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 131 章 问策
两位新人进府时, 正值裕亲王被贬为庶人的旨意下达不久,承运殿内,周绍麾下的几位幕僚难掩兴奋地分析着眼下的局势, 得出的结论很一致:裕亲王一系迎来末路,他们也该趁此机会分些好处, 好在朝中多安插些自己的心腹。
裕亲王一系盘踞多年,树大根深,此番雷霆骤降,其党羽岂会甘心引颈就戮?河间王妃此举无异于捅了马蜂窝,两派势力接下来的倾轧, 必将搅动朝堂风云。
对势弱的他们而言, 自然是天赐良机。
鎏金烛台上的火光在穿堂风中摇曳, 殿内檀香袅袅, 对幕僚们的提议,周绍只是无可无不可,待人皆散去, 他揉揉难掩疲惫的眉心,望向案头那封静静躺着的素白信笺。
信笺右下角那枚极淡的墨色鹘鸟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来自那位神秘莫测的鹘首。
周绍虽接受了鹘影司的投效, 可与这位神秘的当朝重臣却一向只有书信往来。上一回通信,还是在淮州的时候。
信上内容不多, 不过寥寥几笔,却看得周绍出了一身的冷汗。
“若朝中六部数职缺出, 王爷意属何人?”
而眼下,六部并没有太多空缺的职位。对方的话,分明是在预言将来的局势——两虎相争,两败俱伤。
可他焉能肯定, 陛下会坐视不理,由得他们内斗损伤朝廷元气?
他想起淮州之行时窥见的鹘影司冰山一角下的庞然根基。
其耳目之灵通,手段之诡谲,布局之深远,绝非一朝一夕可成,更非一个年轻储君能在帝王眼皮底下悄然培植的势力。一个荒谬却又挥之不去的念头,悄然萦绕心间:这耳听八方手眼通天的利器,或许本就是陛下亲手锻造,再郑重交到懿康太子手中的。
这个想法,让周绍下意识难以置信。
陛下……当真会如此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储君吗?
他忆起父亲老襄王在世时,酒后曾唏嘘感叹:“陛下待元太子,初时亦是捧在手心,可元太子刚及冠观政,陛下便以‘历练’之名,将其心腹调离中枢,安插之人无不是陛下耳目……天家父子,终究难逃猜忌二字。”
父亲口中尊称的元太子,便是顾皇后所出的嫡子,陛下的第一位储君,血统尊贵,地位超然。父亲做过元太子的伴读,陪着太子见证了许多事情,所以他对父亲的话是深信不疑的,对待帝心,他始终慎之又慎。
可如今想来,懿康太子大约是不同的。
记忆中懿康太子执掌鹘影司时,行事并非滴水不漏,可陛下反是纵容与期许。
是因其乃陛下年近不惑方得的幼子,珍若性命?还是因陛下御极数十载,早已倦了那至高处的孤寒,真心实意欲为爱子铺就坦途?这鹘影司,究竟是懿康太子的遗泽,还是……陛下手中从未放松的缰绳?
目光扫过信笺上刚健有力的字迹,周绍心中已有了决断。
若鹘影司真为陛下之刃,他此刻的举荐便是投石问路,是向陛下表明心迹——他周绍,无意结党营私,所谋者,唯江山安稳,君父无恙。
若鹘首另有其主……那必然也是一个他一时难以抗衡的敌人。
他提笔蘸墨,笔走龙蛇,三个名字跃然纸上。
此三人,皆非他周绍一系,甚至与王府素无往来,却都是实打实有才干、有风骨却仕途坎坷的能臣。
搁下笔,周绍望着窗外沉沉夜色中巍峨宫阙的轮廓,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若他猜得不错,那隐于重重迷雾后的鹘首,他大概已经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这步棋,他走得险,却也走得正。
*
移步昭阳馆时,天边已缀满碎星。
馆内盈着清甜的果香,烛影摇红,暖意融融。
青娆正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葱白指尖捻着一枚玉棋子,对着棋盘上的残局凝思。
她只松松挽了个堕马髻,簪一支素玉簪,豆青色的家常软缎褙子,小腹处微微隆起的弧度在柔光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温软绵和。
周绍踏入内室,带进一身微凉的夜气。
青娆闻声抬眸,眼中漾起笑意,便要起身相迎。周绍快走两步,轻轻按住她的肩:“不必起身,仔细累着。”他顺势在榻边坐下,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指尖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
他拥着她,下颌抵在她的肩上,看她蹙着眉迟疑着不知道落子在何处,便笑着替她落了一子。
青娆便回头不依,嗔笑间两人目光交缠,情意浓浓,下人们见状纷纷知机退下,周绍带着几分热烈的吻就落在了她的面颊和唇上。
两人亲近了片刻便唇齿分离——到底怀着身子,再不比从前时候,周绍如今待她,一举一动都像怕碎了玉瓶的小孩子,带着难得的稚气。
青娆看出他心情不错,便问他外头可有什么好事?
周绍倒没想起来新人入府的事,倒是提起今日敏姐儿去给他请安,十分懂事可爱,央他要多给她腹中的弟弟置办些补品,把弟弟养得健健康康的,届时她也去教弟弟写大字。
稚子天真,话语却如暖流淌过周绍心间。他想起白日里鹤哥儿怯生生请安时苍白的脸色,又想起晖哥儿被方氏拘在屋里,连面都不大敢露的瑟缩模样,心头微涩。
唯有这未曾谋面便被长姐殷殷期盼的未出世的孩子,以及长女这份纯真的关切,让他真切体味到一丝为人父的熨帖。
青娆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眼波流转间亦是了然。
她柔声道:“是啊,敏姐儿一片赤诚,孟姐姐教得也好。王爷放心,妾身定会好好养着,让这孩子平安康健。”
她倒是有些意外。敏姐儿在她身边时,瞧着全是稚气,原来已经很明白事理了。这番话,七分真情三分聪慧,既显了姐弟情深,又替生母在王爷跟前露了脸,更在她这个得宠的庶母这里卖了乖。孟氏这姨娘,教养得着实不差。
王爷向往着后宅一片和睦,敏姐儿这番话正中他下怀,想来他也是觉得孟氏做得不错,才给了她脸面,让她替他去教导新入府的侍妾,如此,即便同是没有诰命的侍妾,尊卑也定下了。
她自然听得出敏姐儿话里的机巧,也乐见其成。这深宅内院,女子生存本就艰难,敏姐儿懂得抓住人心,懂得为生母谋划,更懂得对她这个得宠的庶母投桃报李,这份心性,日后未必不是助力。
待两人用罢晚饭,服侍的人纷纷退下,周绍扶着青娆在床榻上重新躺好,自己则侧身半跪在厚厚的绒毯上,俯首将耳朵轻轻贴在她的小腹。
青娆垂眸望着他,心中腹诽:谁又能知晓,在外头威严八面的郡王爷,在她的屋里是这样一副情形。
“孩子今日可闹你了?”他低声问,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薄软的衣料。
青娆玉指轻插入他浓密的发间,微微仰颈,感受着他难得的孩子气,唇角弯起:“午后倒是乖觉,可方才王爷进来前,才狠狠踢了妾身一脚,淘气得很。”
周绍低笑出声,指尖在她腹上轻轻一点,仿佛在逗弄那未出世的小生命:“听见父王来了,还敢淘气?待你出来,看父王不打你小屁股。”语气是佯装的严厉,眼底却盛满了星辰般的温柔。
青娆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身子轻颤,玉簪松落,鸦青长发如瀑泻下,铺了满枕。
周绍眸色转深,只觉得这样的青娆,比往日更多三分柔媚,忍不住俯身吻住那带笑的唇。
正院,陈阅微听见下人的禀报,指甲将褥子上的金丝绣线都扯得歪斜。
明明新人都进府了,她特意找人去瞧了,曹氏和廉氏的容貌,都能算得上脱俗,可王爷竟然还要歇在庄氏那里!
