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 141 章 山寺
众人散去后, 曹氏犹在王妃身边巴结奉承了好些话,才裹着杏子红的缎面斗篷出去。
却见孟氏没有走抄手游廊,正提着裙裾步履匆匆地追赶着还未走远的昭阳馆的辇轿, 青石板路带着初冬的湿滑,呼吸在寒风中凝成团团白雾, 她鬓上的钗环也随着这样的动作晃动,又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慌忙地扶住,姿态显出几分狼狈。
她一边小跑,一边做小伏低地同轿辇的主人说着什么,曹氏猜测约莫是请罪或是解释的软语。
偏那轿辇却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昭阳馆的大丫鬟甚至将本就密不透风的帘子扯得更严实了些, 用一种讥诮的眼神扫了孟氏一眼。
最终, 孟氏徒劳地停在原地, 背影瞧上去如同一片被秋风卷起的落叶般寂寥。
将一切收于眼底的曹氏不由嗤笑一声,唇角勾起一抹快意。
月前自己初入府时,这位孟姨娘仗着自己是府里的老人, 言语虽客气,眼角眉梢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气,将上下尊卑说得分明。
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 王妃不过是当着众人指点她要去主动邀宠,昭阳馆那位便不给她好脸色了……可见所谓的靠山也不过是孟氏的一厢情愿, 在昭阳馆眼里,她也不过是条好用些的狗。
听闻庄氏得封侧妃后便郁郁的心情在此刻得到了些许纾解, 她也愈发认定跟着三言两语便能分裂庄氏与孟氏的王妃才有她的好前程——她自认家世尊贵,虽在侧妃之位上慢了庄氏一步,可另一个空悬的侧妃位置必然只有她配得上!
她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能接近王爷, 承恩雨露,继而诞下王府子嗣的机会。
可惜,王妃刚拢回王爷的心,显然不会这么快拉拔旁人,她还需得付出些耐心,在王妃面前小意殷勤着,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
隔了几日,宫里果然传出消息来,要王府好生准备着册封事宜。
内侍省的天使们来颁旨的那一日,天公作美,连日阴霾散去,露出了一线初冬暖阳。
懿旨宣读完毕,青娆便正式拿到了成郡王侧妃的金册金宝,府中上下也一派喜气洋洋。
余善长亲自指挥着内使和仆妇们将昭阳馆的一些旧物件撤了,重新按侧妃规制一一安置好新物件,贡缎、珠宝、珍奇、家什都如流水般送进了昭阳馆。
周绍倒还有些过意不去:“你怀着身子,不好大改昭阳馆的格局,等孩子生下来,我再命人将院子扩一扩。”
昭阳馆位置特殊,能用来修建院落的空地还有,倒不像其他院子旁边都是早盖好的园子和景儿,等闲不好改动。
青娆笑嘻嘻地依在他怀里,问起册封后要不要进宫磕头谢恩的事,周绍笑着摇头:“娘娘体恤你怀着身孕多有不便,说等孩子满月了你再谢恩不迟。”
青娆一贯知道宫里规矩大,不意皇后娘娘这样宽厚,心里亦是有几分感激,也想着:宫里倒还真是看重王府的子嗣,这么一想,说明宫里也是十分看重王爷的。
这话题敏感,白日里当着人她不好说,夜里她便在榻上悄悄和周绍咬耳朵。
周绍心中有野望,自然也乐得听这种话,面上板着脸告诫她不许议论尊上,身体却欢喜得不得了,搂着她亲香了小半个时辰。
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他留宿正院的事情,周绍是难免有些心虚,但也拉不下面子同名分上是他妾室的青娆解释宠幸正妃的事,青娆则是不甚在意——
这桩事情里说到底是她得了大好处,有了侧妃的身份,日后许多事情上她都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她的孩子也会有更光鲜的出身。
况且,连陈阅微都能为了大局捏着鼻子重新与她扮起姐妹情深,她又有什么不能低头的呢?这关节,若还像从前一样假装吃醋耍小性,王爷就要怨怪她不懂事了。
往前的十几年她习惯了做下位者,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不会让给她谋好处的贵人寒了心。
殊不知,这份乖顺懂事让周绍愈发心疼她,于是好些时日紧闭大门的成郡王府难得向外头发了帖子,广邀在京的宗室参加翌日的册封宴。
侧妃册封是宗室里头不大不小的一件事,为此办宴也是惯例,故而没人拿来说嘴。
宗室们因前些时日裕亲王出事后的一系列风波缩头缩脑了好一段日子,见这回是皇后娘娘下的懿旨,自然不再畏惧什么,纷纷很捧场地过来赴宴,也想要松快松快。
席上,周绍带着身穿青鸾衔珠礼衣的青娆给几个堂叔伯兄弟敬了酒,众人见这庄氏大着肚子,面上未施粉黛只轻点了口脂,反而更显肌肤莹润,美丽不可方物,有人便笑赞:“得此佳人,兄长真是好福气。”
周绍侧身看过去,正巧碰上青娆迎上来的如水眸光,也是心间一荡,一时竟如毛头小子般恨不得将美娇娘私藏金屋,不许旁人得以窥见。
但这念头只是一瞬,他很快就想起来,今日的一切是为了给她做脸。便莞尔揶揄:“六弟府上妻贤妾美,亦是京中一桩佳话。”
客气寒暄了一番,他才吩咐让照顾着青娆往内院去,亦在各府王妃侧妃面前露了脸,日后便可大大方方过府往来。
由始至终,陈阅微都表现得很大方得体,即便有不喜妾室的正妃在她面前挑拨是非,她仍旧只是一笑而过,仿佛当真与侧妃庄氏亲昵如姐妹,叫那人在心里直骂她蠢货。
册封宴风风光光办罢,庄侧妃在王府内更是一时风头无两。昭阳馆门前终日人来人往,各房各院的嬷嬷丫鬟们都寻着各种由头前来请安问好,就连一向眼高于顶自恃不需要巴结任何女眷的承运殿的内使们,如今见了昭阳馆里的人,也都客气了三分。
风华绝代的美人他们在宫里见多了,今日坐上凤鸾春恩车明日就被厌弃扔进冷宫的也海了去,无需太过在意,但能哄着贵人爬上这样高的位分,那可就不是普通的宠妾了,自然不能再轻易开罪。
没过两日,便到了昭阳馆大丫鬟杜薇出嫁的日子。
虽说杜薇是放出去配人,但因其是庄侧妃身边得力的大丫鬟,这婚事也办得颇为体面。侧妃特意赏了脸,准许她在京城一座两进宅院里出嫁。
那宅子虽不算大,却也收拾得整洁气派,据说是王爷近两年陆陆续续赏给庄侧妃的私产之一。
出嫁这日,天还未大亮,暂充娘家的宅院里就已热闹非凡,府里许多丫鬟婆子们纷纷前来送添箱礼。
院子里摆满了各色箱笼,披红挂彩,虽比不得高门小姐出嫁的十里红妆,但在丫鬟里头,已是极难得的排场了。
丹烟今日告了假,也早早过来了。她穿着一身新裁的绛紫色杭绸小袄,下身系着同色百褶裙,头上簪着赤金排簪,手腕上套了一支红玉镯子,通身说不出的气派,看得旁人眼热。
她被一群小丫鬟众星拱月般围在厅堂里说话,面前的小几上摆着瓜子、花生、蜜饯等,分明在这群人里年纪偏小,众人却都一口一个丹烟姐姐。
一个与杜薇不甚和睦的小媳妇,凑在丹烟身边,语气带着几分酸意道:“丹烟姐姐,要我说,姐姐如今才是侧妃娘娘身边第一得意的人,当时王掌柜该再多等两年的。”
杜薇的夫婿王掌柜替王府管着名下的两间酒楼,生意还算不错,年纪比杜薇大上几岁。
这差事虽体面,可先前离主家太远,王掌柜总担心哪日被人做手脚顶了职,故而想寻个在主子面前说得上话的。
王掌柜的娘觉得儿子出息,又想挑拣姑娘家世容貌,一来二去便耽搁了,直到今年才等到国公府跃升为王府举家上京,王掌柜时常进府和总管汇报,这才机缘巧合瞧中了符合他们家所有要求的杜薇。
小媳妇这话,便是意指杜薇抢了丹烟的姻缘了,可丹烟和那王掌柜的岁数差得可就远了。
丹烟吐掉瓜子皮,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眼风淡淡扫过众人,带着几分傲然:“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强求不得。杜薇姐姐年岁到了,寻个稳妥人家嫁了,也是好事。我嘛,还想再多伺候娘娘几年,娘娘如今身子重,身边离不得贴心的人。”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不过话说回来,前儿我听说河间王府一位姑姑出嫁,嫁的可是正经的官身呢,一嫁过去就成了官娘子,那才叫风光。”
她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了片刻,丫鬟们不由互相交换着眼神。
丹烟这话,分明是透露出她心气极高,将来婚配,目标至少也是官身。这志气,让一些人不免觉得她异想天开,却也不敢当面说什么扫兴的话,反而纷纷附和起来。
厅堂的一角,瑞香闻言目光闪了闪。正院给庄氏谋了个侧妃的头衔,两边明面上似乎也有了往来,故而今日,正院也来了好几个丫鬟,包括她。
她心道:果然如传闻所说,丹烟和杜薇这两位昭阳馆的大丫鬟私下里很是不睦,否则今天这样的大日子,丹烟不在里头陪着杜薇也就罢了,还在外头耍这样的威风……
她想了想,拉了个小丫鬟到身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那小丫鬟点点头,灵活地钻过人群,挤到了正在闺房内由全福嬷嬷梳妆的杜薇身边。
新娘子今日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头上戴着珠冠,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
小丫鬟嘴甜,先是说了一箩筐吉利话,把杜薇捧得如同仙女下凡,接着又故作天真地问道:“杜薇姐姐,你这一出嫁,往后就是良籍了,真真是羡煞旁人。你有了好前程,也该拉拔拉拔底下的姐姐妹妹,将来咱们府里府外互通有无,岂不美哉?不知侧妃娘娘近来可有什么喜欢的玩意儿?咱们虽人微言轻,若能寻摸到一二,博娘娘一笑,也算是尽了心意,积了功德呢。”
经过丁氏一事,吃食是没人敢孝敬了,可弄些小花招讨好主子还是可以的。
杜薇正对着铜镜打量自己的妆容,闻言,描画精致的眉毛微微一动。
她放下铜镜,转过身,看着满屋子竖起耳朵的众人,慢悠悠地开口道:“妹妹们有心了。不过,娘娘如今什么也不缺,王爷和宫里的赏赐如流水般进来。要说娘娘最近在意什么……”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说起来,前儿孟姨娘来请安时,娘娘正与王爷对弈,凝神思索间,孟姨娘冷不丁在后头扬声请安,惊了娘娘一跳,手里的棋子都掉了。”杜薇压低了些声音,仿佛在说什么秘闻,“娘娘当时就捧着肚子歪在了王爷怀里,脸色都白了,可把王爷急坏了。好在虚惊一场,娘娘缓了片刻便无碍了。可王爷当时就沉了脸,勒令孟姨娘,无事不得再踏足昭阳馆,免得冲撞了娘娘养胎。”
她扫了一眼众人各异的神色,总结道:“所以啊,如今送什么东西讨娘娘欢心,倒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识趣,懂得分寸,别在不恰当的时候,碍了娘娘的眼,扰了娘娘的清静,那才是正经道理。”
众人闻言,屋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压低了的议论声。
这些事她们也略有耳闻,听说是孟姨娘近来经常挑王爷在昭阳馆的时候去给侧妃问安,总得有三四回了。但他们倒不知道,王爷为此呵斥了孟姨娘。
这种热闹没能传出来,显见是王爷交代过的,毕竟,五姑娘养在孟姨娘那儿,王爷总得顾忌姐儿的脸面。可今日杜薇却当着大家的面透露了出来……
看来是侧妃娘娘对孟姨娘很是不满呢。
可以想见,今日过后,这消息会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王府的每个角落,孟姨娘的处境怕是要难堪起来了。
瑞香在门外听得真切,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这杜薇看着是风光大嫁,却几乎是被丹烟等人排挤出去的,她借着在昭阳馆的势嫁了好人家,却没有主子的青睐在身上,自然心虚。
那小丫鬟捧了她几句,她就把主子屋子里的事拿出来说嘴,好给自己脸上增光,何尝不是在威慑婆家人?
回到正院,瑞香便一五一十将事情禀报给了王妃。
陈阅微正坐在临窗暖炕上,细细看着下头人拟出来的做道场的章程,闻言,她缓缓抬起头,放下手中的册子。
“哦?庄侧妃如今……竟是这般善妒不能容人了么?”她声音轻柔,仿佛带着一丝担忧,“孟姨娘不过是去请个安,竟惹得她如此大动干戈,连王爷都惊动了。这般行事,倒叫本妃有些忧心呢……”她看向瑞香。
瑞香眯了眯眼睛,亦是心领神会,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说的是。妇人生产之时,犹如过鬼门关,最是凶险虚弱。届时若王爷和娘娘您恰巧因故不在府中,或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这内宅里,总得有个能主事、又真心为侧妃着想的人才好。孟姨娘再怎么说,也是府里的老人,又抚育着五姑娘,关键时刻,或许也能搭把手,出出力呀。”
陈阅微赞许地看了瑞香一眼,叹道:“是啊,本妃也是念着孟姨娘伺候王爷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想到庄侧妃因孕中脾性大,对她多有苛责……罢了,你看着情形,若是那头的日子太难过,你便悄悄从我私库里取些东西给孟姨娘送去,让她宽心,多念着侧妃往日待她的好,凡事多担待些,不要同孕中之人计较。毕竟,来日方长嘛。”
“是,娘娘仁厚。”瑞香躬身应下。
若是昭阳馆和孟氏铁板一块,她们还真难下手,可庄侧妃明显是被自己的侧妃之位和肚子里的子嗣架得目中无人了起来……
待到关键时刻,说不定就会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一口呢。
真是一场有意思的大戏,瑞香眸光中有一丝痴迷,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血红的一幕。
*
为先王妃陈阅姝举办水陆道场的日子很快便到了。
到了正日,周绍和陈阅微带着一众仆从,前往京郊有名的慧恩寺。
道场办得极为隆重,寺内钟磬长鸣,梵音缭绕,僧众诵经之声不绝于耳。周绍虽并不打心眼里信这些,但出于对元娘的追思和对礼数的重视,还是全程参与了主要的仪式。
陈阅微更是表现得哀恸不已,跪在佛前默默垂泪。
按照规矩,后面还有好几日的道场,但已无需两位贵人出面。
原本二人计划当日傍晚返回王府,不料黄昏之际,山间竟毫无征兆地飘起了今岁的第一场雪。
起初只是细碎的雪粒,渐渐地,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不过半个时辰,便将山路、屋舍、林木都染上了一层洁白。
护卫来报,山路被积雪覆盖,湿滑难行。无奈之下,只得听从方丈的安排,在寺中厢房暂住一宿。
寺庙清规戒律森严,即便他们是正经夫妻,也被安排在不同的禅房歇息,并未同住一室。
禅房内陈设简单,房中燃着淡淡的檀香。红湘伺候陈阅微梳洗后,端来一碗汤药,轻声道:“娘娘,该用药了。”
来寺中不可大摆排场,贴身的丫鬟她只带了红湘一个,瑞香则被她留在府里,时刻观察着昭阳馆那头的动向。
陈阅微蹙着眉头,看着那碗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药汁——这是她为了尽快怀上子嗣,特意让太医开的助孕方子,已经连着喝了好些时日。
只是今日一闻这气味,总觉得比平日里还要更苦些。
见状,红湘好言哄着:“娘娘,良药苦口。您且忍一忍,只要调养好身子,早日为王爷诞下嫡子,往后还有什么可愁的?”
闻言,陈阅微接过药碗,屏住呼吸,一口气将药汁灌了下去。那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让她忍不住干呕了几下。
红湘连忙递上清水给她漱口,又奉上甜嘴的蜜饯。
她的表情带着几分怀念:“娘娘还是像在闺中一般,小孩心性。”陈阅微不免想起,从前陈大夫人也是这般哄着她吃药,目光柔和下来。
服完药,陈阅微只觉得浑身疲惫,加之白日里耗费了不少精神,便早早熄烛歇下了。寺院的夜晚格外寂静,只有风雪扑打窗棂的簌簌声,更添几分孤寂与清冷。
然而,她睡得极不安稳,陷入了重重梦魇之中。
一时梦见长姐陈阅姝坐在从前的梳妆台前,对镜梳妆,镜子里映出的却是一张七窍流血、惨白如纸的脸,对着她冷笑;一时又梦见本该早已葬身鱼腹的黄承望,化作水鬼模样,浑身湿漉漉地,伸出被泡烂的手向她索命……她在梦中挣扎、奔跑、尖叫,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些可怕的幻影。
她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不止,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禅房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积雪映照进来的微弱白光。四周万籁俱寂,唯有风雪之声愈显清晰。
“红湘……红湘……”她声音发颤地呼唤贴身丫鬟,想让她倒杯水来压惊。然而,话音未落,她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窗外立着一道模糊的黑影!
