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起微澜(九) 终究一处长大,羁绊颇深……
殿内转出个同魏元瞻一般年纪的内臣, 见了他,微微呵腰,将他引入暖阁。
魏皇后上了年岁, 起得早,吃得早,瞧瞧更漏, 估摸着魏元瞻这个时辰还未用早膳。到底是自家人, 不至于饿着他,便传膳所, 使宫人给魏元瞻设席。
日子进了三月, 早已转暖,阁中四角摆放着几盆兰花盆景,柔腻的光线透过纱窗, 洒在魏皇后保养得宜的脸上,平添几分温柔的况味。
“先用早膳吧。”皇后睨了魏元瞻一眼,对他的庄重礼仪颇有不满,却未明言,只慢声说着,“记得你小时候喜欢烧笋鹅, 和你祖父一样,每回一只半打底……晃眼你都十五了, 再过几月,十六了吧?”
魏元瞻谢恩入座:“回皇后殿下,臣再过三月,便满十六了。”
魏皇后点点头,眼角虽染细纹,那双眸子依旧明亮, 蓄着一种经岁月沉淀的威严。
“你也不小了,怎的行事还是这般莽撞?”
听了这话,阁中宫人折颈垂首,生怕一会儿魏世子出言无状,惹得娘娘不快,却不舍得发作,便将怒火烧到他们身上。
果然,魏世子恭恭敬敬地端直腰板,眼神坦荡,说出口的话能吓“死”人。
“臣有罪,只是臣也没有办法,那贺家公子嚣张太甚,臣看不过眼。皇上和皇后殿下若要罚臣,臣无有不从。”
“咚”的一声。
皇后执盏的手一撂,腕上的镶金手镯磕到案角,发出沉闷的响动。
“浑小子,你当皇上没治你的罪?如不是皇太孙替你好言,现下你还能全须全尾地坐在本宫这里用膳?”
昨日早朝,贺尽山把宜宁侯参得颜面无存。
皇上与魏元瞻的祖父少年相识,当初登基也有一半是依靠魏家,但后来,安远大将军声名太盛,隐有盖主的嫌疑,皇上因此忌惮,对魏家的态度一落千丈。直到安远大将军故去,皇上才把疏冷的作派调为寻常。
昨日若无皇太孙替魏家辩白,宜宁侯怎可能只被罚俸半年,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见皇后发怒,魏元瞻沉默了片刻,起身到正中撩袍跪下,没再造次:“臣知错。”
早晨的阳光像金麟一样斜在少年锦袍,魏皇后联想到他的祖父。仿佛自己尚在闺中,她倨傲的兄长隐瞒家里从军,凯旋后跪在父亲面前,道:“儿子知错。”
印象中,她那兄长就和魏元瞻现在一样,是有几分认真颜色,但眼睛里常带着点自傲的神气。
魏皇后面色软下来,声调也缓和了:“知错得改。”
她说完,接着又道:“明日,你亲自去贺府,给人家贺公子好好赔罪,把这梁子解了。听见没有?”
魏元瞻暗暗蹙额,话在喉间压抑良久,终归咽下,吐出一个不情不愿的“是”字。
“起来吧。”
未几,宫人呈了牛乳上来,魏皇后命人送去给魏元瞻。
瞧他处处多礼,言语间倒还是以前模样,是因亲近才敢如此“放肆”,便笑了笑,看他片刻。
“你这孩子,到底是我阿兄的血脉,一样的臭脾气。”魏皇后默了下,笑着摇头,“倒是苦了景繁。”
等他用完早膳,原先引他的内臣送他行至殿外,尚未走出去多远,二人在檐下遇到了皇太孙。
已值弱冠年纪,身量却比魏元瞻还低两寸,时下稍抬下颌,看魏元瞻向他行礼:“太孙殿下万安。”
皇太孙朝暖阁方向睇一眼:“皇祖母训你了?”
魏元瞻道:“殿下说笑。皇后殿下只是请臣过去用早膳,恩泽浩荡,臣有福。”
皇太孙轻牵唇角:“行了,你这张嘴,跟我也没一句实话。”
慢慢往前走,一行宫人稍微缓足,给魏世子和殿下让出一段距离。
皇太孙又道:“你可知那贺尽山说你将他长子打得快要断气了,请求陛下做主,要杖责你。”
朝堂上的事,魏景繁回到府中很少提起,魏元瞻自然不知。
此刻闻言,他心底蔑笑,这点子恩怨也值得告到御前。不就是打了贺庭舟么,他不服气,不知道自己干回来?真是废物。
私心如此,面上仍端得一派从容,朝皇太孙拱手:“臣谢太孙殿下恩。”
“别和我说这些官话。”
长道上,皇太孙屏退左右,只余他们二人。
琢磨了一下如何启齿,沉着嗓音说道:“下月选秀,我不会将如意送给魏姑娘。请你叫她放心,她若进宫,我不会亏待她。若她有得选……还是不要来了。”
皇太孙选妃一事业已拖了许久,今年皇上下旨,要将选秀一事提定了。照皇后的意思,是叫他娶魏家女,可他心有所属,更不愿得罪陛下。
魏元瞻从未想过姐姐或会入宫,乍然听他说起,略惊了一瞬。好一阵没开口,低垂眼睫。
皇太孙不知他作何想法,并不催促。等了半日,终于闻他启声:“臣记住了,谢殿下。”
知柔直到进了起云园,心情还是烦躁。
贺庭舟他们的话像挥不去似的,回荡耳边。
之前宫宴,父亲从不肯带她入宫。她没见过宫里的那些贵人,不知他们都是什么样,可会为难魏元瞻……未知又牵引人心的事物,总叫她有些畏怯。
此等心境运到剑上,很没章法,她稍未留神,右手手腕一扭,疼得她气力全无,手中的剑没握住,摔落地上。
雪南在树下看她,叹了口气:“太乱。你明日再来吧。”
知柔蹙着眉梢把剑捡起,推回鞘内,按了按受伤的手。她实在不喜欢这种感觉,无法专注,浪费时间。
索性也不练了,走到雪南身边问:“师父,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无心习武,不如找些能做的小事,出卖体力,也算没有荒废一天。
雪南瞧得出她在为何分心。
元瞻那小子没来,柔丫头平日看着跟元瞻总不对付,却都是面上官司,终究一处长大,羁绊颇深,哪能当真盼对方不好?
若出了事,这两崽一个赛一个着急。
他有意叫她放松一点,目光循到庭中,思忖着说道:“去给我买盆花吧,不拘什么。你瞧上了,便买回来,再捎一个你爱吃的酥骨鱼。”
有了吩咐,知柔立刻说好,洗了把脸,然后唤上裴澄一并踅出门去。
街上的卖花郎是按枝卖,知柔让裴澄驾车,径直往城东的花店行走。
待进了店,瞧着那些竞相开放的鲜花,心情都似被它们洗涤,少女脸上逐渐露出一点自然的笑。
“姑娘买什么花?”掌柜自案后踱出来,目光往她身上一扫,双眸微弯,是个客气憨厚的样貌。
知柔回以一笑,视线从左边掠到右边,方问:“摆在家中解闷,哪个好?”
“您瞧瞧,白蟾花。虽然难养,可它盛开后洁白馥郁,老远就能闻到花香,很是宜人。”
知柔搭目去瞧,不过丁点儿花苞,旁边倒是挂着一幅精湛的画。
她想了想,继续询问:“此花香可会招蛇虫?我送与长辈,不想带去麻烦。”
“倒从没听说过白蟾招蛇,姑娘多虑了。是送给家里长辈?”
知柔称是。那掌柜听闻,又给她说了两种旁的花,易于养护。
知柔选了后者,目光瞥到旁边一群女子进来买物,买的俱是一样的东西,不由好奇:“她们买的是什么?”
掌柜转头睃一眼:“哦,那些呀。那些姑娘是来店里挑学簪花的。今日不是蹴鞠赛吗,都是去看宋家公子,想为他簪上,跟状元披红戴花一般。”
知柔微微一愣,继而挑眉:“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礼制?宋公子愿意?”
“什么礼制呀,那些小姐们起兴,先头儿是扔花给李家公子,人家欣然受了,便渐渐大胆起来。”
掌柜一行说,一行拿来纸笔,抬目对知柔道:“不知姑娘贵府所在?劳您写下来,我使人给您送到府上。”
“好。”
知柔会完账,原要去河边买酥骨鱼,不知怎的,她突然有了兴致,想瞧瞧大哥哥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个性,要如何接受陌生女子给他戴花。
不及登上马车,她忽然出声:“小裴哥哥,你可爱观蹴鞠?”
知柔抵达蹴鞠场的时候,场上已过了不少回合。两边旌旗相当,看样子,大哥哥是遇上了对手,大概就是花店掌柜口中的李公子吧。
知柔暗自思想。放眼场上,视线一下就被宋祈羽吸引,再也没有挪开。
他穿一身牙色圆领窄袖袍,下摆略扎于右胯,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在场上跑动、踢毬,舒展矫健,英气勃勃。
蹴毬过了风流眼,四周欢声起伏,他却只是朝门上望一瞬,没什么外露的情绪,但那身姿耀眼得像一团光。
知柔从未见过这样潇洒,意气风发的大哥哥。
正是方才回首,宋祈羽自余光中捕捉到一个清丽的影子,他稍顿步,视线微划,在人群中看见了知柔。
仅是停了一刹,没有多余的反应,继续转身跑到阵点上,在胸前与同伴做了一个手势。
更漏还在坦缓流淌,周围有女子喁喁低声,手中握着处理过的花材,眼睛紧追宋祈羽。
知柔刚刚被他望了一眼,有些心如擂鼓,不是因为他的清隽皮相——天天见到的人,怎会因此感觉有异?
是他的眼神,无故令她回想起之前那天。
两三年过去了,她居然还是有些害怕大哥哥。仿佛他的枪尖又指过来,敌友难辨。
知柔不愿让他教自己武艺,正是因此。
突然就不想看热闹了,可现在走,难免尴尬,他都已经望见她了。
几乎攒着眉头看完全程,捱到结束的时候,宋祈羽脚步松泛走来,下晌和煦的春光照耀着,他唇角微勾,随口问她。
“四妹妹来此,找我么?”
第32章 起微澜(十) 骨子里的霸道开始滋养。……
知柔不知如何回应, 浓长的睫毛抬着,信口扯了个谎:“小裴哥哥好蹴鞠,我随他来看看。”
宋祈羽听完这一声, 淡漠地把她身后高挑的影子看一眼,裴澄赶紧低头。
宋祈羽没说什么,很自然地理正衣摆, 嘴里道:“哦, 结束了,回府吧。”
他一面弄, 一面将目光往她脸上轻扫, 瞧这意思,是要与她一并回去。
知柔有些惊讶,还有些不大情愿, 但到底是自家哥哥,他既如此说了,她只得迈开腿,跟着他往场外走。
一场下来,是宋祈羽那方胜了。周围少年有欢呼呐喊的,也有败兴而去的, 更多女子捧着桃花挤在一块儿,见他和宋知柔并肩, 不太敢上前。
她们都认识宋知柔——那个被宋家养在江南的庶女。
好像这时上去搭讪,会折损她们要命的自尊,眼珠子朝她身上滚动,投射几丈闺怨。
知柔将她们神色收割一圈,盯着宋祈羽的后脑勺琢磨。
她是被大哥哥利用了吗?这是拿她当作盾牌?
走到马车那边,宋祈羽停下身, 回首望她,欲叫她先上。
知柔只好交代裴澄,让他先去起云园和师父告辞,然后再去一趟宜宁侯府,问一问魏元瞻的事。
上了马车,车厢内搁置桌案,知柔挑了靠里面的地方坐下,目光落在宋祈羽衣袍。
他稍作修整,拎起案上摆放好的水囊,微微仰头,衣领间沾了水,他也不怎么管,直到饮尽才用手背蹭了一下嘴唇。
知柔总是看他,他循着她的视线垂眼,望到自己手中早已瘪软的皮壶,眉毛不禁挑了起来。
“没料到今日会和四妹妹乘一辆马车,不曾备多余的水。渴了是么?”转头吩咐外面驾车的小厮,“走云平巷。”
知柔愣了一下,旋即回神:“不用了,大哥哥。我不渴,直接回府吧。”
宋祈羽没有改口,马车自然还是往云平巷行。
知柔抿抿唇,坐着不动了。
方才她看大哥哥,是因为他处事一向利索,仪表也极其讲究,可观他现下,这幅不羁的样子与平日大相径庭。
“今日没去起云园?”宋祈羽忽然问。
知柔答道:“去了。手有些扭伤,不宜多练,师父让我明日再去。”
宋祈羽便朝她两只手睃了睃。
“怎么伤的?”