她眸色晦暗,觉得不能再任由庄氏如此坐大。
“明日去给曹氏和廉氏送几匹布料过去,裁几件新衣,别损了王府的体面。”
王爷回府已经三四日了,却是始终只知道昭阳馆,不知道正院,庄氏也如此娇纵,一次都不曾过来给她这个主母问安,好似她才是这座府邸最尊贵的女主人。
既然如此,她也该让她好好知道,这里真正的女主人能做甚么。
第132章 第 132 章 “妾已有三月身孕了。……
昭阳馆内, 青娆立在紫檀木雕花镜台前,试着几件华丽的秋衫。
蜜合色云锦褙子绣着缠枝玉兰,葱绿杭绸衫子滚了银线边, 这几日府里新裁的衣衫便有五六件,皆是宽摆大袖的式样。最底下压着件杏子红缕金百蝶穿花的对襟褙子, 是她从前惯爱穿的。
她指尖拂过柔软料子,微微侧身,镜中便映出一段已见丰腴的腰身。
“王爷瞧瞧,哪件合宜?”她回眸,眼波流转间带着一股不自知的慵懒味道。
周绍刚在昭阳馆用罢午饭, 此刻正斜倚在窗下贵妃榻上, 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 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唇角微扬, 随手点了点那件杏子红褙子:“就它罢。”
青娆一怔。
那件虽也庄重,但腰身收得比其他几件略紧,金线绣的蝶翅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她抚了抚小腹, 迟疑道:“这……怕是不大合身了。”
“无妨。”周绍起身走近,亲手拿起那件褙子抖开,赤金蝶翅在他指间簌簌颤动, “今夜家宴,穿鲜亮些好。晚风微凉, 这料子也厚实些。”他目光深邃,落在她腹间, 意有所指。
青娆心头微动。
自淮州归来,府中竟无一丝她身孕的风声。孟氏知晓后守口如瓶,正院那头更是毫无动静,显是不知情。
此刻周绍执意要她穿这显怀的衣裳……她抬眸, 对上他眼底不容置疑的深意,倏然莞尔:“王爷说的是,妾也喜欢这样式。”
她顺从地褪下身上衣衫,任由他亲手替她系上侧襟的珍珠盘扣。蜜合色中衣掩在杏红之下,唯有腰肢处被金线勾勒得纤秪合度,那点孕态便再也藏不住了。
听闻新人入府第二日,便去了正院给郡王妃请安,郡王妃也赏了她们不少东西。
承运殿里她们轻易去不得,倒转头来求见过她。
可她如今有身孕,万事都要仔细,也没有精力去与这些刚进府的新人虚与委蛇。
在王府里生存的根本,就是王爷的宠爱。这句话,对于没有家世还走到如今的她而言,更是字字箴言。所以她再自大,也不至于要让人来分宠彰显自己的贤良,索性将人拒之门外。
此刻,她想起昨日曹氏与廉氏求见被拒时,院门外那两抹悻悻离去的窈窕身影。
陈阅微急急抬举新人,又大张旗鼓办这宴席,无非是想借机敲打她,显摆正室威仪。至于那两个新入府的,怕也存了在席间博宠的心思。
青娆对镜抿了抿鬓角,唇边笑意清浅。
争宠?
可王爷却不是能被人随意摆布的性子。
*
正院花厅内,灯火通明。
方姨娘牵着晖哥儿的手,从外头走进来,引来孟氏和丁氏等人有些诧异的眼神。
往日里,方氏并不怎么带晖哥儿出院子。便是敏姐儿,也不常和这个弟弟见上面,细论下来,只怕还不如和远在襄州的鹤哥儿熟稔。
晖哥儿快两岁了,穿着簇新的宝蓝衣裳,面上那道淡粉疤痕虽已浅了许多,仍像白玉微瑕。他睁着乌溜溜的眼,好奇地打量满室华彩,敏姐儿凑过来逗他说话,他却怯怯地缩回方姨娘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裙角。
方氏心头一刺。
她从前钻了牛角尖,以为自己失宠是因周绍不待见这个容貌有损的儿子,也暗自恨命运让她怀揣巨大希望又变得绝望,不免迁怒儿子,待他不过平平。
她不待见晖哥儿,底下的下人自然也怠慢,等周绍再想起来见这个小儿子时,就发现他的性子比起鹤哥儿还要没主子的样子,轻易再不踏足方氏那里。
直至那日宫宴风波,她才恍然惊觉,王爷冷落她,并非因晖哥儿容貌有损,而是因她这做娘亲的,从未真心疼惜过自己的骨肉——她从年少时,就爱慕当时是襄王府嫡次子的王爷,一心要嫁给他,哪怕做妾也无所谓。
是以,她理所当然地将他看得比儿子还要重,她想的,全是要再生一个康健的儿子,让王爷忘记这个污点般的儿子。
但其实在王爷眼里,她远远比不得晖哥儿这个儿子——
与其说周绍是因为晖哥儿不喜她,倒不如说他是一看见晖哥儿便想起她没尽到做妾室和母亲的责任,将成郡王府的子嗣养成这般模样。
否则,一开始王爷办差回来,对她也是有怜惜的。如今,她却是一年半载都难单独见到王爷。
若仅仅将原因归咎在庄氏身上,不免太自欺欺人。
方氏这才明白,或许她以后也只会有晖哥儿这个儿子了。比起王爷,也许他才是她在这个宅子里往后几十年荣辱的根基。
她幡然醒悟后,便想要尽力弥补,盼着老王妃与王爷多看这孩子一眼,将来分家时,也能多给他留一份傍身的产业。
方氏正暗自思索,忽闻门口珠帘轻响,一阵环佩叮当。
抬眼望去,只见青庄氏扶着丫鬟的手,莲步轻移而入。
杏红褙子衬得她肤光胜雪,金蝶翩跹间,腰身曲线毕现。
方氏瞳孔骤缩,指甲猛地掐进掌心,一股混杂着嫉妒与酸楚的寒意直冲头顶。一边的丁氏也是诧异,眸光幽深地屈膝行礼。
孟姨娘携着敏姐儿上前,很是亲近地问她路上可吹了风,又塞了手炉给她。
曹氏与廉氏紧随其后,两人俱是盛装,曹氏玫红缠枝莲纹褙子珠光宝气,廉氏一身湖蓝素缎则清丽婉约。
她们没经过事,还没反应过来方氏和丁氏表情变化的原因,只见传闻中那位庄夫人通身的气派,便忙不迭上前屈膝问安。
青娆含笑颔首,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在晖哥儿身上,温声道:“晖哥儿也来了?瞧着长大了不少。”
方氏从前与她不对付,可如今闻言却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神色,对着晖哥儿道:“这是庄夫人,是长辈,日后见了要行礼,知道吗?”晖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声音稚嫩地唤了一声庄夫人,便又期期艾艾地抱紧了母亲的手臂。
此刻,正院的庭院内内早已悬起琉璃宫灯,暖黄光晕透过薄纱灯罩,将庭院中几株金桂映得碎金点点。
晚风拂过,陈阅微立在庑廊下,指尖无意识捻着袖口繁复的纹路。
她特意挑了件正红缂丝凤穿牡丹大衫,赤金点翠大簪压住高髻,通身气派俨然。
待婢女低声禀报老王妃与王爷的轿辇已经快到了,她才扶了扶鬓角,披上件青色披风,款步迎了出去。
周绍遥遥瞧见院门口立着的华贵身影,表情一时有些恍惚。他仿佛瞧见,元娘与他初成婚时,也时常亲自守在院门口等候着他的那一幕。
待走近了,看清陈阅微的脸后,他面上的柔软神色便散去了大半,只朝她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地看她一脸柔顺温和地扶住了老王妃。
……
花厅里正三三两两地说着话,门外传来一阵笑语。
陈阅微搀着老王妃,周绍随侍在侧,三人一同踏入花厅。
众人纷纷行礼,老王妃态度很和善,笑着让她们起身。
陈阅微唇角含笑,正故作亲近地与老王妃说着什么,目光不经意扫过厅内,待落到青娆身上时,那笑意骤然僵在嘴角。
烛火煌煌,映得青娆腰间金蝶流光溢彩,也清清楚楚照出她小腹处那道不容错辨的圆润弧度。
陈阅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耳边嗡嗡作响。她强自镇定,目光死死钉在青娆腰腹,声音却有些发飘:“青娆这是……”
她顿了顿,挤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瞧着丰腴了些,可是有了喜信?”
满厅寂静。
老王妃也瞧见了,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看向身侧的周绍。回京的路上,知晓庄氏有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回府这么久了,消息居然还没有传到小陈氏耳朵里……即便庄氏得宠,也做不到这份上。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她这个素来有主意的儿子,是故意在家宴上用此事打小陈氏的脸。
周绍神色淡然,只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青娆温顺垂眸,上前盈盈一礼:“回王妃的话,妾已有三月身孕了。”
陈阅微一时没有说话,只是脸色瞧着更白了几分。
老王妃叹息一声,目光扫过儿子平静无波的侧脸,终是摇了摇头,只淡淡道:“既如此,更该仔细身子,入席吧。”
她直到儿子与小陈氏的关系不好,却没想到,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这般激烈。
烛影摇曳,满室衣香鬓影。
陈阅微被丫鬟扶着坐上主位,指尖冰凉。
方才庭院中丹桂的甜香,此刻闻来竟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她筹谋多日的家宴,她精心布置的体面,她抬举新人欲分其宠的算计……全成了笑话。那杏红褙子下微微隆起的小腹,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觉得费解。
明明她沦落到今日这地步,皆是因庄氏中毒有碍子嗣一事,那子嗣艰难的庄氏,怎么就出去一趟就有了身孕了呢?