陈阅微的呼吸瞬间窒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死死地盯着那黑影,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是梦吗?还是……她颤抖着,不知缘何壮起胆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后,猛地一把推开了支摘窗。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片瞬间灌入,吹得她一个激灵。
就在这风雪弥漫之中,一张脸毫无征兆地贴近了窗棂——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眉眼口鼻,分明就是她梦中索命的黄承望!
湿漉漉的黑发紧贴着脸颊,发梢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珠,在窗台上溅开一圈圈深色的水渍。
那双眼睛,空洞无神,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来自幽冥地府。
“啊——!”陈阅微发出比刚才梦中更凄厉的尖叫,吓得连连后退,瘫软在地。
第142章 第 142 章 上门
“微微……我做错了什么……你因何要害我性命?”
寂静的雪夜里, 窗棂外的“鬼影”裸露的皮肤毫无血色,口中发出飘忽不定、幽怨无比的声音,显得格外瘆人。
陈阅微从前并不信鬼神之事, 但此时此刻,身在庙宇, 她又想起自己重来一世的起点亦是在此处,不由打了个寒颤,怨怪又恐惧地盯着外头的鬼影。
那鬼影得不到回答,似乎极为愤怒,欲要靠近。
大惊之下, 陈阅微勉力跳了起来保住房柱, 精心保养的指甲深深掐进窗框的木头里也一时没觉得吃痛, 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你错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不拿镜子照照, 你一个寒门士子,凭什么妄想娶我?我爹是尚书!我是尚书府的千金!你黄家算什么门第?也配娶我?”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前世的屈辱和今生的恐惧一并宣泄出来以喝退他:“你想娶我, 便是你最大的错!你该死!你本就该死,早死晚死有何区别,何苦耽搁我一辈子!”
“当日并非我执意求娶……是你母亲……托人前来说项……你若不愿, 大可明言……何至于下此毒手……”鬼影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浓的不甘意味。
见那鬼影没有扑上来索命, 陈阅微心中的恐惧消散了许多,长久以来对黄承望的鄙夷和怨恨占据了上风:“明言?婚事已定, 我如何明言?难道要我自毁名节,成全你们黄家的痴心妄想?自然是以我的名声前程为先!你死了干净,一了百了,难不成还要我为你家守节?笑话!我劝你速速从我的梦境离去, 莫要在此装神弄鬼,否则我即刻请寺中高僧作法,叫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恶意和毫不掩饰的傲慢。
陈阅微觉得这是梦境,否则她的贴身丫鬟早该进来了,可既然四下里无人,也只有这个孤魂野鬼托梦吓她这个解释说得通了。
闻言,鬼影似乎被她的恶毒彻底激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你这等心如蛇蝎的恶妇尚在人间享尽荣华,我何惧魂飞魄散?天道不公,我便亲自来讨个公道!”
“你敢!”她又惊又怒地尖叫起来。
几乎就在怒喝响起的同时,禅房院落紧闭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脚踹开。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檐角的积雪簌簌落下。
周绍披着玄色貂皮大氅,裹挟着风雪骤然出现在院门口。
他是习武之人,这边院落传出陈阅微的尖叫声时他便醒了,本以为是有刺客,可到了院门口却隐隐觉得不对,下意识地将护卫留在了门口,却未曾想到看了这样一场大戏。
陈阅微只看到他面色铁青,眼底是前所未有的震惊,仿佛凝结了千载寒冰。
大氅上落满了半化的雪花,肩头更是浸湿了一片,显是已在门外站立多时。
他手按在腰刀柄上,神情肃杀,目光如电般射向窗边那道鬼影。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陈阅微的尖叫戛然而止。她惊恐万状地扭头看向院门,当看清周绍那张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时,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窗外积雪还要苍白。
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
这不是梦!
那方才她那些恶毒至极、不打自招的话语,全被她的夫君、成郡王周绍听了个一清二楚!
“王……王爷……”她嘴唇哆嗦着,试图辩解,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又要瘫软下去。
周绍却根本看也不看她,他的目光如利刃般锁定在窗外那鬼影身上,下一瞬便敏捷地跃出窗去,动作快得惊人,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已一把擒住对方的手臂,又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帕子塞住了他的口齿,不让他再胡言乱语。
他将人拖去院外,扔给了不敢进院的护卫,冷声道:“将此人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到屋中,燃着冰冷怒火的眼睛看向了窗内抖得如风中落叶的陈阅微。
陈阅微目睹这一切,更深刻地意识到,那是黄承望,活着的黄承望!
他居然没有死!
她下意识语无伦次地试图挽回:“王爷!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样!是……是有人陷害妾身!是……是他们合伙设局害我!妾身方才……方才以为是梦魇了……”
周绍却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的续弦。
他想起元娘,即便她极其厌恶方氏,她也从来没有对方氏下过毒手。可小陈氏,生得一张与她这样肖似的脸,从来只有娇憨良善的表情,背地里,却为了高嫁对未婚夫下这样的死手!
且时至今日,她仍然毫无悔改之意。
从前,她能为了悔婚杀了黄承望,那日后,倘若他有落魄那一日,她会不会也因要保全性命,亲手送上一杯毒酒替他的政敌了结他的性命?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遍体生寒,他冷冷地看着她,轻声道:“若你当真问心无愧,看到故人死而复生,你该高兴才是,王妃。”
厚重的禅房门被人从外面紧紧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陈阅微彻底瘫倒在地,冰冷的地板透过单薄的寝衣刺入骨髓,却远不及她心中的寒意。
夜色里,风雪更急了。
*
一大早,便有人拍响了成郡王府的大门。
门人出来看了一眼,见来人一身布衣,心里便骂骂咧咧起来,作势要驱赶对方。
那年轻女子却攥着一物示意,倔强抬头道:“我要见侧妃娘娘。”
门人本不甚在意,庄侧妃出身微寒,如今骤登高位,自打入京以来想借着从前的交情打秋风的“故人”不在少数,这些人就是不懂得高低贵贱,今非昔比的道理,若是什么人都能进王府的大门,他这脑袋也别想要了。
正准备嘲讽两句,看清对方手里的东西便怔了怔,居然是庄家的信物。
难道是庄家的哪门子亲戚?
放在平日里他可能还要犹豫一会儿,可近日王爷王妃都不在府上,府里的中馈理所应当地交到了侧妃娘娘手里,这正是个去攀交情讨赏银的好机会。
于是他问了名姓,将人客气迎到门房里小坐,嘱托了另一人看好她,自个儿小跑着进了宅子禀报。
不多时,他便笑嘻嘻地去而复返,送她去昭阳馆待客的厅堂。
饶是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在看到昭阳馆的豪奢与气派后,杨英还是失了些镇定,显得局促不安。
等青娆裹着白狐大氅被人簇拥着出现时,她站起身来,看了好几眼才勉强认出来这是当时她救下的那位姑娘。
“杨姑娘,好久不见。”
青娆也很是意外杨英会找上门来。
据她收到的消息,杨英日前已经带着包袱离开了黄府,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虽然没有她出京的消息,但她以为,杨英不会再理会黄家的事了。
可若是如此,她就不会辗转来到王府门前。
果然,杨英一开口便是:“娘娘,黄承望他,是不是闯祸了?”
时间回到杨英负气离开黄府那一日。
她腿脚功夫了得,虽满腔的怒火,但也很快就发现有人在跟着她。
山间的猛兽有时要比人还敏捷得多,杨英出身猎户之家,早就练就了一番躲避的本领,很快,她便在巷角看清了跟着她的那人的样子。
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稍一细想,便明白是黄承望派来的护卫。她心里嗤笑:都说大户人家惜命,没想到还真不是传言,养这样的护卫,要花不少钱吧!
但在京城这些时日,她也看出了黄家的底蕴并不够看,花重金养的护卫,不用来护卫几个主子,反倒来跟着她这个被“抛弃”的猎户女,实在怪异。
杨英咬了咬唇,决定折返。
她没有回到黄家,而是在黄家附近的一间客栈落了脚。
客栈旁边便是茶楼,有不少本地的老饕和闲散人士时常聚首,议论新鲜事。
她出身下层,性子活泛,抛却几个话题,舍了几个铜板,很快就从伙计和客人口中打听到了叫她意外的事。
一是黄府并没有对外透露黄家五公子活着归来的消息。
二是黄承望的座师膝下有三子一女,幼女先今方七岁,不堪婚配。
三是黄家五公子从前的未婚妻,如今高居成郡王正妃之位,贵不可言。
四是……
“黄承望?你是说黄家五公子?他不是已经……”
杨英抬眸看着一副茫然无知模样的贵妇人,低声道:“娘娘,他活着,对您才更有价值,不是吗?”
她了解程望,他非要费尽心机安排这么一场戏,无非是想让她死心,让她恨他入骨,再也不想同他有牵扯。能叫他这么狠心,除非他是陷入了必死之局……
她不了解京城这些名门贵胄的弯弯绕绕,但她懂打猎。
入冬之前,山间的猎物是有数的,平日里看着和睦的邻居会同她锱铢必较,狭路相逢之时,半点不会相让。
成郡王府就好似一座山头,正妃出身高贵,侧妃一身荣宠,看着两人平分秋色,可当真会像外界传言那般,妻妾和美吗?荣华富贵是有数的,你多些,我便少些,岂有人会愿意低头吃亏?
自打她入京以来,蒙受了她“恩情”的庄家看似什么都没有做,可黄承望仍旧如他们所愿地走上了那条路。
她不信巧合,只信每个陷阱都是猎人精心设计的。
面前的女子是高超的猎手,想要独占山头里的所有猎物,她没有丝毫力量能同她正面抗衡,半点威胁也无法造成,但她可以帮她,让猎物更没有反扑之力。
条件是,保住那个诱饵的命。
她的表情很镇定自信,眼眸中却不由闪过紧张。
一身华丽钗环的美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唇边绽出一个笑容,轻叹道:“能有杨姑娘这样的妻子,当真是他的福气。”
第143章 第 143 章 献策
翌日, 山路上的积雪被王府护卫勉强清扫出一条可供车马通行的窄道后,成郡王府诸人便踏上了回府的路。
来时,王爷王妃还同乘一架马车, 有说有笑,回程时王爷却自个儿骑着马, 后头一个不起眼的马车里还捆了个不明身份的刺客。
众人都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谁都能瞧得出王爷面色阴沉如铁,风雨欲来。
车驾径直入府,周绍未作片刻停歇,便直奔老王妃所居的宁安堂。
“母亲。”周绍挥退左右, 对着正一脸心疼地给他递来暖炉的老王妃, 开门见山道, “儿子要休了陈氏。”
老王妃吓了一跳, 扫了一圈房内,没有鹤哥儿的踪迹,这才微微吐出一口气。她看着儿子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决绝, 忙问道:“这是怎么了?昨日出府时不是还好好的?究竟发生了何事?”
老二年少时是有几分无法无天,可自打成亲后,那不服管束的性子已经收敛了许多了, 若不是出了惊天大事,他不会一上来便把话说死。
周绍深吸一口气, 强压着翻涌的怒火,将昨夜慧恩寺中, 陈阅微如何被“鬼影”所惊,又如何癫狂失态、亲口承认谋害前未婚夫黄承望的经过,简略却清晰地叙述了一遍。
“……这都是她亲口所言。但听字字句句,皆因嫌黄家门第低微, 恐误其前程,便行此毒手。其心之歹毒,其性之凉薄,令人发指!此等蛇蝎妇人,岂可为王府主母?儿子一刻也容她不得!”
放在从前,周绍的怒火还不至于如此浓烈。
偏偏此事是出在他与陈阅微重归和睦,甚至让他找回了几分和陈阅姝当年新婚时琴瑟和鸣的感觉……美人青稚俏丽,私密之时,两两相望,他心中也并非没有丝毫情愫。
而那些情愫到了此时,便成了点燃他怒火的引信,让他觉得自己被愚弄,元娘被亵渎。
老王妃听罢,亦是倒吸一口凉气。
她万万没想到,那个在她面前总是温良柔婉的二儿媳,私下里竟能干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人前谈婚论嫁,人后痛下杀手,哪个男人听闻此事不骇然?怪不得幼子如此生气。
然而,最初的惊骇过后,多年的阅历与权衡便占据了上风。
老王妃蹙紧眉头,沉吟片刻,缓缓摇头道:“老二,你的心情为娘明白。只是……休妻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还需慎重啊。”
她抬眼看着儿子,语重心长地分析道:“一来,小陈氏毕竟是陈尚书的嫡女,陈家如今圣恩正隆,又是鹤哥儿的亲外祖家。昨夜之事,仅你一人听闻,细究之下,此事并无其他物证。若我们执意休妻,陈家岂会善罢甘休?必定反口不认,甚至攀诬我王府构陷嫡妻。届时,不仅亲家成仇家,鹤哥儿又该如何自处?”
“二来,”老王妃声音压得更低,“你这桩婚事,是你在陛下跟前求来的,是御笔亲赐。若以心肠歹毒为由休妻,且不说陛下是否会信,这岂不是明指着陛下当初识人不明?天家颜面何存?如今朝局微妙,正值关键之时,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王府。若因此事惹得陛下不悦,或被政敌抓住把柄,攻讦你治家无方、有负圣恩,岂非因小失大?”
老王妃的意思很明确,与王府的声誉和周绍的前程相比,陈阅微个人的罪孽,反而成了次要。
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她看来,将陈阅微继续拘在正院,严加看管,让她做个有名无实的王妃,才是眼下最稳妥的做法。
周绍眉头紧锁,他何尝不知母亲顾虑的有理?但他想起陈阅微那副毫无悔意的狰狞嘴脸,便觉如鲠在喉。
他冷声道:“母亲的苦心,儿子都明白。但那黄承望已经闹到了本王面前,若是不惩戒陈氏,对方将此事宣扬出去,恐怕后果更难预料。”
寺中原本已经不允许闲杂人等入内,好端端的,黄承望却摸了进来。他派人查了之后,发现寺中有一僧人在昨日晚间便没了踪迹,想来是对方花了大笔银钱买通了他,那僧人才肯为此铤而走险。
那黄承望显然是铁了心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了。
闻言,老王妃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人既然你已经带回府了,咱们自然有法子拦住那些闲言碎语。已死之人,即便再次消失,想来也不会引起风浪。”
她到底是在后宅争斗中浸淫多年的老人,为了维护家族利益,提出这等狠辣决策时,面上并无太多波澜。
周绍看向母亲,明白她觉是得灭黄承望的口更为保险。
他厌恶陈阅微,也恼怒黄承望以下犯上将这等丑闻算计着闹到他面前,但要因此夺了他的性命……
周绍一时拿不定主意。
再怎么说,黄承望也身负功名,寒窗数十载走到如今并不容易,且细究下来,是他成郡王府对不住他……
但留了黄承望的性命,或许会让他原本的大好局面陷入被动,得不偿失。他内心深处,亦是有这样的忧虑,所以才会第一时间将对方控制起来,秘密带回府上。
半晌未能言语,只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此事……容儿子再想想。”
离开宁安堂,周绍心情愈发沉重烦乱,径直回了承运殿。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案后,望着窗外枯枝,怔怔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通报声:“王爷,庄侧妃在外求见。”
周绍此刻谁也不想见,下意识便要挥手拒绝。但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他想起青娆如今身怀六甲,若被他当众拒之门外,难免会被府中那些势利小人看轻,以为她失了宠。他虽因正院之事心绪不佳,却不愿因此让她受委屈。
“让她进来吧。”周绍终是叹了口气,拧着眉心道。
殿门轻启,青娆扶着丫鬟的手,缓步而入。她身着宽松的水蓝底绣缠枝袄裙,腹部隆起已十分明显。
令周绍有些意外的是,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布衣、低垂着头的妙龄女子。
青娆捧着肚子正要屈膝行礼,周绍已起身快步上前扶住了她,语气不自觉地放缓:“你身子重,不好生在昭阳馆歇着,怎么过来了?”
他的目光掠过她身后的女子,觉得有几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青娆就着他的手站直,柔声道:“扰了王爷清净,是妾身的不是。只是杨姑娘有要紧事想恳求王爷,已经苦等了半日了,听闻王爷回府了,妾身便带她来了。”她侧身,示意身后的女子上前。
那女子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秀丽却写满焦虑与惶恐的脸庞。
周绍仔细打量了几眼,这才认出竟是当初在淮州山中救了他们一行人的猎户女。
“王爷,杨姑娘想向您求个恩典。”
上位者冷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杨英猜测得出,对方此时此刻在怎么揣测她。
她没怎么犹豫,硬着头皮开口道:“民女明白,当日恩情已然用银两了却,自不该贪得无厌,挟恩图报。只是夫君一时糊涂,恐怕闯了祸事,但求王爷看在先前的缘分上,无论如何,饶恕我夫君一命!”
周绍被这突如其来的恳求弄得一愣,心中的烦躁更甚,蹙眉道:“你夫君?你夫君是何人?本王何时要取他性命?”
杨英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周绍,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回王爷,我夫君姓程,名望,原是民女家中招赘的夫婿。民女也是近来才知晓,他受伤忘却前尘之前,还有一个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黄、承、望。”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
“程望……”
周绍沉吟一会儿,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你是城关县人氏?”
