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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骄满路(三) 他一进屋便宽衣解带,知……


    知柔怔了一刹。


    “你叫我, 什么?”剑端缓慢抬高,女子的下颌随之扬起一寸。


    剑光上,悬着一张美丽而清冷的脸。


    她抬睫望向知柔, 眸中没有敌意,反带几分似乎强忍的心潮悸动。忙垂眼遮去了,仍用军士之礼向知柔抬手, 道:“小主公。”


    她再称她为主, 知柔眉梢立即挑起,审视了她片刻。


    “你们万源商团的人, 把戏可真多。”剑锋压去她肩上, “起来。”


    外头的喧嚣靠近了,是破门的声音。


    伏守隔壁的楚岚等冲进来,乍见屋内情形, 心下稍安,随即自知柔剑下拿住来人。


    正当将女子押下去时,忽听知柔道:“慢着。”


    她把剑送回鞘中,重新上前端详了女子一会儿。不知是哪一点触动了她,胸臆间总有一隅,觉得不对。


    她转头问:“还有旁人吗?”


    楚岚摇头:“只她一个。”


    知柔更困惑了。


    沉吟有时, 索性命人都出去,继续警戒, 屋内只留下那名言语怪异的女子。


    室内没有掌灯,门窗外透进来昏昧的光晕,映在她身上。


    哪怕双手被束,身形依旧铮然。这样的气息知柔很熟悉,似行伍之人。


    知柔回忆那夜与自己交手的男子,全都与她不一样。


    打量她的同时, 她的眼眸也在暗中跟随知柔。


    不一会儿,知柔站定了,手握在鞘上,一双眼睛格外犀利,没有先开口。


    如此相似的人影立在身前,却并非旧主,女子说不上是失望多一些,还是欣慰。


    她默了默,薄茧浅覆的手竭力拢了起来,最终出言打破沉寂:“属下无意惊扰小主公。”


    还没来得及知柔动作,她继续道,“只因闻您病重,诸人忧惶,遂推在下来此一试。小主公若不信,亦在情理,然……我等与小主公,绝非仇敌。”


    若欲加害于她,为何只来了一人?孤行至此,又自甘被缚,知柔也认为古怪。


    她未卸下警惕,口吻冷淡地说:“我不是你的主公。”


    女子顿了片刻,看着知柔的脸庞,眼尾倏然闪过一许滢润,匆匆垂下脸。


    “……我等旧主,原是凌氏十一公子,凌曦。”


    知柔睫毛轻颤了一下,深邃的瞳眸里席卷戾色。心内自问,自己是何处暴露了?此人怎会知晓她的来历?


    她自小与阿娘相依为命,后又去了草原,对人有种天生的戒备,可凡触及与阿娘有关之事,她心底总有一股难以抵抗的好奇。


    盯向女子的眼神逐渐变了,内蕴两分求知。


    就听女子的声音滞涩地响起:“那日听闻凌府留下了一位京城来的姑娘,我等怎么也未料到,竟会是您……自远处一见,仿佛……是主公回来了。”


    凌曦性情叛逆,少时常借族中兄弟的名号在外行走。凌殊初闻此事,勃然大怒,一为她出门胡闹,二为她擅取“十一公子”的名声。


    凌氏子息兴旺,其中不乏孱弱之儿。


    十一公子便是其一。


    他生来血气微薄,稍行几步,便觉气喘乏力,长成后也鲜少露面。


    凌曦假其名,结交下了不少良朋。待时日一广,凌殊收拾不及,凌十一的母亲非但不怪罪她,还请凌殊允了她这个身份,直到朔德八年,十一公子病逝。


    她们十六人是由少便跟着凌曦的武婢,父辈皆陨没沙场,受凌氏收留,长于府中。


    知柔将前后之事反复推敲,那商团的人突然没了动静,或许正是一双暗手在背后替她摆平。


    目光再仔细地描摹女子一回:“你是哪年生人?”


    此人瞧着不过三十,而她今夏便十九了——此女又是何时跟随的阿娘?


    女子愣了须臾,依她回道:“景平元年……属下年四十二。”


    知柔眼底掠过一丝狐疑,慢慢走去床边,点了盏灯。


    跳跃的烛光下,屋内残物散落,似经历了一场暴雨。


    她不发话,女子便始终站立着,恍惚有泪痕凝在颧边……知柔忽然咂到一分涩意。


    坚冷的眉宇逐渐温和两分,犹豫移时,亲自替人松绑。


    “你方才说‘我等’,除了你,还有几人?”知柔回到床畔,掌边是她刚搁下的剑。


    女子答道:“回小主公,计属下在内,共十六人。”


    “另外十五人,现下何处?”


    “恐小主公路途生险,其余人等皆在十里之外暗随……”


    话不及说完,知柔快速问了一句:“你们若如此忠心,为何会在廑阳?”


    她字字锋锐,像一把弯刀刺进心口,女子的脸色陡然黯了几分。


    自凌曦出嫁,为掩“十一公子”身份,她们十六人中,惟四人作婢女留其身侧。


    那日卧云寺遇劫,凌曦与她们分散了,待厮杀收场,寺中却无凌曦母女的影子。回到京城,她们目睹了常家惨状,亦见刑部官员正四处搜寻凌曦与其幼女踪迹。


    朔德十年,腊月。


    常遇案过去整三年了。


    这个时候,她们在洛州找到了凌曦。


    她少时图便利,常扮男子,手下一行人为不暴露她的身份,只管喊她“主公”。她却是厌倦只能躲在男装后的自己,为人妇后,听着一声声“少夫人”,亦不大自在。


    到了洛州,她为自己取名“林禾”。


    曾经锦衣玉食,仆婢环绕的凌三姑娘,现今连一个家仆都没有,或许是不信任,她独自揽起了照顾幼女的担子。


    那夜下了一场雨,霪霪密密地落在瓦檐上,敲出细碎的声音。


    林禾将女儿哄睡,静步走到墙角,取下那支长久未碰的弓。


    前几日起,她便觉察自己身后有人跟随。她已离开京城,何人会对她穷追不舍,赶尽杀绝?


    林禾拎上箭囊,临出门前,复踱回床畔,手轻轻在女儿腮边抚了一把,低柔的声音:“阿娘很快回来。”


    粉雕玉琢的小脸动了动,翻个身,不知是梦是醒。


    雷声“轰隆隆”的,须臾间,雨势渐大,白帘般的水幕遮过了一半视野。


    林禾立在檐下,侧耳听周遭动静,除了雨声,似乎过于安静了。她把弓箭握在手里,如玉般的身形,不显一分孤弱。


    未几,她听见脚步声。


    忽然拉满弓弦,箭矢在幽幕间“嗖”的飞驰。


    她精于骑射,十五岁以后,凡射出的箭,从未失手。


    随即有一支乌翎自庭外射进来,钉于她靴前三尺,尾羽犹微微颤动。箭簇之下,携着一枚沾血的腰牌。


    林禾下睨一眼,眸光蓦地怔住了,口中喃喃:“……周灵?”


    往昔之事,周灵回忆起来,喉间难忍酸胀。


    她停了一下,说:“主公命我等回廑阳,静候时机。十五年……终于等到小主公来此。”


    这一行北上,知柔心中常有困惑——阿娘此前绝口不提的廑阳城,为何轻易许她踏足?她甚至还未张口,阿娘已经允了。


    周灵等十六人,是阿娘想要见到的吗?


    火光下,两只深刻的眼睛,沉沉地压在周灵身上。知柔缄了良久,大概有一半信了她的说辞,渐立起身,有了谦卑的模样。


    “若你真是阿娘旧属,于我……是长辈。”


    周灵屏气凝神,浑身僵住了。


    片顷,知柔低下睫毛,目光没再望她:“可唤我宋姑娘。”


    周灵听了这话,指尖犹自轻颤着,忙平复胸中情绪,冲她点头:“宋姑娘。”


    魏元瞻一行快马加鞭回到京城,已值四月尾。


    许月清闻他是伤重才延误回京,在家中忧得终夜难眠,着人同他那些已携奏疏回来复命的属下细询多次,确认他未伤根本,方才稍稍宽心。


    时下人回来了,她立即领着仆婢,亲自迎到前院。


    魏元瞻下了马,小厮接过他手里的马鞭,见他自鞍侧取下一物,待要替他捧着,他却说不用,阔步进门。


    大约顾忌什么,掌间那条缠得随意的纱布被他急忙掣下,塞进怀里。


    许月清见到他,目光拭过他的面颊,肩臂,囫囵看了一回,才问他,为何总是不让她省心?没人愿揽的苦差,他偏承下,落得一身伤。


    魏元瞻先向她揖拜过,告诉她,只是小伤,四肢俱在,不必担心。


    她哪里听他的鬼话,瞧他手中拎着东西,问道:“这又是什么?”


    “给姐姐的。”魏元瞻嘴边弯出点笑,视线一顾,“父亲尚未归?”


    他风尘仆仆,一张英俊的脸都被藏掩住了,想来路上不易,却仍有心思替他姐姐捎带一二物什儿。


    许月清不知自己是该笑他体贴,还是该怨他不懂自慎。


    柔澈的眸子在他身上定一会儿,手背在眼角一拂,就裙畔的椅子落座:“你姑父替他侄子来讨前程,侯爷应酬去了。人家一个个都想扎根在京师,偏你三天两头就往外边钻。”


    言及此,方才还鼎盛的思念之心一下叫愠气吞噬,正了正脸色。


    “待你及冠之前,哪也不许去,不然我纵舍礼法,也要求到陛下跟前问一问——这偌大的京城,百官林立,是否缺了你魏元瞻,便再无人可用了。”


    下颌微偏,对着长淮和兰晔:“你们两个,把你家世子盯好了,不用怕得罪他。若因你二人疏忽叫他行差踏错,莫说侯爷怪罪,我先不饶。”


    那一句“母亲何苦为难他们”方抵舌尖,魏元瞻咽了下去,无奈地抿唇:“儿子还要面君复命,耽误不得。”


    朝她一揖,“待见过陛下,自回来修身养性,母亲恕我吧。”


    他亦将陛下抬出来,后面却跟着一句软语,许月清愕了刹那,心也软了,喟一声道:“罢。换身衣裳再走,瞧瞧你……”


    荣清郡主府的案子,奏疏早已呈陛下,贼首亦在数日前羁押入京,案已了。今日面圣,是为将廑阳永宁巷一事上禀。


    皇帝召见魏元瞻时,宫人正在暖阁布箸。


    皇后也在,魏元瞻见状滞了一息,向帝后见礼,之后便站立着,不再启唇。


    皇帝笑道:“魏卿坐罢,一路自北边回来,辛苦了。你有何事欲闻于朕,不必迟疑。”


    魏元瞻应声躬身:“谢陛下。”直背上前,落座后沉默了片刻,重新开口。


    “陛下,臣奉诏缉捕荣清郡主府案贼首,因伤留滞,而后取道郸城而归。其间,臣偶获一物,其形制似北璃骨哨。臣疑北璃细作潜入中原,恐生事端。谨请陛下下旨,对郸城一带详加核查,以备边防之策。”


    他一口气缓缓说完,特意将廑阳摘去,以邻城代之。骨哨转手交与旁边内臣,由其递给皇帝。


    边事一直为皇帝心头之患,闻及此,面皮上虽一动未动,阁内无人看不出来,圣心已怫。


    皇后蹙眉对魏元瞻摇头,眸色复杂。


    魏元瞻视若无睹,掌心在袖下握了一把,起身复奏:“此事若不察,恐遗祸边关,臣斗胆,恭请陛下垂谕。”


    阁中烛火映得周遭如白昼一般,颀长如玉的身影立在席前,他的姿态和他的言语一样谦低,却莫名生出些桀骜之意。


    皇帝静静看他一晌,沉了眼眸。


    倏忽四月即过,京城的气候愈发和煦起来,在太阳底下站久了,薄衫都能蕴出一层汗。


    宋阆退衙归邸,进到书房中,将冠帽摘了。下人摇扇递茶,他轻啜了两口,倏闻心腹于门外禀道:“老爷,有消息了。”


    扭头一睇,叫他进来,挥手撤下余,慵懒的腰身直挺寸许:“洛州传回来的?”


    “是。”男子把细纸筒呈上。


    宋阆揉开读完,浓眉趋紧,怀疑的声调:“无异?”


    手落至膝头,说,“殿下既然令我探查宋知柔的来历,她的身份定然有几分蹊跷。若我将‘无异’二字上报回去,不知殿下会如何揣度?”


    男子微微躬身:“属下无能,请老爷允我亲往洛州,我必将此事周全。”


    宋阆忖思一阵,摇了摇头:“不用去了。”


    凭宋从昭的谨慎,既能将人安置府中,想必明路上该过的文牒、人事皆已安排妥当,无破绽可寻。


    宋阆本来只是怀疑,但宋知柔在洛州的过往能做得这般干净,兼孙家的人已盯上她,心内不由得惴惴。


    正此时,外头又传通禀,说:“有人送了一封信来。”


    宋阆看一眼,男子会意,打开门,侧身使家仆入内,自己随后退了出去。


    家仆垂手进来,将信交由宋阆。


    日还未落,灿烈的阳光沿着窗边曝下,在地砖上割出一轮不平整的金影。


    宋阆坐于其中,将信展开。


    分明是暑热天气,竟叫他觉得阴风入体。


    信的内容不长,没有落款,然而那信上是他再熟识不过的字迹,走笔似钢刀,一字一斩。


    ——旧账未清,吾久候矣。少策士,心,安否?


    知柔一行刚入京,风声已达宋府,正是红霞满天,待用晚饭的时辰。


    逾月未见,宋含锦思念盈心,听府里下人禀报,随之蹬鞋下榻。跑出门,又把步子顿了顿,脸上挂起一点不悦的神情。


    四妹妹去江东看望祖母,一声不吭就走了,只和父亲通气,这是什么道理?


    此般心想,便手扶衣发,把形容修饰妥帖了,慢慢踱来前院。


    知柔去时,不过一行人策马;归来,却作几乘载满珍礼的马车,称是江东所置。


    她步入堂上,跟许月鸳与宋含锦分别行礼。晚饭时,见了宋从昭,他目含深意地把她瞧两下,凡问到江东见闻,他俱张口替她遮掩了过去。


    姐妹二人再聚坐,已是戌时初。


    昼热初消,天边散着点点星子,风里飘着袭人的黄栀花香。


    宋含锦坐在院中的石案旁,手摇团扇,见知柔来,明烨的瞳眸将她笼罩着:“四妹妹怎么上我这了?”


    即见她把袖袍掸一掸,站在栀子树下,故作低声,道:“来给姐姐赔罪。”


    宋含锦把团扇拿开,轻轻一哼:“何罪之有?”


    “我没去看望祖母。”


    一句话跌入耳畔,宋含锦呆了片刻,也反应过来。


    调目再去瞅她,又闻她说:“在苑州,我遇上大哥哥了。他一切都好,叫你安心。”


    宋含锦怔然听着,浓长的睫羽止不住微微簌动,不移时,道:“哥哥他……还说了什么?”


    “我和大哥哥说不了多少,姐姐知道的,”知柔的声音越发轻了,“我有些怕他。”


    记得她曾提过一回,称哥哥有点像年轻的父亲。宋含锦扑哧一笑,关乎她不告而别的恩怨就此消尽,招手让她过来。


    知柔才见过凌曦,她将廑阳的经历悉数托出,唯独没讲到周灵。此时心情尚有些烦乱,尽力不让人瞧出来,脸上撑着点笑。


    二人在月下谈天,屋檐上伏着一只慵懒的狸奴。


    知柔坐了一时,脑海中不自觉想着魏元瞻。


    她方回京,谁都招呼了,独未见他,未免厚此薄彼?


    心有所思,便再待不住,跟宋含锦告辞后,回屋换了身衣裳,随即避开众人,翻墙溜了出去。


    一弯银钩高挂,月华照得庭院花影横斜,风吹过,枝头摇起窸窣的响声。


    魏元瞻办案有功,兼负了伤,皇帝特许他一旬休沐,以慰辛劳。恰值盛星云在外宴请宾客,两人邂逅,便于碎云楼相谈至戌时末,方各自家去。


    进了院子,魏元瞻让长淮他们不必伺候,径自推门迈入屋内。


    不及掌灯,他先把佩刀解了丢去案上,又着手开始松襟口。


    盛星云好酒,与他共处一室,衣上难免沾染几分酒气。


    脱到只剩中衣,手才将系带掣开,屋内猝然响起一声奇怪的动静,魏元瞻动作停了一瞬,即刻抄起佩刀,朝屏风掷去——


    绣着山水的绫锦被大力破开,刀鞘猛地砸到墙上,“当啷”落下。知柔本能地侧身,疾退两步,屏风旁绽出一道挺秀的人影。


    原本只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吓一吓他,孰料他一进屋便宽衣解带,知柔被唬住了,没敢动弹。


    许久,那声音都不曾停下,勾着绮念往她脑子里蹭,知柔绷紧了神经,吐纳渐渐急促了。


    眼下,没有了屏风遮挡,他健实的身躯就立在屋内,胸腹薄肌微隆,于素白中衣下半遮半露,生出成熟风流的气息。


    起初不知道是她,魏元瞻的神色十分冷酷,认出知柔后,他目显一丝惊讶,转而觉察她的目光,抬手覆上领沿。


    “你在看什么?”他一边穿衣,一边问道。


    第142章 骄满路(四) 你对我可真坏。


    魏元瞻的声音在心上一划而过, 知柔一时怔住,适才发现自己的眼睛从未离开他。


    “我……看你房中有一盆菖蒲,三姐姐屋里也有。”


    她别着脸, 余光仍不自主地飘回来,“姐姐……姐姐养的那盆,我从未见过它开花。你的会开吗?”


    “会。”魏元瞻系好腰带, 手还拢握着, 指节绷得有些僵硬。


    他没料到知柔会来。


    她定定的目光直如星火,不知费了多少力气, 他才把神色藏掩, 做出泰然的样子。


    观他穿戴齐整,知柔走过去,紧张的心逐渐松了一些:“菖蒲开出来的花是什么样?”


    魏元瞻想了想, 道:“待它开花了,你来看吧。”眼睛朝她望着,“你等了多久?”


    廊下的红纱灯晕进来,暖融的光勾勒她秀挺鼻尖与脸庞轮廓,看上去十分机灵。


    “不久,刚一藏好你就进来了。”


    她行至案前, 不比方才那般束着手脚,闻房外再无人声, 视线向银釭一掠。


    “能掌灯吗?”


    火光亮了起来,魏元瞻才看清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暗色长衣,大抵翻墙辛劳,一拢青丝散了几许,委垂在肩上,腰板笔直如竹, 有一种坦然又健康的美。


    “你是今日到的?”眸光在她面上转了会儿,沿案边落座。


    二人单独相处的次数也不少,却不知怎么,魏元瞻今日分外心虚。


    或许因为在侯府,在他房中,门窗俱阖,轻易便生出些隐秘的念头。


    “傍晚入的城。”知柔两腿舒着倚在案边,低头看他,“我想来见一见你。”


    这幅轻松自在的样子,简直令人嫉妒。


    魏元瞻嘴角略微一动:“见我,这么着急?”


    被他戏谑,知柔脸色微窘,当即转个身,从案面落到椅子上:“我是担心你从别人口中听见我回来,到时候怨我寻你,寻得晚了。”


    闻到他衣间酒气,稍稍拧眉,“你又喝酒了?”


    “盛星云喝的。他如今好像有点做生意的兴致,十句话里,七句都与铺市、交易有关。”


    提起盛星云,至今仍像是遇见了另一个人。


    晌午,魏元瞻去东宫拜见姐姐,她比先前好了许多,面若桃花,声清气朗。看到他奉上的礼物,她含笑赞了几句,令人小心收起来,留他用膳。


    直到申时,他才从东宫辞别。打马经过琉璃街,正碰上与人携肩谈笑的盛星云。


    “若论精细眼力,还得数周兄。我不过随口一说,岂敢班门弄斧。”盛星云摇一摇手中折扇,又道,“倒是这批货,周兄若有意,星云甘让二成……”


    话犹未完,眼光瞟到了马背上的魏元瞻。


    他勒马停驻,视线与他相接。


    先是挑了挑眉,见盛星云由惊转喜,这才脸上带笑,翻身下马朝他踱去。


    “元瞻!”盛星云喊道。


    魏小将军的名字,时人多有耳闻,忙不迭躬身:“魏世子。”再调目看盛星云,眸中多了两分旁的颜色。


    朋友归,生意自然排后。


    盛星云眼疾手快地牵过辔头,交给碎云楼的小厮,随后大手一揽,亲亲热热地把魏元瞻拥入楼内。


    回忆二人所言——为数不多、与生意无涉的,尽关知柔。


    “他问你,何时去搬师父给你埋的状元酒。”


    听了这句,知柔昳丽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努了努:“那是师父先前贺我及笄的,今年生辰再去取罢,也不知师父能否赶回来,亲自给我。他离开……”


    余下的话猝然掐断在外间的脚步声里。


    知柔心下一跳,忙矮身蹲到地上,背抵魏元瞻的椅身。


    他生得颀长挺拔,单是坐在那,已足够将她的影子遮个完全,时下有案椅横档,门扇上只剩一个浅淡的影子。


    叩门声随即响起,是长淮。


    “爷,热水好了。”


    里头慢了一节:“放着吧。”


    长淮略微疑惑。


    主子平日也有不让近侍之时,然闭门不启,将热汤搁于门外,却是头一遭。


    “您……没事儿吧?不然我和兰晔——”


    他正说着,门突然由内打开,魏元瞻把着门看他,复睨一眼兰晔。须臾,往后退了两步,让他们进来。


    屋内只点了两盏灯,昏黄的灯焰映在墙上,四周俱被暗影衬得寂静了,每一道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


    兰晔绕到净室,轻轻皱着眉:“爷这屏风怎么倒了?”说完心胸一震,把水放下,手按腰边佩刀,作势欲探屋内是否进了贼人。


    魏元瞻眼梢微斜:“做什么?”


