍轻哼一声:“他还敢来。”


    知柔回头看了一眼,沉默了下,提裙迈过门槛。


    自这日后,魏元瞻发现宋知柔对他的态度又撤退了。


    非是老死不相往来,谁叫他们在一处念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能说上两句话。


    但这两句话已从复杂的交谈变成简单的几个字:


    ——“魏世子。”


    ——“嗯。”


    ——“宋知柔。”


    ——“嗯?”


    ——“没事……”


    难有其他。


    魏元瞻认真思索,事情的起因大概是那天他们一家来府上探望,宋知柔和宋含锦听见了他和姐姐说的话。


    可他又没说错什么。


    她到底为何这样?


    魏元瞻淡瞥知柔一眼,倏闻兰晔在身旁低声:“爷,盛公子来了。”


    “盛星云?”他愣了下,“哪儿?”


    这回到了墙下,魏元瞻径直翻上去,看盛星云在外头打转,他一笑,随手掏了个山楂往底下扔。


    突如其来的东西砸到鞋边,把盛星云吓一跳,两眼怔忡地望上去,须臾,和缓道:“你来了。”


    “你就这么喜欢在此处见面?我觉得挺古怪的,别干了。”


    盛星云无神与他调侃:“我有急事……”


    魏元瞻睨他一会儿,微微敛容:“你说。”


    似乎极难启齿,他跼蹐着抿了抿唇:“龚岩那老匹夫,他、我……”


    却是半日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魏元瞻有些替他着急,眉心暗结:“怎么了?”


    他觉得丢脸,就这么磕绊着,说得口干舌燥才吐完半阙。大抵能撰成一句话:他被龚岩从亭松书院赶出来了。


    盛星云出身商贾,他想改变自己的地位,不再仰人鼻息,除了读书,再无其他出路。龚岩此举,是将他的前途断送。


    尽管他之前对读书一事并不全然热衷,可有、与没有,是两回事。


    魏元瞻理解他的焦心,蹙眉道:“可有寻过李夫子?他可能帮你?”


    盛星云摇头,“没有用,我父亲带人去李夫子那儿拜访多次,他虽未明言,可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


    连李夫子都无计可施,他来寻他,难道……


    “你想来宋府?”魏元瞻声调未变,几乎笃定地说。


    盛星云在京师就他一个士族朋友,纵使为难,也不得不求到他这里,满腹羞愧:“……可以吗?”


    魏元瞻没有立时答复。


    宋、魏两家纵为世交,可要安插一个商贾之子入宋家家塾,哪有那么容易?遑论宋家族老,魏元瞻的母亲便第一个不会答应。


    当初她令魏元瞻入宋府求学,为的不就是躲开他么。


    金纱铺在少年眉宇,眼眸稍垂:“我想想。不一定能成。”


    盛星云听了却露出笑颜,在院墙底下冲他深深一揖:“事成与不成,有你这个朋友,是我盛星云三生有幸!”


    “得了。”他剔唇笑道,“你只要少去我师父那儿闲坐,便是我谢你。”


    睐目瞟见杜先生往家塾赶,魏元瞻不作久留,拎着衣袂跳下,理正袖角,抬睫对上宋知柔的眼睛。


    她立在廊下,旁边是她的二兄,似又在相互赠予什么,撞见他在墙头,朝这儿望了一会儿。


    视线相接,宋知柔颔首称礼,随即和宋祈章一块儿踅进家塾。


    “宋四姑娘近日倒是知礼许多。”兰晔咂摸道。


    魏元瞻淡着脸色把他睃一眼,径自踏上长廊。


    隔日散学,知柔被杜先生留下。


    宋祈章走时向她投来一个“保重”的目光,无他——杜先生罚人抄书很有些苛刻,不重写五六遍断是过不了的。


    知柔趴在书案上揉了揉头,是个十分懊悔的模样。


    忽然,“嗵嗒”一声。


    案头多了一只布袋。


    她抬起脸,看见一只修如竹节的手从她桌沿划过,很快被落下的袖管掩住。


    是魏元瞻。


    他经过她时,往她案上丢了袋果子。


    知柔有些发愣。


    第三回 了。他是第三回,扔给她吃的。


    她转头望着他的背影,他像是不经意而为,没说些什么,连瞧也不曾瞧她,如常矜傲地跨出门去。


    日落西山,白墙上光影更替,星回端来一碗汤饼,放下后,抱膝蹲在知柔案边:“四姑娘,吃完再写。有肘子肉。”


    “就写完了。”知柔的目光一直落在纸上,她专注起来,任何诱惑都沾不了她。


    待一气呵成,她把汤饼吃尽,拎着一只布袋拔座起身。


    星回将碗搁入食盒,瞟见她手中之物:“姑娘拿的什么呀?”


    “哦,”知柔垂睨一瞬,“果子。魏元瞻给的。”


    “表少爷?”


    星回吃惊,缓了半晌才哧哧笑一下:“表少爷人可真好,这是知道姑娘被罚,担心姑娘挨饿呢!”


    “是吗?”知柔指尖略蜷,心也跟着收了几分。


    未几二人出去,月光罩住一副鬼鬼祟祟的影子。


    知柔顿了片刻:“宋培玉?你怎么在这儿?”


    星回在后头听见这话,提食盒的手一怔,蓦地哑了喉。


    这个时辰,各院的人都在用饭,加上家塾的位置偏静,本就没多少人来往。宋培玉一个不该出现的人置身于此,恐怕没安好心。


    即见他拂去衣袍尘屑,嗤笑一声:“你还真把宋府当你自己家了,你进得,我进不得?”


    知柔直觉他是来寻衅的,怕不好收场,侧脸吩咐星回:“去找大哥哥。”


    她嗓音很低,星回恍惚觉得自己听差。


    刚欲张口,四姑娘已踱前两步,问宋培玉:“你想说什么?”


    星回来不及多想,匆匆把愕然克化,丢下食盒从另一道门避了出去。


    院中,眉月皎皎,寂静无声。


    宋培玉见知柔相貌乖觉,方熄了些火:“算你识相。”


    而后又道:“你去和宋祈羽说,我跟你之间只是寻常游戏,没有别的,让他把我弄回学塾。”


    一句话就将过节尽数泯灭,知柔自然没什么好声气:“凭什么?”


    她站在阶上,身量比他还要高出几分。


    “你在家塾只会找我麻烦,你走了几日,我就痛快了几日。我觉得现在便很好,为何要让你回来?”


    “你以为把我逐出学塾,我就没法儿给你寻不痛快了吗?”宋培玉挨步踱近。


    知柔目视着他,那表情,不是恐惧,很有几分挑衅的味道:“看不见你,还是挺好的。”


    宋培玉磨了磨牙,片顷,他嘲笑道:“你就是不肯吃软的啊。”


    知柔随意地嗯了一声。


    瞧他抄起袖子,她剔眉:“你还想和我打一架?”


    如此鄙薄的语调,听得宋培玉咬腮。


    原以为宋知柔只是有点胆气,多半也是乔装撑的,哪敢真与他独斗?现下看来,她竟还认为自己抵得过他?


    “你觉得我不敢动手?”


    宋培玉大步登上台阶,目光暴露一丝狠色。


    等星回将大公子请来家塾时,天下起小雨,细细濛濛的飘在空中,被灯笼一照,便有了形,如同落针一般。


    宋祈羽疾步走在长廊上,衣袍猎猎,靴底踏在地面发出“笃笃”的响声。


    星回来院里寻他时,他正从澹玉苑回来,预备练一会儿枪。听外边下人报,说四姑娘的丫头有急事相求,请他带人过家塾一趟。


    他闻言,换靴的手一顿,略蹙起眉。


    单凭“家塾”二字,心底已经有了猜测。


    前些日子,他才去拜见过家中族老,将宋培玉逐出家塾。


    宋培玉不敢找他,对宋知柔,却敢试上一试。


    宋祈羽没有问星回那边的细节,只交代院中下人对今夜之事守口如瓶,不可惊动了父亲和祖母。


    随后蹬靴出门,唤上长离。


    一路上,宋祈羽闭口不言,脑海中已想象出许多不胜的画面。


    若宋培玉同宋知柔动手,伤了她,父亲那里该如何交待?遑论她一个姑娘,倘与外男在家中起了冲突,名声何顾?


    宋祈羽思虑重重,步履间尽显着急之意。


    未曾想他赶来时,看见的是全然相反的景象——


    漆黑的苍穹底下,细雨如丝。


    宋知柔坐在石阶上,拂去面庞雨水,垂眼睇着宋培玉:“还来吗?”


    她衣着微乱,发丝也沾了雨,在灯笼下返出些润亮的光泽,像一只狐妖,形同卧兔,骨中却带几分天生的野性。


    宋培玉扶石起来,呼吸急促,眼神似惧似恨地注视着她。


    “你……”硌了硌牙根,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来。


    他万没想到宋知柔瞧着单薄,力量却那么大,拳脚功夫与他那些随扈相较,估计也不输。


    早知会这般收场,他就将外面的人一同叫进来,何至于被她一个小丫头欺成这样?


    宋祈羽站在林木旁边的洞门下,观二人此景,稍稍惊骇。


    等回过味时,他倏而一笑,透着两分鄙夷。


    他这个四妹妹,竟是把他也算计进去。


    陡地抬起靴,往庭院中行。


    宋知柔见了他,立时拂衣起身,垂眸唤道:“大哥哥。”


    宋祈羽声音很冷:“回去。”


    侧首掷一眼长离,他会意,上前把伞递到四姑娘手中,继而另撑一把,遮过宋祈羽头顶。


    雨珠抨击绸面,轻快的“簌簌”声竟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知柔不敢久留,顷刻踱下台阶朝月洞门去。


    星回就等在那里,瞧她走来,忙不赢问:“四姑娘没事儿吧?可有受伤?那十公子……是姑娘打的?”


    说话拿过她手里的伞,高高替她举着。


    知柔抬起胳膊稍动了动,轻嘶一声,悄悄折眉。恐叫阿娘知道为她担心,只状若轻松地回答:“不妨事,还能活动呢。”


    “姑娘可真厉害,”星回由衷赞道,“想必十公子往后再不敢来了……不过四姑娘,您为何让我去找大公子,而非老爷跟太太呢?”


    在星回眼里,大公子再有威严,到底是少年人,若说给四姑娘做主,还得老爷和太太出面。


    她不知道,知柔想要的不是旁人替她做主,而是自己出气。


    宋培玉被大哥哥赶出家塾,他不寻大哥哥麻烦,只管冲她欺负。


    因为他们敬畏的是京城宋氏,并不是她。


    知柔观察过,宋培玉的手十分白嫩,无茧;他每次攥拳搁她桌上唬她,那拳头分明无力。加之今夜,瞧瞧他穿的什么东西……连翻墙都不知挑身轻便衣裳。


    绣花枕头一个,她能解决。


    可若过了今夜,宋培玉胡乱张扬出去,随意抹黑,于她名声有损。


    她需要人目睹。


    大哥哥是最好的人选。


    本就是他和宋培玉的恩怨,是他为了三姐姐将宋培玉逐出家塾。他没处理好的事,他应该善后。


    只是忆起方才在檐廊上,宋祈羽的眼神、声音,像一注寒风,冻住了谁。


    知柔不堪深想,信口答对:“哦,我忘了,情急之下只想到大哥哥。星回姐姐,还有肘子肉吗?我又饿了。”


    “有啊。姑娘没吃饱?”便一行说着,一行通向拢悦轩。


    这年夏至,知柔从魏元瞻口中接到了雪南先生旧疾复发的消息。


    雪南先生于她有恩,她在旁的事上帮不到他,便寻思从别处下手。


    晌午第三讲散后,知柔追上魏元瞻:“等一等!”


    自从吃了他几回果子,她行为上的礼节又宽松了些:“魏世子,你明日会去起云园吗?能不能捎上我?”


    魏元瞻凝望她须臾,调侃一般:“你们宋府套不起车了?”


    知柔:“我出去的事,没想跟别人说。”


    她不喜何事都要向上禀言,得了首肯才能行动,太拘束。可她一人偷溜出去,没车,费时费钱。一日或许还好,倘或长久些,总不是个办法。


    魏元瞻听得此话,眉目微动:“你如何跟我走?”


    不说乔装打扮,便是府里这一圈下人她就避不开,何谈私自出府?


    “你答应了?”知柔一笑,“明日散学,你在曲妃巷等我,我翻出去。”


    曲妃巷离宋府家塾仅一墙之隔。


    看来她早有准备,笃定他会帮她么?


    魏元瞻低笑了下,未予深究:“好。”


    知柔立马将背在身后的手转回来,拎到他面前:“谢礼!”


    待他接过,一溜儿烟似的跑没影了。


    “四姑娘,您又要……”


    星回寸步不离地跟在知柔身侧,一出声就被她兀然打断:“星回姐姐,这次你能不能也帮我?雪南先生是我的恩人,他病了,我想去看看他。”


    星回攒眉缄了片刻,记着四姑娘待她的好,到底开口问:“我怎么帮您?”


    到这天,知柔散学后称太累了,要回屋休息。星回将上值的两个侍女挥退,门扉一掩,便没再打开。


    魏元瞻很守信,出了宋府就让兰晔把车驶去曲妃巷。


    时辰尚早,叫夏日的阳光晒着,兰晔不由抱怨:“爷,咱还等吗?她不是耍咱们吧?”


    魏元瞻靠在车壁上假寐,闻言,微微侧过身,撩帘子看一眼天色,没有开口。


    忽然高处投下一个窃窃的声音:“大哥哥、大哥哥!”


    使他心头一振。


    须臾,他才发现她喊的人是兰晔,掀帘子的手迅速撤下,阻断了目光。


    知柔有些难为情,冲底下的大哥哥细声询问:“你能否……借我踩一下?”