杨英点头。
半晌,周绍才哑然失笑。当日他还是英国公时,还曾想着要提拔寒门士子为他所用,是见过“程望”的,昨夜天色昏暗,对方那副装神弄鬼的打扮,他倒没认出来。
只是没想到,不仅他在城关县见过他,他流落乡间入赘的妻子还恰巧是他的救命恩人。
一时间他都不知该说些这是缘分还是孽缘了。
不过,想来杨英所言非虚:若非失去记忆,黄承望没必要装成穷酸学子再次苦读赶考,这是一入京就会被同僚同窗拆穿的事情。
至少,这不是一个忍辱负重想向他成郡王府复仇的故事。周绍眼中的戒备和疑虑消散了些许,但他没有立时松口,只是让人带杨英下去休息,好生招待着。
杨英没能得到准话,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但她好歹还记得庄侧妃的交代——绝不能用要挟的方式来逼迫这位王爷就范,这只会将事情弄得更糟。于是也只好不甘地离开了承运殿。
周绍审视的视线不由落在青娆身上。
黄承望的事牵连着正院,如今青娆又掺和了进来,纵然他宠爱她,心里也难免怀疑。
青娆早在杨英找上门来时便有了心理准备,此刻也是不慌不忙,拉着他坐下,如同夫妻闲话家常般地将事情说与他听。
“……这杨姑娘也是聪明,人生地不熟的,硬是凭着坊间百姓的消息找到了我这儿来。”她觑着周绍的神色,低声道,“从前没见过她的夫君,没想到竟是那位……妾身本也不想给王爷找麻烦,想着随意打发了就是,谁知道她话里话外,都说当日捡到那位时,他头上有被人击打的伤势,怀里还有什么信物……我瞧她语焉不详,怕是有什么隐情,才带她来了。”
周绍神色微变,眸光一冷。
倒没想到,杨英手里或许有当年之事的物证。
见她目光炯炯望着自己,周绍也知道府里这异常的动静瞒不过她去,便叹息着将寺中见闻说了。
青娆瞪圆了杏眼,喃喃道:“怎么会?当年出事的时候,四姑娘伤心得哭晕过去好几回,还大病了一场……”
这是满府皆知的事情,周绍也略有耳闻。
只是当时有多感慨世事无常,叹妻妹命途多舛,如今再看,便有多讽刺。
他目中盈满戾气,却忽然被人抱了满怀。
“王爷不要动怒,小心伤了身子。”
周绍神情一顿,心里暗道:这丫头怀了孩子,倒不如从前机灵了,从前还知道看见他心情不好便躲远些,如今却还敢迎着刀尖上,也不怕他发脾气牵连了她。
这样想着,愈发觉得她肚子圆滚滚的,人却还这样消瘦,像是孩子把她吃的饭全夺去了似的,叫人心疼。
摸了摸她的头发,叹道:“几日不见,你又瘦了许多,平日里是不是又挑嘴了?”
青娆眨了眨眼。她院里伺候的都觉得她脸圆了一圈,宫里送的嬷嬷还隐晦地让她少吃一些,免得孩子个头大了不好生,怎么这人眼里倒觉得她瘦了?
但她也不和他犟嘴,闻声就笑嘻嘻地抱住他:“那王爷有空时多来陪妾身用饭,所谓秀色可餐,想来便能多用两碗。”
男人一怔,旋即失笑地捏捏她的脸。
“胆子愈发大了,还敢调戏爷了。”
玩笑亲昵一番,心情却好了不少。他沉吟片刻,问:“黄承望如此以下犯上,你觉得,他该不该死?”
青娆看了看他,却一时没有回答,反倒讲起了杨英是如何负气离开黄府的。
末了,她才捏紧了他的手:“王爷觉得,他为何要让设计让杨英走?是存心要以下犯上报复王府吗?”
周绍默然。
显然不是。
他是知道他回京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对他来说是必死之局,才想存着鱼死网破的念头,故意混入寺中,让他看清枕边人的真面目。
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求存。
但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成事,所以下意识地,将自己最看重的人推出漩涡,盼着她能平安。
“虽是流落乡间无意促成的姻缘,可瞧着倒也很深情。若非如此,杨姑娘也不会因为那点揣测,就敢大着胆子来求您了。”
黄承望钦慕的人是杨英,那他夜闯寺庙,就不是因为对已经身为成郡王妃的陈阅微念念不忘,因爱生恨了。
即便厌恶陈氏,贵为宗亲的成郡王也不能容忍有人肖想他的枕边人。
果然,听得这话,周绍的神情明显更松弛了些。
他嘴上道:“你啊,总是对别人这点小情小爱心软,也不怕引火烧身。”
青娆就挨着他蹭了蹭:“再怎么说,杨姑娘也是咱们家的恩人,我是不想王爷日后想起来不痛快。”
周绍就斜睨她一眼:“他日日在京城里晃,本王也觉得碍眼,不痛快。”就如她那位齐家哥哥一般,碍眼得很,恨不得立时将人赶出京城,却又怕因此让她多看了他两眼。
青娆转了转眼珠子,低声耳语几句,轻笑了起来。
“就你鬼主意多。”
她依偎在他怀里,清浅的笑意慢慢地爬上她的眸底。
黄承望这么辛苦才回到京城,回到她的好姑娘面前,送了她一份大礼,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地死去呢?
他得好好活着,要让周绍每想起他一次,就觉得兔死狐悲,就对陈阅微厌恶至极才好。
第144章 第 144 章 坦途
黄承望被秘密押解回王府后, 并未经过任何审问,直接被投入了阴冷潮湿的地牢深处。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地牢里只有墙壁上一点如豆的油灯, 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隐约的血腥气。
黄承望靠在冰冷的石壁上, 浑身疼痛——那些押送他的王府护卫,显然将他当成了意图不轨的刺客,一路上没少给他苦头吃。
他蜷缩起身子,苦笑着想,成郡王甚至不屑于来见他一面, 问一句话, 这态度再明显不过:此事必须被掩盖, 而他这个外界看来的已死之人, 最好的归宿就是再次“消失”,才能彻底闭上嘴。
铡刀悬在头顶,说不恐惧是不可能的。但早在他设计让杨英误以为自己背叛她时, 他便已经预料到了可能会有这一日。
至少,而今成郡王已然知道了陈阅微的真面目,以那位王爷的城府和手段, 日后必定会对陈阅微信任全无,不会再将权柄交予她手。陈阅微再想借着王府的势迫害黄家其他人, 怕是难了。
用他一条命,换黄家全家安宁, 换她平安一世,也算是值了。
杨英冰雪聪明,更是打猎的一把好手,城关县曾经也有富户想要求娶她给自家幼子为妻, 只是杨家二老和杨英的几个兄弟变着法打听了对方的为人,却是不肯让女儿嫁进那种面上光的虎狼窝里。
他们因这种事分开,想来以她的爽利性子,回了城关县就会道自己丧夫,说不准没几日就会再有人上门来求娶……不知她会不会点头,若是点头了,也只盼着她改嫁的那人对她俯首帖耳,无有不从……
混乱地想着前尘后事之际,忽而有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出现在他耳畔:“他人在哪儿?”
他怔怔地看过去,便与杨英焦急的视线正好对上,后者立时迅速地将狱门打开,扑了上来。
“你没事吧?怎么这么多伤?”
他初时以为是自己快死了,弥留之际做了美梦,等对方温热的手指触到他脸上的青紫时,他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阿英?你怎么进来的?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心中大骇,先前之所以费尽心思将她“赶出府”,就是怕她凭着一身功夫在京都这种地方为他逞能——纵然身负奇功,到底只是血肉之躯,比不得朝廷的刀光剑雨。
黄承望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道杨英是怎么一路闯进来的,可毫无疑问,若要搭救自己出去,实在是天方夜谭。
况且,他若一走了之,成郡王府的雷霆之怒,必将倾泻在根基浅薄的黄家身上。
思及此,他硬起心肠,板起面孔,故作薄情之态:“何须你来搭救?我不过是在王爷跟前失言,待明日岳父大人前来为我求情,此事自然化解。你这般作为,徒惹麻烦,我便是有心,也无法再娶你为妻。”
硬生生将先前关切的话转为轻蔑。
杨英闻言,并不着恼,只淡淡瞥他一眼,忽然伸手,精准地揪住他的耳朵,用力一拧。
“岳父?你指的是那位膝下仅有七岁稚女的座师么?”她冷哼一声,眸中却并无多少怒意,反倒透着几分了然,“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到头了,存心讨打!谁要你娶?你是我杨家明媒正招的赘婿,婚书手印俱在,在外头,你得听我的,休得自作主张!”
黄承望吃痛,愣怔地望着她,眨了眨眼。往日夫妻恩爱,甚少红脸,他从未领教过村里汉子们所说的“媳妇厉害”是何滋味,此刻见杨英柳眉倒竖,竟有些新奇,又有些隐秘的欢喜。
“疼……”他下意识告饶,想如寻常时候般靠近她,却又因身处险境而迟疑。
虽不知她如何得知真相,但眼前危机四伏,他绝不能让她滞留于此。“阿英,此事我自有计较,你速速离去,可好?”
杨英静默地凝视他片刻,直看得他心焦如焚,欲再催促时,她才摊开掌心,露出一枚黄铜钥匙:“你还不明白么?我并非偷偷潜入。”
她面上绽开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轻轻将他拥住,声音低柔却坚定:“傻子,早同你说过,大事小事皆要听我的,不可擅作主张。”
在她轻柔的叙述中,黄承望的神情由困惑转为震惊,最终化为难以置信的恍然。
他万万不曾想到,当日阿英在山中偶然救下的贵人,竟是成郡王周绍!
若早知有此渊源,他何须行此险招,自有更稳妥的解决之道……
*
昭阳馆内,暖意融融。
青玉净了手,接过丫鬟递来的热帕子擦拭干净,便与妹妹青娆一同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小憩。
自打青玉坐完双月子,她便一门心思地想上门来看青娆,只是孩子太小,饶是从王府拨了乳母精心照料着,还是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不舒坦,叫她丢不开手。
加之王府近来多事,郑安唯恐青玉性子率直,不慎触怒正院霉头,即便有青娆维护恐也难逃责罚,十次里有九次寻由头拦她。
再者,青娆身怀六甲,王爷亦常来探视,青玉这个年岁仿佛的姐姐不便久留,故而今日姐妹二人能得此闲暇,促膝长谈,实是回京后的头一遭。
见屋内侍候的丫鬟皆已屏退,青玉才低声问:“王爷当真肯放黄家那位一条生路?”
青娆慵懒地调整了下靠枕的位置,唇角微扬,叹:“到底有一层救命的恩情在,也算是他命好,误打误撞与杨姑娘成了亲。”
青玉啧啧称奇,倒没想到成郡王这等天潢贵胄,还能将乡野之民的恩情放在眼里。
青娆对此却并不意外。
她深知,王爷内心是重情义、讲道义的。
他敬重与原配陈阅姝的结发之情,故而陈阅微这个胞妹才能屡次借先王妃之名拉近夫妻关系;
他恪守君臣之道与宗室亲缘,故昔日愿为懿康太子尽心竭力,太子病重时更是长守宫中寻觅良医;
即便是令他极为不喜的齐和书,他也未曾因其身份低微而背着她暗中处置。
那么,对于黄承望这般寒窗苦读得功名,却险些被未婚妻害死的可怜人,他更难以仅为维护虚名而痛下杀手了。
而杨英这个恩人,便是最好的台阶。
那日她稍加劝解后,王爷很快便有了决断。
当夜,便有一队护卫悄无声息地护送杨英夫妇返回黄府。算来时日,黄承望面上的伤痕也该愈合了,待他这位“失踪”已久的庶吉士前往吏部报到,自会有人以“学业未竟”为由,将他外放至一处偏远贫瘠之地担任县令。
此等仕途,与同进士出身者的待遇无异,外人听来或许觉得惋惜,但对黄承望而言,这已是眼下唯一的生路,他只会感激涕零。
“正院那头儿,可知晓了?”青玉努努嘴。
到这会儿,她仍旧有些不敢置信,当日瞧着玉容花貌再娇滴滴不过的四姑娘,怎么会是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恶毒妇人。
青娆嫣然一笑,眸中掠过一丝清冷的光:“这样的大好事,当然要让王妃知道了。”
青玉挑了挑眉头,面上神色亦舒缓下来。
自打她意外从颜老九那里得知四姑娘在悄悄探听英国公府的消息那日起,她就疑心青娆姻缘被毁是四姑娘的主意,等青娆的信里也隐隐透出这个意思后,她就更是恨极了四姑娘。
表面上一副厚待下人的模样,却平白断了手底下人的生路!何等虚伪!
虽说青娆后来得了王爷恩宠,可四姑娘转头就进府做了王妃,每每想起青娆要在她手下讨生活,青玉便恨得不行,寝食难安。
奈何世族之女的身份与她们隔着鸿沟,她也只能忍了又忍,直到庄家脱籍,成了良籍,开了府,她才觉得稍稍能挺直脊梁,只想着能早日成为二妹的依靠。
青玉扫了一眼侧间被哄睡了难得安稳的顺哥儿,摇头道:“也不知道这臭小子什么时候能长大,到时候考个功名做了官,说出去,你娘家也是官身,就没人再敢拿这个说嘴了。”
说者无心,青娆却眼角微酸。
她正得宠,又有了侧妃的名分,旁人见了都艳羡她的富贵日子,只有她的家人,她的姐姐,看着她身居高位,却担忧她不便对人言的苦楚和屈辱。
她握紧了姐姐的手,笑着道:“如今哪里还有人敢说我的不是?这府里上上下下,除了老王妃和王爷,可都要看我的脸色过活。”
说这话时她语气故作骄横,但她倒也没有说大话:正院自打从寺中回来,便被王爷以在寺中受了惊吓病了为由关了起来,而她有朝廷册封的侧妃名位,名正言顺接过了主持中馈的权柄,在府里说一不二,自是今非昔比。
青玉瞧见她眉目中不再遮掩的恣意,再不似当日姐妹在王府重逢,满府张灯结彩,她却隐含一缕若有若无的忧虑与焦灼,心中也是一松。
是啊,她们已让那劲敌狠狠跌了一跤,此番,对方若想再翻身,怕是难了。
往后的日子,想必是云开月明,坦途在望。
姐妹俩本就同丫鬟打了半上午的双陆解闷儿,此刻叙话一二,便也沉沉入睡。
第145章 第 145 章 封官
归府时, 已经是华灯初上,檐角悬着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
青玉抱着孩儿从马车上下来, 乳母小心在旁搀扶。她抬眸便瞧见自家夫君郑安正守在鎏金门灯下,身影被暖光拉得颀长。她眼睛一亮, 唇角不自觉扬起,也顾不得仪态,略提裙裾便加快脚步奔向他。
恰在此时,忽见一中年文士自西边巷口转出,径自走向郑安。那人身着茶色暗纹直裰, 手持一柄竹骨扇, 虽是文人打扮, 眉宇间却带着几分世故。他口中喋喋不休, 眉飞色舞间自带一股不容拒绝的热络。素来在外人跟前沉静如水的郑安,此刻英挺的眉宇间却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不耐。
青玉缓下步子,心中了然。自打他们庄家脱籍立府, 门户渐显,便不乏有人试图借机攀附成郡王府的权势。瞧这文士衣料讲究却行止冒失,想来又是个自以为是、强人所难的访客。
她心中不豫, 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抱着孩子走近, 声音轻柔地打断了那人的话语:“夫君,今日顺哥儿在外头有些不舒坦, 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
借孩子的由头,自然是要将郑安引入府内。寻常稍有眼色之人,此刻便该顺势告辞了。
哪知那文士闻声,非但不退, 反而侧目看来,目光在青玉身上一扫,竟开口便是训斥:“你一个妇道人家,连个孩子都看不好,倒来惹在外行走的主君心烦,成什么样子!”
青玉表情一顿,柳眉就竖了起来。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打有了顺哥儿性子温顺了些,却也只是对着孩子,又怎会忍受外人莫名其妙的苛责?
不等她反唇相讥,那人却像是被踩了尾巴般,陡然色变,声音猛地拔高:“你方才称他什么?顺哥儿?”他猛地转向眉头紧锁的郑安,痛心疾首般斥道,“荒谬!尔孝道何在?怎敢为晚辈起这等僭越的名讳!简直不知所谓!”
青玉愣住,郑安的耐心却已彻底告罄,他面色倏地沉下,眸色冷冽如冰,如同毒蛇般盯着男人:“这位大人,慎言!郑某早已言明,大人您认错了人。既非亲非故,这孝道二字,从何谈起?”他伸手,紧紧握住青玉微凉的手,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另一桩事说来本是街坊皆知,若大人您孤陋寡闻,郑某也不妨再告知您一遍——
“我是庄家的赘婿,不是什么主君,顺哥儿,乃我妻青玉之子,自然也姓庄。”
说罢,他便没有再理会气得发抖的男人,冷声吩咐护卫不许他靠近庄府,径直带着妻儿进了府。
徒留郑康顺面色铁青地留在原地。
时间回溯到五日前。
明德侯府内,熏香袅袅。
明德侯夫人郑氏正在挑剔侯府绣娘给明德侯新裁的衣裳,她的陪嫁嬷嬷林氏从外头进来,附耳同她道了几句。
郑氏竖起眉头,将绣娘打发走了,便将茶盏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搁:“林嬷嬷,你也是老人了,说是随意嚼主子的舌根,你该知道下场!”