“……想事情。”
想哪样事儿能把自己弄伤?宋祈羽乜她一会儿,观她眼角眉梢一块垂落下去,睫影覆盖了眸中神色,单瞧那张脸,有点惆怅的滋味。
魏元瞻与贺庭舟斗殴,他有所耳闻。魏元瞻那个性子,他丝毫不觉意外。
宋祈羽撤回眼,用尽量平缓的语气,状若不经意地对她提道:“魏世子八岁以前,大半时光是在皇城里度过的。皇后待他亲近,旁人顾及殿下情面,断不敢轻慢了他。”
知柔不意会从大哥哥口中听到魏元瞻,一席话入耳,浮躁多时的心终究安稳了些。
她抬起半张笑脸:“谢谢大哥哥。”
宋祈羽眼睛淡淡地望着车外:“犯不着。”
没多久,车身摇晃得越来越慢,最终停靠在一家茶舍旁。小厮进去喊了壶茶,很快有人呈过来,摆上桌案。
茶具很普通,茶却很香。
知柔啜饮两下,见托盘上有枚蹴毬的纹印,不知怎的,她居然说了一句:“大哥哥,我也会蹴鞠。”
宋祈羽奇怪地睇她一眼,想起了小时候。
大概是她刚来府里的那一年,才从澹玉苑出来,她突然在身后喊他,用那把脆生的嗓子问道,能不能带她出府。
他没理,她又接着说,想和他一起蹴鞠。
他那时是怎么回应的?
不记得了。但那会儿他一直觉得,林姨娘同她的女儿应该在宋府做对匿影之人,不要有任何动势,更不要来烦他。
隔得太久,少时的心绪悄然发生改变,有种感叹当年幼稚的想法,不自觉牵了下唇。
知柔微笑道:“是从前巷里的阿叔们教我的,他们可厉害了。”
她说着,那双瞳眸中起了点波澜,又念起小娥。为什么这么多年,她一封信也没有来过?
宋祈羽猜不透知柔在想什么,只是辨她语调……是想回江南?
这个念头自心底萌出,他惊了一刹,眉毛拧起来,压低了嗓音。
“谁让你受委屈了么?”
知柔怔了怔,像是从未往这个方面考察过,乍然听他询问,有些懵懂。
等稍应过来,她冲宋祈羽摇头,不再开口了。
回宋府的路程不算短,黄昏已近,知柔下车时,檐下已挂起灯笼。
宋祈羽回屋沐浴更衣,随后才去到母亲那,归家定省。知柔去得早,后来没再碰上。
等她踱回院里,裴澄来报:“四姑娘,魏世子让我给您带一句话。”
裴澄的声音很年轻,仿佛在模仿魏世子,咧嘴对知柔一笑,那笑容里狭着点惬意。
“雕虫小技,不足挂心。”
说的是贺家之举。
知柔轻轻笑了,收拾一下,高高兴兴地去了樨香园。
魏元瞻把早晨在皇宫里和太孙殿下说过话与母亲转述。魏鸣瑛也在。
他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来回游动,想知道姐姐的婚事究竟什么说法。
许月清坐在榻上,眼色稍沉,好似在揣摩皇宫里的意思。
比起她的严肃,魏鸣瑛那闲适的神态,就显得很不合宜了。
她笑一笑,身上还穿着练舞的衣裳,水袖垂委在膝,姿容美得跟姮娥一般。
“有太孙殿下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她抖抖袖子,把手转出来,捡块枣糕塞进嘴里,不疾不徐。
魏元瞻和许月清朝她望去,就见她拭下唇角,漫不经心地说:“母亲,我有心上人。”
一出口把他们都惊住了。
许月清更甚,一张秀异面孔渐渐起了细微的变化,她不得不问:“是哪家公子?”
魏鸣瑛并不吐露,话却近乎直白:“生意人家,母亲瞧不上。”
顿了顿,复笑起来:“所以我不打算嫁人,皇宫那墓城一样的地方,我更不愿去。既然太孙殿下与我想到一处,我怎好辜负殿下?”
“你……”
许月清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她最宠爱的女儿,竟敢如此忤逆她。
“你这是和我说话的态度吗?”过了许久,侯夫人面上腾起青白之色,显然已怒到极处。
魏鸣瑛不愿同她争执,起身告退。
自刚才听了那番狂言,魏元瞻的额心就没再展开过。
魏鸣瑛不参选秀,让他着实松了口气。皇宫那样的地方,他不舍得姐姐被“收押”进去,只是她口中这位心上人是谁?
思绪到此,魏元瞻不复久留,轻声对侯夫人道:“姐姐糊涂了,母亲别同她计较。我去追。”
外头花影浮动,少女脚踪快,出来片刻就已踅上长廊,闻身后有足音踏至,愈发疾走,直到一股力道拽住她,将她掣得停下。
魏元瞻手下有数,收着力。
魏鸣瑛却毫无还手之机,说实话,他擒住她,在几年前就已经毫不花费力气。
她走不了,只能看他把脸稍垂下来,是质问的语气:“姐姐属意之人,是谁?”
“我的事情,你少管。”魏鸣瑛挣动两下,“松手。”
魏元瞻坚定得像块石头,魏鸣瑛阖一阖目,再睁眼,目色和软了些。
她道:“我吃不了亏,放心。”
魏元瞻的脾气,他盯上的事,就一定要有个结果。不管她怎么哄骗,他只有一句话:“是谁?”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再告诉母亲?”
魏元瞻冷笑:“连名字都要藏着,他是男人吗?”
“你不要太过分了。”
魏鸣瑛深厌这种被人钳制的感觉,她的弟弟如今都敢管束她了么?
“魏元瞻,我再说一遍,”她连名带姓地叫他,“松手。”
仆婢的声音隔着不远传来,魏元瞻沉默了下,松开她。
魏鸣瑛把被他捉皱的衣料用力折抚,扬眉望了他良久。他是长大了,骨子里的霸道开始滋养,也多了一种叫人陌生的冷酷。
兴许未知的东西才会令人忌惮,魏鸣瑛见他瞥着自己,她扭过脸,口吻中有了言和的意味。
“我以后再告诉你,行吗?”
魏元瞻不喜欢等。
他不再纠缠,面无表情地回了濯云院。明日还要去贺家赔礼,实在太累了。
自这天起,兰晔和长淮肩上多了一则要务:凡与侯府有联系的商贾人家,一一盯着。
隔日进到家塾,魏元瞻看见盛星云,脸色忽然不好,转念一想,又觉得他没那个胆子。
盛星云连姐姐的眼睛都不敢看,又怎会想她的主意。
话虽如此,盛星云还是受到了某人的殃及,他几番找魏元瞻搭话,得到的回应都是淡漠的,仿佛不想理他。
盛星云很委屈,巴巴地去找知柔,打断了她和宋祈章的谈话:“你知道元瞻怎么了吗?我得罪了他?”
知柔掠去一眼,没觉得哪里有异。早晨他刚来时,她还和他聊了一会儿,一切都很寻常。
甚至瞧着他恣意的笑,无端令她回忆起父亲说过的话。
——人可以锐利一点。
这种锐利,在她身上却是行不通的。也分人。
位尊者才有资格锋芒毕露。
知柔对盛星云道:“我下晌帮你问问。”不再闲谈,将文房之物摆设好,下一瞬,杜老先生便进来了。
午后学散,知柔往魏元瞻那儿瞟了一眼。
长淮他们的动作极快,三两下拾整好,就要踱出门去。
知柔追在他们背后,喊魏元瞻:“等一等。”
她通常要换身衣物再去起云园,魏元瞻习惯了,都是他先去,今日似想起什么,止步回身,冲她道:“我去别的地方,你先走。”
知柔神色一凝:“你去哪儿?”
即见他笑了笑,眉目落在日晕中,他这幅长相,实在是很显眼。
“遵皇后殿下懿令,去贺家……”
最后两字,若无若无地勾出些玩味的痕迹。
“赔罪。”
第33章 起微澜(十一) 你们府上……只你与凌……
知柔未料及此事还没结果, 瞧他的表情,可以说是迫不及待了吧?眉宇微微地攒着,多问了句:“赔罪, 你认真的?”
“皇后殿下的懿令,还能有假?”魏元瞻看她一眼,似乎不愿就此事与她过多讨论。
知柔便不再说了, 眼神也收回来, 吝于再暴露什么。
等他走后,她抬起脸, 目光罩在那个一年比一年颀长的身影上。
莫名其妙地, 她心里迸出了一个想法。
她希望魏元瞻能在她身边待得长久些,她想看看,这样一个高踞云端的人物, 结局会如何。千万别摔下来才好。
下晌到起云园,那盆兰花已被人送了过来,摆在石案上。
雪南手里握着店家赠予的养护章程,堂堂一个七尺的清梧男儿,竟然面对一盆花,露出了点无措的姿态。
知柔步入庭院便撞见这幅景象, 她笑了笑,像只翠鸟从他身后忽然跳出来:“师父, 喜不喜欢?”
雪南虽有些入神,但在她跨进庭中的刹那,就已经知晓她来了。
因此并未受惊,稍微偏头,把她的面孔照探一二,叹了口气:“你这丫头……怎么是个实心眼。”
叫她买花, 是让她到街上散散心的意思。
昨日她没回来,他很欣慰,目的达到了,颇觉得自己是个良师。结果今早收到个这……委实令人难办。
知柔认为他是嫌麻烦,笑嘻嘻的,从他手里拿过养护单子,粗略地浏览一遍:“我来照顾好了,总会开花的。”
“手好些了?”雪南盯着她的腕子望一瞬。
“本就无碍,轻轻扭伤而已。”
若真这么简单,她拇指腕掌处为何在抖?雪南调转目光,慢声吩咐道:“今日别掌剑了,去小苍山走两圈,天黑之前回来。”
小苍山不算远,也不算太高,坐落城外一里。她刚拜师时,常和魏元瞻在那儿跑上跑下,明着是锻炼体力,暗地里两相争斗,谁也不愿输给对方。
印象中,她胜过魏元瞻的次数屈指可数。
不堪回忆,乌黑的眉目下敛着,声调略含不满:“师父觉得我体弱么?”
雪南有意让她休息几日,可这孩子他是知道的,闲不下来,必定要给她安插点事。
“让你去就去,别问这么多。”
知柔撇一撇嘴,从案上拿了个梨,啃一口,出门去了。
往小苍山走的是西边的城门。
知柔坐在马车里,把木板窗支开半阙,任清凉的风并窗外景致一同灌进来,春阳正好,有些郊游的韵味。
再往前,转了条街,有座十分规整的府邸自首端一直蔓延,青砖黛瓦,威严敦厚。
知柔靠近车窗去瞧,才发现外墙正中雕刻了一个很锋利的“凌”。
凌子珩。她脑海中蓦地浮现这个名字。
原来凌家,有这么大,占了一整条街。墙极高,像一座城。
知柔思想片刻,挪到门边,朝外头驾车的裴澄道:“小裴哥哥,你听说过廑阳凌氏吗?”
裴澄侧了侧脸,余光打那高深的院墙划过,回想了下,其实是有的,只是他从未见过世人口中的凌氏子弟。
“郑娘子,您还记得吗?”他补充道,“三姑娘的奶娘。”
知柔微微垂眼,她当然记得,如今她还觉得此事亏欠了宋含锦。
裴澄的声音自门外抵入车厢——
“郑娘子还没病时,经常来我家和我阿娘一块儿做绣活。我听她们总是谈起凌家小姐,好像是她的旧主……说那凌姑娘如何为人行善,个性洒脱,是当时京师最有声望的才女。”
“可惜所托非人,凌姑娘嫁的那位将军对朝廷不忠,判了腰斩,其子不过七岁,流放北地,最后在路上冻死了。”
知柔听着,身子随马车颠簸,晃了一下。
七岁的身板,扛着重枷,徒行在极寒之地,那种苦厄,她想都不敢去想。
知柔拢紧眉梢:“那……凌姑娘呢?她活着?”
“谁知道呢,大概不在了吧。郑娘子每回说起凌姑娘,眼角都是潮的。”
十四年前的事,年轻的这一辈中少有人知。
裴澄是听爹爹他们在下值时提起过,称“常遇案”判定后,叛臣之妻凌氏不明所踪,一同消失的还有一个女婴。
斩草除根,原该如此,可一夜之间,整个凌氏举族撤出京师,只留下一座广如迷城的府邸。不知凌家与皇上达成了怎样的共识,最终不再追查凌曦与那婴孩的下落,尘封此案,不允人言。
知柔这个年纪,哪里听过诸如此类惊人的案子。她欹在壁上,分明与她毫不相干的事,她却感到涩然。
隔几日,家塾旬休,星回在屋子里替知柔整理书籍。这头翻出一个桃色的请帖,抬首问道:“姑娘,这还要吗?”