    宋府墙高,先前有几个木箱堆在墙外,很容易够着。


    兰晔一时无言,深拧眉宇,返身请示魏元瞻。还未张口,就听马车里传出一句:“借她。”


    只好不情愿地回到墙下,一副宽肩稍耸,明显不欲给她作梯。


    思忖俄顷,他两手微张,往上举了举:“宋四姑娘,你若信得过小的,便跳下来吧!”


    知柔倒不畏高,只是禁不住思想:他若没个准头儿,摔了她怎么办?


    既要人家帮忙,又心存警惕。知柔难得忸怩起来,半日没有挪动。


    魏元瞻虽坐在马车里,外面的情形却听得十分真。他轻轻皱眉,语气未表喜怒:“兰晔,别磨蹭。”


    很低的一声。


    兰晔听了,苦恼地叹一口气,老老实实把肩膀贴给知柔。


    知柔下来后,不断与他歉声、道谢,直等他面色好转才登上马车。


    在车内,知柔问了魏元瞻一些关于先生的病症细节,得知先生旧伤处有烧灼之感,行动受限。医师说,他需要静养,保持心境愉悦。知柔自觉于此事或有裨益。


    说话间,魏元瞻把一碟点心移到对过,随口问她:“你与先生是如何结识的?”


    她顿了顿,目光搭着帘缝,没有作声。


    那是两三年前。县中的孙公子看上林禾,意图强娶,屡次三番不成,便亲自闯到小宅中,要将人捆去。


    知柔那会儿刚满七岁,从私塾里回来,跟小娥一起商量明日去哪儿。


    未待进门,就听见一阵吵嚷的响动,知柔心里突然不安,一边让小娥叫人,自己抄起木棍朝门首下跑。


    那天过后,孙公子很长时间都没再来。


    直到秋天。


    街角,孙公子带领一群人把知柔拦下,个个虎背熊腰,似一堵墙。知柔手心额头都沁出汗,仍强撑着站稳,寻找时机。


    车厢内,知柔从往事中抽离,故作一副无谓的模样:“之前在洛州,我同人打架,对面人多势众的,我自然不敌。雪南先生便是那时’从天而降’,拯救了我。”


    “那会儿先生还说我反应灵敏,力气又大,是个练武奇才呢。”她说着,捻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魏元瞻垂睨她瘦弱的身躯,吊了下眉。


    “你?”


    知柔反睨过去,脸上挂着“对,就是我”的表情。


    “力气大倒是真的。”他记起那要命的泥丸,嗤笑了下。


    知柔对魏元瞻的印象如同一道画符,随时根据此人的行为变幻。


    眼下,这道符难看了些。


    两人面对面坐着,视线不知该往哪里放。


    好半日,知柔转了心思,抬脸望他,一双眼耀如星辉:“先生是怎么收你为徒的?我若也想正经习武,先生会要我吗?”


    魏元瞻忖度片刻,轻轻摇首:“不会。”


    “为什么?”


    他很自然地说:“我在师父面前练了一套枪法。作为交换,师父收我为徒。”眼尾乜了她一下,“你会什么?”


    说得知柔哑声,知道他并非故意怼她,奈何心里还是不痛快,她唇角一撇,目光也垂向别处。


    到了起云园,知柔不等魏元瞻先下,自己先推门出去,很有些傲气地立在一旁。


    魏元瞻显然察觉到其中变化,可惜不懂因由,睐望她一眼,咳嗽了声:“走吧。”


    进了院子,知柔倏地拎起唇角,浑身上下散发着松快的气息。雪南见她来,先惊后喜,听她讲话,总忍不住笑一笑,整个院内充满“嗡嗡”的欢声。


    魏元瞻稍转过脸,仿佛遭了冷落,抿唇在屋内寻事情干。谁知一个错身,背后突然响起他不愿听见的话——


    “对了,你是同元瞻一起来的?”


    “是。我们在一块儿读书。”


    “打算在京中住下了?”


    “嗯……大概吧。先生若不嫌我叨扰,我可以天天来看您。”


    “哈哈哈,好,好。”


    魏元瞻:“……”


    如是,每日下学,魏元瞻肩上多了一担子事儿:接宋知柔。


    “爷,您说这曲妃巷是不是有点邪性?之前盛公子邀您在此处见面,而今宋四姑娘也是……忒邪了。”兰晔某天说道。


    一晃眼,半月过去,知柔已经成为起云园的常客。


    初时,魏元瞻只是懊悔;现下,他看宋知柔颇有些不耐烦。


    这日天色将倾,雪南的身子差不多恢复,与知柔两人在榻上下棋。


    知柔不擅此道,虽跟着林禾学过几日,可她的心不静,练不下来。


    此刻也是雪南一步步教她,魏元瞻掀了衣摆落座边上,观棋不语,眼梢却时不时斜她两下。


    屋中烛火暗昧,她的侧颜像蒙了一层微光,眉骨到鼻尖的曲线十分精致。


    平心而论,她挺漂亮的。


    可她一来就霸占他的师父,再好看,他也觉得不顺眼。


    这叫人瞧不顺眼的姑娘投子罢棋,腰杆儿端得正了:“先生,我想和您习武。”


    雪南接连看她几眼:“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知柔声音很轻,“我是想,万一日后遇上歹人,习武可以防身。”


    她的话恍似清风,卷来洛州城一段萧索的记忆。


    雪南十个指头在膝上微微一蜷,心中动容。


    过了很久,他一直没有答复。


    知柔不着急,乖巧地坐在对面。反观魏元瞻,他简直坐立难安似的,一双浓眉轻架,视线控制不住地往榻上掠,拢起双拳。


    “好。”


    雪南迟迟开口,简单的一个字眼,蓦地朝魏元瞻身上刺了一下。


    他“噌”地起身:“师父!”


    知柔反应极快,马上趿靴下榻,跪在地上向雪南施行拜礼:“弟子知柔,拜见师父!”


    直起身时,她余光瞥见魏元瞻负气而去的背影,膝盖不免偏转几分,目光落在他消失的方向,久未收回。


    这天以后,魏元瞻再没接过宋知柔。


    大抵因为他苦求多月才拜得的师父,她轻而易举地便争去了。仿佛在家中,所有人都迁就魏鸣瑛一样。


    他难得能有一个独独照拂他的人,凭什么要被宋知柔侵占?


    拜师一事不小,知柔将此事报了宋从昭,得他应允,每日天不亮就爬起身,由前院的小裴哥哥驾车,送她至起云园。


    魏元瞻处处与她相争。


    起初,知柔尚未反应过来,只觉他言语迤逗,略有些骄矜。


    渐渐地,她像突然长了心窍,连起早一事也要和魏元瞻比,抢第一个到起云园。


    日子一长,他二人之间的相处便定下形来——天天争斗,谁也不服谁。


    光阴碾转,朔德二十二年的春徜徉而至。


    雪南如常在屋内煮茶,听外面响动,朝窗畔望一眼,轻笑起来:“这俩人……兰晔,去看看,别让元瞻伤了柔丫头。”


    抄手倚在门边观戏的身影洋洋一动,为他家主子辩护:“先生放心,我们世子最有分寸,伤不了四姑娘。”


    “那你就不担心柔丫头伤了你家世子?”雪南剔目反诘。


    兰晔登时皱眉,忙踱出两步观察形势,见他家世子占据上风,缓下心来:“世子威武!”


    彼时,魏元瞻正跨骑在知柔身上,二人的剑皆已脱手,他紧紧将她的皓腕按在地面,居高临下地观摩她。


    十四岁的宋知柔与五年前没什么两样,就是长开了些,映着庭院春光,有点窈窕的况味。


    目下,她没有挣扎,只是掀开眼皮看着他,很平静,甚而嘴边扬起一丝浅浅的笑,仿佛激将一般。


    魏元瞻眉峰轻挑,有些提防,可手下的玉骨是真的,实实切切被他掌握。


    不禁又自得地勾了勾唇:“这么多年了,宋知柔。你还是斗不过我。”


    第24章 起微澜(二) 用手和眼睛丈量他。……


    知柔的目光一直搭在魏元瞻脸上, 松缓地笑:“是吗?”


    她忽而抬手,尾指不可避免地触到他手背。她的指温常年冰凉,似一颗露水在他肌肤滑落。


    魏元瞻微微一怔, 卸了分力道。


    知柔趁机从他掌下挣脱,掰住他的胳膊往上靠,再一翻身, 将他掀到一边, 两人对调了一副姿势。


    离得那样近,她的头发垂落下来, 拂在他颊畔, 带着细微的酥痒。


    他方才对她是有手下留情的,没用十足的气力,可她不一样。宋知柔像没有情感, 只想赢,胳膊横压在他身前,硌得死死的。


    “魏元瞻,认输吗?”她用手和眼睛丈量他,眉梢略攒起,“你最近……壮了。”


    话音入耳, 魏元瞻的睫毛深深一颤,顷刻伸手捉她下去:“别乱摸我!”


    知柔撑地起身, 将打散的两柄长剑一块儿拾起,用臂褠给它们擦拭。


    “得,我们魏世子就是一块金疙瘩,摸两下……那是要掉金子的。”


    她一边说,将他的剑扔回给他,垂首理自己的。


    自然不曾瞧见——阳光下, 魏元瞻两只耳朵都红透了,脸也有些热,嘴唇轻抿,唯独没有多少真怒意。


    知柔把剑归鞘后,跑回屋中,径自搬条杌凳在雪南身边坐了,讨了杯茶。


    “师父,我赢了。”她喜孜孜地说。


    魏元瞻从门外跨进来,拍拍空青色的圆领袍:“师父别听她胡说,她趁人之危,不算好汉。”


    “我本来也不是好汉,我是好女子。”


    魏元瞻懒得和她争口舌,把剑交给兰晔,扯条椅子坐过来,帮师父煮茶。


    “你们两个,”雪南笑着摇头,看看天色,询问道,“今日不用读书?”


    “今日休沐,我要赖在师父这儿。”知柔捧茶轻啜一口,余光瞥见魏元瞻眼色轻蔑地睨着她,不由挺起脊梁,“你还不走?”


    便闻他低哼一声:“师父岂非你一个人的?”


    魏元瞻撤回视线,转头向雪南道:“师父,前日那套剑法我练了下,脚步总是难以平稳,您下晌替我瞧瞧?”


    “好。”对魏元瞻,雪南一向倾囊相授,是真心实意把他当徒儿培养。


    知柔呢,她悟性极高,但心思重,雪南待她更像养女儿,方方面面体贴入微,不叫她在情绪上吃了委屈。


    知柔是聪明人,她瞧得出师父待他们略有不同。在这件事情上,她不与魏元瞻争,只要能常来起云园,好好孝顺师父,就是报答了。


    “中午吃什么?我去河边叫馆子送过来吧?”


    知柔搁下茶盏起来,才拔开腿,魏元瞻取笑道:“是你又想吃酥骨鱼了吧?我们陪你连着吃了十日,你不腻,我和师父也吃腻了。”


    知柔松弛的腰背瞬间紧绷了些,垂下眼,盯着魏元瞻。


    他亦望上来,掀她一刹,晃了晃手中茶盏:“难道不是么?”


    知柔哪肯承认,立即诘道:“河边就‘玉风阁’一家馆子?你不想吃,我也不会给你带。”


    说完冲雪南一礼,仍像只灵俏的雀儿,轻快地迈出房门。


    魏元瞻皱了皱眉,很快低哼一声,不以为意。


    “元瞻,来,陪我手谈一局。”


    却说知柔这边,她刚踏出起云园就碰上一个熟识的影子,两人稍一对眼,他走过来,开口道:“宋知柔。”


    来人一身直裰,衣缘处绣了葡萄缠枝纹,面容俊朗,总挂着一些和煦的笑,正是盛星云。


    在知柔拜雪南为师那年,盛星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叫宋家族老点头,许他入宋府家塾读书。


    官商有别,旁人皆不愿与其共处,除了魏元瞻。他们是多年挚友,别个见了,也不好多说什么。


    至于知柔,她见盛星云老找她讲话,虽闲琐,却也有趣。来来往往的,倒成了比较亲近的朋友。


    “你这是上哪儿去?”盛星云问。


    “韵柳河。”知柔瞧他身边未带小厮,顺口提道,“你吃什么吗?”


    盛星云想了想:“给我捎份酥骨鱼吧。”


    知柔闻言一笑,像把敌方精锐拉入了自己阵营,点着下颌应承:“好。”拔靴欲上马车。


    不料盛星云在后头喊:“等等。”


    他从怀中掏出块五两的银锭,捉住知柔的手塞进去:“哪能让姑娘花钱?拿着,随便买。”


    彼此熟稔,知柔也不作扭捏的姿态,拳心一拢:“那这顿算你请的,我一会儿找给你。”


    “不用,你收着得了。我进去了。”便旋衣向起云园。


    知柔低笑了下,登进马车。


    自她习武伊始,宋从昭便将裴澄派给了她,寻常出门,便是星回和裴澄二人跟着。


    今日星回行经腹痛,知柔没让她来。裴澄在外面驾车,观方才情景,忍不住称赞:“盛小爷就是阔绰,整个京师都寻不出比他还大方的了。”


    “他大方是他的事儿,回头帮我把找的散钱都还给他。谢了,小裴哥哥。”


    “是。”裴澄应声。


    艳阳天,水面波光粼粼,河畔商铺挂满奇幌,里头最有意思的还属玉风阁。


    它的幌子形似风车,由楠木所制,叶片上飘悬着几样招牌,不知请何人绘的,栩栩如生。风过,它便转动起来,尤其打眼。


    知柔进去喊了两份酥骨鱼,一些时令蔬菜,交代他们送至起云园。


    矮身钻入车厢时,她心窍一动,蓦地回身去了碎云楼。


    日近正午,绿荫浅淡,刮进门的春风都缱了两丝融融暖意。


    雪南同魏元瞻已经走完一局棋,支使兰晔到灶上取了些甜柑:“柔丫头给我买的,尝尝。”


    魏元瞻捧在手中掂量,心似乎也有一分沉重起来。他剥一下、停一下,中途才想到还未净手,忙将其搁至案上,起身跨去庭院。


    等他再度折返,撂下的甜柑终究是吃不成了,目光有意无意地往院门瞟。


    “着急了?”雪南斜窥他,“柔丫头今日不是还赢了你么?她的身手,不必担心。”


    知柔并非花架子,她能吃苦,平常练功也十分勤奋,不说上阵杀敌的大话,自保总是游刃有余。


    兰晔在旁搭腔:“四姑娘定是在外面瞧见什么好玩的,又给耽搁了。”


    照长淮的话说,女人皆是如此——入了市肆,便如鱼儿得水,不逛个一二时辰,怎肯归返?