林嬷嬷立时跪了下来道不敢,却坚持道:“老奴老眼昏花或许是糊涂了,不如夫人唤来我那不成器的二儿子亲自问上一问……”
郑氏脸色虽难看,到底应了:她是郑氏女,自然不是瞻前怕后的性子,若真是被自己的夫君欺负到了头上来,也该早做应对,而非捂住耳朵,伤春悲秋度日。
很快,林嬷嬷的儿子荣义便进了正院。他身量瘦高,模样机灵,口条也顺,三两句漂亮话便哄得郑氏怒容敛去,耐着性子听他娓娓道来。
荣义在侯府外院做采买,虽不是近身伺候明德侯,却也洞悉侯府的人情往来和侯爷近来的动向,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差事。
据荣义说,近来侯爷行事有些古怪:与河间王一脉的官员来往变少,从私库里支出的应酬银子却变多了,前些时日,还从库房里取了好几件专给婴孩使用的金锁玉器走,亦没有登记在册。
荣义心中好奇,有一回便借了采买的由头跟上了出府的人马,却见侯爷在茶楼与一位年轻人相谈甚欢,一副对待亲近子侄的样子,细看那人眉眼,倒与侯府的大爷二爷有几分仿佛。
他有心找茶楼伙计打听,伙计倒也不知那年轻人具体底细,只知道他家似乎近来有添丁之喜。
荣义不似他老娘那般妄加揣测,言辞间并没有夸大,可这反倒更让郑氏的心揪了起来。
当年她嫁过来没两年,侯府老太太就让她打理中馈,等生下嫡长子,她也能很顺利地往外院安插人手,从未受到明德侯半分冷眼。
从前她只觉得夫妻恩爱,互相敬重,倒没想着用外院这些人手对付侯爷,倒没想到,侯爷居然如此对她!
虽说对待自己的胞弟,郑氏是全然维护并轻视弟媳秦氏的善妒做派,可她心里也知道:从小看到大的胞弟娶妻成家后都沾花惹草不断,男人的本性,大抵也都是逃不开“色”字的。
故而,她并没有妄想靠着自己郑家女的身份在侯府独占主君,在不影响自己儿子的前提下,她也允许其他姬妾生下儿子,但这绝不代表,她能容忍明德侯养外室!
侯府里的姨娘通房们,吃的每一口饭都得看她的脸色,要她愿意从指头缝里漏一点,她们才有的吃,晨昏定省更是不能断。
可外室,只要哄好男人,就能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半点磋磨都不用受……
是了,听见荣义这一番描述,郑氏下意识就觉得是明德侯在贴补他养在侯府外的外室子。
她气得眼睛都红了,不过是个卑贱的外室子,添丁又如何?侯府的嫡长孙也不见侯爷这么上心,还巴巴地挑了东西送过去……
此时的郑氏已全然不记得明德侯提过的郑安——毕竟,明德侯存着做墙头草的私心,那日回府后便又告知郑氏是他认错了人,郑安与郑勘并无关联,郑氏自然早就抛之脑后。
加之荣义话里故意的诱导,郑氏只觉得对方与她两个儿子容貌相似是因着明德侯的原因。
于是等隔日明德侯又出门时,郑氏便乔装打扮,故意跟上了对方。
等明德侯走了,她叫仆役故意撞倒郑安,才得以细细打量他的眉眼。这一瞧,她满腔怒火和阴狠都消散,转为怔然。
旁人还看不出个所以然,可她却心知肚明,眼前这人哪里是像侯爷,分明是像她那不成器的弟弟!
也是赶了巧,郑康顺没两日便回了京城述职,与她大倒苦水,叹息自己倒霉的命运:家有悍妇,以致如今都膝下空虚。
郑氏本就心神恍惚,还没想明白明德侯缘何要瞒她,此刻见胞弟痛苦嚎啕,借酒消愁,心生不忍,下意识便驳倒了他的话。
郑康顺起初以为是安慰之词,待酒醒几分,才回过味来,顿时喜出望外,缠着长姐追问详情。郑氏无奈,只得将所知和盘托出,却隐去了明德侯刻意隐瞒一节。郑康顺欣喜若狂,当即表示要派人仔细查探。
郑家到底是百年世家,虽根基不在京城,可查个人还是极容易的。
等郑康顺乐陶陶地传了信进来,心神不宁的郑氏才明白过来哪里不对:这郑安,居然是成郡王府庄侧妃的亲姐夫,板上钉钉的成郡王一派的人,侯爷背着她悄悄接近郑安,难道是……
这个念头叫她不寒而栗,等夜里明德侯回来,她终于按捺不住,与他摊了牌。
明德侯神情立时阴沉下来:“鸿哲已经去找他了?”鸿哲,即是郑康顺的字。
郑氏见他不遮不掩的模样,哪里还能不明白,她气得指尖发抖,头一次不顾礼仪不顾优容地指着明德侯的鼻子:“你,你怎能生出二心!河间王妃可是我们郑家人,你放着这样的关系不去攀附,舍近求远,也不怕玩火自焚!”
她不算懂朝政,可她却知道一山难容二虎的道理。
从前裕亲王倒的时候,朝臣都以为储君之位是河间王的囊中之物了,谁又能料到,宫里竟然因河间王妃举告的事情迁怒河间王,好些时日都不召他进宫,还罢免了河间王一系的好几个官员,倒是听闻成郡王举荐的几个地方官员得了圣上青眼,接过了那些权柄。
虽说那些官员和成郡王素来没有往来,可但凭这份知遇之恩和圣上对其的信赖,便足以让成郡王再获声望了。
对朝政敏感的官员这些时日已经发觉,朝中似乎又回到了两王争斗时的局面,只是这一回,裕亲王换成了成郡王。
对于妻子声嘶力竭的指责,明德侯却不以为然:“一来王妃犯了错牵连了王爷,王爷可未必待她仍旧如初,二来,你睁大眼睛瞧瞧,这些时日,站在河间王背后的世家可不止郑家了。”
郑氏一怔,下意识反驳道:“那又如何?到底郑家是妻族,总比旁人亲近些。”
见她还在计较从龙之功的多与少,明德侯冷哼一声,压低了声音:“你还不明白?若是只有郑家,河间王或许还有指望。可如今他收拢了好几家的助力,在陛下眼里,与乱臣贼子何意?他若真能功成,除非……”
郑氏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
明德侯见她终于明白了轻重,也不再多说,只最后告诫她一句:“你虽是郑氏女,可如今也是曾家妇,你要记着,为夫做的这一切,也都是为了保全大郎和二郎的荣华!”
听他提及两个儿子,原本眸光闪烁不定的郑氏身形一震,目送着他拂袖离开,扶着太师椅慢慢地瘫坐下来。
郑家的筹码已经压了太多在河间王身上,大船难掉头,可曾家不同……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眼下竟不知该盼着谁好:若是河间王赢了,或许看在郑家的脸面上会放过曾家,大不了也就坐一坐冷板凳,可若是成郡王赢了,只怕郑家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她不由生出希冀来:若是那郑勘答应认祖归宗,郑家或许可以再分出一支来暗中帮助成郡王……先前她瞧不上两头下注的行径,可眼下却是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周全的法子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趾高气昂决定认回流落在外的庶子的郑康顺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冷遇,短短两日吃了好几回闭门羹。
且说郑康顺贵为燕州郑氏宗主,虽只在地方上领着闲散官职,但在燕州地界仍旧是权柄滔天的人物,只比郑家老族长矮上一头罢了。自打他入了京,便有不少人在暗中盯着他,等发现他在庄家门口盘桓了几日却吃了闭门羹,更是惊动了各路人马。
消息一度传进宫闱,连圣人下朝时都特意留下了成郡王,问起究竟来。
成郡王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含糊道约莫是事情太突然,郑安没有准备才会如此。
圣人听了觉得没滋味,索性直接下旨召郑安隔日入宫。
旨意一出,庄家也是鸡飞狗跳起来,成郡王似是担心连襟在圣驾跟前失仪牵累王府,连夜派了得力的内使过去,教导郑安入宫奏对的礼仪。
圣上见了郑安,上下打量两眼便颔首:“的确是燕州郑家的孩子。”
他如同一个亲切的长辈,与郑安笑着寒暄两句,才问起他缘何将生父拒之门外,且不等他开口,便先笑眯眯道:“你可不要告诉朕,你是离家时年纪尚小,记不得家在何处……”
陛下的笑容意味深长,郑安敏锐地发现其中的警告意味:陛下厌恶世家不假,可若他一味切割逢迎,逞年少意气抛却孝道,说不得也会被陛下一道厌恶。
他停顿了一刻,才斟酌着开口道:“陛下明鉴。草民不敢忘本,亦知孝道为重。然草民流落在外,幸得庄家收留,活命之恩大于天。庄家待我至诚,许我婚姻,赐我温饱,此恩此情,草民此生难报。如今妻儿在侧,家庭和睦,实不愿因往事再生波澜,辜负庄家厚恩。且郑家乃名门望族,枝繁叶茂,想来并不缺草民一介微末之子承欢膝下。草民唯有恪守本分,尽心侍奉岳家,以报深恩于万一。”
郑安重重地向圣人叩首:“还望陛下宽恕草民的一点私心。”
皇帝坐在上首,微微眯了眯眼睛。
庄家并未对外宣扬过郑安是赘婿,郑康顺以此为耻自然也不会声张,故而他也是头一回知道,这小子居然是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他心里清楚,这郑安是对亲父嫡母心怀怨恨,故而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到郑家,哪怕此时郑康顺以郑家基业为诱饵,他也并不愿理会。先前他只觉得这小子有骨气,倒不曾想,他竟是个对妻子百依百顺的,一味想做岳家的人……
年迈的皇帝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爱恨分明,也不是不忠不义之徒,倒是个堪用的。
于是摆大道理敷衍地训诫了他两句,也就把人放出宫了。
没过几日,宫里却下了旨意,拔擢郑家子郑安为锦麟卫指挥佥事,正四品官职。
旨意一出,朝野震动。
锦麟卫乃是陛下近两年新设的亲卫,明面上是护佑宫闱,实际上则分走了御史台监察百官的职权,矛头直指世家。
偏偏陛下用的是荫庇的名义拔擢了郑安,给的却是与世家做对的权力,郑康顺在家里气得半死,旨意来了却还得装作欢天喜地——虽说郑勘这个逆子不肯认祖归宗铁了心要当人家的赘婿,可他算了又算,膝下如今也就这一个男丁,还是在皇帝面前挂了号的……若是他与他断了关系,将来百年之后真断了香火可如何是好?
再加上皇帝一副要用郑家的荫庇名额为他们父子居中调和的模样,他也不能跳出来骂皇帝假仁假义,于是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旨意下的那一日,周绍也是难得展颜。
自打他从青娆口中听说了郑安的身世时,他便一直想着要如何是好,所幸郑康顺之妻秦氏将这个死穴送到了他们跟前,他才能大胆地去算计天家与郑家。
此一役,陛下得了一把好用的刀,他则为青娆的娘家谋了个好前程,也算是皆大欢喜。
如此,等他与青娆的孩子降生,过得也能更风光肆意些。
思及此,他不由目光柔和将美人揽入怀里,期盼起来:算算日子,他们也快和这个孩子见面了。
风云变幻的朝局中,新的棋局,已然展开。
第146章 第 146 章 生产
时值腊月, 岁暮天寒,北风卷着细雪,给成郡王府的亭台楼阁披上了一层素白。
正院“抱病”后, 里头伺候的人都鲜少出来行走,王爷亦特意嘱咐了, 让女眷们不得踏足正院耽误王妃养病。
曹氏好不容易攀附上了王妃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自是心有不甘,但廉氏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些许内情,只言片语都让她胆战心惊,眼见着府里气氛不好, 她也不敢再仗着家世在王爷跟前碍眼, 生怕被殃及池鱼。
被罚的方氏见正院这态势, 索性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来, 只心里道:这姐妹俩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体弱,这一位刚得宠不久,竟也固不住。
幸灾乐祸片刻, 也觉索然无味——从前她从陈阅姝手里抢恩宠,如今却如明日黄花,丝毫比不上昭阳馆的那一位。
在这种气氛里, 成郡王仿佛也看不见宅子里的莺莺燕燕,进了内宅便往昭阳馆去, 丝毫不在意青娆产期将近不便伺候他,似是只要待在一处便高兴一般。
值此期间, 倒是陈家大夫人借着探望外孙的名义,往正院里跑了三四回。
头一回来时,陈大夫人面含怒气,还想同老王妃与成郡王说道说道, 可等走时,便也只能僵直着脸——到底是一桩要命的丑闻,不管陈家是否承认真相,黄承望这个活生生的人就在那里,看他言之凿凿的模样,若真要对薄公堂,只怕陈家也讨不到好。
那一日,听闻陈家母女在正院里亦有争吵,碗碟碎裂声不休。
青娆能猜得出几分沈氏的心思:在这位大夫人眼里,自己的幼女从来都是天真可爱,纯洁无辜的,她从不吝于偏宠,也与此有关。
如今却要她相信陈阅微是个为了攀附富贵不择手段对未婚夫痛下杀手的人,这无疑比杀了她还痛苦。
但无论如何,她相信沈氏缓过气来仍旧会护着这个女儿——执念多年,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扭转的。
事情也正如她所料,待隔些时日,沈氏再登门时,她又恢复了陈尚书夫人的雍容华贵与威风八面。
含饴弄孙后,她当着老王妃的面将许多物件送去了正院,还对成郡王府由侧妃当家的事表达了不满,话里话外都是庄氏出身低微,不堪大事。
彼时,郑安还未晋官职,细论起来青娆娘家的确不显。
老王妃有心在大局里借陈家的势,但内宅是内宅,她一个超品老封君,万万没有矮沈氏一头的道理,于是笑眯眯地将人顶了回去:“庄氏的确年纪轻,根基浅薄,可到底也是宫里下的懿旨册的侧妃,便是官员瞧见了,也是得按君臣之礼叩拜的,亲家夫人这话,有些不妥了。”
沈氏脸红一阵白一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老王妃这话,分明是说她以下犯上,暗指她在那婢妾出身的小贱人跟前也只是奴才!
是了,沈氏回去辗转难眠了好几日,最终决定将满腔怒火发泄在庄氏身上:若不是她狐媚,勾引得主君宠妾灭妻,她的微微何至于被人逼迫到这般田地,清算起旧事来!
在燕居堂没讨到好,沈氏到底也没敢犯忌讳冲到昭阳馆去指手画脚,只是在下人面前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了几句。
话传到昭阳馆,孟夏倒是结结实实生了一场气,青娆却不以为意,笑着拍拍婢女的头发:“不过是说嘴几句,又不会少一块肉,由得她去!你当外头人都当你家主子是菩萨般供起来不成?也只是这两句传到了你们耳朵里罢了。”
她看得开,但心里并不是没有疑窦:在她的印象里,沈氏将陈府满院的姨娘整治得服服帖帖的,可并不是一个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如今这番作态,是当真没了招数,还是另有盘算?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念头很快便如匆匆而过的日子一般水过无痕。
翻过年,便到了元庆三十五年。
年节里,圣人开始毫不吝啬地表现出对成郡王的赞赏,又是赐宴,又是领贺,时不时还宣他进宫作陪,俨然是一副最疼爱的小辈的模样,风头一时盛过从前的河间王。
于是等开了印,朝堂的局势风云变幻,不同势力很快又纷纷涌向新的“两王”。
不同于从前的裕亲王,年轻的成郡王并不爱美人与财宝,也并不亲近树大根深的世家,反倒更喜欢提拔有才干有学识的寒门之士。
而河间王,则与几大世家来往密切,在江南等地的学府中贤德名声愈盛。
圣人似乎也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在两王中挑选一位合意的储君,于是将两人身上的官职都免去,以皇子皇孙的名义分别在吏部、兵部观政。
时局逐渐明朗,有所偏向的官员纷纷开始发力,不再忌讳贸然结党被君王猜疑。
饶有趣味的是,从前为河间王鞍前马后的明德侯,这回开始对着成郡王府俯首帖耳,下了郑家的船,引起官员私下里一番议论。
*
进了二月,昭阳馆里已经提前先将产房布置好了——虽说生产的正日子约莫是在四月,天气大概已经暖和了,但这等事提前或是延后些时日也是有的,府里主子爷看重,年节时就从皇后娘娘那儿要来了老道的嬷嬷,带着人每日烧了炕烘屋子,被褥帐幔也是趁着艳阳天暴晒,将屋里的湿气全熏了走,免得将来产妇遭罪。
临产要备的东西一日日准备得愈发齐全,就连孩子生下来的乳娘也报了内侍省选了十数人,又送到老王妃、王爷和青娆眼前过目,最后定下来一个李氏和温氏。
这原就是宫里历来的规程,只是谁也没料到,人和东西刚备好不久,昭阳馆的庄侧妃,竟就意外在二月底提前发动了。
彼时,成郡王周绍正被陛下留宿宫中。
是因这一日皇帝兴致颇高,召了几位近支宗室入宫叙话,又独独留下周绍手谈一局。棋局胶着,直至宫门下钥亦未分出胜负,皇帝便顺势留了周绍在宫中歇下。王府派去报信的人被阻于宫门之外,急得团团转,却也无计可施。
府中一时无主,难免有些人心浮动。
侧妃早产的消息一传开,各院的姬妾们无论真心假意,皆纷纷赶往昭阳馆“帮忙”。一时间,馆外环佩叮当,暗香浮动,好不热闹。
然而,庄青娆的心腹大丫鬟丹烟却是个有主见的,得了主子先前的吩咐,沉着脸色,只身挡在用作产房的暖阁门外,言说侧妃无暇接见,将一众莺莺燕燕都拦在了外头的厅堂,独独请了近日虽备受打压却始终安分守己、伏低做小的孟姨娘进去。
老王妃闻讯,也即刻扶着嬷嬷的手赶了过来,就在暖阁外间坐镇。
她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祈求佛祖保佑母子平安。
还是倒春寒的时候,暖阁里地龙烧得极暖,四角摆着银丝炭盆,暖意融融化开了窗棂上凝结的冰花。锦帐绣帷,一应器物无不精致奢华,力求舒适。
可内里的庄青娆,情形却有些不顺。
不消多时,她已是鬓发散乱,汗水浸透了中衣,唇瓣也被咬出了血痕。
令人意外的是,那近日在外人面前低眉顺眼的孟氏,一踏入这产房,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她眼神锐利,步履沉稳,毫不慌乱地指挥着稳婆和丫鬟们各司其职,或端热水,或换软巾,或低声鼓励着意识已有些模糊的青娆,竟将这原本有些混乱的场面整顿得井井有条。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宫门初开,得了急报的周绍便快马加鞭赶回了王府。他一身寒气闯入昭阳馆,连沾了水汽的大氅都来不及脱,劈头便问:“侧妃如何了?”
