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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拂云间(廿一) 骄气高大的男儿。……


    墙上火光明灭不定, 地面潮湿,每踏一步,皆有微响回荡耳中。


    声音渐渐近了, 须臾,一双牛皮靴停于眼前,视线顺着上移, 只见来人一领素纱道袍, 宽肩长身,气息沉稳。他下睨着眸子, 静静地打量他。


    男子回过神来, 目光轻烁:“她呢?”


    一口一个“她”,张奉霖心觉可笑,手往颧骨上抚了抚, 又落下,背剪身后:“宋四姑娘正忙,没功夫来见你。倒是我,对你颇感兴趣。”


    说话间,有狱卒搬来一张木椅,张奉霖掀着袍摆坐下, 将一腿搭于膝上,动作闲适:“说说吧, 你要见宋四姑娘做什么?”


    却瞧男子慢慢退离铁栏,只字未应。


    “哐哐”两声,牢门被狱卒猛地敲一把:“将军问话,你聋了不成?”


    男子疏无反应。


    张奉霖脸上微微带笑,两手搭在椅侧:“不急,我有的是时间陪你耗着。”


    地牢昏暗, 飘渺的灯火仿若鬼影,男子几经煎熬,张奉霖倒自在地呷了口茶,慢悠悠地把心中所忖一一道出。


    “宋四姑娘一介女流,怎就惹得阁下动了杀念?难不成……她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观阁下这幅形容,真不似京里人,宋四姑娘纵有仇家,也当与阁下这般的牵扯不上。”


    “影卫?”他隔着牢门凝望着他,那人却跟锯嘴葫芦似的,并不说话。


    张奉霖摇一摇头,抖袍子起身:“阁下一言不发,倒叫人兴致全无了。”懒懒摆袖,立即有人拎串钥匙进来,手中另提一物,看不清里头装了什么,唯有干涸的血腥味混着其他怪味扑面而至。


    这熟悉的情形令男子喉咙发紧,唇角扯了几下,终于破音吼道:“等等!……我说!”


    知柔多日驰行,大腿内侧早给鞍具磨破了,生疼如火。在房中上完药,她重理衣带,走到阶下站了站,白袍里填满了光,暖洋洋的。


    顾一圈周围,默然踱出庭院,循着外间庑房一路走,左转右拐地摸索前行。


    地牢口岑寂森然,似乎连虫蛇都不愿经过此处。张奉霖打里边儿出来,余光中隐约闯进个纤瘦的人影。


    定睛一看,却是宋知柔鬼祟地朝这里探望,似误入迷宫的蝴蝶,还没瞧见他。


    他嘴边微微勾起了笑,走上前,说:“宋四姑娘,你这是……在寻人?”


    “张将军。”被人捉了现行,她倒不觉难堪,犹自坦荡地莞尔,“我就是闲不住,随便走走。”


    听知柔的话,张奉霖顺口道:“正好,我眼下也无甚要事,姑娘若不嫌烦,不如一块儿四处转转?”


    知柔不经意地瞟一眼地牢,半晌点头应下。


    “姑娘是因何离京?”


    张奉霖从牢狱出来,腰间别了一只香包,缕缕不绝的气味抵上鼻尖,知柔稍蹙了下眉。


    少顷,方道:“家中手足皆挂念兄长,闻他遇险,忧心得不行。适逢我好山水,又是府里的闲人,这差事便落到了我身上,特意来寻大哥哥的。”


    “你们兄妹感情倒是甚好……真可惜,我家都是兄弟。”他笑喟一声,转目睐她,“既见到了,姑娘预备几时还家?苑州与京师相去甚远,近来也不甚太平。”


    “就这两日吧。”


    “那人——姑娘可还要带走?”


    张奉霖骤然提起,彼此都知道他在说谁。


    知柔把他一望,对上一双漆如深井的眸子,瞧不出半毫情绪,便撇撇嘴,装作小性儿:“自然,他伤了我的马,我还有账未跟他清算。”


    说着停下脚,直截了当地道,“不如将军现下就把人给我吧。”


    如此直快,张奉霖讶然看她一会儿,嘴上说好,垂眸又笑,抬袖引她返身,先后往地牢回行。


    乍来的阴暗令知柔有片刻不辨方向,张奉霖走在前头,时不时侧身停下,等她跟上了再继续抬足。


    弯弯绕绕地行了一程,未至幽室,远远便听见呼喝声不住送来。待到了跟前,狱卒不再开口,退步让张将军。


    室中两盏油灯还燃着,沉沉的光照下,男子与几名流寇皆倒在地,裸裎上身,其中一人胸膛塌陷,肋骨似穿出皮肉,骇人非常。


    见此,知柔胃腹烧灼,仓皇转身扶住石壁,喉口抽动几下,几欲作呕。


    张奉霖睇她一眼,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横与她,她随便接了,却不曾使用。


    “怎么回事?”张奉霖扭头质问道。


    “回将军,小的也不知怎么……那几人忽然吵了起来,先是口角,后来又动了手,拦也拦不住……”


    “拦不住?这行人进来不过半日,口供未审,人便死了——你们是领俸当差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他声音略扬,褪去了平日顽笑,面色凉凉的,极显威势。


    看守的狱卒忙不迭跪下:“将军恕罪!小的实在不敢有意疏忽!那几人斗殴起来疯了似的,小的劝了、拉了,也挨了几拳……请将军宽宥!”


    内室里死的,正是知柔捉来跟了一路的北人,他死状那般,也没什么可继续察看的了。知柔与张奉霖说了一声,匆匆折返。


    见她离去,他犹训斥了狱卒一通,方才大步追上她,道:“姑娘可好?是我思虑不周,不该让你进这污秽的地方,你若有所闪失,照云恐怕饶不了我。”


    知柔似未抽回神,凭他在耳畔说着什么,她只顾逃一般朝外走。


    直等重见天光,堪才透了口气,颤动的睫羽渐渐平稳,对身边人道:“张将军忙罢,我识得路,自己回去便是。”


    “我送送你。”


    “不敢劳将军,将军留步。”一施礼,旋即离了围墙,快步踅回庭院。


    专门服侍知柔的护卫楚岚见她脸色不好,忙放下手中物什,近前搀扶她:“姑娘是怎么了?”


    知柔道:“去找兄长,就说我们明日起行。”


    楚岚提眉担忧,得她催促,只好撒手领命。


    回到屋内,知柔取水连饮,双眸盯着案面发了会儿呆,心绪才一点点真正收复。


    不禁开始回想,大哥哥曾说这位张将军是户部侍郎之子……张大人,她却从未开罪过,张奉霖为何要杀她擒的人?总不会是他从那人口中撬出了什么?


    无论如何,苑州她不能再留了。


    地牢中的事,宋祈羽夜里方才听闻,亲自走了一趟,勘查尸体。要说是斗殴而亡,实有些牵强附会。


    暗忖道,张家与宋家并无嫌隙,张奉霖亦非嗜杀之徒,断不会无故在地牢灭口。


    茶盏在掌中握了一会儿,“噔”一声轻轻落下,只猜张奉霖从那人身上获悉了什么,不愿叫他人知晓。


    次日黎明,知柔出了院子,来到大门外一株老榆树下,一匹雪骢早已候在那里。宋祈羽手上玩着马鞭,骄气高大的男儿,在这无人窥觑的时刻倒露了几分从不示人的活脱。


    知柔只疑自己看错,微愣了下。


    宋祈羽和魏元瞻有几分相似。


    常言男子容貌肖母,小时过年,夜里张灯结彩,她还曾在灯下认错过几回,往大哥哥身上扔耍物,口中喊着魏元瞻的名。


    记忆慢慢退潮,知柔拔足迈过去,正巧裴澄从那头牵了马,也朝这边走来。


    听到脚步声,宋祈羽收手望向知柔,视线甫一罩住她,几息后落,眸色便深了。


    张奉霖行在不远,穿着蟹青常服,腰系玉蹀躞带,足踩一双乌皮靴,阔步上来。


    知柔将药匣塞去马鞍边上,见他来,略一颔首:“张将军。”


    他点点头,笑道:“我来送送你们。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路途难测,二位多加小心。”


    许因昨日之事,知柔心里仍有些恹恹,不太爱搭理。


    宋祈羽却说:“日后军中得闲,定再来一叙。”


    张奉霖拱手,面若春风:“子澍候之。”


    此番话别,知柔翻身上马。


    玉阳与廑阳不同道,可宋祈羽的意思,是要送她一程。待出了苑州,道途平顺,他再改道回军。


    春日的阳光和煦,知柔一路疾驰,倒有些热了。她勒住马,放开辔头,任它徐徐踱着,自己掏水囊喝了一会儿。


    她一行十数人,马跑起来直像万军过境,现下松散散缀着,又与拦路无二。


    宋祈羽靠过来,并辔在她旁边,已行了三十里路,途径一驿,未曾休止。他不由出言:“怎么不赁一驾马车?你是打算这样去廑阳?”


    耳朵也要叫烈风刮烂了,更别提两腿和胯骨,若非常年驭马,如何受得?


    知柔收起水囊,两眼亮盈盈地掠过来,在他身上一扫,翘唇道:“大哥哥不是也骑马吗?”


    宋祈羽把眉毛挑着:“你也赶路?”


    他平素话寡,一出口便这样噎人,知柔那一声“是”憋在喉中,不知怎么,有些讪。


    她将嘴巴抿一抿,忽然又笑:“大哥哥的伤可好利索?三姐姐很担心你,前些日子,她差点儿就离家来寻你了。”


    这话是真,知柔也是实意地想替三姐姐打探他的伤情——长离信中未禀,字里行间却像险些去了性命,故能在苑州见到他,知柔除惊讶外,还有欢喜。


    宋祈羽听着皱皱眉尖,转头去看长离。


    后者立马垂眼。心道,四姑娘看着乖,却是嘴不饶人,害苦了他。


    知柔笑着抖缰。


    再至下一驿,万道霞光自天穹倾泻,路如丝织,把人脸上映得绯红。


    知柔不愿多耽误宋祈羽,见已将过苑州,一路上也不曾碰到几只人影,索性开口:“大哥哥便送到此吧,不必再送了。”


    马停住,宋祈羽迟未发声,清清冷冷一对黑眸凝视着她。眨眼间,恍惚回到了三年前,那时没能亲自说出口的话,终究自他齿间逸出。


    “四妹妹,一路珍重。”


    如一簇火苗弹跃到知柔心里,她胸腔微沸,又惊又疑。大哥哥这话,仿佛清楚她去廑阳所图;昨日,他亦闭口不问。


    竟像是觉得他们不会再见面了一般。


    知柔心底酸涩,一时缄口。


    不觉想了许多,眉宇渐渐舒展,脸上重新挂起笑:“明年除夕,我也同三姐姐一样,等兄长带桃酥回来。”


    话音甫落,宋祈羽挽缰的手攥紧了。


    烟霞般的光彩在她面庞上荡一荡,倏感局促,到底是不习惯跟他讲些亲近的话。


    只将顽色收敛,想他到边关,戎马倥偬之场,知柔便多添了一声:“哥哥,保重。”


    言罢,双腿轻夹马腹,扬长直去。


    ……


    此值四月,一入夏,风中携来不知何处飘散的槐花香。


    裴澄一边催马,一边同楚岚唧唧喳喳闲谈,偶然一簇白花落他肩上,甜丝丝的香气入鼻,他心念一动,竟塞入口中嚼了两口。


    不移时,一段高大而壮阔的城墙抵进视野,远望如巨兽伏卧,近了看,高耸得好似青云。


    知柔跳下马,牵缰朝前,到城门下抬起头,上方悬着一块古色沉沉的石匾,其上三字如刀如钩,锋芒毕露。


    她轻念了一声:“廑阳城。”


    城中人来人往,随意放目过去,便是雕梁画栋,分外繁盛。


    众人一路走着,楚岚忽把马缰丢给裴澄,自己凑到知柔旁边,替她挽了辔头。


    “四姑娘,廑阳城瞧着怎么比京师还要鲜亮?在这里住客栈,怕是贵呢……也不知有没有价廉些的屋子。”


    知柔默默无言,心想,她或许真如父亲所说,轻易见不到凌公了。


    若她无法,苏都又要如何接近?他比她早行数日,眼下定在城内,只不知当往何处寻他。


    知柔略微思忖,在一旁站定了。人声鼎沸,没有人留意他们。


    “裴叔,烦您先带他们寻间屋舍安顿,我想四下看看,酉时之前,定赶回来与诸位会合。”


    四姑娘有主意,也有功夫,裴同谅犹豫片刻,目光在他们这行人身上兜一圈,的确需要安置,便颔首答应了。


    云团轻移,洒下层层金芒映着街市,知柔边走边顾,心忖茶楼应是消息汇聚之所,挑中一间,拔步踏了进去。


    就在她后脚落下的刹那,听见有人说了两个字。


    “骗子。”


    第132章 拂云间(廿二) 哎,怎么掀我衣裳?……


    话音入耳, 知柔狐疑地掉了身,见外头市人如织,阳光流淌在各色衣上, 像一片五彩斑斓的海。


    她眉头轻轻架起,似乎有些空落。


    “想什么呢,他如何会在廑阳?”她兀自喃喃, 重新抖着衣摆朝内走去。


    相较于京师的拥挤, 此馆倒是清爽许多,日光透过尘气洒落下来, 外圈的座位都叫屏风隔着。知柔拣了一座落定, 要了一炉槐花茶。


    隔了两桌,一老一少正低声叙言:“……五公子还不如安心做个花花太岁,瞧他成日忙活……带累了多少人。凌公怎也不管管?”


    “上回, 我悄悄听见五公子与我家老爷说要去京师。凌家一向坐镇廑阳,寒暑易节,十几二十载,五公子啊……拿准了家里偏疼他,换了旁人,你看谁敢?”


    “凌公待五公子那般宽纵, 你可知是为何?”


    “这谁知道,许是命好呗……后日五公子娶亲, 又有的热闹了。”


    说起这茬儿,年长者忍不住笑。


    五公子二十多岁的人,迟不婚配,倒还得意,每回提到成亲,他便抖落一副霸王相, 怄得凌二夫人病了几场,曾将他送到寺里吃了两个月素斋。


    至此又想,五公子不会就是因为婚事才越发“勤勉”吧?年长者心颤着摇摇头,就此作罢不提。


    来廑阳之前,凌家的诸般人事知柔皆打探过,却不曾听闻“五公子”的名声。


    娶亲,她心下一念。或许是个机会。


    枯坐一晌,知柔把茶钱结了,拢袖走出去。


    道上人群熙攘,车行得很慢,见一列车队驶过,游人纷纷退到围墙底下,莞尔避让。


    知柔心奇,回首多看了几眼,恰逢最后一驾马车窗扇推起,里头探出一张俊面。那人随意扫望,巧与她目光相合。


    “五公子看你呢。”


    “路上这么多人,哪是看我,你快别胡说……”


    边上女子含蓄地交耳。


    知柔闻言微讶,再欲瞧清凌五的长相,窗却一落,什么也看不着了。


    裴同谅在城南赁了一间老宅,装潢虽然陈旧,花木繁多,比起威严庄重的宋府,别有一番清幽气象。


    将知柔引进门,楚岚便跑去花架下,把围坐在炉边的护卫们推一推:“让让,让让呢,我给四姑娘看茶。”


    已连着逛了五家茶肆,知柔听她这话,赶紧开口:“姐姐不用忙,我有些撑。”


    走到石桌旁拂衣坐了,视线往花架那稍一盘旋,又把眼看向楚岚,“他们在聊什么?”


    楚岚坐过来:“他们啊,下晌在雁门街上瞧见一座无字府,裴澄好打听,跟那里的街坊唠了几句,四姑娘猜怎的——那竟然是我朝女将军,凌存玉的府邸。”


    她一边说,脸色变得神秘起来,微压嗓音。


    “听闻凌将军的父亲是个私生子,原也出自廑阳凌氏,可惜其母名头不好,凌家不认,愣是一天都没接去府上养过。如今凌将军名声鹊起,仍旧不能给自己邸上弄块门匾,终归是一家子骨肉,心也忒冷……”


    话罢,才想起四姑娘从前也被认作外室女,冷不丁住嘴。觑一觑她的神色,回圜道:“裴澄瞧它无人住着,还妄想搬进去呢。”


    知柔玩刀鞘的手停了停,眉尖颦蹙,不知在想什么。


    楚岚又道:“对了,四姑娘来廑阳是寻人吗,可要我们出去打听?”


    “不寻人。”知柔否认。


    一时裴澄过来,高高的影子挡住了身前仅有的光亮,他声音是莹烁的:“四姑娘,我闻此地有拱桥集市,热闹得紧,咱们今晚可要去瞧上一瞧?”


    这种夜市多在南方,因临水,南北两头以一座石桥相连,桥下舟舫穿行,岸边摊贩林立,桥上亦有货郎贩灯,熙来攘往,声浪不绝。


    裴澄等人没见过这样市肆,知柔却是有些怀念了。她将下巴一点:“好啊。”


    用罢晚饭,裴澄立刻从后院打来灯笼,并楚岚推推搡搡地请到知柔面前。裴同谅年纪大了,不爱这些,遂留在老宅守门,叫他们早去早归。


    车轿从雁门街一路塞到月桥,廑阳城的百姓比京城里会玩得多。楚岚挽着知柔,在她旁边咬耳朵:“四姑娘,好多人看你……”


    无冠无銮,无仪仗开道,行在人群中便如雨落江面,不该惹人注目。知柔轻望回去,那些眸子不避不闪,甚而有些惊诧的意味,待她经过方才作罢。


    知柔起了疑念,不禁怀疑他们是苏都的人,心思已然不在集市上。


    直到流光中,她倏然瞟见一阙熟悉的袍影,心跳突突的,还不及和楚岚他们交代什么,转头就拨开人群,紧追着去了。


    越近拱桥,车马渐稀,人流却似川水一般,捱过这茬儿,下一浪又狠狠蹿来,扰得她跑不快,赶赶停停。


    除了苑州那夜,笼统算来,知柔不曾好好休息过,跑上桥阶时没踩稳,脚踝崴了一下,她身形一偏,被人掣住胳膊站稳。


    抬起头,就见魏元瞻脸上带了笑意:“早就看见你了,跑什么?”