    魏元瞻沉吟一会儿,撩起袍摆:“我去找找。”


    兰晔忙端正身子,在后头紧追两步:“爷,我去吧!”


    稍刻,魏元瞻与兰晔抵到院首,迎面碰上拎着食盒的知柔。


    她嘴边提笑,像遇着什么有趣的事,正在品咂。见他二人行色匆匆,不免收敛一些,问:“你们去哪儿?”


    兰晔待欲开口,魏元瞻吭地一声给他剪断,理正衣襟道:“太热了,出来吹吹风。”


    “热吗?”知柔未觉,抬起食盒轻荡一下,“我路过碎云楼,买了最后一只油爆鹅,你不是爱吃么?还有师父的梅菜扣肉,还有兰晔,你最爱的酥油鲍螺。”


    “四姑娘您客气……”兰晔面皮微红,没想到他成日跟着世子与四姑娘作对,她竟还记得他的喜好。


    事出反常,魏元瞻的目光在她身上驻留几息,未曾言语。


    到屋内,知柔环顾一圈:“玉风阁的人还没到?”


    “没呢。”兰晔回话,他殷勤地接过食盒,主动摆饭。


    “那你们先吃吧,我和盛星云再等等。”


    知柔说着,将桌上半剥好的甜柑拣起来,一瓣一瓣塞入口中。


    不一时,案上摆好了午饭,四荤三素。魏元瞻面前的油爆鹅最为精致,散发酥香。


    盛星云经不住诱惑,拾箸儿往鹅肉那碟伸。知柔立时制止他:“别动!”


    她将果实咽下去,嗓音犹带几分水润:“你不是和我一起吃酥骨鱼吗?再等等。这鹅是专程给他买的,谁也别动。”


    点了点别的菜式,接着说:“这些,这些你能尝尝。”


    魏元瞻诧异地抬起一边眉毛。


    “不是,宋知柔,”盛星云把竹箸一放,微微直起身,“我跟元瞻就差穿一条裤子了,吃他点鹅怎么了?他不会介意。”


    “少胡呲,谁跟你穿一条裤子?恶不恶心。”魏元瞻嗤一声笑了。


    须臾,他把视线移回知柔脸上,漫不经心地问:“你给我下毒了?”


    这幅看穿一切的表情——他是认定了那鹅肉有异。


    知柔心中揪紧,面容却是坦坦荡荡。她走到魏元瞻身边坐下,搛了只鹅腿往嘴里送。


    魏元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半阙晴光落在知柔面颊,顺势而下,罩住那一截白腻的脖子。


    喉间轻轻滚动。


    真吃下去了。


    魏元瞻挪开眼睛。


    从宋知柔再次进门开始,到处都是破绽——她怎么可能特意为他去排碎云楼,还独独只许他一人吃?


    若食物无碍,她如此……所图为何?


    知柔一边手肘搭在案沿,半身朝魏元瞻探前几寸,歪脸觑他。


    “你害怕呀?”


    这般年岁的少年正是意气的时候,听她挑衅,二话不说便将一块鹅肉搛入口中。


    品尝到的刹那,像有一丝跳跃的火燃到身上,辛辣、呛人。


    ——是芥粉。


    果然。


    知柔计谋得逞,迅速起身,不防手腕被他一把擒住,硬生生地拽回座上。


    待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方才那块,他才睐目看她,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还算可口。你跑什么?”


    哪怕有一层臂褠封袖,魏元瞻还是轻而易举地握住了她,扣得很紧。


    知柔几番想要挣脱,他的手简直坚如磐石,被他攥太久了,她指节发麻,面上仍不改色:“我去看看玉风阁的人到了没有。”


    “人来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有什么好看?”他说得轻飘飘的,仿佛没费一点力气。


    兰晔站在案边,窥他二人底下交锋,未敢直视,心底倒难得地纠结起来。


    倘或从前,他一定暗中替主子摇旗助威,可今日,四姑娘人挺好的……不不不,都是幻觉。他摇一摇头,心想,哪回不是这样?四姑娘狡黠,早晚要被主子抓到狐狸尾巴。


    知柔端起腰,端出一身娇蛮任性的气派,她说:“我饿,我着急。”


    魏元瞻浅薄一笑:“一桌子菜,谁不让你吃了?”


    “我就想吃鱼。”


    “挑剔。”他扔下一词,顺势将她的手腕松了开来。


    盛星云旁观已久,啧啧两声:“你们俩兄妹……”


    谁想知柔的反应那样快,他话未说完,她已然开口驳道:“他不是我兄长。”


    魏元瞻也哼笑着睇她一眼:“算你清醒。”


    “你们俩‘师兄妹’,行了吧?”盛星云无奈转口,视线扫他二人一会儿,端起碗,“也是,人家兄妹才不似你俩这样。”


    说话想起宋二公子,转头对知柔叹道:“宋祈章待你真像是亲兄长,果然还是得一个姓。”


    魏元瞻懒得听他废话,径自执箸用饭,不再开口。


    下晌还家,知柔走到澹玉苑稍坐片时,又去了樨香园。


    这些年,林禾足不出户,知柔劝得嘴皮子都要磨烂了,她依旧不听。却因此,许月鸳对她二人的态度略有改变,只要知柔不去惹事,不给宋府蒙羞,日子倒也能这么过着。


    知柔担心林禾长久如此,心里闷出毛病,故而每日都要陪她说足半晌,将所见所闻都灌与她。


    待谈尽出来,身后忽然有声音道:“宋知柔!”


    她驻足回首,有礼地候在一侧,等人走近了,方问:“三姐姐。怎么了?”


    宋含锦乜她须臾,潺湲道:“江府的人又来了,说他们姑娘约你多次,你总推脱。她们姑娘生气了。”


    知柔微讶,抬眼与宋含锦略含戏谑的眼神对上时,很快又平复下来:“三姐姐唬我呢?”


    宋含锦今年十五的年纪,眉若弦月,肤如凝雪,一双眼浓黑隽美,仿佛可以言语,是真正的花容月貌。


    她眼角稍瞥:“谁唬你。”边走边道,“你成日不在家里,就在起云园,我看那儿才是你家。我让江府的人回去转告他们主子,以后别来宋府寻人,要寻你,就去起云园寻。”


    “姐姐真这么说了?”知柔眉峰紧蹙,垂眼低低嘟囔,“师父不喜叨扰。”


    “不喜叨扰,”宋含锦一嘁,睇她道,“那你去做什么?”


    知柔微垂的脑袋慢慢抬起来,先惑后喜:“姐姐这是……舍不得我呀?”


    宋含锦眸光轻闪,随即冷哼一声,刻意将话说得不紧不慢。


    “我是恐你在外败坏我宋府名声。二姐姐正与卫国公府议亲,若因你的举止,损了二姐姐的婚事——谁饶得了你?”


    宋含煦业已出嫁,长房夫人陈氏舍不得宋含茵,这才拖了一年。原定下的崔家公子在外宅蓄妓,长房大怒,退婚之后,陈氏又为宋含茵挑来拣去,这才议下卫国公府的小儿子。


    前前后后,属实不易。倘或真因知柔某处不端,坏了这桩亲事,就算宋老夫人出面也保不了她。


    知柔闻言,刚提起的笑脸淡了下去,只顾望着别处缓走,不再言声。


    宋含锦斜她一刹,声音听上去柔缓了些:“我早与你说过,若想习武防身,大可以让哥哥教你,何必每日跑到别人家去。”


    还跟魏元瞻一块儿,也不嫌烦。


    知柔随口回道:“大哥哥忙,我哪敢打搅他。”


    “这是什么话?哥哥教你,那不是顺带手的事儿?”


    此言一出,将知柔惊得颜色大改,羽睫颤动两下,竟伸手捉住她,把她掣得停了下来。


    “姐姐没跟大哥哥说过吧?我是真不敢,三姐姐,你就放过我……”


    衣裙稍滞,狭起一段促风。宋含锦往她脸上睃了两眼,对她的失态有些愕然。


    “哥哥能吃了你怎的?”


    宋含锦眉棱轻挑,未几,倒笑了笑:“瞧你平日浑身是胆,一听见‘哥哥’,竟怵成这样。哥哥有这么吓人吗?”


    “不是……”


    知柔不想就此多言,连忙转了话锋。


    “三姐姐,今年春宴我能不去吗?吟诗作赋非我所擅;那些贵女公子也没想交游于我,自然,我也不想认识他们。”


    去岁春宴,知柔如旧与宋含锦同去。年年都有的场合,该认识的人也认识得差不多了,哪有什么新鲜面孔。


    却说那些贵女总是多忘。


    每回见了知柔,必先惺惺作态地问她身份,然后再佯想一会儿,讥诮道:“哦,记起来了。宋……四姑娘呀。”


    宋含锦知道她的难处,可她赴宴与否,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你可向母亲禀过?”宋含锦问。


    知柔:“母亲没应。”


    宋含锦默了默,许久才道:“我再帮你问问母亲。”


    “谢谢三姐姐!”


    二人一行说笑,穿过园拱门,再往前走,进了绝珛。


    先前,宋含锦不许任何人私自进她院中是为了郑娘子。而今郑娘子不在,便也撤了命令。


    她和知柔很聊得来,时常夜里都睡在一处,现在的知柔踏足绝珛,便跟回自己房中似的,早无禁忌。


    过几日是江洛雅的生辰,知柔作为朋友,应该将礼物提早备上。


    记起方才于廊下所言,她转头问道:“三姐姐,你说洛洛生气一事,可是真的?”


    “我哪知道。”宋含锦对江洛雅此人其实不算喜欢,莫名的,还有些敌对。


    眼下,她失去兴致,面容陡地寒了几分:“她家下人如此一说,我如实转述,你不信,自去找她好了。”


    放在平日,知柔自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可涉及江洛雅,人竟变得莽撞了些,攒着眉头起身。


    “我现在去。”


    “站着!”宋含锦轻叱道。


    瞧她住步,握在椅手上的拳头稍松开来,端正腰身。


    “父亲说了,我身为你的姐姐,对你的行为有纠察之责。现天色已晚,你还想私自出府么?”


    知柔转过背,稍稍抬首,望见她在烛光下清冷的面庞——隐去笑容后,眼神颇具威仪。


    知柔敛睫:“三姐姐教训得是。”


    翌日,家塾散学,知柔迈到檐下等宋含锦。


    春阳落在少女肩头,金灿灿的,返照出几缕暖意。


    宋含锦与知柔约好,今日陪她去琉璃街为江洛雅挑选礼物。


    是以,鸣钟一响,宋含锦叫人取来帷帽,到檐廊底下喊知柔。


    魏元瞻出来时,撞见的正是这一幕。


    她和宋含锦结伴,今日是不打算再回起云园了。


    恰巧盛星云从后面踱步上来,在魏元瞻身畔轻笑:“叫你昨日招惹她,瞧,人不理你了吧。真是,让一让她怎么了?”


    昨日种种,他分明尽收眼底,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鬼话。魏元瞻剔着眉,忍不住反问一句:“我招惹她?”


    盛星云笑笑未答。


    他拍一拍魏元瞻的肩,道:“走吧。你去起云园,还是跟我一起下馆子去?”


    马车停在琉璃街北端,知柔先跳下去,抬手扶宋含锦。垂纱轻晃,虽有风袭扰,仍将她的面孔遮挡得严严实实。


    知柔拧了拧眉:“三姐姐,你从前出行也不戴帷帽,今日是因为和我出来……才如此吗?”


    她的话分毫未折,直意便是:与她同行丢人了。


    像是听到什么不经之语,宋含锦的声线自纱下传出:“你开什么玩笑。”


    她是怕撞见江洛雅。


    不知怎的,她与江洛雅之间有些难以言喻的劲儿,仿佛暗中杠上。


    因此,她帮四妹妹给江洛雅择礼一事,决计不能叫人知晓,而且要挑,就要挑个最下乘的送去江家,气一气那位“洛洛”姑娘。


    进了玉器铺,眼尖的伙计观她二人气度不凡,忙几步走上前,殷勤地招呼她们。


    宋含锦对玉颇有研究,无须推荐,自顾自地观赏起来。


    “这有点意思,像魏元瞻先前送你的那只木龟。”她突然说道。


    知柔尚未搭眼,听闻此话,眸光微动,渐渐染上几分郁色。


    两年前,秋日。


    知柔养的乌龟“红袍大将军”逝了,魏元瞻瞧她可怜,请人弄来一尊极贵的木雕,恍如神像,由兰晔抬着进入家塾,赠予知柔。


    她见了,怔忡须臾,不知是惊吓更盛,还是触景伤怀,总之眼圈都红了。


    时下,宋含锦提及并非有意,不过联想至此,嘴快了些。


    瞧知柔神情不对,她立马低骂一声:“不好看。”


    知柔的目光瞩在玉雕上,恍惚思索什么。半晌,骤然接腔:“其实,模样尚可。”


    不知评的是眼下这个,还是从前魏元瞻送给她的。


    宋含锦猜测,四妹妹是用违心之话帮她圆场,她得领情,遂踱到长梯下,那头有一整案打好的玉簪:“四妹妹,来。”


    她挑挑拣拣,到底选了套宜人的首饰,让掌柜包起来,转而问知柔:“可以回府了?”