算起来已过去了两个多时辰,里头仍是只有痛苦的呻.吟声传出,周绍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勉强在外间坐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听着里头一声声压抑的痛呼,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就要往产房里闯。
“老二,不可!”老王妃连忙阻拦,“产房乃血光之地,不吉利,别误了你的运道!”
依照世家大族那不成文的规矩,莫说是男子入产房,便是见到女子月事的污秽亦被视为不祥,恐影响仕途官运。周绍此举,无疑是大违常理。更遑论,眼下正是夺嫡的关键时刻……
周绍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只沉声道:“母亲,儿子的运道,在自己手里,不在这些虚妄忌讳上。”说罢,他一把推开门,径直踏入了那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内室。
室内众人见他进来,皆是一惊,随即更加小心翼翼,卖力表现。
周绍无视他人目光,径直走到床榻边,握住了青娆冰凉潮湿的手。青娆意识模糊间,感受到那熟悉的温度和力道,涣散的目光似乎凝聚了一瞬。周绍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青娆,我在这里。”
七活八不活,偏偏如今青娆月份只有八个月。
可周绍回来的路上已经知晓了,是有人在她惯常散步的小径上洒了有青苔的鹅卵石,她跌了一跤,才至于早产。
养护园子的奴仆直呼冤枉,头都要磕破了。
此刻他还无暇去追究那人,但他心里明白,只怕想让青娆母子俱亡的人不会就此收手。
他目光如炬,扫视着室内每一个人。或许是因王爷亲临而压力倍增,或许是做贼心虚,一个端着参汤欲上前喂给青娆的面生丫鬟,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神闪烁不定。
周绍自幼习武,眼力极尖,立刻察觉有异,厉声喝道:“站住!你手里端的什么?”
那丫鬟吓得扑通跪地,汤碗险些打翻。周绍命人即刻拿下,并让府中医官查验那碗参汤。果然,医官在其中发现了极阴损的药物,若服下,恐会引发血崩,后果不堪设想!
周绍勃然大怒,立刻下令严查。
这一打岔,室内气氛更加紧张,却也无人再敢懈怠分毫。或许是王爷的到来给了青娆底气,或许是去了隐患,又喝下孟氏重新奉上的干净参汤后,青娆终于攒足了力气,在天色大亮时,产下了一个五斤六两重的男婴。
洪亮的婴啼声响彻昭阳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周绍看着疲惫不堪沉沉睡去的青娆,又看了眼襁褓中红彤彤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老王妃亦是喜不自胜,当即命人抬来了两大箱早已备下的贺礼,尽是长命锁、金手镯、玉如意等给孩子用的金银器物,琳琅满目,足见期盼之深。
温馨过后,周绍脸色骤冷,下令彻查下毒之事。然而,不等他用刑,那名被关押的丫鬟就在地牢中触柱身亡。
再去查鹅卵石之事,查到一个不起眼的内使身上时,发现其也悄无声息地在自己屋里悬了梁。
周绍面沉如水,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那丫鬟是服侍宫里来的嬷嬷的,原是出自府里,外人插不了手,即便没有证据,可除了被禁足在正院的那位,还有谁有这般手段和动机?
陈阅微虽失自由,但她的母亲陈大夫人这些时日却常以探望外孙鹤哥儿为由出入王府,若要借机动些手脚,并非难事。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周绍忍无可忍。待青娆孩子洗三礼毕,他便径直去了正院。
正院内,一片冷清。陈阅微听闻王爷到来,一脸怯懦地起身行礼。
自打黄承望一事后,陈阅微还是头一次见到周绍。每每想到他竟然要留着黄承望的性命,她便觉得自己往后的日子一片昏暗。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青娆刚给她生了个儿子,他便直接冷声宣布,要将她送回老家“养病”。
陈阅微闻言,身形摇摇欲坠,脸上血色尽褪,却突然以帕掩口,干呕了两下:“王爷,还望王爷怜惜,妾身身子不适,实在不宜远行……”
周绍蹙眉,疑心她又是装模作样,欲博取同情。
一旁的贴身侍女瑞香却猛地跪伏在地,声音发颤地禀告:“王爷明鉴!王妃……王妃娘娘近来身子确实不适,已有……已有三月未曾有月事了……”
周绍闻言,脚步猛地顿住,目光锐利。
第147章 第 147 章 邺哥儿
初春寒凉, 昭阳馆内却暖意融融。错金熏笼中静静燃着名贵的香料,空气中氤氲着清雅气味。
“九公子生得真好,鼻梁随了侯爷, 一看便知将来是有大福气的。”
襄王府与成郡王府的堂兄弟姐妹素来一同序齿,这规矩至今未改。自方氏所出的晖哥儿落地后, 这两年襄王府中陆续添了几位小主子,故而早有管事嬷嬷掐算分明,庄侧妃所出的这位小公子,正当排行第九。
说话的人是许久不曾踏足昭阳馆内室的孟氏。
自那日请安,陈阅微有意以恩宠挑拨离间之后, 明面上, 青娆待孟氏便疏远了许多, 不仅时常摆出侧妃的架子苛责, 甚至纵容下人克扣了她的份例,以示敲打。而孟氏与正院的往来,也愈发频繁起来。
实则二人心照不宣。正院好不容易才挽回些许颓势, 岂会坐视本就得宠的青娆在获封侧妃后,又诞下王府或许是唯一康健的男丁?青娆早已揣度,正院必会在她生产之际动手, 而孟氏,便是那颗最好用的棋子。
于是, 戏便做了十足。青娆待孟氏越发张扬跋扈,动辄训斥, 而孟氏也逆来顺受,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暗地里,二人却仍有联系。
果然,生产当日, 正院便悄悄使人给孟氏递了一包药粉,效用阴毒,旨在令产妇血崩,母子俱损。想来孟氏连日来的“表现”让正院十分放心,并未料到她在如此磋磨下仍对青娆死心塌地,察觉出不对后也只有那小丫鬟做暗棋兜底,未做万全准备。
如今洗三礼毕,戏也无需再唱。但先前想瞒过正院的眼睛,孟氏亦是不得不吃了许多苦头。
青娆看着孟氏比往日清减了许多的身形,心下不免歉疚,便让丹烟开了私库,取来五六匹流光溢彩的苏杭软缎并几件赤金的头面首饰,推至孟氏面前。
孟氏连忙起身推辞:“娘娘,这礼物太贵重了些……”
青娆却执意要她收下,笑着道:“如今哥儿平安生下来了,咱们也算是从此有了指望,就连敏姐儿往后走出去也能多一分底气。
“敏姐儿如今也一日日长大了,公卿之家的规矩,打从降生起嫁妆就该置办起来了。可怜她自小没了生母,后来又养在那贼妇膝下,受了诸多苦楚。如今她是你的女儿,你也合该多为她打算打算,这些个东西,你纵是素来清俭惯了用不上,将来熔了给她打些实在的首饰做嫁妆,也是好的。”
一席话熨帖入微,直说得孟氏眼眶微热,心中愈发感念青娆这些年的回护之恩。她望着榻上红润着脸蛋、睡得正香甜的婴孩,爱屋及乌之情油然而生。
只是孟氏心中还有一事存着些疑影,不免要再提醒青娆一番:“前些时日您身子重,一直没敢为琐事叨扰您。只是我冷眼瞧着,正院那头分明冷冷清清,连个人影都没有,可里头贴身服侍王妃的丫鬟神色却不见惶惶,倒似有所倚仗。若说他们的倚仗仅仅是陈大夫人,不免牵强了些。”
此事青娆早前也听孟氏隐晦提过。
只是正院外头守卫森严,虽说是禁了陈阅微的足,可外头人同样也不容易从里头打听事情。唯有孟氏这个被正院看作自己人的妾室,亲自往里走了几趟,才探听出这些个蛛丝马迹。
那时青娆大着肚子,只顾着保全肚子里的孩子,倒是无暇去仔细探究。不过今日洗三礼一过,她听闻王爷便去了正院一趟,只怕此时也该有分晓了。
那畏罪自尽的小丫鬟,任谁看都是正院的手笔。即便拿不出证据,王爷满腔的怒火也该有个发泄之处。此番他去了正院,必是忍无可忍,想来不会那么轻易善罢甘休。若是正院还有什么底牌,此时也该亮出来自保了。
果不其然,待孟氏告退后不久,圣女医便匆匆来了昭阳馆禀报,道今日正院的丫鬟去了典医署,拿着保胎的方子并取走了诸多药材。
昭阳馆内室的风仿佛一下子凝滞了。盛女医头都不敢抬,不消细想便知主子此时会是什么心情。今时不同往日,庄侧妃掌管中馈后威仪甚隆,让人不敢直视。
“原来如此。”青娆喃喃道,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怪不得陈大夫人数次过府,只逞口舌之利,并未有实际动作;怪不得她生产时,正院欲置她于死地,却也只能拨出那点人手。原来正院将全部心力,都放在了如何在这失宠的境地里,瞒天过海地保住腹中骨肉。
“几个月了?”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盛女医低声道:“奴才看了脉案,约摸已经三月有余了。”
青娆心底蓦地涌起一股挫败。她自认已机关算尽,却不料陈阅微竟仍技高一筹。承宠短短时日便暗结珠胎,成了她绝处逢生的保命符。陈阅微再如何令王爷厌弃,她终究是明媒正娶的王妃,若生下嫡子……假以时日,难保不会母凭子贵,重获生机。
心灰意冷之际,瞥见襁褓中睡梦中吐了个奶泡泡的婴孩,青娆眸中的冰冷与颓废之色又渐渐消散,她取过柔软的绸帕,极轻地拭去孩子嘴角的湿痕。
从前她都不曾低头,如今有了全副身心都只能倚仗她,依赖她的小不点,更不能就此认输。
待周绍从正院归来时,青娆已敛起所有情绪,佯作毫不知情,笑盈盈地同他说起孩子今日睡了几回、吃了多少,指尖轻柔地拂过裹着孩子的锦缎襁褓:“这料子虽奢华了些,但小九似乎极喜欢,裹上便不哭闹了。”
闻言,原本神色间略带几分心不在焉的周绍抬眸望去,目光落在婴孩恬静的睡颜上,神色不由柔和了几分,好笑道:“先前我送来的,你总推说豪奢太过,怕落人口实,怎么如今倒肯用了?”
青娆便垂眸敛目,叹道:“先时妾身也是怕叫外人看见了说闲话,一来怕影响王爷声誉,二来也是怕耽误了小九的前程。毕竟他没那么好的运道,托生在我肚子里……妾身出身不好,他将来总是要艰难些。”
她产后不过几日,身子仍极虚弱。周绍每每与她说话,总会命人取来软枕,小心翼翼扶她靠坐起来,自身后轻轻揽着她的肩,让她依偎在自己怀中,姿态亲昵而珍重。
据盛女医所言,青娆此番早产,难免损了元气,易致心绪郁结。她年轻康健,素来身子骨不差,从前一双纤纤玉手总是温软暖热,此刻周绍握在掌中的指尖却沁着凉意。想起生产之日的凶险,周绍心下便盈满后怕与怜惜。当日守在外间,听着她声嘶力竭的哭喊,他只觉心如刀绞,不敢深想若失去她,日后岁月该何等煎熬。
故洗三礼一过,他便欲瞒着众人,将陈阅微远远发落回老家宗祠,此生不复相见。岂料正院一行,竟听闻她已有孕的消息,所有盘算顷刻被打乱。
这一回,他反握住她的手,没有迟疑太久,便笑道:“真是越发浑说了,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糊涂话?这是本王的儿子,怎么会没有好运道、没有好前程?况且他的亲姨父如今是四品指挥佥事,听命于御前,又哪里算没有强大的母家?”
他语气沉了沉,故意板着脸道:“你是本王的人,是宫里亲封给本王的侧妃,上了宗室玉牒。这府里满打满算,也没人能逾越你去。若是连你都要自卑自怜,那教府里其他人如何活?”
青娆似乎被他说得有些赧然,往他怀里缩了缩,竟透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憨姿态。
周绍便笑着抚了抚她的脸颊,语气转柔:“不必思虑这些无谓之事。眼下最要紧的,是先给咱们小九定下名字,你说可好?”
“这等大事,自然全凭王爷做主。”青娆声音软糯,指尖轻轻勾缠着他的衣袖。
她知道周绍对取名之事极为上心——自她显怀后,他便常翻阅典籍,密密麻麻圈出许多寓意吉祥的字,时而觉得这个好,时而又觉那个更衬孩儿,总是难以决断。
此刻,他却似已成竹在胸,语气笃定道:“便取一个‘邺’字。”
他命人铺纸研墨,亲自将这个字写与她看。
青娆目光落在那宣纸之上,瞳孔微不可察地一凝。
邺城,乃是昔日开国太.祖屯兵兴王之地,一度为天下权枢所系。虽王朝百年迁都,邺城至今仍是北方重镇,兵家必争。于周氏皇族而言,此字无疑暗涵承祚继业、王气所钟的吉兆。
青娆脸色微变,不免迟疑道:“王爷,这个字……是否太过贵重了些?”