    这张脸简直像从梦中化出来的,知柔整颗心不住发颤。须臾,她唇边的弧度一扬,念及下晌茶楼外所闻之声,不由问道:“你在何处看见我的?”


    他侧靴往下一指:“桥下,那头。”


    灯笼将她的身影细细裁出,魏元瞻的目光几乎瞬息就罩住了她。


    知柔略感失落,转瞬又高兴起来。总归眼前人是真的,时逾半月,她再次真切地对上这双眸子。


    待问他如何会来廑阳,视线不经意落他衣袖,青色锦袍沾了点儿银朱,隐约像是血迹。她握住他的手避开行人,到石栏边,作势撩他袖管。


    魏元瞻忙捉住她的手腕,哎了一声,玩笑的口吻:“怎么掀我衣裳?”


    “你让我看看。”知柔仰脸目视过去,显然不吃那套。


    魏元瞻双手负在腰后,背挺得直直的,灯火熏了一脸柔腻的光,他一笑,使人感到种诱惑,偏偏语气还很轻狂:“凭什么?”


    他出现在此,知柔已觉诧异,眼下更疑他身上有伤,哪管许多,明艳的脸庞立时冷了。


    “魏元瞻。”


    两旬未见,倏闻他的名字从她口中咂出来,带着一点命令的况味。魏元瞻稍一迟疑,把手腾回身前。


    知柔抓住他的腕骨,把袖摆往上撩。纱带从手肘覆至胳膊,沁了血。


    她看得蹙眉,额心简直拧死了——若非在外不便、若非于礼不合,她此刻大概扒了他的襟口,巡查别处可有缠纱。


    她目光直接,分毫不掩。魏元瞻似有所感,身上烫了烫,把脸扭向一旁,没说话。


    “还伤了哪吗?”知柔软了语调,“怎么回事?”


    他慢腾腾把衣袖理下去,转过脸来将知柔打量,见她眉毛不是眉毛,星眸里独剩忧虑,原该是受用的,剔唇笑了笑。


    “在背上,”话说出口,仍没个正经作态,“你就别看了吧。”


    知柔腮畔涨红,丢开手退回桥上。魏元瞻来拉她,被她一把拂开,旋即又懊悔自己所举,目光一寸一寸细致地照过他的肩袖,确保伤口没再绽裂。


    他这回认真了些,不再作耍,只是面上始终带着温煦的笑:“我也是肉体凡胎,一样怕疼。你要打我,轻点。”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好好的,为何会到廑阳……是因为我的信吗?”知柔有些愧疚。


    魏元瞻观察她片刻。


    刚收到信时,他心里的确恼火,很快便静下来,思量对策。他有军职在身,不可擅自离京,恰闻荣清郡主之夫被人杀害,凶犯北逃。


    荣清郡主位尊,脾气还盛,旁人都不敢揽这桩差事,一旦办得不妥,不仅讨不得好,反招郡主怨责。孰料魏元瞻竟禀圣上,称自己愿率五十人捉拿案首。陛下岂有不允?


    挑了两匹健马,领了兵,当日便从长风营一路北上。贼众狡诡,魏元瞻一行在萧山中伏,他竭力擒拿贼首,这才把余者收降,由底下人羁押入京。而他伤势未愈,行不了远路,只留长淮兰晔与他一起,等稍好些,便快马加鞭来了廑阳。


    “我本就想寻个由头与他们分开,挨这几下,当算如愿,也不枉了。”魏元瞻说得风轻云淡,既做了公,亦遂了私。


    知柔听着不是滋味。


    他偏头审视她两眼,道:“你是要哭么?”


    回答的声音很轻:“这有什么好哭的。”脸庞微侧,睫毛低垂,难得没看他。


    魏元瞻在旁边笑:“好好好。”不知是讽是逗,又添了一声,“好知柔。”


    飘落的火光吹来面上,赤缎一般润红。知柔半晌才说:“魏元瞻,你会在廑阳待几日?”


    “你想让我待多长?”


    宽袖中悄悄钻入一抹热温,手指相握,知柔把他牵得紧紧的。


    “我不想你走。”


    “是么?”魏元瞻将她拽过来,指腹在她手背上捏了捏。


    “谁扔下一封信就跑了,独自来此?说好的让我陪你,你还是不信我。”


    “我没有。”知柔扬声反驳。


    他不理她:“我不管。你骗了我——这账该怎么算?”


    第133章 拂云间(廿三) 你当我是在意你吗?……


    知柔不知道魏元瞻是如何记的, 在她的印象里,她从未许过与其一并来廑阳的话。


    但他走在身边,她心里是雀跃的:“那你也骗骗我好了, 我肯定不疑你。”


    魏元瞻听了挑眉,本意是要回呛两句,可见灯火下, 她的轮廓似生长般植入他眸底, 恍惚记得春蒐时,她还没有这么瘦。


    俊挺的眉毛又扣在一处, 那样子, 很是无奈,他转口问了一句:“你见到苏都了么?”


    “我今日才到城中,还未来得及寻他。”知柔拇指微划, 下意识的动作里满是缱绻,她抬头问,“你呢?”


    魏元瞻觉得酥痒,朝二人交握的衣袖看了一眼:“什么?”


    “你何日到的廑阳?就你一人吗?长淮和兰晔……”


    话没落全,手心的力道将她一引,朝前动了动, 即见魏元瞻下颌往那边点,长淮二人就站在拱桥对过。


    “我们前日入城, 从南到北,几乎寻遍,就是不见你的踪影。”


    他说的什么,知柔已经不能入耳了。视线一交上长淮,胸口便生出一股不可名状的尴尬——大约在熟人面前,她更擅长呈现利落的形象。


    她悄悄用力, 欲从魏元瞻手中挣脱出来,孰料他不放手,还把她掣近两分。


    直到下了拱桥,长淮和兰晔的影子已在身前,知柔踩了魏元瞻一脚,他才顺从地放开她,在一旁闷头笑着。


    “四姑娘。”兰晔当先开口。知柔莞尔,行止依旧坦荡。


    白色的槐花被吹落了满地,万灯高挂,货郎的叫卖声从桥上涌到这头,市人如潮,衣衫沾来碰去。


    人多,知柔处处警醒,乍然伸手拢了拢腰间玉坠,看似无意,实则趁势将一个莽撞童子拨开了去——魏元瞻手上有伤,她恐旁人冲撞,一路不动声色地护卫。


    纤细的背脊立在旁边,模样极稳,仿佛风也推她不动。魏元瞻轻笑了一声,声音低低的:“知柔。”


    她转过面,听他问道:“想不想换个地方?”


    一弯银钩自檐角绽露,夜风清朗。


    屋脊之上,二人并肩而坐,身后是沉沉夜色,脚下是廑阳的阑珊灯火。长淮和兰晔都走开了,只有树梢送来轻微的响动,虫鸣几许。


    知柔打量四下,捧起一边腮:“你和长淮他们是在这里落脚吗?”视线如影随形地盯着魏元瞻。


    “嗯。”他应了一声,见她今日比以往更加热烈,唇畔噙起一点得意的笑。


    半月还是太长,赶起路来不觉有他,现下一接触,难免有种不舍转目的贪婪。


    望他一会儿,知柔试探地问:“你的伤……重吗?”忧心忡忡的。


    “养几日就好了,小事。”他调开话茬,“你既未见苏都,料想也未至凌府拜会过凌公吧?”


    “还不曾。”


    衣襟里掉着坠落的槐花,知柔伸手抚落。


    “我今日听闻凌五公子婚期将至,后日会府中设宴。若我不能将谒见的信送进去,届时婚宴上宾客云集,我便寻个法子,借风登门一遭。左右在这两天,倒也不是那么急切了。”


    魏元瞻闻言戏谑一声:“无帖到访,不怕凌府家下把你抓起来?”


    “抓便抓了。”知柔眨了眨眼睛,满是无畏的样子,“若能引苏都现身,抑或见到凌公,便抓得值当。”


    这话多少有些孩子气,魏元瞻把她端详片刻,见她神情间不似全然说笑,便将语气搬正了,提醒她道。


    “珠帘之下,未必坐的都是君子;这凌府,亦可能是龙潭虎穴。还是当谨慎为上。”


    知柔缄口须臾:“你说得对。我这些天……太累了。”


    说着往下挪动几分,懒洋洋地躺了,一手枕在脑后。漫天星河莹闪悬挂,也像谁的眼睛,她把脸颊微偏,正好仰视着他。


    魏元瞻背后有伤,没同她一块儿,听她言语,垂眸问道:“你这一路行得还算太平?可曾遇上山匪?”


    “我遇上大哥哥了。”


    魏元瞻面色未改,半晌才说:“表兄他如何?”


    “康健如常。”她声音慢慢的,似乎在回忆什么。


    魏元瞻没说话。


    四周静了一刻,知柔的语调轻轻响起:“他玩马鞭的样子,有点像你。”


    相较于宋家兄妹,旁人拿他们表亲作比较之事,魏元瞻倒很少放在心上。不过面对知柔,他脸上露出少许嫌弃:“你又喊他了?”


    没给她回答的机会,他稍嗤一声,“倒不曾见你把我认错,唤过我一声兄长。”


    知柔笑道:“你就是你,怎么看都是你呀。”


    话罢,心内闪了个灵光,目不转睛地望着魏元瞻。


    “至于‘兄长’么……你若喜欢听,我也能唤。”


    她总是时不时地,嘴里冒出一些叫人意乱的话来,魏元瞻下意识垂目。


    少女的面庞映着皎柔的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也正注视着他,浓长的睫毛扇动。他胸口一紧,蓦地将掌心覆去,遮住她的视线。


    “谁喜欢听?”


    骤然间,眼前一黑。他掌心带着微暖,还有一点药材的气味。


    知柔抖着肩膀轻笑,把他的手掰下来,随即坐起身,凑到他旁边:“真不想听啊?”


    魏元瞻蹙了下眉,复将唇畔一抿:“没兴趣。”


    “哎,真没劲儿。”


    知柔意兴阑珊地下了屋檐。


    在庭院里,见魏元瞻没动身,她嘴边凝出一抹桀骜不驯的弧度,仰首朝他喊:“怎么不下来,要我请你吗?”


    末尾二字如羽毛扫过胸臆,令魏元瞻手指收蜷——


    “元瞻。”


    ……


    次日晨起,知柔心绪舒畅,同楚岚等人一并用过朝食,她写了拜帖,携上信,预备出门找魏元瞻。


    还没走到前院,裴澄步履匆忙地过来,一脸诧异未褪:“四姑娘,魏、魏世子来了,他在前头等您……”


    知柔嘴角一弯,脚踪愈发快了。


    四姑娘外出,无需他们随侍。关起门来,楚岚几个到角落里找到裴澄,好奇地问。


    “魏世子怎么也在廑阳?他跟咱们姑娘不会是……私定终身吧?”


    往日在京,裴澄一向伴随四姑娘,其他护卫与小主子不算十分熟稔,遂有什么都赶着他询。


    “大人既让我们护送姑娘,应当是知情,那就也不算私定。不过四姑娘竟是与魏世子有意么……”


    絮絮不休的人语围绕裴澄,他旁的不知,只清楚一个——四姑娘在老爷那里如珠如宝,她的婚事哪会轻易许人?纵然魏世子与四姑娘有些情谊,那也得过了老爷那关。


    “你们敢是疯了!在背后议论咱们姑娘,让老爷听见,仔细你们的嘴!”说完抖抖袖子,把楚岚一行讲得住了声,各自讪讪散去。


    不到晌午,街道上行人尚疏。


    知柔骑马用了麂皮套手,掌心不曾磨破。可昨夜牵魏元瞻的时候,她摸得出来,他定是星月为伴,没功夫细致,否则也不会比她还早入廑阳。兼昨夜没察他伤情究竟如何,放心不下,今朝便把人拐到医馆。


    正是白日里,满堂的日辉似薄纱弥漫,一堵隔墙后面,窸窣的衣料声缓缓起伏。


    不多时,听见一道粗哑的嗓音:“刀口虽深,所幸未伤筋骨,缝合得也算妥帖。郎君年纪轻,身子底子好,只消照我的嘱咐调养,不出月余可复。”


    少顷人走出来,是个年逾五十的医者,眼角细纹如刀刻,眉下一双眸子却似琉璃珠。


    知柔近前询问:“他的手呢?手也瞧过了么?”


    老大夫眸光上移。


    今日,知柔为上门拜谒,特意换了衣袍,一领青碧色将她衬得愈发昳丽,眸若渺渺江水,腰悬玉佩,身姿挺拔,如圭如璋。


    这样一位飒艳的女子,一进门他就瞥到了,近了瞧,倒有几分凌氏的风姿。


    老大夫不免多看了她几眼,又回头掠一掠墙后披衣的影子,笑答:“皮肉小伤,碍不了事。”


    复问,“小娘子贵姓?听你说话却是官音,京城里来的?”


    不意会被打探这些,知柔稍顿了下,方答道:“我在京中住过一段时日,入乡随俗,口音是有些难改。”


    瞧她机敏过头,老大夫笑了笑,善心提点:“廑阳不着青。小娘子这一身,不若换换。”


    话音过耳,知柔脸色变了几遭,忆及昨夜盯着她的数双眼睛……原是如此。再开口辩述,难免显得牵强,她动了动嘴角,没有出声。


    魏元瞻整好衣衫出来,与大夫谢过,留下长淮同医馆会账,唤了声知柔,便阔步踱出去。


    “你这一张嘴,也有碰壁的时候。”他目视她低笑。


    廑阳的习俗,知柔自认有些涉猎,几曾想,穿着颜色上也有禁忌。好奇缘故,又恐询人冒昧,只好先回一趟住所,将青衣换下。


    她朝马车拔步,微侧过头:“你可要回去休息?凌府我一个人去得。”


    “在你看来,我有这么娇贵?”


    若非知柔哄骗,他一开始就不会踏足医馆。既已追到廑阳,怎舍得虚掷与她相对的光阴?


    知柔轻轻哼了声:“你总不把伤病当回事。从前便是因为一道外伤,你突然发热,把师父吓得不轻,守了你一夜没合眼。”


    “那都多久之前了……”魏元瞻又道,“吓坏的不是你吗?”


    他微微一笑,眼里闪着些得意的光芒。


    知柔装糊涂,走到马车背人的那面,将他手指一牵:“上去。”


    回来宅中,楚岚见到知柔,形同见了菩萨:“四姑娘,你可算回了!”


    没去看后边跟着的魏世子,她一把兜搭住知柔的胳膊,嗓门又抑了抑,“先儿有人来,生得凶神恶煞的,也不晓得是谁,留下了一张帖子,叫交与您。”


    说话儿把帖子转到知柔手中。


    她抽开一看,清秀的眉棱略微拧起,自问道,是苏都么?她昨日适才入城,今日便有人寻到她下榻之处,他的耳报神竟真插到了廑阳。


    知柔叫魏元瞻先坐:“我去换件衣裳,你等等我。”


    裴澄已走上来请魏世子移步,魏元瞻望向知柔,等她的背影消失在洞门后,才跟他去了厅上。


    这边,楚岚还在说着话:“四姑娘,咱这一趟到廑阳究竟图什么?你白日也在外头,不让我们跟着,若真有什么好歹,小人们不必回京,长久留在此地罢了。”


    他们是宋从昭养在府里的,大多幼年失怙失恃,长久受宋家恩养,唯宋氏马首是瞻。难得派下来护卫四姑娘,倘这都办不好,岂有脸面回去?


    “我……”知柔喉口一滞,思索着,竟妥协了,“我的确在寻人。不过他快我一步,已经找上来了。”


    “是那请帖的主人?”楚岚脚步一停,“他既寻到此处,姑娘可有危险?”


    知柔不愿多说,只把同样的话再拎出来:“他不会害我。”


    一片日辉落在凡尘里,返照得四姑娘面目如金。


    一路及此,四姑娘的脾性实在和善,时不时爱说些俏皮话,毫无贵女架子;可人儿却是块金色的顽石——光彩夺目,怎么都敲不开。


    楚岚撇了撇嘴:“四姑娘可是信不过小人?”


    知柔眼梢一划,也把步子收住了。


    定睛望她一会儿,没奈何地笑道:“楚岚姐姐,只要天不曾塌下来,我就不会有事,咱们都能如期回到京师。你就行行好,别问我了吧。”


    “你不是想习我的刀法吗?待我回来教你。”见不奏效,知柔复添了一句。


    果然楚岚的眸子像映了雪,亮荧荧的:“四姑娘此话当真?”


    知柔说:“绝不食言。”


    待换了身月白色的衣裳,楚岚已经被她打发走,乐滋滋地跳进庖厨,只候四姑娘事了归家,尝她亲手所炊,以作束脩。


    知柔走到厅上时,四下悄寂,除了魏元瞻,只影也无。


    许是等得久了,他手把侧颊拄着,睫羽低覆,看上去十分疏懒,旁边一盏半尽的茶。


    知柔只是望着,仍有些不信,他居然为她跑了这么远,好似当初她随怀仙离京,他策马相送,一直跟到了云川。


    有些人,怎么不会变呢?