    “姐姐……”


    甜腻的语调一出,配上那双笼罩繁星的眼睛,宋含锦不必再听下去,便是一笑。


    “你还想去哪儿?”


    小馆里油腥味重,宋含锦喜洁,一辈子都不曾踏足这种地方。


    才迈进一点鞋尖儿,她已浑身难受,皱紧眉头说道:“不行,我吃不了,你自己去吧。”


    知柔只好迁就,回了身:“那怎么办,姐姐请我上碎云楼吃?碎云楼高雅,不也是个卖酒卖肉的么。”


    最后一句说得很轻,是在咕哝。


    宋含锦耳聪目明,她掀一掀眼,嗤道:“你这话叫碎云楼的东家听了,怕是腆着老脸也要同你拼命。”


    这句话说出口,两人都笑了。随后挪步上马车,兜兜转转,到了碎云楼。


    楼匾下,撞见魏元瞻和盛星云出来,知柔一条腿刚跨入室内,冷不丁被人掣了胳膊,避难似的往外头拉:“换一家。”


    她脚步踉跄,忙按住宋含锦的手,撤身停足:“怎么了?”


    说着朝楼内侧了一眼,正对上魏元瞻回望的视线。


    若方才他还不曾瞧见她们,经宋含锦拖拽,想不发现都难。


    论起来,宋、魏两家还是亲戚,晚辈相处如此生分,知柔难免好奇。可每回问宋含锦,她都只说烦闷,别的是一点儿也不吐露。


    “人太多了,吵。”宋含锦敷衍道,把手从知柔掌下抽出,踅向马车。


    纵知柔有一身精力,辗转多次,好心情也散没了。她赌气地定在原处,见宋含锦连头也不回,登时想去投奔魏元瞻。


    谁知方才转身,蓦地撞上一副硬朗的胸膛,他怀里有淡淡的沉水香味,知柔的额头抵在其中,稍稍错愕。


    旋即,肩上握来一双有力的手,像在支撑她,把她与自己的怀抱隔离开来。


    知柔颇感冒犯,退后两步,抬起头。


    身前之人比她高五六寸,浓眉深目,穿一身道袍。浅薄春光的映照下,他眸中现出一点诧异,仿佛她的容貌吓到了他,双唇微启,却许久未言。


    最后是知柔先开了口:“抱歉,没撞落你什么吧?”


    思绪渐渐回笼,男子收敛目光,嗓音是清冽的,似竹间雪。


    “在下走得急,唐突了姑娘,对不住。”垂首抚平衣袖,复道,“姑娘可有遗失什么?”


    与三姐姐出行,知柔身上不携银钱,自无甚可失。


    方欲回应,视线不觉从男子肩头穿过,驻在朝这儿走来的魏元瞻身上。


    他的脸英朗端正,及近了,一双黑眸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口中换了一副称谓,有几分揶揄。


    “四妹妹还打算待到几时?”


    魏元瞻只有在外人面前才会唤她“四妹妹”,为了不透露她的名姓,节省麻烦。


    他突然过来,知柔心里是有一些高兴的。熟人来了,她便不用与个生人在街上交谈。


    但话音入耳,她不禁偏眼打量他,说不上哪里奇怪。分明还是他的作风——迤逗、挑衅,眸中仿佛含笑,却有几分阴沉的架势。


    似乎才看见那个“生人”,魏元瞻轻抬眼帘,细观他片刻,眉梢微微一挑,露出副客气的表情:“这位是?”


    魏元瞻的年纪一瞧就比那男子小,言行举止间却散着十足骄气。


    他和宋知柔自小一处长大,除了夜里不宿在同个屋檐底下,旁的行踪近乎完全重合。她认识谁,他岂会不知?


    眼前男子一看就不是她结交过的。大街上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闻言,男子将眼稍搦,目视魏元瞻。继而轻笑了下,话是冲着知柔答的。


    “在下凌子珩。方才莽撞了姑娘,望姑娘见谅。”


    第25章 起微澜(三) 他才说完,就已经后悔了……


    他此举, 魏元瞻甚觉反感,扭头撤回目光。谁承想,宋知柔竟牵着点羞赧的笑。


    “无妨, 我也不小心。既都无遗落之物,便就此别过了。”


    凌子珩垂下手,没说留人的话, 连个名字也不曾问, 很有些礼节。


    只是等人走后,他叫来扈从, 声音渐低下去:“打听一下方才那位姑娘可是姓……”余字未出, 他陡地止住,似乎觉得他所想实在荒唐。


    他幼时常到祖父书房请教,一进去, 视线总会不经意地定格在一幅画上。父亲说,那是祖父最看重的女儿,也是他与叔伯们最疼爱的妹妹,凌曦。


    他大概是见过她的,但他那时尚小,没能记住她的面庞。等他记事后, 姑姑不曾回过凌家,于是他问父亲:“祖父既然思念姑姑, 为何不去信与她,让她回来?”


    父亲缄了很久,只是摇头,没有答他。


    他明白那沉默的含义。


    “罢了,不必去了。”凌子珩收回眼,折身往下行。


    早春时节, 天光正好,尚有余韵点染苍穹,不晒,也没几分彻骨的寒意。


    魏元瞻经方才一道,心绪不佳,可转头看宋知柔,不防想起宋含锦拖拉她的模样。眉尖微蹙,将声调和缓了:“想吃什么?”


    “你们不是用过了么?”


    从碎云楼出来,又是这个时辰,他和盛星云恐怕吃饱喝足,准备回起云园了吧。


    知柔一边问,抬眼望见盛星云站在碎云楼的店招下,便笑着冲他挥了挥手。


    他走过来,正巧听见魏元瞻道:“没吃够,陪你再摆一桌。”


    知柔琢磨一会儿,略微回头,眺见宋府马车还停在那儿,稳稳当当,未移秋毫。


    知柔自省做得不对,把脚一刹,朝他二人说道:“那你们先过去,帮我叫份糖醋排骨、蒜蓉茄子、还有那个,魏元瞻知道。我同三姐姐说一声就来找你们。”


    她原路折返,盛星云稍进半步到魏元瞻身旁,暗暗窥他:“没吃够?”


    翛然地笑了一下,接着回忆:“刚才是谁说下晌练武,不宜多用?那整盘鱼都是我吃的。”


    “花的不是我的钱么,你还有怨?”魏元瞻眼梢微吊,睇了他一瞬,随即拔靴进到碎云楼。


    他阔步跟上,如同苍蝇一般缭在魏元瞻周围,絮絮不休:“真搞不懂你们俩,你到底是讨厌她,还是心疼她啊?要我说,你们别再吵架了,咱仨个玩到现在,不容易……”


    盛星云刚到宋家家塾时,可谓诚惶诚恐。大家都知道他是走魏世子的门路进来的,又因他的身份,十分瞧他不上。


    那会儿,他闲来无事就爱摆弄丹青,宋府几个旁支子弟见了,不曾明言,但他们无声的凝视仿佛在说:又是一个庸碌无为之辈。


    便是那时,宋知柔挤开他们,踱到他案边,观赏半会儿,轻轻赞道:“好画。”


    从那以后,盛星云对她用上十足热情。冬日给她袖炉毡帽;夏季到了,就请人造了一樽精美的冰鉴,将酥山装在里头,送给她吃。


    这份友情是他费劲心力才得到的,想要维护,却道阻且长——宋知柔和魏元瞻动不动就能打起来,两头都是朋友,帮谁?


    故而这些年,他卡在宋、魏二人中间调和,都快练就一副三寸不烂之舌了,真想消停会儿。


    盛星云的话如风灌耳,凉丝丝地蔓到喉中,叫人应不上来。


    魏元瞻对宋知柔,善意是真的,敌意也是真的。


    他私心以为,自己与宋知柔有些自幼的情分,能搭手的地方,他必不推辞;但有些事遵循“礼尚往来”。他不爱吃亏。


    因此眼下他没言语,由伙计引着,走到他惯常用的雅间。随口叫了几样菜式,都是宋知柔爱吃的。


    随后他推开窗,视线斜斜地朝下睨。


    盛星云走到他对过,一屁股坐下,熟稔地倒了杯茶:“诶,你说我把画拿到雅集上,会有人想瞧吗?”


    魏元瞻偏回座上,正了身,嘴角戏谑地往上一抬:“我怎么记得你说过,你作丹青是为求财?”


    “我说求财,你就信了?”盛星云歪着脑袋,鼻腔里轻哼一声,“我缺钱么?”


    他说着,眼神渐渐晦涩,脊梁也躬下去,像个郁郁不得志的老头。


    魏元瞻心口一滞,不敢再逗弄他,如实答道:“那些文人集会,我没去过。只谈你的画……不该蒙尘。”


    这便是赞许了。


    那颗垂着的头颅顷刻拔高,眼里金芒闪动:“好兄弟!也就只有你和宋知柔懂得欣赏。”


    话至尾声,音调又矮了矮,目中放出一抹惆怅。


    “我爹说我作画乃玩物丧志,不如早些跟他学做生意,帮衬家里。若明年挣不到功名,我这一双手啊……”他自笑了下,终成怨叹,“怕是再不能鼓弄颜料了。”


    门忽然由外打开,走进来一道他们等候多时的影子。


    她面颊微红,脊背总是直挺挺的,湛然地抬了抬手:“不是我偷听,是恰好听见了。”旋即问盛星云,“什么鼓弄颜料,你作了新画?”


    “不是,你坐下来……袖子怎么乱了?”


    盛星云一壁说,一壁拎壶给她斟茶。知柔顺势坐在他旁边,咽口茶道:“走太急了。”


    她怕三姐姐久等,跑了过去,途中碰见一群拿糖人的小孩,沾了衣裳。


    知柔放下茶杯,认真地折折衣袖:“碎云楼什么时候弄起评书的了?我看底下摆了书案,还有位持书卷的先生。”


    “这还真没见过,头一回吧。那我们这时来此,边吃菜边听评书,倒是拣便宜了。”


    恰逢伙计敲门,呈菜上来,盛星云瞟他们一眼,吩咐道:“把门留着,不必阖。”


    自打宋知柔进门,眼睛是放在盛星云身上的;位子也挨着盛星云;就连谈笑也是同他。


    魏元瞻不知被戳中了哪根筋,他忽然不满,皱着一双英气的眉毛:“也不嫌吵。”


    知柔这才扬睫,注视着他,提箸给他碗里搛了块鸭肉,笑嘻嘻道:“哪儿吵了?”


    他二人的口味其实不像,只是相处得久,逐渐变了一些,似乎为了包容彼此,都在让步。


    未多时,倏闻门外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是那长衫先生敲了醒木,开口说道:“评书者,不光是讲故事,也评忠良节操,善恶美丑。列位看官,今个儿咱就讲讲二十三年前,安远大将军在西北大破敌军,解围城之困的胜绩。”


    说罢,他抖开折扇,洪亮而富有韵味的嗓音在楼内外传开。不足一刻,碎云楼中履舄交错,人影憧憧。


    魏元瞻在听见“安远大将军”时,端碗的手一顿,眸光划了出去。


    十六年前,朝廷与北璃国订立盟约,十年之内不起战事,及至今日都十分太平。


    “乌宁一役”在他少时便已不为说书人所讲,怎么今番倒是被人提起,拿到碎云楼来评议了,真是没旁的可说了吗?


    魏元瞻虽然疑惑,但嘴长在别人身上,他管不了,只能被迫竖耳听着。


    这一听,两腮越咬越紧,最后连箸儿都拍下了:“胡说八道!”


    盛星云被他此举一吓,免不得抬脸望他,正要启口,身旁飘下一句判词:“确实胡说八道。”


    按那评书者所言:乌宁城困,安远大将军旧伤未愈,就主动请旨率兵驰援西北。虽下令快速行军,可路遇桥梁坍塌,绕行赶至时,北璃国铁骑已踏入城中。


    后来,两军交战连日,相持不下,敌军便以城中百姓相挟,要我军以三名军士换城内一名百姓的性命。


    “以三换一,从古至今就没有这样的换法,这位大将军能够点头,真是荒唐至极。”


    魏元瞻的睫毛像桌上被风吹颤的烛火,盖下一圈动荡的阴影:“你说什么?”


    他掀起眼睛,那目光,透着前所未有的寒。


    知柔觉得他颇为古怪,挑着眉梢:“我说,百姓的命是命,军士的命就不是命了吗?百姓能活,那些军士的命又由谁来抵?”


    若此事果真属实,岂不荒谬?


    “那是军令——军令如山,不得不从。”魏元瞻冷声道,“你懂什么?”