周绍却朗声大笑,伸手将她鬓边一缕散发掠至耳后,眸光深邃,语气不容置疑:“本王说他担得起,他自然便担得起。”
四目相对,青娆心间大石蓦然落了下来,前所未有地放松下来。
她了解王爷的脾性,既然给了这样的暗示,便意味着他对邺哥儿的期盼没有因正院的“喜讯”改变。
换而言之,正院的这个孩子,能保陈阅微不必陷于弃妇处境,却也同样受到了生母的牵累,不再理所当然地拥有嫡子的荣光。
“王爷既然这么说,那妾身自然是听您的。只是这名字说出去,谁听了都料想小九是要有大前程的,等他长大了,您可不能躲懒不教导他,否则可不只丢了妾身的脸……”她眉眼弯起来,显然也是极为愉悦的,玉白的手来回扯着他的袖口撒娇。
周绍一时有些心痒,与她耳鬓厮磨起来:“好说,只是这报酬……”
两人嬉闹了一通,周绍自然也怜惜她身子弱,方才不过是一时情难自禁,忍不住逗弄她一番罢了。
他从来不是什么能忍气吞声的性子,若非为了大局,他对陈家和小陈氏的耐心早已告罄。
时局、老王妃、陈家、鹤哥儿,都在或主动或不知觉地逼迫他容忍这个令他厌恶至极的嫡妻,他没有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便只好缄默放纵。
而邺哥儿降生后,他清晰地意识到他有多在乎面前这个女子,更明白邺哥儿与府里其他的孩子相比,在他眼里是不同的。
——这是他得来不易的珍宝,一如他的母亲。
既然如此,他便要将他拥有的最好的东西赠予他们母子,近者,譬如他的爵位与荣华,远者……
他眯了眯眼睛,无声地望着那个方向,仿佛透过重重楼宇,落在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之上。
第148章 第 148 章 报复
周绍为邺哥儿取好名字后, 也写了请安折给圣人和娘娘奏报。
圣人并未表示不虞,反而大手一挥赐下许多物什,就连皇后娘娘也让嬷嬷过来传了口谕, 道等庄侧妃出了月子,也带哥儿进宫给娘娘瞧瞧。
青娆有些受宠若惊, 但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宫里对王爷表示重视:鹤哥儿体弱,晖哥儿容貌有损,如今有了邺哥儿这个康健的子嗣,成郡王府在子嗣上头也不再受人诟病,成为了更有力的皇储竞争者。
周绍很是高兴。
他取这个名字是因认可邺哥儿, 但同样也存着试探圣人的想法——产房里的丫鬟大概是正院的手笔, 可撒鹅卵石的内使却十有八九是河间王这位叔叔搞的鬼。
内侍省的副总管从前受了河间王的恩遇, 想往他府里外院安插一个不起眼的内使, 不算困难。
青娆的产期早报到了宫里,如今早产,宫里不会不知晓有古怪, 却偏偏毫无动静,他一面盈着怒气,一面也担忧圣人对河间王的喜爱远超他预期, 故而有心包庇他。
而今看来,却是他多虑了。
且, 圣上对他起了这个有些僭越的名讳也并未有不喜……
周绍愈发意气风发。河间王动了青娆母子,在他看来, 二人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既如此,他便也没什么好留情面的了。
于是乎进了三月,新官上任的锦麟卫郑指挥佥事经天子首肯, 派出了一支二十人的队伍,按察常州、川州、柳州等地,鼓励各地百姓秘密检举当地不平之事,涉及当地一方大员者,抽调地方衙门、卫所人员联合调查,从严从重,快查快结。
短短一月之内,按察使的奏折如雪花般飞上御桌,状告中涉及最多的,便是未经科举,直接门荫授官的世家子弟。
圣人起先还因此事在大朝会上大发脾气,叱骂世家不好生约束自家子弟,门风不正,后来见折子太多,索性直接授了权柄:五品官以下的,经查实有大奸大恶、蠹国害民,致使民怨沸腾者,可先行原地免官,再押解回京由大理寺或刑部审议。
圣旨一下,按察使所到的州城都慌乱了起来:谁也没想到,同样是门荫出身的郑安居然会对世家下这样的狠手,这些时日,光是被原地免官的世家子弟便有十数名。
虽说在地方上任职的五品以下官员一般不是世家的核心子弟,可这些人往往也都是在世家根系发达的州城任职,按察使此举,不仅仅是免了个官,更是将世家的颜面丢在地上踩。
于是优柔者开始贿赂按察队伍里的核心人物,甚至是联络京城的人马直接给郑安送财宝送美人,想要在这场风暴中安然脱身,狠辣者则自认是地头蛇,不惜派出护卫刺杀使官。
但周绍乃至皇帝也早料到了有人会不把按察使们看在眼里,亦是派了一支精兵强将拱卫,一番闹腾下来,按察队伍里没有人丢了性命,但受了轻伤的也是有的。
至于那些贿赂,更是送也送不到这些人面前就被拒之门外了。
事已至此,被查出问题的世家也只能自认倒霉,宽慰自己大不了倒是再选个德能兼备的子弟顶上,总归这些位子也逃不出他们的五指山。
他们并未料到,这些官职在这一年的恩科里便会破格封给新科进士,自此,对世家门荫的名额也大大减少,寒门学子则有了更宽广的晋身之道。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在此次按察各州中,被牵连到的世家不在少数,尤其以秦、卢、朱三家最多,其余的大小世家,除了郑家和刚立功的夏家,也都碰了一鼻子灰。
然而事情到这里还没完。
按察使是回京了,可他们不光带回了大量的涉事官员,还拿到了一份涉及四品以上京官的口供。
圣上命太子少师、国子监祭酒程喆,大理寺卿姜卞会同锦麟卫指挥佥事郑安一同调查——郑安的官职虽然只是四品,但锦麟卫指挥使已经年迈,身体近来有些不好,明眼人都能瞧得出将来指挥使的位置是要留给郑安的,故而指挥使也没有要同他抢功的意思。
而程喆与成郡王妃的母家陈家是姻亲,姜卞出身姜家,是皇后娘娘亲舅舅姜岱的嫡长子,这三人要么是圣人最信任的人,要么是天然亲近成郡王一派的,外面人看在眼里,都知道这回成郡王行事亦是圣上首肯的了。
故而纵然一月后吏部尚书卢温纶以潜谋不轨、纲纪废弛、政以贿成等一系列重罪被罢官打入昭狱后,愤怒又惶惑的卢家人在外大肆宣扬程喆等人“罗织罪名”、“陷害忠良”,大朝会上,却鲜少有高官敢站出来替卢温纶作保。
罗织罪名?安知授意罗织的,是成郡王,还是宝座上的圣人?
河间王更是焦头烂额。
原先礼部尚书秦岫告老还乡便是假意推辞结果圣人点了头,让周绍的岳父陈弘章捡了个便宜,虽然彼时秦家还没有完全站在他这头,但他如今想来还是免不了惋惜。
而卢家,他也还未从他们身上捞到太大的好处,没想到卢温纶也同样碍了陛下的眼,不惜治他于死地来赶他下台。
卢家人倒是也来求他了——这些世家里头,分为入仕派和隐退派,隐退派不直接参与政事,选取姻亲或是效忠他们的寒门作为傀儡来分权,入仕派则更倾向于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里,卢家便是入仕派里的佼佼者,卢温纶更是卢家如今的核心人物。
可河间王看着圣人这一副快刀斩乱麻的模样,却实在不敢冒这个头。
先时裕亲王出事,他在背后嗤笑过他管不住自己下半身招来大祸,可后来越细想越觉得不对,命人悄悄打听,却也没找到那位与他私通的宫妃的尸首……或许,那本就是陛下针对裕亲王的局,一面彻底断了他即位的希望,一面借此清除朝中不服管束的官员。
当时裕亲王倒台时,同样也牵连了许多世家的官位。
时局看到如今,他哪里能不明白,圣人是对这些他初即位时专横自大的世家恨之入骨,可偏偏他布局太晚,那些学子们要出头不是一日之功,与其寄希望于寥寥无几的寒门子弟,还不如利用世家现成的力量。
毕竟,他与周绍不同。他跟着懿康太子时便收拢了不少人马,老襄王也是个负圣恩有成算的,留给他的势力不会小,陈家、程家又都得势,他甚至怀疑,这件事里被圣上指派出来的姜家也和他有关联……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姜岱从首辅的位置上退下来没几年,是圣人和皇后娘娘都最亲近的亲人和臣子,若真是连保皇的姜家都选了周绍,他还有什么好争的?
他宁愿相信是自己胡乱臆测,绝不会承认他会不战而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圣人杀了这一些,到底也要留一些,不然朝局恐怕要有大动荡。他要做的,是尽力争取推一个站在他这边的官员上位,而不是与圣人做无谓的抗争,反而遭他厌恶。
他想得很明白,有理有据地说服自己直面这次挫败已经花费了绝大多数力气,可落在底下人眼里,不免觉得素有贤名的王爷有些薄情了。
而众臣的识趣让圣人龙颜大悦,他并未给卢家人留什么幻想,很快便下了秋后问斩和抄家的圣旨,自然,卢家树大根深,此次也只是抄没了卢温纶一脉的家产。饶是如此,却已经让卢家势力大跌,现出颓势,不复川州第一世家的名望。
尘埃落定,青玉才敢出府到成郡王府里寻妹妹说话——先时按察时,一出门要么是遇上有人送礼,要么就是遇险,若不是成郡王府的亲卫被周绍指了一支去保护庄家人,他们说不定也会性命堪忧,故而这几个月里,她都不大敢出门。
青娆也早出了月子,身子在一众经验丰富的嬷嬷们的指导和照料下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只是暂时还未像怀孕前那版纤瘦,脸颊上亦有些肉肉的感觉。
她原有些担忧周绍嫌弃自己,却没想到他反倒挺喜欢的,还说她从前太瘦了,如今面上血色更佳,瞧着煞是可爱,闹得她哭笑不得。
姐妹俩趁着天晴,一道在松园里逛院子,说说笑笑,还荡了秋千,好不自在。
青玉将人屏退了,悄悄和她说着私房话:“那位卢大人倒台,可把有些人吓坏了,从前不过是想往我们府上塞美貌的丫鬟,近日竟还有专程从江州挑来的瘦马,装成良家小官之女,变着法的和我们家郑安偶遇,真是花了大价钱了……”
青娆听着也是惊讶,瘦马什么的她也听说过,往常都是专程从小培养,想送来讨好高官,甚至送进宫闱的,没想到郑安上任短短时日,也有人打他的主意了。
“那姐夫有什么反应?”她不免好奇。
青玉瞥了瞥嘴:“他倒是不解风情,先时第一回遇见了只当做巧合,等第二回看见了,便让底下人将人查了个底朝天,再遇时,二话不说就编了个异族奸细的罪名投到了锦麟卫的牢里头,可把背后人吓坏了,连忙出了一笔银子将人赎出去,免得香消玉殒了。”
她叹了声:“郑安回来跟我邀功后,我心生好奇,也悄悄去看过一眼,倒真是一颦一笑全是风情,可惜了。”只能像物品般被人送来送去。
身为女子,不免嗟叹其流离的命运,可青玉更知道,这种女子的出现,是为了将全家裹挟进漩涡之中,她们固然身不由己,但注定她也没法子施以援手。
青娆也明白几分姐姐的想法,但在她看来,这些瘦马被精心娇养长大,并没有忍饥挨饿,过得和大家小姐也没什么区别,比她们可怜可悲的也大有人在。更何况,她们出自政敌之手,刀尖对着他们的根本利益。
故而她很快转移了话题,笑眯眯地赞道:“姐夫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眼里只有你呢。”她看得出,青玉说起这事时,眼里是有笑意的,不免挤兑她两句:“你老实说,你去牢里看热闹,当真只是好奇?该不会是在家里吃味,怕他到底中了美人计?”
青玉斜睨了她一眼,倒是坦然:“我和郑安是正经过日子的,他也一早允诺,只能有我一个,我若是不吃飞醋,他才该阵脚大乱,胡思乱想了呢!”她也不肯放过这没大没小的妹妹,反唇相讥:“难不成你就是泥人儿性子?若是有个那样的美人被送到了王爷跟前,你能不吃醋?”
闻言,青娆的表情顿了一下。
她想,她大概还真不会特别在意。一来周绍心有沟壑,即便是宠幸了对方,也不会不顾大局,那对方就没有立足的根本,二来,她也的确没有把周绍看做她的夫君,而是只将他看成依附的对象……
若是类比一下,大概更像酒楼的掌柜和伙计的关系,若是有了更讨喜的伙计,她的确会奋力争取,不让自己被踩下去,好能在酒楼里有更高的地位,不必干些脏活累活,不必动辄被人扫地出门,却绝不是因掌柜对旁人青眼有加而心生不忿,患得患失才去与人争斗。
瞧见青娆的表情,青玉也顿觉失言,恨不得打自己的嘴。
青娆在王府,哪里能像她与郑安一样同王爷耍小性子呢?想要固宠都多有不易了。
不免又低声咬牙切齿:“要不是当日大夫人和四姑娘从中作梗,你原本不必……”与一个不爱的人过这一生,若是齐和书,定然能被她妹妹整治得服服帖帖,不敢多看别的女人一眼。
“阿姐!”青娆蹙了蹙眉,连忙止住了她的话头,四顾了下。
齐和书的事虽然被她挑明了,但王爷显然还是很忌讳他,若是这话被人学了去,又不知道惹出什么乱子来。
园子里,姐妹俩很快就翻了篇,嘀嘀咕咕地说起旁的事了。
假山后,隐约听到几个字的余善长缩了缩脖子,冷汗直流。悄悄地看一眼王爷的面色,果真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此时此刻,他只恨不得给两盏茶之前的自己一巴掌。
好端端的,偏偏选这条路作甚么!
第149章 第 149 章 即位
暮春风暖, 珍馐美馔摆满了紫檀木嵌螺钿的八仙桌,陈弘章身着常服,满面红光, 亲自执壶为对面的亲家程喆斟满一杯陈年梨花白。
“亲家公,请!”陈弘章声音洪亮, 带着难以抑制的志得意满,“此番卢温纶倒台,实乃大快人心!可见陛下圣明,宵小之辈终究难成气候。你我同朝为官,能见如此局面, 当浮一大白!”
话说得冠名堂皇, 实则两人心知肚明, 此番是为了庆贺河间王气焰受挫, 成王一系声望见涨。
程喆年岁较陈弘章稍长,面容清癯,闻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陈弘章的脸, 到底举起杯,与陈弘章轻轻一碰,面上的笑意却未达眼底。
陈弘章并未察觉这细微的打量, 或者说,他此刻正沉浸在自己即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国丈”的狂喜预期中, 自动忽略了所有的不和谐之处,只一个劲地吹捧程喆, 也享受着对方有来有往的恭维。
一番推杯换盏下来,两人更为亲近了些,程喆端起酒杯,摩挲着杯沿, 目光垂视着杯盏中晃动的酒水,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亲家,老夫痴长几岁,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程公但说无妨,你我既是亲家,又是同僚,有何不可言?”陈弘章心情正好,大手一挥。
“王爷……年轻有为,心思深沉,非寻常宗室可比。”程喆缓缓道,“此番整顿吏治,王爷为何独独绕开了您这位正牌的岳丈,礼部尚书,不知您可有思量?”
花厅内霎时静了一瞬,只闻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陈弘章执壶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红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换上了一层惊疑不定的青白。
他并非愚钝之人,程喆这点拨,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他从炙热的狂喜中清醒过来。
程喆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道:“外人看来,或许是王爷体恤岳父,不欲令您卷入纷争漩涡。可往深处想……此事乃是顺应圣意,风险小,收益大,王爷却叫上了如今仅有四品的郑安,那郑安,可是庄侧妃的亲姐夫……”
程喆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他精心维持的幻想。他猛然想起,自从黄承家那件事后,王爷对四女儿的态度急转直下,连带着对陈家的亲近也似乎淡了许多。原本以为只要四娘生下嫡子,一切都能挽回,可现在……
他强笑一声,却不愿让也正得势的亲家看自己的笑话,只道:“你我两家本也是一体,再亲近不过,加之六部之间联系紧密,若是一味推崇我,只怕让圣人不喜。”
程喆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若非当年懿康太子骤然身故,他作为太子少师被卷入漩涡之中,得陈家这门姻亲照顾才稳妥落地,他也不会不识趣地在大好日子提这些事。
再怎么说,儿媳陈阅仪也与成郡王妃是亲姐妹,若是成郡王妃当真毫无地位了,对他们家也是有害无利的。
见他听进去了,便也不再深言,转而聊起些朝中闲话,但宴席的气氛,已不复最初的欢畅。
送走程喆后,陈弘章立刻沉着脸回到书房,并未惊动已然歇下的沈氏,而是直接将平日里跟随沈氏往来王府的心腹婆子、丫鬟一一叫来,避开旁人,细细盘问。
这一问,直问得他心头发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从下人口中拼凑出的真相,远比程喆隐晦的提示更为残酷:四娘诊出喜脉后,王爷确实派了太医细心照料,饮食用药无一不精,但正院的禁足非但没有解除,看守反而更加严密。沈氏几次前去探望,也只能在厅中相见,连内室都难进。
四娘身边的丫鬟更是被看得死死的,等闲无法传递消息出来。至于王府的管家之权,依旧牢牢握在昭阳馆庄氏手中,王爷丝毫没有交还正院的意思。
甚至王爷在知晓四娘有孕的同时,仍旧亲自为庄侧妃所出的庶子定下了“邺”这个意味不明的名字。
更让陈弘章怒火中烧的是,这些事情,沈氏从王府回来后只言片语都未告知,只说一切都好,王爷很看重四娘这一胎云云。
他也是着了道,只想着嫡庶有别,一个庶子再得宠,也越不过未来的嫡子去,那婢妾出身的庄氏也不可能压过他陈家的女儿,便没有深查,哪知道,王府里竟然已经是她的天下!
陈弘章独自坐在书房里,拳头紧握,指节泛白。
难道陈家耗费心力,最终竟要为他人做嫁衣?难道他陈弘章,注定当不成那个权倾朝野的国丈?
不!绝不可能!
陈弘章在书房中踱步良久,窗外的月色渐渐西沉。他终于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纸,研墨挥毫,字迹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
“速去洛州……延请名师,务必悉心教导规矩礼仪诗书……”
*
近些时日,青娆明显能感觉到王爷心情不佳。
虽然来后院依旧只歇在她这里,但他来时,常常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郁,连逗弄邺哥儿时,笑容也显得有些僵硬。承运殿伺候的内使更是战战兢兢,听闻已有几人因小事受了重罚。
青娆心中不安。
她自然听说了前朝河间王势力受挫的消息,按理说王爷应该舒心才对。
他的反常,让她不禁联想到禁足在正院、却怀有身孕的陈阅微。是因为那个孩子吗?王爷虽然表现得不在意,但终究是嫡子,他内心是否仍有期待和顾虑?