那她这些日子受的冷落和白眼,又算什么?——
作者有话说:没写完,先更一章,周日再补[化了]
第133章 第 133 章 “准备请封她为侧妃”……
夜宴之上, 侍女们鱼贯而入,珍馐佳肴流水般奉上。
金盘玉碗,流光溢彩, 好不奢华。
陈阅微勉强维持着笑容,在主位坐下, 好一会儿都几乎握不住牙箸。
她看着周绍亲自替老王妃布了一箸清蒸鲥鱼,看着老王妃慈爱地抱着鹤哥儿说话,看着周绍的视线偶尔落在青娆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却独独没有人在意她。
周绍待众人略用了些,便搁下玉箸, 执起面前掐丝珐琅三才杯, 起身面向老王妃:“母亲远道而来, 一路劳顿。儿子敬您一杯, 愿母亲福寿安康,松柏长青。”
众人忙随之起身举杯。老王妃面上露出真切的笑意,也举杯回应:“娘只盼着你府里一切都好, 你在外头办差也平平安安的。”
满座华服,珠翠生辉。
周绍的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青娆手中的杯盏。青娆会意,唇角弯起清浅的弧度, 迎着老王妃的视线,声音温软:“妾有孕在身, 不敢贪杯,只得以茶代酒, 还望娘娘莫要怪罪青娆失礼。”
“这是正理,何来怪罪。”老王妃含笑点头,目光在青娆小腹处停留一瞬,带着几分长辈的关切, “你身子要紧。”
方氏、丁氏等人垂眸看着自己杯中清冽的酒液,又瞥见青娆手中那杯温热的茶水,心头滋味难言。
王爷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系在庄氏身上,连这等细微处都未曾遗漏。
敬过这一杯,周绍并未立刻坐下。
他的视线落在方氏身旁那个穿着簇新衣衫、紧紧依偎着母亲的孩子身上。
印象里,方氏很少带晖哥儿出来,平日里几乎都是将人拘在院子里。
晖哥儿小脸绷着,有些怯生生的,但似乎被方氏细细教导过,此刻虽紧张,乌溜溜的大眼睛却亮晶晶地望着父亲,带着孺慕与渴望。
“晖哥儿,”周绍声音放得低沉了些,朝孩子伸出手,“到父王这里来。”
晖哥儿立刻看向方氏,见她点头鼓励,才迈开小腿,有些跌撞地扑到周绍腿边。
周绍俯身,顺势将他抱起,放在自己和老王妃之间的软垫上。
老王妃也怜爱地伸手,将小孙子揽近些,抚了抚他柔软的发顶:“好孩子,方才用了什么?可都还好?”
她照顾鹤哥儿已经照顾出了经验,对待这个怯弱的小孙子也自然温柔慈爱。
周绍看着儿子近在咫尺的脸庞,那道颊侧的淡粉色疤痕,在烛光下已不如初时那般狰狞刺目。
他伸出手指,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处皮肤,有些不确定地抬眸问方氏:“这疤痕……似乎淡了些?”
方氏心头一酸,忙起身回话,声音带着刻意的平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回王爷,是淡了些。多亏了丁妹妹,是她四处寻访,得了古方配的药膏,还…还自己划伤了手背试药,见当真有效,才敢拿来给哥儿用。妹妹为着晖哥儿,实在是有心了。”她说着,目光转向下首的丁氏。
丁氏立刻起身,垂首敛衽,姿态恭谨无比:“婢妾不敢居功,只盼能为哥儿尽一份心,能略消一些,也能让主子们心里松快些。”
青娆执箸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方氏心高气傲,从前连正眼都懒得瞧丁氏这等家生婢出身的妾室,如今竟肯在王爷和老王妃面前为她说话?
看来,失宠的冷落与晖哥儿的存在,终究磨平了方氏不少棱角,让她不得不放下身段,与丁氏联手,试图在王爷心中洗刷“疏忽无能”的罪名。
周绍闻言,目光在丁氏低垂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晖哥儿脸上确实浅淡不少的疤痕,最后落在方氏强作平静却隐含期盼的眸子上。他心中了然,却也涌起一丝复杂。方氏能走出牛角尖,不再迁怒儿子,转而费心为晖哥儿打算,无论如何,总是好的。
“难为你有心。”周绍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对着丁氏微微颔首,“回头让余善长去库里取些上好的药材,养养你那手上的伤。”
“谢王爷恩典。”丁氏声音微颤,带着压抑的激动,深深福下身去。
席间气氛微松。
敏姐儿却悄悄抿紧了唇,小手在桌下绞紧。丁姨娘……从前养在她身边时,为何不曾这般用心?莫说是划伤自己试药,连她的生活起居也都不放在眼里,纵得那起子人奴大欺主。
孟姨娘敏锐地察觉到女儿的异样,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住她微凉的小手,无声地传递着安抚。敏姐儿感受到孟氏掌心的温度,紧绷的小脸才慢慢舒缓下来。
陈阅微慢慢平复了心情,强压下翻涌的酸涩与不甘。
再抬头时,脸上已重新堆砌起端庄温婉的笑意,目光转向青娆,语气带着刻意的大度:“青娆有喜,实乃王府之福。红湘,去把我妆匣里那对羊脂白玉如意佩取来,再取两匹妆花缎、几匣子上等血燕,给青娆送去安胎。”
青娆依礼起身谢赏,步履从容地走到主位前,屈膝福身:“妾谢王妃赏赐。”姿态恭敬,挑不出半分错处。
陈阅微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清丽依旧,眉眼间却因身孕更添了几分柔润光华,那是被精心呵护滋养出的颜色。
她心头恨意翻涌,下意识地想要按照原计划,用训诫的名义让她在众人面前丢脸。
然而,周绍那道落在青娆身上带着明显维护意味的目光,以及老王妃沉静端坐却隐隐看过来的视线,如同一盆冰水浇下,让她瞬间清醒。她硬生生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勉强扯了扯嘴角:“妹妹快回座吧,仔细累着。”声音干涩。
待青娆回到座位,陈阅微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心头的不快,她脸上笑容加深,目光转向下首:“曹妹妹、廉妹妹,快过来。王爷这些日子公务缠身,今日应还是头回瞧见二位妹妹吧?”