    大约很少瞧他这般动怒,知柔愣了一霎,继而嘴角轻轻一撇,嘲弄地笑道:“我不懂,你是想当将军的人,当然你最明白。”


    此言过耳,魏元瞻的心像猛地被谁捏住,眉头轻锁,抿着唇。


    其实他才说完,就已经后悔了。可是出口的话没法收回来,人又在气头上,碍着脾性、脸面,他没有向她低头。


    知柔与魏元瞻面对面坐着,气氛沉暗,好像世界一切喧嚣都坠落了。


    盛星云不见他们讲话,本想出点声音斡旋,又顾忌没说好,反给他们一个大吵的讥锋,最终三缄其口。


    外边残阳泯灭,天空变成靛蓝色,屋内的烛光一刹显得盛大起来。


    知柔望着魏元瞻的脸,他总是这么高傲,不可一世。


    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她拿巾帕擦一擦手,推案拔座:“你们吃,我今日得早点回去。”


    没走两步却停下来,抿了抿唇,后悔方才在楼下忘记跟三姐姐要些银钱。


    她们二人出府,从来是将账记在宋含锦那儿,由宋含锦每月报与母亲。


    知柔没带荷包,但要会账。她极力思索,最后将手上的指环取下来,回身搁到桌案,没看魏元瞻一眼,大步踅出雅间。


    算得这样清楚。魏元瞻的视线罩在那枚指环上,咬了下牙。


    观事态不妙,盛星云忙不迭起身,欲喊住知柔。


    却听魏元瞻道:“让她走。”


    第26章 起微澜(四) 知柔也躺下去,几乎与他……


    盛星云撤回脚步, 立在案前回睇魏元瞻:“你们两个……好的时候比谁都好,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怎么着,你不去追?”


    “有什么可追的?”魏元瞻重新执箸, 嗓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她有手有脚, 还能丢了不成。”


    盛星云连连摇头, 想骂他两句,话尚未出口, 魏元瞻却站起来, 把手一擦:“吃不下了。”快步出了房门。


    等他赶到楼外,哪里还有知柔的影子?魏元瞻双手微蜷,隐隐有些着急。


    她连指环都抛下了, 可见身上别无长物,这儿离宋府尚远,她如何回去?


    从碎云楼出来后,知柔的气焰渐渐消了,观念不合,确实没必要多言, 更不至于生气。


    她转开脸,打量着望向周围, 虽赁不到车,距离二哥哥常去的艺馆倒是很近,拐到尽头的小巷便是了。


    知柔轻吸口气,决定往小巷走一走,不管二哥哥在或不在,她总得做些什么。


    寻音斋并非楚馆, 但与那些文人雅集的场所也略有出入。来这儿的不是商贾,就是小官小贵人家的子弟,宋祈章混在其中,实属有些古怪。


    知柔来到一户小巷人家门前,叩响门扇,大方施礼,向他们提出交换衣物的请求。


    那应门的妇人瞧她目光明净,衣裳更是用上乘料子所制,一看便是哪家贵人小姐。纵疑惑她此举意图,却还是胡乱答应了,领她进门。


    知柔换上一身素色直裰,将头发一拆,用青布包裹发髻,活脱脱成了一个市井小郎君。


    她冲着井口照探两眼,唇角一勾,对自己的装扮十分满意。随后和妇人道谢,拍拍袖子去了寻音斋。


    场院里有株高大的梧桐,桐阴底下立了茶案,女子抚琴吟唱,男子阖目轻轻摆首,倒真是一副慵闲之景。


    知柔一路行到屋檐下,许多人看见她,只随意一顾,仍旧与身边人交谈,连个招呼她的跑堂都没有,反叫她自在许多。


    因此,她脚步逐渐放慢下来,听着满室琴声,不由得赞叹一句:行云流水,指下生花,比长乐楼的小玉姑娘还要更胜一筹。


    怪道二哥哥不去长乐楼捧场,见天儿待在这里。


    她边走边看,寻找宋祈章的影子。


    不一时,一个身穿月白直袍的男子跃进眼帘,他以手支颐,手肘撑在左边膝盖上,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摇两下,很有些风流韵味。


    哪怕是个背影,知柔一刹辨认出来,是二哥哥。


    她无声地笑了一下,两手负去身后,立在宋祈章后头咳嗽两声:“二爷,老夫人派我来拿你了。”


    故作慵沉的声线叫宋祈章心口一颤,登时休整形容扭头,举望上去:“四——”


    他惊了片刻,旋即起身问她:“四公子怎么来了?”英朗的眉梢微微一挑,把她上下打量。


    知柔敛了玩笑,显几分拘谨:“有事相求。”


    宋祈章默了下,骨扇赏给乐女,把知柔带了出去。走到场院,他方才道:“怎么回事儿?”


    “二哥哥,你有钱吗?”


    “要多少?”


    “够回家就行。”


    宋祈章看她一会儿,心里忽生疑惑:“你不是跟三妹妹一起出来的吗?她又耍脾气丢下你了?”


    知柔听见他说三姐姐不好,皱一皱额:“才没有呢!是我让姐姐先回去的。”


    他显然不信,瞩目观察她。少顷,抖抖衣袍挪步:“得了,我跟你一道儿回去,走。”


    天忽然下起小雨,两双缎靴在车辕上一踩,踏出一串湿脚印。


    知柔先上的马车,她于车厢内扫视一圈,拎起一件外袍递给后进来的宋祈章。


    他推还回去,径自靠壁坐下,对外头的车夫道:“回府。”


    马车刚一动,宋祈章抄起手来问知柔:“说吧,为何来寻我?”


    不等她答,又利索地补充一句,“可别说是为了借钱啊。你脸色不对。”


    他提到宋含锦的时候,她和往常一样,极力反驳,可是今日她反驳完,眉宇中仍有迷惘颜色,不似从前那般潇洒。


    如果不是宋含锦,就是有别的什么招惹了她。


    知柔抬起眼睫,一抹黄晕沉沉地掉在她瞳眸里:“二哥哥,你听说过发生在乌宁的那场战役吗?”


    “乌宁……”宋祈章蹙眉思想,“哪一年的事?”


    “二十三年前。”


    他便笑了一下:“二十三年前,我还没出生呢,打哪儿知道去?”


    是了。二十三年前,如此久远,若无人提及,他们几个晚辈如何得知此事?


    “他为何那样……”知柔喃喃着。


    忆起魏元瞻的口吻,仿佛他亲身经历过,在为大将军打抱不平。可他说的军令又是什么?谁下给大将军的令吗?


    宋祈章一直在看知柔,见其眼色微深,插口道:“他是?”


    知柔才反应过来,叹了口气,将下午在碎云楼发生的事情全部讲给他听。


    等她把来龙去脉说尽了,宋祈章概述:“所以你们起了口角,因为安远大将军?”


    知柔颔首。


    他睐她一眼,笑着摇一摇头。


    “你可知安远大将军姓什么?”语调平平,神态中却藏几分怜悯和无奈。


    似有响鼓在知柔脑子里敲了一记,她忽然想起来,魏元瞻对她说过,他的祖父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他是……”


    魏老侯爷。


    难怪、难怪。


    知柔深深攒眉,忽然觉得自己的举止全都错了。


    顷刻缄默中,倏闻宋祈章的声音接着响起。


    “魏老将军在今上还未登基时,便与其一同远征漠北,立战功第一。后来魏老将军的妹妹嫁给了当今圣上,便是如今的魏皇后。”


    魏家是国戚,她竟从来不知。知柔垂下眼,没再吭声。


    “侯府门楣贵重,既得圣宠,又被圣上所忌惮,所以魏表哥这个人,又傲,又谦逊有礼,十分矛盾。”


    宋祈章一行说着,一行剔唇点她,“你能忍到今日,哥哥我呀,真是佩服。”


    知柔又何尝不是一个矛盾的人,她既可混入市井,又有一身娴熟的礼仪规矩,那些京师贵女不常常道她“不伦不类”么。


    于是她嘟囔一句:“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戴复古说的。”


    听至此节,宋祈章稍离车壁,身上染了些脂粉气味,一瞬间都扑迷到知柔那儿,浅浅酝散开。


    “四妹妹的胳膊肘到底往哪儿拐?”


    知柔将手里的长袍扔给他,不偏不倚,正中胸怀,击得人不由往后欹靠。


    随即瞧她展颜,笑嘻嘻的:“当然是向着哥哥啦。”


    隔日,太阳才露半边,知柔已经起身吃完早饭,在院子里练功。


    待至家塾,她和魏元瞻相互对视了几眼,都很别扭。所幸宋祈章走过来,将春宴一事与她提起,二人便一递一声地开始交谈。


    魏元瞻的目光在知柔身上停了一会儿,见她齐整无碍,适才转过头。


    昨日他放心不下,让兰晔去宋府门口等,自己沿路找了她许久。后来兰晔说,看见四姑娘回去了,安然无恙,他方才松下心,回府褪下湿漉的衣裳。


    果然,她那样聪明,总有办法周全自己。


    到下午散学,知柔和魏元瞻都去了起云园,还跟平常一样,二人一起习武,累了就坐下来,搭一搭话。


    彼此皆默契地没提昨天。


    夜里那场小雨,这时瓦间早已干透,魏元瞻不知何时爬到屋檐上,叫酡红的晚霞洇满全身。


    知柔才在厨房洗了几颗梨,出来望见魏元瞻坐在屋顶,便站住了,把手举一举:“魏元瞻,吃不吃梨?”


    他扬扬下颌:“扔上来。”


    知柔轻笑一声:“德性。”又作了起势,“接好了!”


    扔了两颗。


    见他接住,她回身将另外的送给师父,很快跑回来,爬上屋檐,在他身畔盘腿坐了。


    此处视野很好,能眺见巷子里正在拌嘴的夫妻;跑跳的孩童;烧菜的男人。所有世俗的生活都在这儿得到展现。


    知柔从魏元瞻手里接过一颗梨,迟迟不下口,而是望着那些烟火人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对不住啊,我不知道安远大将军是你的祖父。”


    这会儿再提起来,没有先前的尴尬,也没有预料中的剑拔弩张,魏元瞻静静听着,亦平淡地回答她:“你知道又能改变什么?”


    “安远大将军是我的祖父,所以你就不会说那些话了吗?”


    魏元瞻太了解她了,她的性格与她的名字毫不相衬。有时候她会隐忍,但最终还是要反击回去,不肯吃亏,有她自己认定的道理。


    知柔无可否认:“我只是觉得,每个人的生命都很重要,没有谁天生就该低人一等。”


    “你说得没错。”魏元瞻睐目看她,未几,目光又远远地投向苍穹,“我祖父也是这么说的。”


    “那他……”


    “是太子殿下的命令。”


    他嘲弄地笑一下,嗓音很低,可他话中晦涩难言的情绪撞进知柔的耳朵里,她好像顷刻就感受到,扣了扣眉。


    “殿下垂怜他的子民,谁又能驳他?恶名要我祖父担着,若有利,便尽数归于太子殿下。这就是天潢贵胄。”


    “军士,便不是我朝子民了么。太子殿下……”知柔顿了半晌,突然说,“我不服他。”


    这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话,若让林禾听去,不知要怎么教训她。


    还好,她身旁坐着的人是魏元瞻。


    他听言,诧异地睇她一眼,随后清朗地笑了笑:“我也不服。”


    说完倒躺下去,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擒着未吃尽半颗剩梨。


    天色犹未黑透,月亮朦朦地映出来,知柔也躺下去,几乎与他并肩。


    屋檐下的世界,华灯初上,别人在五光十色里忙转,他二人却窝在高处,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急。


    良久,魏元瞻突然喊了一声:“宋知柔。”


    她微微侧脸:“嗯?”


    “今夜之事,你可千万别在外面乱说,小心你的脑袋。”


    “我有那么笨吗?”


    魏元瞻笑了,声音自胸腔里迸发出来,很低,恍惚令人产生几分动听的错觉:“没有,最好。”


    知柔轻哼一声,咬了口梨。


    没多久,魏元瞻又道:“你为什么和盛星云……比跟我熟?”


    他还惦记着昨天下午,知柔和盛星云谈笑自若,全似没他这个人在。


    他的话问得不清不楚,知柔眉梢轻挑:“你说什么?”


    明显是他问不出口,将唇抿了又抿,为自己做了足够长的准备,才转来半张脸。


    大约抱了几分期待,魏元瞻目不转睛地盯着知柔。


    “我和盛星云,谁更好?”


    第27章 起微澜(五) 目光不断翻越,都在寻知……


    这种话从魏元瞻口中说出来, 很奇怪,好似一个总穿盛装的国王突然披上平民的衣裳,人都微末了, 嗓音也低。


    知柔不太适应,缄了片刻,随即莞尔:“各有各的好。”


    她细数道:“盛星云么, 他擅弄丹青;脾气又好, 从不惹我生气;我爱吃的,他也爱吃;小裴哥哥和星回姐姐也很喜欢他。至于你——”


    知柔微微侧身, 一手支着脑袋, 单刀直入地对上魏元瞻的眼睛,看了他很久。


    突然,她笑了一下:“你哪儿都好, 就是脾气不好。”


    前头夸盛星云的话太长,魏元瞻越听,脸色越淡,结果她忽然给出这么一句。只是一句,却比先前所有都更加悦耳。


    魏元瞻不禁顿了住。


    月光笼在她瞳眸上,纯净而灵动, 像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朝他飞过来, 在他心上点了两圈涟漪。


    蓦地有些不敢看她,他扭过脸,悄自平复,唇角慢慢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你也很好。”


    哪儿都好。


    知柔承得坦荡:“我知道。”


    她撤手躺回去,将眼落回天空,接着啃那颗没吃完的梨。


    魏元瞻对她的自信轻轻一笑, 哄弄似的,故意顺着她的话往下接:“哦,那你还知道什么?”


    “昨天,你让兰晔来守我了。”


    闻及此,魏元瞻嘴边的笑凝滞了,很快拧眉,心底暗骂兰晔:岂堪大用!


    却听知柔夸赞他:“做得好。你的歉意,我也收到了,便算扯平了吧。”


    次日在家塾里,没看见兰晔,只有长淮像个木桩一样立在魏元瞻身边。知柔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倒楣的总是兰晔?她还挺喜欢他的呢。


    如此飞转几日,到江洛雅生辰,并非笄礼,江家没有大办,只是小整筵席,邀请了几位亲戚朋友来家中玩乐。


    知柔是下晌散了学才去的,正值江家席落,由婢女引着去往江洛雅闺房。


    一连多日未见,江洛雅才听人报“四姑娘来了”,便捉裙跨出房门,到她跟前把人亲亲热热地挽住:“你总算来了!”