    她迈过去,魏元瞻听见动静撤下手,看到她,起身迎来:“此时便往凌府?你饿不饿,不如先跟我去吃点东西?”


    知柔摇头,复看他一眼:“你想吃吗?”


    魏元瞻笑了一笑:“我自然随你。”


    知柔思忖一阵,道:“方才有人递了一张请帖,邀我去黍稷楼相见。虽未落款,但我猜应是苏都。今日,我应该不去凌府了。你不如留在此,或先回去,我见过他便来寻你。”


    魏元瞻听着眉峰轻挑,漆黑的眸子直望住她:“昨日谁说不想我走?撵我一天了,四姑娘原来只是在装相吗?”


    嘲罢还不解气,两手捧住她的脸,又揉又捏,目光仔细瞧着,最后落到那张朝令夕改的唇瓣上。


    被他搓揉得颊腮发热,他犹未放手,那目光形同猎网,不知不觉套牢她全身。知柔有些不自在。


    她垂下眼,咕哝着:“我只是不喜欢你因为我劳累。你跟苏都也不合。”


    魏元瞻便笑了:“我心甘情愿。”


    又抚了抚她的脖颈,她抬起头。


    “你还有什么话说?”他接着道。


    这样的距离太磨人了,心跳“咚咚”的。


    知柔给他瞧得忍不住,手攀去他腕骨,垫脚在他唇间啄了几口,又在他没趁火打劫之际,把人推开跑了。


    温暖柔软的触感似乎还在怀中,魏元瞻有些迟钝地转眸,炽烈的阳光照住她的背影,他弯了弯唇,随后修整衣襟跟上去。


    黍稷楼在城西最热闹的一条街上,下了马车,没走几步,渐听得哄闹人语。许多青年将后头一驾马车团团围困,拥簇着往这边送来。


    “又是凌五公子。”知柔低言一声,脸上带着些叹服之色。


    “小心。”魏元瞻靠过来,把她往自己身后拽了拽。


    望走了拥挤人群,晴暖的日光再度洒来身上,他举目往门匾一瞧,眸光恰与二楼的男子相衔,正是苏都。


    归朝久了,他身上半毫异域气息都不可见,发冠端正,衣袍素雅,是个清泠泠的廑阳公子模样。


    眼望二人进屋,他未迎,仍立在窗畔,目不转睛地盯着魏元瞻看了一会儿,有一些说不上的情绪,后来只瞧知柔,道:“你来廑阳做什么?”


    甫一见面,不得半字寒暄也罢了,张嘴便是质问,知柔真正的因由便讲不出口,干涩地笑了下:“只你来得?”


    观她活动灵便,想是一路顺遂,苏都就没问其他,脚步朝前迈了迈,在圆案旁撩袍落座。


    瞟她一眼:“你不是答应等我三个月,就这么着急?”


    知柔被他追问得不悦,因魏元瞻在,适才忍着:“唤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若只图数落几句,便省了吧。你我各有去处,何必相扰。”


    话间踅足,后头扬声问道:“你往哪去?”


    他顿了顿,“辛夷公子的身份,我已查明。你不必再去凌府试探,凌氏没有我们要找的人。”


    不料他的动作如此之快,知柔稍稍站定,转过身:“他是谁?”


    “此人不涉其案,你无须知晓。”


    又是这样淡淡的语调,仿佛什么都与她不相干。知柔心内冷笑,不待他下一句,抬脚就走。


    魏元瞻见识过知柔的脾气,在苏都那声刚一出来,他便打开房门,眼梢默然地朝他一望。


    苏都扶案拔座:“妹妹!”


    知柔止步,清秀的眉尖悄悄弯折。


    待她回过身,苏都放软了语气,袖袍一请:“你坐。”望向魏元瞻,“魏世子,容我与她说几句话。”


    魏元瞻审视他几眼:“自然。”轻声对知柔道,“我在楼下等你。”说着闭门出去。


    空荡的房中不知哪里吹来几簇鲜花,滚落在桌上,被一只素手捻去,知柔拂衣坐了。


    苏都半晌才问:“阿娘知道你来此?”


    “知道,也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他一怔,似不曾算过这个答案。


    知柔观察他几许,炽热的阳光在他脸上挹动,不知在想什么。


    她索性把一折逐息石从绣囊中解出来,放在案面:“我离京郊不过二十余里,便遭人截伏。此物,是自那宵小身上取下的。无论你信与不信,我和你一样身在局中。若你不能跟我互通有无,那往后我的事,你也休要插手。”


    “有人追杀你?”只听了前一句,苏都撂在膝上的手一刹握拢,再看那节骨状的石头,眸色愈沉,“谁做的?”


    知柔摇头:“人死了,没问出话。”坐直了,“横竖能令异族俯首听命、为之效死之人,放眼国朝,应寥寥无几。待我回京后,自会细查。”


    苏都不置可否。


    屋内一时再无动静。


    知柔坐不住,直把眉棱拧起,却亦不开腔。


    她安静下来就像另一个人了,有种不显山水的冷酷,和一些傲慢的、平素难以觉察的孩子气。


    苏都不知如何启口,话在舌尖打磨两遍,张嘴还是其他:“你何日回京?”


    “与你同日。”


    “胡闹!”


    他声量不高,目光却一种慑人的威势。


    他在有意瞒她,知柔心里很明白,就是不惯这种神秘,视线停在他面上:“你既不愿相告,无妨,我自有办法探明此事,只望你勿从中掣肘。”


    “你不是不在乎吗?”苏都突然诘问。


    他起身关了窗,走回来,下视着她充满狐疑的双眸:“你说过,常氏对你不过平凡二字,既然如此,你何必跟着我到廑阳,探那些与你无涉的旧情?回京做你的宋四姑娘,岂不自在?”


    知柔怔然,连睫羽都不动了,只是盯着他。


    自己千里迢迢、日夜兼程地赶来廑阳,却听苏都用她曾说过的话,这般挑衅,她感到了一种莫大的讽刺。


    滞了须臾,知柔嘴边绽开些凉凉的笑:“你当我是在意你吗?”


    他面容依旧:“不是吗?”


    知柔攥紧了拳,所有的疲惫和耐性,在这一刻仿佛收纳不住,觉得自己是昏了头了,才会在他离京后,频频忆起他看向她的眼神;才会因为景姚一句“无本无根”,就同情地想到他身上……


    知柔眼底顿时浸上面对仇敌般的凶狠。


    苏都漠然看着,没有一丝动摇。


    一刻都再待不住,她手掌划过案面,将那节逐息石归入掌中,起身就朝门扉大步而去。


    什么廑阳城,她一日也不愿多留!


    正当她打开房门,急促的风朝面孔挥来,她的睫毛颤抖两下,倏回过神,贴在门沿上的手紧拧,慢慢地,她把门关上,返过背。


    互相看着,苏都有一霎心虚,知柔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却也没敢张口。


    他今日反常太过。


    一个辛夷公子罢了,为何不愿透露其身份,还不惜激怒她,逼迫她回京城?


    她入廑阳,非是为了一缕忧惧,而是执念在心——假若常遇无辜,她定要为阿娘讨回公道,复其尊名,使她不再遮掩避世,以原本的面貌,堂堂正正地活在人前。


    而这些,苏都并非不清楚,却仍要阻拦。


    他如此不希望她留在城中,不希望她去凌府,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阿娘……”知柔唇齿翕动,恍惚地想起,那天在父亲书房中,他曾说过,阿娘的字与常遇有六七分相像;她自毁指骨,往后再难提笔……


    这就是苏都不想让她知道的吗?


    空气静得像一场对峙,苏都唇线紧抿,听她问:“凌氏无果,那人……可是出自宋氏?辛夷公子,他可是姓宋?”


    知柔不愿稀里糊涂地来一趟,更恶被人蒙在鼓里。她势必要得到一个答案。


    苏都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在身侧蜷起了手。


    知柔走近一步:“是与不是?”


    “知柔,”他语气近乎呢喃,却用晦涩的目光望她,“你想听什么?”


    屋内趋淡的光线,衬得二人瞳色更暗了,如幽潭一般。


    知柔的心反复拉扯,哪里清楚她究竟想听到什么?只是越延捱,她越觉煎熬。


    “你别跟我来这套,只管回答我,是与不是?”


    苏都沉默着。


    回想她曾说过数次,自己与她不同,她有拼尽全力也要守护的人。她那样心疼凌曦,他要怎么才能告诉她,常氏和凌曦的遭遇,并非全是阴谋?


    他怎么能告诉自己的妹妹,他们的母亲,当年为辅佐常氏,暗自投到军中,以辛夷公子的身份伴随他们的父亲。而塞川一战大败,皇帝已有怀疑,后来召父亲回京,奈何母亲已有身孕,行途颠簸,为安其身与腹中稚子,故而行期较原计迟缓一月有余。京中流言不断,皇帝惧父亲手握雄兵,疑忌之下,渐渐生了剪除之意。


    这些,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说出口。


    知柔见他情态,摇了摇头:“看来不是了。”


    久留无益,魏元瞻还在楼下等她,知柔收敛情绪,话中带两分嘲讽。


    “我的人并不识你,若你不想引他们怀疑,别再来宁宅找我了。至于我何日离开廑阳,你耳目众多,想必会是第一个知道的吧。”言罢,她走出厢房。


    不足片刻,赵训从外面踏进来,毕恭毕敬地侍去苏都身边。


    门口辟来一些浓稠的光,返到瞳上,那抹棕褐色恢复如常。苏都偏过脸:“凌五呢?”


    赵训回道:“五公子已在隔壁候您。”


    太阳烈烈的,知柔才离开梯下,见魏元瞻的身影立在外间,他背靠马车,手中不知把玩着什么,斯斯文文的外表,却总给人一种格外神气的感觉。


    她太熟悉他了,以至于看见他便开心都成了一种习惯。目光在他身上,仿佛携着温度,魏元瞻察觉了,抬头望她一眼,迈上来,眼里盛着笑意:“说完了?”


    知柔垂眸应声:“我跟他没什么好聊的。”


    衣袖轻轻碰到他腰间挂的玉佩,待上马车,“走吧,我们去吃东西。”


    魏元瞻攥着她手腕,把她拉下来,下巴朝黍稷楼示一示:“何必舍近求远?这不是有一家。”


    她在他身边慢慢站稳,眉骨略微一抬,不知他打什么主意。


    转而思及苏都,他那副淡漠沉寂的样子,好像认定往昔之事,她断无法接受——总是这般,自认为很了解她,专擅地替她做了决定。


    哪怕阿娘便是常遇军中的“辛夷公子”,又能如何?未窥全貌,他仅凭此,便要给阿娘定罪了么?


    刚理好的心绪又给翻腾起来,知柔掰了下手指:“我近日都不想再碰见苏都了。”


    魏元瞻不知他们兄妹聊了什么,但她想去凌府,他便留意着。


    眼下,他嘴角向上扬了扬,声音却轻:“我方才出来,正见那位凌氏公子往楼上去。你猜,他进了哪间雅室?”


    第134章 拂云间(廿四) 语调温温的,似渴求。……


    “你同小姰说过了?她几时回京?”屏风后, 凌子孚放下酒盅,忽叹了口气道,“可惜我还未跟她谋过一语……记忆中她尚在襁褓, 如今已出落成这般。若非模样间有几分像小姑姑,我险些没认出她来。”


    昨日在街上惊鸿一瞥,她眉目清泠, 却叫人仿佛能嗅到阳光的味道。凌子孚心下一怔, 转头便使人送信与苏都。


    直到方才亲眼见到知柔,他才确定她是真的来了廑阳。回想适才所闹不愉, 苏都眉头微敛, 说:“她不肯回京,兴许明日还会借凌府婚宴一事,偷潜入府。还请表兄替我拦一拦, 莫叫她生出事端。”


    凌子孚道:“其实小姑姑之事,纵与她言明,她未必就会伤情。毕竟,这不是她的错。”


    苏都没应这句:“另一件事,表兄查得如何?”


    凌子孚眼里兜着点试探的笑意,执箸搛一块鹿筋去苏都碗中, 把手收回来,理了理袖袍:“阿琛啊, 我为了你,可是将叔伯们得罪了遍。这情分,你打算如何报还?”


    当年之事,凌子孚一个晚辈,自然不晓其中发生了什么。而常遇一案,在凌家年久无人言及。他为探查韩锐, 连日周折于叔伯间,一句两句,总难离常氏。如今那些叔伯们瞧了他,皆绕道走。


    苏都望他一阵,嘴角勾出一抹落拓的笑,举起酒盅:“他日家仇得报,我愿以此身为五公子所驱。哪怕是修罗地狱,五公子有令,我也闯得。”


    凌子孚哈哈一笑:“这可是你说的。”


    两手搁在案上,缓正了颜色,道,“韩锐当年举荐给将军之人,姓宋,好像是他昶西同乡。此人文才卓绝,寥寥几笔便能使军中士气大振。往时将军征战,诸多檄文皆出自其手,深得将军信任。”


    “昶西宋氏。”苏都喃喃,蹙额道,“没旁的了?”


    “你还嫌少?不如你跟我家去,亲自问一问祖父?”


    话音甫落,对面之人的脸色一下淡了。


    凌子孚意识到自己失言,垂眸缄口一会儿,复问:“十几年前的案子,怕是查到后面,线索尽断、真相无存。你可曾想过,到头来,或终归是一场空?你当真甘心?”


    “既查得到一二线索,怎算空手?若明知有冤,却裹足不为,那才是真正空过了一生。”


    听他的语气,仿佛是仇恨撑持他走到现在。凌子孚长眉略扣,须臾,淘气地笑一笑:“你方二十有六,一生还长着呢。来,吃菜——从前你最爱这炙羊,总缠着琦娘子给你做。尝尝味道如何。”


    知柔与魏元瞻步入楼内,前来招待的还是先头儿那个伙计。见他们去而复返,只以为是与楼上公子未叙完,便欲将二人引入原先雅间。


    他正要引路,却见少年侧了侧身,拦住他笑道:“上个楼而已,你且去忙吧,不必劳烦。”


    伙计还不及作答,身旁的少女冲他一压下颌,也跟着拾阶而上。


    黍稷楼本就是伺候廑阳贵人的地方,能在这里花销,身份定不会矮了。伙计虽见他二人眼生,却不敢开罪,只有向店主通报一句,多留了个心眼。


    苏都的雅间在西侧最里处,知柔一边走,目光落在其隔壁门外之人身上,慢慢打量。四名男子,形容整饬,束发佩玉,一瞧便是久经规训的世家家臣。


    知柔经过他们时,刻意放缓了脚步,门纸朦胧,看不清里头情形,可半毫衣角拂动之声也不曾传出来,显是无人。


    若凌五不在其中,这些随扈于门外守什么呢?


    短短片刻,她忽然想到,廑阳乃凌氏所踞,苏都能在一日内找到她的住处,总不是有通天的本领?凌氏,凌五……


    眼里闪烁着一点疑窦,复侧眸朝空屋一掠,随后碰上了魏元瞻的视线。他动了两下唇,无声地说了二字——苏都。


    知柔心跳蓦地加快,一面调回眼,步履朝前。


    到了西侧尽头,她迟疑片刻,抬手重新叩门,里头传来轻微响动。


    过了移时,门扉由内打开,露出赵训惊愕的面庞:“……姑娘?”声音高了些,“您怎么来了?”


    知柔的目光掠过他,见苏都从屏风后转出来,拨过眼与她相视。


    炽烈的太阳被窗纱一滤,屋内似覆了一层水,漫出些午后慵懒的味道。


    沉默一阵,空气里沾起知柔的声音:“我可有打扰到你?”


    苏都摇头,踱近她两步:“折而复返,是忘了什么?”


    知柔巡睃一圈,续往前走,胳膊却给他一把拉住。她蹬蹬倒退两下,转脸望来:“怎么,兄长这屋里还有旁人?”


    “兄长”二字从她口中冒出,苏都不由得微愣,未察手劲松了些许,半晌才应声:“现下并无,不过稍后将有贵客至。若非要紧的事情,不如晚些我亲自去找你?”


    知柔扒开他的手:“哪样贵客?我也想见见。”说着便在临窗的位子落座。


    她机变难缠,苏都在草原三年,深有体会。赶是赶不走了,只好拈拈衣袖,过去把窗推开,继而伴她坐下:“来时用饭了吗?此处的炙羊肉香气引人,可以尝尝。”


    丝丝缕缕的气味于窗畔交混,知柔狐疑地看他一眼,起初的争锋相对被风吹散了,聚来些耐心。


    她转头望向魏元瞻,他瞥见了。那份冷淡戒备的样子,像在兰城重遇。他顺势道:“魏世子,请过来坐罢。”


    两个互揽成见之人上了一张桌子,一半因着礼数,一半为着知柔,二人皆收敛锋芒,未起唇斗。


    赵训阖门出去。不一时,楼中伙计端着几只木盘进来,热气沿着铜叠袅袅升起,汤汁咕噜作响,味道扑鼻。


    苏都问:“魏世子如何也来了廑阳?”


    魏元瞻正端着茶要饮,听他开口,放下茶碗道:“替圣人办事,途经于此。”


    “这么巧?”