    幽沉的黑暗中,他侧着脸,目光像出鞘的寒刃掠过来。兰晔微微一怔:“我……我替爷看看……”


    “没什么事就出去吧,早些安置。”


    声音平静得没有愠恼,兰晔却不敢再惹他不快,应一声,垂首退了下去。


    长淮也迈开脚步,临出房门时驻足,多言一句:“爷,街上有人滋事,惊动了官府,今夜恐怕会行宵禁。”


    魏元瞻不觉蹙额,落在身侧的手攥了一下。


    不等长淮辞去,果然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柝声,细细数了数,正是城中警戒的昭示。


    自先帝以来,夜禁之令早已废弛,今夕骤起,城中是生了何等风波?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闪烁一息,于眼下要紧的是——


    她回不了宋府。


    长淮离开后,魏元瞻把门拴上了。


    知柔在衣柜边听见这个动静,一颗心突然撞得剧烈起来,不禁低喊了一声:“喂……”


    此间光亮不足,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一道高大的黑影朝她一步步靠近。


    知柔睫毛颤抖两下,清楚今夜宵禁,她是走不掉了,亦相信魏元瞻不至越雷池,但心跳很快,仿佛在赌。


    未几,他的影子停在前面,自然地说:“你去睡床。”


    离近打量她一回,嘴角噙笑,“谁让你心急,挑了今夜过来。这侯府,你得待一宿了。”


    话罢折背,走到案边将烛火吹熄了。


    知柔错愕一瞬,立即问他:“那你睡哪儿?”


    脚步声越来越远,仿佛到了净室,传出一句疏懒的:“不用管我。”


    她试探着跟了两步,就见他把屏风重新立起,衣裳一件一件往架上丢。


    知柔张了张口,终究转身,木偶一般笨拙地走到床上,盘腿坐着。


    他到底……凭什么,可以这样安适?


    知柔想不明白,甚而有些着恼,两手扣在膝上,轻轻拢眉。


    自从军后,魏元瞻沐浴向来疾简,今夜却反常地滞留了一会儿。


    闻屋内悄寂,他偏过头,目光停在屏风上,却不知透过它去到了哪里,神色沉晦。


    待换过衣裳,他绕至三围罗汉床旁,支开寸许窗牖。


    衾被间是令人心安的松木香,不绝不散。知柔辗转反侧,听见响动,索性坐起来,小声唤道:“魏元瞻。”


    那头没有回应。


    她不信他已经睡了,揽帐下地,在一片黢黑中摸到罗汉床边,视线顺着他的脸看到他微袒的衣襟,胸膛微微起伏着,很是平静。


    知柔暗自嘀咕,果真睡了?


    倒是少见他这副模样,她抄起手,仔细地端详他。


    除了不时皱攒的眉宇,的确瞧不出端倪。


    知柔抿着唇一笑,伸手要去碰他的眉毛,还未触及,手腕被他拽住一掣,便摔倒在罗汉床上。


    魏元瞻俯身下来,黑暗中眼睛亮得惊人,里头有不加掩饰的侵略性:“干什么?”


    这种规训质疑的语气,知柔心下蓦然慌乱,炯炯的眸子似冻住了,竟不避不阖,慢慢说道:“我睡不着……你去床上吧。”


    魏元瞻讶然抬眉,俯视她眼里交织的情绪:“你让我……”


    便听她解释:“本就是你的地方,晚上也冷,我可不想害你着凉。”


    魏元瞻微顿,坐起身:“我不冷。”


    知柔也爬起来,扫腿悬在床沿,扭头看他:“那你陪我说会儿话?太闷了,我真的睡不着。”


    “好。”离她稍远,他目色认真地盯着她,“你说吧。”


    知柔朝手边的围子望一阵,回过脸来:“你复命迟了,皇上可有责问?”


    魏元瞻摇头:“陛下给了我十日休沐,叫我仔细养伤。”


    大概是不愿见他,但听父亲说,陛下已遣人密赴郸城查探,也算不枉他御前一番口舌。


    不欲将知柔牵扯进来,遂隐去此节,话说得十分松泛。


    知柔笑道:“看来他还是个体恤臣子的……”末了几字被魏元瞻捂在掌心里。


    “你太大胆了。”他蹙眉。


    知柔撇了撇嘴,复往窗壁一瞟,蚊吟着询道:“隔墙有耳?”


    魏元瞻失笑:“没有人。”


    凝望她一晌,低说了声,“你真不像姨父。”


    知柔没有承认这句。


    思及周灵与她所言,唇角略微上翘:“我近来也算知道自己像谁了。”


    她手掌向后撑着,靴子在半空中一摇一摇,“原来我阿娘昔年在凌家,也和我一样,见天儿扮作小子偷溜出去玩。她身边原有十六名扈从,当年出事时,与她分散;如今,却在廑阳找上了我。我便将她们一同带回了京城。”


    这是魏元瞻走后发生的事,乍闻她谈起,他眉头微锁:“她们的身份,你都核实过?”


    知柔点头:“应是无误。只是……我还没想好怎么告诉阿娘。”


    此行未遭阿娘阻拦,反令她心生几分为棋子的错觉,胸中悒怏,便不知当如何启口。


    “不说这个了。”


    她深吸口气,隐去脸上孩子般的意态,目光在二人之间的距离徘徊一会儿,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坐那么远?”


    长七尺余的罗汉床,他与她各据一边,中间似隔了条楚河汉界。


    魏元瞻闻言,好笑地看着她。


    他的眼睛藏了危险,神情格外专注:“我离近了,你不怕?”


    起先在军营,她可是吓得发抖。


    知柔一愣,才记起在他营帐留宿的那夜。


    要说紧张的情绪,她的确有,但她更压不住对他的好奇。


    欲要接近,又胆怯,这样矛盾的情感总在她面对魏元瞻时,源源不断地滋长。


    难道她怕他吗?怎么会。


    意识到这一点,知柔眨了眨眼睛,信誓旦旦:“我不怕。”


    魏元瞻止不住屏息须臾,滚了下喉结,继而把眼都调开了,命令她:“你快回去睡吧。”


    他这连床被褥也没有,知柔想说“那你和我一起”,六个字涌到嘴边,却烫舌似的,费了些迟疑。


    最后,她含糊地回道:“你别在这。”


    魏元瞻缄默半晌,无奈地起身:“好。”


    把她一并拉到帐后,规规矩矩躺下。感受到知柔的袖沿,他甚至往外挪出两寸,面上尽管平稳,其实心里浪潮翻沉。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皆似谕令一般,许他行凶。


    魏元瞻只觉皮肉下烧着一把火,那些黏稠的念想烧不干净,所有的一切都在放大煎熬的感受。


    “别再盯着我看了,闭眼。”他道。


    知柔不肯承认:“你怎知我在看你?”


    魏元瞻忽然翻身。


    一点光亮都没有的地方,她蓦地撞上他的眸子,鼻尖碰到他的气息,挠得她痒痒的,手攥紧了散落的发梢。


    她自己不得睡意,便来作弄他。


    知柔听见魏元瞻低凉又略显灼热的声音:“你对我可真坏。”


    她到底明不明白她身在何处?


    这是他的寝屋,入眼的一切,没有一样不是他的。


    她在这,令他欲图占有。非是寻常那般,而是彻彻底底,完整地,占有她。


    魏元瞻心下恨着,索性握住她的肩把她推过去,手在她两边支撑,俯视了她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吻重重地落到唇上。


    天已经黑透了,人的知觉变得格外清晰。知柔手抵在魏元瞻的胸膛,又硬又热,还有“扑通扑通”的心跳。


    他凶狠起来,可以很失分寸,但他永远为知柔留着余地。


    魏元瞻抬起身,望着模糊中润亮的唇瓣,眸光上移,衔住她的眼睛。


    似是威胁,又很有耐心地问:“还不睡吗?”


    知柔凝视着他的轮廓,有一刹怔怔的,摇了摇头。


    见她如此反应,魏元瞻气笑了。


    她的手被他捞进掌中,无情地扣在枕上。


    ……


    天蒙蒙亮,鸟啼声掠过檐下,知柔已醒了,借着微光把身畔之人一番打量。


    跟师父习武时,她和魏元瞻没少交手。


    从前他矜傲,被她碰两下便要生出羞耻,但他的身躯,她实在是极熟悉的。那会儿好像不如这般明显,胸臂上的肌肉宽阔健实,似蓄着无穷的力量。


    二人皆和衣而睡,但他的衣衫自沐浴完便略敞领口,眼下熹微入室,她终于看清他颈前有条细链,透着暖盈盈的光。


    其上挂着的,好像一枚指环。


    知柔觉得似曾见过,又想不出究竟在哪里。


    盯久了,她瞳孔微微一缩,心道,是她的么?


    那次在碎云楼和他呛声,未携银钱,便搁下指环抵账。


    大概是……朔德二十一年。四年前了。


    知柔扯了扯嘴角,没忍住无声一笑,仿佛拿住了他什么把柄。


    欲起身,忽见自己腕上微红,把衣袖往上撩,还能看见一道浅浅的齿痕。


    越想越不服气——凭什么他总是骑在她头上?


    扬起的唇角逐渐放平,知柔呼吸极轻,把衾被翻到魏元瞻身上,继而从床尾绕开他,下地蹬靴。


    终归不在她的地盘,心绪紊乱,知柔一夜都没睡好。魏元瞻休息得晚,此刻感受到动静,只当她玩闹,眼皮很沉,没有睁眼。


    他醒来时,身旁已经空了。


    魏元瞻稍稍动手,本是要掀衾被,谁料一股蛮横的劲头把他牵制住。


    回眸看,自己的右手竟缚了他的腰带,另一端绑在床架上,动弹不得。


    除了知柔,还有谁敢对他如此?


    魏元瞻嘴角微微抿起,眼底闪过一丝恼怒,可下一瞬,又忍不住挑唇,低低失笑。


    他把腰带缠开,起身走了出去。


    拢悦轩一片寂静,花枝的影子落在屋前。


    景姚欲入内伺候知柔,被星回拦下:“我家姑娘还没起,你有何事,不如说与我听。”


    自怀仙将她赠与知柔,景姚未得一日侍奉。从猎苑归宋府后,日日所见,唯眼前这位星回姑娘。


    她大约对她有些敌意,景姚理解,也不愿和她争强,退两步道:“也没什么事。待姑娘起了,能否传唤我一声?”


    “知道了。”星回坚守不移,催促她,“忙你的吧。”


    等人走远,星回返回屋内嗔怪地睇一眼知柔:“姑娘不是说见了人就回来,昨夜没等到您,倒是等来宵禁……”


    知柔靠着浴桶,偏头叹道:“时运不济,我也算不来呀。”


    把身子往上撑一撑,望见隔屏后星回的脸,洒然一笑,“还好有你。”


    “姑娘莫跟我贫。”星回努嘴把巾子放下,径自绕出隔间。


    五月初,天气是一日比一日滚烫了。知柔畏寒,这样的时节于她而言,正好。


    热汤将疲惫逐尽,她双手撑着桶侧站起身来,擦拭披衣。


    等她站到星回面前时,俨然恢复成明秀得体的四姑娘。她一张嘴就问:“星回姐姐,你可知昨夜城中生了何事?”


    知柔居京师多年,还是头一次忽闻柝声。


    但消回想,星回脸上带了惶惧的神情,抬眼低声道:“只说是搜人,还往咱们府上来了兵丁,却半点踪迹也没寻着。现在想想,我心里仍觉得后怕。”


    她凑近知柔,弯月般的睫毛轻轻颤动,“姑娘,你说咱们府上……不会真有贼人吧?”


    在京城里,平日就算出了命案,也未曾用得如此阵仗搜捕,偏还惊扰到了他们府上。知柔心下暗忖,难说此行不是冲她来的。


    可她方才归京,尚不及有所动作,何人就这般坐不住?莫非……知柔秀眉微攒,又觉得不对。


    周灵等人并非与她同时进京,特意隔了一段,哪能如此轻易暴露。


    宵禁、搜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知柔眸色收敛,轻拍了拍星回的肩,笃定道:“不会。”


    坐去案旁琢磨片刻,转脸问,“父亲如何说?”


    四姑娘的宽慰如同一颗镇心丸,星回伴她坐下,细声回禀:“昨夜,老爷听闻有人要来搜查,发了好大的怒……后面见了他们头领,说了几句,便着人领着进了东院。”


    禁军临府,属皇命,违抗不得。


    “父亲可有派人来拢悦轩?他可有寻我?”


    “哪能呢。咱们女眷待的地方,岂容他们撒野……”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将煮好的浓茶斟一盏,送到知柔面前。


    她此时倦意全消,勉强喝一口,便拔座:“父亲在府上吗?”


    星回走去看一眼文几上的香漏:“这个时辰,老爷应该回府了。”


    “我去见父亲。”


    知柔推门出去,步履生风。星回哎一声,旋即抬足跟上。


    方过一道洞门,瞅见景姚坐在阶下与几名绝珛的侍女相谈,她望到知柔,便起身趋近,学着府里规矩唤道:“四姑娘。”


    星回的确不喜她这“外来客”,脚步略缓,默默地走到知柔旁边,水晶一样的眼眸紧盯着她。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景姚余光不动声色地瞥过星回等人,最后望回来,和知柔对视。


    她是怀仙送到她身边的,或许亦承皇后授意,却自始未得近前。


    知柔大概猜出她要说什么,并无意在诸人面前遮掩和她的关系,语气颇为熟稔:“景姚姐姐,待我向父亲请安后便来找你。”


    景姚让开几步,眼望知柔上了台阶,复敛衽紧随过去,跟在星回衣畔。


    尚未至书房,于临近的转角处,知柔瞥见一道似是苏都的背影,心中隐隐一动,捉裙追了上去。


    “冯公子!”


    前面的人驻足回身。


    他逆着光,看不大清神色,知柔一近前便道:“借一步说话。”


    遥远见状,星回便示意景姚同她退避,缄然立在檐廊下。


    知柔陪苏都在亭边走了一程,见四下无人,便问:“你来看阿娘吗?”


    檐角箔光飞泻,染了几许到他眼梢,被他覆睫阖去:“嗯。”


    每逢他至,宋从昭都会打点樨香园的仆从,且来去经由书房,面上看,是宋二老爷的客人。


    知柔立在矮桥前:“昨夜之事,你可听说了?”


    “是宋阆。”苏都淡声道。


    “他为何——”知柔先觉疑惑,心比嘴上反应更快,登时把视线专注地投在他脸上,“你又做了什么?”


    宋阆不会无缘无故地针对宋家。


    昨夜的手段,可称大张旗鼓了,苏都是给了他怎样的饵,才使他如此心急?


    被知柔锐亮的眼神盯着,苏都没有露出一丝心虚,他看着她道:“我未涉其间。”眸光注在她眼下,未交她的视线。


    他可真不会撒谎。


    知柔正当开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自后方行近,她掠一眼,假模假样地咳嗽几声,与他分开两人的距离。


    此处仆役频往,实难作交谈之地。


    知柔忖度片顷,暂放过他,横出衣袖:“走吧,我送你出府。”


    廑阳回来后,她的确变了许多,即便生气,也不再冷淡地对待他。苏都心下熨贴,眉目跟着柔和了几分。


    回到檐廊下,星回和景姚依旧垂首,视野里只看到织锦衣袍由远及近,稍纵到了身前。


    就在擦肩的刹那,景姚没忍住悄抬起眼,一张深刻的容貌跌入眸中,她不禁滞住了,簌动着低下眼皮。


    手心在袖管里一掐,犹不敢置信。


    苏都将军……怎会在京师?


    知柔倏然回神过来,把目光投在她面上,形迹已难察分毫。


    苏都走出宋府后,一径上了马车。


    他的脸色很沉。


    在知柔喊他“冯公子”,朝他跑来的时候,他便看清了——那个叫景姚的女吏。


    第143章 骄满路(五) 你待魏元瞻是何心思?……


    送别苏都, 知柔转身,将垂首恭立在侧的景姚瞧了一会儿,对星回道:“星回姐姐, 你替我去樨香园看看阿娘在做什么,我先见过父亲。”


    听到这话,星回闲散的目光一凝, 望向知柔:“我……”才脱口一字, 气息微瘪,丧着脑袋, “这就去。”


    她撇嘴掠过景姚, 不须再思忖,四姑娘支开她定是为了这“外来客”。


    星回走后,只剩下两人, 谁也没有急着张口。


    踱到游廊上,绿阴叠翠,偶有衣影曳过,景姚仍垂眼走在知柔身侧,待周遭寂静了,她才略微上前。


    “知柔。”


    风吹起知柔身上的软罗衣, 她闻言偏首,停下脚步。


    景姚的身量不算高, 面对她,就只能仰起脸来,眼睛一下直视,一下闪躲地说:“苏都将军……他在宋府和你见面,我一个字也不会往外透露。殿下把我硬塞给你……若不能侍奉在你身边……”


    “我明白。”知柔接过她未尽之言,“那位殿下是什么脾气, 我还不了解吗?你不愿意说的,我也不问。我知道,姐姐希望我能过得顺遂,我信你。”


    上回在猎苑,彼此虽不曾挑明怀仙举止的目的,话已说得极清,知柔当下便许以信任,轻易不会动摇。


    她继续道:“是我令姐姐夹在中间为难了,放心,我一定帮姐姐。”


    景姚急忙开口:“只要让我跟在你身边就足够了,千万别再为我费神。之前在北璃,你已帮了我许多。”


    “在北璃,那叫相互看顾,我也受了姐姐许多的好,哪有高下之分?”


    知柔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她麻烦,那双热烈直率的眸子将她照着,景姚顿生暖意。


    渐渐地,她忽然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了另一个人。


    ……


    知柔从宋从昭的书房出来后,心中疑惑犹未消散。


    据父亲所言,昨夜入府搜检者不过疑贼人遁入宋府,奉旨追踪,并非疑宋氏养奸庇贼。


    苏都那般笃定,昨宵之事悉出宋阆之手,他究竟背着她动了什么手脚?


    知柔一面琢磨,一面往樨香园去。


    刚进屋内,身后响起足音,星回端着一碗素粥迈过来,见到知柔,她悄声说:“林姨娘早起用得不多,却吃了几杯浓茶,茶醉了,正泛恶心呢。”


    知柔忙踱至床边,望着凌曦略显憔悴的脸,胸臆酸涩,伸手碰了碰她:“阿娘,进些粥吧。”


    知道她要来,凌曦已从床上坐起身,胃里翻江倒海,脸上是难乔作了,只顺从地点点下巴:“好。”


    从星回手里接过碗,知柔一勺勺地喂给凌曦,星回在旁侍立片刻,将余人带到房外,阖拢了门。


    “阿娘嗜茶,本没有什么,但我几番嘱咐让你佐些点心,你又不听。”


    人走后,知柔抬眸抱怨,见她无奈地垂额,便放下碗,语气又温煦了,“感觉好些了么?”


    正值晌午,房中漫上灼灼一层金纱,拭在知柔发间,揭开几许莹亮的痕迹。


    凌曦略微颔首,掌心握着她坠落的青丝,捻了一捻:“你这头发……又没绞干啊。”


    “再绞透些,我可就遇不上苏都了。”她挨到床上坐着,随口问,“他来见阿娘,说了什么?”


    “送了筐春桃过来。案头有洗好的,你去吃。”


    知柔眼尾往边上一瞟:“他就来送桃子?”


    这话是嘟囔的,听不出什么情绪,转眼好奇地说:“昨夜府里闹得那般动静,阿娘知是因何?”


    自从把身世与她谈开后,凌曦称宋从昭便换成了他的表字:“显之是如何与你说的,便是如何告诉我的。”


    她望了一眼知柔,“倒是你,柔儿,昨夜又去哪了?”


    禁军那样的阵仗,知柔若在府中,一早就蹦到樨香园了,怎用得着此刻?