曹氏心头猛地一跳,她知道王妃隐晦应承过的机会来了,精心描画过的眉眼瞬间亮了起来。
她按捺住激动,起身时特意将玫红缠枝莲纹的宽袖理了理,让赤金点翠步摇垂下的流苏恰到好处地轻晃,衬得她面若芙蓉。她莲步轻移,与一身湖蓝素缎、低眉顺眼的廉氏一同走到主位前,深深福下。
“妾曹氏(廉氏),叩见王爷。”声音一个娇脆,一个柔婉。
周绍便摆摆手让她们起身。
曹氏抬起螓首,眼波流转,大胆地迎上主位上那道深邃的目光。
她端起案上早已备好的青玉酒壶,纤纤玉指执起周绍面前那只空了的酒杯,动作优雅地让酒液汩汩注入杯中。曹氏本就生得美貌,如此打扮一番,将原本八分的容色也添成了十分。
虽说她在廉氏跟前自恃家世高,但自个儿心里却清楚:高贵的是曹氏这个姓氏,和她大伯身上的官位,并不是她曹嘉然。所以,当机会摆在她面前时,她十分恭谨小心,不敢露出半点自傲神色。
她双手捧起酒杯,指尖微微用力,将杯盏稳稳递至周绍眼前,朱唇微启,吐气如兰:“王爷为国事辛劳,妾只是内宅女流,无法为王爷分忧,只能敬王爷一杯酒,希冀能稍解乏意。”眼神含情脉脉,仿佛带着钩子。
廉氏见状,则安静地垂着眼帘,只露出半截白皙秀气的脖颈。
周绍的目光在曹氏明艳的脸庞和那杯映着烛光的琥珀色酒液上掠过,并未停留。他自然知道这是曹炜的侄女,今日头回在他面前露脸,能有这份胆色和心思,也算曹家没白费心思。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算是给了面子,伸手接过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酒盏已空。
陈阅微眸光一闪,心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立刻顺着话头,声音温软贤良:“王爷,庄妹妹如今有了身子,正该静心休养。您身边总不能短了人伺候,两位妹妹既已进府,不若……”
她眼波在曹氏和廉氏身上流转,意有所指,“也让新人学一学怎么伺候您?”她刻意将话说得万分体贴。
曹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攥着丝帕的手心沁出薄汗,目光灼灼地看向周绍。廉氏也微微抬起了头,脸颊染上薄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满座目光再次聚焦于主位。
周绍却仿佛没听到陈阅微的提议。
他放下酒盏,修长的手指在杯沿缓缓摩挲,视线并未落在两位新人身上,反而越过她们,定格在陈阅微身侧那个正小心翼翼剥着桂圆、将白嫩果肉放进祖母碟中的小小身影上——鹤哥儿。
片刻静默后,周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王妃的身子瞧着也好得差不多了。”他目光终于转向陈阅微,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府中诸事繁杂,本王不在府里的这些时日,王妃也实在辛苦。今夜,本王便宿在正院。”
此言一出,满座皆静。
烛火跳跃,光影在众人脸上明明灭灭。
曹氏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方才斟酒时的娇媚与期待凝固成一片难堪的苍白,精心描画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猛地垂下头去。廉氏也飞快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方氏与丁氏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复又垂眸。
老王妃眉心微拧,看着儿子平静无波的侧脸,又扫过陈阅微眼中那猝不及防又强压下去的复杂喜色,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了解儿子的性子,只怕今夜不会如小陈氏所愿。
青娆执起面前的茶水,浅浅啜了一口,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洞悉。=
唯有陈阅微,在最初的错愕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意外之喜与隐隐不安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她强自按捺住狂跳的心,飞快地扫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曹氏和廉氏,脸上重新绽开温婉得体的笑容,仿佛方才提议新人服侍的话从未出口:“王爷体恤,不过这本就是妾身分内之事。”
一场家宴,在这暗流汹涌、各怀心思中,终是草草散了场。
……
夜色浓稠如墨,正院的内室点着数盏粗如儿臂的描金红烛,烛泪无声堆积,将一室锦绣映照得如同白昼。
甜腻的熏香混着陈阅微身上沐浴后的清雅花香,丝丝缕缕在暖热空气中浮动。
陈阅微自净房出来,身上只松松裹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烟霞色软罗纱衣,水汽氤氲下,肌肤欺霜赛雪,身段玲珑曼妙。
面颊上因热气蒸腾泛着诱人的绯红,本就精致的眉眼在烛火下更添几分妩媚。她挥手屏退了侍立在侧的红湘等人,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她与坐在窗边紫檀木榻上、就着烛火翻看书卷的周绍。
书页翻动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陈阅微赤着足,踩在厚软的地毯上,无声无息地靠近。
论起年龄,她其实并没有比曹氏等人大多少,亦正是年轻貌美的时候,不似前世她再入宫面圣时,早已被琐事磋磨得眼角生出细纹。
她也知道自己和王爷之间有了嫌隙,可夫妻之事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许多事,一夜过去也许就会成为一笔糊涂账。因此,二人独处时,她也能软得下身段。
她停在周绍身后,柔若无骨的玉手轻轻搭上他的肩颈,指尖带着温热的湿意,力道适中地按压起来,嗓音甜软如蜜:“王爷,今日席间您饮了不少,妾身帮您按按,松快松快可好?”
指尖尚未触及周绍的额角太阳穴,手腕便猛地被一只带着薄茧、微凉而有力的手攥住。
陈阅微心头一悸,抬眸望去。
周绍已放下书卷,侧过身来。烛光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那双黑沉的眸子映着跳跃的烛火,却无半点暖意,平静无波地看着她,仿佛在审视一件器物。他并未用力,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拉至身侧的榻沿坐下。
“王妃身子才好,你的一番情意和贤良温厚,本王看在眼里。”周绍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字字清晰,“自然也心疼你。”他目光掠过她身上那件几乎透明的纱衣,并未停留,如同扫过一件寻常摆设。
陈阅微的心随着他话语前半句微微提起,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然而“心疼”二字之后,却并非她所期盼的温存言语。
周绍松开她的手腕,指尖在光洁的紫檀木榻几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看着她瞬间染上不解的眼眸,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得近乎残忍:“不过,子嗣之事,关乎王府根基,是头等要务。”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陈阅微骤然紧缩的瞳孔,清晰地吐出决定:“待青娆这一胎坐稳,本王准备向圣上请封她为侧妃。”
轰的一声。
陈阅微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骤然炸开,一片空白。
方才席间强撑的镇定,沐浴时的精心准备,此刻身上这件薄如无物的纱衣带来的羞涩与期待……所有的伪装和幻想,都在这句话下被碾得粉碎。
他留下,不是为了她。
他留下,只为让她“贤良温厚”地点头,让她这个正妃亲自为他心爱的妾室铺就青云路!
血色顷刻间从她脸上褪得干干净净,连唇上那点嫣红也显得灰败惨淡。
那双杏眸死死盯着周绍,里面翻涌着震惊和屈辱,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绝望。她猛地攥紧了身侧的迎枕,指节用力到泛白,连带着那件薄纱也跟着簌簌颤抖。
“王……王爷……”陈阅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青娆腹中之子,尚不知是男是女……如今就请侧妃位,是否操之过急?府中姐妹众多,也……也难免有微词……”
“生育子嗣,便是大功。”周绍打断她,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他目光扫过她惨白的脸,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只要王妃不反对,本王相信,府中无人会有异议。”
空气仿佛凝固了,红烛燃烧的哔剥声被无限放大。
陈阅微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
她垂着头,胸口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反对的话,她不敢说,但要她赞同,她也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
周绍看着她这副无声抗拒的姿态,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他不再多言,起身唤道:“来人。”
外头静了片刻,才有人迟疑地推门进来。
“将侧间收拾出来。”周绍的声音毫无温度,“本王今夜在侧间歇息。”
陈阅微猛地抬头,眼中蓄满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滚落,在那惨白的面颊上冲出两道湿痕。
她看着他挺拔而疏离的背影,看着他抬步走向侧间。
殿内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她越来越不平稳的呼吸和压抑的啜泣。
烛火依旧煌煌,却照不暖这方寸之地。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烟霞色纱衣,此刻像一层冰冷的嘲笑,紧紧包裹着她。她想起长姐陈阅姝病骨支离时,时任英国公的王爷也时常留宿在正院侧间。那时,是王爷体恤病妻,不忍其形容狼狈难堪伺候。
而如今,对她这个续弦,他却丝毫没有耐心与情欲——仿佛即便她剥光了自己站在他跟前,他也能毫无顾忌地起身离开。
陈阅微忽然觉得很冷,自她重生以来,头一回觉得这么冷——
作者有话说:晚安宝宝们,明天要早起,今天的更新奉上
第134章 第 134 章 香囊
昭阳馆的琉璃宫灯次第点亮, 将庭院里几株晚桂的影子拉得细长。
夜风穿过回廊,卷起檐角悬挂的铜铃,发出几声清泠泠的脆响。青娆扶着丹烟的手, 缓缓步下那顶青呢小轿。
“夫人……”进了内室,丹烟觑着她平静的侧脸, 欲言又止,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担忧。
人人都知道,王爷近来因昭阳馆的缘故不大待见王妃,方才席上王爷那句“宿在正院”,当真是出人意料, 丹烟怕她面上不显, 心里却藏了委屈。
青娆脚步未停, 只侧首看了小丫鬟一眼, 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丹烟额前细软的青丝,动作亲昵, 随即正色道:“傻丫头,胡思乱想什么?她毕竟是郡王妃。”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醒。
青娆心中明镜一般。
她一句戏言能让王爷将曹氏廉氏忘在府外数月,那是因她正得宠, 且于王爷大计无碍。但她没有资格,更无立场去指手画脚周绍是否该留宿正院。
丹烟替她卸下那件流光溢彩的杏红缕金百蝶穿花对襟褙子, 露出里面轻软的藕荷色中衣。
青娆很清楚,无论生死关头他如何护她,无论此刻在他心里她有多特别,在这世俗森严的权力结构里, 她庄青娆的身份,始终只是一个半主半仆的妾室。
王府的富贵繁华皆如镜花水月,依附于他的心意与恩赐。除非她能登上侧妃之位,金册玉印加身,才算是正儿八经的半个主子,在宗室玉牒上占得一席之地。
而按惯例,这“除非”的前提,多半要等到她平安诞下男丁,甚至是生育多子有功,才有可能。
心中并无急切去肖想那些遥不可及的尊荣,自然也不觉得周绍该对她有甚么椒房独宠。
说到底,周绍才是这座王府真正的主人,手握生杀予夺之权。他名正言顺地歇在正院,天经地义。即便他今夜心血来潮,踏入了曹氏或廉氏那新收拾出来的玉江苑,损了她的颜面,也不过是他一念之间的事,她无权阻拦,亦无力阻拦。
先时她冷眼瞧着,王爷今夜留宿正院,恐怕并非眷恋温存,更像是带着某种目的性的盘算。只是,衣香鬓影间,温柔乡亦是英雄冢,美色当前,谁又知晓他是否会被陈阅微的眼泪或手段扰乱了初衷?