    之前在京中,知柔与魏元瞻就格外亲近;如今来了廑阳,他仍如影随形。在见到他们的第一刹,苏都便绰约猜到——知柔与魏元瞻之间,想必是没有秘密了。


    瓷碗在阳光下莹润得晃眼,魏元瞻唇角略翘,目视苏都:“是啊。”


    仿佛在应他揣度的那句。


    苏都手里捏着酒盅,半晌抬起来,一饮而尽。


    楼下人声哗然,是说书的老先生被人请进酒楼。知柔向窗外斜睇了一眼,眸光复转回屋内那扇珐琅折屏上。


    屏风将厢房辟成两面,背后藏着什么,她十分好奇。


    “兄长是怎么找到我的?”她猝然问道。


    苏都注视着那张气定神闲的脸,给出的理由挑不了破绽:“你衣着张扬,我的人在集会上瞧见了你。”


    他收回视线,把盛着羊肚的圆盘往她面前推了推,“回京之事,你再好好想想。”


    “兄长是不愿见到我吗?”知柔垂眸笑,一延箸,搛了两片羊肚到碗中。没等他接腔,她继续说道,“若只是为了查案,我何须如此急切地赶赴廑阳?”


    苏都久久未能从她忽变的态度中回过神来。不论她的话几分是真,他都自心底觉出了一分愧疚。


    碍于有外人在,他行止更加拘谨,只将复杂的眼神投向酒盅,良久才说了一句:“你若想留在廑阳,便随你吧。”


    又是这般不咸不淡的语调,知柔咬了下唇,再不同他开口。一面吃菜,歇下来,便与魏元瞻闲聊。


    二人一递一声,苏都坐在他们对面,发觉自己一句话也不能衔上。久而久之,他有些索然无味。


    斜进屋中的日光变幻了形状,有一片正蒙在苏都手边,将才生好的皮肉照得些微粉白。


    他动了动指节,待要催促知柔,冷不防听她道:“这般安静坐着,累不累?”


    她的视线凝于屏风之上,仿佛她问的,并非眼前人。


    “兄长口中贵客,这时也不见来。”知柔立起身,捋了捋襟袖,说,“我还有些旁的事,先告辞了。今日多谢兄长款待。”


    苏都早就没心思与她继续周旋,闻言拔座起身:“我送你们。”


    知柔手落下,不知是有意拨弄,还是无心之失,只见她的香囊被袖边一勾,坠落在地。魏元瞻正起来,一个不慎,将她的香囊拂到了数步开外。


    他作势要捡,被苏都拦住,知柔趁隙踱过去,弯腰一拾,直起身。人已经站在折屏背面。


    可见那屏风后也有一桌炙羊,食器两具,却无人影。怪道方才要开窗,原是为了散室中余味。


    知柔把香囊在手上拍了拍,目光环视。屋内不曾发出多大的动静,这面窗牖是阖上的,食案后还有一张幕帘遮蔽的罗汉床。想必那位五公子还在房中,只是躲了起来。


    到底是世家子弟,若再进一步,少不得拂其颜面。知柔遂站住脚,不再往里探。


    见她得手,魏元瞻无声地噙起唇,往后退了一些,与苏都分开。


    经此一遭,知柔大约肯定,原该在隔壁的五公子,多半就隐于这间厢房。他既与苏都相识——凌氏之人她要接近,便属凌五公子最为合宜。


    一得意,脸上的笑容都真切了,知柔将香囊挂回腰间,走到苏都面前,脚步停下。


    苏都的身形遮了大片阳光,她两只眼却亮荧荧的,含着笑,叫人窥出一些难以驯服的颜色,小声道:“多谢哥哥。”


    他顿了顿,掌心紧拢,面上还竭力做出莞尔之态,看着她和魏元瞻走出厢房。


    门阖上,珠帘“哗啦”扬起,脚步声从屏风后踱近,轻笑的话音:“若非她一口一个兄长,我还道是谁家女郎上门索帐呢。你们兄妹俩啊……谈话便谈话,怎倒像打机锋?”


    苏都眉头狠狠一折,一径走回座上,喝了口冷茶。气血平复后,望向凌子孚:“表兄答应我的事,还祈践履。”


    是请他设法拦住小姰,勿让她登凌府。


    凌子孚和苏都对视一眼。一个贵介公子,为了躲着表妹,发冠都偏了,浑身上下无处不凌乱,倒叫他生出些笑意。


    他撩着衣摆坐到苏都对面,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小姰可比你有意思。”


    出来楼外,竟下起了小雨,太阳还在头顶露着,雨丝恍若轻烟。


    知柔被魏元瞻牵上马车,擦擦眉骨,腰背往后靠着,大有些疏懒的样貌。


    想起方才在苏都面前,她努力隐藏的狡黠劲儿,魏元瞻突然弯了唇,清润的目光落来她身上,半晌往下略移,道:“你那绣囊里装的什么?却有些份量。”


    知柔应了一声,垂眼将香袋扯下,心不在焉地说:“那日我离营不久,便有人暗中追来。此物,是我从一人身上取下的。”


    魏元瞻扣了眉:“何意?”


    她原本的意思,是没打算将这件事告诉魏元瞻。可话说到此节,她也不乐意瞒他,身体又朝前倾正几许:“有人想要杀我。”


    话音甫落,魏元瞻的神色登时紧张起来,待要张口,她一把将他的手攥紧了,玩笑似的:“干什么啊?我昨夜可没掀你领子。”


    他的手并非朝她脖颈而去,听她戏谑的语气,他慢慢蹙眉。知柔便在他腕上碰了碰,松开道:“我无碍,早都好了。”


    见他不是很信,又说,“真的。我尚有父亲派的十余护卫在侧,便是阎王老爷来了,他也伤不了我。”


    胡说,魏元瞻想。她额间那点浅淡的疤痕,昨天夜里他便瞧见了,只是她少时也磕过一条,并不十分惹眼,再被青丝一遮,他一时以为是自己看错。


    视线胶着地凝在她身上,仿佛在审察什么。


    知柔把一路经历,连同苑州之事,一并告知于他。


    说到张奉霖,她声似喃喃:“那位张将军,着实有几分古怪……倘他与追杀我的人同属一伙,为何没对我动手;若非同党,又为何将我所擒之人虐杀?”


    “张奉霖……”魏元瞻轻念了一声,记得他是户部侍郎张奕之子。曾经一桩与他有关的丑闻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后来他便从军了,从此与张家余人浊泾清渭。


    无论年纪、背景,他都不像能涉常氏过往之人,更不会清楚知柔的身世。


    他在苑州所为,会不会是巧合?


    这个念头才浮现,魏元瞻便将它折断了,因心思一转,想到了户部。


    孙思仁麾下官员多为其一手提拔,恩义维系,利名相牵,是以上下唯听他一人号令,无敢违者。


    张奉霖既是户部张侍郎家的大公子,他举止怪异,莫非亦是与孙思仁有所牵连?


    魏元瞻沉默了一瞬,打定主意,待他回京,定要会一会这位尚书大人。


    马车悠悠晃荡,半落的帘子一掀一合,漏进来深浅交替的光,浸在魏元瞻脸上。那副表情,是在筹算什么。


    知柔眉弓微挑:“你与他也是旧识?”


    魏元瞻说不熟,在她好奇的注视下,他折了谈锋:“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知柔忖了一会儿,才覆下的睫毛再次扬起,看着魏元瞻。她想,他确是奉圣命出京,能在廑阳滞留几日?


    若他没来便罢了,未尝之事,就不会这般难以抽身。可他们昨夜才见到面,欣喜的情绪还未消散,不舍得他离开。


    愁绪无形生长,她忍不住计算他们还有多少能共处的时光。


    “你什么时候回京师?”


    突如其来的一句,魏元瞻微愣。


    虽说他是伤重难行,暂留北地以养,却也不好耽搁太久,届时回程尚须快马加鞭。可如今知她有危机在侧,他怎能安心离去?


    隔着半边车身,魏元瞻的目光如山野清溪,涓涓地把她湮住:“我不回京,好不好?”


    语调温温的,像商议,又像渴求。


    他神情认真,知柔给他望得呼吸一屏,顿了片刻。心里鼓噪的动静太响,她几经克制,眼睛却没有移开,良久笑了笑。


    “横竖我也总要回去的,魏元瞻,你别担心。”


    他一眼接一眼地看她,不知何时凑近了,在她额角上抚了一下,无奈地勾一勾唇:“你这样聪明,什么样的人才会时时忧心于你?”


    知柔颊畔浮上一些不寻常的酡色,把头偏开两寸,小声:“没我聪明的人。”


    魏元瞻听了这话,强行将她的下颌扳回来,挑着眉峰质问:“说我?”——


    作者有话说:最近在努力调整作息,码字速度又慢下来了……QAQ


    还是想说非常感谢追读友友们的超长陪伴,望某惭愧。一定会加把劲,好好且尽快写完的!


    第135章 拂云间(廿五) 魏元瞻,你帮帮我。……


    魏元瞻的语气带着威胁, 眼神却分外柔和。


    知柔不禁在他掌中点了点头,顽皮地一笑,随后将他的手扒下去:“明日我打算去凌府, 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跟凌五公子打个照面。魏元瞻,你帮帮我。”


    傍晚红霞漫天, 星斗在苍穹中半隐半现地缀着, 流光到了地上,排灯相接的夜市人声鼎沸, 衣衫仿佛摇摆的鱼, 穿游其间。


    凌子孚上气不接下气地疾跑,一步三回望。


    侍者的声音越来越近,要追上来了!


    他明日成亲, 今朝却迟不回府,家里派出的家臣仿佛有眼窥伺,他甫一转弯,身后的脚步如影随形。


    一刹都歇不得,直有些狼狈地跑到了水渠边。


    这个时辰,可租赁的船只所剩无几, 离他最近的一艘尚数丈有余。眼瞧后边的人即将追上,他顾不了许多, 朝那小船的方向加快了步伐,疾奔而去。


    到了近前,见乌篷船里探出一只手,骨感纤长,继而剥露一张隽丽的容貌,悬挂的檐灯扑其面容, 瞧着更深邃了几分。


    凌五与知柔虽未近着见过面,彼此却是远远瞧过的。眼下她一领素色直裰,以青巾束发,装扮虽简,却干净利落,凌子孚即刻便认出了她。


    再一想,自己与常瑾琛分别后,处处行事低调,更从未以这身行头惹祖父的人疑目,怎么今日就这样倒楣?


    他直视知柔,不免就笑了声,把袖襟抚严整了,话音犹喘道:“姑娘可容我上船?”


    眼前送来一节橹棹,他牵握住,那端稳稳施力。脚一踩踏板,整个人便登了上去,手扶着船篷站稳。


    岸边脚步错杂,凌家的人追了过来。知柔提橹一点,船身轻颤,悠悠划开。


    进到乌篷下,凌子孚敛着衣袍坐了,平心静气,一语不发地盯着知柔打量。


    摇晃的灯影掉在船内,她矮身进来,那张脸上有清冷锋利的线条,眸子烁亮。碰上他的目光,她眉梢微挑,缓缓落他对面不做声地回视他。


    此人与凌子珩无一处相像。


    他生得肤白,英挺的眉毛平展,眼神中带着一些离奇的笑意。就这么上了她的船,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小帽覆额,穿苎麻直裰,像个贵人偶着布衣,怎么瞧怎么古怪。


    知柔开门见山道:“公子既承我援手,眼下正有一桩小事,想请公子代劳,权当是还了我这份人情,如何?”


    “姑娘这般说了,在下焉有不从?”


    知柔从袖中掏出信件,凌子孚抬手去接,瞥见上头的启辞,他不着痕迹地掀了掀眼:“送信?”


    拿在手里掂一会儿,“姑娘递与凌府门房便是,为何托给在下?”


    “五公子的手,怎么不比旁人好使一些?”她话音含笑,眉目略弯着,一双棕褐色的眸子,像性情狡诈的狼。


    凌子孚看着她,隔了片刻,把信退回去:“姑娘就不怕认错了人?指不准,我并非你口中那位五公子。”


    知柔原本也担心晌午在苏都厢房的人不是他,可方才见面,他一开口便称她姑娘,那审视的眼神亦像清楚她的身份,不由将心落定了。


    见他有意为难,她轻轻一笑:“适才在岸边,公子又是如何认定你面前的人是个‘姑娘’?”


    凌子孚一怔,瞧她那领素衣套在高挑有力的身躯上,容貌不显年齿,若不闻嗓音,确实像个清俊少年。


    他目光流转,道:“肩窄腰细,尤其是腕骨……怎说你不是女子?”


    知柔说:“公子右手指腹虽有薄茧,然余下肌理细润,白净如羊脂,分明是久不劳作的手;虽着素衣,衣上却隐隐有香,香气轻而不俗,应非市井所用;至于公子的鞋——”


    她一字一句咬得清楚,视线如同回敬似的,把他也从上到下瞧了两遍。


    “看似寻常,可走动间却能做到毫无声息,如此工艺,哪是凡品?你若不是凌五公子,那我这番费尽心思将你引来,岂不冤得很。”


    凌子孚没想到她是个巧舌之人,倒更似他记忆里的常瑾琛——时隔近二十载,常瑾琛的性情在他看来,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愕然之后,他朗声一笑,道:“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宋,于诸姊妹中行四。”


    “宋四姑娘。”他斟酌移时,手指在信封那行字上摩挲了下,“信,我可以帮你递与祖父。你不如和我说说,小九儿在京中过得如何?”


    这一声“小九儿”令知柔微愣,反应过来,她垂了垂睫:“实不相瞒,我归京日子尚浅,与九公子并无深交,他的事,我不敢妄言。”


    凌子孚显然不信,但她既然如此回答,他亦不强求。把信揣去袖中,仰唇道:“那现下,可是宋四姑娘欠了我凌五一个人情。”


    “这是自然。”知柔将一旁煨好的茶给他斟了一碗,说起旁的,“听闻明日贵府有喜事,不知我可否叨扰一席,沾些喜气?”


    记起来常瑾琛所托,凌子孚原待端茶的手半路搁下,淡淡笑着:“非是我不愿,只是家中礼俗拘谨,宾客之席早由长辈定下,难以擅动,还请姑娘见谅。”


    知柔领会意思:“不,是我唐突。”说着把茶执起来,“我以茶代酒,敬公子一盏,权作贺喜了。”


    是夜,凌子孚回到家中,衣袍一换,不知哪里掉出封信来。服侍他的丫鬟将它拾起,走过去道:“公子,这要留着吗?”


    凌子孚抬额一瞥,说:“放着吧。”过会儿又道,“你们都出去。”


    “是。”


    房门阖闭,屋中耀着几圈明晃晃的光,信封撂在案角,分明不起眼,凌子孚却觉得有些妨碍。


    他往椅背慢慢靠去,头仰在搭脑上,闭目休憩良久,最后还是把他的扈从唤进来,交代了声:“明日一早,将这封信送去给祖父。”


    那扈从看了眼封上落款,讶然抬眸:“九公子要回来了?”


    凌子孚尚且不知,就在玫瑰椅上重新坐下,有些犯懒似的:“他回不回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只管去做便是了。”


    扈从蠕动两下嘴皮,退了下去。


    月亮在一头高挂,折几线泠光射入窗内,魏元瞻褪了中衣坐在榻上,坚实的肌理嵌着一条刀痕,自肩骨斜斜下走,如裂帛未合,渗出些殷红的血线。


    兰晔一边换药,嘴里一边念着:“这伤叫夫人看见,得晕死过去。”


    青涩的皮肤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魏元瞻咬牙片刻,待他收停手,转目一睨,道:“回了京,不许乱说。”将垮在手臂上的衣襟扯上,穿好站起来。


    “不是,”他跟着魏元瞻打转,把手里的瓷罐塞给长淮,“爷,四姑娘为何要来廑阳?您非得讨了旨意离京,就把自己作弄成这副样子……”


    “替圣人分忧,你还有怨言?”


    “小人哪敢?!”兰晔挨到案边替魏元瞻倒了杯水,“我这不是关心您吗……长淮,你说两句。”


    他出自何种心意,魏元瞻心里清楚,遂宽慰一声:“行了,我不是还活着么?有你们俩在我左右,我能出什么事。”


    兰晔撇嘴:“那小人若是没了呢?您天天往尸海里闯……”


    “胡说八道。”他话未止,魏元瞻业已拧眉,似乎肃原一战后,他十分避讳不吉之语。


    兰晔这话没过脑子,刚才出口,便察觉自己失言,再要遮掩几句,就听魏元瞻道:“明日别跟着我,长淮也一样。”


    初夏的晨风不算燥热,知柔起身后,跟楚岚等一众护卫皆过了招,抬袖往脸上糊,把汗擦了,坐在一旁候裴澄煮茶。


    自进城以来,楚岚等人的任务被强行卸下,每日游手好闲,免不了在城中搜刮了许多趣事,一一诉给知柔。


    正说到一半,后院热水烧好,请知柔过去膏沐。


    “你们聊吧,申时我要出去一趟,晚饭不用等我。”


    楚岚追着起身:“那您晌午也不吃了?”


    “不吃了。”


    见她走远,楚岚在同侪身边坐了,说:“四姑娘神神秘秘的……咱们真在廑阳做个废人,不跟着小主子么?大人可不是这般交代的。”


    “你跟去试试呢。”裴澄一拨头顶悬坠的花藤,站起来道,“咱姑娘精着,发现身后有人,保准不按原计行动。这一跟,不是碍姑娘的事儿吗?”


    “那小主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如何向大人复命?”