    被她戳穿行迹,知柔震荡了半晌,不无心虚地侧过脸:“我……去找魏元瞻,碰巧撞上宵禁……晚了些回来。”


    “魏元瞻”三个字,她从小挂在嘴边,凌曦已听惯了。


    从前担心她与魏氏交游过盛,难免招目,如今却另有思量。


    “你待魏元瞻是何心思?”


    窗台上停着家雀,啾鸣声声,应和知柔紊乱的心跳。


    她实在没料过阿娘会直白地问她心意,怔忡了一会儿,就坦诚地说:“我想一直能见到他。”


    “他也这般想吗?”


    “是。”


    凌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阵:“好。”单落下这个字,没有再启唇。


    知柔等了移时,颇为错愕地抬起眼:“阿娘,你不训我?”


    凌曦笑了下:“为何训你?说到底,还是我把你养成这样。你素知分寸,自己在做什么,不必我来提点。”


    知柔脑海中闪过昨夜的画面,有些难为情,起身去案边拣颗桃,慢慢吃了一时。


    借着晴光,她认真端量凌曦。


    她的气色比方才鲜艳许多,似乎有了精神,腰背略挺,察觉她的目光,隔着数丈看过来。


    知柔将吃了半颗的桃搁下。


    “阿娘,有件事,我不解许久了。”


    她坦率地搭上凌曦的眸子,走回帐边。


    “你猜到我欲往廑阳,却不加阻拦,这是为何?”


    凌曦注视她少顷,并不意外地说:“你见过她们了。”


    知柔微微蹙眉,不应这句。


    房内窗户是闭着的,日辉透进来有些朦胧,像海底的幽光。


    凌曦谈起旧事,声音很轻,很缓,眼底闪动一缕亮色。


    “当年,我欲嫁你父亲,你外祖父极力阻止,只道他性情刚直、骄傲,太纯粹的人,只能做皇帝开疆拓土的刀。我认为他说的不对,且我心已许,岂容更移。你外祖父拿我无法,只得应了。”


    她素少言及往昔,知柔明白自己的来历后,愈不肯像幼时那般刨根问底地询她,怕累她伤情。


    此刻她主动提起,知柔下意识用呵护和小心的目光望着她。


    听见她慢慢说道:“我到常家以后,你外祖父对常氏愈发疏远,似有意避之。后来你父亲在朝受人攻讦,我回过凌家寻你外祖父,他为保凌氏清白,装聋作哑,却又暗遣人于卧云寺外接应我,我才能够携你安渡江南。”


    说着,脸上恍有困顿之色——父亲不肯为常遇周旋,便等同放弃了她。可他不惜欺瞒皇帝,也要将她送出京城,是因为愧疚吗?


    “我虽不知他为何要如此费劲地保下我,但是为了你,我的确感激他,可我……”渐渐抿唇,胸腔里盘旋一股浓烈的矛盾。


    她靠着引枕,回看知柔,“周灵等人是我幼时自边关带回来的,承母亲看护,与我一同长成。我原本是想待你出嫁,再将她们召回……”


    “阿娘这是何意?”知柔拧眉打断。


    凌曦望着她年轻又含意气的脸,叹了口气,许久后,才温声说:“柔儿,有些事放久了,它在心上的印迹会越来越深。欲去其痕,惟有将此事从心头拿下。”


    几近于剖白,知柔登时晓悟她的用意,手指抠住了掌下薄褥。


    “难道我就不能帮你吗?”


    周灵等人能做的事,她一样可以胜任。为何要抛开她?


    “因为我未将他视作父亲,未肯信他?是你教我世事纷纭,言多而惑,我只是在依你所言,自行分辨罢了。再给我些时日,我必能辨得清楚的……”


    知柔越说,手攥得越紧,声音也开始有些乱。


    凌曦低头看着她拧在一块的手指,把她的手握过来:“傻丫头。”


    分开她的指尖,“我不是说过么,你从未因常氏女的身份获过半点裨益,这份责任不应当落在你身上。我只希望你能快乐,康健地过一辈子。”


    “谁说没有,我不是得到了阿娘吗?”


    话如稚鸟振翅,扑簌簌地挠在心坎。凌曦喉间微哽,哑然地看着她。


    她还如同孩子,情绪变换,不加遮掩;认定的人和事,便倾尽心力守护。


    一颗赤子之心,何其像他?


    然自己最不愿看见的,便是她怀这样一颗心。


    “知道我为何为你取名‘知柔’吗?”凌曦突然问道。


    话音入耳,知柔泛白的指节在她掌中轻轻卸了力。


    “……阿娘望我如蒲苇一般,风吹雨打,亦能屹立不倒;虽柔,而不可折。”


    凌曦没有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知柔才重新听见她的声音,语调仍是平缓而温和的,带了一丝请求的意味。


    “柔儿,听话,把周灵她们还给我吧。”


    玉风阁的雅间,孙思仁望着满案珍馐,心里却觉索然无味。


    第一次让她脱身也就罢了;派去的商队,杳无音讯。而昨日,她宋知柔竟全须全尾地归抵京中,真是命好啊。


    孙思仁用茶盖刮了刮碗里的浮沫,轻啜了一口。


    宋阆坐在对面,自被他请来,面上始终带着谨慎的微笑,未发一语。


    撂下茶碗,孙思仁开口道:“宋郎中近日所为,是否欠妥啊?若稍累皇孙殿下……本官劝你,秉公慎思,切勿行自困之举。”


    昨日是初五,端阳节。


    宫中宴饮既毕,皇太孙忽起兴致,携侍从入市井,微服游赏。宋阆一路伴其侧,至承平街,倏然箭矢趋下,擦着皇太孙发冠而过。


    虽止一矢,周围尖叫声不休,侍从立刻上前将殿下护了起来,另有一行禁卫搜拿刺客。


    便这般巧,“刺客”疑入宋从昭府——宋知柔所居之处。


    时下,宋阆闻言猛地起身,退了半步,急忙辩白道:“孙尚书此言,下官实不敢受!”


    他拱手垂目,“殿下安危关乎社稷,下官即使粉骨碎身,亦不敢有一念之偏。大人若是与下官戏言,恕下官愚陋,承之不起。”


    “是么?我怎么听说数日前,宋郎中府上有贼人潜入,却未擒获,反而追踪至我府?”


    孙思仁眼角剔出一缕锋锐的光,一边打量他,一边慢声说道,“我还以为宋郎中无力擒人,欲借陛下天威,移己私事。”


    此话一出,宋阆原就偏白的面色更显惨淡了。


    前几日,他得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心内惶恐,当即令人细查来路,却只查到一家铺肆,线索即绝。


    连日寝食难安,适在宋知柔甫归京时,他又收到一封。信中字句,似暗指常氏旧案,宋阆如芒在背,对宋知柔愈添忌疑。


    恰逢端阳,皇太孙素有出游之例,他便设了一场哗动,将禁军引向宋从昭府,他的人则暗守府外。


    若有人自府中逸出,他便顺势擒之,将行刺之名嫁与其身;纵无人现形,此番虚张,亦能在天子心中暗植一丝疑念。


    哪怕宋知柔真为常遇遗孤,若宋从昭失势,她不过是再度失去身份的女子,没什么可惧的。


    而孙思仁话锋所指,乃是他暗中遣人盯着孙府。


    宋阆一向看不上孙思仁这等仗着门第裙带、尸位素餐之辈,但在权势面前,他也不得不低下头。


    见他状若惊惶,孙思仁满意地勾起唇角,道:“本官说笑的。”


    说完抬了抬厚重的手,招呼他,“来,吃菜。”


    宋阆擦去额间薄汗,复又入座。


    “想必宋郎中之事,自能办得妥当罢?”孙思仁看了他几眼,一双细长的眼睛黏在身上,宋阆直觉恶心。


    他糊弄着应了一句:“下官自当尽力,无劳大人挂怀。”


    正说着,倏闻外头吵闹,转瞬之后,见门扉由外推开,走进来一个着玄衣的人影。


    宋阆的比孙思仁更早认出他,心下微愕,面容却十分平静。


    他似是刚饮过酒,裸露在外的脖颈和耳朵微微泛红,衣衫是整齐的。见到他们,兴浓的意态瞬间收敛起来,恢复了往日端正的神色,冲二人一揖。


    “不知是二位大人在此,元瞻唐突,望大人们海涵。”


    话罢又道一句辞言,转身离去。


    孙思仁张口道:“魏世子请留步。”


    魏元瞻停下,折身回望他。


    听他续说:“既然得遇,不如坐下来共饮几盏?听闻魏世子将荣清郡主府一案办得周全,颇得陛下青睐。真是年少有为,令人称羡啊。”


    “不过分内之事,幸而办得无差错,当不起孙尚书盛赞。”


    才说完,孙思仁看他金玉之貌,对招婿一事又动了心,笑道:“魏世子过谦啦。”起身请他来坐。


    魏元瞻越过宋阆,坐到了孙思仁左手边。


    他身量比二人都高,一身皮骨更像座巍峨的山峰,明明还年轻,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孙思仁这个草包大抵不觉有他,拉着魏元瞻亲切地喝了几杯酒,对他的称呼已从“魏世子”变成了“魏贤侄”。


    宋阆在一旁默视着,心底呵笑。


    太子妃令他查宋知柔身世,便是对其持疑。当年的案子若翻出来,脑袋不保兼要夷族的,首先是他孙家。


    魏元瞻虽与皇后、皇太孙妃连亲,却同宋知柔走得近。


    起先在云骧围场,宋培玉得罪魏元瞻的那次,他便着人去打探过——培玉原是跟宋知柔闹下梁子。


    是时,宋阆亦不相信魏元瞻微醺误入此间的鬼话,满眼都是提防。


    “魏贤侄,近来边关兵将调动频繁,听说你原来的上峰高弘玉,前些日子向陛下递了一封奏折,有意讨你回去。要我说啊,你虽年轻,军中历练却已不浅,高将军盼你回去,自是看重,然见你困于一隅,我实感屈才。”


    孙思仁暗自端详着魏元瞻,对他道,“朝中正有许多要紧之处,或更能施展你的手脚,不知贤侄可曾琢磨过?在朝在野,都是为了社稷民生,并无甚差别。”


    既有意嫁女于他,自然期望小两口都留在京中。


    边境如今看着安宁,一到秋天,草原诸部为求越冬之粮,往往南下烧杀抢掠,他是见过的。自家女儿,怎忍心令她随夫婿远赴边壤,受那等忧惧难眠之罪?


    不知魏元瞻是真纯直,还是假驽钝,他回道:“京中虽多用人之处,却非元瞻所长。能为国尽微力于边事,已是心安了。”


    孙思仁探究地瞄了他几眼:“莫非贤侄真有意随了高将军?”


    “一切听由陛下调令。若蒙恩旨,元瞻必即刻回边戍守,不敢懈怠。”


    十九二十的年纪,又久居戎旅,官腔倒是打得圆滑。


    宋阆不动声色地坐在对过,表情几乎尽掩于山羊胡下,碰上魏元瞻的视线,略停一停,带笑颔首。


    孙思仁大感可惜,心念却没这么快消停。


    暗忖道,夫人先前与侯夫人相谈甚合,侯府对两家婚约,虽未明许,亦不曾拒绝。只要先将眼前的女婿招揽好了,庙堂之事,可以再做筹谋。


    一案美馔尽成残肴,外头阳光白烈,影子收拢足下,将至申时。


    孙思仁晃动着宽身站起来,早忘了宋阆,他冲魏元瞻说:“与魏贤侄畅饮,甚觉快意,改日若有良机,定当再叙。”


    他眼尾溢着两分醉态,宋阆立身望着,魏元瞻却上前搀扶了他一把:“我送大人下楼。”


    出到街边,孙府的马车就停在十丈之前,魏元瞻的言语和行动无不温煦,若认真瞧瞧那张面孔,其实是颇为冷淡的。


    孙思仁犹自喜与宜宁侯府搭上了干系,絮聒地说个不休,未防脚下一个趔趄,臂间的力道掣住他,耳边传来一声关切:“大人小心。”


    孙府的下人从魏元瞻手中接过他的胳膊,任他借力,缓直上身。


    “贤侄回吧,今日尽兴……再叙,再叙!”孙思仁摆一摆手,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的“嗒嗒”声逐渐被街市喧嚣吞没,魏元瞻望着马车行远的方向,神色一寸寸凉了下来。


    暖光照着他立挺的身躯,袖摆迎风微曳,掌心里,拢着一方石印。


    长淮将魏元瞻的马牵至他面前,低声询问:“爷得手了?”


    魏元瞻接过辔头,两掌交替,长淮手心抵进一物。


    他收攥垂下,听魏元瞻吩咐道:“仿刻一枚,今晚将原印送回玉风阁,切记,别让人看见。”


    是孙思仁的印章。


    他醉意上头,待发现此印不见,约莫也是晚上了。


    长淮应是,魏元瞻转身上马,独自回一趟侯府。


    他打算去见知柔。


    昨夜身上满是酒气,看出她不喜,今日这身衣裳须得换了,再膏沐一番。


    临近家门,斜阳把墙下的竹影摇得斑斓。


    光色中立着一抹秀挺的身影,身侧是一匹漂亮健壮的马儿。


    她用手指顺了顺马的鬃毛,从魏元瞻的视角望去,她的脸微微侧着,似同它低语,阳光照在锦绣上,露出一只骨感的手。


    魏元瞻收缰,越影的步子渐缓,马蹄叩在青石上,声律如鼓。


    听声音越来越近,知柔转了过来。


    不多时,一人一马到了她的面前。


    第144章 骄满路(六) 她像一只被他顺着皮毛的……


    先是听见马蹄的声音, 随后一道极轻的住马声落在耳畔:“吁——”


    申时的太阳下,四方犹如一块艳红的锦缎。知柔牵绳抬起脸,撞上魏元瞻漆黑的眸子:“怎么在这等我?”


    “想见你, 行吗?”她迎着他的目光。


    魏元瞻总是很吃这套,嘴角不自觉地噙起来,却不过两息, 见她皱眉问:“你打哪回的?”


    他皮肤微微透红, 原本锋利的眉眼在此刻柔和了几分,知柔看得出, 他大概是从哪个酒席上过来的。


    魏元瞻松缰下马, 捏了捏耳垂,清咳一声,说:“玉风阁。”


    从她手里攥过辔头, 将两匹马一块拉着,往前慢慢踱步。


    “你之前不是在苑州碰到过张奉霖?他父亲是户部侍郎,与户部尚书孙思仁过从甚密。我疑心他和孙思仁也有来往,便想试上一试。”


    他声音很低,“我取了孙思仁的印章,让长淮去临刻了。”


    “近身取的?”知柔侧脸看他, 若同处一席,“他不会怀疑你吗?”


    魏元瞻嗯一声, 先答了前面那句,又轻快地说:“无所谓。”


    纵他心存疑窦,无凭无据,也不能如何。


    知柔与魏元瞻并肩,或许是她质疑的眼神太过直白,他立时察觉到, 描补了一声:“他这个人……好像没什么戒心。”


    二人的影子移向府阶,见世子回了,门房即刻趋步上去,牵过他手里的缰绳。


    正儿八经地上侯府做客,知柔竟觉畏怯,她面朝魏元瞻而立:“我就不进去了。”牵过自己的马,“魏元瞻,多谢你。”


    魏元瞻停步,目视她被霞光浸染的脸,有些不明白。


    她来此一程,便要回了么?


    “谢我什么?”


    小厮从侧门将越影带入马厩,府前空荡。他的影子遮罩在知柔身上,抵来一些凉沁沁的酒意。


    “与生人同席,受委屈了呀。”


    他怔然半晌,微微笑了。


    少时他那些狂妄幼稚的言行,她究竟要记多久?


    马儿嗅到酒气,似有所警,知柔一面安抚它,一面将目光重新投向魏元瞻。


    她想了一会儿:“昨夜城中发生何事,你清楚吗?禁军入宋府搜查,我问父亲,父亲只道他们是循规办差,叫我不必忧心。可我早晨见过苏都,他跟我说,昨夜之事乃宋阆所为。”


    “昨夜殿下遇刺,人好像还未抓获。”


    想起玉风阁内,那似乎没有个性,极容易被人忽略的武选司郎中,魏元瞻不由轻蹙眉宇,“宋阆……他今日也在孙思仁的席上。”


    知柔心念正混沌,闻言微微吃了一惊。宽大的衣袖被风拂卷起来,她抬手收压。


    “听二哥哥说,宋阆曾经一年三升,附了太子殿下的势……孙尚书既为太子妃的兄弟,他二人交好,应是如水就渠吧?”


    “我观今日席面,他倒更像受孙思仁所制。”


    魏元瞻说完,目光未动,突兀地问了一句,“你今日为何过来?”


    一抬眼碰上他探寻的眼神,知柔睫毛轻簌,仍回答道:“我说了,我想见你。”


    魏元瞻抿唇,平静地望着她。


    他看过知柔心烦意乱的样子,哪怕不昭于面目,他亦能觉察。


    知柔执辔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一分。


    “你不信吗?”


    一时静得可以听见风过,衣料相互摩挲的声音。


    知柔没有撒谎。


    她与阿娘分开后,一门心思皆在宋阆身上。


    若苏都所言不假,她惟恐自己会给父亲带来麻烦。


    心绪纷乱,勾连着思路也被耽搁,难免不大痛快,于是牵马出来,就这么一路溜达着,到宜宁侯府。


    时下昏鸦数点,马儿侧立身旁,探首蹭上知柔的衣袖,似求抚慰一般。


    魏元瞻的声音和她同时响起——


    “我信。”


    “我是真的想来见你,和你说几句话。”


    其实她可以自洽,无论何种情绪,只要费些时间,她一个人都能消解。


    但她有魏元瞻,便总想主动地靠近他,越近越好。有他在,她的心情一下舒畅许多。


    魏元瞻听完,轻笑了下:“这便说完了吗,不跟我进去?”


    “不了,我怕出不来。”她刻意揶揄。


    这是明指昨日的夜不归宿了,魏元瞻却像没听出什么,他两只眼定定地衔住知柔,以一种关照的、试探的方式,语调和缓。


    “你想不想……让我抱你一下。”


    “啊?”知柔未及反应,他已近前,微微弯腰拥过她。


    透过单薄夏衫,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灼烫的体温,下巴搁在她肩上,大手在背后温柔地抚了抚。


    “别担心,知柔。”


    不知自己哪里露了破绽,知柔一瞬怔愣,心脏止不住地酥痒。


    她把脸埋向他颈侧,像只被顺着皮毛的小猫。


    细微的“拂拂”声渐次荡开,马儿不耐燥热,尾梢轻摆。


    不一时,魏元瞻松开她,眼里含几分笑,不轻不重地在她脸上揉了一把:“若有事,令人给我传个话,我去见你。”


    知柔的脸慢慢见红,是被他捏的。


    她一把扯下他的手:“知道了。”


    身体往旁边一转,将别在腰间的马鞭抽出来,“你回吧。”


    魏元瞻目不转睛地盯着马鞭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好。”


    只觉他的注视另含深意,知柔有些心虚,不等他退开,她跨上马,停顿一瞬,看向他说:“我走了。”


    他一直站在原处,待马蹄声不再能听清,方才回返。


    孙思仁发现印章不在自己身上时,天已黑尽。


    四下搜寻无果,即刻遣人去玉风阁翻了个底朝天,终在一犄角旮旯处找到。


    香炉里的香饼燃了一半,青烟自炉口吐出,绕过案几。


    孙思仁望着手里失而复得的印章,不禁讷讷道:“怎会掉了呢?”


    他抬起头,朝屋外侍立的家仆睇一眼,脑子弯弯绕绕地想到宋阆。沉吟片刻,却把手一丢,头昏沉地仰在搭脑上。


    宋阆还没那个胆子算计他。


    未几,门开了一条口子,家下悄步进来,见他愁容不展,私以为是万源商团失手之事令他烦躁。


    默了一会儿,躬身询他:“大人,宋知柔那边,咱还派人去吗?”


    孙思仁鼻腔里哼出枚笑:“她都回京了,派什么人?”


    掀开眼皮,身子忽然坐正了些,有点轻蔑而矛盾的声气儿,说,“不是还有宋阆么。”


    与此同时,长淮从魏元瞻房中出来,在门外对上兰晔一副幽怨的神色。


    他把手里的碎石一颗一颗丢干净,迎上来和他并肩:“爷怎么什么事都交给你去办,我是废物么?”


    长淮轻轻斜他一眼:“你性子急躁,再练一练吧。”


    想到苑州,同玉阳也没甚差别了,兰晔碰了下鼻尖,随口问:“你去多久?”