男人的情意,是最不可信的。齐和书当日也口口声声非她不娶,到头来照样另娶她人。
与其为这等无法掌控之事徒然伤神,平白损耗心力,倒不如沉下心来,好好算一算接下来的棋局该如何落子,才能为自己、为腹中骨肉、为庄家,谋取最大的利益。
她与他之间,隔着天堑般的身份鸿沟,又深处权力倾轧的漩涡中心,此刻谈论小儿女的情爱缱绻,终究太过奢侈。
她笑着摸了摸丹烟的脸——当日她来到自己身边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如今一日日成长起来,对她忠心不二,不知不觉间,连原本势高的杜薇也被这小丫头压了下去。
但说到底也是杜薇自己不争气。来了京城之后,她表现得太怯懦,遇事不敢谋划,终究是家生子的身份让她有太多顾虑。这样也好,她年岁也不小了,在她生产前要把人放出去嫁人,免得主仆一场闹出乱子来,惹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
翌日一早,周绍便离开了正院,连早食都没用。
陈阅微睁眼到了天明,情绪反倒稳了下来,当着下人的面,什么火都没发,却也没有往承运殿递话音的意思。
一时间,王府里其余人都不知晓,正院里还有过这一场争端,正院里服侍的人得了交代,更是三缄其口。
*
清晨,薄雾初散,栖月院后通往书塾的抄手游廊上,几株秋海棠开得正艳,花瓣上凝着晶莹的露珠。
敏姐儿背着书囊,带着贴身丫鬟,正要去学里。
忽然,一个身影从廊柱后转出,拦在了前头:“五姑娘安。”又对着敏姐儿身边的丫鬟道:“双杏姐姐,您个子高,劳您帮我把取一下枝头那风筝成不成?原是鹤哥儿要的,刚才风大没拿稳,一时竟被刮了起来,落到了枝儿上……”
是个面生的丫鬟,双杏不曾见过。但她报的是鹤哥儿的名号,鹤哥儿从襄州过来,身边的人早换了一波,敏姐儿也记不清谁是谁了,更遑论也是新被孟氏提上来的双杏。
丫鬟犹豫地看向敏姐儿,见敏姐儿微微点头,才应声去了。鹤哥儿到底是府里的长子,又得老王妃宠爱,她们凡事照应着,对方念着情,若能反过来照拂姐儿,那就是最好的。
敏姐儿坐在亭子里略等了等,再抬眸时,果然瞧见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褙子,满脸笑意的丁氏。
鹤哥儿那儿的排场比她大得多,办一个差三四个人去也是有的,很少会有求助外人的时候。所以敏姐儿早就觉得有些奇怪,但想起丁氏,她还是点了头——她去了栖月院后,孟氏便让人盯着,不许丁氏轻易靠近她,她也被伤透了心,等闲不愿意见这个自小将她养大的养母。可昨日夜宴上,她听得丁姨娘愿意替方氏的儿子试药,忽然也想问问她缘故。
丁氏见四下无人,与敏姐儿干巴巴地寒暄了两句,便忙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香囊。湖蓝色的锦缎底子,用五彩丝线绣着石榴纹,针脚细密,缀着珍珠流苏,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好孩子,”丁氏将香囊塞进敏姐儿手里,压低了声音,“你拿着这个。如今庄夫人肚子金贵,日后怕是要彻底起势了,你回头找个机会送给庄夫人,就说这是你自己学着做的,里头放了安神的药材,给夫人安胎用。”
丁氏看着敏姐儿清澈的眼睛,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愧疚与悔意:“姨娘给你赔个不是。从前……是我糊涂,被娘家那些糟心事蒙了心,又被府里那起子捧高踩低的小人蒙蔽了眼睛,光顾着自己立稳脚跟,竟疏忽了你的起居冷暖,让你受了委屈……”
她抬手,似乎想摸摸敏姐儿的头,又怕唐突,瑟缩着收回了手,“如今你虽养在孟姨娘身边,可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最疼爱的姐儿。”
丁氏顿了顿,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如今庄夫人有孕,在府里地位非同一般,连老王妃都格外看重。姐儿你一向与她亲近,这正是天大的机缘!趁着夫人有孕,好好讨她的欢心,将来她生下小公子,你们姐弟间有了这份情分,你也就有了靠山,姨娘也能安心了。”说到最后,竟带了几分哽咽。
敏姐儿握着那香囊看了看,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丁氏。
良久,她才轻轻“嗯”了一声,将香囊收进了袖袋里。
待丁氏走远,敏姐儿才慢慢松开紧攥着香囊的手。她低头看着掌心被珍珠硌出的浅浅印痕,眼神复杂。
午后下了学,回到栖月院,敏姐儿径直去了孟氏房中。
她屏退了屋内服侍的丫鬟,才从袖中拿出那个湖蓝香囊,递到孟姨娘面前,将丁氏在廊下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孟氏听完,心头猛地一沉,面上只装作无事,温声问:“那……姐儿打算把这个给庄夫人送去吗?”
敏姐儿立刻摇头,小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冷静与谨慎:“姨娘,不能送。庄夫人肚子里这一胎金贵得很,阖府上下都盯着,连一向最重规矩的祖母都格外纵着她几分。这个时候,往她身边送吃食、药材、香料,哪怕是针线玩意儿,都扎眼得很,稍有不慎便是泼天大祸。无论丁姨娘这香囊里是真心安神的药材,还是……”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对咱们栖月院最好的法子,就是什么都别送,什么也别沾惹。清清白白,才能避开是非。”
孟姨娘怔怔地看着眼前条理清晰、思虑周全的女儿,宽慰与酸涩同时涌上心头。
她既欣慰女儿小小年纪便如此通透,能在王府这潭深水里自保,又心酸她被迫早早懂得这些算计。孟氏一把将敏姐儿搂进怀里,声音哽咽:“我的好姐儿,你长大了,懂事了!”
从前她防着丁氏,是怕敏姐儿年纪小,又顾着情分被她哄骗了去,让自个儿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后来她盯着丁氏的时日一久,又觉得对方是心术不正,不敢轻易让她沾身。
敏姐儿很是不好意思,姨娘在外头人面前明明那么内敛,可对着自己总是不吝啬夸赞,她有时觉得这是哄小孩的话,可心里又像吃了蜜似的甜,想了想,又道:“姨娘,今日的事你不要责罚丫鬟,这是我的主意,我猜到了是她,想看看她想做什么。”
孟氏哎了一声,笑着颔首。若是一开始敏姐儿这么说,她还要伤心她仍旧看重丁氏,可丁氏给她的东西,她丝毫也没藏着,立时就拿给了自己商量,这态度已经能说明一切了。
她的敏姐儿,才不是有心人故意中伤说的那种白眼狼。
待情绪稍平,孟氏目光落在那精致的香囊上,疑虑更深。她总觉得丁氏此举没安好心,可又抓不住切实的把柄。事关敏姐儿,她不敢有丝毫大意。思忖片刻,她心念电转,有了主意。
午后,盛女医照例来给孟姨娘请平安脉时,孟氏便“不经意”地将那香囊拿了出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请教神色:“盛女医,我前些日子翻看古方,学着配了些安神的药材,装在这香囊里,想给敏姐儿夜里安枕用。只是我粗手笨脚的,心里总是不踏实,怕配比不当反倒不好。劳烦您帮我瞧瞧,这里头的东西可妥当?会不会相冲?”