她不能坐以待毙。
这一日,青娆终于寻了个机会,私下塞给余善长一个厚厚的红封,委婉地问起王爷近来是否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余善长捏着那沉甸甸的荷包,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飘忽不定:“侧妃娘娘放心,王爷就是近来政务繁忙,王爷生怕有负圣恩,故而劳心劳力了些。奴才们伺候着,也是提着一百个心呢。”
伺候王爷的人嘴都紧,可从前余善长对她多有奉承,偶尔也会漏些口风,这回却只有敷衍的话,青娆心知,她大约是打听不出什么了。
无论王爷因何烦忧,总归日子还要接着过。
于是,她更加用心地打理王府事务,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不让半分琐事烦扰到他。饮食上,她日日亲自盯着小厨房,变着花样准备他喜爱的菜肴点心,又炖煮各种温补的汤水。她还时常寻些由头,或是邺哥儿有了什么趣事,或是园中花开正好,邀请周绍过来小坐。
周绍倒也给她面子,十次邀请,总有七八次会来。
他抱着日渐白胖的邺哥儿,看着灯下温柔浅笑的青娆,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柔情。
有时,周绍甚至会忍不住想,是否自己多心了?眼前这个女子,为他生儿育女,将他的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满心满眼似乎都是他,怎么会不爱他?
当日她与青玉在园中说的那些话,未必就是她真实的想法,他若是不解,合该问问她。
可每当他想开口,那份根植于心的自矜和多疑又会冒头,让他无法拉下脸来直接询问。他只能将这份莫名的烦躁和不确定,转化为对朝堂对手更猛烈的攻击。
一时间,河间王派系的官员又接连被弹劾、贬谪,周绍手段之凌厉,让不少观望者胆寒。
就在周绍因私心郁结而于公事上愈发咄咄逼人之际,河间王周琚确实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眼见自己多年经营的人脉和声望在周绍的连环打击下不断萎缩,而皇帝的态度又暧昧不明,心中焦灼日盛。
他决定不再被动接招,开始主动出击,利用手中掌控的力量,将自己近年来在各地施粥赈灾、捐资修建书院善堂的“善举”大肆宣扬。
不消多时,京城的茶楼酒肆,悄然流行起歌颂河间王“仁德”的戏文和评书;文人墨客间,也悄然流传起赞誉河间王“礼贤下士”、“心系黎民”的诗词歌赋。
河间王“贤王”的名声,在有心推动下,甚嚣尘上。
入了七月,朝中终于有官员按捺不住,或是出于投机,或是真心被坊间声望影响,开始上奏折,以“国本宜早定”为由,建议立年长且“贤名卓著”的河间王为皇太子。
这样的奏折,在气氛凝重的大朝会上被接连提了两三次。
端坐龙椅的皇帝每次都是静静听着,既未明确表示赞同,也未出声斥责,只是那深邃的目光在提议的臣子和面色平静的周绍、以及难掩眼底一丝期待的河间王之间缓缓扫过,让人猜不透圣心究竟如何。
河间王一党见皇帝并未反对,自觉摸到了风向,士气大振,准备发动更多官员上书,造成众望所归的态势,逼迫皇帝早日下旨。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一桩突如其来的边关急报,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乱了所有的布局。
北方的郸义族,一个向来官方依附大晋、却时常有小动作的边陲部落,竟胆大包天,杀害了朝廷派去的使臣!
消息传开,举国哗然。
尤其是天子脚下的京城百姓,群情激愤。
大晋立国百年,威加海内,更何况当今陛下骁勇善战,四海之内无有不服,何时受过这等蛮夷小族的折辱?
市井之间,充满了对郸义族的唾骂之声,要求朝廷出兵严惩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而龙椅上的皇帝,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亦是勃然大怒。
他力排众议,甚至不顾自己年事已高,毅然决定御驾亲征,誓要踏平郸义,以血还血,维护大晋天威。
临行前,他下旨,由河间王与成郡王共同监国,处理日常政务,遇有大事则需二人协商,或百里加急报送军前。
两人一同监国,既是互相帮扶,更是互相掣肘。
河间王接到旨意时,心中先是狂喜,仿佛看到了执掌权柄的希望,但随即又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皇帝选择在这个节点离京亲征,是否太过巧合?
但他很快被眼前巨大的权力诱惑所淹没,将那点不安抛诸脑后。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利用这次监国的机会,好好表现,做出几件漂亮的政绩,彻底将周绍比下去,让皇帝和满朝文武都看到,谁才是最适合的储君人选。
……
九月,秋高气爽,皇帝御驾亲征的大军凯旋。
郸义族已被彻底灭国,皇师不但带回了胜利的荣耀,还俘虏了十数位郸义族王室女子。
皇帝将这些女子作为战利品,以奴隶的身份,赏赐给了此次出征的有功之臣以及京中的一些重臣,以此彰显上国威严不容挑衅。
河间王及其党羽抓住皇帝大胜后心情必然愉悦的时机,再次于朝堂之上,大肆鼓吹河间王在监国期间的“勤勉”与“功绩”,并将此前“贤王”的舆论再次推到前台,重提立太子之事,言辞恳切,仿佛河间王已是众望所归。
然而,这一次,龙椅上的皇帝没有再保持沉默。
他听着底下臣子们对河间王的溢美之词,脸上非但没有笑容,反而渐渐笼罩上一层寒霜。当为首的官员再次提及“河间王贤德,宜正位东宫”时,皇帝猛地一拍御座扶手,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与轻蔑:
“郸义之子,骨血低贱,岂可为君?”
此言一出,顿如惊雷狠狠劈在了河间王的头顶。他浑身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几乎站立不稳。
是了,他的母亲胡氏,虽是北地将官嫡女,却因其生母的郸义血统,在宗室中始终被视为身份有瑕。
老王爷在世时,因对他寄予厚望,极力淡化这一点,最终也将王位传给了他。
他以为自己早已摆脱了这层阴影,却没想到,在皇帝心中,这始终是一根刺。如今郸义族被灭,其族皇室女子都沦为奴隶,他这身负郸义血脉的“贤王”,在皇帝眼中,与那些奴隶何异?
巨大的羞辱和绝望瞬间淹没了河间王。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到散朝,如何失魂落魄地走出宫门的。回到王府,他便一口鲜血喷出,昏厥过去。
府中顿时乱作一团,女眷们哭喊声一片,匆忙请来的大夫——甚至不是惯常用的太医署的御医诊断后,只说是急火攻心,忧思过重。
待河间王悠悠转醒,躺在榻上,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眼中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冰冷。
他彻底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一个局。从郸义杀使,到皇帝亲征,再到当众羞辱,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好的。
皇帝从未属意于他,之前的沉默,不过是引蛇出洞,看他还能聚集多少势力,最后再给予致命一击。
眼下他已经被皇帝亲自盖上了低贱的戳子,除非兵行险着,铤而走险,否则他永无翻身之日。
可是,皇帝刚刚以雷霆手段灭了一个部落,威望正盛,又有几人敢跟着他行那诛九族的大逆之事?
绝望之后,是无边的疲惫。他知道,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
认命的河间王并不知晓,此刻的御书房内,方才在朝堂上威严不可一世的皇帝,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周绍侍立在一旁,原本还沉浸在河间王被彻底打垮的震撼与一丝隐秘的快意中,见到此景,心中大惊。
他这才注意到,皇帝虽然看着精神甚好,可龙袍似乎也比离京前空了许多。
“陛下……”周绍上前一步,下意识担忧地开口。
皇帝缓过一口气,靠在软枕上,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锐气,却又已然透出几分威势的侄孙。他挥了挥手,示意内侍退下。
御书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这一回,总算是又了却了一桩心愿。但年纪大了,经此一战,终究是伤了元气,受了些伤。”
周绍心中巨震。
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在亲征中受了伤,而且看这情形,绝非什么小伤。
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他的脑海:陛下是否……根本就没打算把江山亲手交给任何人?原本形势大好的河间王因他一句话便万劫不复,自己今日目睹了陛下如此虚弱的一面,知晓了这等秘辛,会不会……
就在周绍心念电转,背上沁出冷汗之时,皇帝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开口:“绍儿,你过来。”
周绍依言上前,跪在榻前。
皇帝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中竟有几分欣慰:“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这次怕是……熬不了太久了。外头看着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流汹涌。朕走之后,这江山社稷,就要交到你手上了。”
周绍猛地抬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虽隐约有所预感,但亲耳听到皇帝如此直白地说出传位之意,仍是感到难以置信。
皇帝看着他惊愕的表情,嘴角扯出一丝微弱的笑意:“你是宗亲里头,最像朕年轻时的,有锐气,有担当,更重要的是,心中有杆秤,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朕考验了你这么久,你对许多事处理得都很好。没有因私废公,也没有一味姑息。朕……很满意。”
他顿了顿,气息有些急促,歇了片刻才继续道:“朕这辈子,牵挂不多。唯独放心不下皇后。她跟着朕,吃了许多苦……朕走后,不求你待她如亲祖母,只盼你看在朕的面上,保她晚年安稳,衣食无忧,不受人欺凌,朕……便心安了。”
这番话,说得极为恳切,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脆弱。
周绍大为动容,想起皇后娘娘平日对自己的确多有照拂,立刻重重磕了三个头,声音哽咽却坚定:“陛下隆恩,孙儿万死难报!娘娘慈爱,孙儿早已视若至亲。孙儿在此立誓,必待娘娘如亲生祖母,绝不敢有丝毫怠慢忤逆!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皇帝看着他真诚的模样,眼中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满意和放松。
他没了亲生的骨血,对继承人的选择只会更加严苛。裕亲王不行,生来便是惹他心烦的,河间王这孩子从前也算乖顺,偏偏为了笼络人心不择手段,先是印□□,又与他最厌烦的世家来往过密,若是真将皇位给了他,没准不过三代皇位上的人就又成了世家的傀儡了,何等软骨头!
成王辈分小些,可却是个明白人,他故意交给他许多急难险重的活计,他心里纵然有一时的不满忧虑,可照样一样样做好了,从来没有向那些世家低过头。对待他的这些皇叔,也没有一味的服软,简直像个不怕死的小牛犊子。
若是他自己的孩子,他该心疼了,可作为继承人的人选,他却是觉得满意的。成王妃那桩丑事,也瞒不过他的眼睛,但对黄承望那小进士,成王的处理让他很满意:打理江山,光靠自己的喜恶是不行的,他连这种说出去会让他丢脸至极的人都能心存怜悯,给他一线生机,可见心中是有大义的。
先时懿康太子走前,他也是日日守在宫里陪侍,忠心耿耿,很念旧情。
唯独有些瑕疵的,便是他对府里那个侧妃宠得太过了些。但那侧妃有福气,因容貌投了皇后的眼缘,他倒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他这些年来眼里也只有皇后,将其余的后妃也只当个好看的瓶子摆着。
真要计较起来,这小子的倔脾气倒真像他亲孙子。
“好……好……”皇帝缓缓闭上眼,“从明日起,你便常来御书房吧。朕……还有些事,要教导于你。”
于是从这一天起,周绍便开始频繁出入宫禁,留宿御前,伴随皇帝处理政务。
皇帝对外只称是教导成郡王国事,悉心培养,将自己受伤的事瞒得死死的。在所有人看来,这无疑是明确的信号——成郡王周绍,已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大晋王朝未来的天子。
*
周绍监国期间,八月,成王府内,正院王妃艰难地产下了一个男婴。
然而,这原本应给正院和陈家带来希望的嫡子降生,却并未在王府中激起太大波澜。
她生产时,周绍正忙于处理军国要务,等孩子满月了,陛下班师回朝,他又连连留宿宫里。
于是,周绍连洗三礼和满月宴都未能出席,只是从宫中派人送回了丰厚的赏赐,指派了乳母嬷嬷。对于正院的禁足,更是只字未提。王府内的一切权柄,依旧由昭阳馆的庄侧妃稳稳把持。
看着这般光景,王府中那些原本因王妃产子而又开始心思浮动的下人,渐渐又偃旗息鼓,恢复了观望姿态。昭阳馆的地位,并未因正院嫡子的诞生而有丝毫动摇。
陈尚书府的书房内,陈弘章气得摔碎了一套心爱的茶具。四女儿彻底失宠,嫡外孙不受重视,他所有的谋划眼看就要落空。
“废物!真是不中用的东西!”他低声咒骂着,恨女儿不争气。
目光落在书案上一封刚从洛州送来的信上,深吸了一口气。
有些事,也该打算起来了。
多年为官的直觉告诉他,宫里可能很快就要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了。
元庆三十五年,腊月廿二,宫里颁下圣旨,过继老襄王为皇子,册封其子成郡王周绍为大晋皇太子,正位东宫。
同月廿五,圣人病危。
元庆三十六年,正月十八,在位三十六年的圣人驾崩,临终前召见诸重臣,当众传位于太子周绍。
七日后,皇太子即皇帝位,改元太和,大赦天下。
第150章 第 150 章 “甘之如饴。”
因先帝病危时太子一直在宫里侍疾, 故而成郡王府里的诸位女眷也都没有迁入东宫,只等着新帝登基后直接入宫,免得大动干戈, 劳民伤财。
正月末的潜邸,檐角残雪未消, 先帝驾崩的钟声敲响不久后,便有一队内使浩浩荡荡地从禁宫出来,奉新帝的旨意着庄娘娘与三皇子入宫伴驾——虽然名位未定,但已经皇子邺哥儿自然不用再与堂兄弟们一道排号,如今已经改成行三了。
这样的殊遇自然让潜邸的女眷们眼热, 可谁人不知晓, 新帝在王府的时候便只宠着庄侧妃一人, 哪怕如今宫里正忙乱, 也想把人带着身边,也让人并不意外。
接下来的几日里,新帝大封有功之臣, 又陆续封了潜邸伺候的妃嫔:抚育大公主的孟姨娘被封为贤妃,育有二皇子的方氏封了敏妃,出身高些的曹氏封了婕妤, 廉氏封了美人。
旨意一下,一直记恨着孟氏的曹氏傻眼了, 怎么也没想到孟氏靠着个半路养的女儿就能居于四妃之位,死死地将她们压在下头。
但曹氏的失落没有维持太久, 因为她很快就发现,原本该被册为皇后的太子妃,直到她入宫前都还没有圣旨颁下。同样未定位分的,还有已经伴驾的庄侧妃。
外头逐渐多了风言风语, 道或许陛下根本不想立太子妃做皇后,而是更属意庄娘娘为后。
陈阅微也是这样揣测的,毕竟,大晋立朝以来,并未有明文礼法规定太子妃就能顺顺当当成为皇后,不过是约定俗成罢了。
王府里还未跟着进宫的宫人们也在暗暗嚼舌根:听闻庄娘娘入宫便住进了圣驾的勤政殿后殿,甚至还有人说,潜邸女眷们的名位都是陛下同庄娘娘一起商定的……
这些话语,一字不落地灌入枯等的陈阅微耳中。屋内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
“贱人!狐媚子!”陈阅微气得浑身发抖,将手边一个掐丝珐琅手炉狠狠掼在地上,炉灰四溅。她指着垂首噤声的瑞香的鼻子骂道:“没用的东西!连点真切消息都探听不到!”
瑞香跪在地砖上,任由炉灰沾衣,连连磕头:“娘娘息怒,保重凤体啊!”眼底却闪过一抹恨意。
陈阅微如何能息怒?她才是先帝赐婚,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如今新帝登基,她非但不能入主中宫,反被一个婢女出身的侧妃抢尽风头,奇耻大辱!
愤怒过后,恐慌如毒蛇啮心。若失后位,她毫无疑问会成为陈家的一枚弃子。她强压怒火,厉声道:“想办法递消息给父亲!若再不动,这后宫就要姓庄了!”
老谋深算的陈弘章自然无需女儿提醒。
他立于府中暖阁,望着窗外枯枝残雪,心中寒意更甚。新帝迟迟不立后,反将庄氏母子接入宫中,其意已明。
若庄青娆登上后位,三皇子便成了“嫡子”,陈家还有何指望?