    “难说。”


    “呵,那你干脆别回来了。”


    长淮定住脚,兰晔已走出数步,见身旁无人,他侧过身。


    “我不在,你照顾好主子,少说几句话。”长淮叮嘱道。


    听得兰晔脸色一沉,扯了扯嘴角:“我就多余理你。”便大步朝前,踅回自己屋去。


    隔日,卯时刚过,月影在万户檐中渐渐收尾,天光一寸寸亮起来。


    知柔向父母问安后,径直出了府门。


    日头越升越早,城内生意人家也愈发勤快,琉璃街尽头的铺肆换了新招子,伙计们手脚飞快地抹案扫除,营营其中。


    知柔下车给星回等人买了汤饼,让他们进店里吃。自己稍用几口馄饨,便去牵马,交代他们别跟着,半个时辰后回。


    四姑娘神出鬼没,星回已习惯了,眼看是白天,倒没有劝阻。


    景姚才起身,胳膊上拽来一道力,把她掣回座上:“吃。”


    丛丛长春花植在旧巷,过了几户宅门,知柔回头看一眼,悄然翻进一处院落。


    周灵并同侪们正张罗炊食,碧烟环绕,刀声促急。


    听院中似有几分响动,她顺着门扉望去,看见了知柔,忙迎向她道:“姑娘怎么来了,是有吩咐?”


    “周姨,从前的事,你们可否再与我仔细讲讲?”


    返京途中,她们已为她详陈许多,尤其关于凌曦。周灵抬额道:“姑娘想听什么?”


    余人放下手里的活,擦手聚集过来,引她坐,奉上一杯新茶。


    “‘宋阆’这个名字,我阿娘可提起过?”知柔问道。


    周灵等人蹙眉思索,摇了摇头。


    “那常遇军中的少策士呢?”


    此言一出,周围的目光皆露惊怔,觑她一刹,又低下眉眼。


    长者名讳,不可妄呼。知柔称她们尚带尊意,怎到了将军这儿,连一声“父亲”都不能得。


    如有实质的视线沾到身上,知柔不禁捏了把袖角。


    周灵迅速开口:“将军帐下确有一人姓宋,不过年头久了,我们也不知他现在何处。”


    没来由的窘迫得到缓解,知柔悄卸手劲,转头问:“他生得什么样貌?”


    “我记得……此人身长逾七尺,十分羸弱,面上留寸许短须,高鼻细目。”


    “他夜间难以视物,是一双昏瞳。”另一人添声。


    二十多年过去,一个人的皮相总会有些改变。知柔无法将宋阆的面目与她们描述的连在一起,俊秀的眉毛微折。


    “就无人知晓他姓氏以外,究竟是何名吗?”


    “他当年由韩大人引荐,说是出身微末,自拟了一个名字,叫什么……真是不记得了。”


    周灵坐下来,“姑娘打听此人,可是哪里不对?”


    知柔说:“我怀疑如今的武选司郎中宋阆,与这位少策士乃同一人。”


    可她没有实据。


    她喉咙下意识地吞咽了下,手指微拧,声音有些不大自然。


    “我……父亲,当年待他如何?他们可有私怨,或者说,父亲可与任何人结仇?”


    谈起常将军,周灵等人的眸光黯了一分,语气中似有伤怀和不甘。


    “将军素来用人不疑。少策士文墨有思,善出奇策,颇为将军看重。听闻朔德五年年初,与北方交兵前夕,临州大水,将军率众渡河之时,还曾救过他一命。”


    “……若说私怨,将军那样的人,除了在战场上,还有谁会跟他结仇呢。”


    “我记得少策士跟将军的年头不短,起初心气太盛,带累过袍泽,被将军罚过一回,吃了二十军杖。可慈不掌兵,将军治军虽严,军士们皆推诚而服。若因此对将军怀恨,岂不荒谬……”


    她们一字一句说着,知柔坐在其中,仿佛跟屋内的木制家具浑为一体,散着沉闷的气息。


    常遇于冯家也有再造之恩。


    作为报答,冯家给了苏都“冯二公子”的身份。


    是否承此恩情者,一定会报偿?


    知柔垂下眼睑,克化了一阵,续问:“周姨,阿娘曾令你们搜集证据,有查到什么吗?”


    朔德七年十月,常遇被举通敌,私养戎伍。


    时年他已还京,而所呈与北璃通谋的素笺,乃前岁塞川之役后一月所书。年隔一载,追证起来并不容易,然止二月,他便被判了谋逆之罪。


    “……前后不过两月,如此大案,是谁不愿细查?将军若真怀叛心,何至于不隐字迹,授人以柄?”


    周灵的嗓音掷在地上,惋惋切切,指骨不自觉地攥出了响声。


    知柔脑子里只得到两个字——皇帝。


    关于常遇的传闻,她已听了许多,并非每一句都信。直到此刻,直指要害的一席话,她顿然对这个遥不可及的人有了情绪。


    逐渐平息下来后,周灵将她们所知一应托出。


    旧日常遇家书曾遗过两封,皆在朔德六年。凌曦命她们由此查起,怎料玉阳一带的驿卒前后尽换,何人曾执将军书信,谁曾截留,无从寻证。


    唯一称得上线索的,是云川驿的一名马夫。他曾见云川驿丞接待了一位仿佛京中来的贵客,便是那日之后,驿中人事尽更。


    而他口中之人,她们迄今未能查明。


    言及此,周灵脸上带了几分愧憎,她身上有了年纪,青筋在拢掌时条条显现:“那马夫所述寥寥,唯形貌数语,难索行迹……我等无能。”


    就觉手背上触来一丝温热,她扬眼,闻知柔平声道:“足够多了。”


    十数年如一日,她们为阿娘做的,她如今还不及。


    想起今日前来的目的,知柔稍微收敛了些神色,缓道:“周姨,阿娘欲见你们。”


    话音入耳,周灵心神混乱。


    自她们找上知柔的第一刻起,心中所盼,不过得见旧主。


    眼下,她极力桎住心绪,激荡之色仍自眸中溢出:“何时?”


    屋外的石榴花被风震落,飘旋着贴近来,有一朵落在窗上。


    “六日后,大伯父寿辰,会在府中摆筵。辛劳诸位乔作戏役入府,我会引阿娘与你们相见。”


    话罢,知柔起身,对她们施礼告辞。


    余人尚有些发愣,待她跨出房门,周灵追上去:“姑娘不留下来用饭吗?就快好了。”


    知柔站在庭中那棵石榴树下,微笑道:“改日吧,还有人在等我。”


    既如此,周灵倒不好出口挽留,陪她步行一段,侧首看她,道:“姑娘今日问的这些话,是……”


    “是我自己要问的。”


    从廑阳回京的路上,知柔向她们询了许多往事,却只关凌曦。今番提起旧案,周灵后知后觉地察出什么,心怀怯怯。


    庭中石榴花影如焰,投了知柔满身,她和缓道:“九岁以前,我只有阿娘。她为我…受了很多苦。她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


    ……


    入夜前的风温而不热,轻柔地拂过檐角,檐下铃声微澜。


    室内才掌起灯,火舌摇摇晃晃地跳跃着,映出案后纤长的影子。


    知柔用笔杆戳着下巴,两方镇纸中央,她的字混乱难辨,同稚子启蒙似的,涂了好几团墨痕。


    二十年前的事,她一个晚辈欲探真相,最便捷的径路便是通过人。然当年之人,能及者已尽,线索微茫。


    知柔的视线驻在“昶西”二字之上,凝了许久。


    心中暗道,宋阆双目是否有疾,她需一试。


    第145章 骄满路(七) 起心动念,不敢看她。……


    房门才启, 星回循声扭头,将手里的络子放下,从石墩那趋步过来:“姑娘饿了?想用什么, 我去厨房传话。”


    “别忙,我是想出去一趟。”


    “这光景,天将黑了……姑娘总拣此等时辰出去, 不知道还以为您要干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呢……”言至末尾, 星回声息渐弱。


    知柔嚇地笑了一声:“那你陪我好了,你我一块儿出门。”


    头顶几只归燕掠檐而过, 她径直朝外行去, 一面走一面道,“怎么不见景姚姐姐?”


    “方才前院来喊,说是有人找她, 她听完匆忙就走了,我也来不及问。”


    随口的一句话,引得知柔停下脚步,蹙眉缄了一会儿,继而似不着意地重新抬腿,未言其他。


    星回不知四姑娘是真要携她同去, 还是作耍,从旁询问:“姑娘, 咱们去哪呢?”


    “去见个朋友。”


    马车行过韵柳河岸,转入春晓街。


    知柔下车,星回紧随其后,仰头见门匾上书着“冯宅”,须臾记起昨日在檐廊下,四姑娘由后唤住一人, 正是“冯公子”。


    知柔鲜少临至,老仆应门瞧见她,犹愣了一阵,方将人引入宅中,去后边通传。


    苍穹已被墨色着染,厅内明烛零星,此间所有声音都静了。


    星回端量四周朴素的装潢,好奇地问了一声:“姑娘,这冯公子是什么人?从前也在咱们家塾吗?”


    “他之前离京避疾,才回到京中。确切是怎样的人,我也不好说。”


    “那您来找他……”


    知柔拢了拢袖袍,侧面朝厅外看一眼:“有些话要问。”


    一盏茶的功夫,老仆再度行来,把知柔单独引到藏书阁。


    “姑娘请。老奴就先退下了。”他说完,将灯柄微转,交到她手中。


    知柔与他还礼,遥望人影出了洞门,返身拾级而上。


    黢黑的阁楼内,一抔微光自三楼倾下,忽明忽暗。


    知柔脚步很轻,挑灯慢慢走着,木板发出微弱的“吱哒”声。


    不多时,两团光晕相聚,苏都立在窗旁,没有戴冠,其发仅一根素带束起。


    知柔将灯笼搁在梯口,尚未行近,就听他的嗓音清冷地传来:“你今夜带人来此,是何意?”


    “放心,没有人跟着我。”


    “前厅那个不算吗?”


    知柔听了此话,有些不悦地挑起眉尖:“她不是谁的耳目。”


    “那景姚呢?她会认为我是苏都,还是冯时?”


    尽管他的声音无情无绪,并不似着恼,可他一连三问,知柔的呼吸渐渐急了一分,她驻足诘道:“苏都将军,我是你的俘虏吗?”


    话罢,她停一停,收了气焰,“我今日不是来与你说这些的。”


    走到矮案旁,径自敛衽而坐。


    苏都负在身后的手迟滞地握住,从灯影下走出来。


    久脱士族,他早去了熏香的习惯,可他一靠近,微香盈袖。知柔略提眼梢,看了他一会儿。


    待他坐下,她方才问:“端阳宵禁一事,你说是宋阆所为,为何?”


    苏都垂着眼,腰脊端正,迟迟未开口。


    知柔不明白他是羞愧还是什么别的,对他踟蹰的反应有些不耐。


    “无论你先前如何计划,你也看到了,宋阆已将目光投向宋府,你继续瞒着我,毫无意义。”


    何况他昨日提醒,是不愿见她失于提防。


    四下唯孤灯一盏,灯笼一只,苏都的脸大半覆在浓阴下,回溯此事,他手缓缓收握一寸。


    尚寓居廑阳,知柔告知他,追杀她之人幕后或为宋阆时,他便起了试探之心。


    他长未提笔,他的字,虽为父亲所教,然要仿其形骨,非一日可达。幸多年操戈持刃,手力雄厚,身边又有他幼时手记,曾得父亲在上批言,便将几字摘出来,不断拓写。


    彼时知柔伤未痊,暂留客栈,他遂遣人先行还京,将第一封信递给宋阆;他的人守在紫章街外,信才出两刻,宋阆已着人追查。


    次日,宋府马车经过将行街,驻了少顷。


    东首第三家,乃旧年常氏府邸。


    苏都得闻此事,疑心愈盛。


    其时,他已随知柔一行抵入京中,再送书去,约宋阆城外桃林一晤。


    “……宋阆并未现身。至端阳节,京城便起了一场骚动。”


    窗外夜重,昏霭沉沉。


    室内光影将二人的影子照在书橱上。


    知柔听着苏都的话,下意识间,她于心底解开一惑——他身上沾染的,是墨香。


    事已至此,他还在习字吗?


    稍刻,知柔心思回转,嘴边哂笑了下:“你让我按兵不动,自己去打草惊蛇。”


    他其实从未说过怕她打草惊蛇的话。


    苏都平声应道:“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等。”


    “你还要去哪吗?”


    话一说完,就令他眸光顿住,未几,他摇了摇头。


    矮案上除却文房用具,旁置一盘堆摞的春桃,思来应是他送给阿娘的那批。


    知柔随手挑了一枚,将短刀脱鞘,沿桃肉轻划几下,香气浮于指间。


    苏都注视她运刀的动作,松泛闲逸。


    待刀收归,她正色说:“宋阆当年既于谋逆案有功,今又针对于我,想来父亲身边背主之人,极有可能是他。”


    与驿卒尽换之举相结合,知柔续言,“朔德六年,他官职微末,却不像具如此手段和权力之人。所以这桩案子背后,不单系着宋阆。”


    苏都听见“父亲”二字,心绪混乱。


    目光认真地描摹她,直对上那双清亮的眸子,方犹疑地张口:“你如今这是……信我所持之道了么?”


    知柔怔了怔,才意识到什么,不自觉挪动膝盖,往后端坐几许,又生硬地摩挲一把刀鞘。


    “……不论真相如何,他确是我父。”沉默良久,应了这一声。


    苏都眉心渐拢。


    “阿娘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柔抿了抿唇,抬睫反问:“阿娘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缄口不言。


    风月平静,容身于阁楼一隅,周遭俱为书卷,难免孤闷。


    知柔倾身推开窗,见视野狭隘,索性将两扇皆启,任夜色涌入楼中。


    苏都循她偏头,目光上移。


    他在看月,知柔欣赏着庭中落花,恍惚忆起江南“雪景”。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他倏然发问。


    “何姨说,父亲帐下那人有一双雀盲眼,暗中难以视物。我要求验。”


    “不必去了,宋阆看不清。”


    知柔微愣:“当真?”


    “我何须欺你。”


    苏都端起案上放冷的茶,抵到唇边。


    他这么说,倒省去知柔一桩苦力。


    好像有什么从肩头卸了一层,知柔的快乐来得突然,她选择笑纳。


    撑一撑屈麻的腿,自坐褥上站起身,跺了两下脚。


    她偶尔在苏都面前展露的模样,令他感受到一分不同于他的鲜明。


    他起居质朴,于饮食无所择,心中之念更是单一,偏偏他的妹妹,将他衬得更素了。


    “时辰不早,我便不去叨扰冯先生了,烦替我向先生问候一声。至于宋阆之务,”知柔撇下眼睛,定定望着他道,“你能够对我坦诚吗?”


    晚风入室,书页有了细琐的声响。


    “好。”他轻回道。


    知柔挂了点笑,几步走到梯口将灯笼提起,焰影跳于衣裙,她侧过身,双目似藏星月。


    “你孝敬阿娘的春桃,挺好吃的。”


    苏都待直膝站起来,又闻她说,“二公子留步吧。”


    她挑灯下楼。


    阁内重归平寂。


    苏都垂眼目视案上被她分好,却一瓣未动的桃肉,攥紧了手指。


    窗外足音轻浅,窗内的人朝下眺看,最终掣袖拈一瓣桃,送入口中。


    过后的三日。


    魏元瞻已还长风营,昼操戎伍,兼治诸务。到暮色悬落,风陡然袭入帐门,他身上的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


    兰晔走上来禀话:“爷,夫人又使人来此,喊您回去呢。”


    魏元瞻在营中住了两日,为的就是逃避母亲过于细腻的垂询。他投笔,眼都没抬一下:“你如何复?”


    “我说您不在这儿。”


    他挑唇笑了,掀起眼帘:“人走了。”


    兰晔道:“是,但保不齐明日还会再来。”


    魏元瞻岂会不晓?只是回到家中,母亲的照料让他喘不过气,他亦不愿将自己的私事让权与人,倒不如先占两天清净。


    “你怎么了。”


    他眼光扫到兰晔面上,突然问。


    这几日回到营中,虽未刻意观察兰晔,却能感觉到,他似乎有点郁闷。


    兰晔闻言轻怔,转而看向自己的靴面,抓了抓脑袋:“没……”


    想起长淮曾说他好锦衣,不知怎的,魏元瞻竟抛出一声:“你可想入市走走,拣几件衣裳?”


    兰晔迷惑地抬头:“什么?”


    二人陡然对视,原该有的清醒一下全灌了回来,魏元瞻手掌捏握,别过脸道:“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这是兰晔近来听见的,最令人振奋的话。


    他连进数步,几乎要挨上魏元瞻的衣角:“主子吩咐。”


    京城下了一场暴雨。


    雨声冽冽,敲打着檐上的青瓦。


    端阳一事过去七天,行刺皇太孙者于城西瓦舍就擒。皇帝命锦衣卫彻查党羽,凡涉逆谋者,从重论处。


    宋阆坐在书房内,明烛遍照。


    他忽然觉得光亮过甚,没的叫人心悸。


    自那两封无署名的信后,对方再没有别的动作。


    其实直到现在,他也不能十足确认那两封信出自宋知柔之手。


    常遇所书难写,她一个不到双十年纪的姑娘,是自何处承习常遇的字体?


    宋阆看着纸上入木三分的“少策士”——这个称谓,长久无人唤过了。


    那时,他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文生,家道清寒,靠父亲在乡塾执教以供衣食。但凡有零役可做,他皆欣然俯首,只为得资北上,以候春闱。


    起初他觉得自己才学超群,考取功名便如探囊取物。及春闱放榜,他名列其中,心下正得意,然殿试名次甚后,不过授地方佐职。


    那会儿宋氏嫡系已重享圣宠,虽较先帝年间光景稍逊,可比之昶西宋氏,他犹觉高不可攀。


    为求仕途不阻,那一年,他登门拜谒嫡系族兄,是宋老夫人崔芸怀来见的他。


    如崔氏这般出身,口舌自无尖刻之语,他却听得清楚,是在叫他自重身份。


    京城的路不通,只好赴任云川,一时人也有些颓丧。此行途中,他偶然结识了时任千户的同乡,韩锐。


    途塞未必为困。


    韩锐与他意气相投,更惜他才华,短短几日,竟将他引荐给玉阳都督——在北地名声远散,令敌人闻之色变的常将军,常遇。


    原以为出身高门的常将军会如宋从昭之流,却不曾想,他为人爽朗飒然,相处日久,更令人心折。


    宋阆自云川辞官后,便跟随常遇,因筹策迭出,颇为他所器重,军中士卒俱以“少策士”称之。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到塞川一战,进展得不太顺遂。


    军中粮械日匮,久无援军,朝中反造流谤,说常遇暗通北璃,有不臣之志。


    宋阆欲去主帐跟将军商议对策的时候,忽有一贵人找上了他。


    帐中点着臂儿粗的蜡烛,夜晚风盛,光焰被吹得摇晃不已。


    透过屏风,明灭的灯火错乱地覆在宋阆脸上,他犹疑上前。须臾,见一穿罗衣者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尚未看清来人面目,就闻一副稍显细柔的嗓音:“宋大人安善?”


    浓郁的沉香气扑至鼻尖,宋阆眼中有异,脸色却坦然,向其回礼道:“‘大人’二字万不敢当。”


    那人打量他片刻,见他不卑不亢,笑道:“咱家也不与宋大人绕弯了,咱家今夜前来,确是娘娘有事欲托于宋大人。”


    说着,一块令牌呈入视野。


    言语虽未明指,可今朝称得上“娘娘”的又有几人?


    宋阆收回视线,复拱手道:“下官惶恐,不知娘娘有何吩咐,下官当尽力承行。”


    那内官在几案旁站了站,宋阆见状跟去,即望他手中递来一张素笺。


    “听闻宋大人常为将军代笔,所书之字,与将军神形无异,几可乱真。”


    宋阆听着已然疑困,就火光一扫笺上内容,惶然色变:“万万不可!”


    意识到自己失态,忙修整形容,再度垂目,瞧着恭敬,语气已较先时冷淡了许多,“阁下请回吧,今宵之事,下官权作不曾有过。”


    瞧他不识好歹,那老内官倒也不怒,话中依然带笑:“宋大人孤身入京,身无倚仗,仕途自然难走。一路到今日的位置,多少有些情念在,不舍弃之,诚为人之常情。”


    他朝他走近,面容在光照下似一只荣极的傀儡,“只是咱家也不妨提醒宋大人,边地终究不比天子脚下。他常遇说白了,也就是陛下掌中一把趁手之刃,锋锐可使,却远不及文臣那般易得圣心。”


    宋阆双手微握成拳,耳边的话音犹如丝缕蛇信。


    “于宋大人而言,常遇或许是一株可依可恃之木。但……待这棵大树倒了,宋大人再要奔前程,可就来不及了。咱家言尽于此,宋大人是聪明人,知道该如何抉择。”


    言罢插袖退开,未拾走案上素笺,衣料婆娑地滑过几案,出了帐门。


    山风沿间隙直入,宋阆不由脊背一寒。


    “老爷,饭摆好了。”书房外有人轻唤,低沉的声音将他从往昔拉回现实。


    宋阆扬声应了一句,随即拔座,目光在博古架暗格前停了一刻。


    他习惯了事事留证,手里总要攥点什么,有力自保,他才能安心。


    翌日午时。


    魏元瞻操练后,从河边牵马回来。


    越影神采奕奕,兵卒上前欲替魏元瞻挽辔,就见它抖了抖鬃毛,似不愿让人触碰。


    魏元瞻一笑,伸手轻轻拍了拍它,转头对兵士道:“不劳,我来吧。”


    一路至马厩,士卒们见他经过,纷纷行礼:“指挥使安。”


    他略略应下,待置好越影,回到营帐更衣。


    晨练已毕,营中军务不繁,他心下忽然起了回城的念头。


    一面解衣带,口中不自知地喊了兰晔,却无人应答。


    魏元瞻手微顿,环顾一眼,适才想起他有两日不能在白天见到兰晔了。


    自他授命探听朔德七年前后,孙家境况可有变迁,他便日日暮时归。好像长淮走了,兰晔便愈发勤快。


    想到此节,魏元瞻蓦地回过味——这俩在较劲么?