知柔与宋含锦在榻上奕棋,闻言,视线一斜,看见了那张凌子珩送给她的请帖。准确来说,是凌家的十三姑娘交由他转递的。
宋含锦循着她的目光瞥一刹,慢慢落子:“你要去吗?”
知柔没有即刻回答。不得不承认,她对那位凌公子是有几分警惕的,可她对凌氏,有一种怪诞的好奇。
天枰最终向右边倾倒,她去了凌府。
凌子珩得到消息时,正在集贤舍看翰林学士的文章。
他此番回京,的确存了走仕途的心思。
但消想起自己在外游历,途径幽州,看那申冤无果的小姐被人逼死;“一心为民的清官”头枕黄金。他便觉得,长久待在金粉浮华的廑阳,于他而言,是一件很无耻的事。
他不要安逸。
他要做官。
为此,他与父亲和叔伯们斗了很久,最后他们也没同意,他是私自出来的。
十三妹妹原在外祖母家过年,他路过江东,碰巧遇上,捱不过她一番威胁兼恳求,只好带了她。终归忤逆已铸,不差这一笔。
现下听侍从报,他执卷的手微微一顿,说声知道了,等阅完案头的文章才踏出集贤舍,打道回府。
凌家的院子虽然空置了十几年,却有忠仆不愿弃走,日复一日地维持着,除了空寂,整座府邸毫不染尘,庄肃如初。
知柔进去时,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深宅大院。几十个院落盘踞其中,她几乎可以想象这里曾守过多少人口,今番空荡荡的,如此反差,不由得令人遗憾。
走了许久,终于在一处宽敞水榭里见到凌府的十三姑娘。
与凌子珩生得不像,但所谓“神女之姿”,大抵便是如此吧。
凌鹤微早听九哥哥说过,宋四姑娘可能会来,倒是没有想过会拖这么久。
看见知柔,她行上去,两厢见礼,清润的眸子闪了闪,笑道:“你我差不多大,你要是愿意,不如喊我鹤微吧?家里姐妹都这么叫我。”
“好。”知柔很爽利,对待真诚之人,她总是可以轻易卸下一点自小养成的戒心。
凌鹤微不着痕迹地端详她。
清清淡淡的衣着打扮,不张扬,带着点与年纪相符的稚嫩,那双眼睛尤其独特,有种贵气与纯真糅合的味道。
下人端上果盆,知柔随意搭了一眼,目光落回凌鹤微身上,与她平视。
“恕我冒昧,你们府上……只你与凌公子?”
“太冷清了?”凌鹤微道,“廑阳不是这样,但是我们家,规矩多,礼节繁琐,我觉得还不如现在这般,多自由呀。”
她说着,一只手撑去腮边,直勾勾地望住知柔,却没有丝毫叫人不舒服的感觉。
她睫毛轻扬,牵着笑:“恕我也冒昧,你长得……还真是很像我的小姑姑。”
祖父书房里的画像出自画圣池问秋之手,他画人,专攻神韵,能将深藏在外表下的风貌勾勒出来,一如注魂,使其呼之欲出。
对凌鹤微来说,禁忌、秘辛,于她有种招架不了的吸引力。家里人对凌曦姑姑避而不谈,祖父却很珍视那一副画。
他们兄妹二人都这么说,惹得知柔有些困惑了,她下意识地摸一摸自己的脸:“你的小姑姑,她生得什么样?”
“你下次来,我画给你。”
凌鹤微尤擅丹青。
知柔自无不可,与她聊了一会儿,她倏然提议到院中投壶。
凡与游戏有关,知柔样样都精,这回算是遇到了好手。凌鹤微手腕微抬,轻轻一掷,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飞入壶口。
知柔望着那张神采奕奕的脸,不吝夸赞:“漂亮,好准头。”
凌鹤微一笑,让了半身:“请。”
知柔随手挑出一支箭矢,还未来得及瞄壶,不知何处蹿出一条青蛇,直朝这边游行。
凌鹤微吓了一跳,不等身旁的仆侍上来,眼前已闯入一道素丽的人影。
剑棍她是拿熟了的,此刻无趁手之物,箭矢握在掌中,便如刀剑般,将那青蛇摔到了假山里。
凌府仆侍旋即收整残局,顺对知柔解释,此院背后临水,多虫蛇,请她与小姐移步别处。
知柔将箭归还,眸光照到凌鹤微面庞,停顿了一会儿,突然问:“凌公子说十三姑娘尚武,是真的吗?”
以她方才所察,凌鹤微投壶可以,善技巧,但论敏捷和专注,一个都不济。
习武之人,不该是这种表现。
意识到她的称呼换了,凌鹤微偏过头,诧异地看了她半晌。
知柔不偏不倚地和凌鹤微对视,盯着少女的脸,她竟然想起那日在街上撞到凌子珩。
好像又闻到那股淡淡的沉水香味,越来越浓。
她正要转身,凌鹤微无奈地笑了一下,语含嗔怪:“九哥哥,你到底拿着我的帖子和柔姑娘说了什么?”
第34章 起微澜(十二) 魏元瞻接过,把她摆正……
春宴那日, 凌子珩对知柔说的话的确不尽实。
望族世家,亲戚多,他自幼周旋其中, 那些措辞借口,连编造的时间都不用耗费,张口即来。
他一向只图达到目的, 至于最终收场如何, 从来是临机应变。有用之人,他便花些心思;若无用, 他也不怕得罪。
凌子珩淡笑了下:“十三妹妹熟读兵书, 不算尚武么?”又偏转目光,对知柔微揖,“宋姑娘。”
他面上瞧不出任何被人“捉脏”的窘迫之色, 知柔没给他绕进去,眼神牢牢地注视凌鹤微。
“十三姑娘,你识得雪南先生是何人?”
那天他说,凌姑娘听闻她是雪南先生的弟子,故想拜会。
知柔的直觉不假,比起凌子珩, 这位十三姑娘是个赤诚的。听他们言语,大约猜到“雪南先生”是九哥哥拿作由头中的一环, 凌鹤微有上百种方法化解过去,但她不想扯谎。
她摇一摇头。
知柔看向凌子珩,他亦望过来,月色一般明亮的眼睛,十足坦荡。
知柔拧了下眉,在心底骂道:骗子。
不欲再待, 她收敛视线,吐字变得平静了,甚至有些疏远:“今日多有叨扰。凌公子,十三姑娘,我便先回了,告辞。”
凌鹤微没有动作,凌子珩却是上来一步,未曾赘言:“我送你。”
知柔要说不必,但凌府深广,她头一次来,无人指引,到底走不出去。少不得默许了,错落半身跟在他后面,一语不发。
人走着,两边都是高墙,前头的洞门一道接一道,穿不尽似的。
凌子珩留意身后动静,她脚步很浅,眼睛大概落在他身上,他有一种被人审视的错觉。
回过头,她又没在瞧他,不时按一按右手掌骨,是在做自己的事。
“那日,”他忽然启口,知柔顺势止步,朝他睐了一眼,闻他低声,“是我欺骗了姑娘,对不住。”
一句道歉的话,他说起来也是平和的态度,几无波澜。
知柔再不喜,她的涵养没能教她无视过去,漠然应了一声:“嗯。”
再无其他。
被人敬着、巴结的日子享用多了,早成了一种习惯,蓦然碰上冷冰冰的人,一时间有些不够适应。
到了府邸正门,凌子珩停下了,知柔与他作别,迈向马车。
不知道为什么,凌子珩这次没有思考,只是顺着心意喊住了那道人影。
“宋姑娘还会来吗?”
即见她站住脚,顿了一会儿,没有回头,最后也没有答复,提裙登上马车。
凌子珩望着她的马车远去,毫不介怀地笑了。
官宦人家中,有个性的女子很少。这位宋姑娘本就有一张令他好奇的脸,今番再见,他对她的兴趣空前高涨。
未几,他掸了下衣袍,折身跨入门槛。
直至坐进车里,知柔仍有一种被玩弄的感觉,忍不住握了握拳。
外间下起了小雨,雨点子砸在车盖上,混乱的声音叫人心头益发烦躁。
待下了车,雨势渐收,知柔望见一副高挑的肩膀从宋府大门里现出来,不由得一愣。
是魏元瞻啊,她嘴边翘一起些明快的弧度,跑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魏元瞻斜眼打量她,连带着将裴澄也瞩了两眼,这才问:“你从哪里回的?”
知柔的唇角平了,她不想说。
魏元瞻狐疑地下睨着她,好像没注意方才是她先发话。
知柔又瞧他不顺眼了,抿一抿唇,袖摆无意地划过他的手,丢下一声:“魏世子慢去。”
懒洋洋的语调,颇有些娇气的况味。
留下魏元瞻不明不白地站在原处,想不通自己哪里又招惹了她。
长淮斟酌许久,似乎还在为之前出卖了四姑娘而感到愧怍,出言提醒:“爷,刚刚四姑娘问您为何过来,您没理她……”
魏元瞻今日到访,是因为周夫子寻他,要他改文章犀利之处。他哪管呢,反正靠科举出仕的又不是他,随便敷衍两下,就准备回府。
不意撞见知柔,对她的行踪,他有些难以抑制地想要探查,完全忘了是她先过问的。
魏元瞻懊恼地垂一垂眼,撩袍踏下台阶。
知柔回去后,从宋祈章口中得知了魏元瞻去贺家赔罪的故事。
听说那天他给贺庭舟送了很多礼,一整口箱笼抬去,里头全是衣物,样样都有,俱是白的。
自古白色非吉,属不祥之兆。
却是对上了贺尽山的口称:魏元瞻将他长子打得快断气了——他便送这些来应景吗?
年纪愈往上长,愈受不得气,贺尽山看着满目素白,脑袋发昏,破口大骂竖子:“你这是咒我儿,还是威胁我贺家!”
劈头盖脸地说了一堆话,没一个好词。
魏元瞻直挺挺地站着,随他怎么骂,自是一副小辈虚心受领的模样。
贺庭舟原听闻他要上门向自己赔罪,十分得意,还叫了一圈兄弟来此,预备让大伙儿瞧瞧,管他什么世子,惹错了人,就是这个下场!
谁料魏元瞻这么难缠,竟送他“寿衣”?贺庭舟怒火中烧,因父亲在,他才压住上去动手的冲动,见魏元瞻似被父亲骂服了,愠气堪熄几许。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魏世子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倏然莞尔,对贺庭舟作了个好正的揖礼。
“贺大公子高洁,我这一双手污了公子贵体,实感羞惭。这只箱笼,望公子千万收下,礼虽薄,却是元瞻一片真心。”
梢头的阳光射下来,横在那双桀骜不驯的眉眼上,何见半分歉疚?
可恨他言语温润,从始至终都没一句难听的话,倒是贺家人将他斥得狗血淋头。若再拿到御前说嘴,反是他们理亏。
贺尽山忽觉头晕目眩,喉咙里热得像有一团火,拼命地咳,到底身子康健,没能咳出一口血来。
魏元瞻很有些良心,他同贺庭舟的私怨,没必要牵扯别人。
从贺家离开后,他让长淮悄悄地去请刘太医,使其为贺尽山请脉,一日一诊,直到刘太医说贺尽山雄健如虎,他才将此事打心头撂下。
知柔刚在府外见过魏元瞻,此刻听宋祈章谈起他的“壮举”,又将那一点点不顺眼在心里抹了个干净。
与外人争高下,她自然乐见魏元瞻赢。
一场微雨,转暖不久的京师又在一夜间稍凉起来。
知柔去到起云园,窝在阁子里窸窸窣窣地不知弄些什么,等她打开门,魏元瞻正好过来叫她,眼睛瞟到她身上,挑剔地皱了下眉。
她换了男装。
太拙劣了。
以往她穿男装不易分辨,肩背端得直,形容严整,泰而不骄。
今日这身……腰带不是腰带,活脱一条水蟒松垮垮地别在腰间,魏元瞻实在欣赏不了。
“穿的什么东西。”他走进去,在屏风旁边坐下,本要喊她到庭中比试,如今被她刺目,不得已扬了扬下颌,“你站过来。”
知柔已抬脚走到门外,突然听他招呼,扭头睇他一眼:“做什么?”
“你说呢,太难看了。”魏元瞻直接说道,骄阳似的秀目黏在她腰间,露出些云遮雾绕的神情。
知柔垂首睨去,原未觉得有何不妥,叫他指出来,这小小腰带竟显得格外碍眼了。
她跨回阁中,魏元瞻伸手一拽,随即她整个人被他掣着衣袖拉过去,站在他身前。
他托着那根腰带观察半晌,无从下手,于是捉着她的腕子把她拉开几分,冲外面的兰晔道:“问师父取一条宫绦。”
兰晔应声去了。
魏元瞻抬起脸,继续问知柔:“这幅打扮,是要去哪儿?”