盛女医如今在典药署里也算得上医道精湛,她接过香囊,仔细嗅闻,又解开系绳,小心地将里面的药材倒在掌心,一一分辨查验。片刻后,她点点头道:“姨娘放心,这里头是些寻常的温和安神的药材,配比也合宜,气味清雅,给五姑娘用无碍的。”
孟氏心中疑虑稍减,但并未全信。待盛女医走后,她思前想后,还是带着香囊去了昭阳馆。
青娆正倚在临窗的软榻上翻书,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孟氏请过安,便将那香囊递上,又将盛女医查验的结果和自己的担忧一并低声说了:“……夫人,这东西虽查着无事,可丁氏突然这般举动,又打着敏姐儿的名头,妾心里实在难安。事关姐儿,妾不敢擅专。”
青娆接过那精巧的香囊,指腹缓缓抚过上面细密的石榴纹。
多子多福,倒是好意头。若是孩子送来的,她戒心少些,心里要是盼着一举得男,说不定真要随身戴着。
她垂眸片刻,再抬眼时,淡淡道:“既然查着无事,那便留下吧。”她随手将香囊递给侍立一旁的丹烟,“替我佩上。”
隔日,青娆在园中散步时,偶遇了去给老王妃请安的丁氏。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青娆腰间那崭新的香囊上,脸上立刻堆起夸张的惊喜和赞叹:“哟,夫人这香囊绣得可真精巧!瞧着像是新得的?阵脚细密,配色雅致,挂在夫人身上,更添风韵了。”
两人从前很少打照面,但自打她有孕以来,府里上上下下恭维的人不少,故而她也没有对丁氏的谄媚有丝毫异色。
青娆停下脚步,唇角微弯,笑容温婉,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满意:“这是敏姐儿那孩子的一点孝心,说是自己学着绣的,里头还放了些安神的香料,正好我这些日子睡不安稳,有了这东西,倒是舒服多了。”
丁氏眸光深处极快地闪过一抹难以捕捉的光芒,脸上的笑容却带着几分与有荣焉:“敏姐儿这孩子,一向孝心。不过,能得夫人喜欢,也是她的福分。”说罢,面上又平添几分落寞,一颦一笑,倒还真像个一心为孩子前程打算的母亲了——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最近上级检查太多了,经常加班,精力不够,没办法日更了,不过剧情已经到后期了,会认真坚持写的~
第135章 第 135 章 唐泰
时间回到一旬前。
秋意渐深, 庭院里几株丹桂已开到荼蘼。
许是这一胎金贵的缘故,典馔署送往昭阳馆的糕点悄然添了花样。
除却惯例的一些糕点,不时会多些精巧的玫瑰酥、核桃酪, 甚至还有江南风味的蟹粉酥,盛在剔透的琉璃盏中送过去, 摆在云锦桌帷之上,倒也赏心悦目。
昭阳馆自有小灶,但这类费时费料又需特定手艺的精细点心,多赖典馔署供给。
典署令伍氏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这些时日来更是对送往昭阳馆的物件格外上心, 样样过目, 很快便发觉了这多出的花样。
细细盘查, 才知是灶上掌勺的大师傅唐泰私下添的。
此人手艺尚可, 却有些钻营心思。听闻是因昭阳馆里庄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杜薇姑娘将要放出去配人,便想着法叫他家的二小子攀上高枝,将来也好沾光。
于是自掏腰包, 变着法儿地献殷勤,只盼在庄夫人跟前露个脸。
伍氏对此颇不以为然,且不论杜薇的家世在家生子里本就是一等一的出挑, 光说昭阳馆那头,庄夫人何等眼力, 岂会瞧得上唐家那好吃懒做的小子?
但断人前程犹如杀人父母,她明面上只当不知, 背地里将此事当作闲话,在庄夫人那位表婶童氏面前提了一嘴:“唐师傅倒是个有心的,只怕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言罢便丢开手去,横竖他花的不是公中的银子, 只要点心洁净无虞,便由得他去折腾。
点心送了七八日,伍氏心中不免嘀咕:糕点是金贵东西,这唐泰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哪来这般底蕴日日添置?
就在她要深究时,唐泰那头也不再送了。伍氏以为对方是打了退堂鼓,适逢典馔署里事忙,便也搁置下了。
是夜,月隐云后,昭阳馆内却灯火通明。
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低呼惊破了秋夜的沉寂。盛女医连同典药署的另两位医官被匆匆请来,皆因庄夫人突感腹痛如绞,冷汗涔涔。
周绍袍袖带风地疾步赶来时,只见内室里,青娆面色苍白地蜷缩在榻上,手指紧紧攥着被面,显是极为不适。
典药署的几位大夫细细查了这两日庄夫人的饮食起居,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角落处,丹烟手中紧紧攥着一物,神情有些疑窦。
与青娆对视上的瞬间,后者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周绍正抓着青娆的手,脸色黑沉得可怕,满腹心思系在眼前人身上,自然也将这小动作看在眼里。他毫不犹豫地招手将丹烟叫过来,视线落在她掌心崭新的香囊上:“这香囊是哪里来的?”
青娆强撑起一抹笑脸,忙道:“王爷,这是敏姐儿给我做的安神香囊,我戴上后夜里睡得安稳多了。”话里带着提醒的意味。
周绍看了她一眼:她惯来守规矩,这回却当着满屋人的面自称起“我”来,可见是疼得厉害。心底那点犹疑就被搁置在一旁,面色沉静地下令道:“你们过来瞧瞧,这香囊有无不妥?”
他是信长女的为人的,只是她年纪小,若是被人利用,也未可知。
大夫们上前来一样样试过,的确都是安神养息的药材。
盛女医却率先反应过来,当即脸色微微一变,凝重道,“这香囊中的藜芦、丹参本是安神定志的良配,单独使用并无不妥。但若与近来夫人常用的糕点相合便是大忌,轻则剧烈腹痛,重则……滑胎血崩,性命堪忧啊!”
其他大夫也明白过来,先时是没往此处想,可若真不是巧合,那这事便和典馔署脱不了干系了。
门外,匆匆赶过来的孟氏吓得面色惨白,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连声道:“王爷明鉴,这香囊是丁姨娘做的,央敏姐儿替她赠给夫人,先时妾放心不下,也特意找了大夫看过,说是无碍,万万没想到……”
她声音哽咽,面色惊惶地看着周绍:“敏姐儿年纪小,丁氏又有养育恩情……都是妾失察……”
周绍淡淡地打断了她:“本王心中有数。”他抬眼,看了眼身侧候着的余善长,声音很平静:“交给纪察司查吧。”
王府典仪署下辖的纪察司,掌管着府内人员的风纪与刑狱之事,一旦被关进去,不脱一层皮是不可能出来的。
丁氏身负重大嫌疑,但究竟是主子,不会被丢给纪察司,但典馔署那头被牵扯到的人,就少不得要吃些苦头了。届时拔出萝卜带出泥,有干系的人都没法轻易抽身。
周绍下了这样的命令,显然是不准备给背后之人留什么颜面了。
落后孟氏半步的敏姐儿紧紧地掐住了手心——她明知道,一旦事发,她会被牵累得彻底失去父亲和祖母的欢心,失去倚靠的势力,却仍旧装作慈母模样,毫不犹疑地推自己下地狱……
小小的人儿面上浮出一抹苦笑,讥嘲自己,也讥嘲丁氏:
她们这对母女到今日,各自为政、互相提防算计,也真是没半点情分了。
*
涉及王府子嗣,又有王爷的交代,纪察司为立威,在此间事里亦是手段尽出。
唐泰一个在灶台间打转半辈子的庖厨,十几板子下去便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地将所知一切和盘托出。
他口口声声道是丁姨娘身边的丫鬟暗中授意,塞了银子,命他务必在糕点中加重一些食材的分量,尤其指明要配那新添的核桃酪与蟹粉酥。
他只以为是丁姨娘想要讨好得宠的庄夫人,自然也愿意卖昭阳馆一个好,在灶台做了几十年的活计,乍看之下也不觉得这糕点有什么问题,哪里能想到,丁氏存了害人的心思!
唐泰想将自己清清白白摘出来,丁氏却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一口咬定是唐泰听说了香囊的事故意祸水东引,她根本不知道什么糕点的事!