    唇畔擎一缕笑,把中衣穿好,套过外袍,至系腰带时,那些褪色的念头又清明起来,颅内开始重现与知柔同眠的情景。


    那可是他的床榻。他亲完她后,她手还搭在他身上,目光过于透亮,明知她是正经地在想事情,或者什么都没有想,他却无端感受到一种撩拨。


    起心动念,便不敢再与她有丝毫接触。他规规矩矩地仰躺回去,眼睛直视帐顶。


    夜静,身旁的人也安分了一会儿,然而没多久,她竟凑过来,轻轻摸了摸他,在他掌心、小臂上肆意流连。


    夏日闷热的风钻入帐内,燎动魏元瞻的脖颈,他簌睫回神,耳朵渐渐热了起来。


    迅速整衣肃容,掀帐出去。


    下晌,兰晔还营,向魏元瞻禀完所探,便见他去马厩牵了马,一径驰出辕门。


    第146章 骄满路(八) 十分熟练地帮她擦拭。……


    入了城, 魏元瞻直挑近道往宋府。


    天色已近黄昏,官宦宅邸将灯笼早早地挂了起来,愈近曲妃巷, 火光愈盛。


    不多时,一行着青衣的男子从暗处夺出,立身挡住去路。


    魏元瞻顿然收缰, 马蹄险些踏到他们胸前, 人却半毫未退。


    待他掣马勒定,恭声自下传来:“世子, 夫人请您回府。”


    白日刚下了雨, 地面的水洼被马蹄搅动。


    魏元瞻看着那群不要命的家丁,手在缰绳上狠狠一捏:“让开。”


    “世子莫为难小的,夫人有令, 纵是绑也得将您绑回去……”


    自魏元瞻还营,许月清一面也未曾见到他。纵知其差不可辞,但如同与之角力似的,定要他回府听训。


    如此偏狭的手段却令人更生反骨。


    魏元瞻在马上放肆地笑了下:“是么?来。”


    清风吹拂他的衣角,这一句,他是望着为首之人的眼睛, 轻巧落字的。


    不知怎么,那人忽觉两胁发冷, 方才拦马的气势,一下子熄了。


    无人敢动。


    踟蹰间,倏然一道倩影沿墙下经过,她垂颈行走,步伐不疾不缓,渐掩入拐角。


    虽穿素色衣裙, 料子显与民间不同,身姿克制有矩,一望便知是内廷中人。


    魏元瞻幼时常在宫中走动,识人自不会差。


    内廷之人,何以出现在此?


    他狐疑着收回目光,再对向顽固不肯退的家丁,起先的怒气散了两分。


    他驭马上前,感受到高大的影子遮罩过来,为首之人忍不住撤后几步。


    魏元瞻平声说道:“回去告诉母亲,我稍迟便归,不必在这里守我。让开。”


    男子闻言,掌心一攥一释,到底拗不过,抬手使余人退下,让出道来。


    宋家今日宾客盈门。


    尚未至,已见马轿交错,笑语声不绝于耳。魏元瞻下马,牵缰步行一段。


    即临府门,宋祈章在府阶上望见他,抬眉唤道:“魏表哥。”


    眼风往他前后轻扫,徐徐踱去,“你一人来的?”


    周遭的贺寿声响在耳中,魏元瞻难得有些不自在,他微笑道:“今日是你父亲寿辰?我来时不知,未曾备礼,失敬了。”


    说着松缰拱手,“恭祝令尊福寿无疆。”


    “承魏表哥吉言。”宋祈章笑了笑,侧身引袖,“进去吧,二叔母见到你,又能高兴一阵。”


    说完意识到什么,当即心虚地顾一遍四下——方才的话,若叫宋含锦听见,怕要生不平之气。


    “不了。”忽闻魏元瞻的嗓音,宋祈章回首,见他立在光瀑中,毫无要入府的起势。


    “能替我转告知柔吗,我在这里等她。”


    宋祈章听了惊讶片刻,缓缓点头:“好。”


    宾客散集在西院,知柔打前边回来,依稀还可听见一些清谈的絮声。


    走到拢悦轩,星回的话音在叶隙中流淌:“……若是这般惦记旧主,索性回去得了。”


    知柔眉梢轻蹙,进了门,星回看到她忙迎上来,在她身边轻询道:“姑娘,咱们也去西院吗?”


    她的目光扫过角落,景姚垂睫静立,对星回的评判,一声也不为自己辩驳。


    即使清楚她所见何人,亦相信她不会背弃自己,知柔心中仍闪过一丝轻微的动摇。


    她将此归咎于身体不适,心绪易浮,转瞬便自抑下,步入屋内:“不去了,我有些头晕。”


    这几日,她一直在房中思索常遇案。


    许是过于投入,夜里愈加难眠,遂披衣长坐灯下,将诸般线索一一整理,得到一解:那行追杀她的北人,非宋阆所派。


    周灵曾说,先时她们在廑阳与万源商团交手,曾窥得其人假托军需之名,暗中运盐贩茶,直通北地。


    自前些年与北璃交兵,朝廷便严禁盐茶北运,违者,不单籍没货产,还将被施以重刑。


    万源商团行事张狂,却货行无碍,朝中必然有人为其蔽护。宋阆任武选司郎中,其权力,恐不涉此。


    知柔望着纸上勾连的几个字,最终将笔落在了“户部”。


    不知自何处着手探查,至于宋阆,她另存疑窦。这一番琢磨,兼安排周灵与阿娘会面,致使她心神稍散,微感乏力。


    夕阳将落,最后一线霞光铺在帐幔上,将知柔的脸映出些绯红的色泽。她一头扑入帐中,身形歪曲,鞋尖在地面将离未离。


    见她如此姿态,星回蹲身替她褪鞋:“姑娘昨夜又没睡好吧?是不是夜里受凉了……我去禀夫人,请王太医来给您瞧瞧。”


    说着站起身,扒开凑在边上的景姚。


    察觉到星回帮自己脱靴时,知柔便挣了下,叫她不必辛苦,奈何声音太浅,星回不曾入耳。


    此刻她欲去澹玉苑,知柔忙撑着掌心从床上爬起来,因着急而声调略高:“别麻烦母亲。”


    星回停步,知柔的脸嵌在罗帐中,像个初醒的稚儿,颊腮似在发热,话却笑道:“我身强体壮,好得很,只是有些累了。两位姐姐,你们去歇息吧,我这儿不用人。”


    景姚见过她这副模样,手在袖中动了动,欲去探她额头,才决心踏前一步,倏闻房外有人禀言。


    “四姑娘,二公子请您过去前院。”


    知柔轻怔刹那,整衣穿靴,将房门启开:“二哥哥……让我去前院?可说了是何事?”


    “奴婢不知。”


    星回在旁嘀咕:“四姑娘头还沉着呢……”


    虽宋祈章此举古怪,知柔担心他是碰了棘手之事,遂向她请援,到底不忍拒绝。


    她脸往旁边转,露出一个叫人安心的笑容,对星回说:“无妨,我过去一趟。”


    晚霞已经隐退,月亮露了尖,到了前院,四周掌着明煌的灯火,宋祈章的人把知柔唤住了。


    “四姑娘,这边。”有人出声,她随即偏过头,有些疑惑地走到府门下。


    赴宴的宾客已尽临至,宋祈章敛去笑僵的脸,折身见知柔过来,又没忍住仰唇:“四妹妹来了。”


    “二哥哥找我什么事?”她停住脚,提眉揣测道,“今日大伯父过寿,不能罚你吧?”


    “四妹妹说的,我怕罚么。”


    宋祈章还礼还得多了,手臂发酸,他拿下巴朝西边一点,悄声说,“魏表哥想见你。”


    风迎着知柔的脸刮来,发丝被拂到耳后。她向外凝望,哪有魏元瞻的身影?


    肩旁,宋祈章扬了扬手:“你去那看看。”


    知柔开始怀疑他在逗她,秀挺的眉毛一挑,立身未动。


    再一思忖,二哥哥却非这样的人。


    她抬步下了府阶,往宋祈章所指行了一段。


    昏蒙的火光照亮巷口,轻散的马蹄声渐高起来。魏元瞻捏着缰绳静候,看到她,嘴边噙笑,向前走了两步。


    望着他的面容,知柔调侃道:“你是效仿我吗,等在府外。我方才还以为是二哥哥在唬我呢。”


    魏元瞻说:“我答应过姨父,若非求娶,不入府门。”


    从未想过是这样的因由,她微怔了下,继而喉中发出一声轻笑:“怪人。”


    也没问他为何会与父亲定下这种承诺,见他穿着曳撒,腰间佩刀,不由问:“你从京郊过来的?”


    “嗯。”


    魏元瞻抬靴,复近几步,他身上的火硝和水墨气融混一体,像久不见知柔,簇拥地往鼻尖钻。


    她正要说什么,他伸手碰了碰她泛红的脸颊,面色微微地一变:“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的手指很温暖,知柔牵笑道:“没歇息好,不碍事。”


    魏元瞻不尽信,手背探到她额前,灼烫的体温传递过来。


    “你在发热。”他皱起眉,掌心握住她的肩,施了点力道,“回去。我去请刘太医。”


    知柔的肩膀被他推动,双腿却定在原处,头微仰着看他。


    魏元瞻无奈地回视她一阵,那荧烨的眸子像不会转了,呆愣愣的。


    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须臾问她:“没力气了?你等等,我去叫宋……”


    话未落全,手腕被知柔捏住,她掌心的温度比以往要烫许多。


    下一瞬,温软的躯体靠到身前,仿佛他是一堵可借力的墙。知柔的额头轻抵他的衣襟,没有说话。


    她生病了,也会黏人。


    魏元瞻静待了一会儿,她的呼吸闷在胸口,像一只火炉。掌腕略微挣动,向上扣住她的手心,循循诱道:“听我的,先回去休息,好不好?”


    胸前的脑袋摇了摇,不知过了多久,她退开一些,重新抬睫:“你怎么过来了?”


    这个时辰从军营来此,难道有要事相商?


    “不重要了。”他专注地看她,灯下她的眉目愈显柔和。


    知柔眸光一闪:“要去进些东西吗?你没吃饭吧。”


    便要拉他往回走,思及他的许诺,复停下来,好奇地瞟他一眼。


    “你什么时候跟父亲说的……那番话。”


    魏元瞻坦白道:“上巳节之前。其实我翻墙进过宋府一次,还未走到拢悦轩,便懊悔不该如此。”


    知柔碰上他的目光,没有继续追问。


    她错身到越影旁边,摸了摸它的鬃毛,扭头说:“可惜我没牵马出来,便在近处寻个地方吃吧。”


    魏元瞻沉默。


    她有恙在身,依他私心,诚不忍害她劳累。


    但对上知柔,魏元瞻一个倨傲强势之人,也有他不能游刃有余之处。


    “走了。”身边的人影慢慢向前,动作爽快地让人看不出丝毫病症,口中还絮絮念着,“我想吃瘦肉羹,你呢……”


    最终,知柔还是没压住疲惫。


    才用下半碗粥,她拳心撑着额角,蓬勃的生气慢慢收势,安静得像被暮色狭裹的花枝。


    身形尚稳,额头一点一点往下滑着,肘力将脱的瞬间,魏元瞻托住她的脸,继而把她打横抱起来,置去厢房的榻上。


    天幕已然黑透,室中灯火似漂浮的浪光。


    魏元瞻沿榻边坐下,伸手顺开她额前一缕青丝,温水浸过的绢帕攥在手中,极其认真地帮她擦拭颈侧。


    适宜的温度令榻上的人微动了动,脑子仍混沌着,不曾转醒。


    踏入此楼后,魏元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请人去寻刘太医。


    算着时辰,也该来了。


    他有些忧虑地站起身,不出片刻,门外送进声响:“公子,太医已至。”


    魏元瞻即刻将人引进来,在其为知柔诊视的时候,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她。


    大约过了很久,刘隐缓缓起身,对魏元瞻道:“她热症不重,服药静养三五日,烧自可退尽。”


    魏元瞻向他拱手:“您暮时来此,劳碌费心,元瞻谢过。”


    刘隐扶一扶他的手臂:“世子多礼了。”


    言罢转出屏风,于外间伏案写方。


    魏元瞻立了片刻,将视线从知柔身上撤回来,跟到外面。


    他今日离营,本意是想把兰晔所查复述与她。见她染病,便开不了口,但遇内廷之人出现在曲妃巷,他心里总觉得古怪。


    魏元瞻望着刘隐,不由出言道:“刘太医,稍刻,能否借笔墨一用?”


    他正好落完最后一字,将方子递出,好奇:“世子要写什么?”


    魏元瞻抿唇,摇了摇头。


    见状,刘隐不复赘言,径自候去旁侧。


    知柔醒来时,入眼的景象令她感到陌生。


    周围光影朦胧,细软的什么覆在下颌,有些暖又有些闷。


    她曲肘撑坐起来,身上的狐氅滑落,一扭头,魏元瞻从屏风后出现,两袖尽挽,手里拿着一方湿帕。


    见她醒来,他自然地行近,仿佛已做过许多回,十分熟练地帮她擦手和脖子。


    “冷吗?”他低头问。


    “……还好。”


    知柔声音微倦,带着点才起身的沙哑。


    欲再张口,他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先答了她。


    “你没睡多久,放心。你的人在楼下,我去让她们上来。”


    说完这句话,魏元瞻人却没动,双目不肯收敛地投在她面上。


    未几,将绢帕搁置,自矮案上抓来什么,而后擒了她的手,探到她宽阔的袖中。


    知柔忙坐直身子,按住他道:“你放了什么东西?”


    “睡一觉再看。”他话音和煦,手任由她扣着。


    等她主动松开,他才起身说,“我去叫她们。”


    ……


    下过几场暴雨,苑州的夏徐徐而至。


    十余骑影自辕门驰出,马蹄将湿泥踏得翻飞,眨眼便消没在长道尽头。


    昨夜亥时,苑州军营忽至一不速之客。其人持孙思仁印,自称奉命至此,令张奉霖速遣人马,赴邻城追索细作。


    急令既行,他当下便派出人手,然今晨回想,心头微生犹疑之意。


    “昨夜来传令者,现在何处?”


    “与将军见过后,昨夜便已经离开了。”


    军中急令,传令之人向来递毕而行,不会久留。


    张奉霖手指轻叩案面,俊朗的眉峰一沉。


    素日他与孙思仁多凭密信来往,惟遇要事,才会遣人面见,以亲口嘱咐。


    上回,宋四姑娘所携男子亦为孙思仁所派,死在了他的地牢。如今叫他“追索细作”,想是遗漏之徒,欲灭其口。


    这样一推度,孙思仁的命令,倒也说得通了。只是其中间隔一月,又是因何耽搁?


    张奉霖把人挥退,提笔悬腕。


    书毕,他走到帐角鸽笼,挑一只将信系于其足,手扶片刻。至帐外,就听“扑棱”几声,白影越过营垒,往南而去了。


    长风低回,林叶瑟瑟。


    忽闻一道唳声,似有一团白雪自天幕坠下,马蹄随即逼近。长淮翻身下马,将信筒从鸟足解下,收入掌中。


    又是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


    不知是夏夜燥热还是因为疑惧,张奉霖胸口似缠麻绳,索性下床穿靴,经过兵架,将佩刀稳稳抓在手里。


    刀柄撩开帐帘,轮值的士卒见了他,正要行礼,就见他招手道:“你来。”


    那人上前一步,听见他问:“黄谦一行可回营了?”


    黄谦是张奉霖手下最得力之人,据说二人在京师便为同窗,交谊素笃,而今更深受他信重。此人德行不端,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其屡建奇功,故营中兵士纵然心下不齿,亦少有人敢置喙。


    士卒闻言应道:“回将军,两刻前他们便抵营中……似乎沾了酒。”


    张奉霖浓眉狠皱,没说什么,叫人退下了。


    满月如玉盘挂在营垒的顶上,火炬摇曳着帐影。张奉霖独身走去黄谦帐中,一入内便嗅到呛人的酒气。


    “子澍!”见熟识的人影进来,黄谦精神地起身,大步迈到他面前,“这是对我和兄弟们有赏?还亲自过……”


    “休得放肆。”张奉霖横眉睇他一眼,踩过毡毯,盘腿在几案前坐下。


    黄谦走到他对面,伸手取了杯茶,瞄他须臾,又将茶悻悻地递了出去,摸了下鼻梁。


    “将军过来……是有新的任务交给我办?”


    浓厚的酒息随衣袖靠近,张奉霖眼神有一瞬间抵触:“军中禁酒,你又想受杖责了?”


    黄谦咳嗽两下:“我这不是凯旋么,当算‘恩酒’,将军赏的不是?”


    瞧他无赖的样子,张奉霖饮一口茶,像是习惯了包容。半晌,他重起谈锋:“孙尚书的门户,你还寻得到吧?”


    听他说起孙思仁,黄谦眼神恢复清明,现出几分臂助的沉稳:“什么事?”


    “昨日有桩怪事,心中难解。我要你亲自去一趟京师。”


    第147章 骄满路(九) 气息强烈地撞到她身上。……


    知柔又想起魏元瞻。


    分明他的照料和她自己做来没什么不同, 可她的心脏却随着他的接触跳得愈发剧烈。


    知柔把手从额间移下,慢慢坐起身。


    天已经大亮,晴丝透过床幔铺进来, 她适应光照一会儿,在枕下取出魏元瞻昨日塞给她的“方帖”。


    其上所书,大半关于孙家。


    仔细看了一阵, 知柔撩开床帐将其投入火盆, 趿鞋起身。


    是时门被推开,景姚抱着盥具进来, 瞧见她, 慌张道:“知柔你醒了。怎么不喊我?头还沉吗?”


    “好多了。”知柔看一眼红意将尽的火盆,“有点热。”


    “昨夜你一直不发汗,我还以为又像之前那样……”


    知柔在北璃也病过, 景姚怕她难愈,陪了一夜不曾合眼。


    时下把盥盆置在一边,将架上的衣物捧来,侍奉她穿上。


    知柔抬手接过:“我自己来吧,多谢。”


    景姚没有动作。见她剔了眼房门,适时开口:“星回一夜都守着你, 刚才歇下。”


    知柔点点头,把长发从外袍里撩出来, 打量她一眼:“姐姐要不要也去睡会儿?”


    两面的窗开了缝隙,晨风漾漾,乍一吹到身上,还有些寒。


    缓和一阵,终于舒适了,知柔见景姚未作言语, 止住脚步:“怎么了?”


    想到魏元瞻纸上的“佐证”,她眉心轻攒,“是殿下的人……为难你了吗?”


    景姚稍稍怔忡,随即扯出一缕含混的笑容:“没有。”


    知柔不太确定地看一眼她,两头思虑,半晌启唇说:“我如今有些私事,恐难顾及到姐姐和殿下那边。但如果你想离开京城,我可以帮你。”


    景姚攥着指尖,低眉苦笑:“我一个人又能去哪儿呢……”


    “姐姐不是想做生意吗?我有个朋友,他如今好像对生意颇有所得,我可以把他请过来,让他授你几日。”


    知柔未曾设想经商会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较于当下,她认为待在安全的环境里,成事或更可期。


    观眼前人面色踌躇,知柔也不勉强,说完这句便径自踱到次间。


    面对宫里的探问,景姚每日都惶惶难安。知柔的提议,她自然愿意应下,紧走几步跟上去:“好。”


    正午一过,星回从房间出来,才走到桃树下,就见一道鹅黄色的身影蹲在地上,两手向前方摊着,指头微勾:“来……”


    水汽般的光线曝在庭中,知柔身前十步,有一只摇摇晃晃扭动的小猫。


    星回愣了片刻,眨一眨眼:“我也没离开多久,姑娘怎么……哪来的猫啊?”