知柔看着他道:“长乐楼。”
魏元瞻不禁盯了她一会儿:“去长乐楼做什么?”
“听曲儿呗。”知柔不愿多言,手腕还在魏元瞻掌中攥着,她也未察,只想快点弄好着装,去长乐楼找二哥哥。
魏元瞻没再追问,似乎想起什么,装模作样地咳了一下,说:“昨日……是周夫子请我去家塾,想让我把文章改了,重新写。”
突如其来的一句,知柔仔细回溯,竟是个迟到的解释。
她怔了一下,突然笑了,把下颌微点一点:“哦,那你改了吗?”
“没有。”
“周夫子没红脸?”
“其实改了两句,”魏元瞻道,“他见我态度不错,就转头忙别的去了。”
知柔正要说什么,恰巧兰晔赶回来,递了根宫绦。
魏元瞻接过,把她摆正了,两手将绦带在她腰间绕一圈,两端交叉,折成一个环。
知柔低头端详他,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很陌生,他眼眸被睫羽所覆盖,却不难瞧出他现在是个极认真的表情。
知柔凝视着他不语,看他将绦带末端从环中穿过,将她拉近一些,宫绦慢慢收紧,调整成对称的位置。
“好了吗?”她忽然说道。
魏元瞻解下她身上那条“水蟒”,视线犹未提起,带了点审查的况味。
“太瘦了。你在宋府没吃饱么?”
“我瘦?”知柔挑一挑眉,把绦带一扯,脱离了他的桎梏,“谁比得了你呢。”
她站在门边,用两根手指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缩小着对照他的身板笔划,轻轻嗤道:“又细又长,跟你那红缨枪似的,都可以拿起来挥了。”
此话入耳,魏元瞻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指节都捏白了,有点想笑,又死死憋着,咬了咬腮。
前不久,她还说他长壮了,眼下为了呛他,什么胡话都造得出来。
魏元瞻扶膝起身,站直之后,才一抬头,阴恻恻地喊了她的名字。
“宋知柔,你不想活了吗?”
第35章 起微澜(十三) 猫捉耗子的把戏。……
魏元瞻的威胁对知柔从不管用。
她洋洋地勾一下唇, 那张笑脸沐浴在斜暖的春辉中,显得分外昳丽。
“我不想活,你收我吗?阎王老爷。”
这话听了, 魏元瞻眼里含笑,语气却很凶狠:“你可别跑。”说完拔靴朝她迈了过去。
堪才一步,知柔已经警惕地往后挪脚, 旋即转身跳下台阶, 跑得比兔子还快。
眼望到了假山旁,距离连接外道的洞门不过一丈, 她又缓下来, 扭头看魏元瞻一眼,挑衅的意味太浓。
却说人啊,果然不能得意忘形——兰晔和长淮原在洞门底下等魏元瞻, 见状,二人分辨出来,是四姑娘在冲撞他们主子。
忠心的手下就有这点好,不用主子号令,两个高大的身板已闪上来,把知柔的路堵住。
她一回首, 脑门撞在兰晔结实的肩膀上,顿了一下, 随即要往旁边去。
无奈她向哪儿,兰晔二人围哪儿,拦她就跟拦小鸡雏似的。
她复一剔眼,魏元瞻大马金刀地揉了揉手腕,轻佻地望她,仿佛她成了他盯上的猎物。
越来越近, 真没多远了!知柔有些着急,顾不上平日和兰晔他们的交情,上手就拽,要将他们扒开。
知柔的手劲不小,但面对两个本就习武,且已长成的男人,到底势弱。
就听魏元瞻的声音自背后很近的地方响起:“兰晔,你们让开。”
二人滞了片刻,随后撤身,撕开一道能过人的空隙。
知柔来不及想,慌忙逃窜,谁料胳膊上承来一只有力的手,硬生生将她拖拽了过去,像小时候那样,肩膀抵入他的胸怀,脖颈间叫他用手臂圈住,人都矮了,呼吸里全是他的味道。
魏元瞻不爱熏香,只有一些淡淡的皂角香气浮动周身,那气息偏冷,一阵阵闯到知柔鼻端。
他没用力勒她,不至于难受,但这个姿势让知柔觉得好没面子,忙不迭拍他的手臂,装得奇惨:“魏元瞻、你放开,你放开我!很疼!”
魏元瞻语调悠悠:“谁是红缨枪?”
终究无视了她的可怜模样,目光佻达地往下睨着,任她挣扎,总归他拿捏了分寸,绝对伤不了她。
知柔这会儿腾出心思回想,他叫兰晔他们退下,才不是好心!他是故意让他们走,给她逃跑的希冀,再轻飘飘收手,令她狼狈地折服在他手下。
这种猫捉耗子的把戏,的确报了“红缨枪”的羞辱之仇。
知柔羞愤极了,更不会服软,扣在他臂上的手忽而松懈,欲用肘击他腰腹,令他吃痛松开。
动作行到半途,她又迟疑了,力道倏然收了几分,再落下,早没多少力气,软绵绵地触到他腹间。
有警告的含义,却并不伤他。
魏元瞻反应敏捷,在她起势那刻,便有所感受,他眉峰微拧,也犹豫了一下,稍稍放开她。
知柔立刻挣脱出去,离魏元瞻五步远,一壁垂首拾掇衣襟,时不时将眸子搦起来,怨怼地戳他身上。
魏元瞻被她瞧得少许不自在,先是回避几寸,后又矜傲地挑一挑眉,吐出一句:“是你先欺负我的。”
知柔简直要给他的话惹得发笑,说他两句就是欺负他了?他可真金贵。
兰晔和长淮在门外听了这一声,一时间,眼睛和手不知往哪里放。面面相觑少顷,一个挠耳朵,一个咳嗽摸脸,显得很忙。
知柔掸好衣裳,总算舒展了眉头,站在阳光下,又成了一个假扮的翩翩佳公子。
她拿乔起来,眼梢微斜,对魏元瞻道:“我走了,饶你一回。”
长袍一旋,踩着黑缎靴晃入洞门。
魏元瞻在后面看她,嘁一声笑了。
兰晔的视线在知柔身上停留一会儿,等她走后,他踱进去:“爷,那还练吗?”
魏元瞻是雪南派来找知柔比较的,她走了,兰晔在想自己是否需要替她。
练习武艺么,总要寻个对手。
魏元瞻看他一眼,方才的笑容慢慢敛起,眸中上了点认真的神色,开口问另一桩事儿:“那位江公子,打听过了?”
与此同时,宋祈章正坐在长乐楼对面一家茶馆里,听周围书生谈论北璃国犯边之事,免不得有些好奇。
须臾又想,大抵是不实的,倘或真有动乱,朝廷怎会不管?再一则,这些事自有上面的人打理,跟他没什么干系。
眼下与他要紧的,是二姐姐的婚事。
宋含茵已退过一次婚,若此次再由宋家提出,终归对她影响不好。但蓝温此人不善,不堪为配,趁着还未下定,这桩婚事必须解除。
宋祈章没想过如何跟家里开口,担心母亲自责,也怕二姐姐失意。
可一旦想起蓝温那副令人作呕的行径,眼睛鼻子皱一下,什么都咽不下去了。
之前他在长乐楼,碰见过蓝温。
长乐楼是京城里最出名的艺馆,从其建立算起,至今已历二十五年。
楼中艺伎是由各地择选上来的,有极高的曲乐造诣,对所有来楼中的客人,只献才艺,不出卖身体,故此受到许多文人雅士的追捧,乃风雅之所。
宋祈章自幼除了读书,什么都有兴致,一回在长乐楼听了小玉姑娘的箜篌声,便开始经常往来。
那日,他照旧与朋友在三楼雅间,捧小玉姑娘的场。
本来他是不饮酒的,但其中一个朋友生辰,叫了两壶瑶池酿,为了不扫兴,他便同饮了几杯,吃到两颊发烧,人不舒服,又借口更衣往外面躲。
楼内拨弹吟唱的声音袅袅不绝,宋祈章一个好音律之人,此刻听着乐曲声,只感到头脑发涨,一刻都待不下去。
正此时,一个衣着不整的女子蓦地撞到他身上,力量不大,却瞬间让他失去平衡,险些摔倒在地。
他几乎是靠着全身力气扶着栏杆,那女子双手掣住他的胳膊,整个人跌进来,紧紧挨着他。
宋祈章对温香软玉并没多少怜惜,很快搡开怀中女子,目光往她身上落了一眼。
这才发现她脸腮很红,表情有些迷乱,非是醉酒之态,而是一种神智不清的样貌。
被他推开后,那女子惶然起身,一边披衣遮面,一边脚步虚浮着跑向长梯。
宋祈章顺着她来时的方向一睇,是廊道尽头的那扇门,此刻半开,幔帐层叠,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几道人影。
照身形分辨,是两男一女,其中女子衣裳半褪腰间,怀里隐约抱着一把琵琶。
宋祈章虽未经历过女子,但男女那事,他很早就明白。有些嫌恶地皱眉,撤身欲走,却闻那房中传来一个调侃的声音——
“文初,你行不行?”
宋祈章足下一磋,酒醒了大半。
文初——那是蓝温的表字。
后来,宋祈章几番上长乐楼,意图寻那女子,却从未见到。她似乎非楼中乐伎。
直到春宴将近,宋祈章在寻音斋碰见一个“醉酒”的男人。形容扭曲,衣裳华丽,眼眶像哭过似的,尤其红。
男人种种异处,让宋祈章想起那天撞到他的那名女子。他寻人打探得知,那男人服散,是户部张侍郎的私子。
宋祈章惊诧了很一阵,后派人跟着他,找到了一处交易五石散的地方。
守了许多日,宋祈章再度见到长乐楼中那个衣衫不整的女人。
他按兵未动,着人将她的底细探查清楚。
原来她是蓝温在城外救下的,蓄养在长乐楼。蓝温每回去,她都会陪他服食五石散。
卫国公府对此并不知情。
因与宋家议亲,蓝温大抵担心这事暴露出去,会损害他的利益,便将那女子抛弃了,哪管她已服散上瘾,任其自生自灭。
宋祈章便去找了她,要她在春宴上出现,纠缠蓝温。他的目的很明确——给国公府施压,让他们主动退婚。
“我为何要这么做?这种事,对我没有一点儿好处。”那女子折颈坐在河边捶洗衣物,对着身旁居高临下的少年人,低笑了下,带着几分鄙薄,头也未抬。
就闻那年轻的声音自她头顶传下——
“囚你父兄者,就坐在卫国公府。”
女子震愕,脸一阵青一阵白,手也停了,河水冷丝丝地从指尖蔓上,直寒到胃里。
到春宴那日,女子没有出现。宋祈章落后遣人去找,那屋里没有住人的痕迹。
宋祈章把此事在心里压着久了,十分憋闷,于是在知柔禁足解除后,挑重要、干净的部分说与了她。
知柔亦是愕然,但以她的身份处境,不宜淌这摊浑水。她帮不了二哥哥,只能劝他尽快将蓝温的品行告诉大伯父和大伯母,让他们定夺。
宋祈章面上应承,底下犹未死心。得知长乐楼今夜有斗魁会,决意再去看看能否有何收获。
知柔那天听完宋祈章说的话,瞧他面容不对,仍挂在心上的样子,便特意留神长乐楼的消息。
遂今日学散,她匆匆到起云园更衣,为的是及时阻止二哥哥,如没拦住,便同他一起,好歹她会武,若遇上什么麻烦,她能稍微应对。
霞光满天,京师的街道被装点成一块绮丽的画布。
马车行进承平街,知柔掀起一块帘子,在这汤沸的锅一样的地盘里,看见了宋祈章。
她让裴澄停下,跳下马车,径直走进茶馆。
两刻以前。
兰晔回禀:“这江筠乃齐州府同知江仁彧之子。江家原是商贾,在京中盘踞已久,也算有些声望,承平街那个最出名的艺馆就是江家的。说起来,四姑娘倒是与江家小姐认识……”
他接着说了很长一串,魏元瞻只听到“四姑娘”,后边的声音就开始有些模糊了。
“你说的艺馆,是长乐楼?”魏元瞻把眼稍瞥,犹疑着问道。
第36章 起微澜(十四) 对她的厚此薄彼感到不……
知柔自人堆里走进来, 不用伙计引领,径自到了宋祈章案前掀袍落座,身形挡住半阙霞光:“二哥哥怎么一个人吃茶?”
她嬉笑着, 手捉青盏,是请他为她斟一杯的意思。
宋祈章见她略顿了顿:“你今日没到起云园去?”