于是他先联络交好的群臣,联名上书,恳请追封先英国公夫人陈阅姝。此招以退为进,既彰陈家不忘旧情,更是提醒新帝:陈家,出过一位“皇后”,且是陛下结发妻子。
果然,周绍欣然应允,下旨追封陈阅姝为“孝端文皇后”。这道旨意,让陈家人心下稍定。
趁热打铁,陈弘章联合了更多朝臣上书,言道:中宫不可久虚,太子妃小陈氏,乃孝端文皇后亲妹,毓自名门,长娴内则,抚育子嗣,宜立为皇后。
奏折如雪片飞向御案。
然而,端坐龙椅的新帝,却视若无睹。他照常临朝,照常批阅奏章,大封群臣,唯独对那些立后奏本,统统留中不发。
这种沉默,比拒绝更令人窒息。
陈家的耐心在乍暖还寒中消耗殆尽。
愤怒之下,关于庄氏狐媚惑主、不堪后位的流言开始在宫外蔓延。
*
勤政殿后殿,地龙烧得极暖,驱散了初春严寒。周绍批完奏折,揉了揉眉心,见一抹倩影端着补汤悄然入内,目光瞬间柔和。
“天寒地冻,跑出来作甚么?”他拉过她的手,触感微凉,便将其拢在掌心暖着。
青娆今日穿着杏色宫装,面容更添几分清丽。她将汤盏推至他面前,沉吟片刻,抬眼看他,眸光清亮:“陛下,那些立后的奏折,您还是看看吧。”
周绍眉头微蹙,随即舒展:“老生常谈,不必理会。”
“陛下,”她声音轻柔却坚定,“您明知道,这是行不通的。”
最初发现周绍的心思时,她自然是欣喜的,但更多的是清醒后的忧虑。
她倾身为他续上热汤,平和分析:“臣妾明白陛下心意。可太子妃是先帝赐婚,名分早定。其过又不能告知天下,若陛下就此越她而立臣妾,天下人将如何议论您?如今陈家未敢以先帝赐婚说事,不过是忌惮陛下天威。若逼急他们,一个‘不孝’的罪名压下来,于陛下圣誉有损。”
亦有未尽之言:陈弘章心思深沉,太子妃非他唯一选择。即便此次不能立后,陈家族中适龄女子众多,宫里更有孝端文皇后留下的两位皇子做现成的桥梁。有他们在,陈家永远有借口送女入宫。
青娆早在正院失宠后便发现:她的对手已经是整个陈家,唯有扳倒陈家,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周绍听得她这一番话,心里从未如此后悔当日向先帝求娶小陈氏。
可偏偏陈弘章不仅是小陈氏之父,也是元娘之父。
他将青娆揽入怀中,声音沉闷:“是朕让你受委屈了。”
他何尝不知青娆句句在理?皇位初稳,此时若因立后与陈家撕破脸,绝非明智。
且大晋无必立嫡长死规,若将来传位邺哥儿,青娆作为生母,尊荣自然也不会少。只是,想到如今要委屈她,他心中便堵得慌。
青娆依偎他怀中,柔声道:“陛下,来日方长。臣妾不在乎一时名位,只要陛下心中有我们,能平安长久,便足够。”
她的“深明大义”,更激起周绍怜爱与愧疚。他暗下决心:后位可暂予小陈氏,但恩宠与权力,定要加倍补偿青娆母子。
终于,在陈阅微等得几近绝望时,册封皇后与庄青娆为贵妃的圣旨,同抵潜邸。
*
勤政殿后殿,尚衣局送来的贵妃袍服和头面华美夺目,尤其是那件贵妃礼服,以金线织就鸾鸟暗纹,珍珠、宝石缀饰,流光溢彩。
连见惯了世面的丹烟都低声惊叹:“这……这规制,怕是快赶上……”
她没说完,但青娆明白。这袍服的用料和绣工,显然已远超贵妃应有的份例。
却不知尚衣局的绣娘们也在战战兢兢——只因当日内侍省透出话音来,叫先按皇后的规制往大了准备,哪知道最后还是册了太子妃为后。
她们本想将多出来的宝石和金线拆一些,林奉御却阻止了他们,决定先送过来给贵妃娘娘瞧瞧。
青娆还在细看,周绍便已经在内侍的簇拥下大步进了殿中。
他目光扫过摊开在架子上的华丽袍服,眼中露出一抹满意之色,赞道:“尚衣局此番用心了,这衣服很衬你。”说罢,竟直接吩咐厚赏尚衣局众人,绣娘们这才明白过来林奉御的聪明之处。
可见太子妃虽然成了皇后,可在陛下心里,一等一的还是这位贵妃娘娘啊。
等陈阅微住进了柔仪宫,才赫然发现她的宫殿离陛下入宫后便一直居住的勤政殿甚是遥远,反观陛下给庄氏赐的昭阳宫,坐辇轿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
宫人说,陛下因感念太皇太后思念先帝,不忍其立时迁宫,故自己未入福宁殿,皇后自然也不好独居坤宁宫。说法冠冕堂皇,但陈阅微心里明白,这只是陛下的借口。
前世,姐姐陈阅姝住的就是坤宁宫,太皇太后根本就不是那等不识趣的长辈!
皇帝的心思自然也有旁人看出来,一时间,宫中风向清晰无比。昭阳宫门庭若市,柔仪宫则门可罗雀。
册封典礼结束后不久,陈阅微就当真被气得头脑昏沉了两日。
正在这时,宫人禀报,皇后的婶母李氏递了牌子求见,还带了一位年轻的族亲。
陈阅微勉强压下火气,宣她们进宫。
她本指望母亲沈氏能来为她出谋划策,来的却是这个平日里并不算亲近的婶母,心中已是不悦。待看到李氏身后那个低眉顺眼、却难掩殊色的少女时,她更是心中警铃大作。
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身段已见玲珑,肌肤胜雪,腰如柳曲,眉眼间一股天生的风流媚态,虽故作怯懦,但那偷偷打量宫殿陈设的眼神,却透着一丝不安分。
陈阅微确定,前世今生她是头一回见到此人,哪里是什么堂妹?
李氏行礼后,赔着笑道:“皇后娘娘凤体安康。”又低声道了这姑娘的来历:原来此女是陈弘章养在洛州的外室女,闺名阅嫣,陈弘章听闻皇后娘娘在宫里处处受限,便想将她妹妹送进宫,姐妹齐心,好让圣意转圜。
转头又对着众人道:“听闻娘娘在宫中需人陪伴解闷,大伯特意让妾身带她进来给娘娘请安,若娘娘不嫌弃,让她在宫中伺候些时日也好。”
挥退了众人,陈阅微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滚!”她猛地将手边的茶盏扫落在地,热茶溅了李氏一身,“带着这个不知哪来的野丫头,给本宫滚出去!告诉父亲,本宫还没死呢!”
李氏吓得脸色发白,连拉带拽地带着同样吓得瑟瑟发抖的陈阅嫣退了出去。若不是三房有事求着大房,李氏才不会冒着风险来做这种事。
殿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陈阅微粗重的喘息声。
荒谬至极!
但很快,陈阅微就发现,事情开始向她无法控制的方向滑去。初入宫本就需要银两开支,从来对她大方的陈弘章这回却迟迟不往宫里送钱,就连陈家在宫里的那些人手,她一时都动用不了了。等有一日送到她面前的饭菜是微凉的,她才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
今日能送来凉饭凉菜,那明日,这饭菜里会不会就有毒了?没有陈家的人手,她要怎么和专宠的庄青娆对抗?
要知道,她的皇后凤印从册封典礼后到现在都没送过来,如今在宫里一言九鼎的,是那方贵妃金印。
认清了现实后,她更为愤怒,在殿里发了好几回脾气,甚至有一回,为了泄愤,拿瓷片将瑞香划得鲜血直流。
“没用的东西!”她骂瑞香,更恨自己母亲不中用——枉她以为母亲将父亲治得服服帖帖,却不曾想父亲在洛州任上时便悄悄置下了一房外室,瞧那外室女的狐媚模样,便知道是随了她低贱的母亲!
那样的人,竟在外头没名没分逍遥了十几年,母亲也真是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了。
她不知道,宫外的陈府,此刻也正闹得鸡飞狗跳。沈氏在发现陈弘章竟在洛州任上就养了外室,还生了个女儿后,几乎气疯了,与陈弘章大闹一场,甚至失手划伤了他的脸,导致陈弘章告假半月未上朝。
有了这一遭,陈弘章对沈氏母女更为厌恶,更坚定了要走这条路的想法。
*
青娆接到皇后凤体欠安,宣召母亲沈氏与堂妹陈阅嫣入宫探望的消息时,正陪着邺哥儿在昭阳宫的后院里玩要。
邺哥儿已经快满周岁了,咿咿呀呀地学着走路,玉雪可爱,让她心中一片柔软。
丹烟低声禀报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说是侍疾,可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陈八姑娘在柔仪宫住了两日了,听说没少在陛下经过的地方晃悠。”
青娆逗弄儿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她淡淡道:“皇后娘娘身子不适,有家人陪伴也是好事。至于其他,不是我们该操心的。”
又过了两日,天气晴好,青娆吩咐备了辇轿,想去御花园走走散心,顺便剪几枝花儿回来插瓶。
御花园果然百花争艳,尤其是那一片海棠与紫玉兰,开得恣意汪洋,富丽堂皇。青娆扶着丹烟的手,缓缓走在□□上,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
行至一处假山旁,忽闻一阵淙淙琴音,如泣如诉,甚是悦耳。
绕过假山,便见不远处的水榭中,坐着一位素衣少女,正在低头抚琴。而她对面,身着明黄常服的周绍,正斜倚在栏杆上,看似悠闲地听着。
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陈阅嫣。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虽穿着素净,却更衬得肌肤莹白,眉眼如画。弹琴时,纤指翻飞,眼波偶尔流转,偷偷瞥向皇帝,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与媚态。
周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听得颇为入神。阳光透过水榭的竹帘,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平日里威严的面容显得柔和了许多。他甚至微微倾身,似乎对陈阅嫣说了句什么,引得对方粉颊飞红,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青娆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升起一种索然无味的厌倦。这深宫里的戏码,果然永远都是这些。陈家的女儿,换了一个,又来了一个,仿佛无穷无尽。
她无意上前打扰皇帝的雅兴,便轻轻对丹烟摇了摇头,低声道:“回去吧,有些乏了。”
辇轿悄无声息地换了方向,离开了御花园。青娆靠在轿辇上,摇了摇头。
男人,终究是喜新厌旧的么?即便他给予她再多荣宠,在面对更新鲜、更年轻的美色时,依然会流露出欣赏。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辇轿刚离开,水榭中的气氛就陡然一变。内侍匆匆在周绍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绍脸上的闲适笑容瞬间消失,他站起身,看也没看因他动作而惊愕抬头的陈阅嫣,只冷冷丢下一句:“琴技尚可,但矫揉造作,终究是庸脂俗粉。”说罢,毫不留恋地离去。
留下陈阅嫣独自跪在水榭中,脸色煞白,浑身发抖,方才的娇羞甜蜜荡然无存,只剩下了无边的恐惧和难堪。陛下为何突然变脸?她明明表现得很好,嬷嬷们教的招数她都用了……
*
当晚,周绍驾临昭阳宫用膳。席间,他看似一切如常,与青娆说着朝堂趣事,逗弄着乳母抱来的邺哥儿,但青娆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膳后,二人在殿中庭院散步消食。月色如水,倾泻在汉白玉铺就的地面上,四周静谧,只闻虫鸣唧唧。
周绍忽然停下脚步,开口道:“皇后那位堂妹,性子瞧着还算柔婉,朕瞧着尚可。不如便册为才人,你替她挑一座僻静些的宫殿,明日就让她搬出柔仪宫吧。”
青娆闻言一怔,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他。他这话说得突兀,且“明日便住进去”,听起来仿佛已是临幸过后亟需安排名分的样子:“陛下已然临幸过她了?”
皇帝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像是想要从她脸上看到些什么,却到底失望移开视线。
青娆微微蹙眉,又很快松开,斟酌着语句,谨慎地回道:“陛下若觉得好,自然是她的福气。只是……即便是合了陛下眼缘,也该先定下宫殿,头回侍寝该由敬事房记录在册,再行册封之事方合规矩。这般急促,恐惹非议。”
她自认这番话合情合理,既没有反对,也维护了宫规体统。岂料,周绍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锐利地看向她,语气冷硬:“不知所谓!”
说完,竟不等青娆反应,冷哼一声,转身便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昭阳宫一众宫人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青娆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他那明显带着怒意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处,满心愕然与不解。
“娘娘……”丹烟担忧地上前。
青娆摆了摆手,蹙眉道:“去打听一下,今日御花园后来发生了何事?”
丹烟领命而去,很快便回来了,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神色,低声回禀:“娘娘,奴婢打听到了……原来您离开后,陛下便斥责了那陈八姑娘,说她是‘庸脂俗粉’,当时附近好些宫人都听见了。”
现在许多人都知道了,陈家的姑娘趁着给皇后娘娘侍疾的功夫勾引陛下不成反遭奚落,名声尽毁。
青娆顿时愣住。原来……他并未临幸陈阅嫣,反而给了其难堪?那方才他为何又在自己面前做出那般姿态,甚至因为自己一句合乎规矩的劝谏而勃然大怒?
一个荒谬的猜想,隐隐浮上心头。难道今日的事……是他故意的?他想看到的,根本不是自己的“贤良大度”?
还未理出什么头绪,余善长的徒弟小跑着过来,一脸焦急地求见:“贵妃娘娘,您快去瞧瞧陛下吧!陛下在勤政殿发了好大的火,为着一点小事就要重罚当值的奴才,奴才们实在是没法子了……”
青娆心中了然。这是皇帝在给下头人施压,也是在给她递台阶。
她沉吟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备轿,去勤政殿。”
……
勤政殿后殿,灯火通明。周绍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奏折,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脸色依旧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殿内伺候的宫人全都屏息凝神,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青娆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她依礼参拜,声音平静:“臣妾参见陛下。”
周绍抬眸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没说话。内使们却松了口气,很有眼色地纷纷退下。
青娆也不起身,就那样跪着,微微垂着头,也不说话。一时间,殿内静得可怕。
最终还是周绍先沉不住气,带着怒气开口:“你来做什么?朕看你在那昭阳宫自在得很!”
青娆抬起头,眼圈竟微微有些泛红,声音里带了一丝委屈:“陛下雷霆之怒,臣妾惶恐。只是臣妾愚钝,实在不知错在何处。臣妾尽心伺候陛下,陛下要册封新人,臣妾也绝无异议,只想守着宫规本分,为何……为何就惹得陛下当着阖宫的面这般给臣妾没脸?”
见她这般情态,周绍脸上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但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你倒是会倒打一耙!朕看你是巴不得把朕往别人那里推!你这心里,除了邺哥儿,还能装得下谁?”
这话几乎是挑明了。青娆心中巨震,那个猜测愈发清晰。
她趁势而上,泪珠儿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更咽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妾何尝不想像寻常女子那般,妒忌、撒泼,不许夫君多看旁人一眼……可陛下是天子,这后宫将来还会有更多新人进来,臣妾……臣妾又能如何?除了谨守本分,臣妾还能怎样?难道臣妾能要求陛下不许再宠幸新人吗?”
她心里猜测,大概当日她与青玉的谈话,到底是传到了周绍的耳朵里。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处理不好,可能就会导致她失宠。
她哭得梨花带雨,烛光下更是美得惊心动魄。
周绍看着她这般模样,再硬的心肠也软了,那点因试探不及预期的恼怒早已被心疼取代。他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想扶她,语气缓了下来:“好了,别哭了,是朕的不是……朕话说重了。”
青娆却就势扑入他怀中,将脸埋在他胸前,肩膀微微抽动,哽咽声不绝。
周绍将她紧紧抱住,感受着她的依赖和委屈,低下头,在她耳边叹息般低语:“青娆,朕近来时常在想,若是当日,你没有阴差阳错被陈家送来朕的身边,而是在别处见了朕,可会……多看朕一眼?”
这句话问得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他拥有天下,却在此刻,只执着于一个女子心中是否有他。
闻言,原本七分做戏的青娆眸光一颤,呼吸都停顿了片刻。
她在他怀中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烈而复杂的情感。
偏偏周绍毫无所觉,接着道:“你待我好,我自然都看在眼里,可我总觉得,你待我,不似待心上人……”明明已经是九五之尊,却忍不住去吃那小秀才的醋,心里想着:若非阴差阳错,或许他二人才是夫妻,她待他,大抵是有过真心的……
这念头一起,他就浑身不自在,甚至想做个昏君,无缘无故地将人挫骨扬灰。
青娆迅速收敛心神,眨了眨眼,让泪水再次盈满眼眶,带着几分娇嗔和委屈道:“陛下龙章凤姿,英武不凡,无论在哪里,都是人群里最耀眼的那一个。臣妾若真有幸得见,怕是只顾着自怜了。”
他认真地看着青娆,回答她方才闹别扭时问的问题:“我年长你好几岁,先时只觉得你十分要紧,便想多给你些东西,却将一切都看得惯常……如今我登基了,这天底下再没人能轻易约束我,后半辈子,我想与你做一对寻常夫妻,不知你可愿意?”
青娆怔住。
即便是周绍曾许她以皇后之位,都不如这句话带给她的震撼大。
她知道自己会有年老色衰的那一日,故而从来没有对这个男人投注过多的感情,也从未期待他会与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先前在王府里故意做出的吃醋之态,也不过是哄周绍高兴的闺房乐趣。所以陈阅嫣出现时,她只觉得嫌恶陈家人的下作,倒并不算多意外,自然也谈不上吃醋。
她忽而展颜:“您的意思,是想让我做个妒妇了?”
周绍干咳一声,将人扣在怀里,大概自打呱呱坠地以来声音从来没有这样小过:“甘之如饴。”
青娆眨了眨眼,在昏暗的内殿中唇角勾起。
从前他只希望她对他用心,如今这位九五之尊却更加贪婪,奢望自己爱他。
可惜对她来说,这是件困难的事,但她会努力让他相信,她爱他。
——哪怕并不是真相。
这一夜,勤政殿后殿的烛火燃至深夜方熄。
翌日起身时,周绍已经去上朝了,青娆也在众星拱月地服侍下用了早膳,而后浑身酸软地乘辇回了昭阳宫。
辇轿平稳地行进在宫道上,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和花香。青娆靠在软垫上,看着窗外缓缓掠过的朱红宫墙,神色平静,目光却有些悠远。
她指尖轻轻划过辇轿上精致的雕花,忽而对丹烟笑着低声道:“大兴庄上有一位故人,本宫有些想念她了,让人送些东西去,再问问她近况如何。”——
作者有话说:相信聪明的宝宝已经发现了,正文剧情快结束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明天了!《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