    听背后飘来的嗓音,知柔没忍住一乐,将小猫抱进怀里,起身答道:“三姐姐的。”


    据宋含锦说,这是长离带回宋家的。长离是大哥哥的人,他带回来的一切,自然都是大哥哥所托。


    但知柔看那小猫齿月未及,哪像自京外携归?大抵是他私自在城中聘的。


    星回对她怀中雪团一样的生灵未起多大兴致,只关心自家姑娘的烧有无退尽。


    她拢着她的胳膊往内走:“姑娘冷不冷?别站在这吹风了,快进屋。”


    刚进门便把门扉阖拢,拿手向知柔脸颊、颈侧探温:“好像没那么烫了。得亏姑娘体格康健,我瞧旁人高热,都要去掉半条命呢。哦,对了……”


    一面说,她埋头在房中翻找,从箱笼里捡出一册画集。


    “天未亮时,表少爷曾来过,问我姑娘可安。我说您还睡着,他便让我待您醒来,把这个交给您。”


    听见“表少爷”,知柔眉眼的弧度立时弯了两分。接过画集赏阅,发现与他多年前送她的版画出自同一人。


    最后一幅图上,有魏元瞻的字迹,力透纸背,似含余温。


    “盼佳人静养待愈,佳人可依?”


    仿佛深谙她的习性,嫌昨日嘱咐不够,遂多添一笔。知柔见此,明快地笑了出来,把画集带到床头。


    直起腰,思绪间再度掠过孙思仁的踪影。


    据魏元瞻纸上所书:“朔德六年,孙思仁任户部侍郎,与手下一位主事曾为同窗,来往甚密。然同年,其人暴卒,士友皆赴吊唁,唯孙思仁染疾不至;八年初,常遇案消,二皇子册封东宫,孙思仁随之迁擢。”


    魏元瞻曾在孙思仁的席间碰到了宋阆。同朝为官,往来酬酢,不足为奇。


    但若宋阆与孙思仁真有纠葛,其枢纽,大概系于太子殿下——孙、宋二人皆为东宫近臣。


    知柔从头再理诸事,万源商团所倚,或在户部;宋阆之锋,直指于她;皇后暗遣耳目、皇帝赐弓、北上两行暗算,再到宋阆设计宵禁。凡此种种,似乎皆能与皇室相联。


    将门手握雄兵,帝王猜忌,兔死狗烹,这样的前例,古今史载不绝。若常家的案子亦是如此,那昔年被皇帝斩的言官,只是做戏吗?


    知柔扣眉沉想,总觉得此案没有这么简单。


    “暴卒……”她喃喃了一句。


    星回不明所以,歪身凑近她道:“姑娘说什么?”


    知柔回过头,覆睫望着地上蹒跚的小猫,握了握星回的胳膊:“星回姐姐,劳烦你帮我把它送回绝珛,我去陪陪阿娘。”


    言罢便朝外走,星回连忙喊住她:“您还未服药呢!”


    即见门前的人影倒回来,眼睛扫视周遭,随即踱到案边将碗执起,一饮而尽。


    星回再欲张口,留给她的唯独两扇门扉,不禁纳罕道:“四姑娘真是铜铸的么……”


    凌曦自见到周灵等人,心境仿佛换了一番。从前鲜出屋室,而今却坐在院中那棵木樨旁,静静地收纳力气。


    樨香园的下人比旁处更加守礼,不得召唤,便个个屏息低首,令人难以察觉。


    轻快的脚步声自院外而来。


    凌曦偏脸,知柔大步行近,身上穿的还是早晨过来问安的衣裳。


    “不是让你回去歇着吗,又怎么了?”


    刚才拔座,臂弯里挂上一条手腕,耳边是知柔温煦的嗓音:“阿娘,我有些事想向您请教。咱们进去说。”


    樨香园不似拢悦轩和绝珛,院中未曾植满花树,过了时节,就没有繁胜的美景了。


    从窗边望出去,未开的桂树在庭中显有些孤清。知柔把窗阖上,直直坐回榻边。


    凌曦的眼睛未离她片刻,折眉问道:“烧退了?”


    知柔笑说:“我现在都凉津津的了。”


    凌曦摸了摸她的脸,温凉的触感抵入指腹,适才把悬着的心落下。


    “什么事值得你又跑一趟?”


    “阿娘,你知道户部主事一般掌何务吗?”


    知柔开门见山,凌曦默了须臾:“怎么突然问这些?”


    “我在廑阳遭遇截杀之事,周姨她们一定告诉你了吧。我明白,你不愿叫我插手旧案,意在护我,可时下局势,即便我袖手,也难保无虞。”


    知柔将所思剖白,凌曦的眉目由一开始的紧拢渐渐舒展,似有些接受她的话。


    她方才续道:“我如今在查户部尚书孙思仁。朔德六年,有一桩主事暴毙的案子,我怀疑与他有关。但我未理出端绪,便想先由主事职司下手,看看他们在官场上是否有分歧。”


    “孙思仁?”凌曦回忆俄顷。


    记得当年,怡国公曾至凌家为其长子求娶堂姐凌晗,伯父没瞧上孙氏的根底,便婉拒了。不出七日,孙家长子便与曲安侯府定了亲。


    孙氏作风如是,其子弟品性,大抵可窥。


    “阿娘知道他?”知柔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眼梢。


    凌曦道:“从前见过几面罢。”


    谈回知柔所问,她说得很慢,“户部主事职虽不高,然系实务。譬如军饷粮草,岁赋田册,每一笔实银实粮,都需他们催征勘核。说轻巧,倒也轻巧不得,算是一桩辛苦的差事。”


    知柔望着案上朦胧的返光,眉宇轻靠,有点猜测的样子。


    “在想什么?”凌曦把她的散发拨回肩后。


    “凭空揣度而已,不可用。”知柔跟她讨人,“阿娘,周姨她们在做什么?你若与她们无事,能不能让她们帮帮我?”


    周灵自楚岚之口,听到了知柔在春蒐遭遇北人男子追杀之事。其后禀于凌曦,凌曦遂命她们探查背后之人。


    眼下,只有何敏四人在京。


    得她请求,凌曦思量一阵,到底答应了。


    仲夏的季节,长风营的士卒列阵操练,口中呼喝声也带着闷燥的气息。


    从校场回来,魏元瞻脸上冷峻的情态就消弭了。


    他步入帐内,利索地解下上裳,一径走到屏风后,将衣衫搭在桶边,进而弯腰掬了把水,将脸上的暑气浇灭。


    按魏元瞻的习惯,一会儿定要去河边洗澡,兰晔遂等了等,先从旁询问:“爷,长淮来信了吗?”


    此事乃魏元瞻私付长淮,兰晔未收到一点消息。


    屏风后响起回应:“没有。算脚程,他该往回行了。”


    说完,魏元瞻走出来,晶莹的水滴挂在眉弓,眼神显得愈发清亮。


    “若四日后再无音讯,你便带几个人取道丹水镇,直往苑州。”


    “爷担心他有不测?”兰晔的心高高提起。肃原城的旧历,他如今回顾,犹感到心慌。


    路途远,变数难料,行程延滞,也在常理。


    魏元瞻未答,兰晔不再啰嗦,他抱来干净衣物,随他穿梭到河边,心神不宁地琢磨着。


    待魏元瞻换洗罢,金乌被浓云遮盖,方才还铮亮的草地一瞬恢复本色。兰晔跟在他身旁,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爷,这是孙二姑娘遣人送来的,您……”


    话未落全,已遭他一记质疑的眼风,似乎在说“为何收下”。


    兰晔寻思人都派心腹把信送到军营了,大户人家的脸面,他也不敢随意替主子堕。


    见他半天续不上一句话,魏元瞻直接道:“退了。”


    兰晔抿一抿嘴,又自胸前取出另一封。


    魏元瞻看他,简直不欲理会,摇摇头,重新迈开步子。


    “这是四姑娘的!”背后紧赶一声。


    云团舒散,天光一寸寸浸润开来,重染日辉的草叶像一道迷阵,拖停了朝前的乌靴。


    魏元瞻转背,兰晔把信交到他手里。


    他送给知柔一册画集;收到的,是一张意趣横生的图。


    其上女子抱枕,安坐在碗碗相叠的“榻”上,呈慵懒休憩之态。旁边题了四个清劲的字,似在回应他——


    “无有不从。”


    魏元瞻笑了,拇指就画中人轻轻一抚,目光描摹多回,刚欲折好收起来,又不舍得停了停,最后纳入袖中。


    ……


    踩过乱生的荒草,长淮借着月光迫向深处,林中虫鸣续断,偶有风过,掠起一阵幽寒的啸声。


    夜黑漆漆的,野草被长靴踏断,长淮警惕地追索折痕,到一块狭窄的空地,他停住了,把刀脱鞘。


    忽然间,衣料震动之声过耳,长淮立时撤足挥刀,一张似网般的身影在面前冲落下来,他堪堪抵挡,连着往后疾退了数步。


    黄谦一举未成,没有急攻,稳住身形后,目光盯在对面冷锐的脸庞上看了一会儿。


    “你是什么人?跟了老子一路,喘口气都不行。”


    二人相对而立,气息皆敛。月光照在长淮紧绷的背脊上,他五指收攥,不敢有丝毫缓懈。


    “不说话是吧?得。”


    话音刚落,黄谦如一头凶猛的野狼,蓦地向长淮攻去。


    几乎来不及思索,刀锋已贴近咽喉,长淮仓促格挡,寒刃相击声在墨色中炸开,每一招都迅疾狠烈,逼得人心弦扯到极处,稍有迟滞便被冷光所袭,滚烫的血液顺伤口外涌。


    刀锋掠过皮肉的瞬间,黄谦心头的压迫骤然一松,手中招式却愈发凌厉,刀刀直取要害。


    终归是久历沙场的老将,兵刃交锋,长淮不是他的对手。


    天地一片混沌,沙砾上点染了血腥气,黄谦愈发振奋,甚而还有精神挑衅他:“你就只会躲么?”


    长淮听不进任何声音,他全神贯注,在下一刻两刀相抵时,右腕猛地内收,黄谦恰在倾前逼近,不防脚下不稳,被一股突然的力道撬了后足,刀光同时割来,他不得不踉跄着飞快后退,为避袭击,刀下意识地脱了手。


    若他再警戒些,刚才那人收腕之时,他就可以结果了他。没想到他敢出此险招,黄谦胸口起伏剧烈,虽怒,却也有几分钦佩。


    落在地上的兵器被长淮迅速踢开,他耗力颇巨,没功夫再与人久战,稍懈了下指腹,重新握拢,疾步而出。


    ……


    知柔居家两日,魏元瞻的探望之礼便连至两日。她谨守所许,托何敏等人替她查户部主事,自己则蜗居府中,或伴宋含锦弄猫,或往凌曦处叙话。


    到第三天,病差不多褪净,只说话时带了一点困倦之音,恍若隔纱。


    星回同景姚一道将盥洗器具和药碗搬出房门,屋内静了,知柔难免开始觉得闷。


    她随手拨一拨文竹,走到院中擦拭短刀……将能做的都做遍了,仍压不住想要出门的心思。


    眼望天色晴好,知柔回屋换了身便宜的行头,在马厩碰到裴澄,对他做了个“帮我”的手势,从侧门无声地出去了。


    山间回荡着鼓声和兵器摩擦的声响,长风营的士卒操练有素,见令旗换,列阵行云流水。


    魏元瞻看一眼天时,传令让他们回营休整。


    兰晔骑马而至,讪讪道:“爷,孙二姑娘又让人送帖来了。”


    魏元瞻听了先一蹙眉,念及那日在家中,母亲句句不离他的冠礼,遂疑孙二姑娘之举,或与母亲有关。


    “知道了。”他没再多言,亦不收请帖,翻身上马,跟队伍一道下山。


    驰到一处坡下,再往前一里便是辕门。


    魏元瞻心有思虑,故没随众回营,一手握着马缰,有些徜徉的意味。正此时,余光瞟见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影。


    他侧首一看,随即下马,从善如流地扣住她的肩,把人带到碑石后,低眸瞧她:“你好了?”


    他身形高大,此刻离得近,阴影像山一样靠过来,气息强烈地撞到她身上。


    知柔猝不及防,心跳得很快,语气却仿若镇定:“本就没什么事,歇一阵便养回来了。”


    很轻地推开他,调开话头,“盛星云这几日还在京中吧?”


    魏元瞻望着她轻簌的睫羽,随她走了两步:“为何问他?”


    “有事请教。”


    魏元瞻挑了下眉,有种久违的滋味抵上来,他强作遏制。


    还未及说些什么,知柔倏然侧目看他,似惊讶,又似有些愉悦:“盛星云的醋,你也吃啊?”


    不等他回应,她认真答道,“我是有买卖之事向他求教,生意吗,还是寻他为宜。”


    听及此,魏元瞻心里的酸味到底消散,只是好奇:“你哪来的买卖?”


    “是我的一个朋友……”知柔顿了顿,“等事成了,我再告诉你。”


    她穿着一领利落的袍子,容色英秀,声线却有点沙沙的、糯糯的,和以往大相径庭。


    起先,他的心神皆扑在她脸上,没注意声音。现下入耳,魏元瞻没忍住笑了一下,见她剔眉,他连忙抿唇。


    “笑什么?”知柔不解。


    魏元瞻手掌在背后微微蜷握,嘴角犹噙一丝涟漪:“没什么。”


    知柔端量他片刻,瞧他丝毫没有松口的预兆,撇了撇嘴,信步走向马匹。


    越影同小骓偎在一处,鬃影交错,窄道上空无一人。


    魏元瞻是觉知柔的声音,好像刚起来。这样的话叫她听见,多少有些轻佻。


    知柔越琢磨,越想向他讨个答案,定足转身,腰间忽然一紧,给他搂到了胸前。


    第148章 骄满路(十) 你所欲所求,我一定会帮……


    知柔讶然抬眼, 魏元瞻已低下来,酥麻的触感贴在唇上,来回轻轻地吮咬。


    她心脏鼓噪, 却没有丝毫推拒,似乎已经习惯或是享受这样的事,任他在唇间撩拨, 手掌隔着衣料揉抚她的腰脊。


    唇舌纠缠的细微声响令空气变得粘稠, 知柔被他亲得心口发颤,说不清是难受还是舒服。


    到最后, 失控的感觉再次袭来, 不由在他胸膛一推,从即将把她淹下去的情念中挣脱出。


    魏元瞻拉住她的手往自己身边带,像一只心满意足, 且不许她逃离的狮子,声音还狭着几分方才的炙热。


    “你来找我,总不能只为了盛星云。才见到多久,不准回去。”


    末尾那声说得又低又快,有点霸道,可牵握她的五指十分温柔。


    知柔顿了一霎便收拢指尖, 抿了抿湿红的唇:“你怎么没和他们一起下来?方才我看见你的人回营了。”


    先是一窝蜂的马蹄声自山道涌下,继而看见了兰晔。她上前叙旧, 自然而然地提到魏元瞻,兰晔偏身示一示身后,说主子就在后面。


    听她问,魏元瞻想起母亲和孙家,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转首对知柔说:“你想上山吗?”


    知柔怔了须臾, 看他没回答自己的话,也未言其他:“好。”


    此值夏日,草木并茂,天地皆被青色所染。


    两骑快马相继在一处山亭旁缓速,知柔下马,把缰绳系去石桩,进亭向下眺望,清风吹动她的发丝,飒然间又添几许快意。


    脚步声近了,肩头忽然落下一层衣物,魏元瞻的手在她两边停了一下:“别着凉。”


    他有于鞍畔挂衣的旧习。一路策马至此,身体的温度骤然攀升,陡然站在风口,真怕她再烧起来。


    知柔顺手拢过领沿,眸中是纵马残存的畅快:“你不知道,我在家快闷‘死’了。星回姐姐叫我服药,我都一口灌下,只盼精神早复,再也不要染疾。”


    那幅铺满药盏的画在脑海中荡开,魏元瞻构想她养病的样子,没忍住噙笑。


    正欲逗趣她,不防碰上那双润亮的瞳眸:“对了,我好像没见到长淮。他跟兰晔不是形影不离吗?”


    “我让他去苑州了。”


    记得上回魏元瞻说过印章和猜测,知柔慢慢点头。


    大概是苑州地牢给她的印象过于强烈,她侧目望向他的脸:“长淮是哪日起行的?”


    魏元瞻说:“这月初六,你来侯府的那天。”


    “初六……十几天,他应该快回了。”


    “嗯。”魏元瞻抿唇。


    察觉到身边人隐隐传出的忧虑,知柔腾出一只手钻进他的掌心,牵紧了,稳定而持久的跳动抵着肌肤。


    “可有他的音讯?若久无回报,其实我可以沿他所行,帮你探一探。你们不是也到廑阳找过我吗?”


    魏元瞻心脏微微一缩,低头看向她。


    她不曾移目,眼睛在阳光下汲着一层若水的金环:“嗯?”


    半晌,一只干燥温热的手覆盖她的脸颊,拇指轻轻地摩挲了两下,而后收回去:“若再无消息,我会让兰晔带人去找的。你别担心。”


    别担心。


    这样的话,她听他说了多少次?


    知柔不觉把眉轻攒,坚定的语调,却像稚子般冲他稽察:“你所欲所求,我也一定会帮你。你能时刻记住吗?”


    此言过耳,魏元瞻怔忡片刻,看了她很久。那样的眼神饱含情意,也隐忍克制。


    最后他笑了一声:“好,我记下了。”


    “不许忘。”


    魏元瞻再见到长淮是六日后。


    外头的天灰蒙蒙的,下过雨。兰晔搀着一个形容狼狈的人走进军营,靴子踏入水洼,湿泥飞溅。


    魏元瞻打帐中出来,余光撞到一行并靠的影子,疑惑之后,随即阔步而去。


    天阴,他欲核查长淮的伤势,便费了些时候。


    眼瞧主子不言不语地巡睃自己,刚才的见礼声,他定然也没听见,长淮咽了咽干燥的喉咙,声音低哑:“爷?事已办妥,我……”


    “往后这种事,不会再令你一人去了。是我轻率。”魏元瞻倏然开口,阻断了他后边的话。


    长淮微愣,大抵承袭了侯府男丁的不善言辞,竟半日应不上一个字。


    所幸军医赶来,瞅他被血染脏的衣袍,皱眉连连催促:“快,快扶到里头去……”


    这些天,知柔日日差人探问长淮归否。是时,裴澄如约而至,等了许久才见到魏元瞻。


    再回府给四姑娘复话,她终于露出一枚俏丽的笑,握住手中信笺:“好,谢谢你。”


    阖府上下,唯四姑娘最喜言谢,庭中的灯影落她眼梢,裴澄咳嗽了一声,转开脸:“没事儿……”


    得了准话,知柔为长淮提着的心总算落地。回到自己房中,拿上账册,携星回去了冯宅。


    对知柔带人来此,苏都已经习惯,他一如既往地不现人前,由老仆将她引到屋内。


    星月如拭,一抔月光随门启而入,又在她走进来后,一点点漫了出去。


    苏都大马金刀地跨坐,俨然是从前草原将领的姿态,知柔弯唇一笑:“你还是这样让我觉得自在些。”


    她的打趣,苏都没应得上,待她坐下才问:“你那边可有收获?”


    知柔神情如常,握盏呷了一口:“我大概知道当时截伏我的北人是谁派来的了。”


    “到廑阳之前,我曾在苑州停留了几日,身侧羁押一名北人俘虏,不过囚于苑州地牢一夜,第二天便死了。我怀疑是苑州守将张奉霖所为,却并无实据,兼彼时,我身边仅十余人,怕对峙起来难以收拾,只得仓促离开。”她落盏续道。


    在廑阳酒楼,知柔曾对他提过截伏之人,但省去了其中枝节。眼下闻言,苏都目光专注。


    知柔不紧不慢地说:“前不久,魏元瞻派人携一私印去了苑州,所令之事,张奉霖照行无违。那枚私印,乃当朝户部尚书孙思仁所持。我猜当初在地牢里,张奉霖定是从那俘虏之口撬到了什么,或涉孙思仁。官官相护,遂杀之。”


    在听见“孙思仁”三个字时,苏都眸底划过一线烁动。


    知柔自袖中取出一物,递与他:“当朝户部尚书为何要置我于死地,我也好奇——直至我见到这个。”


    何敏受知柔所托,暗查在朔德六年暴毙的户部主事。其人姓温,无妻无子,生前机敏好交,身后,丧事不由同僚、宗族设祭,却为一曲坊女子治棺操办。


    何敏等人历经周折,寻到当年女子,与其周旋多日,方打听出温绍出事的前二月,曾付她一册账本,令其妥善藏好,言此物乃他的自保之符。


    他死后,女子难免生惧,亦为他感到不平。丧事既毕,原打算携账册求助于人,却不知可托谁手。两年后,有男子为她赎身,她便离开了京城。


    苏都翻看手里的账册,未见郎中签署,亦无官印,显非正本。再翻数页,忽然发现有些款项旁点了一笔朱痕,更有两页衔接不续,中间似有所缺失。


    他眉头微拧,就听知柔压低了声音:“既为抄录私存,纸上的暗记,想必是他刻意留下的。如果逐一核查,大抵能翻出来——”


    停了片刻,视线相对,她一字一顿道:“军饷有误。”


    册中所记,尽为战时所拨军需。克扣军需乃杀头夷族的重罪,若当年常遇知其所为,那孙思仁欲除掉他,便动机昭然。


    在春蒐上见到知柔,孙思仁大约惊恐之至,彻夜难寐,遂于她离开时,令人截杀。


    苏都眼神骤警:“此账本,你何处所得?”