“二哥哥不是也在这儿?”她的手犹未放下,直直地看着他, 一双眼睛澄亮, 没有明言。
宋祈章替她倒了杯茶,声音是坦荡荡的:“长乐楼的斗魁会, 我要去捧小玉姑娘。”
“不怕大伯父抓你么?”
话音甫落, 即见他脸上露出些不甚在乎的神情,知柔又道:“那祖母呢?祖母近来身子不好,别惹她生气了。”
闻及祖母, 宋祈章的神态才稍郑重起来,蜷起手指。
蓝温一事,他实在不知如何向家里开口,更让他在意的却不是蓝温,而是那个突然消失的女人。他这些天时常后悔,自己是否不该去找她, 他们素不相识,他却指望用她来破二姐姐的婚事。
心里是有不安的, 还有些愧疚,但这些与宋府、与二姐姐相比,他又认为自己没有做错。就算重来一次,他依旧会如此。
这种矛盾的情感,知柔不能领会,她私自觉得二哥哥是想一个人处理卫国公府与宋家的婚约。
知柔用自己的心境去揣度宋祈章, 好像可以理解。倘或有任何困难发生在她身上,比起依靠旁人,她更信她自己。
“二哥哥,用完茶就和我回去吧。”知柔慢慢说道。
宋祈章沉默片刻,仍旧将脊背贴在椅上:“四妹妹别劝我了,早些归家。若今夜一行无果,我也不会再到长乐楼。”
这回没再打掩护,他说得清清楚楚。
知柔见劝他不动,索性笑了下:“那我跟着二哥哥。”仰起的唇角像一枚月牙,柔柔地照进人心里,“我可以保护你。”
听及此,宋祈章握盏的手僵了一瞬,有些发紧。目光照去知柔身上,他又宠溺地笑了,重新喝一口茶。
“一个斗魁会罢了,能有什么危险?就是有,也是哥哥挡你前面。”
起云园内。
魏元瞻听完兰晔回话,把步子住了下来。
他知道长乐楼。
去岁除夕,他应了和宋知柔互换年礼,一用完年夜饭便出去了,预备到曲妃巷与她碰面。那会儿魏鸣瑛也在门下登车,他随口问了一句去哪儿,她说的便是这三个字。
恰巧隔日在路上看见,心中好奇,就和盛星云打探了些。竟是江仁彧的产业么。
魏元瞻眉一提,记得宋知柔方才也说要去那儿听曲,不禁思忖道,她是去见那位江家小姐?
魏元瞻慢慢踱步,忽又想起什么,掉身问兰晔:“江仁彧之妻,可是姓沈?”
兰晔觉得爷神了,说是。过了一会儿,他倏地拍下脑袋,想到“沈园”。他跟爷去过的呀,大约五六年前,那冬日宴可不就是江家办的?
如此说,他们都见过江筠——养了一条细犬,还在宴上把四姑娘弄伤了的少年。怪不得四姑娘和那江小姐是朋友,记得那时,四姑娘身边就有一个年岁相当的女孩儿紧黏着她。
“爷,咱要不把四姑娘寻来问一问?说不定四姑娘和那江公子也是旧识。”
魏元瞻当即想说不会,宋知柔的玩伴,他都叫得上名。话到舌尖儿又吞下去——她和江家的关系,他不甚清楚。
果然他和宋知柔还没到熟透的地步。
魏元瞻想了一会儿,陡然说:“去长乐楼。”
兰晔未料他要现下出去,忙问:“不找四姑娘了?”
魏元瞻没再启口。
长淮耳力好,刚才四姑娘与爷在阁中并未阖门,他听见了他们谈话,于是瞅兰晔一眼,隐隐摇头。这个傻子,四姑娘就在那儿啊。
长乐楼今夜的装潢与平日大有出入,檐宇还是那般檐宇,此刻收起锦绣帘幔,倒显出几分庄重来。
宋祈章和以前一样,去了三楼。
厢房中,窗扇大开,正好能看见楼下临时搭造的舞榭。形如满月,正北方向竖着一面挂牌的矮墙,其余各方设座席,留西边连着长梯的通道给乐伎们预备上台演乐。
知柔并非初次来此,名伎小玉姑娘,她是见过的。
眼下,小玉就站在长梯旁,冷淡无言地缠指,有风流雅客向她搭讪,她只回睇一眼,没说一个字。
知柔敛整衣袍,于窗畔坐下,目光自然地往宋祈章身上停了一会儿,发现他并未朝小玉姑娘瞟。
“二哥哥在找谁?”
闻言,宋祈章视线微滞,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寻什么。大抵想瞧那女子是否会出现,抑或是在留意蓝温的影子。
他把下颌转回来,语气迷茫:“四妹妹,你觉得我不该插手二姐姐的事吗?”
知柔猜想他是有些后悔了,可二姐姐是他的亲阿姊,就算冲动意气,也是人之常情吧。若有人对阿娘不利,她也很难做到谋定而后动,说不准会比他更加急躁。
“已经做过的事情,没什么好后悔的。一切都来得及呀。”
补救、撤身,做什么都来得及。
知柔宽慰完他,视线又被楼下灼灼的花灯吸引。还是孩子心性,对所有漂亮的事物总会产生浓厚的兴趣,目不转睛。
紧接着,一道今日才瞧过的袍裾出现在栏杆下,往楼中进来,一寸寸显露真容。
知柔险些以为她瞧错了,但那张比周围男子稍显年轻的脸,和那张脸上将一切视作无物神气,不是魏元瞻是谁?
知柔眸中几分诧异,他来做甚?
宋祈章见她神情凝重,也顺着把眼往下扔,就看到魏元瞻似有所感,望了上来。
他讶然一刹,随即有礼地向下颔首。
知柔这才对上魏元瞻的视线,忙端坐回去,袖摆自窗畔“嗖”地划过,丁点儿都窥不着了。
“魏表哥怎么会来?”宋祈章问出了同样的疑惑,没多久,自进门便不曾提起的唇角忽而向上略扬了扬,是在低笑。
“我当魏表哥只会舞枪弄棒,却也是个晓弄风雅之人。四妹妹,你知道么?”
“知道什么?”
“魏表哥为人啊。”宋祈章睐目看她,“你们不是熟吗?他还帮你教训了贺庭舟。”
不明白为何,在这里遇见魏元瞻令知柔心中生出几分奇异之感,并不欢喜。他是跟踪她吗?
情绪带到脸上,口气变得有些凉:“你们不熟?”
如此反诘,言下之意像是在说:“别问我。”
听得宋祈章哑然,莫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到底何处见过。四妹妹的口吻,是不愿评价魏元瞻?
未几,屋外有人叩门,宋祈章挑眉睇去一眼:“谁?”
就闻兰晔的声音在外响起:“四姑娘。”
随魏元瞻进楼后,兰晔第一眼扫见中心舞榭,第二眼跟着主子朝上瞩目,盯到了知柔。他本还奇怪主子怎么突然要到艺馆,原来是有先见之明。
只礼称了一句,宋祈章不由回望知柔一眼,见她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方才懒懒应了:“进吧。”
才说完,门由外头推开,魏元瞻在门口站住了,目光将屋内二人打量须臾,却没有走进去。
原来宋知柔今夜,不是去见江家小姐的。魏元瞻勾了下唇,像在轻嗤。
半晌没听见动静,宋祈章狐疑地往门首复望一刻,即见魏元瞻拔步走了过来。他起身见礼:“魏表哥。”
魏元瞻点点下颌,在知柔脸上一睨,未多想就坐去了宋祈章身侧:“这是你的厢房?”
门外的木牌上篆刻了字,一路过来,只有几间如此,余下的皆是空牌。
宋祈章给小玉姑娘捧场,开销够大,这间厢房是长乐楼主人为他留的。
“是。”宋祈章道,“魏表哥第一次来?”
侯府与宋家二房才是亲戚,宋祈章称呼他,总会带上姓氏。
魏元瞻点头,眼神又往知柔身上去一眼,真是奇了:“你怎么不叫我?”
知柔词竭,半天才揪着眉头问:“你为什么来这儿?你不是跟着我吧?”
魏元瞻好笑:“我为何跟着你?”
“我怎么知道。”知柔懒得理他,手肘撑在窗框上,兴致很快就被长梯那边的乐伎调去。
魏元瞻一时无言。宋祈章也是带着心事来此,欲找的人还没见到,却是迎了一个不速之客,不由得分出一点心思琢磨怎么把他送走。
“魏表哥有多少银子?”宋祈章眼珠转动,含笑看向魏元瞻。
他似未听清:“什么?”
宋祈章道:“斗魁会上,哪有不花钱的客人?”
魏元瞻会意,转头瞥了下长淮,他踱上来,从怀中掏出银票,貌似替主子心疼,瘪着嘴、磨蹭地问了句:“爷,要几张……”
魏元瞻便重新睇回宋祈章。
早该想到,侯府世子哪会缺钱?就是身上未带,底下人也会替他携着。宋祈章讪讪提了下唇,随手接了两张,起身迈出去:“失陪。”
他的举动对知柔而言是赤裸裸的背叛,她眼睛虽往下撇着,一双耳朵却竖了起来。听见宋祈章道失陪,知柔登时收手,略显惊讶地注视二哥哥的背影。
随后开始不满,推案起身。
“别走。”魏元瞻拔座,高高的个头将知柔全部罩住,眸光自然而然地定到她身上,“我有话想问你。”
知柔抬头而视,还没开口,听见楼下有副熟识的嗓音,不免偏过去,嘴边弯起一丝笑容。便又坐下了,眼神尚未挪动:“什么话?”
魏元瞻忖了片刻,很突兀地问:“江筠此人如何?”
这个名字,在他二人之间从未言及过,是一个很生的谈锋。
知柔却好像没有发现,手指往下遥点了点:“他来了,你想认识吗?”
口吻十分松泛,嘴角上翘,很欣喜的样子。
与方才见到魏元瞻的模样天上地下。
魏元瞻眉宇冷了,对她的厚此薄彼感到不快,目光循下去,在男子脸上驻了少顷,微微一怔。
怎么是他……
第37章 起微澜(十五) 那是魏元瞻独有的习性……
知柔在楼上看见了江洛雅。
多日未见的朋友突然巧遇, 知柔嘴边勾起一些难压的笑。听魏元瞻问起江筠,便随手一点:“他来了,你想认识吗?”
目光还搭在洛洛身上, 想同她招呼,又想等等看她何时会瞧见自己。
魏元瞻脸色微寒,对知柔的反应十分不悦。他掀着衣摆重新落座, 眼睛斜到长梯, 瞧见那个一领道袍的男子。
相比其他生意人家的子弟,他要显得冷峻许多, 不是一张笑惯的脸, 甚至有些丧气,行走起来不紧不慢,乐伎见了他, 都会含笑称呼一句:“少东家。”
江筠似乎寡言,并不回应,只是唇边漾出一点礼节的弧度,慢慢越过她们。
直到他驻足梯下,那张面庞才无比清晰地映入魏元瞻眼中,像一把锋刃在阳光下发出刺目的光芒, 使人不由一怔。
这张脸,魏元瞻见过。
不止一回。
膝上的手指攥紧, 眉峰攒了片刻,复松开来,不显任何异样。
知柔扭头看他一眼:“你寻江筠有事儿?我替你引介?”
魏元瞻眼皮也不眨:“不要。”
他又不是来交朋友的,引介什么?
知柔早就习惯魏元瞻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反正他有他的心思,她管不了。
又将头转回去, 俯瞰长梯,江洛雅清冷冷地站在那儿,还未发现她。
知柔有些等不及了,想将邂逅的惊喜迅速传递过去,她兜望一圈,忽向长淮道:“纸团,还有吗?”
从前在家塾,长淮经常帮魏元瞻传递消息。多半是他们吵架的时候,魏元瞻有话要讲,却不肯开声,连一个眼神也不肯掷去。
长淮作为魏元瞻最得力的属下,有职责维护主子的颜面,也有义务做好主子欲办之事。故将主子想说的尽抄下来,揉成小小一颗,往四姑娘书案上扔。
这个方子沿用至今,长淮身上总会携卷纸笔。他掏出来,递给知柔,犹豫地问:“四姑娘要纸做什么?”
知柔道:“喊人。”
她撕下巴掌大小,在手里一握,还不及投掷下去,梯口处遽然爆发一起骚动。
舞台旁垂泻的蜀锦经不住整个人的力道,“扑拉”一声闷响,一个年轻男子倒跌在蜀锦上,将整片布置毁于一旦。
他面前站着江筠,一双硬朗的眉眼把他下睨着,笑容半真半假:“上次秦公子醉酒失态,这次又怎么样?还是吃醉了吗?”