内使们在丁氏院子里搜了两回,又去查了名簿,却到底没找到唐泰说的那般体貌的丫鬟。
可纪察司的人大半都出自内廷,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这唐泰说是想借花献佛讨好昭阳馆,可却半点没在主子跟前露头,听闻庄夫人有一回还赞了声,赏赐却都送到了伍氏手里,显然是不知晓内情的。
庄夫人怀着身孕,就连伍氏都不敢轻易在菜谱上添菜孝敬,怕的就是冲撞了贵人,惹出乱子。唐泰在灶房上当差了这些年,不会连这点忌讳都不懂。
比之势如烈火烹油的昭阳馆,丁氏失宠已久,饶是借着方夫人的势不再一味颓落,却也很难用少许银两打动在典馔署当差的大师傅,让后者为其冒这等风险。
这里头定然还有蹊跷之事。
王爷的授意明明白白,纪察司查起来并没有太多忌讳,只防着沾连到正院引火烧身也就罢了。好在事情查到最后,并没有正院的手笔,却也牵连出来原先襄王府的一桩旧事。
周绍捏着那份染着血迹的供状,指节泛白,眼中寒光凛冽如刀。
敏姐儿的生母是钱氏,名雁芙,原先是他院子里的一等大丫鬟。他记得,那时她与丁氏关系很好。只是丁氏勤勉有余,机灵不足,故而进院多年,也一直没升上大丫鬟的位置。后来与元娘成亲,他身边便只让小厮伺候,直到元娘进门后五年无子,才由老王妃做主,将雁芙与琼玉两个丫鬟收作了屋里人。
雁芙能干又漂亮,年少时长年累月在他身边伺候,两人间倒也算有些情谊,成为通房后一切名正言顺,他也很是宠爱了她一阵子。没过多久,大夫就诊出她怀了身孕。虽是如此,她也从不恃宠生娇,哪怕是落雪的日子,正院的晨昏定省也一直没断过。
元娘见她懂规矩,心里那点酸意很快也就散了,没少在老王妃和他面前夸赞她,还说等她平安生产后,便抬她做姨娘,再给她家里人一个清白身份。
谁知天意弄人,孩子虽平安降生,钱氏却因血崩而亡,没能享到半点福便撒手人寰。在钱氏有孕期间一直细细照料着她的丁氏这时来求他,道她与钱氏情同姐妹,请他将敏姐儿交由她抚养,她定然会将她看做亲生孩子。
他那时也有些伤心钱氏红颜早逝,又失望于苦苦期盼的子嗣到底还是个女儿,若是男丁,元娘也许会养在膝下,但如今是女儿,左右也就是挑个妾室来抚养了。
所以他没有考虑太久,便点头应下了。至此,从前想赐给雁芙的那些荣耀,便渐渐转到了丁氏和丁家人身上。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雁芙居然是死在了与她同吃同住、义结金兰的丁氏手上!而丁氏,害死了钱氏,居然还有颜面抚养她的女儿,借敏姐儿来争宠!
细想之下,当年他纳丁氏不过是因老王妃认为丁氏有子嗣兴旺之相,若不是有敏姐儿,这些年他根本不会多踏足丁氏的院子。
“去禀老王妃,让她请人去问问丁氏。”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冰冷。
余善长缩着头应是。
纪察司的人查不了王爷的姬妾,可老王妃那里却有的是有手段的老嬷嬷,表面上瞧起来一切都好,实际上能让看不见的地方没一块儿好肉。王爷下了这样的令,看来这丁姨娘……
是夜,几个五大三粗的嬷嬷连夜闯进了丁氏的玉喜轩。
丁氏原本就有些辗转难眠,听到动静,立时如惊弓之鸟般坐起来,厉声问道:“谁在外头?”
等她披着外衣出去,却见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都被捆了起来,一个有些面熟的老嬷嬷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深夜来访,叨扰姨娘了。只是老王妃那里,有几句话不得不问,若拖到了明日,就迟了,还望姨娘见谅。”
那张脸,在她当小丫鬟时便因她犯错罚过她,她已经数年没有在老王妃那儿见过此人了,府里的下人都说是她去外头颐养天年了。
见到这嬷嬷,丁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只怕那唐泰终究是不中用,把所有事情都撂了。
庄氏的手段有多厉害,她是领教过的。如今把柄在手,她定然会往死里整她。事关子嗣,老王妃绝对不会容情……
她苍白着一张脸,无力地跪坐在地,忽而尖声道:“敏姐儿!我要见敏姐儿!我要见我女儿!”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敏姐儿心软,定然不会看着她这个养母去死,只要她求上几句,王爷和昭阳馆看在她的面子上,想来不会伤她的性命。
老嬷嬷嗤笑一声,目光凉凉地扫过她眼角的细纹:“姨娘想是记岔了?您膝下无子女,五姑娘是钱姨娘的女儿呢。”
丁氏一怔,目光缓缓移到老嬷嬷面上,屏息几瞬,打了个寒噤。
钱氏都死了快十年了,好端端的,她为什么会提起钱氏?即便要讥讽她,也该是用孟氏那个贱人才是……
老嬷嬷却没有要同她再多说的意思,手一挥,便有几个仆妇冲上来按住丁氏,三两下便束缚住了她的手脚。
“抬进去。”
……
隔日,丁姨娘突染恶疾,需静养避人的消息,便传遍了王府里的每个角落。
正院里,陈阅微听了这个消息,眉头微微拢住,很快又散开:看来此事,还真是丁氏做的。重来一回,许多事都与从前不一样了,上一世,丁氏靠着大公主这个女儿,在宫里也算是很有威名,却没想到,完全抵不了青娆在王爷心里的重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捏着的狼毫不经意又写毁了一张字。
或许前世,在庄氏入宫后,她也渐渐独占圣意,丁贤妃等人都要靠边站,只是她去得早,没能瞧见那些场面。
那她与庄氏对上,会不会从始至终就是个错误?
那位的喜爱与厌恶,从来都是由着自己的心意,她一味地逼他正视自己嫡妻的位置,或许适得其反了——他不是会向人低头的脾性。
僵坐了许久,她终是让人叫来了胡雪松。
“你去库房问问,原先长姐的旧物,都收到哪里去了?”
胡雪松讶然:旁人不知晓,他可是最清楚,这位说是为照顾长姐的子嗣进府的,可背地里,丝毫不提她这位胞姐,像是忌讳什么似的。
今日这出……倒是转了性子了。
第136章 第 136 章 药
栖月院里, 敏姐儿敏锐地察觉到了府中气氛的异样。
祖母抱病数日不许孙辈去请安,父王面色沉郁,下人噤若寒蝉, 尤其是丁姨娘的院落,竟是彻底封锁了。
她起了疑心, 于是安排了身边最伶俐的小丫鬟借着送绣样的由头,悄悄往燕居堂相熟的老仆处打探。
辗转了几日,小丫鬟才白着脸到她跟前来回话,却是两股颤颤,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听完来龙去脉, 敏姐儿静坐窗边, 望着窗外惨淡的秋月, 脸上最后一丝稚气忽然在此刻褪尽, 眸中翻涌着刻骨的恨意与冰冷。
她从前只知自己生母早逝,襁褓时候便被丁姨娘抱到了屋里,下人都说, 这和丁姨娘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可她越长大,却越觉得,大约是有区别的。尤其是看见先嫡母大陈氏对鹤哥儿疼得如珠如宝, 要星星不给月亮的模样……
只是她之前常常安慰自己,嫡母究竟是正妻, 或许姨娘已经给了她能给的最好的。
但现实很快就抽了她一巴掌,她到了孟姨娘房里, 才知道被珍爱的感觉。丁姨娘说是和自己生母情同姐妹,却比不上半路抱养自己的孟姨娘对她一半的好。
是以,她其实心里早就有了个疑影儿,只是不敢去深想, 只想着大约是下人谣传,丁姨娘和生母钱氏关系根本就不算好。
却怎么样没想到,真相会是如此!
原来这些年,她竟日日在杀母仇人跟前尽孝,认贼作母!
“那祖母和父王,只是将她囚禁起来吗?”
丫鬟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听人说,过段时日便会将她送去庄子上……”
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她抚养过自己,若是她杀母夺子的真相揭露于世人面前,最受伤的不会是本就一无所有了的丁氏,而是身处事件漩涡中的她周蕴敏。
祖母和父王是为了她,才没有杀丁氏。
可敏姐儿从未如此恨过世间礼法,它竟能让无辜之人蒙冤,不得昭雪,反倒凶手能在庄子上度过余生,衣食无忧。
哪有这样的道理。
……
玉喜轩。
自打搬进了成郡王府,这院子平日里就鲜少有人踏足,此刻,更是如同被整个王府遗忘的死角。
院门外,两个身上打着补丁的粗使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神情比平日里少了许多警惕。
这位主子今夜子时就会被送出府去了,她们这苦差事也算是到头了——秋夜的风已经有些刺骨了,她们得了令日日守在这儿,偏里头那位抠得连个铜板都不舍得使,不然,她们也能悄悄网开一面,让她吃些不馊的饭菜。
这等又苦又没油水的差事,她们早就腻了。
忽然,从东边来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俱是丫鬟打扮。大的那个十五六岁模样,小的则不过总角年岁,约莫是刚进府,被使唤着拎着食盒,压得胳膊和脸都抬不起来。
两个婆子上下打量她们一眼,见为首的大丫鬟衣着光鲜,瞧着像是在哪个主子身边当差的,就添了笑脸:“姑娘从哪里来?这地方晦气,可不好多待。”
大丫鬟闻言撇撇嘴,也是一脸不情愿,却从身上掏出两个荷包塞给婆子,口中道:“方夫人被里头那位牵累了,心里不畅快,特意嘱咐我来替她教诲几句,免得夜里出了府,在外头还给王府丢脸。”
婆子们顿时明白过来。
听闻丁氏前些时日是靠着讨好方夫人过活的,方夫人还为她在老王妃和王爷面前说了她好话,结果转头丁氏就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听闻这些时日王爷也没再踏足过照春苑……
照方夫人从前跋扈的性子,想赶在丁氏出府之前好好教训她一顿,也是寻常事。
不过,婆子看了一眼小丫鬟拎的食盒,笑道:“方夫人也是心善,被人连累了,怎么还想着给人带饭?”