    “放心,是何姨她们去办的,我一直坐在府里,不会惊动任何人。”


    知柔嘴角无声地一翘,有些邀功似的得意,然而只是须臾便收复了,苏都几乎认为是错觉。


    “你查到了什么?”她问。


    苏都阖上账本,静道:“宋阆背后之人是太子妃孙氏。”


    知柔怔然俄顷,复想起他方才听见“孙思仁”露出的神情,思绪逐渐明晰。


    无怪宋阆近日再无动作,以苏都之能,既探得太子妃一节,定然给宋阆添了几分事端,使其无暇再盯着她。


    跳跃的烛影照在窗上,知柔端详着对面的脸,语气略轻:“你有何打算?”


    他一反常态,将账本置于案面,倒劝她:“不急。”


    知柔打冯宅辞去,上了马车,眉心不自觉地收拢,星回见状开声:“姑娘在想什么?”


    她适才醒神,眉宇慢慢舒展,肩往后靠:“我在想……时间好像真的可以移人心念。”


    这几日,盛星云连连上门与宋祈章叙旧。明着是昔年同窗会话,实则是四姑娘为了景姚,专程请他来的。


    四姑娘跟盛公子才是实打实的朋友,翻起闲篇儿,能从白日谈到晚上。星回曾于他教景姚之隙,闻四姑娘问及画事,他表现得漫不经心。


    私以为四姑娘眼下想的是盛公子,星回在旁边说道:“盛公子应是事务缠身,故无暇落笔。您上回赠他的那把绘以猛虎的折扇,他不是很喜欢吗?每次来都拈在掌中。”


    车厢内,星回的话音“瓮瓮”起伏,知柔听得懵了,良久垂眸失笑,低唤了一声:“星回姐姐……”


    见她如此,星回忽有些窘,耳朵一下子热起来:“我说错话了吗……四姑娘。”


    “不是。”知柔抬起头,车帘泻入的微光闪在她眸底,笑容清和,“想不想用宵夜?”


    次日,一声惊雷乍响,雨丝密坠,庭前只余一片灰白。


    知柔立在房门下,看雨势铺张,溅起的凉意侵入衣襟,蓦然又思及苏都。


    孙思仁之事,需再加查证;皇后对她的盯防,究竟是为己遮掩还是为太子妃;当年的通敌信出自何手。诸此种种,若要翻案,必取实据,然而苏都却让她静候。


    他又要一个人去做这些了吗?


    知柔抱臂不语,景姚跟出来,温声道:“这雨下了两天了,不知何日放晴。”


    知柔循声罢手,转过了视线:“景姚姐姐。一会儿盛星云到,我就不陪你过去了。”


    她待要张口,知柔微笑着握了握她的肩:“不用怯,他是很好的人。”


    相处渐久,景姚自然发觉盛公子同知柔一样,待人亲和,倒是并不惧他。不过见知柔若有所思,欲替其疏解罢。


    是时,瞧她错身朝前,景姚连忙问道:“你要出去?带把伞……”回屋掣了一柄,递到她手中。


    知柔道谢,随即撑开伞,一径踏入雨幕。


    宋府前院植了一株百年的古松,雨滴敲打松针,垚垚作响。


    经过庭石,视野内幌进一拢蟹青色的袍影,知柔手腕一抬,那人的全貌暴露在移高的伞面下,正是苏都。


    他随邹管家行近,驻足了片刻:“宋四姑娘。”


    知柔愕然止步,与他还礼。


    擦身而过时,他微微侧身,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我有话和你说。”


    只此一句,知柔在二人离开后,掉身至平桥边等。


    雨势见小,毛雨珠子密铺在石栏上,汇聚接纳,成一股短流淌下去,渗到塘里。


    知柔收起伞,拂一拂沾湿的衣袖,池塘荷叶蓬覆,水纹递进。清楚苏都与阿娘见面之后,必循书房原径出府,此地断难避开。


    知柔等了很久,见他来,她旋即行上去:“什么话?”


    苏都面若不解,她轻抬眉弓:“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似乎才应过来,他转面望她道:“会使枪吗?”


    不料他所问,随行的脚步稍停了停。


    昔年在起云园,知柔向魏元瞻学过一段时日,算不上趁手,只道:“略通一二。”


    苏都并不意外,边走边说:“来冯宅,我教你。”


    这番对话远远偏离了知柔的预判。她原以为他今日来此,是欲同她商量后边如何行事,没想到他兀然谈起枪,还要授她。


    知柔几步跟上去。


    晴光隐现,映出他浓烈锐气的眉眼,觉察她的注视,他睇目过来:“怎么了?”


    “你没有别的话要说?”


    “没有。”


    知柔默了一刹:“什么时候?”


    见他驻足挑眉,她重新表述,“你要我去学枪,什么时候?”


    苏都未作思忖,直接答她:“明日辰时。枪法不易习,你要有点准备。”


    确如他所言。


    知柔辰时到冯宅,习至日落归家,如此反复三日,星回在旁看了直觉心疼,口中不迭喊道:“冯公子你仔细些!我们姑娘有伤!”


    庭内,知柔足跟一顿,才稳住身形,垂目调息片刻,眸色不改道:“再来。”


    这两个字,苏都听了无数遍,她对自己有底,他当然不会违她的意。


    日头毒辣,衣袂间皆似起火,知柔屡屡倒下,又屡屡握枪爬起。


    当初应他之邀来学枪法,不过为探其行,未料久违的驯服之感触上心头,恍若重临在起云园的旧日。


    星回鲜少观知柔习武,此刻扼眉拧袖,知四姑娘是个主意大的,根本劝不成,索性去寻冯宅管事,避到厨房给她炖骨汤。


    炽阳渐淡,笼罩在地上,宛如一条鹅黄色的薄纱。知柔脱力躺在其中,大口喘息着。


    倏然一截枪尾入目,她的视线循其上移,苏都执枪下视着她。


    薄辉枕落其肩,同样的画面,知柔顿时忆起大哥哥拿枪锋对她的那幕,不由轻滞。


    苏都见状蹙眉:“起来。”


    她依言抬手,握紧了枪杆,苏都略一施力,她借力从地上起身。


    拭去额前碎发,知柔明烨的眼眸黏在苏都脸庞:“你常年在北边,是跟谁学的枪?为何要授我?”


    他顿了一顿,答得很轻:“教你的那几式,是父亲的枪法。”


    他八岁跟着伯颜,修骑射,练长刀,无机会碰枪。及归京后,父亲旧属将所藏常家枪势图赠与了他,方得承习。


    飞鸟栖落枝桠,夏风褪了几许闷燥。


    苏都偏身望向知柔,灼亮的眸子逐渐润上一分亲和颜色。


    “阿娘生下你之后,我时常盼着你快些长大,想将我会的,悉数都教给你。但我发觉……你好像什么都会,只有这个,大概是我唯一能授你的了。”


    这话出自苏都,竟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柔意。


    知柔手指蜷屈,稍顷,她含笑说:“我并非什么都会,但我什么都能学。”


    苏都听了颔首:“很好。”


    踱去一旁兵架,将长枪横卧,背后跟来脚步声。


    “那件事,你如今仍无打算吗?”


    “再等一等。”他淡道。


    知柔从后面走了上来,定定地看着他:“那夜在阁楼,你言辞间一副寸阴难舍的模样,现下又在等什么?”


    “你不是说行事需要证据,”苏都侧过身,道,“我在等它。”


    这话不明不白,却使知柔一愣,脑子还没理清,就见他踅足过了洞门,懒声丢下一句:“去用饭吧。”


    傍晚与冯公话别,知柔换了一领干净衣裳,明眸如洗,淘顽与谦卑兼具地冲堂上作揖。


    “连日叨扰,多谢冯先生不嫌。待明日花肆开,我去替您择一盆山茶可好?此花岁寒不凋,望先生见之喜悦,日日开怀。”


    冯翰笑道:“承柔姑娘吉言,有心了。”


    苏都立在主位侧,很是一副驯良之姿,知柔多瞧了他几眼,复道:“那冯先生,二公子,我今日就先告辞了。”


    “去送一送。”冯翰转面蔼然地望向身边人,苏都点头应下,把知柔送至门外。


    自打见到这位冯二公子的真容,兼睹他几番挫折四姑娘,星回对此人的好奇瞬间全消了。


    听四姑娘与他道完话,她跟着上了马车,回顾白日不断的“再来”之景,疑困道:“姑娘还要学多久?您从前不是最怕枪了吗?”


    “我也说不准。”知柔腰背倚着车壁,只答了她第一句话。


    之前见枪畏怯,是因为大哥哥;但今时在冯宅的种种,令她感到一股陌生的欣愉。


    星回再要启唇,见四姑娘睫羽低覆,休憩的模样,便抑下了,小心地把窗叶一落,断开街上的嘈杂。


    进了琉璃街,马车陡然一刹,星回随势向旁倾去,胳膊上摁来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扶稳。


    裴澄的嗓音隔着车板传来:“四姑娘,前路受阻,我下去看一看。”


    知柔松开手,观察星回片刻,瞧她无碍,便重新靠回壁上。


    外间撞入絮絮的人声,光影绰绰。


    正此时,车帘由外猛地一掀,闪进来一个玄青色的人影。


    知柔本能侧避,同时将星回掣到车角,一只手拽下短刀,连鞘划向来人。


    朦胧的光晕下,尚未瞧见面孔,对方毫不抵抗的作态和身上似有若无的皂角香气,令知柔手劲一窒。


    帘幕落下,遮住了车内情形。


    鞘端正对着男子襟口,仅离一寸。


    星回心跳疾烈,在看清来人后,语无伦次:“您、魏……表、表少爷!”


    第149章 骄满路(十一) 我仰慕她。


    “你父亲之意, 是允你回到边关?”盛星云执箸的手一顿,对魏元瞻所言,显得十分惊讶。


    高弘玉几番上表, 连陛下昨日都亲诏魏元瞻,问他对此何见。自然瞒不过魏侯。


    “嗯。”魏元瞻眼皮微抬起来,“但陛下尚未应准。我已修书给高将军, 询西北实情。”


    盛星云攒眉道:“草原人真似条疯狗……”多少年了, 还死咬着北陲。


    他把刚呈上的乳鸽,搛了几块到魏元瞻碗中, “这些事, 你同知柔说了吗?”


    “还不曾。”


    “也是,没准儿的话,就先别告诉她了。”说着, 盛星云轻笑一声。


    “之前……你跟贺庭舟闹的那回,你父亲不是让你回江东吗?那时知柔问我,你可喜江东,我说‘怎么不喜欢,能脱离他爹爹跟侯府的地儿,都比京城好些’。说完瞥见她的脸色, 灰溜溜的呀……”


    夜晚的风过窗而入,魏元瞻听着他的话语, 依稀记得三四年前,知柔在起云园说了一番奇奇怪怪的话,是在留他。


    不由得弯唇,待记起一事,道:“她托你照拂的那位朋友,人如何?”


    盛星云想了想:“挺好的, 就是礼有些大,不知道还以为她是内廷出身呢。”


    魏元瞻闻之默然。


    稍顷,他随意往窗外一瞥,视线久驻。


    盛星云伸长脖子向楼下眺:“瞅什么呢?”


    但见他眉宇极轻地蹙了一下,回转视线,从案边摸刀起身:“今日算我账上吧,长淮。”眸光自案头一掠,复赞了句,“扇子不错。”


    长淮闻言颔首,留下与酒楼会账。


    盛星云听得愣了愣神,把那平开的折扇重新拾起,扇上虎目如电,生气逼人。


    出了酒楼,魏元瞻目光凝着东边,吩咐兰晔:“去将他们拦下。”


    街上火树银花,车马络绎,五六个着青的男子穿越人流,紧跟着前头一乘素饰马车。


    侯府家丁怎会跟着四姑娘?


    兰晔心中不解,方欲趋前,忽闻喧声骤起,似前边车马相撞,扰了行途。


    宋府马车随之缓缓停驻。


    魏元瞻的视线只在兰晔身上投了一瞬,便径自追往车前。


    刀柄撩开帘子,外面的光一透进去,就见车内的人手过腰际,掣下短刀。


    心知自己此举惊了她,魏元瞻登上马车即克制住,一动未动。


    泠冽的袖风扑过来,知柔的鞘端于他襟口一寸处猛地停下。


    四目相对,知柔禁不住愕然。


    另一道声音自她肩后响起:“您、魏……表、表少爷!”


    魏元瞻擒住知柔的手腕,很快地说:“跟我走。”


    喧嚷还未休止,行人们各种怨喊,步履纷沓,前后阻塞不通。魏元瞻带她进了边上的窄巷,一径绕到韵柳河。


    见身后无人跟来,他轻出一口气,脚步渐缓。


    知柔平了呼吸,站定在树影里,频频回顾:“为何要跑,有人在追我们吗?”


    魏元瞻抿了抿唇:“是我母亲……”


    在他与魏鸣瑛和谁交游之事上,从小便受母亲约束。他无拘惯了,倒是不妨。可适才见侯府随从尾于知柔车后,略一思忖,便料他们是获母亲授意,来请知柔入府。


    记起当年盛星云在侯府所受冷落,他心中犹存愧意,不愿令旧事再度重现,片刻道,“我日后再与你解释。送你回去么?”


    灯火弥漫,明月高悬,水面被光映照得似鱼鳞。


    知柔练了一天,本不肯行路,得见此景,竟拉他迈上虹桥:“走这边吧。”


    以往相握,魏元瞻总是把指尖都叩实了,牢牢包裹她每一寸皮肤,今夜的动作始终很轻,他扭头看她:“你的手怎么了?”


    她掌腹缠了纱带。


    闻言,知柔随口道:“我这几日在跟苏都学枪,习武吗,小事。”


    欣赏了一会儿桥下的楼船,她转过脸,正撞着魏元瞻深邃的眸子,语气颇温和:“怎么突然想要学枪?”


    “他想教我,我就应下了,左右无损,还能盯着他的举动……他近来好似真的不急查案,我倒有些看不懂他。”


    周围游人熙攘,既处其间,便没再谈论案子。至一方食摊,知柔因过度疲累稍缓,寻空座坐下,要了两碗馄饨。


    “侯夫人是不是想见我?”她抬起脸,那双棕褐眼眸平视而来,轻易将人呼吸摄住。


    “我不太擅长跟贵人打交道,但如果她想……”


    “往后她不会再用这种方式来接触你,我向你保证。”魏元瞻截断了她的话。


    知柔微感诧异,随即笑了声,眼角挂着稀松平常的情态:“这也没什么啊。”


    与此同时,摊主将馄饨呈上来,知柔轻声道谢,搅了搅调羹。


    街边摊席,每桌相邻不远,声若高些,旁人言语尽可传入耳中。


    魏元瞻太过安静,知柔侧目瞟了一刹邻座,敏感地挑眉:“怎么了?”


    周遭闲谈字眼,听来听去,不外乎“异族”、“边关”。


    魏元瞻缄了俄顷:“有传言称,北璃正在集结兵马,意图南下。”


    他声音低,知柔纳闷地簌睫:“尚未满半年,北璃诸事已经平息了吗?”


    “北璃新君手段果决,如今部族皆受其制,陛下……”他微垂眼睑,手掌在膝上收拢,斟酌措辞。


    每年秋冬,游牧之族为夺积粮,南侵屠掠,知柔已不以为奇,只是未曾想到,草原息甲未久,竟锐气已复。


    听魏元瞻的意思,她似有所察,唇角动了动,指节在羹柄上慢慢收紧。


    半晌,忽然抬手把衣领里的玉符摘出来,递到他面前,唇边带一丝笑。


    “物归原主,避疾平安。”


    ……


    约莫半个时辰后,魏元瞻归抵侯府,照例去许月清处定省。


    魏景繁仍有余务缠身,坐了一阵,拔座起来,走到门下略停。


    魏元瞻随他而出,见状亦止步。院中的梨花被风震颤,盈落了一地。


    “这几日都住家中?”魏景繁问道。


    “是。”


    “也好。”


    他侧身望向门扉。自魏元瞻领了荣清郡主府的案子,许月清便一直悒郁。他劝慰无功,反惹她嫌,倒不如儿子在身畔来得令她舒坦。


    “同你母亲好好说话。”魏景繁收回视线,交代了一句,撩袍而行。


    伴随足音迈入,屋中灯影几番变化。


    及至魏元瞻落座,许月清抬眉瞟他一眼,翻了翻袖子:“怎不回自己屋里?天暗了,我也要歇了。”


    魏元瞻轻声道:“还请母亲日后勿再忧我的私事。边关未靖,儿子尚无娶妻之意。”


    若不提也还罢了,他一提起,许月清的脸色立时寒了两分:“你是不思婚配,还是不愿娶那孙家二娘子?她的家世、才情、样貌,究竟哪一点令你看不上?”


    “孙二姑娘才貌并举,诚难寻瑕,只是儿子一介武夫,笔砚无长,更无雅趣,实非其良配。”


    他这般推辞自贬,许月清听了尤不舒服。想到今夜派去请宋知柔的人无功而返,且言曾见到兰晔,怎不知其中必有魏元瞻的手笔?


    他来时,房中的仆婢尽被令退,现下却是便宜。


    许月清鼻中微哼:“那宋家的女儿呢?打我见到她的第一面起,就知道她绝非温顺之辈。娶妻娶贤,这样的道理你也要我来教?当初为了她,你离京北上,如今又不肯久留京中,难道她宋知柔,甘愿随你去西北那苦寒之地待一辈子吗?”


    话声掷落,案旁的烛火为之一斜。


    魏元瞻身形高昂,投在壁上的阴影相较从前,有了愈加成熟的威势。


    “当年离京,是因为我明白了父亲所言——权柄不及,许多事,纵有心亦不能左右。若留在京中,儿子所立之高根本不足以见远。京城没有我的位置,所以我愿去西北。”


    他顿了须臾,谈到宋知柔,面容格外坚定。


    “至于知柔,她的确不是温顺之人,但我也不需要一个对我百依百顺的妻子。她聪慧、机敏、不畏强御,我仰慕她。”


    一席话落在许月清耳中,十分悖逆,她呼吸急促,道:“糊涂!你乃侯门公子,祖上累世簪缨,若当初留在京中潜心科考,何愁仕途不广?登上你所企之位,不过稍耐时日罢了。你当时火急火燎地跑去军中,不就是为了一个女子?”


    而今,她不肯宋、魏两府缔姻,他便要返兰城,不是为了气她又是什么?


    这一句,许月清没有出口,可她的情绪在灯火之下,平直地流淌出来。


    魏元瞻与她安静对视,从始至终,他的态度都笃定、沉着。直到此刻,方才自眼底泻出一缕失望。


    “我当初想要什么,您根本就不明白。”


    此言过耳,许月清胸口陡然一涩,那股凌人的气焰霎时从肩膀滑落,反生出一些委屈。


    她沉默地看他良久,终是把心软了,低声道:“元瞻,我只是希望你远离疆场,免蹈你祖父的旧辙;娶一个与你家世才学相衬,能辅佐你仕途的妻子——这样不好吗?我知你在军中受苦,功劳也来得不易,但自古军将久不过文臣。你听母亲一句劝,行么?”


    站在她的角度,这番话已是平静讲理。魏元瞻理解她的忧思,却不肯因旁人之念,于己欲退让。


    他站起来,垂眸温声道:“还请您往后,别再去找知柔了。您不是说过,若有一天我能做得了侯府的主,那么万事皆由我定。”


    许月清不及回神,只闻他的嗓音一字字跌落——


    “我会等到那一日,亲自上宋府求娶。”


    说完,他如常行礼,“请母亲早些安置,元瞻告退。”


    冯宅内锵锵作响,时间流逝得很快。


    知柔前几天还神气爽朗,今朝练了一个时辰,抱枪站在树下,目光着地,俨然心不在焉。


    苏都睇她一刹,温润的白玉撞进眼眶,绛线轻缠。他见了多次,时下随口道:“哪里求的?”


    知柔这才心神回转,覆睫一看,把玉符掩在了襟里:“……别人送的。”


    魏元瞻昨夜不肯收回,她无法,只好重新戴上。


    直身迈开两步,昳丽的脸庞浮起了犹疑:“你说北璃如今的可汗,会是恩和吗?”


    苏都听见这话直截答道:“除了他,何人堪比。”


    下晌的阳光淡而不烈,浮尘在光中缓动。他走进斜辉,侧目观知柔的神色:“想什么?”


    她心念混沌,闻言凝眸望着他,许久才道:“你要的证据,可曾得手?”


    “还差一件。”


    “需要我做什么?”


    苏都依旧淡淡的:“你什么都不用做。”


    等待永远比忙碌更噬人心,幸而有枪剑为伴,日子不算太难受,可叫她继续等,知柔不自觉拧眉:“你这样……让我很不安。”


    他似乎早有打算:“待事毕,我会将它们都交到你手里。如此,可能安心了?”