    说得裴澄也有些心慌,思索着,廑阳城不比苑州,百姓富足,高门栖踞,应出不了什么乱子。


    “你干什么去?”楚岚提醒他,“四姑娘还在后边,你别冲撞了她。”


    “更衣。”裴澄丢下一句,脚步及时打了个拐儿,往另一头走了。


    雁门街最景气的一家食肆名唤“松风阁”,这时候人尚少,坐在外面的多是一些年长赋闲的老汉。


    相比他们,魏元瞻显得太英俊挺拔了,周围的人品茗谈笑,不时将视线往他身上兜搭。


    知柔背手跨进去,影子把他面庞一挡:“魏元瞻。”


    她笑着,乌缎似的头发氤了些水汽,“你的伤如何了?有用药吗?”


    一张冷淡的脸登时覆了暖色,魏元瞻道:“在转好吧,有些痒。”


    知柔颇有体会,叮嘱他:“千万仔细些,别太劳累了。”坐下后,瞟了四周一眼,“长淮和兰晔呢?”


    这话问得有些反常,魏元瞻蹙眉:“怎么了?”


    “有人跟着我。”她轻描淡写,面上没有一丝异样。


    魏元瞻明白她的话意,略忖片刻,道:“不会是他们。”


    那便奇怪了,入廑阳后,她还不曾被谁尾随。苏都已知她的目的,犯不着来盯她。


    知柔思索一阵,先放下不提,将昨夜与凌子孚的进展说与他:“信我已托给凌五公子,不过请帖未能讨得。若午后仍无凌府回音,只怕我真得冒昧一次了。”


    飞檐走壁,堪称她的拿手本领。魏元瞻凝目看她,眸底泛出一许清亮的笑,转口问道:“你可知凌五公子的新妇是哪家娘子?”


    “只知她姓萧,好像是江东来的。”


    “不错。”魏元瞻自怀中取出一张红帖,放在桌上,“萧氏与我祖母一系乃通家之好。你随我一道,不算唐突吧?”


    知柔微愣。


    昨日他们前半程都在一起,他取到萧娘子的红帖,岂不是她与凌子孚在河上的那段时间?


    思绪稍转,又想凌府宴席,倘他二人并至,大概会被视为伉俪……知柔的耳根一点点红了起来。


    魏元瞻对她又绽开一抹佻达的笑,欣赏着她脸上的表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扮作长淮,只要不开口,兴许能唬得过去。”


    明晃晃的戏谑沁在言语中,知柔的眼神闪了闪,偏还装作无事。她扬唇道:“我是不是还得服侍你?”


    魏元瞻说:“我也可以伺候你啊。”


    “谁稀罕。”知柔把脸别开,饮了口茶,嘴角复不动声色地翘了一下。


    用罢午饭,知柔记着身后的尾巴,对魏元瞻道:“你寻个地方等我,我去将人甩开。”


    “不用我帮你吗?”他拉住她的手腕,只一瞬便轻轻放下。


    魏元瞻曾在军中做过斥候,隐匿行踪和脱身之技,他娴熟无比。


    知柔眨了眨眼睛,冲他轻快道:“等着瞧吧。”


    这是回绝之意。他无奈地莞尔:“拱桥。”


    “好。”知柔拍拍衣袖,怡然迈了出去。


    天渐渐热起来,金乌给一切都镶上光圈,店肆争艳的招子被风吹动,光纹如同海浪,直迷人眼。


    知柔走到墙边,脚步才靠过去,霎时收回,无声地贴墙定立,屏住呼吸。


    一行乔装的男人正从宅门里出来,个个身量高大,所言与汉话截然不同。知柔心跳更烈了,暂藏在墙后,回忆方才匆匆一瞥,仍不敢相信。


    她双手紧握,极其小心地探出墙角。目光所及,被围拥的青年戴着兜鍪,隐去了大半张脸,这般远视,只能瞧见他削尖的下颌,沿着衣料,露出一条不甚打眼的辫子。


    那个轮廓,知柔颇感熟悉,顾不得身后的影子,拔脚就往回走。


    第136章 拂云间(廿六) 吻像报复一般。……


    临溪的巷子并不十分光明, 往前走数丈,有一方足人高的诗碑。知柔手里捻着什么,听后面脚步声不急不缓, 她忽而计上心头。


    经过碑石的刹那,落水声陡地响起,溪中残影荡漾, 哪还有人踪?


    尾随者闻声疾冲上来, 正欲查探,手腕猛地给人扣住、反剪到背后, 肩膀一扭, 整个人被摔抵在碑石上。


    疼痛来得突然,他紧紧咬牙,头转一寸都做不到。感受着凉意贴过脖颈, 他立马开声:“是我!四姑娘!我!”


    知柔松手,把人掣转过来,看清他的容貌,她一愕:“裴澄?”短刀归鞘,掀他一眼,“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的目光有些被拿脏似的回避, 揉一下胳膊:“小人……担心四姑娘的安危。四姑娘恕罪!”


    “回去吧,别再跟来了。”


    见她踅足, 裴澄踉跄着往边上让了让,仓促道:“姑娘几时归?楚岚她们都不放心您。”


    知柔认真思忖,说:“戌时交半,我一定回来。”


    裴澄欲言又止。


    被四姑娘擒拿的滋味还没散去,不由哄得自己宽心,把脚步停下。


    不料知柔走出数十步远, 倏然折返,到他跟前站一站。


    “有件事,请你替我探查一二。”


    这头分别,知柔与魏元瞻汇合。他眸光扫过她身后:“甩掉了?”


    “是裴澄,我让他回去了。”知柔朝他走近,心里还想着巷口之事,声音低了些,“魏元瞻,你前几日在城中可见过异族之人?”


    “异族?”魏元瞻望她一会儿,瞧她神色认真,默契地向空地抬步,摇首说,“没有。”


    离开人群,知柔将暗中所窥之事缓缓道出。


    “……我总觉得那人有些像十七王子。他与恩和宿愿颇深,倘若如今北璃真为恩和所掌,岂有留宿仇于世的道理?……十七王子也不该出现在燕境内。”


    听得魏元瞻脸色肃然,确认一声:“你看清了?”


    知柔摇头:“他戴着兜鍪,瞧不清楚。我让裴澄帮我去探了。”


    魏元瞻凝着眉眼,没有了平日的飞扬和恣意,他认真起来,声线略沉:“北璃犯边之后,朝廷便封关闭市,唯贡使得入。外人欲踏足燕境,谈何容易?”


    “你说的是。”知柔垂下眼帘。


    这些日子她常忆起草原的人和事,心里总有些不安,或许只是跟三姐姐一样,不希望再起兵戈,不想大哥哥身涉险境。


    一束光在她面颊闪动着,魏元瞻明白她的心思,双手握住她的肩,灌入一种说不出的重量,令她抬起头。


    “你说的巷子,我会让长淮他们再去探,如真有异动,待我回京,自会奏报朝廷。”


    他顿了顿,弯起嘴角调侃地笑她,“‘多思则神殆’,这不是你我读书时,你常挂在嘴边劝盛星云的话吗?”


    知柔嗤笑一声,脸上复添神采,绕出他道:“从前的事,你记得这样清楚?我怎么只记得你对我爱睬不睬,还总是骗我呢?”


    这又是在翻哪一年的旧账?


    魏元瞻折身跟上她:“你就不能记我一点好?要谈不搭理,你无视我的日子也不少了。”


    二人一前一后闹趣着。待上了马车,知柔松散的心倏又紧绷起来,有些踟蹰。


    凌公会认得她么?阿娘默许她来此,是何用意?她自己,又想要什么呢?


    针尖儿大的尘粒浮游在车厢里,随光而现,窗格雕梅为饰,知柔拧着眉毛注目良久,魏元瞻坐在侧边歪头看她,忽然笑了。


    “前面就有一家成衣铺,你要是不行,换一件吧。”


    知柔滞了片刻,方才领悟他的意思,她把眉头展开,低哼了句:“你才不行。”


    “什么?”魏元瞻向她趋弯的腰慢慢直起来,轻笑了一声。


    知柔面上满不在乎,卷翘的睫毛一扇一扇:“请帖上写的是你魏世子的名字,我怕什么?谁认识我?”


    她身上还是有小时候的影子——有股浑劲儿。


    不知回忆了什么,魏元瞻唇边含笑,也懒洋洋地把脊背贴向车壁:“没人认识你,只会把你当作我的丫鬟,你满意了吧?”


    知柔瞟他一眼,矜傲地别过头。


    静坐半晌,她掀帘子往外看,街市无多喧嚣,游人寡淡。


    “迎亲的队伍何时起行?我们会不会去早了?”知柔回脸问道。


    “宾客先至,不是应当的么?”他觉出她的异样,语调温缓,“知柔,你在担心什么?”


    他们乃持帖登门,并非擅闯,何须惴惴?此番至廑阳,求见凌公,不也正是她所图么。


    那双隽秀的眉棱复架起来,指节收攥:“我不知道,我就是……”


    就是什么,她说不上,胸口有一圈惶然和迟疑。


    魏元瞻挨近了,把她的手抓到掌中,热意一丝丝抵入她的肌肤,她掀起眼睫。一双浓黑的眸子映着半昧浮光,撞进她的视线。


    知柔觉察到安定。


    从在廑阳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心里便升起难言的喜悦,尽管心疼他的伤,还是很庆幸,他来找她了。


    知柔微笑着,显得十分无害,目不转睛地盯了他许久:“魏元瞻,你好漂亮。”


    魏元瞻愣了一瞬,本还正经的一张脸,嘴角像被勾住一般,没忍住笑着松开她:“你又说什么胡话?”


    “真的,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便是这样想。”


    第一次见面,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不信那时的心绪,她能记得这么清楚。纵然如此,他仍将眼睛从她身上移开了,瞧着别处。


    车厢内地方不大,魏元瞻眼睫像墨色的羽尾,颈侧浸染一片薄红。


    知柔目光未动,倏忽觉得自己好像掌握了一个制伏他的方式——她每回出言称赞,他皆如此。


    知柔眉眼微弯,得了趣,笑容愈发灿烂,甚至不经意出了点声。


    那动静落入魏元瞻耳中,只觉得臊。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然后猛地往身边一带。


    几乎是被他拖到怀里,其间有怦然的节韵,隔着咫尺之距撞动着。


    他手劲没卸,另一只手抚上她后颈。脸对着脸,他的气息像网一样织笼全身。


    车帘是用一层浅绛细罗缝制,阳光透帘而入,影影绰绰。魏元瞻的瞳色较笔墨更深,却很纯净,十分专注地望着知柔。


    她心胸一热,忙要避开,他低头吻上了她的唇。如同报复一般,比任何一回都更加强势,一寸一寸在她唇间吮咬,反复碾转,触碰她的舌尖。


    到底在外面,知柔生怕帘子被吹开,挣扎了两下,他半点儿收势的苗头都没有,就这样大胆狂妄地把她禁在车角,掳掠似的勾缠她。


    知柔着急,很用力地推了他一把,甫一分开,她往后头靠坐,没有说话。


    魏元瞻一顿,视线久久停留在她脸上,也不吭声。


    她抿了抿唇,唇瓣间还有些暧昧的痕迹,长睫遮挡的眸中,泛着一缕波澜。


    魏元瞻望她一阵,又亲上去。


    这回她没再反抗,甚至在他的索求中,回吻了他。密密匝匝的纠缠,得寸进尺。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吻渐渐缓了下来。


    仿佛扳回一城,心神俱悦,魏元瞻掌心从她腰上撤下,牵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揉捏。


    蝶翅般的颤动流过肌肤,知柔只觉得痒,就要抽开。


    “我不乱动了。”魏元瞻保证,又把她的手握回掌中,笑了一下,“你可以在我手里乱涂乱画,我就不行。”


    她每次主动牵他,手指都不安分。


    知柔反应了一下,顿时绽开笑靥:“我就是这般专横,你才认清我?”


    有交集的过往,两人共处间,便能搭上说不完的话。


    到了凌府,前面已经停了一长队的马车。


    今日来的宾客大多是江东的勋旧之臣与眷属,年纪居长,似知柔二人这样年岁轻的,实在少见。


    两人从车上下来时,引得周围不少侧目。因容貌出众,及至入了凌府,还有人在猜测他们是凌家哪一房的后生。


    凌氏这座府邸比京城官贵邸上胜了颇巨,从大门进来,一道门后套着一道,院落不知凡几,厚重高耸的石墙直如山岳,尽管它被打磨得极美、极雅,但知柔走在其间,只觉得萧然。


    宾客被领到正厅,女客由仆妇再往后引,到一间更僻静的院落。


    这时,魏元瞻便后悔来得早了,在一群素未谋面的贵游公卿中,他坐着十分无趣。


    知柔与那些命妇自然也没话说。


    她枯坐一阵,起身走到庭中树下,西倾的日光从头顶筛落下来,她仰起头。


    这一看便是许久,见叶片边缘呈齿状,认出是颗木樨。


    宋府樨香园内也有一株。


    在她的印象里,阿娘常常望着那株木樨出神。


    离开宋府多日,知柔心中时时挂念,不由将手掌贴上去,仿佛对待一件她极熟悉的旧物。


    一行奉香的仆妇从门后进来,见庭中挺拔的侧影,有一人低低出声:“……姑娘。”


    那话音里带着两分错愕,知柔如梦初醒。转过来,见对方的神色,以为是不能碰,指尖在腰后藏了藏,礼貌地一压下颌,走开了。


    妇人落到了队尾,前头一人回身,趋步过去,轻扯她袖角,压声道:“看什么呢?今日可是五公子大婚,出了岔子,姐姐在老太太那再得脸,几条命也不够担待的。快走罢!”


    年轻女子的影儿早已不在树下。


    但其人姿容,令她忆起三姑娘未出嫁前,心情不好,就挑在木樨树前射箭,箭过枝头,抖落一庭香花。


    自打三姑娘出事,凌氏一门回到廑阳,府中的木樨种了一株又一株,花开花败,却再也无人驻足。


    如今的五公子,算得上三姑娘跟前儿长大的,兼那起旧事,凌公对他格外疼惜。捱了这么久,终定下的一桩婚,是断不许任何人来破损的。


    同侪的提点使她收回神绪,低眉跟上旁人。


    来往的仆从,总有几个像是只长了眼睛。他们在不起眼的地方默默打量知柔。


    堂上的臣妇一半是新娘的亲戚,她们彼此相识,谈笑品茗,喜气又自在。知柔本就觉得拘谨,再加上一些黏人的视线,她人虽端坐着,脚已经无数次想往外跑。


    半个时辰过去,繁琐的吉礼终于开始了。


    知柔被安排在西侧宾位,离主堂稍远,一重屏风滤着视线,只见新娘由喜娘引领,自红毡上缓步行来。


    礼乐声不曾休止,西席内众人都是肃立的。知柔觑一圈四周,往屏风外站了站,企图窥看堂下的“外祖父”。


    这一举没能如愿,却落进了凌子孚眼中。


    昨日乌篷船上,他端详她的眼神还是饶有兴致的,此刻只剩惊疑。


    去望堂下,凌殊目不斜视,并未注意左右观礼之人。


    熬到酒席,知柔才在移步时,隔着半丈,清楚地看见了他。


    大约年逾七旬,鬓角斑白,留美髯,行动间不似迟暮。面容望上去是极和蔼的,但恐是凌氏一族的通性,他们身上总是给人一种无形的威势和疏冷。


    错目的瞬间,凌殊的视线自知柔脸上掠过,没什么多余的停留,就像看所有人那般,寻常罢了。


    知柔或许在期待什么,终究不曾发生。她甚至不清楚那封信,凌子孚是否递到了凌殊手里。


    曾以为凭她的身手,要翻进凌府,轻而易举。今日一观,凌府重门曲折,仆从如流,她纵能穿墙越瓦,又如何做到不惊旁人,直至凌殊身前?


    不会再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了。


    天已经黑透,席间的奏乐声低回绵长,宫灯连烁着,照得案上珍馔斑斓如绣。


    于知柔左前,一碟鹅肉切得齐整,酥黄的皮色下隐约泛着焦红。旁边的冷盘里,有一味芥辣。


    她目定片刻,执箸搛一块鹅肉蘸进去,待要入口,却滞了两息。


    ……


    风从庭中穿过,西侧遽然吹来一点不大不小的动静。起初不过两人低语,不多时,贵游们陆续回首、倾身,闲言便也流入了魏元瞻耳中。


    照他们的话,是西席那边有人昏过去了。


    第137章 拂云间(廿七) 她若归,凌氏门户毫厘……


    两炷香前。


    知柔起身离开席间, 由婢女领着,去后面更衣。谁知还没走出多远,那婢女倏闻一道倒地声, 转过头来,灯笼在手里颤了一下,连忙跑开唤人。


    游廊上的变故不胫而走, 如同一阵风, 吹过了,也就散了。无人在意别家的事, 不足半刻, 推杯换盏声再度响起,直到银汉斜挂,宾客才纷纷散去。


    魏元瞻欲至府外等知柔, 不料走过前厅,背后传来细微的声响:“魏世子。魏世子留步。”


    ……


    知柔昏睡了许久,凌老夫人命府上大夫给她瞧过,又问了跟着她的婢女,方得出:应是食芥辣不受,气血上逆, 扰了心神。


    开了方,凌老夫人留下自己的丫鬟守在此, 徐声交代:“伺候好了,勿怠慢贵客。”


    能上凌府赴宴的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丫鬟低眉应是,目送老夫人离开。


    知柔醒来时,胃中仍有些灼胀之感,脑袋还晕着,慢慢坐起身。她抬手去撩帐帘, 床畔踱来轻微足音,随即一只手替她挽过帐幔,俯现一张圆润的脸。


    “姑娘醒了,身子好些么?”


    认出这是一张她全然陌生的容貌,知柔眉眼凝滞,须臾,似狐疑地问:“这是哪?现下什么时候了?”