    知柔笑着把礼物给她:“生辰喜乐,所愿皆得。”


    江洛雅指挥她去榻上坐,自己则拆开奁盒,对镜捯饬。从侧面看,少女的鼻梁有些塌,鼻尖却小巧秀挺,像一只闲懒的小猫。


    “好看吗?”她将收到的玉簪挑去发上,转过脸来问知柔。


    知柔点头:“好看。”


    她又刻意把笑容收敛两分,慢悠悠地佩戴别的首饰:“若非我生辰,你是不打算见我了吗?”从镜中剔了知柔一眼,语气似嗔似怨。


    “我习武艺,松懈不得。”知柔弯了弯唇,“你不是知道么?”


    江洛雅搁下手里的耳坠,眉棱轻蹙:“你一个姑娘家,又不担武职,练得再好又有何用?你若和我出门,自有会拳脚的扈从跟着,伤不了咱们。”


    大约是她生在这样的家族中,父亲虽是商贾,却最终从文,母亲又是官贵小姐,她自小浸淫的观念便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知柔对此并不认同,但今日是江洛雅生辰,知柔不想扫了她的兴致,遂挪坐到她身边,转了话题:“今年春宴我应该不去了,与你说一声,到时候不用寻我。”


    一句话讲完,江洛雅瞳色微怔,过了半晌,才可怜兮兮地努动嘴唇:“你若不去,我也不去了。反正那些人也瞧不上我这个商贾之女,就让母亲怪罪我好了。”


    这是在留她。


    知柔有些无奈,叫了声:“洛洛。”


    江洛雅立即换种方式,迂回地劝道:“听闻凌家十三姑娘和九公子也会赴宴——廑阳凌氏,你就不想去瞧一瞧?”


    “有什么好瞧的,不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京中贵人多了,我看都差不离。”


    “廑阳凌氏怎能一样?”


    江洛雅忽地从杌凳上站起来,嗓音都略略拔高。


    “那可是北方世家之首,连太子殿下都曾求娶过凌家女,却以失败告终。后来不知发生什么,凌氏辞归廑阳。听说他们凌家子弟都是仙姿玉貌,美得不可方物呢。”


    知柔将身子微往后靠,抬眼看她:“太子殿下遴选时,你还不曾出生吧,这又是打哪听来的?”


    再说神仙她还真没见过,若有,一定是她阿娘。


    江洛雅忙转回来,拂裙落座:“母亲说给我的呀。”拉来知柔的手叠在自己掌中,“母亲让我去交游凌姑娘。你果真不能陪我?”


    知柔面露难色:“我让三姐姐陪你吧。”


    宋含锦。江洛雅心底轻嗤,手上也松开她:“你三姐姐怕是不想见到我。”


    知柔一直不懂她二人之间有何嫌隙,正欲开口问,她倏然一笑:“算了,不说这个。爹爹从南地给我请来了一个厨子,从前做酒楼营生的,手艺可好啦。一会儿摆饭上来,你好好尝尝。”


    傍晚,宋府马车从两边相迎而驶。知柔落到平地后,往前踱了两步,就见宋从昭自车厢内探了出来。


    知柔正正衣襟,微笑道:“父亲。”


    宋从昭打量着她从车凳上行下:“今日这么早?”


    “今日洛洛生辰,我就没回起云园,打算在家中练练,也是一样。”知柔一面禀着,一面与他往府里走。


    宋从昭脸上现出些欣然的表情:“好,早些回来也好,正巧我有两桩事要问问你。”


    迈过门槛,他扭头道:“听你母亲说,今年春宴你不想去了?”


    知柔有些惊讶:“母亲答应了?”


    三姐姐出面竟如此管用,她好说歹说都未劝服的二太太终究是转了口风?


    却见宋从昭摇头,抿唇笑了一声:“你母亲心是好的,你别怪她。”


    许月鸳虽待人冷淡,但对知柔而言已是极好,她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去生怨怼,垂首轻声:“我怎会呢。”


    “为父知你不会,也知你不喜,但这般交游之筵,参与一二总无坏处。不必一味藏锋,人啊,可以锐利一点,能帮你节省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知柔稍稍驻足,似乎诧异父亲为何同她说这样的话。


    她从未在他面前抱怨过那些贵女,她的境况,父亲如何知晓?


    见她停下来,宋从昭偏身回眸,松形鹤骨的,犹是五年前那般风姿:“怎么,为父说错了?”


    “没有。”知柔醒过神,快步跟上,垂首道,“女儿受教。”


    “祈章最近在哪儿浑呢?”


    毫无征兆的一句话,知柔才缓和的心思瞬间紧绷,面上却半分不显。


    她笑着说:“父亲怎么问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整个宋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也是离奇,人家家里都是兄弟几个玩得要好,到他们宋家,偏是回京不久的四丫头与宋祈章成了一对。


    宋从昭道:“你大伯请托到我这儿,想叫我向你打听打听,他那乖儿子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甩开他的人,在外头不知什么地方混到酉时末才回家里。”


    二哥哥的手段不就那一招么。


    利诱。


    他利诱的本事可比大伯出色多了,有时都不必用上黄白之物,因为他清楚别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宋从昭斜窥她一眼,牵了牵唇:“放心,为父并非真与你打探,只是希望你得空,敲打敲打你那二哥哥。”


    知柔微微一笑:“那我把父亲的话转告给二哥哥,叫他以后早点回家。”


    是不肯承认她知道他的“驻地”。


    宋从昭睇着她:“你呀,机灵太过,若身为男儿,倒是块走仕途的料。”


    知柔只当这是好话来听,未加反驳。待到隔日,她原封不动地把事情交代给宋祈章。


    “我说我爹这几日怎么不派人跟着我,原是打这个主意,想不费一兵一卒就把我抓了去。”


    宋祈章翘着二郎腿坐在吴王靠上,听知柔讲述此事,嘴边哼出个不豫的笑。


    知柔犹疑道:“我觉得父亲已经知晓你在寻音斋了,只是他不想做‘告密’的营生。二哥哥,你往后还是别去了。”


    宋祈章听了,没有预想中心情烦闷,反而爽快地应下她:“成,那我往后就跟着四妹妹游荡。”


    吓得知柔将身子向上端了端,离开廊柱:“别呀,跟着我做什么?二哥哥就没旁的要紧事儿?”


    “我有什么事儿?咱家门庭不是有爹爹和二叔撑着吗,再往下,还有大哥。我就是咱家第一闲人,只想寻点乐子,聊度此生。”


    知柔望他半日,暗暗摇头:“没意思。”


    宋祈章轻轻一笑,随手摘过一枝待绽的桃花,没赏两下又抛去座旁,对知柔说道:“后日春宴,你还是赏光去一趟吧,我突然想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春分时节,花木盛开,旖旎的春阳将园中华服染上醉人的金色。


    魏鸣瑛为避那些世家子,没同魏元瞻一起赴宴,自个儿在家中练舞。魏元瞻自得轻快,带上长淮、兰晔,利索地登入马车。


    进了长河街,正遇上宋祈章在园首站着,不知在打量谁。魏元瞻恰好下车,便与他招呼了下。


    见魏元瞻来,宋祈章直起身子,绽了点笑:“魏表哥一个人?”


    “嗯。”魏元瞻的视线往宋府马车巡睃两眼,“你也一人?”


    “大哥另外有约,三妹妹和四妹妹方才进去,应该就在前头。”


    说话并肩迈至园中,没有宋知柔在,这已是他二人最大限度的交涉了。


    园内花团锦簇,人影流连。魏元瞻二人对周遭一切毫无兴致,目光不断翻越,都在寻知柔。


    好一会儿,宋祈章被另个身影分去神思时,魏元瞻一眼看见了她。


    此时日头正盛,阳光穿插花间,掉落在少女身上,不言不语的样子宛如一星灯火。


    魏元瞻微微勾唇,待走过去,不料视野中突然出现一个男子身形。


    那人立在知柔对面,方才被杏花树遮挡,未能看清。


    魏元瞻眼里的喜色一刹寂灭,蹉了足。


    第28章 起微澜(六) 她有魏元瞻一个就够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真的很奇妙。


    前几日才见过的路人, 一瞬间,到了同个场合,再度遇见, 知柔都没想过她会记得他。


    或许是他生得确实漂亮,墨眉黑眸,面若美玉。他见到她, 倜傥地笑了一下, 过来搭腔道:“宋姑娘。”


    知柔十分诧异,她恍惚记得那天在碎云楼前, 她不曾向他通过姓名。他如此擅作主张地招呼她, 有些唐突了吧?


    可再一照探,二人之间实实在在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他斯文地站在那儿,身条颀长, 有股子书卷气,还有些叫人熟悉的神态自眼尾溢出,莫名其妙地,令她想起魏元瞻。


    知柔错开视线,是一副不愿回应的样子。


    宋含锦在她身旁启唇:“你是?”


    凌子珩调转视线,微仰了下唇:“廑阳凌氏, 凌子珩。”


    闻言,知柔觉得有些意外, 洛洛口中提到的廑阳凌氏,便是她不久前在街上无心碰到的人吗?


    适才重新搭眼,将他端详又端详,到底品出哪里神似魏元瞻了——英挺周正,白玉无暇,没有一处不写温润, 可骨子里的骄傲难以抑制,再有礼,也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这样的朋友,她有魏元瞻一个就够了。


    知柔很快回神,问了他一句:“凌公子有事?”


    “舍妹刚到京不久,听闻宋姑娘是雪南先生的弟子,早想拜会,可惜她微感有恙,今日没能赴宴,便请我代她给姑娘送张帖子。”


    他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封用提花绸缎包裹的请帖,递到知柔身前。


    宋含锦察觉此人还有话讲,得知他的身份后,倒是客气许多。她对知柔道:“那你们聊,我一会儿过来。”


    知柔接了请帖,此刻站在杏花树下,艳阳自错缝间滤下来,打在她的脸上、肩上,她未加避讳地看着凌子珩。


    说不上哪里奇怪,这人看她的眼神都是自律的,但视线相衔,她又觉得他的一切太过冒犯。


    凌子珩确实在打量她。


    那天偶遇后,他的随扈还是没有听命,私下将她的底细打探了出来。她是朔德十六年回的宋家,时年九岁,生母姓林,自小居住洛州。那一年,是她初次上京。


    许多细节都对得上。


    他原不欲纠缠于此,但若姑姑和表妹果真存活于世,他没办法做到毫不在意。兴许现在他只是好奇,并未往深了做任何打算。


    “姑娘是哪里人?”凌子珩忽道。


    这话问得很失水准,他既然知道她姓宋,还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吗?


    知柔一双秀眉攒了起来:“我在哪儿,就是哪儿的人。凌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或许是稚嫩的原因,又或是别的,细看她以后,其实她与姑姑的画像并不十足相似。她眉眼中带有几分英气,和一点几欲消磨掉的异域风情。


    北方旧族皆知,常将军祖上有几分胡人血统。


    “我并无恶意,只是姑娘生得颇似我一位故人。”凌子珩微微一笑,落了眼睫。


    知柔表现得很平淡:“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生得相似罢了,不值凌公子记怀。”


    话赶到这儿,再多言,实在不合身份。


    凌子珩也不急于一时,她说得不错,皮貌相似之人确有,怎能笃定她就是祖父挂念的那个?就算她是,祖父会为了她,做出与当年不同的举动吗?


    疑问重重,答案却需要仔细考究。他移开目光,坦荡地说道:“姑娘若得空,不妨到凌府坐坐。舍妹与姑娘一般年纪,也是个尚武的孩子。”


    “好,我记下了。”知柔点头,“若无旁的事,我要去找我姐姐了。告辞。”


    凌子珩注视她的背影远去后,返过身,碰上不远处投来的一道视线。


    两相遥望,他辨认少顷,认出了他。


    那天突然走来,轻慢无礼的小子。


    凌子珩脸色淡了,不欲多费唇舌,随意看他一眼便撤回来,往南边的帷幕中去。


    这让魏元瞻心内隐隐不爽,目光跟了一会儿,旋即便看见一群人近乎追捧地拥了上去,不近不远地称呼他,凌公子。


    魏元瞻慢慢挑起眉头,重复了一句:“凌……”方才出口,双眸中闪过一丝错愕。


    贵族子弟里姓凌的,只有廑阳一门,听说十几年前便不再盘踞京师。这位凌公子……是巧合吗?


    须臾,魏元瞻抿了抿唇,管他廑阳凌氏还是什么别的,只要不招惹宋知柔,万事皆宜。


    “二哥哥说的有意思的事,在哪儿?”


    这边,知柔与宋含锦汇合时,恰巧宋祈章从另一头阔步而来。


    听她问,两条浓眉一凑,有些隐忍:“四妹妹忘了吧,权当我没说过。”


    知柔觉得受到欺骗,脸上少不得带出两分不快来,牵着宋含锦的手道:“三姐姐,我们去那边吧。”


    她回身要走,宋祈章忙拔腿拦她,连带着多哄一个宋含锦:“妹妹们,我的好妹妹,别这样,我还有许多话想和知柔说呢。”


    知柔扭过来睇他:“什么话?”


    他却说不出了,非是糊弄知柔,而是兹事体大,他暂时没思量好如何开口。


    知柔并不是真的生气,吓一吓他,也算疏通了。瞧他丧气的样子,她笑了起来,甚至有些俏皮地歪歪脑袋,从下往上盯住他的眼睛:“害怕了,二哥哥?”