小玉被江筠遮在背后,半侧着身,将袖衫向上扯拢,眉目虽低垂着,很有一些清傲之色。
原来那秦公子对小玉动手动脚,江筠愠怒,一把将他挥倒在地。客众对那秦公子的行为也是嗤之以鼻,长乐楼非烟花楚馆,乃大雅之所,这种人混入其中,真是脏了视听。
一时间,议论四起,每个人的声音都是低的,汇聚一处,就有些朦胧的喧闹。
那秦公子行迹败露,且不是头一回了,竟也有羞耻之心,他踉跄起身,手指江筠道了三个“你”,最后涨红着脸,摔下一句:“你等着!”脚底抹油去了。
魏元瞻默默注视着,不知在想什么。
知柔的视线和魏元瞻一样,停驻在江筠身上。
或许她的目光太明显,江洛雅在错眼间,目定上来。果然先是惊讶,转而变为惊喜,对江筠说了一句什么,捉裙游上长梯。
江筠顺势往上边的窗户看了一眼,就见一道直而端正的背影自窗台隐没,现下坐在窗畔的,是一个金相玉质的少年。
四目相对一阵,江筠从那略有敌意的眸光里掉了身,吩咐下人把场地恢复原状。
知柔在江洛雅望上来的时候,全部注意都嫁接过去,三两步跑到厢房外,等她过来。
二人一见面,都很高兴,亲亲热热地挽着手,知柔边走边道:“底下可瞧见我二哥哥?”
“撞见了,他在楼下好像有朋友,说一会儿上来。”
进了门,这才看见房里还有三个男子,年长的两个立在案边,按刀垂目,一瞧就是座上那人的随从。
江洛雅忍不住去端详他。
刚一动作,他已望了过来,拂衣起身,视线牢牢锁在知柔身上,没向她睇一眼。
宜宁侯世子。江洛雅心底暗道。
她见过他,几回在春宴上,还有几次是在宋府,他都像现在这般,那双眼睛尤其规矩,从不胡乱打量。
江洛雅稍稍福身,口中并未称礼。
适才引得知柔为他们引介:“这是江姑娘,我好朋友。这是宜宁侯世子,我的……”
知柔一番措辞,不知道要说“师兄”、“亲戚”、还是“冤家”,最后敛出个笑,话说出口实在有些敷衍了。
“一个朋友。”
听得魏元瞻嚇一声,大抵是气笑的,但以他的教养,不至于冷落一个初次见面的姑娘,便抬一抬袖,冲她回礼。
江洛雅似乎有几分骄矜,眼珠子从魏元瞻身上收回来,拉着知柔去榻上坐下,瞧她一身男装,直夸俊俏。
“我方才在楼下看你,还以为是哪个亲戚家的兄弟,很有些眼熟,瞧了一会儿才认出是谁。”
知柔大大方方地任她看:“你今日怎么出来了,不是说你母亲不许你天黑出门吗?”
江洛雅撇了撇唇:“别提了,我也不想,是……”
言及此,把长淮他们睃了一会儿,大概是嘴严的,才接着道:“是那个小王爷,他说嘉阳县主曾听过小玉姐姐演乐,喜爱得不得了,要花重金把小玉姐姐买到王府,给嘉阳县主做老师呢。”
她口中的小王爷是陛下的十一子,心智稍缺,母族谢氏却于朝廷立过汗马功劳。陛下负疚于怀,待其长成后,替他择了功臣之女为妻,且赐府京中,此生都不必就藩。
小王爷还有一个嫡亲姐姐,是陛下众多子息中,唯一一个没有夭折的公主。
陛下对她十足宠爱,她与小王爷又感情甚笃,是以在整个京城里,无人敢对这个心智未展的小王爷有任何不敬。
厢房中十几支灯烛照着,江洛雅把头发捋一捋,口气轻飘飘的,隐有些埋怨。
“爹爹不在京师,家里的生意全由哥哥做主,小玉是长乐楼的活招牌,哥哥怎舍得放她走?听闻那嘉阳县主同我一般大,哥哥便想着让我过来,试着走动走动。”
知柔记得上回,江洛雅也说要去交游十三姑娘。这种被人安排的日子,光是想一想,她都觉得很受不住。
“你真辛苦。”知柔替她斟茶,目光往旁边挪动几寸,定格在飘曳的光影上。
想起什么,不由抬起眼,转了谈锋,“我上次送去的礼物,你收到了吗?”
江洛雅惊了一惊,若非知柔提起,她都要忘记这桩事儿了。
那只木匣,她连打开看一眼都不曾,径直叫嬷嬷拿走,不晓得扔去了哪里。
江洛雅微感局促,两手垂在衣裙上,倏捏倏展:“啊……收到了。你怎会送我那个?好看倒是好看,我平日却也用不到它。”
“是吗?”知柔轻问,随即又道,“你不喜欢?”
江洛雅给她那真挚又清亮的眼神刺了一下,蓦地心虚,笑容变得别扭起来。
“并非不喜,不合适罢了。”
厢房就这么大,她们的交谈一字不落地坠入魏元瞻耳中,他侧目微睐了江洛雅几眼,手搁在案上轻敲一敲。
动静很小,知柔却察觉到了,秀眉微攒,有两分郁躁。
那是魏元瞻独有的习性。
他每回听人撒谎,或是忍着厌烦长待某处,便会屈起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在桌沿上。
这感觉很吊诡,知柔睇向身旁之人,原只是颇觉有异——江洛雅的表现,不像在谈皮影。
此时此刻,知柔几乎笃定了。
江洛雅在诓她。
为什么呢?知柔想不通,面上露出些心不在焉来。
恰逢竹笛声起,斗魁会便算正式开始。宋祈章这时推门而入,与再度碰上的江洛雅颔了颔首,踱到窗畔。
忽然静了片刻,江洛雅自觉拘谨,倒是站起来,对知柔道:“我就不打搅你们了,哥哥那儿还需要我。”
说着又向茶案那边绽去眼光,“魏世子,宋公子,少陪。”
魏元瞻潦草地应了一句,等人走后,身形端正几分,问宋祈章:“表弟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魏元瞻方才眺望楼中,盯了宋祈章很久。
他不是来听曲的。
此言惹得宋祈章一愣,略微垂首:“什么?”
一副装模作样的姿态,魏元瞻便不再说了。
稍隔片刻,宋祈章挪到知柔身前:“四妹妹,走吧。”声音放低,“我在楼下碰见贺庭舟了。”
他刚才同江筠打听,蓝温已有日子没来,至于那服散的女子,江筠从未见过。一无所获,更不能让四妹妹久留于此,沾染不必要的麻烦。
不巧,他们下去时,迎面撞上了贺庭舟。
知柔今日乔装打扮,若非熟识之人,断看不出这副皮囊下实际是个女子。
宋祈章有意遮挡,知柔却厌恶这种躲藏的感觉,轻易就勾起她在洛州那些狼狈的回忆。
她想站出去,直面解决。
还没来得及拔腿,冷不丁肩头搭上一条胳膊,魏元瞻的声音自头顶传下:“走就是了。”
在外人看来,不过两个少年勾肩同行。
贺庭舟经过他们身边,眉眼不豫,但魏元瞻那个煞星,他是再不敢招惹了。
过了半晌,他忽然回头,视线由上到下打量了那道纤细的背影许久,嗤笑一声,不知瞧出什么,放声道:“魏世子,你是不是藏了我的东西啊?”
第38章 起微澜(十六) 四姑娘尾巴摇到天上了……
长乐楼的斗魁会三年一至, 但逢办起,座无虚席。
时下竹笛已响,行例中首个乐伎款款抱琴, 从容地落到舞榭,勾起指,随即音弦缭绕, 台下听客陶醉其中, 少有人注意走道上的动静。
魏元瞻如同往日和伙伴搭背,闲散地握住知柔的肩。他掌中温热透过衣衫传到知柔身上, 莫名有些安定的感觉。
知柔偏眼瞧他, 话却是反调:“你不用这样,我又不怕他。”
魏元瞻轻笑了下:“你怕过谁?”
知柔的脾性,说谨慎也谨慎, 说莽也莽。
魏元瞻若不管她,她在身体上自然吃不了亏,可人言呢?她本就因为身份承了许多闲话,倘再叫谁认出她穿着男装到长乐楼,又是一项新鲜的谈资。
魏元瞻不想让她暴露,可那贺庭舟真是不上道啊。
在他们还差几步就待跨出门槛时, 背后追来一句什么,知柔感觉肩头的手紧了一下, 攥得她发疼。
这个距离,贺庭舟原看不清那道矮些的人影,但他着眼打量,那个身形体态,加上宋祈章今日在此,“他”不是宋知柔, 还能是谁?
见了魏元瞻,便好似一簇烈火在胸中翻滚,好好的兴致被他搅乱,贺庭舟突然压不住性儿,冲他喝道:“魏世子,你是不是藏了我的东西啊?”
一语作罢,同游的兄弟皆住了脚,顺着贺庭舟的视线往前看——
长淮和兰晔亦在这时收停步子,问询地瞄了魏元瞻一眼。他果然停下,唇角浮起一丝英邪的弧度,是动了怒。
东西。贺庭舟称知柔为,他、的、东、西?
魏元瞻推了知柔一把,让她先走,自己转过背,目视贺庭舟。
声音里含着轻佻的笑:“贺公子,怎么不穿我送你的衣裳?不合心意?”
一经提起,贺庭舟脸色剧变,那些与他同游的兄弟也是见过魏元瞻来贺府送礼的。
他们大多只是认识魏世子,从未打过交道,陡然想起那日贺府前院,少年一身白衣,装得温顺,做出的举动却惊世骇俗。
没有人愿意为了贺庭舟去得罪宜宁侯府,得罪这个骄悍的魏世子。
自然就勒回脑袋,讪讪将贺庭舟的肩膀捏一下,和声劝道:“都开始了,咱们不是来看桃贞姑娘的吗?”
“是啊,”又有人道,“桃贞娘子正往这儿看呢,别失仪了……”
却说少年人最是意气,贺庭舟听他们劝话,只觉愠火更盛,哪管什么场合,抖肩挣开他们,迈步朝前。
楼内琵琶声如水流湍淌,伴着座下轻微的推盏人语,门首这边的情形显得不足为道了。
贺庭舟自也不想闹大,只消把怒气泄了,扳回一城。是以,他的音量没再抬高,却叫魏元瞻听得清清楚楚。
“我说那日春宴上,魏世子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冲我挥拳头,原来是为了宋家那个野种啊。”
那天,他才将箭射到宋知柔脚下,魏元瞻就过来了。再与今日所见相结合,还有什么理不清——魏元瞻是在替宋知柔出头呢。
只是一点令他想不明白,魏元瞻和宋知柔的交情不是很浅吗?前两年春宴上,魏元瞻自己说过的话,不比他说的少几根刺。
话音入耳,魏元瞻神色蓦地阴了一下,早就忍耐到极点。正要开口,不防一只拎壶的手从贺庭舟身侧撞过来,酒泼了他满身。
“对不住、对不住,人太多了,搡得我手软。”宋祈章折下眼,瞧贺庭舟衣衫洇深大块,上手替他马虎地掸了掸,一边装相道。
“哎呀,全湿了……来,你脱下来,我与你换,就当是赔罪了,成吗?”
弄得贺庭舟在外好大个没脸,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拂开身上的手,径自收整形容。
魏元瞻却是笑了,他和宋祈章交换一个眼神,踅足跨至楼外。
夜色如墨,鳞次栉比的灯笼挂在檐间,一排排往深了去,照进街市尽头。
临近的一个摊铺坐着几名差役,瞧样子,是下了值到这里吃酒,借一点门扉听长乐楼传出的悠悠曲乐,别有一番滋味。
知柔背靠漆墙站在长檐下,两手抄起,百无聊赖地踢地上枯叶。
不知道为什么,魏元瞻和二哥哥总认为她需要别人护宥,遇见麻烦就把她拎出去,推得远远的。其实他们无需如此,毕竟这种护宥也不能长久维持,倒不如她亲自解决那些麻烦,一劳永逸。
但方才魏元瞻已经推开她了,她不会不领情,更不会给他添乱,就站在这里安静地等。
魏元瞻从楼里迈出来,余光微瞥,望见了灯笼底下的人影。
她贴墙站着,身条像枝青竹,绚烂的光落她面上,又艳又冷,还有几分得天独厚的英气。再一端详,大概是年纪小,真没长几两肉,怪不得她扮男子天衣无缝,生人难以甄别。
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在往哪儿瞧,魏元瞻忽然惊住了,忙转过脸,睫羽颤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厉害。
正巧知柔偏头,看见了他:“好了?二哥哥呢?”