    水一样的光浸染在苏都脸上,二人衔目而视。她看他的眼神,与平素有些差别,带着复杂的情感。


    “你不会骗我吧?”知柔挑眉。


    苏都调开视线,低下了头:“几时有过。”


    她想说怎么没有,可望着他,脑子里突然回顾了一遍两人所经种种,好像除了隐瞒,他是不曾欺她。


    “阿娘想你,你今日会去宋府吗?”知柔转开话题。


    苏都回道:“好。”


    几场雨过,日子一翻入了季夏,暑威正炽,蝉噪满树。


    知柔接了何敏的信,天一亮便从角门溜出去,打马至南巷老宅。


    何敏迎她进屋,升起的熹照随门洒入房内。知柔揭开蜡丸阅罢,抬额问:“此消息准么?”


    她终究未循苏都之言,在府里静候。觉察他对自己或有欺瞒,当夜便复托何敏,令其等去查私账标记之处是否有异。


    何敏垂眼道:“姜戌她们亲自去玉阳一带探了,账上所列工事皆无实迹,而地方薄册多有夹纸重书之痕。”


    如此说,温主事册中朱笔所点,尽为户部克扣、所贪之饷。积年累月,款项颇巨。


    知柔听后,敛眉思量了好一会儿,方站立起身,复闻:“姑娘,还有一事。”


    何敏续言,“周灵来信称,万源商团所倚之人,确为孙家。”


    知柔回到宋府,阳光炽盛。


    裴澄早起见马厩内空了一槽,心知是四姑娘携了出去,眼下候至她归,他顺手地牵过缰绳:“四姑娘,星回到处找您。”


    “星回姐姐?”知柔眉棱微抬,信步随马蹄走了一段,待它被隔入马间,她将粟饼掰开,“可知她寻我何事?”


    小骓伏首而食,鼻息微动。


    裴澄摇头:“不清楚,但她瞧上去……挺着急的。”


    及此,腕间倏然缚来一道巧劲,四姑娘未喂完的粟饼全落到了他的掌中。


    从角门去拢悦轩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知柔一路行来,但瞧家下言笑俱收,神情间多有愁色。


    她心内存疑,等见到星回,入目的画面与她设想倒不十足相似。


    院中景姚一众正在洒扫,星回持帚立在门下,见到她,连忙小跑过来,把竹帚背去身后:“姑娘用过朝食吗?”


    家常之态,知柔不禁看她一会儿:“裴澄说你寻我,是什么事?”


    星回瞄一眼邻院,悄声道:“是三姑娘……”顿了顿,“也不是,是边关……”


    逾月前,陛下密遣人赴郸城一带,暗查北璃细作。至五月末,探骑于绥州界碑旁发现了一具异族尸首。


    其人年约三十,发结多辫,乃北族之制。首级虽被割下,一双棕色的眼睛却仰着上方,瞳眸亮得恍如有泪。


    消息传至京师,与之并至的,还有一封北璃国书。


    上称可汗之兄失于两国交界,遍寻无获,后闻迹入燕,为人所擒,遂遣盟国使节执国书来讨。


    北璃新君之位,本夺于其兄;今朝借端问罪,明眼人皆识其意——不过为兴兵,借口罢了。


    自岁初开春以来,北璃部族屡扰边境,陛下以社稷为重,容之再三。至此,已无可忍。


    六月初,诏令飞传西北,诸部闻令整军,风起朔野。


    知柔听闻这个消息,许久才想起来——四月,在廑阳永宁巷,她看见了一个戴兜鍪的青年,轮廓极为熟悉,恍惚是北璃十七王子。


    一丝风吹过,庭院的树荫微微翻摇。


    知柔未再言语,眸底蓄着些惊疑。


    阿拉木苏……死了吗?


    第150章 骄满路(十二) 她知道如何跨越界线,……


    魏元瞻生辰当日, 知柔送了他一只狐狸。


    兰晔是第一个见此贺礼之人,待呈给魏元瞻,口中犹嘀咕:“四姑娘这是何意, 祝主子……性狡如狐么?”


    长淮听了神识一晃,忙夺过贺礼把门关上,将他隔在屋外。


    房中, 魏元瞻正坐窗边读高将军回信, 眼梢微微一抬,偏目望向朝他移近的赤狐。


    毛色莹润, 双眸警觉。


    他看了一会儿, 忽然想起马车里的那番对话。


    那一日,他在起云园为盛星云的长兄饯行,酒饮多了, 偏逢兰晔将知柔请来,赐他半场荒唐梦。


    待坐进车厢,知柔转口问他:“今年生辰,你想要什么礼物?之前欠你的回礼,我打算一并补上。”


    他想了想,唇边泄一丝笑:“四姑娘能屈尊来贺, 我便受宠若惊了。”


    这是调侃从前她总跟着宋家兄妹行事,不肯踏足侯府。


    稍顷, 明亮的顽意浮在知柔眼中:“那我给你猎只狐狸好了,衬你。”


    思绪退回当下。


    魏元瞻轻笑出声,继而爽朗地“赦”了兰晔:“让他进来。”


    ……


    冠礼择了吉日,定在六月十五。


    天高云淡,空气中弥散着蓬勃的花香。


    知柔一早起身走到樨香园,见凌曦候在门下, 光耀她面庞,情态柔和:“快进来。”


    窗外的木樨叶色正浓,一大片斑驳的日光掉在窗沿上,凌曦朝床头弯腰,话却对着后边问道:“还未用朝食吧?案上有你爱吃的糕点……”


    知柔定足未动,一会儿扫量案上的点心,一会儿向内室瞟望,等脚步声往外行来,她立马站直了,看见凌曦手里攥着一只木匣。


    很快,那只木匣被递到了她面前:“这是琛儿给你的,贺你十九生日。”


    她愣了愣,接过的同时惑然开口:“他怎么不亲自给我?”


    说完便意识到,苏都大概觉得别扭吧。起先在冯宅,他忽然操起“盼着你快些长大”的言辞,令她滞了好一阵。


    凌曦仿佛明白什么,并未启声。


    知柔揭开木匣,一副垂珠耳饰静落其中,她目光被此吸引,耳畔跌入一声:“可要试试?”


    知柔虽喜绮丽,然对钗环一途,鲜少用心。时下挑起耳坠,摸索着往耳垂上扎了扎,弄得双眉紧拢。


    凌曦见状,忙止下她的动作:“你这看来是要重新穿。罢了,以后再戴。”


    替她敛饰入匣,复道,“周灵她们说,想为你做几样廑阳的菜式,叫你晌午过去用。下晌你还要到魏家观礼,来得及吗?”


    知柔默不作声地凝了木匣良久,方抬起眼:“来得及。”


    男子冠礼,一般少有女宾。魏元瞻的生辰与冠期仅差五日,前日未宴请亲友,后面这趟算是补给他,连盛星云都得了侯爷邀帖,更遑论与侯府沾亲的宋家。


    知柔走入席厅时,先瞧见了一身华服的宜宁侯魏景繁。


    她见到侯爷的机会实在不多,往岁年节上,她随姐姐前去拜见,侯爷总是含笑待人,而望见她时,那双眼睛会露出一点不一样的迷茫。


    魏景繁应该感觉到她在看他,不久便转过头,与前来道贺的人还礼。


    宋含锦摸了下知柔的胳膊:“四妹妹,我们坐吧。”


    等冠礼开始,魏元瞻步入厅内,他穿着一领素色长袍,神态矜敛。


    于兰城重逢的第一日,知柔明显觉得他长大了,眉眼还是熠亮的,身形轮廓成熟了许多,格外硬朗。


    此刻,他三加其冠,衣色递深,肃然的威仪越发体现出来。知柔在席间遥视,久未挪开目光。


    直到礼成,侯爷于凉亭设宴,二人才近距离地见到彼此。


    知柔站在廊檐下,一袭青衣,两只手微微背在端挺的腰脊后,靠得越近,便能看清她耳旁垂着玉饰,缓慢摇动着。


    “长谦。”她念了一声,那两个字从她唇齿划过,透出一种独特的况味。


    须臾笑了笑,“这样唤,倒像是另一个人了。”


    魏元瞻盯着她颊侧润亮的垂珠,半寸不移地看了好一会儿。


    知柔有所觉察:“你在瞧什么?”


    一语即出,手腕蓦地贴上灼热的掌心,注着一股温和的力道,把她带离宴席。


    长淮和兰晔守在角门,见他二人,知柔并不惊讶,然一出来,盛星云的马车抵入眼中,她不由得怔愣片刻。


    “你们是……商量好的?”站了一站,她问,“要去哪?”


    盛星云昨日得魏元瞻请托,答应观完礼就跟长淮辞到府外。


    夕阳未尽,贪恋地拂过屋檐。他和魏元瞻稍一对视,向知柔说道:“雪南先生给你埋的酒,想不想尝尝?”


    穿过熙攘街市,到起云园,风里飘来荷香,月辉满照。


    园内的豪仆执丝灯相引,一径转下游廊,见庭中石榴正盛,花开如丹焰。


    知柔走得很快,好似要拆一件多年前就该属于她的礼物,颇显兴奋。魏元瞻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嘴角漾开一许涟漪。


    石榴树下,已有仆从在挥弄钻铲。


    这样私密的事,知柔自觉无需旁人代劳。不知与人说了什么,只瞧那些家下纷纷退开,将钻铲递到她手中。


    盛星云观此待去帮忙,被魏元瞻拦住了:“让她来吧。”


    他目视知柔,眼睛里凝着些喜她所喜的神色。盛星云见他认真,便如往常一样听从了他的话。


    幸好,这样的“袖手旁观”不曾久延。


    她掘了尺余深,倏然一声清响自铲上震荡过来,手下微顿,拨去湿泥,一角青釉自其中显露。


    盛星云松了口气,适才与她搭话:“记得我表姐出阁,姨父也从地窖中取出了十几坛女儿红。”想了想,“头回见你,我还以为你是雪南先生的女儿。”


    知柔闻话翘了下唇,一面将酒坛摸出来,间或顾他一眼:“难怪你要找我说话,为了拜师么?”


    魏元瞻上去接过她怀中的酒,顺势将备好的巾帕递出。


    盛星云抬手令人搬来酒具,走到石案旁:“我也记不清了,大概觉得你有意思吧。”


    尽管那会儿她看起来很脆弱,但她那双灵活的、一刻不停的眼珠子在眼皮下转来转去,每一下都散发慧黠。


    魏元瞻听了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就见他又指菜馔,对知柔道:“都是玉风阁的。你不是爱吃鱼么?全留给你。”


    知柔把手拭净,坐在他对面,灯焰贴着五官的起落镶滚一层金色的光。


    “可算是回来了,侯府就不是我该待的地儿……”他犹在絮聒,“这酒,知柔你少饮些,吃完我让人送你回去。元瞻么,你要是吃醉了,索性留下,洒扫抵账,也非不能容你一宿。”


    开玩笑的口吻,魏元瞻也只是睇他一瞬:“去。”在知柔右边落座,纠正道,“我送她。”


    盛星云含笑扫量他片刻,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亲自给三人倒酒。


    月色清朗,满院里盈斥着花香酒香,蓦地有种流年无喧的恬静。


    魏元瞻端盏饮了一口,目光在知柔耳畔琢磨:“从前没见你戴过。”


    知柔也不明白哪里提的兴致——午时见了周灵等,方用完饭,忽言欲图穿耳。生辰之愿,岂有拂她?


    “家里人给的。”当着盛星云的面,她笑答了一句。


    盛星云闻言转目,眼睛跟着她:“这般色泽形制,非俗匠能为。你戴它,俊极了。”


    他一向直言直语,知柔坦然消受。


    魏元瞻两手搁在大腿上,手指匀称修长,屈了一节。心想,盛星云今日怎的这么多话?


    面上无显波动,拿过知柔的碗,替她搛了几样稍远的肴馔,落罢开口。


    “我也有一物给你。”


    说着自袖中取出,宽阔的掌心里静卧一柄短鞘。银线缠口,纹似回云。


    知柔才尝了酒,额心微蹙,转面见他掌中乌革,恍然明白一点,嘴角向两边展起,伸手接过。


    即闻盛星云狐疑的语调:“我说元瞻,今日你加冠,怎倒赠礼旁人?知柔有,那我的呢?”


    魏元瞻轻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


    话音方断,面前起了一阵大风,案上的烛火应时而灭,庭院黯了一层。


    盛星云回头招呼家下。


    魏元瞻歪过身,阴影罩在知柔肩侧,说了一句只有她能听见的话。


    “生辰吉乐,知柔。”


    ……


    不过旬日,北方战事骤紧,一封封急奏连夜弛入禁中,御前灯火彻夜不熄。


    魏元瞻未及上章,诏令已下,命其即还兰城,复守旧任。


    知柔得知此事,第二日天还未亮就爬起来,在马厩套了马,大步朝外去。


    前夜下了雨,薄雾未散。经过曲妃巷,有匹白马拴在树下,蹄尖在石缝里轻轻刨着。


    知柔手劲一紧,目光顺着马身望去,鞍边立了个玄衣公子,视线和她相撞,再没有偏离。


    她翻身下马,牵着辔绳走到他眼前,许是久候了,他衣襟上有濡湿的痕迹。


    “你在等我?”知柔问道。


    唯独生辰那天,她未见到苏都;其余光景,她皆于辰间至冯宅。照这个常例,他不该等候在此。


    苏都的目光定在知柔脸上:“你何日回京?”


    她不觉一滞,指尖收握了下。


    “魏元瞻受调兰城,我去送送他。大概……七日吧。”


    苏都与她对视,目色幽深。


    这副情态,知柔唯恐他误解什么:“我写了信给你,待天一亮,你就该收到了。七日……不算太久,你会等我吧?”


    他收回目光,在她鞍侧一睨:“就带这些衣物?”


    知柔居北璃三载,逢冬必裹厚裘,比旁人畏寒尤甚。


    她听得笑了下:“你我还有要事未竟,我此去,不是不回来了。”


    一缕光线从天际倾落,打在她眼梢,瞳眸灼灼地发亮。


    苏都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没什么笑容,也难察其他的情绪,单如一个寡言的兄长开始叮咛。


    “边陲苦寒,善自珍重。”


    知柔扬起眉梢。


    “珍重”二字,听上去太温和,带着一点离愁的分量,好像在说,我会想念你。


    这种微妙的情绪于心底冲撞,她眉棱微攒,巡睃了他很久。最后松开马缰,做出了一个回应他的举动。


    她知道如何跨越界线,如现在这般。尽管出乎意料,在她靠近的第一瞬,苏都无意识地站稳了,任她拥抱上来。


    她力气极轻,松松的。他先是一愣,继而手臂微抬,将她好好揽进怀里,一寸一寸收裹力道。


    苏都的怀抱很烫,身上有草木和风的气息。


    知柔本是打算示意地抱他一下,便马上放开,他忽然如此,倒令她有些愕然。


    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她,曙光渐渐临落,毫不吝啬地染到衣袍上。


    知柔直起身,看着苏都:“别忘了你和我说过的话。替我多陪陪阿娘。”


    说完瞧一眼天时,重新上马,蹄声转地,马首向旁边不耐烦地甩着。


    “我走了,你回去吧。”


    “好。”


    轻叱一声,马蹄踏上街口,方行不远,她忽然勒马回望。


    同样一条巷子,光线蒙昧,人声寂然。无端想起上次,苏都将赴廑阳,言罢即行。


    此刻,他站在原地,迟迟不动。


    知柔企图从他面上捕捉什么,然相隔之距,已察不清他的神色。


    斜风扫过衣襟,她调转马头,扬鞭疾去。


    雨水在日暮时重新落下,“噼啪”地打在檐上。


    房内擎着灯,窗牖不曾关严,一串雨珠飘进来,落在香头,香雾顷刻如梦消散。


    孙思仁坐在灯下,手里执一把篆刀,轻轻雕刻应诺幼子的扇骨。雕得眼酸才停下来,拂去案上丝屑,复以湿帕擦手,倚靠座中。


    “这段时日,宋阆那边为何全无动静?”他阖目问道。


    边上侍立的随从替他重斟了一盏茶:“听闻其母病重,有人说他不日恐乞假于朝,返乡丁忧。”


    孙思仁眉头轻蹙,喃喃:“死得真不是时候。”睁开眼,端来热茶,慢慢呷了一会儿。


    “万源商团的人呢?上回说有尾巴跟着,处理干净了?”


    随从正要答话,屋外倏然传来异响,就着“哗啦”雨声钻入房内。


    孙思仁眼皮急跳,不禁高声:“怎么回事?”


    外间没有回应。


    他身旁的随从大步夺向门扉,手刚握上边沿,门由外头踢开,一道高昂的人影现立门下。


    雨丝不住从外边吹进来,氤氲的水汽也沾染了铁腥气味。


    孙思仁抓着扶手起身,待要怒吼,即见随从站稳拔刀。


    寒光相碰,窗纸霎时染红,随从的身影倒退两步,直直软了下去。


    孙思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双腿打颤,跌坐回椅上,口中发出紧绷的音调,像是硬生生抬稳,却犹露惊惧。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我乃东宫外家、当朝尚书,敢动我,你们都……”


    足音一步步压近,为先之人的脸被火光照耀,他不由哑了喉咙,全身如遭雷击。


    “你……你是……常遇?”


    话罢,他颤颤着摇首,身体不受控地抖着,“不,他已经死了……你是谁?”


    面前的人穿一领红衣,仿佛铺天盖地的血色尽披于此,脸庞年轻俊美,朱痕点面,有如修罗。


    他朝他走近,手腕轻转,剑斜着,血珠沿刃而下,滴在地上。


    距他三步时,来人停了脚步,弯身掣起他的头发,目光寒戾,语气却很柔和。


    “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常遇的死,孙思仁亲眼所见,此刻望着这张隐存异族血脉的面孔,脊背早已由冷汗濡湿,眸底闪过恐惧。


    “……不可能,常家幼子早判流刑,当年便殁于途中,此事昭然。”


    苏都嗤笑了下,扔开他:“孙尚书的探事之能,不过如此。”


    孙思仁肥硕的身躯被发间的力道带去椅背,碰出一声闷响。


    他眼下似乎已感知不到疼痛,视线紧跟着苏都,急促道:“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我想要的,你不清楚么?”苏都睥睨着他,五指收攥,指节已经拧得发白。


    “朔德七年,你为掩己之罪,诬陷我父通敌——此事,你敢否吗?”


    浓重的压迫感扼在上方,孙思仁呼吸散乱,迟钝道:“不是我做的,是皇后。”


    他顿了移时,“……当年,你父亲屡屡上疏,言军饷数目有差,再延或误战机。我惧事泄,遂去求皇后庇助……”


    他原以为皇后听闻此事定会怒不可遏,然事实却并非如此。


    如阿姐所言,孙家与二皇子休戚相关,若他的过失败露,也必牵连二皇子无缘储副之位;此前的秋狝上,常遇顺三皇子之命行事,此举已表明常氏所属阵营。


    “那封信,对……那封与北璃合谋之信,是皇后命人伪造,不是我,不是……”


    话犹悬舌,密雨间隐隐送来孩童哭啼之声,孙思仁听出那是他的幼子,心头狠狠牵痛,蓦然爬到地上。


    “常公子,求求你,求你高抬贵手……万般罪孽,皆在我一人……稚子何辜,稚子何辜啊?!”


    末尾一句近若高喊,落入苏都耳中,讽意尤甚。


    他轻念了一声:“稚子何辜。”


    当年,他不满八岁,小姰尚在襁褓。那个时候,又有谁觉得他们无辜?


    对着地上一双凄苦而压蓄怨毒的眼睛,苏都笑了起来,声音里滚着讥讽:“原来你也有家眷?”


    好半晌,他笑容收势,透骨的疼痛忍抑在浑身皮肉之下,有泪盈眸,再看孙思仁的眼神已变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常氏一门,一百三十二口,为遮你贪饷之私,血骨尽葬,他们不冤?你诬忠为逆,令我父骸不具形,无人收殓……此冤此痛,也当叫你亲自尝尝。”


    话音刚落,孙思仁沉笨的身子忽然跃起,反身擒过案上的篆刀,朝苏都心口猛地刺去!


    只听锵然一声,篆刀被挑飞,直旋入墙角,苏都手中长剑已划过孙思仁的咽喉。


    温热的液体溅了苏都满身,孙思仁瞪目张口,双手捂着颈处,鲜血自指缝汩汩涌下,一路流进衣衫里。


    不久,他双膝一软,直倒下去,那双浑浊的眼瞳仍惊恐地睁着,像是忽然明白自己会死,却又不信。


    苏都看着他气息尽断,存于目眶的泪水垂了下来,强撑的身体往后趔趄半步,满脸哀戚。


    身后的赵训上前扶住他:“公子……”


    等了许久,苏都一抹脸上血泪,怅然若失的情绪已然消散,声音平静至极。


    “我没事。”《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