    进退维谷间,宋祈章蓦然望见贺家几个并蓝家的往这里走来,不由得拽起知柔的胳膊,把她拎正了,低声道:“有人来了。”


    知柔端正脊背,稍稍侧身。


    五六个纨绔堆在了一块儿,为首的姓蓝,是卫国公次子,与宋含茵定亲的那位。


    “这不是宋家兄弟么?”蓝温抬一抬手,对宋祈章作揖,眼珠子却贪色地从知柔与宋含锦身上碾过,“两位妹妹,有礼,有礼。”


    知柔记着宋含锦的话,不敢无状叫人拿了错处,害了二姐姐的婚事。面对蓝温,她简直换了人,端的是与世家小姐一样得体温柔的微笑,眉眼深邃,光华内敛。


    蓝温见状,心里十分自得。未来妻妹且生得如此清嘉,他那未过门的新妇决计差不了。


    有人欢喜,也有人挑衅。


    贺家大公子近前两步,似笑非笑地望住知柔:“听我家妹妹说,宋四姑娘箭术精湛,今日正好有靶,风也静,不知宋四姑娘可否赏脸,与我等切磋切磋。”


    知柔与那贺姑娘的梁子乃两年前结下,就是春宴这天。贺家公子专挑今日同她切磋,一瞧便有诈。


    宋祈章率先启口,空笑了下:“你们好好的儿郎,自己比较便罢了,倒要来为难我的妹妹,不好吧?”


    他话说得温和,身体上却露出冷硬的态度。


    宋含锦亦然,她道:“四妹妹在家中从未挽弓,想来贺姑娘所说,不过戏言。”


    “是真是假,试试不就清楚了?宋四姑娘的胆子,竟比指盖儿还小么?”


    因为蓝温在,知柔怕有差池,硬将好胜的性子按捺住,言不由衷:“我不擅此道,没什么可切磋的。”


    贺大公子不依不饶,嘴边扯着潦草的笑,拍一拍蓝温:“文初,你快劝劝,到底你才是人家未来姐夫,不愿给我几分薄面,总会给你吧?”


    “四妹妹,你看……”蓝温脸上不觉浮现一丝淡淡的绯色。


    知柔斟酌再三,心想,这样拉锯不定,要到什么时候?若事由为蓝温引起,就算姓贺的想做什么,也能将妨害降至最低。


    于是挑挑眼梢:“蓝公子可会下场?若是蓝公子开口邀我,我应。”


    蓝温受宠若惊,忍不住笑一笑,姿态仍旧摆得和煦有节:“好,我便同你们尽兴一遭。”又冲贺家几人预先知会,“手有些生了,见谅啊。”


    那些人明显未料到有此变故,愣了一下。


    事已至此,只好随机应变,中途再想办法给她使绊。总之答应了自家妹妹,定要给宋知柔一个教训。


    “四妹妹,你想清楚了?”宋祈章掣住知柔,眼神里充满诘责与忧虑。


    知柔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反而坚定地回视一眼,也看了下宋含锦,吐字利落:“不怕。”


    随后和蓝温一行去了园中专设的小校场。


    魏元瞻再次看见知柔的时候,便是在这儿。


    场周三面建有看台,人影如织。中心处立着几道他相识的背影,其中最夺目的,是宋知柔。


    从各个方面而论,她都是最受瞩目的那个。


    魏元瞻的额心微微皱了一下,到底行进去,挑了个离她最近的位置站定了。


    知柔从下人手里接过弓,脚边放着箭筒。


    她执弓箭不怯弱,姿容英朗,配上她一身利索的窄袖,光是气势就已经胜了三筹。


    贺家大公子常年拉弓,搭箭上弦后,羽箭疾驰而出,正中靶心。


    他行云流水地射了几箭,瞧宋知柔同样娴熟,不落下乘。那副恣意潇洒的模样收入眸中,不由得眯起眼睛,想到什么。


    他挨着步过来:“这样射,毫无意趣。不若你我蒙眼,叫下人掷物,射‘活’的。”


    在场围观者众多,且都是有头脸的官贵子弟,若伤了谁,她可承担不起。


    知柔当即推拒:“贺公子想一出是一出,我却没说过要奉陪两场吧?”


    她把弓扔回给一旁侍立之人,折身便走,不料在人群中望见魏元瞻,微顿了顿,眼尾挂上些难堪的神情。


    同辈里,她最怕两个人教训她莽撞。一是大哥哥,二是魏元瞻。


    这份窘迫的滋味还未来得及扩散,贺大公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笑着说:“我若不放你走呢?”


    第29章 起微澜(七) 感觉她在抖。……


    “就凭你?”知柔轻嚇了下, 施力一振,贺庭舟自认手劲如钳,却登时被她甩开。


    在看见魏元瞻后, 知柔变得有些着急,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如此丢脸。那些看台上的人都盯着她, 不是欣赏她箭术出色, 是在瞧她的热闹。


    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刻意回避了魏元瞻的视线, 几乎可以想象他会说什么, 诸如:“贺庭舟那种狭隘之人,何必。”云云。


    她不想受他奚落,太难堪了。


    耳边聒声骤起, 像见到什么震惊之物,看台上发出了一点微妙而节制的声音。


    几乎在下一瞬,她听见魏元瞻急迫地喊她:“宋知柔——”


    还没来得及往魏元瞻那儿瞟眼,身体本能地对危险作出反应。


    她往左避了半身,“砰咚”,一道闷响, 一支无头箭矢射倒在她脚下,离她右靴仅仅一寸。


    知柔睇了一眼, 回过身。


    贺庭舟张弓的手尚未放下,冲她挑了挑眉,口型好像在说:“怂货。”


    知柔两腮微微咬紧。


    若她不及躲闪,贺庭舟打算射哪儿?她的腿吗?


    自她到京后,还不曾遇过这样阴毒之人。


    知柔的手在抖,她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 贺庭舟敢如此羞辱她,找打。


    缎靴一抬,才要走过去,就见一道人影从她身前掠过,猝不及防地闪到贺庭舟跟前,一拳把人抡倒在地。


    知柔稍滞了一下,须臾才瞧清眼前的情形。


    是魏元瞻,他在揍人。


    宋含锦和宋祈章在那一箭射出后,立刻推开人群,紧张地跑到知柔身边察看:“四妹妹可有事?”


    她摇一摇头:“没伤到我。”


    再看魏元瞻,宋祈章突然更担心那边,见知柔无碍便跑过去,意图将人拉开。


    魏元瞻发了狠,没两拳下去,贺庭舟已是鼻青脸肿,唇畔缀着一点可怜的血污。若方才射向知柔的不是哑箭,他是真的想结果了他。


    贺庭舟头昏脑胀,连人都没瞧清,雨一样的拳头就狠狠砸下来,把他砸倒地上。直至身上的人被拉开稍许,他涣散的视野与神思才逐渐恢复。


    望着跨骑在自己身上的人,贺庭舟忽然怒不可遏,虽不明白他什么时候招惹了宜宁侯世子,身体却很诚实,一刹掣住魏元瞻的衣襟,抬手就要招呼回去。


    却见魏元瞻笑了,有种英邪的况味,他垂目睨下来,不躲不闪,仿佛是刻意让贺庭舟动手。


    挥到半路的拳头便顿了住。贺庭舟犹豫了,不知该不该还击。


    与他同行的几个本家兄弟见状,愤愤不平。


    他们在京中跋扈惯了,从没跌过这种跟头,眼下观这魏世子骄狂狠戾,个个气得牙痒,偏忌惮他的身份,不敢吱声。


    望一圈,几人当中就属蓝温地位最高,于是怂恿他,让他替贺庭舟出头。


    话声即出,逗得蓝温笑了,是尴尬的、推拒的笑。


    他和魏元瞻可不同。


    他爹是卫国公,他将来却不会是;而魏元瞻十岁便是世子——魏家的爵位世袭罔替,这是除了亲王、郡王以外,唯一有此殊荣的家族。


    宜宁侯府本就功勋显赫,兼是皇亲国戚,他比不起,更惹不起。


    贺庭舟咬碎一嘴屈辱,往肚子里咽,纵使万分不服,也只敢在言语上反抗。


    捉他衣襟的手稍稍用力,把他拽下来,自己上身往前探:“魏世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打了,这事儿可不会这么算了!”


    音量不高,只够他二人过耳。


    魏元瞻不知在玩什么路数,他掰开贺庭舟的手,慢条斯理地整整衣襟,从贺庭舟身上退下去,还帮忙理了理他的衣裳。


    “贺家大公子是吧。”


    少年的手常年持枪,外表却很温润,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每掣他衣料一寸,贺庭舟便觉得喉咙哽了一分。听魏元瞻谈话,哪里像在赔罪?根本是在激他。


    “对不住,我有些眼疾,方才将你错看了,以为是我那冤家,我的过失,我一定认。”


    魏元瞻嘴角似扬了一下,腾开手,“这么着,就现在吧,你打回来。来。”


    他这么说着,却谁敢动?


    贺庭舟倒是想,但权势背景摆在这儿,天差地别。等理智归体,给他十二个胆,他也不敢碰这煞星。


    观情势好转,蓝温待出来打个圆场,别把场面弄得那么难看。


    孰料魏世子不答应,他催促道:“贺兄快些,这么多人等着呢。”


    一转头,果然周围俱是人影,远的近的,都在瞧这个热闹。


    贺庭舟面红耳赤,掀衣袍起身,迎面撞了魏元瞻的肩膀,拂然而去。


    宋祈章自把魏元瞻拉停手后,一直在旁边静观。他从未见过表兄如此失态,或许都不能用失态来形容。


    ——魏元瞻今日之举,足称得上嚣张了。


    却不得不承认,他有些佩服他。


    一身血性,敢想敢做。傲是傲了点,但为四妹妹出了一口恶气,十分痛快。


    思及知柔,宋祈章又看看魏元瞻,没有想到四妹妹在表兄心里居然有这样的分量,一时找不到措辞。


    等蓝温他们都撤了,他才问:“魏表哥这样做,不怕侯爷和夫人责罚吗?”


    终归是寻衅滋事,侯门教养,哪容得他犯此等错误?


    魏元瞻对他露出一点松泛的笑,修正形容:“早习惯了。”


    路过知柔的时候,他深深望了她一眼,不曾止步,也没有开口。


    宋含锦头一次对魏元瞻有了那么丁点儿好感,可能是种爱屋及乌吧,他帮了知柔,在宋含锦心里,他的形象变得顺眼一分。


    故而对他颔了颔首,以示答谢。


    突如其来的一场荒诞,以贺庭舟败走落幕。


    围观者都不知道魏元瞻怎么了,如何会平白无故与贺庭舟打起来?


    有人猜测是为了宋四姑娘。


    话音出口,立刻就被人反驳:“世子怎么可能为宋知柔做到这个份上?”


    “前年春日宴,可是魏世子亲口所说,他和宋知柔非亲非故,相识而已。我那天可在场,魏世子的神情语气,不似作伪。”


    “可我方才明明听见他喊宋知柔了……”


    “定是你听错了,宋二公子不是也在?”


    “管这么多作甚,贺庭舟活该……”


    七七八八的议论声在周遭起落,声音不大,知柔却听得分明。


    两年前,她的确和魏元瞻大吵了一架,很凶。落后几日,恰逢春宴,魏元瞻从前的同窗出言调侃,具体讲了什么,她不记得了,大概是揶揄他和自己这个“宋家表妹”的关系。


    他淡淡哂笑,说了一句很伤人的话。


    时至今日,知柔想不起来他们是因何吵架,但那年春宴,她记忆犹新。


    那会儿,她讨厌了魏元瞻好久。近乎是厌恶他了,因为他的傲慢,仿佛谁都要匍匐在他脚下。


    但很多时候,他又很好很好,比所有人都体贴,一如今日。


    他径直离开,是不想叫旁人非议她。


    知柔目送他的背影,平常鲜少感知的心跳在这一刻沉重起来,有些难以忽略。


    当天夜里,宋祈章回想白日在宴园发生之事,对蓝温的结论又多一重:柔懦寡断,无德无能。这些词与他在长乐楼碰到的画面相叠,直觉此人烂透了,非二姐姐良配。


    整个宋府,他能吐言一二的只有宋知柔。


    却说晚饭后,他派人去拢悦轩请,知柔没来,他适才知道她被二叔母罚了,这会儿正在院中抄写《论语》。


    宋含锦得知消息的速度自然比他快,刚一回府,人还未到澹玉苑问安,许月鸳身边的刘嬷嬷已穿廊而至,将知柔淡睃一眼。


    “四姑娘,您回院里吧,夫人说了:‘四姑娘禁足半月,抄《论语》二十。若还不长记性,便只好请刚放归的吴尚宫来家里教一教姑娘规矩。’”


    见势不妙,宋含锦当即去澹玉苑为知柔辩白。可惜许月鸳是个说一不二的个性,她无法,只好悄悄溜到拢月轩,欲帮知柔分担。


    房中灯是亮的,到了门口,只有星回一人上值。宋含锦要进去,星回百般阻挠,惹得她满腹疑窦,最终斥退了星回,推门而入。


    里头根本没有人。


    此时,宜宁侯府。


    堂上的烛光像两只判官的眼睛,直勾勾、明晃晃地照在兰晔和长淮身上。


    他们垂首跪着,听侯爷发话:“说吧,元瞻这次闹事又是因为什么?”