她一边问,朝门内复望一眼,绫罗绸缎堆叠,没捉到一分宋祈章的影子。
“应该快了。”魏元瞻回道,视线仍投旁边,立得跟个桩子似的,不肯看她。
京城的夜晚是繁华的,各种热闹招摇而过,将那些不好的情绪都跑散了。知柔轻笑了笑,觉得洛洛诓她一事也没什么了不起,何必多想。
于是转了心思,盯上魏元瞻:“对了,你本来找我是做什么?师父让你来的?”
她换衣出来前,魏元瞻到阁中找她,那模样,似乎有话要与她说。
魏元瞻道:“师父说你的剑术比我……”
言及此,后头的话音全给剪断,他扬一扬下颌,重新说道:“总之,师父让我和你练。我用枪。”
这话就比先前简白许多,还有些碎,像遍地织锦中捡了两块,拼凑给她。
知柔怀疑地挑了挑眉:“你用枪?”
近身独斗,他的枪根本不如剑灵活。
他这别扭的情态……知柔慢慢笑了起来,猜到一些,故意要揭他的短:“师父到底说什么了?夸我的?”
魏元瞻要面子,眉头一拢,浑不理她。
知柔非得听到一个答案,见他不睬自己,便只身把他“围”起来——他将脸扭到哪儿,她就跟哪儿,到处寻他的眼睛,要和他对视。
长淮他们在后头看着,觉得四姑娘是属小狗的,尾巴摇到天上了。
魏元瞻就是不让她夺去视线,也好像成心似的,她围在身边扑腾,他很受用。
“说呀,魏元瞻,你说吗,师父到底夸我什么了?你告诉我,行不行?”
知柔必要得逞,已经开始掰他衣袖,欲将他的连人带脸地掣过来,回答她问的话。
她实在像只小狗,非常热烈,魏元瞻忍不住在她没看见的时候轻轻勾唇,短暂地笑了一下。
兰晔眼尖,窥见魏元瞻的表情,恍惚觉得自己看花了,眨了眨眼。
他又没再笑了。
可主子这样一个注重仪表的人,竟然任四姑娘在他身上作乱,丁点儿都不管。
兰晔扣了扣眉,直觉想不通。
魏元瞻委实兜不住知柔的折腾,擒下她的手:“别闹。”
“师父到底说什么了?”她犹在追问,没打算轻易放过他。
魏元瞻无法,低头看她一眼:“说你剑法精湛,炉火纯青,成了吧?”
他信口摘了两个词,有意夸大,“死”也不肯将原话转述给她。
知柔翘一翘唇,心里得意,转身让开些许,走到一旁长凳上掀袍坐了,目光还端详他。
“你就这么不肯输给我?”
魏元瞻没应。
他似乎享受和她较劲儿的感觉,总想逗一逗她。而有些时候,他的确好胜心强,不是不肯输给她,只是不想输。
这些年一直是这么过来的,他没觉不妥,往后大概也会这样。
知柔一向清楚怎么刺激魏元瞻,她又对他露出那抹狡黠的笑:“罢了,少不得我让一让你,填补你那极端的胜负欲。”
魏元瞻眼梢一斜:“我用得着你让?”
适逢宋祈章的身形出现在视野里,知柔麻利起身,绕过魏元瞻:“二哥哥,回去吗?”
垂首一看,才瞟见宋祈章身上有些水痕,衣襟也皱了些许,知柔不禁将眉收拢,十指也攥了起来。
宋祈章倒是没有怎么,依旧一副不羁的样貌,与魏元瞻说了几句话,便作辞别。
知柔的目光不断往宋祈章身上瞥,想问他什么,又踟蹰着,仔细维护二哥哥的脸面。
等裴澄把车驾来,知柔却不上,要乘宋祈章的。她还是想问一问他。
坐入车内,宋祈章感觉知柔的眼神长久停在他的脸上,有些不自在。
他清咳两下,待要启口,倏闻外面响来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宋祈章心头疑惑,掀帘子朝外置去一眼,就见魏元瞻跨在马上,马走得稍慢,随马车行走的韵律缓缓同行。
侯府与他们宋府算不上同路,只能并进一段,后面就要分开。
这么点路,魏元瞻也要送他们吗?
宋祈章侧过脸,望向知柔,她竟还在盯着他。
“四妹妹,说吧。要做什么?”
第39章 起微澜(十七) 只差半寸就能划破她的……
“二哥哥喝酒了?”知柔盯着他的衣襟问道。
宋祈章举起袖摆闻一闻, 须臾,放下来一笑:“很熏人吗?叫裴澄停车,你过去。”
知柔端坐不移:“你们是不是动手了?”
宋祈章为人和煦, 也是应了名字中的“章”,能以言语化解的矛盾,他从不用武, 是以长得这般高大, 却是个实打实的文弱子弟。
若贺庭舟敢欺负二哥哥,她定要报复回去。知柔心里暗暗想道。
“没有。”宋祈章听她说着, 垂目理了理衣袍。方才在楼中, 贺庭舟不愿与他相换衣物,他没话可说,便提壶陪了一杯, 泼在自己身上。
知柔与宋祈章自幼亲厚,他瞧着玩世不恭,可若要在宋府挑个最能藏事儿的,一定是二哥哥。
“真没有?”她再度询探。
宋祈章被她的多疑弄笑了:“真的,我跟那个武夫计较什么。”
怕她不信,又添补一声:“我们就是互相敬了个酒, 挡在路中被人推搡,洒了一些。我什么时候瞒过四妹妹?”
知柔亮锃锃的眼睛在他面上碾转一会儿, 他不见半点心虚,一手抬起来,示意窗外:“魏表哥是送你吗?他一向这样?”
知柔这才移了目光,在一鼓一鼓的帘缝中看见魏元瞻的衣摆。
不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天黑回府,他都会送她。就像现在这样, 他骑马,一路慢悠悠地陪她到宋府门前。
知柔没答对,心绪稍安。她欹去车角,阖眼抱臂地休整起来,等宋祈章喊她下车时,才发现她竟真的睡着了。
翌日熹光乍现,知柔又起了个绝早,精力充沛地在院中练了一个时辰。
待用罢朝食,她和宋含锦一道儿迈进家塾,宋含锦没有松开她的手,拉着她往宋祈羽的位子过去。
知柔不解其意,就见宋含锦已落座旁边,提手指挥她:“坐呀,你在后面能听见什么?”
她轻轻拧眉:“这不是我的位子。”
“哥哥以后都在亭松书院,不往这儿来了,你不坐,”宋含锦扫荡周围一眼,抑着嗓音,“要让给他们吗?”
那些旁支的从未给过知柔一个好脸色,有些还帮着宋培玉,认为是她使了伎俩将人逐走。虽然他们和宋培玉也不亲近,但她一个小丫头在家塾呼风唤雨,十分令人不悦。
知柔无谓这些,轻笑了笑:“我坐后面都习惯了,三姐姐。这儿离夫子太近,我心慌。”
宋含锦听了这话,简直怄她没出息,落后一想,也是。知柔到宋家,唯一争取过的就是祖母欢心,旁的一概不争不抢,从来给她什么,她就收什么,好像没有一点欲望。
宋含锦叹息着放她回去,见周围几个旁支子弟向空位打量,眼眸一斜:“看什么?”
未几,知柔走到座上,同盛星云他们打了一圈招呼。
魏元瞻和盛星云似乎释嫌了,两人一坐一立,魏元瞻闲散地举着书,一只手搁在另边手肘下,不时睐目望向门框。
盛星云就倚在那儿,剔眉说道:“他这人怪是怪了点,心肠却是好的,我还没见过比他更讲情义的生意人呢。”
原是在聊江筠。
江、盛两家也算老朋友,盛星云同江家兄妹青梅竹马,很是熟稔。
魏元瞻半敛了视线,清冷地摇一摇头:“所以说,你看人不准。”
“什么意思?”
魏元瞻不屑议论,微微侧身,喊宋知柔:“今日别忘了。”
“忘了什么?”这话却是盛星云好奇问的。
知柔朝他挥一挥掌:“知道了。”
陪他过招。知柔攒眉,真是麻烦。
他的枪又沉又利,她很难挡,况且她不喜欢枪。
知柔目色微凝,抬起来往宋祈羽的位子上瞟了一会儿。
大哥哥也练枪。
那是春日,天上犹飘着小雪,零星的几片落在枪上,泛着荧荧的微芒。而枪尖下,知柔手肘撑地,半截身子都往后仰着,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他的枪锋只差半寸就能划破她的下颌,离得那样近,知柔第一次觉得生命受到威胁。
宋祈羽居高临下地睨她片顷,方才收势,用锋尖挑开了她掉在地上的长剑。
声音也是冷的——
“你的剑没有开刃,不过破铜烂铁。”
知柔撑在地上未动,眼眶都红了,手和嘴唇一并紧锁,迫使自己不把眼泪滑落出来。
晴丝袅袅,通过门窗吞吐她玉白的脸皮,如水墨晕染。
知柔对枪本能地有些畏怯,不愿袒露,只好应承魏元瞻。
盛星云见他们又开始说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懂的话,上了密语似的。哪怕他同魏元瞻是多年好友,这种情况多了,难免吃味。
他把手叉在胸前,大步踱了过去:“我说元瞻,你动辄不理人的毛病能不能改改?你方才讲我看人不准,什么意思?”
锦衣纳入眼底,魏元瞻抬眸盯着他。
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
魏元瞻和江筠并非熟识,他不想把话撂得太明,不想赤条条地在背后贬低谁。
盛星云给他瞧得没了底气,不觉咧咧唇角,现出个不自然的笑:“罢了,别说,我不好奇。”
“在我看来,你才是最讲情义之人。”魏元瞻平静道。
一刹给盛星云说得局促了,他步子微滞,好像路也不会走。
魏元瞻所言,与他方才评论江筠的话正好对上,只是魏元瞻道的不是“生意人”。
交往许久的朋友突然这么称赞他,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什么别的,盛星云呵呵一笑,浑然未察这是一个答非所问的句子。
知柔答应陪魏元瞻练枪,到底没做数。
才回到拢悦轩,星回抱着一副画轴呈到案上:“四姑娘,这是上午凌府送来的,说是见面礼。”
知柔蹙着额扫视一眼,不是说下次去凌府画给她,怎么倒自己送了过来?这位凌姑娘,认准了她不肯再去么。
想起凌子珩骗她一事,知柔脸上没几分好颜色,转到屏风后头更衣,忖了一会儿,又叫星回:“星回姐姐,你帮我掣开看看,那幅画。”
星回应声将其展开,目光垂落,不由撑撑眼睑,扭头对着知柔比照片刻:“四姑娘,这是请谁画的呀?不大像您……眼睛鼻子又有些对,说不上来。”
知柔系好臂褠,慢慢迈至案边,冷眼把画中人睨一睨。
的确说不上来。
或许画的原就不是她,她自然不会替自己找相似之处,但看着看着,是有点像谁……阿娘若再年轻一点,与这画像应有七成相似吧。
缄了半晌,知柔倏地一嗤:“无聊。”请托星回把画收走,拎起萧剑便要往起云园。
却说星回卷画的时候,看见画中女子耳垂上有块绯色的印记,她顿了顿,嘟囔一声:“林姨娘是不是也有一块这样的疤……”
林禾不戴首饰,寻常发髻总会垂下几缕,将颊畔微微拢住。即使这般,她依旧不显柔弱,不失端庄。
星回曾在樨香园上过值。那天四姑娘宿在林禾屋里,星回打水进去,林禾正挽发擦手,替高热的四姑娘拭身。
光影慵暗,星回秉烛去到床边,想察看四姑娘是否还烧红着。便是那时,她瞥见林禾耳上有块显眼的疤,并不可怖,只是伤在耳垂处,实在有些稀罕。
知柔听见她说的话,脚步兀地收了,诧异的目光投到她脸上:“你说什么?”
天色将倾,知柔来得比平时早,林禾瞧一瞧窗外,稍有疑惑:“打起云园回的?”
“没去起云园。”
知柔落到梅花凳上,看案台烛火,光圈太弱,整间屋子像座暗室,仅有一点微黄的光。
阿娘不喜亮堂吗?为何每次来都这样黯。
她情态有异,林禾未能及时察觉,仍惯例询她:“今日夫子教的什么,可听得懂?”
知柔答道:“还是算术,有点难,但是三姐姐说她空闲可以教我。”
林禾稍微颔首,还待说些什么,就见她伸手往自己耳上指了指:“阿娘,你这个疤是怎么来的?”