    侍女将帐子挂上金钩,随后倒退一步,垂眸回她:“此处是栖兰院,姑娘方才于廊间晕倒,府上大夫已经给您诊过,说是芥辣所致,老夫人命奴婢来伺奉您。再有一刻,便交亥正了。”


    她口齿清楚,知柔听了愕然片刻,有羞臊浮上眉间:“扰了贵府清欢,我……”趿鞋下床,甫直起身,忽然咳嗽起来,弓背扶着床架。


    “姑娘快歇着罢。”侍女赶紧搀她一把,将人劝坐了,“奴婢名唤青昀,您有什么事,吩咐一句,奴婢替您去办。”


    屋内缄默有时,倏闻她道:“不知贵府筵席可已散罢?我……与我一同来的魏世子,我能见他吗?”


    “这……”青昀犯了难。


    栖兰院乃府中招待上宾之处,虽是另辟出来的,不与任一院落粘连,可无主家之令,擅将外男引来,恐怕不妥。


    瞧她踟蹰,知柔歉然开声:“是我无状了。不知这位姐姐可否领我出去,我既已醒,身上也无碍,不好再多叨扰贵府。”


    青昀急急地抬起头。


    老夫人特意嘱咐,人是在凌家沾的恙,须得好全乎了,方送她离去,以免后起波澜。


    不由出言道:“姑娘稍候。”退了下去,向凌老夫人请示。


    近半个时辰的功夫,青昀堪才归来,将知柔请到偏厅。


    厅上设屏座,朦胧地隔开两道,青昀并一名婢女侍立门外,垂目低首。


    知柔从来没有这样见过魏元瞻。


    他身形挺拔,剪影映在素白的屏上,如狼毫走笔,是她熟悉的轮廓。闻她来,他走近了,话音很轻:“你如何了?”


    想必凌府的下人已将她昏迷一事告诉了他。知柔怕他担心,掩着嗓子,语气里有种俏皮的味道:“我的命长着呢。”


    那头落下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知柔未觉有他,继续说:“宁宅那里……”


    “你放心。”


    说完这一句,他没了下文。


    四周静悄悄的,知柔似乎觉察到一点异样,低低唤了一句:“魏元瞻?”


    半晌,他嗯一声,仿佛与她无话说。


    径自失落一阵,那头又递来一道不辨喜怒的嗓音。


    “你到底在想什么?”


    知柔自小便不能多食芥辣。


    少许尚可,臂上不过起些红疹,数日可退;若食之过量,便会如她从前贪嘴那般,险酿大祸。


    当凌府婢女告诉他,知柔因误食芥辣而昏倒时,他愣了一下,即刻反应过来。


    气她鲁莽,又知她敢如此行事,多半心里也有分寸,斥责之辞到了嘴边,终咽下去。


    知柔久不回应,魏元瞻索性丢下一声命令似的:“你如愿了,好好歇息吧。”


    屏上的浓影越来越淡,足音渐远,直踏出偏厅。


    他生气了。


    这个念头一掠上来,知柔胸口闷闷的,紧接着涌上一缕狐疑。


    他是知晓她所为,出于蓄意么?


    她得知自己不能食芥辣是十二岁那年。府里做了鱼生,她佐芥辣尝了几片,不多时,臂上便泛起红疹。后来,她又和星回溜到小厨房,避开旁人偷食过一碟,渐渐气息不畅,吓得星回整夜不敢阖眼。


    此等窘事,她从未与人言及。即便在起云园,与师父他们同席用饭,她亦常为一时嘴馋,执箸探向蘸了芥汁的蹄筋盘中,从未有人出言阻她。


    魏元瞻是怎么发现的?


    两息过后,她抬腿欲追上去同他解释,稍念及目下处境,又将步子收住了。


    昏暗的偏厅上,知柔攥拳咬紧了腮。


    次日,银钩不知几时已落下,荡进窗牖的光蒙蒙的。


    一张书案上,拆封的信压于镇纸,凌殊默然望了半晌,吩咐身边的一个家臣道:“你去把五公子请来吧。”


    凌子孚才携新妇向高堂见礼,出来不过片刻,即见祖父的人恭候在檐廊下。他眉梢微吊,侧脸对妻子说了什么,继而缓步朝那边行去。


    进到祖父屋内的时候,他正坐在椅上校书,听得一阵动静,抬起眼:“你来了。”


    将手头事情放下,拔座到一张矮案,屏退下人,道,“子孚,到这里坐。”


    凌子孚走上前,端正地向他行礼,人坐下,神色便舒展开:“不知这回,又是哪位向祖父进了孙儿的谗言?”


    凌殊笑着指一指他:“不打自招。”


    凌子孚忙说冤枉,竭力为自己剖白。凌殊端详他两眼,点了点头:“好,谈正事。”


    目光投向书案,“昨日歇在栖兰院的姑娘,我想,便是托你递信之人罢?”


    凌子孚微顿。


    昨夜有客留宿,他并不知……难不成,宋知柔此时就在府上?他心里一滞,又想,凌子珩写与祖父的不是家书么,祖父如何知晓此信乃宋知柔所托?


    见他凝眉不解,凌殊摇头:“你啊……太重情义,好,也不好。”


    凌子孚的生母自诞下他后,身子愈发羸弱,性情也变得有些孤僻,不爱见人。他自幼少得母亲照拂,最依赖的便是凌曦与常瑾琛,连仆妇们都笑,说五公子的魂怕都拴在常家。


    一年元夕将近,凌子孚的母亲病势稍缓,精神也好转了些,遂应了他再三歪缠,带他与常瑾琛出城踏青。


    那场雨来得快,像是天也要塌下来似的。正值回程,前路忽然崩陷,凌子孚的母亲在混乱中受了重伤,抬回时已气息奄奄,没挺过当夜。而他被埋在断木瓦砾之间,是常瑾琛冒雨翻找,才保下他一命。


    此事未久,其父纳了续弦,就是如今凌子珩的生母。他因此愈发缠着凌曦母子,一月总有几日要宿在常家。


    常遇谋反后,他再次失了亲近之人。凌殊心疼他,或许将另一份情感一应弥补在他身上,自幼对他格外照拂,几近偏爱。


    此刻,被祖父一评价,凌子孚愣住了,良久缓缓出声:“您都知道……”


    “你一日三番往黍稷楼走,你叔伯几个,嘴也要给你撬软了。”


    凌殊扫他一眼,鼻腔里哼出个无奈的笑。


    “我是老了,却还没糊涂——那个年轻人与你年纪相仿,且从外地来,他是什么身份,我多少能猜到一些。”


    “祖父,我……”


    凌殊摆手制止他,道:“你要念旧情,我不管。只是你可曾想过,十几二十年前的案子,人已经走了,骨头都化灰了,能翻出什么来?”


    “这话,孙儿也是一样跟阿琛说的。他乐意查,且一定要查清楚……孙儿实在无计可施。”


    凌殊并不疑他的话,接着问:“那等他查清楚了,想做什么?”


    凌子孚说:“自然是报仇、翻案。”


    “之后呢?”他一双不显喜怒的眸子望着他,足令人心头一紧。


    凌子孚将搭在膝上的袍摆握得有些皱了。


    “他报了仇,然后呢?”凌殊偏头目视屋内挂墙的旧冠,“当年,琛儿还不到八岁,能活出来,已是侥幸。他一个人无亲无友,在外面熬了十九载,如此光景……你认为,他是靠的什么?”


    凌子孚的手渐渐僵硬在了他的追问中,许久才答道:“不会的。他还有小姑姑,还有小姰……他们若愿来廑阳,难道祖父……”顿了顿,“难道咱们凌家还会不认他们吗?”


    话落,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凌殊站立起身,慢慢踱到屏后望着一幅画像,墨色已显陈旧了,画中人的神采依旧明艳。


    凌殊的声音从远处送过来,沉稳,坚定,带一丝喑哑。


    “凌曦是我的女儿,她如有一日想归,凌氏的门户,毫厘不闭。至于琛儿与小姰……他们如果愿意改姓凌,我凌家养得起多两个闲人。”


    这是要他们放弃旧往,放弃常氏的一切,包括那桩谋逆案。


    “阿琛不会答应的。”


    凌殊不言。


    凌子孚突然明白了,那对温玉般的瞳眸变得淡淡的。他走到凌殊背后,问他:“祖父今唤孙儿来,是欲告诫孙儿,自此莫再与阿琛来往了么?”


    事若无成之兆,早止为智,这个道理,他不知跟他讲过多少回。凌殊转身,重新看着他,目中明显有失望之色,叹了口气。


    他双眸倏地刺痛,实不该再说什么了,却没能忍住,低声:“那小……栖兰院的那位姑娘,祖父会见她吗?”


    似乎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凌殊两道粗眉略提:“昨日不是已见过了么?”


    魏元瞻租赁的宅子坐落于重元巷,门户屋檐之间,葱油麦香四溢,锅里的油爆声和小贩吆喝的声音一阵一阵传来。


    长淮看完魏元瞻的背,说:“还能再养会儿。爷,咱们几时回去?”


    魏元瞻拢衣,把一旁的瓷碗端过来,仰头饮尽:“快了。”


    长淮接道:“咱们此番动身,可要去镖行请几位好手?毕竟您还带着伤,不兴再使刀剑了。”


    “换一条路,不用镖师。”魏元瞻望着桌上穿绳作坠的指环,浓黑的睫羽动了动,“昨夜让你查的巷子,如何?”


    “那巷子原有八户,如今唯两家尚居,其余皆是空宅。爷说的西首第四家,我进去探了,没有人踪。”


    兰晔正在那头收拾行囊,蓦地啊一声,嗓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近。


    “我想起来了!爷上回提过的张奉霖,不正是当年和卢庆臻那孙子一伙儿的吗?去岁卢庆臻拦了咱侯府的信,还是宋公子给拿回来的。”


    此事虽已过去,卢庆臻现下见到他们尚且躲着走,魏元瞻闻其名,仍觉厌恶。


    他眉头微皱,瞥了左边一眼,兰晔从槅扇后跨过来,撞上他的视线。


    脚步一瞬间放缓了,打着笑脸轻问:“爷今儿去见四姑娘吗?可要咱们跟?”


    “找她做什么?”魏元瞻站起来舒展了下筋骨,走到龙首架前,将外袍披上。


    瞧样子,分明是要出去,兰晔揣摩他的语气,困惑了一会儿,继而两只漆眸瞪大了,见喜:“咱们这就回京?”


    他追着他走,出了门,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很快,庭中葳蕤之下,一个昂藏的影子现了出来。


    魏元瞻止步,挑眉盯着对面。


    人走近了,兰晔才认清楚他的容貌,且惊且怒,待上前喝退他,被魏元瞻扬手拦下。


    “她在哪?”苏都张口就问。


    她是谁,不言而喻。


    “我不知道。”魏元瞻轻飘飘地说。


    她连来了廑阳都与他一起,她的行踪,他岂会不知?


    苏都没功夫跟他耗着,又问了一遍:“她在哪?”


    “我说了,我不知道。”


    苏都不请自来,看在知柔的情面上,魏元瞻已是没有和他计较。懒得再搭理他,抬脚要走,胳膊被他掣住。


    魏元瞻把眉一皱,望他须臾,见那双与知柔相似的瞳眸里堆着焦躁,适才收敛心性,动了下,挣开他的手。


    “什么事?”魏元瞻问。


    第138章 拂云间(廿八) 有人扳过她的脸,并指……


    凌殊的书房内, 门窗紧闭,梁上悬腿坐着一人,着侍女打扮, 手拈书翻阅,旁边还搁了一幅卷好的画轴。


    自昨夜回了栖兰院,青昀旁敲侧击地向知柔询了许多私事, 知柔也明里暗里地同她表达, 自己欲求见凌老夫人,亲自拜谢。


    屡遭婉辞, 她便明白了——果然如父亲所料。


    次日起身, 知柔将青昀端来的汤药饮尽,没有再提请谒一事。她于屋内走动,不多时便停一停, 末了竟回到床畔,落下帐帘。


    以为她身子不爽,青昀趋步过去,才撩开帐幔一角,忽觉颈后一钝,人倒了下来。


    “对不住了。”一双手托着青昀肩身, 将她扶到床上。


    片刻后,抚衣下地的身影似是青昀, 却比她高出几寸。


    天光晴朗,阖府楼宇似披上了一层金纱。


    凌府布局开阔有序,巡守井然,每交半个时辰,巡行替换,有不短空歇。


    知柔落在一行婢女之后, 隔一程便调开步子,另坠一队。据她所察,此地与京师凌府一样,飞檐下刻有属号,一院一制,各不相类。


    若她记得不错,“麒麟”是为书斋。既是中宫神兽,所镇乃四方中枢。凌府这般深广,她要潜行多久可至?


    知柔掌心攥汗。


    待过午时,步履维艰地藏到书房后,听前面走动声渐了,她慢慢拉开雕窗,翻身跳了进去。


    阳光透过西南的夔龙纹窗棂,洇染在屋内,光线犹如雾气。案头一盆文竹静静亭立,高案上摞着数册旧书,其后,东壁素白之上,悬着一幅画。


    甫一入目,知柔便看怔了。


    画上的少女翩然灵动,如日初升。


    先前,凌鹤微曾为她画过一幅,然那画中人是静立的,无声无息;而此刻,她仿佛真切地看见了年少时的阿娘,神采如生。


    知柔的表情由错愕转为惊喜,半晌,又变为狐疑。她上前将画小心取下,收卷抱于怀中。


    四处看了看,指尖随意拨开一册手记。她的心绪在合画的时候,已经平静了许多,将书和画轴别在袖口里,旋腕舒背,松了松筋骨。


    几步间,她纵身而跃,倏然落于梁上。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喁喁人语。


    知柔从文字里回过神来,阖书藏好身形。


    “喀哒”一声,门由外推开,知柔悄悄下瞥,见凌殊与一个中年男子先后迈入屋内,他似是瞟到东壁,脚步忽然滞下。


    他身后之人亦有所察,哑然须臾:“主公,这……”


    凌府怎会进贼?


    即刻机警了,低着一张严肃的脸,向凌殊请示:“要不要把人都召集过来?”


    戍卫这处的家仆,人数上虽不比旁院,贵在精。如此失职,恐含蹊跷。


    凌殊沉默了一阵,道:“不用,我大概知晓是何人所为。”


    顷刻间,他仪容已复,眸光一点点移过书案,望着略显不齐的笔架,抚髯而笑。


    “也罢……该来之事,避无可避,应她又如何?”


    重元巷的宅子鲜挂门匾,魏元瞻一行所居,名“远尘”。后院最北处有一块空地,草木不茂,院墙已尽斑驳。


    苏都立在一棵枯树下,将今日获悉之事诉于魏元瞻。


    “昨日城中来了一支商队,看车上徽记,像是万源商团。”


    战乱之年,此商团仍与北疆往还不断,尤得其利。如今,算得上是商道巨擘。他们行事不同于寻常商贾,手段颇有些狠辣。


    刚得知这个消息时,苏都并未上心。后来蓦地一想,知柔先前曾遭追杀,一次未果,那些人未必罢手。


    无论是逐息石,还是万源商团,二者皆与北璃有瓜葛。


    出于提防,苏都亲自去了一趟宁宅,欲见知柔提醒她,她却不在。


    “你知道她在哪,告诉我。”


    魏元瞻沉眉。


    万源商团,他有印象。


    去年年底,京师发生了一起大案,那会儿他尚在军中,是听高将军提起,言朝廷疑万源商团与盟友反目,一把火烧了留香楼,连带着楼中的食客与伙计,无一幸免。


    此案由刑部与锦衣卫联手受理,一时震动朝野。


    他从兰城回京已数月,却再未闻此商团只字片语,好似已匿迹销声。时下,他们居然毫无避忌,悬旧徽入城,恐怕是与朝中官吏有勾连。


    究竟何人与北疆关系殊密,且这般容不下知柔?


    魏元瞻疑忖半日,对苏都道:“她在凌府。”


    知柔如法炮制,千难万险地回到栖兰院,已日哺时分。


    青昀早于半个时辰前醒来,见自己处状,又惊又恐,顾不得形容如何,忙回到凌老夫人跟前禀报此事。


    栖兰院的下人本就不多,因见青昀异装,她们品咂出什么,立即回到原本的位上,只顾装聋作哑。


    知柔一只脚尚未踏过洞门,远远望见当时在凌殊身边的中年男子,此刻立在庭内。


    她动了动唇角,慢步走进去。


    庭前有棵玉兰,花朵似绸缎般柔美,作侍女装扮的人影从花枝后出现,男子凝目睃了她片刻,有股离奇的眼熟,一时却想不起何处见过。


    待她站定,他微微摆手:“宋姑娘,我家家主有请。”


    穿过重重廊院,知柔随他到了一处轩敞的高台下。


    一径石阶通上,四面围栏,檐下竹帘半卷,风起时,珠穗左右晃动。


    知柔于台前一丈止住步子,向上奉画揖手:“请凌公恕晚辈孟浪之罪。”


    台高四丈,石座占其半,知柔的声音不高不低,如水击在玉面,剔透地传来。


    凌殊听了,偏头向下睥睨着,未几,他呵呵轻笑:“你有何罪?”