    二人都未开口。


    倒不是包庇谁,他们一心向着魏元瞻,只听他的示下。


    魏景繁牵着半侧唇角笑了笑,心知兰晔是个蠢直的,不点他,指了长淮:“长淮,你来说。”


    依旧落针可闻。


    魏景繁道:“你们晚一刻交代,元瞻就在祠堂多跪一个时辰。”


    底下两张俊俏的脸终于有了变化,长淮眉头微拧:“是四姑娘。”


    听到这个答案,不知为何,坐在一旁的许月清并不是很意外。她的好儿子啊……身边总是萦着几个卑微低下之人。


    魏景繁转了转茶盏,眼不瞧他们,吩咐下来的话却似审视的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压得人脊梁不敢挺直,只能弯曲着听命。


    “长淮,你去祠堂随你主子一块儿跪,至于兰晔,你看着他们,跑了一个,自去领罚。”


    “……是。”二人领命,退了出去。


    魏家祠堂与府邸分得较开,由一条绵长的青石甬道连接,外墙直通侯府空地,种植了一些松柏,与夜色融合,宛如一个幽静的梦。


    魏元瞻跪在祠堂中央,腰背笔直,连个蒲团都没垫上,像是副诚心认罚的样子。


    案头的火光被风吹得一颤,倏见一道黑影灵巧地闪入室中。


    不过须臾,身旁就多了一个人。


    魏元瞻看到那张无比熟悉的侧脸,顿时怔住,好像吃醉了酒,出现幻觉。


    她怎么会来?


    她疯了吧?


    魏元瞻不敢置信地望她一会儿,慵暗的烛光在她脸上氤氲,点染一分纯澈的笑。


    “是我。”知柔凑近些许,衣袖挨着他的落下,没有心肺似的,口吻满无所谓,“我陪你啊。”


    魏元瞻让她毫无章法的行动惊得心慌意乱,半天憋出一句:“你快走吧,别害我。”


    父亲可是令他跪到天亮,知柔在这儿陪他,算什么?


    “我看过了,外面没人。”她胸有成竹。


    好歹是个官家小姐,她才不会叫人发现,留下一个“宋四姑娘半夜遁人家祠堂”的名声。


    魏元瞻很无奈,分不清是高兴多一些,还是担忧多一些,融杂起来,大抵是刺激吧。


    可静下心来想一想,实在对她不利,倘有人看见她,名声不要了么?


    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魏元瞻和知柔对视一眼,猝然擒住她的手,暗道一声告罪,便同她一并躲进供案底下,四面有绸布遮挡,密不透风。


    空间窄得像座棺材,两袖交叠,素白织金锦被玄色广袖压在下面,拨不开,不敢动弹。


    知柔后悔“死”了,她的初衷只是不想魏元瞻替她受过,这才来此赎罪。刚刚在外面,她趴在墙上观察了许久,确定无人经过,方敢跳进来,怎就落得如此下场!


    知柔想不通,默默在心里把魏家祖宗问候一遍,乞求他们宽恕。


    魏元瞻分心听着外面动静,感觉她在抖,于是稍微偏脸,待提醒她。


    距离太近,他的嘴唇险些擦到她的耳廓,呼吸都停了一霎。


    不知她身上熏的什么香,把空气揉得稀薄。


    魏元瞻忽然觉得一颗心似掉进油锅里,颤抖、抽搐、不断升温。


    他就知道——她果然是来克他的。


    第30章 起微澜(八) 顺着指缝逆流而上,快烧……


    供案底下, 光亮消减,暗影幢幢。


    魏元瞻的手与知柔相扣,全身注意力被她害得集中一半到这掌间。原要安抚她, 叫她别挣扎了,可如今自己气息不稳,胸腔里像关了什么, 冲撞不停。


    他的心不静。


    脚步声自远传来, 噔哒、噔哒。


    魏元瞻无法,紧张之下, 他将知柔的手重重摁住, 逼迫她望过来。


    这种时候,知柔把魏元瞻当作同袍,四目相视, 倒是镇定几分,不觉收力回握他的手,身体却一动不动了。


    万物岑寂,唯独彼此掌中的心跳很有存在感,几乎要跳到耳朵里。


    稍过片刻,有人进来。听足音, 是两个。


    知柔屏气凝神,吐息都压抑着。


    长淮和兰晔迈入堂中, 见空无一人,似乎不敢相信:“爷……爷呢?”


    他们主子素来敢作敢当,不会跑的……吧?


    兰晔有些着急,里里外外来回搜索,把墙角摸遍了,也没扣出个人影。


    “我的爷, 您在哪儿啊……别吓小的。”


    声音飘来荡去,分明势弱,却像个阎王,要来捉拿小鬼。


    供案底下的两只鬼大气都不敢出,心跳到了嗓子眼,简直有种濒死的感觉。


    知柔想想又觉得荒谬,她小半段人生里,哪次遇险不能逢凶化吉,这回居然要死在一条供案下?和魏元瞻死在一起?


    不要!知柔吓得魂都惊醒,忙告诫自己,她还有阿娘呢,她得好好活着。


    手上传来的痛感叫魏元瞻低了低头,她抓得太紧,一种酥麻的感觉游走全身,太难受了。


    魏元瞻不禁思忖,万一他胳膊断了,发出动静,令他二人暴露在兰晔和长淮的视野下,他要如何自证清白?


    他可是干干净净跪在祠堂的。


    二人愁思万缕,目标却是一致,就盼着兰晔他们快点走。


    谁知外面“扑通”一声。


    长淮掀衣跪地,背是直的,脑袋却不敢抬起,似乎十分羞愧,低声冲兰晔道:“你去找吧,我在这里等爷。”


    兰晔微愣,旋即气得咬牙:“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跪?”


    主子丢了,他罚二十军棍;长淮若跟主子串通什么,等他走后,双双消失——四十军棍下来,他还有得活?


    兰晔自觉聪明一回,干什么也不肯独走,上前拽他:“起来!”很不是滋味地说,“若找不到主子,你就和我埋葬一块儿。”


    长淮像一具空壳,给他拖拉着站起,再拖拉着跨出去,没有一点儿心情。


    侯爷的责罚看似轻飘飘的,实则如有千钧落他身上,叫他很不好受。


    人走了,知柔喘了口气,适才察觉手上好似有一团火,顺着指缝逆流而上,快烧到袖子里。


    这种感觉难以言喻,知柔不想钻研,立刻抽出来,往衣摆上蹭一蹭,擦了擦。


    “是不是走远了?”她小声问。


    绸布间,影丝稍错,滤进来的光深邃幽暗,却也不妨照清彼此的动作和神情。


    魏元瞻显然被她的举措怔住了,心中好笑,她在嫌弃谁呢?语气一下子恶劣,睨她一眼:“他们走了,你还在。”


    言下之意便是:你才是那个最该走的人。


    知柔心领神会。当然了,她得赶紧回去,再多待会儿,真是要折寿的。


    撩布钻出供案,里头太热,也有焦躁的缘故,她身上出了些汗,少许发丝黏在玉白的颈上,于暗影昏灯中,凝脂般的肌肤像点了碎金,隐有温泽。


    魏元瞻紧随其后,目光只是随便一抬就看见她,眉宇轻蹙,没多去一眼。


    他转过头,把揉乱的袖角扯平。


    知柔往门外扫量,对魏元瞻道:“我回去抄书了,欠你的人情以后还你。”


    没走两步又停下来,回身注视魏元瞻。


    他一领锦袍,松竹似的站在那,长胳膊长腿,很是金贵。


    可她刚进祠堂的时候,这样金贵的人把膝盖折了,贴在硬冷的青砖上。


    因为她。


    知柔到底过意不去,不愿见他受罚,眉尖拧得比往日紧,许久才松展一些:“贺庭舟打不过我。日后若还有这种事,不要为我出头。”


    话音甫落,堂上的光倏忽一闪,知柔又和来时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夜色。


    连个告别的话都没留。


    魏元瞻顿了半晌,望着敞开的门扉,哑然失笑。


    “不识好歹。”他低嗤,将膝盖落回地上,重新跪得笔直。


    案头的火光就像一只兽口,呵欠着,一片光圈源源地生长起来,至最大时,它又忽地缩灭,没什么声音,魏元瞻却觉得聒噪至极。


    他目光平视,正好够着供案。回想内里空间,潮闷得叫人思绪一促。


    方才精神紧迫,他没有好好感受掌中的触感,现在回想,着实有些惊讶。她的手居然那么软,十指纤细,瞧着是瘦极了,握在手中却不铬人,柔若无骨,很有些可爱。


    回忆发展到这儿,魏元瞻马上想起她嫌弃的、不加掩饰的动作,气得脑子疼。


    一握拳,定定地搭在大腿上,又凹成一个八风不动的贵公子。


    兰晔拉着长淮在甬道附近搜寻半晌,零星影子都没见着。爷那么大一活人到底能丢哪儿去?


    长淮转身,望了会儿祠堂:“回去吧。”


    “回哪儿?”


    “你看,”他指着最外面那道黑门,“那扇门是不是更开了?”


    兰晔搭眼一瞧,还真是!连灯也不要了,飞快地赶去祠堂。


    夜深人静,肃穆的烛光闪一闪,照亮了祠堂中玄色的背影。


    兰晔轻轻喊了一声,没见他应,满以为自己眼花了,即刻奔过去,左左右右把他瞧个全乎:“爷?真是您?”


    通往祠堂的路不是只有一条么?甬道上没碰过,爷打哪儿来的?


    魏元瞻自不必和他解释,瞟他一眼:“我饿了,父亲可准我吃东西?”


    听到他的声音,兰晔有种喜极而泣的心况。爷没跑,是二十军棍跑了!


    复思量,侯爷没说给公子带个食盒,参照以往的经历,大概是不准他吃的。


    兰晔摇一摇头,有些羞愧,魏元瞻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看他了。


    长淮比兰晔晚半刻进来,步子很沉,默默迈到魏元瞻身侧,垂首跪下。


    长淮虽比兰晔安静,却也不是苦闷的性子,他这样一言不发,魏元瞻不由得侧了侧脸:“做什么?”


    兰晔替他开了口:“侯爷罚的。”至于为何罚他,兰晔认为主子不会问,就避了过去。


    魏元瞻的确没往下问,父亲下的命令,他不会反驳。


    但终归是他今日急躁,连累了跟着他的人。魏元瞻很愧疚,微黄的一点光罩在他的脸上,他把脸转回来,蓦然说了一句:“你们受累。”


    长淮惊了一下,听得难受,眼睛越垂越低。


    兰晔这会儿站着,却也看不清他,只听见他的声音虽然平淡,透着由衷。


    他们主子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兰晔突然觉得二十军棍也没什么,若是为主子扛,值当。


    始见天光,知柔从床上醒来,想去樨香园陪陪阿娘。星回却阻止她,低声劝道:“您还在禁足呢,别再出院子了。那放归的吴尚宫听闻可吓人了,姑娘,我害怕。”


    知柔适才记起来这么一茬儿,细细思忖,阿娘应该也得知她被禁足一事,现在过去,确实不好。


    下床问星回:“昨日二哥哥的人来过?”


    星回说是,“二公子请您去知鱼亭,我帮您拒了。听他意思,好像是二公子有什么要事与您商量,但您那会儿人都不在……”


    知柔缄了缄,起来穿衣,面料划过指尖时,不免想起昨日那条供案。


    她迷茫道:“星回姐姐,你说打搅祖宗清净之人,会受天罚吗?”


    “姑娘不是不信怪力乱神?”


    “随便问问。”


    星回伺候她洗漱,等用了朝食,知柔雷打不动地在院里练功。


    瞧着是被禁足惩戒,却什么也没落下。


    三姑娘每日散学就来拢月轩,帮她抄书,还把家塾先生教的内容誊写下来,一并授给她。


    宋祈章毕竟大了,不好单独进妹妹的院子,只得将蓝温的事暂且搁置。


    大约是禁足的第七天,宋祈章怕知柔憋闷,差人将做皮影戏的请过来,扮成新买的丫鬟去到拢月轩,给她赏了好几回。


    那做皮影的姑娘与知柔相谈甚欢,亲自教她做了一套将军和公主的,画样静美,更胜在用心。


    知柔想着江洛雅这些年不断给她塞的礼物,刚一做好,便请人送去江家,交到江洛雅手上。


    她的真诚几经辗转,从城西到城东,再从江夫人手里带到江洛雅闺房。


    晴丝由雕窗满铺进来,屋内暖融融的,榻上的少女却似察觉不到,眼神清冷,淡淡瞥着案头那只木匣。


    春宴那日,她在小校场看见了知柔。


    真是奇怪,不管知柔走在哪里,总有人关注,明明“宋家四姑娘”的身份并不算高,却好像很耀眼,令人不自主地期待什么。


    江洛雅正是因为欣赏她这一点,才与其亲近,所以当知柔反常地出现在春宴上,她并不恼,反而惊喜知柔还是来了。


    临时改意么,可以理解。


    但那天在看台上,她冲知柔招手,知柔没有回应。


    她不想为这种事与知柔落后辩论,可她心里不舒服,连木匣里装的什么她都没瞧,叫下人进来,冷声吩咐:“拿走。”


    自祠堂一别,知柔已经半个月没有见过魏元瞻。


    这日解了禁足,她起得绝早,往长辈那里问安一轮,便同宋含锦一道儿去了家塾。


    那个位置是空的。


    魏元瞻没有来。


    他一向守时,今日……难道病了?


    知柔压着疑惑,勉强专注地把耳朵竖起,一会儿觉得夫子的声音就在耳边,一会儿又觉得远了,隔着雾霭似的,不真切。


    下晌出门,知柔在琉璃街碰见了贺家那几个。


    她坐在马车里,没打照面。


    听他们近乎得意地说起魏元瞻,她才知道,原来贺庭舟他爹参了宜宁侯一本,称他教子无方。


    于是今晨,皇后殿下懿旨,召魏元瞻即刻进宫面见——


    作者有话说:明天请假一天。对后面的剧情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想花时间调整一下后续章节。周四回来给大家发红包,感谢追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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