她一面问,一面将梅花凳挪到林禾身边。其实那伤的缘由,她早听过无数次了,却忍不住再问起,仿佛要借阿娘的回忆去往昔里瞧一瞧她年轻的样子。
林禾坐在榻上,眉目娴静。
那一道伤,是她少时跟常遇出去玩闹,不慎留下的。
当时,常遇半跪在廊上,长臂揽着她,被她自耳垂流进衣领的血吓得惊慌失措,要拿手给她捂,又怕他手脏,急得近乎饮泣。
后来她人无碍,耳垂上却落了疤,父亲本就嫌常遇散漫,把她都带偏了。
那天见他来,更没摆出一分好脸色,常将军对父亲道:“小遇顽劣,损伤了曦儿容貌,今日我便将他放在这儿,随你处置。”说完就走,头也没回。
父亲还真的将他打了一顿,她在旁瞧着,见他不叫不喊,连个哼声都没有,愈看愈叫人心疼。
“你不是问过吗?”林禾从思绪中抽离,望着知柔的脸,“我跟你父亲去同伴家游戏,走的窗户。那时还小,太贪玩了,什么都不避忌,不想才钻上窗沿,猛地瞧见她家夫人在里头写字,一个不慎,就摔了下去,磕到了耳朵。”
“阿娘和父亲既然这么早就结识,理应感情深厚,他为何把我们扔在洛州,九年不闻不问?”
这话知柔询了多回,不敢往深了想。阿娘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深怕想多了,一切都经不住推敲。
林禾低着眸子,才起头喉咙就咽了咽:“你父亲……他有他的苦衷。”
知柔举起视线,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林禾。
“阿娘,你会骗我吗?”
第40章 起微澜(十八) 魏元瞻俯向她的视线里……
天有些阴沉, 像要下雨。知柔从房间里踏出来,起得比平常晚,眼下却是微青的, 似乎未曾好眠。
昨夜她问阿娘,阿娘果然缄默了。这种事发生也非头一回,她本该习惯的, 可她继续追问——
“阿娘的姓, 是双木之林,还是立雪之凌?”
话音甫落, 屋内好像一刹结冰, 仿佛又回到那个风雪江寒的夜里,林禾冻得骨头发抖,经年不展喜怒的脸上划出了一道裂痕。
她手搭在膝间, 落后一会儿,慢慢把神情敛去,朝知柔平静地道:“你方才说什么?”
“是不是假的?阿娘并不姓林。”
房中烛火微弱,瞧不清知柔的面庞,但她的声音无比清晰,带着盘问的意味。
林禾停顿片刻, 冷冷问道:“谁与你胡言?”
察觉林禾的声气儿一下严厉,知柔闭唇无语, 把脑袋扎低几寸。
屋里突兀地静下来,林禾注视着她,目光像从皮肉照到肺腑,将人剖开一般,只不发话。
知柔蜷了蜷手,沉默着想到郑娘子——她为何会冲撞阿娘, 又仅仅因此便被父亲和二太太驱了出去?父亲是不是也知道什么?
廑阳凌氏是在一夜之间举族搬离京师。阿娘若姓凌,是他凌氏族人,为何她们当初不在廑阳,而在洛州?
思绪万千,只有阿娘能给她答案。
“没有谁,我只是碰巧看到一幅画……那画中女子与阿娘的面貌有些相似,尤其是耳垂上那一道疤。”知柔思忖半晌才启口,复一举眉,低声,“她姓凌,立雪之凌。”
“是吗?”林禾似乎在问,又不像问她。
知柔道:“我不会欺骗阿娘。”
就闻榻上的声音平淡若水,仔细分辨,却已显愠意:“长辈跟前,你言语不分尊卑,回答吞吐含混,这不是欺骗,不算放肆?”
明知她并非震慑,知柔口中仍泛上委屈,酸得咬了咬牙:“……我错了。”
“错了就回去好好反省,明日不必来了。”
因为惹林禾生气,知柔一个晚上都没睡好,想了很久,是真的知道错了,但是心里又十分不甘。
这日清晨,知柔称病未去家塾,连晨省也没去,嘱咐星回打外头套车,一径去了凌府。
凌鹤微于书房悬腕,下人进来通报,称宋姑娘来了,她微微一笑:“请她到亭中稍坐,我就来。”
知柔看见凌鹤微的时候,面上有几分尴尬,耐着性子拎出悦色,起身向她见礼:“突然造访,多有打扰,望十三姑娘勿怪。”
“无妨,我一人在府中也是无趣。你来了,正好陪我解解闷。”凌鹤微比知柔大方得多,坐到石凳上,“会下棋吗?”
“略通一二。”
下人将棋盘摆至圆案,二人猜先,凌鹤微执白。她首落一子,挑目说道:“看来你是收到我送去的画了。怎么样,是不是像你?”
知柔的目光垂在棋盘上:“五六分吧,毕竟不是我。”
凌鹤微笑:“对呀,不是你。你可见过那画中人?”
知柔捏紧棋子,抬起脸。凌鹤微回视她一刻:“我随意问问。”
对待生人,知柔颇有几分警惕之心。
很快收敛颜色,自然道:“不瞒十三姑娘,我有些不辨人容,仔细盯着还好,过会儿就忘了。你若问我是否见过谁,我很难回答。”
“是吗?那你平日怎么识人呢?”
“手,还有熏香。”
知柔望她一会儿,编起谎来没有一丝慌乱。
“十三姑娘的手骨肉匀称,指腹略有茧,指盖儿上染了一层薄蔻,不醒目,但这是将门之女才有的习惯。想来凌公子称姑娘尚武,并非全虚,十三姑娘应与武将门第常有走动。”
顿了顿,知柔又道:“你身上的香,很贵。”
凌鹤微瞟她两眼,笑容愈盛:“有点意思。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自己身上熏的香,乃北地特产之物,贩到京中,比檀香、沉香更为珍贵。
知柔摇头:“从洛州到京师,这已是我走过最远的路了。廑阳是什么样的?”
凌鹤微下着快棋,闻言没再抬眼,只盯着棋局:“该你了。”
知柔抬手就下,似乎没在思考。凌鹤微被她的棋路扰了片刻,适才慢悠悠回她。
“廑阳么……我在那里待的时候也不长,春天桃花开了,我就去河边乘船赏花;夏天,九哥哥会回来,给我带很多他经历之处独有的小玩意儿;冬日就在外祖母家了。”
“廑阳规矩大,没有滋味,不如京师。”凌鹤微最后评道。
知柔今日来是为了试探那幅画的用意,听凌鹤微说完,她接着问:“你的小姑姑,她什么样?”
风卷起亭周纱帘,与少女的声音一起响到耳畔,叫凌鹤微略微停下,抬眸望了她半晌。
随后说道:“我从没见过她,只是听外祖母提及过,小姑姑她精于弓马,那些千金小姐都不屑学习的事物,她样样出色,当年求娶她的人能塞满整个凌府,她却谁也瞧不上。”
话音至此稍降了降,仿佛自语一声,“偏偏嫁了常将军。”
这声音极低,知柔记得在哪里听过,不由张口:“常将军……”
“可不能再说了,要掉脑袋的。”凌鹤微及时把她的话掐断,看看棋盘,又忍不住瞥了她一眼,“你的棋是谁教的?”
“传我武艺的师父,他爱下棋。”
凌鹤微悄无声息地笑了一下,未予置评,等一局走完,方才说道:“下次别弈棋了,咱们去钓鱼吧?”
这是嫌她棋臭呢。知柔于缺点上从不掩饰,坦荡地回以一笑:“好啊。”
早晨到宋府家塾时,知柔不在,魏元瞻往她的位子上接连瞟了几眼,等到杜夫子进来,她犹未现身。他按住疑惑,散学后叫住了宋祈章。
“她怎么没来?”魏元瞻说着,目光向知柔案面一扫。
宋祈章回道:“好像病了。”
“病了?怎么病的?”魏元瞻挑眉。
“听说是倒春寒,受了凉。我下晌去瞧瞧她,魏表哥要我给她带什么话吗?”
宋祈章站着等他一会儿,却听他道:“不必。”
“哦。”宋祈章折足回身,走出去两步远,背后蓦地响起魏元瞻的嗓音,其间略无情绪,但他还是从那装相下甄出一丝担心的味道。
“叫她早点好起来。”
宋祈章笑着摆一摆手:“行,我会跟四妹妹说的。”
到了前院,廊下光影一闪,紧着便瞧长淮急匆匆地踱步,至魏元瞻身前:“爷,不好了,姑娘她……她进宫了。”
不大切实的一句,魏元瞻没应得过来,待他重复一声,魏元瞻才微绷着脸:“你再说一遍。”
“姑娘今晨一直待在院子里,同夫人赌气,不肯出来,饭也不吃。半个时辰前,夫人遣马娘子去外头买油酥饺给姑娘送去,这才察觉姑娘不见了。侯爷散朝回来,碰上旁的同僚都在祝他……”
长淮眉头紧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回禀。及此,觑了下魏元瞻的情状,小声道:“这才知晓姑娘原是进宫去了。”
“母亲怎么样?”
“夫人很生气,但有侯爷在,已经安稳不少,不会有碍,爷放心。”
叫他怎么放心?魏鸣瑛的主意也太大了,怄什么气能让她躲到皇宫里?
魏元瞻手指攥紧,一刻多待不得:“回府。”
长淮却拖住他:“爷,您不能回去。”
“怎么?”他停下来,眉目泠泠。
“夫人说……姑娘今日之举,您有知情不报的责任。若姑娘后半辈子折在皇城,爷就……再也不必回去了。”
魏鸣瑛与侯夫人乃是因为那个“心上人”赌气。
许月清不知哪里打探到江筠的名号,叫下人来一问,得知魏元瞻与他也有过交集。他们姐弟感情素来深重,小事打闹罢了,大事上头捆着一条心,都为彼此周全着。
魏元瞻的确没把江筠和魏鸣瑛的事告与侯夫人。
他扯唇一笑,眼皮往底下睨着,是个动气的表情。
魏鸣瑛啊魏鸣瑛,真是他的好姐姐。还有母亲,只魏鸣瑛是她的掌中珠,他算什么?
长淮看着他,不知说些什么来调和。即见他微微扬起那张骄傲的脸,冷哼了声:“不回就不回,这天下之大,还没有我容身之所了?”
言罢,锦靴一抬,迈着大步只管往宋府门外走。
长淮和兰晔一并趋步,长淮劝道:“夫人是在气头上,爷再等等,等姑娘……”
不及说完,魏元瞻横他一眼:“等什么等?把我马牵来。”
长淮只得噤声,跑去牵马,把缰绳递到魏元瞻手中,小心着问:“爷去哪儿?”
魏元瞻翻身上马,垂睇他们道:“都别跟着我。”双腿一夹马腹,疾驰而去,扬起一道薄尘。
天色尚早,市中人影稀疏,比傍晚时分显得幽凉许多。
大约过了六七里,魏元瞻将马催徐,耳边渐渐少了些刀子似的风。
心里还是不满,憋闷,委屈。
他听父亲讲过,母亲尚在许家时,外祖母待她和姨母二人是有些不同的。
外祖母心偏。
只是没想到,人心的位置也能向下传承——母亲怎可以做到如此偏颇,永远向着魏鸣瑛?
魏元瞻咬了咬腮,打马在街道上缓缓行过。
眼望快到西城门,他又换了条街,看见一家糖水铺子,无端端想起宋知柔。
她还病着。
魏元瞻眉峰轻攒,驱马至一家药铺前,询问着叫药铺掌柜给他抓了几幅治风寒的药。
知柔与凌鹤微很是投契,中午在凌府一道用饭,下晌又在书阁里看了会儿书。
二人从兵法聊到志怪轶闻,直说到申时交半,她才与凌鹤微告辞,由下人引着往外去。
甫一出来,在门下迎面碰上才回府的凌子珩。
“宋姑娘。”他似乎惊讶,斜阳映入眸底,旋即又践出一丝明朗的笑。
“我以为宋姑娘不会再来了。”
“凌公子。”知柔与他回礼,仍为上回的事记仇着,不太愿意多言。
她道:“十三姑娘赠我丹青,我来道谢。这便走了。”
衣袍微荡,行向台阶。
便在这时,身后、身前一并传来与她有关的声音——
“等一等。”
“宋知柔?”
知柔抬起眼睫,没有回头,直视前方。
马背上,魏元瞻手勒缰绳,马蹄未定,还在阶下踱步悠转,发出“哒哒”的响声。
“宋知柔?”魏元瞻俯向她的视线里携着诧异。
往她身后轻掷一眼,很快又收回来,驻留在她身上。
语气倒是闲适,但最后说完那一哂,将嘲讽尽数勾勒出来:“你不是病了?”
没给她回应的机会,魏元瞻忽从马上扔下来一摞东西,她接住了,是一捆褐黄色的纸包。
“病了就吃药。”他面无表情道——
作者有话说:魏元瞻:她没病,她只是身边又多了一些莺莺燕燕。《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