    知柔一揖未起,敛目道:“擅取凌公珍藏之物,并非晚辈有意冒犯。只因那画中女子容貌,与晚辈一位亲长极其相似,一时心生恍惚,才犯下此举,绝无轻慢之意,望凌公明察。”


    她避重就轻,不谈自己擅闯,只言画。穿着平凡衣饰,姿态是不卑不亢的,倒托出几分文雅。


    “上来吧。”凌殊回过头。


    下人取走她手里的卷轴,引她登台。


    亭内铺青石,设一张翘头案几,凌殊危坐于案后,镇纸中央是一幅刚写好的字。他静默地望着知柔,待她上来,他指一指对面,请她坐。


    仆役们退了下去,立守在园圃入口。


    凌殊目光在知柔面上巡睃,仿佛在审视她似的。知柔觉察到,一动不动,只将睫羽半覆着,任他打量。


    入席婚宴的请帖,魏元瞻携与她看过,帖上只书魏世子与友人,并未明指她的姓名。然方才在栖兰院,那男子分明唤她“宋姑娘”。


    想必她的底细,凌殊已经很清楚了。


    下晌的阳光温温的,照得亭内一片慵闲惬意。


    不知过了多久,那双深陷的眼睛转了一下,他终于开口,问:“宋姑娘想从老夫这里,得到什么?”


    粗沉的声音似天然带着威严,知柔没有被他吓退,重新将手抬起来:“晚辈对十九年前之事,心存疑窦,恳请凌公明言指教。”


    此声过耳,凌殊缄了片刻。


    他问得直接,她所答,便也毫无遮掩。这样大胆的性子,真不像宋家教养出来的。


    他摸了摸手边的热茶,轻啜一口:“老夫年事已高,许多旧事,早已记不真切,又何谈为宋姑娘解惑?”


    “凌公不欲多言,晚辈自当尊重——只是晚辈所求,不过一语点拨,若得此愿,自此,您绝不会再从晚辈口中听见片语。”


    看她的神情,颇有几分莽直,口吻更是矜傲与谦卑揉杂。凌殊眉峰略挑,不一时,胸中震荡了两下闷闷的笑。


    那声音觅入知柔耳中,不由收握拳心,面露一丝窘色。


    凌殊放下茶杯,和颜悦色地说:“宋姑娘问罢。老夫口拙记薄,至于能答几句、答些什么,却不敢妄许。”


    知柔闻言糊涂一阵,掀起眼睫。


    对面是一张从容的脸,轮廓硬朗,沉渊似的眸子定望着她。


    虽不知他因何突然松口,知柔惊讶俄顷,便把心中所惑悉数倾倒。


    金乌欲坠,树影移到石座下,园中飞舞的莺蝶不见了。


    知柔目光垂于案几,久坐令她的腿有些僵麻,她似无知觉一般。


    自凌殊口中证实了辛夷公子的身份,她并不错愕。


    那日在黍稷楼,苏都的表现已经很明显了。他不愿将真相告诉她,就是因为这个吗?可是陛下疑忌常遇,不是她的错——不论当年常遇回京的行期是否迟缓。


    思绪飘荡,停于昶西宋氏。


    ——“当年常遇帐下,确有一心腹,姓宋。虽不知其名,但闻他出身昶西,文采斐然,亦长于兵法,昔年军中多称其为‘少策士’……”


    春蒐夜宴上,宋阆见了她的神情,不正是双目含疑,面如纸色?若凌殊所言为实,眼下宋阆一门才是她该查探的关节。


    那张奉霖又是谁的人?


    知柔心里反反复复钻上一个念头:她要回京。


    案前香燃尽了,她瞧一眼亭外的天色,收敛情态。


    “多谢凌公今日解惑之言,晚辈已无他问,叨扰良久,便先告辞了。凌公珍重。”


    提衣起身,向凌殊施礼。


    方走两步,背后掠起一道:“宋姑娘,不想留在廑阳?”


    知柔脚步停下。


    余晖洒入亭内,凌殊扬目看去,那副笔直又叛逆的背影使他有一瞬间的错觉。


    当年,他不许她舞刀骑射,终是拦她不住。如今,她的女儿也像她一样,行走在外,武艺傍身。


    她这般教养她,是有意,还是无心?


    知柔转过脚,俯首向凌殊大拜,磕了三个头。


    直到她的身影全然被石梯湮没,他都不曾听见她的回答。


    凌殊蓦地有些后悔,怎就心软应了她呢?摇了摇下颌,唇边泄出一缕自嘲的笑:“迟暮了啊……”


    京师,紫章街,宋府。


    才到日暮,邸中各处不绝如缕地掌起灯。檐下风铃轻颤,宋阆扶栏往四面看去,一日之中,好似唯有此刻能让他觉得平静。


    太阳快踩下树梢,背后遥遥靠来脚步声,有人走上楼,停在他身后。


    “老爷,我等派去江东的人回信,并未发现宋知柔行踪。”


    宋阆侧过脸,面带怀疑。


    据宋从昭府上之言,宋知柔离京是去江东探望老夫人。既是探望,怎会没人见过她?难道……她根本不在江东?


    宋阆眉头一拧,半晌,他转口问:“那边可有动静?”


    上个月,孙思仁曾遣人过来,称是奉太子妃之命,令他细查宋知柔的身世。


    自常遇一案结后,他与孙思仁鲜少私下往来,东府若有所嘱,都是太子亲随出面传话。这次行径颇为反常,又牵涉宋家女,他心生疑窦,便留了个心眼,着人暗中盯着孙府。


    “孙尚书……似是着人去了北边。”


    “哪一日的事?”


    “十几日前。”


    宋阆听了彻底转身,皱眉凝视他:“怎么之前不见来报?”


    “消息未明,底下人不敢擅禀,属下也是今日方才得知。”男子拱手躬身,“乞老爷宽恕。”


    宋阆眼光在他面上流转一圈,抿唇出了口浊气,到底伸手托他一把,叫他起来。


    折过背,兀自喃喃:“北边……他命人去北边做什么?”


    几番思索不通,叹了口气:“罢了。”又问,“派去洛州之人可有回讯?”


    “还不曾。”


    宋阆道:“一有消息,立刻告于我。”


    从凌府出来,比踏入其中还得礼许多。凌家套了马车送知柔回去,自头至尾未问她所居,仿佛早知一般。


    知柔控制不住想起魏元瞻,便在半途叫人把她放下。


    驾车之人犹豫着,不曾料,此女竟直接步出车厢,从车辕边跳了下去。


    残碎的月亮从天幕中扒了出来,街上还人气兴盛,越往湖边走,游人的影子便逐渐少了。


    灯笼在檐宇下轻轻摇动,掉下几团光,有男子行于影中,手里拿着画像巡视,稍顷,对上了知柔的视线。


    他低头比对,把画一收。


    知柔发觉了对面的动作,慢慢后退,过了巷口,转身就往船舫跑。


    嘹亮的镝声划开苍穹,树上羽禽惊飞。


    前面也有同样装扮的男子,凝着这边,朝她过来。


    最初是两三人,渐渐至她周围的,便有六七个。


    被逼进一条巷子,路深得看不见底。日月交替,没有了明烛,视野黑茫茫的。


    昨日赴宴,知柔将短刀暂且交给魏元瞻,身上并无利器。她攥紧掌心,吐纳稍促,目光紧盯来人。


    这群打手比之前遇上的,明显更加谨慎。似乎得了提醒,应付知柔,他们像暗中窥伺的饿狼,步伐极缓,却沉得如同碾人心上。


    知柔需要兵器,四周不可得,唯他们手中能取。


    她飞快瞟了一圈,目光投在离她最近的男子手上,瞧清楚了,竭力运着呼吸,嘲道:“五指不全,握得稳刀吗?”


    那人眼色一凛,低骂了一声什么,猛地拔步上前。


    刀光近咫尺,知柔不断闪避,锋刃掠过发丝,已有几缕被削落,轻飘飘地伏去地上。


    过了数十招后,那人再次出手,她微一侧身,电光石火间,反手擒住那人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拧,脚下疾踢,那人吃痛半跪,她左手一翻,便夺过了刀柄。


    知她狡狯,那行人早有提防。


    为首者拂掌一掷,即见一物破空而来,知柔目光微凝,旋即劈刀将其斩裂。


    谁料空中忽若雪洒,粉末沾进眼眸,她旋即闭眼,眸内刺痛如针。


    知柔甩了甩脑袋,不知谁低喝了一句:“上!”


    立时脚步声纷至,刀风森森。


    知柔身形急退,因不能视物,抵挡尤其困难,袖袍几次被寒刃割破,杀意贴着肌肤,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势渐颓败,一个踉跄间,有人从后面拦住她的腰,一股熟悉的气味覆上来,手腕也被人箍住。绷紧的心弦和戾气在这一刻,无意识地松懈了。


    交鸣之声不绝。


    知柔似乎脱力,眼眸半睁着,有人扳过她的脸,并指碰了碰:“还可以吗?”


    她听出了他的声音,想回话,意识越发朦胧,最后只剩下呓语般的三个字。


    “……魏元瞻。”


    第139章 骄满路(一) 你真要我进去服侍你吗?……


    知柔梦到自己倒在雪地里, 白雪覆盖了她的眼睛,四肢僵硬。忽然,有一物被狼衔至她手中, 血淋淋地跳着,像一颗心。


    她睁开眼,看见魏元瞻伏于床畔, 手牢牢覆着她的手。


    灯里的油膏将竭, 忽明忽暗的光扑闪在他脸上,染几分倦色。


    她指尖屈动, 魏元瞻觉察, 缓缓掀开眼帘,有些低沉地唤了她的名字。


    随即抬起身,眸里一点点褪尽怠意, 此刻清醒了。他柔声问:“怎么样?渴吗?你等等我。”松开她,出到次间。


    迟钝的冷和痛漫上来,知柔欲起身,胳膊似钉了箭簇,有种钻营的疼。


    魏元瞻回来时,就见她手掌撑在肋下, 半侧着身。他大步过去,放下水, 手搂着她的腰把人带上来。


    “你臂上有一处伤得不浅,大夫已替你缝合,近日切莫妄动。至于宁宅那边,我已料理好了,你不必挂心。”


    他坐在她旁边,大约没睡多久, 脸色比往日白两分。


    知柔的目光落到魏元瞻身上便一丝不移,安静地看着他,仿佛是怔忡,抑或后怕。


    她这副样子,瞬间令他眉宇轻锁,伸手拨开她的发丝:“怎么了?”


    手一落下,碰到知柔指尖,她抬指把他压住,指背传来微凉的触感。


    半晌,她张了张唇:“水。”


    他反应过来,去取瓷盏,一回身,又撞上那澄亮的视线。


    简直像丹青里执拗专注的小兽,魏元瞻弄不懂她,无奈地抿起嘴角,坐过去:“你清醒吗?”


    知柔将水饮尽,这会儿嗓音润润的,目光收敛了些:“你没有再受伤吧?”


    魏元瞻一愣,须臾,接过她掌中瓷盏:“苏都带了十几人,不需我动手。”


    知柔的记忆里,只有他一个,闻言略抬眉梢:“苏都?”


    魏元瞻将昨日的始末缘由告诉她。


    “……我们到凌府的时候,他们的人说你离开了。于是我和苏都分头行事,他带人去宁宅等,我回了重元巷。听河道那边响起鸣镝声,我跟长淮他们便赶过去。想来苏都也是如此。”


    伤处还在一阵阵发疼,知柔牙关微咬,调匀了呼吸,道:“他呢,回去了?”


    魏元瞻失笑,摇摇头:“他有几分做兄长的样子。”


    哪肯走呢?昨夜,他和苏都轮替守着知柔。他待在屋内的时候,苏都便立在门外,听见她一点呓语,立刻踱进来,问她要什么。


    直到天亮前,二人都是这般共处,没有交谈,却契合到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


    听他这样评价,知柔顿悟,双眉不自在地揪到一起,没一会儿,刻意展开。


    “昨夜那行人,苏都是如何处置的?”


    提及此,魏元瞻的眸色深了。


    昨夜,知柔晕倒在他怀中,是力竭,他抱她上马,手从她身后牵过缰绳,倏有温热的液体沾到手背,这才发现她受了伤。


    他掉马回望,无垠的墨色下,黑影交错,腥甜的气息如潮水般在巷内涌动着。


    苏都身手狠决,没打算留活口。


    他本该提醒他,却只沉默地瞥了一眼,挥鞭打马而去。


    时下,魏元瞻的嗓音很淡:“我不知道。”


    知柔轻蹙了下眉,嘴里嘀咕着:“万源商团……能找到廑阳,不简单。”


    她刚醒,魏元瞻不愿她劳神。


    他将她的脸托起来,小时候那样,语气似哄弄:“想吃什么?湿腻、辛辣都不行,”弯唇一笑,“你也没什么能选。”


    说完起身,预备出去给她带吃食。还没迈开步子,袖角往下一沉,很轻地牵制了他。


    他转头下瞥一眼,即见床上的人有些窘迫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尖:“我想要热水。”


    魏元瞻看她片刻。


    她还穿着缠斗时的衣裳,露出来的肌肤,他夜里帮她擦洗过,余下的,终究无法清理。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他把眉头一皱:“你一个人,能行吗?”


    此处没有旁的女子。


    知柔颧骨一热,几乎是脱口道:“当然!”


    她如此回应,魏元瞻怔了会儿神,得知她在想什么,没忍住发出一声轻笑,目含调侃地望住她:“伤处不能碰水,仔细些。”


    这一场膏沐,终归与知柔所念相差甚远。


    热汤备在次间,屏风上挂着簇新的中衣,魏元瞻背对着守在明间与次间交界处,声音隔着水汽传来:“你若有事,便喊我。”


    知柔顿觉脸上又热了,异常拘谨地藏在屏风后:“我能有什么事?……你别站在那。”


    “我不站在外面,你真要我进去服侍你吗?”


    知柔蓦地咬牙,与他说不通。只好转过身,利索地把衣裳解了,因手上有伤,入浴时吸了几口凉气。


    没多久,室内响起微雨般的水声。


    这样的情形,不是第一次了。


    长风营那会儿,魏元瞻耳朵红得几欲滴血,现下垂眸冥思,丁点儿遐想都没有,独知柔一个拘束难宁。


    她受不住,到底抛出话茬,问道:“裴澄他们那儿,你是怎么说的?”


    “什么?”


    声音太低,魏元瞻听不清楚。


    知柔肃了肃嗓子,又问了一遍。


    他哦一声:“我说,‘你家姑娘偶遇旧识,言谈投契,便应了对方之邀,在其府上小住几日。她托我来交代一句,你等安守此处,不必忧心。”


    “他们信了?”


    “他们走投无路,由不得他们不信。”


    知柔扶额低笑了下,未几,她的嗓音自屏风后送出来:“魏元瞻,我让裴澄查的永宁巷,你这边可有眉目?”


    “长淮去探过了,你说的那间宅子,没有人踪。”


    不料会是这个答案,知柔缄了片刻,又闻他道:“我会亲自去一趟。”


    “我和你一起。”她接言。


    魏元瞻垂下眸光,没应这句。


    次间里,知柔把落入水中的散发撩出浴桶,“嘀嘀嗒嗒”的,水珠顺着青丝坠到地上。


    回想近来所生诸事,她逐渐开始相信苏都的说辞了,心间滋味难以名状。


    “魏元瞻,如果……他不是叛臣,而是被冤枉的,我该怎么做?”


    那声音里有点茫然。


    魏元瞻沉默了一会儿,侧过脸。


    此值隅中,天色温润,明间透过来的光漫到围屏上,勾出一副朦胧至极的影子。


    大多时候,她如阳光一样温暖灼人,而此刻,陷在阴影里的她,叫人心口无端一涩。


    “做你最擅长的事。”魏元瞻说。


    “……我最擅长的事?”


    争取么?


    知柔覆下眼睫。


    “若我做得不好,牵连了无辜之人……也值得?”


    她答应过父亲,绝不会牵累宋府。可父亲替她和阿娘经营身世、庇佑十载,她的身份一旦宣露,在皇帝眼里,便是欺君。


    父亲信她,护她,她不能恩将仇报;若常遇清白,阿娘所受的种种委屈,她亦作咽不得。


    “世间之事,哪有尽善?”魏元瞻望着屏风上的轮廓,很坚定地道,“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与你一起。风雨同舟,绝不相离。”


    知柔微微一顿,搭在桶沿上的手不自主地攥紧了。


    他是作出承诺便不会食言的人。


    如此心意,她不知应些什么,只觉一颗心快从腔管里跳出来,回过神的时候,眼睫渐渐湿润了。


    半晌,她抬手擦了泪,唇边绽笑,没头没尾地接了一声:“我可舍不得。”


    宋家,或是魏元瞻,都会安泰无虞。


    过了午时,魏元瞻让知柔休息,自己出到屋外。


    丧失的力气早就恢复过来,臂上缝了针,亦算妥帖,她不觉得自己还需待在这,饮了口茶,起身准备回去。


    才打开房门,迎面碰上苏都。


    这次多亏他及时相救,知柔对他的态度转变了,虽然还有些疏离,也不由冲他抿唇一笑,见长淮二人不在,请他进屋。


    她关上门,转身对他施礼:“昨夜的事,多谢。”


    苏都注视她一瞬,点点头。


    知柔又道:“我要回京了。”


    “什么时候?”他停在椅前,直听她答完才坐下去。


    “就这几日。”


    离家久了,难免思念家人;廑阳收获颇丰,的确能起行了。


    苏都很自然地说:“你伤未痊,不能骑马;赁车易遭劫掠。与我一道吧。”


    知柔身形迟滞了一下,在他对面落座:“好。”


    兄妹俩各执一方,这般亲近的相处,倒未曾有过。不知谁更忸怩一些,光瞧面上,两人皆若寻常。


    知她前夜宿于凌府,他竟什么都没有问,还是知柔先提了一嘴:“凌公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苏都一听这话,扬眉看向她。他的眼睛似狼,炯炯而锐利,也很像她。


    “阿娘的事情,你没必要瞒我。”知柔坦然道。


    苏都良久未语,撂在桌上的手不自知地拢起来,见她凝视自己,方才开口:“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知柔道:“常遇帐下曾有一位‘少策士’,姓宋,出身昶西。兵部武选司郎中宋阆,正是昶西人。”


    苏都已得凌子孚提点,闻此不觉惊讶。


    复闻她道:“我与他家十公子有些过往,但宋阆其人,我只在宴会上见过两次。先前被我擒下的那名男子,曾言他背后主使乃‘宋大人’,此话是真是假,我会回京查个清楚。”


    苏都随即说:“我来。”


    “什么?”


    他换了语气,尽量和缓地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办。你别管了。”


    “为什么?”知柔吊起眼梢,迟疑地望他一会儿,倏然扯唇笑了,“你怕我打草惊蛇?”


    是个略含嘲蔑的口吻。


    苏都不置可否。


    看他这个样子,知柔愈发有气自胸口涌动着,懒得再瞧他,可不多时,她又仿佛无所谓地答应了:“行,听你的。”


    苏都留意她的神情,那双不顺服的眸子蕴着光彩——他陡然想起在肃原,她的狡狯装相。


    他等闲不会说谎,她却是一把好手。苏都留了心眼,当下未拆穿她,调转话头:“你和凌公,是如何谈起旧事?”


    知柔有一阵没说话。


    他们的外祖父,她根本捉摸不清。乌黑的睫毛动了动,随意地说:“我失礼在先,凌公并未与我计较。”


    “失礼?”


    “他书房有一幅阿娘少时的画像,被我取走了。”


    知柔有一点想不明白。


    “他似乎很珍视那副画……可我和阿娘在洛州寓居九年,后至京师,从未见凌家有人来寻。”就像把阿娘忘了。


    苏都未再问她什么,自然也没答这句。


    只在心里讽刺地想,对凌殊而言,自是家族名声更为重要。


    与此同时,永宁巷。


    院中枯树抵着瓦檐,四周荒寂,偶然清风拂过,窗棂发出干涩的“簌簌”声。


    魏元瞻从屋内跨了出来,一番巡视,的确如长淮所说,是久无人居的气象。


    他正要走,余光瞥到院墙阴角处,有一节骨状之物。


    像只哨子,半阙被泥沉掩盖,难以察觉。


    踱过去,俯身一捻,骨哨间尚残留微不可闻的草料气息。


    的确有人来过。


    他心头微震,欲循马踪追索,地上却哪有印痕?难怪长淮这样细致的性子,都笃定道,此为空宅。


    魏元瞻心想,若知柔没有看错,北璃的十七王子到燕朝来,其心为何?


    知柔和苏都聊完,一并出至房外:“我这两日的确骑不了马,待我好些了,让人传信与你。你宿在何处?”


    苏都正落她后面掸着袖袍,闻言动作停了停。


    似乎诧异她所问,眸光在她脸上流转一刻,话说得模棱:“你伤好了,我会知道。歇息吧,别乱走。”话罢径自离去。


    知柔迷惑地站了俄顷,胸口发出一声闷笑:“什么啊……”复张望着找魏元瞻。


    这座宅子有十数间屋舍,她寻了半圈,碰到好些陌生面孔。他们待她礼敬,口称姑娘,知柔一下缓过神来——苏都的人。


    经过厨房,恰见兰晔自门扉迈出,看到她,双腿打结一般,立刻后拐。


    知柔眉梢轻挑,折了身,由另一边截住兰晔,笑嘻嘻的:“跑什么呀?”


    他咽了咽喉咙,勉强弯唇:“四姑娘误会了……”


    “魏元瞻呢?”她直接道。


    兰晔抓耳挠腮,死活想不出一个蒙骗她的借口,下一瞬就听她问:“他去永宁巷了,是不是?”


    默然移时,他可怜地垂下脸:“四姑娘别为难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知柔想了想,踅足往前院去。


    兰晔忙不迭追上她:“四姑娘,四姑娘!主子交代了,叫我们把您守好。那商团的人不止七八个,估计现下正在满城搜寻呢。”


    知柔停下来,安静地站在廊檐下:“他的意思是,我不能离开这?”


    兰晔默默点头。


    “不行。裴澄他们没有我的消息,迟早会起疑。”


    何况那日,她可是答应了裴澄,戌时交半,必定归返。


    留宿已拖了一日,如今又添一笔,不是她的作风。楚岚亦是个心重之人,久不见她,定会出来寻。


    她不想要更多麻烦,也不愿众人挂虑。


    “四姑娘再等等,待主子回来,您与他再商量,成吗?”兰晔费尽口舌,“也不差这一时片刻……”


    劝住知柔,他大松了口气。


    身后踱来脚步声,是长淮喂马回来,不知在远处看了多久,肩膀碰一下他的肩:“有你的。”


    兰晔扭肩甩开他,细长的眼尾冷冷一睨:“滚。”拔靴朝前。


    长淮快步跟上:“爷让收拾的屋子,你打理妥当了?”


    “不就是给苏都还有他那帮手下住么?大老爷们,用得着铺陈?”


    “他救了四姑娘,是朋友。”长淮道。


    兰晔收住脚步,眼里闪动着质疑的光:“你忘了陵城一战?我们与宋公子所率之军,险些全军覆没。朋友?”他哼一声。


    “昨夜是他救了四姑娘,不假。可那回,若非四姑娘将奄奄一息的他送来长风营,谁知他还有没有今日?不在北疆好好待着,跑到咱们的地盘,他又是何居心?”


    长淮自然没有忘记他们之间的沟壑,只是更理智地评判道:“战场上,他与我等各为其主……如果我是他,也会那么做。”


    “一个敌将——”兰晔恼怒地皱眉,“你是鬼迷了心窍吗?”


    魏元瞻回来前,特意从雁门街绕了一圈。


    万源商团的人四处打听知柔,有几个样貌斯文的坐在茶馆,拿画像询人,经问起,便称他们是寻访亲故。


    兰晔守在门外翘首望着,见魏元瞻牵马归来,忙奔上去,将辔头揽到手中。


    “爷可算是回了,四姑娘着急走,小人劝不住……”


    “她在哪?”魏元瞻大步进了门槛。


    一扭头,树旁石墩上,知柔闲散地坐着,那条受伤的胳膊搭在案面,另一只手转着茶杯,阳光倾洒,在她眸中静静流淌。


    他眉心倏地舒展了,走上去,她站起身。


    魏元瞻听见她的声音,耳语似的:“魏世子,你这是要囚禁我呀?”


    他垂眸看她,那双眼睛里烁着他熟识的玩味。他便笑了:“胡说什么?”


    同她作对般,故意放低声气,“就算我想,也不会在这。”


    说完,他将微微倾向她的身体收正,略退了一些。


    知柔耳朵发烫,脸上却不显,她维持两步之距,走在魏元瞻身旁:“你去过永宁巷了?”


    “嗯。”


    “可有异处?”


    他摩挲了下指尖,面不改色道:“没有。”


    知柔不疑有他,慢声说:“我得回去。廑阳城虽大,我若长匿于此,他们找上门来也是早晚的事。我要先安定宁宅那边。”


    “谁说要藏于此处?”魏元瞻定下脚,看着知柔。


    她驻足,听他道:“你手书一封,付兰晔送往宁宅,命其整备。明日城门一开,我们便出城。”


    第140章 骄满路(二) 发簪一落,青丝密匝地淌……


    魏元瞻在雁门街上买了几套成衣, 待知柔写完信,他下巴向屏风微抬:“你可要试试?”


    她现在穿的衣裳,到底不合身。


    知柔眼梢略弯:“那你出去等我。”


    换罢, 她开门出来,霞光下一张笑盈盈的脸,对魏元瞻夸了一句:“你眼光着实不差。”


    哪怕臂上有伤, 举手投足间仍十分潇洒, 魏元瞻的目光才在她身上一停,唇畔便扬起些不自觉的笑。


    他将知柔看了片刻, 走进屋, 冲她说道:“过来坐。”


    知柔疑惑地踱过去,至铜镜前,被他轻按着肩膀坐下。须臾, 发簪一落,青丝密匝地淌到胸前。


    她心头鹿撞,身形忽然僵硬了。


    魏元瞻将她的头发捋到掌中,一手拣起案上的乌木篦,自发端为她梳起。


    他是第一次替人梳发,做得极其认真, 好像天地间再没有别的事能打断他。


    梳齿穿梭着,知柔起伏的心绪慢慢收拢, 听他开口道:“万源商团似还不知昨夜那行人的去处,行事依旧高张。明日,你便扮作随扈吧。”


    她应得有些迟钝:“好……”攥了攥指尖,将魏元瞻带来的酥痒一应克化,复接了一声,“可以将眉描得粗些。”


    魏元瞻垂一眼铜镜里的她, 弯唇附和:“再多添两层鞋底。我左右之人,俱高。”


    听得她眉梢一扬,柔韧的肩骨微不可察地端直了:“我也不差。”


    片刻,她的心思移驾到旁处,“裴澄他们不认得我的字迹,也不知能否回转过来,依信之意随我走。”


    魏元瞻说:“裴澄识得兰晔,他是我的人,我与你……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害他们,裴澄何故不信?”


    友人家小住的说辞,他们或许持疑,但大概也能想到,是知柔有事不欲令他们知晓。眼下,让他们往城外与她会合,难得的消息,怕是得跑着去。


    魏元瞻研究一会儿,好像终于知道该怎样下手。他将她的发丝高高盘起,绕成一髻,再以簪子固稳。


    “好了,”握在知柔肩上的手微微一紧,令她转过来,“我看看。”


    窗外的阳光渐渐稀薄了,二人形影相对,知柔在他掠下的眸光中明显觉察到一丝笑意,他像是很自得地说:“不错。”


    知柔转身去揽镜子。


    魏元瞻抬臂一扫,铜镜即刻覆下,转而将人扳回来,俯视着她:“你不相信我的手艺?”


    话里有几分质疑的味道。


    知柔一派轻松地架起眉:“你有什么手艺?”


    室内安静下来,被她琉璃般的眼眸直直望着,魏元瞻喉结微动。


    少顷,指尖在她颈侧珍惜地摩挲了下,嗓音不由得低了:“你身上都好了么?”


    知柔愣了一会儿,意识到他在说“误食”一事,赧然与愧疚兼具,略挣开他。


    “早便无碍了。”她拔座走到窗下,“我答应了苏都跟他一起回京,明日出城之事,须同他说一声。”


    魏元瞻定了定神:“我去吧。”


    “你们……没事了?”


    记得在黍稷楼的时候,他二人尚有些针锋相对。见苏都的手下俱置在这宅院里,知柔起初也是诧异的。


    “他精武艺,底下人更是身手超群,与他一路,长淮和兰晔便可歇着了。拱手而得的照应,我为何不取?”


    他说得冠冕堂皇,知柔付之一笑,暖融的晚霞染在她面上,红灿灿的。


    “等到了客栈,你要先启程回京吗?”她试探着问。


    在廑阳耽搁多日,久不归返,只怕京中起疑。而她身体底子再好,终究要过些天,方可驭马。


    魏元瞻静默了半晌:“好。”


    虽在意料之中,她还是开始舍不得了。


    明亮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片刻,她蓦地粲然一笑,经过他身旁时,捏了捏他的指尖:“跟我走。”


    已过了晚饭的时候,众人都在屋内歇憩,只留长淮看守前院,马厩边空荡荡的。


    知柔步履轻缓,未曾东张西望,俨然像在自家旧宅。


    魏元瞻狐疑地注视她的背影:“你要骑马?”


    知柔没答他,径自走到一株海棠树下,伸手将竹笛取下来:“下晌等你的时候,我见柴房里搁着几枝削好的竹节,便择了一枝,制成了笛。”


    魏元瞻眉峰轻挑,视线在她臂上打转,不多时,道:“为何藏在这?”


    “怎叫藏呢?”她嘴角翘一翘,“它是我自此宅取得之物,便还归于此。”


    那笛子到了她手中,被当作长剑似的,知柔随手挽了几个剑花。大约心情不错,又停下来,倚着树干,将竹笛横在唇边。


    未几,乐声飘逸而出。


    魏元瞻眼底有一丝错愕。


    从前她少亲音律,鲜见她持弄什么,此乐艺,定是她三年间新习得。


    初时的讶然过后,他脸上带了点与有荣焉的笑意。


    外头隐送笛声,苏都听闻,拭刀的手顿了一下,把绢布搁在一旁。


    这是北璃流传已久的曲子,最初为牧人吟唱,后来慢慢改了声律,成了少年们向心爱的姑娘诉请之曲。草原上多用骨笛,音薄而亮,仿若辽远而来,攒尽情浓。


    此间会奏此曲之人,只能是她……


    苏都扭头望向窗外瑰丽的暮色,胸中一时五味杂陈。


    一曲罢,知柔直身离开树干,轻巧的语气中,似乎透着点可惜的味道:“这曲子适合在月下听。”


    魏元瞻目光追随她,见她走近,他方才问:“这首曲子叫什么?”


    知柔将竹笛推到他身上,狡黠地望他一会儿,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却是不肯答:“我忘了。”


    明日离城,唯知柔无行装可收。


    夜晚,她倚在榻上,褪下半边衣袍。


    大抵不该劳力,伤处复又渗血,知柔微微咬牙,自己将凝痂洗去,敷了药,便草草和衣而眠。


    次日出城,未逢阻滞。不盈数里,裴澄等人便跟了上来。


    凌子孚自成婚后,再也没见过苏都,只有今晨收到他一点音讯,是离开了,连一面辞别也不及与他。


    “狠心的小子。”他叹了口气,对着火光喃喃。


    城外客栈内。


    苏都掩唇咳嗽了一下,盥洗擦脸,将佩刀系好,走出房门。


    对知柔的人,已引荐他为冯二公子,却不知为何,楚岚一行看他仍陪着几分警惕。


    他倒不甚在乎,依旧无忌地踱到知柔房外,伸手叩门。


    知柔才听完裴澄所禀,对自己看错十九王子一事,若有所思。她盯着窗下干燥的稻草,没来得及延展什么,门上倏然响起“笃笃”的声音。


    知柔拉开房门,反应了两息:“冯公子?”


    余光向左右一瞟,客栈二楼尚为清净,只有楚岚抱剑守在长梯口。


    苏都声线低,话很了当:“我觉得有些不对。”


    她合上门后转身,听他续言。


    “昨日那些人尚各处探问你的下落,声势嚣张,今日忽然偃旗息鼓,一丝动静都没有——此番出城,你不觉得太顺了吗?”


    受伤之后,她没再出过宅院,与万源商团的人更无交集。但其行事手段,她有所领教,琢磨半晌,她抬眉问:“你有何打算?”


    苏都偏过脸,审视的目光投向了走廊不远处的楚岚。


    是日过午,魏元瞻喂饱了马,少憩片时,整束鞍具,预备奔赴京城。


    树叶“沙沙”的,起了风。


    知柔从客栈出来,槐花飘舞着抚过袍领,她叫住魏元瞻,嫣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忘了给我?”


    他踟蹰地瞟她一眼,轻轻笑了。将短刀从怀中取出,抛给她。


    知柔稳稳接住,重新挂回腰间。


    分别之际,她有许多话想同他絮聒,到了嘴边,又全部殆尽了,只剩一对湛然的眸子将他定定望着。


    魏元瞻心里一动,走了过来。


    手自然地抬到半空,是一个想揽她入怀的动作,行至半途却滞了滞,最终握在她肩上,仰唇笑道:“我在京城等你。”


    碍于场合,到底没敢做出太亲密的举动。知柔回以一笑:“行路小心。”


    魏元瞻点头,看一眼天色,缓缓收回手,眼尾将身侧的二人一掠。长淮会意,返身解下辔绳,把马牵去道边。


    与魏元瞻告别后,宋四姑娘再未出过客栈,准确地说,她未再踏出房门一步。


    听闻是病了,底下之人在附近请了数名游医来,客栈里进进出出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味。


    开店的夫妇初时善解人意,连着三日下来,不觉间,言语里隐现几分怨怼。苏都以银钱打点,又得一日相安无事。


    入夜,客栈内烛火微红,窸窣说话声自楼下与各房传出。


    知柔抚弄着手边的剑柄,于暗中窥视,没多久,一道模糊的影子在她门外停了下来。


    按苏都之意,本是让楚岚扮作她,引蛇出洞。知柔却不允,自己闷在房中四日,她快憋“死”了。


    如今伤势见好,终守到来人,知柔心下甚而有些亢奋。


    门外的人推门而入,步履稳健,显是练家子,刚要审察周围,忽闻“吱呀”一声,暗藏的绳索骤然弹起,门被猛地带上。


    暗器如雨点般射向来者,但见那清瘦的身形一晃,每一许寒光皆擦身而过,未伤其分毫。


    屋内注满了“叮哐”的格挡声。


    知柔不欲再等,手握的长剑施力一震,剑光脱鞘而出,在人避开最后一道暗器的刹那,长剑直抵咽喉。


    室中窗纸被剑气逼得呜咽作响。


    来者喉咙微微滚了一下,剑刃映面,是个三十上下的女子。


    她本可以躲开,却不知为何,竟定在了原地,连执剑的手都垂下了。


    知柔略蹙了下眉,声音泠冽:“谁派你来的?”


    女子徐徐后退,在她剑指下单膝触地,字字真切,含着一点令她困惑的情意,拜她道:“小主公!”《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