丫鬟就嗐了一声,将食盒拎过来给她:“哪能是给她的?这不是夫人见你们守院子劳累,特意让小灶房的人添了几道菜,还加了两小坛美酒,给你们暖暖身子。”
闻言,婆子们顿时眼睛一亮,原就觉得这食盒香得厉害,这会儿更是直吞口水了。
她们没在院子里伺候过,平日里别说是主子,就是主子身边得脸的姑娘们她们也没怎么见过,自然也不晓得眼前的生面孔是不是照春苑的人。只此时想着大快朵颐,便不再深究,开了门闩让她们进了。
“烦请快些,要是叫人知道就不好了。”
“婶子们放心,我省得。”得了大丫鬟一句婶子,两个婆子笑意更添几分。等人走了,便往背风处把食盒打开,看见里头直滴油的烧鸡,立时便高兴起来。
……
玉喜轩院内空落落的,只有一个丫鬟坐在院子里纳鞋底。
“问兰……问兰……给我烧些水来……”
闻声,那丫鬟呸了一声,骂道:“还当自己是主子呢!没长手?都要被赶出府的人了,还折腾什么!”
丁姨娘失势,原先院子里的姐姐们,不是被牵连发落了,便是匆匆嫁了人,没沾染上事的,各自找了门路调出了这院子,唯独她无依无靠的,倒霉催的还得留在这儿。
问兰心中怨气颇深,且她本就在丁氏手底下不得脸,丁氏又一贯不是手面大的主子,自然不领她的情分。
骂完这一句,问兰便见有人进来了。
不比守院的两个婆子,她到底是在院子里当差,一眼就认出来来人是栖月院里服侍五姑娘的大丫鬟。
她吓得脸一白,再怎么说,丁姨娘也养大了五姑娘,五姑娘身边的人难保要向着她。她方才这样奴大欺主,会不会要挨罚?
大丫鬟却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既然不想当差,便回你的屋里去,倒在这儿耍起贫嘴来。”
只是贫嘴,那便不是要罚她了。问兰如蒙大赦,心知五姑娘那头约莫是有话要同丁姨娘讲,便连忙识趣地告罪离开,回了自己的屋。
走进丁氏的屋子时,那“小丫鬟”挺直了那刻意佝偻的背脊,方才那份小心翼翼的卑微瞬间褪去,正是五姑娘周蕴敏。
屋内的摆设和她从前在时大不相同,先时丁氏虽然常常变卖东西接济娘家,却不至于简陋至此,除了一张床和一架桌子,整个屋子几乎是家徒四壁。
床上倚着个瘦弱的人影,已经是深秋,她身上却只穿一件单薄的衣衫,曾经每日都要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散乱如枯草。
听到推门声,那人影猛地一颤,艰难地转过身来。
借着昏暗的光线,敏姐儿看清了丁氏的脸。
往日刻意保养得宜的肌肤松弛灰败,眼下的青黑像是已经有数日没有睡上一个好觉。
她对着光眯了会儿眼睛,才辨认出来人的身份:“敏姐儿?”
敏姐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反手将门轻轻合拢。她慢慢走到丁氏身旁,昏黄的日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那张继承了周氏血脉的精致小脸紧绷着,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地倒映着丁氏狼狈的身影。
原本有些发霉味道的屋舍,因敏姐儿的到来,似乎多了一丝香甜气息。
“你……你怎么进来的?”
丁氏终于缓过神来,挣扎着想站起来拉住她,却因久未进食和心绪激荡而脱力,只能半趴在床边,急切地向前膝行两步,枯瘦如柴的手伸出,死死抓住了敏姐儿的裙角,如同抓住救命浮木:
“姐儿!我的好姐儿!你是不是来救姨娘的?姨娘是冤枉的!是那庄氏设计害我!好姐儿,你听姨娘说,你去求你父王……”她的声音因激动和哀求而扭曲变形,从前的沉稳从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敏姐儿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裙角那只肮脏、因激动而青筋暴起的枯手上。
她缓缓地、用力地将自己的裙角一点一点抽了出来。
丁氏的手僵在半空,只觉得那股香甜的味道远了几分,茫然地看着她。
她一点点将敏姐儿养到今日,对王爷的心绪变化是最清楚的。
一开始,王爷既伤心于雁芙的早逝,又懊恼苦苦期待的敏姐儿不是个儿子,对她便多有慢待。
可后来鹤哥儿出生,虽是嫡长子,却体弱多病,半点担不起重任,相比而言,敏姐儿健康乖巧又聪明,王爷的慈父之心也渐隆。
她杀了雁芙,本不至于沦落到这种下场,真正让王爷恨不得杀了她的原因,是她利用唐泰下的别的手段。
可即便如此,王爷还是没有直接杀了她,只是搬空了她的院子,让下人折辱她,又要把她送出府去。
王爷从来都是随心所欲,能叫他这般恨却能忍住不杀他的原因,无非就是眼前这个孩子罢了。
想通了这一点,丁氏便能猜到为了保护长女,王爷不会把真相告诉敏姐儿。
所以,她仍旧能利用她们之间的母女情分,做最后的挣扎。
然而这一瞬,她却在这个七八岁孩子的眼里,看到了厌恶。
“救你?”敏姐儿终于开口了,“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恩是恩,仇是仇。你害死了我母亲,我为什么要救你?”
丁氏愣住,不肯承认:“敏姐儿?你这是听了什么人的胡言乱语?你母亲临死前托孤于我,我们是最好的姐妹……”
“不用再演了,”敏姐儿打断她,明明是那样稚嫩的面孔,眼神却如同在看一个最低贱的蝼蚁,叫丁氏无端想起了周绍,“这里没有旁人,丁氏。”
丁氏从来没有看过敏姐儿的这一面,从前在她跟前,这孩子一直都是那样乖顺,喜欢朝她撒娇,如今,居然敢直呼她丁氏……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被戳破真相的恐惧与羞恼彻底点燃了她的怒火:“白眼狼!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有今日,都是因为养了你这个白眼狼!早知今日,我就该送你下去陪钱雁芙那个贱人……我就算死……”她破口大骂,声音尖利怨毒,污言秽语不要钱般地丢出来。
敏姐儿只是皱了皱眉头,平静地看着她。
待她说完,她凑到丁氏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耳语低声道:“你有今日,当真是我害的吗?”
丁氏怒目而视。
敏姐儿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奇异甚至带着点天真残忍的笑意,目光怜悯:“做了那么多亏心事,你就没想过报应?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聪明绝顶,能轻易玩弄别人的命运?”
她停顿了一下,欣赏着丁氏脸上瞬间凝固的迷茫,才用轻飘飘的语气开口道:“唐泰那个癞蛤蟆,因为觊觎我母亲而不得,就能在你的唆使下对她痛下杀手……那你有没有想过,你逼着他做了许多事,他就对你没有怨吗?
“我记得,您被抬为父王屋里人时,是因为您生来就有福相,老人都说您能一举得男吧。”
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丁氏脑中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却如同遭受重压般猛然断裂。
她懊恼了这么多年,期待了这么多年,她都以为是老王妃看走了眼,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是唐泰那个混账东西给她下了毒手!
几乎不消什么证据,她就立刻相信了敏姐儿的说法。
毕竟,她也利用唐泰对王爷和王府的女眷们动了许多手脚。玉喜轩里没有自己灶房,唐泰想加东西,简直是易如反掌。
若是她有个自己的儿子,那她如今才是王府里最得意的,王爷定然也会最看重她……庄氏那个贱婢,她早就会在第一次看见她的脸时便将她推到水井里去和雁芙作伴……
她越想越愤怒,越想越懊悔,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为彻底的崩溃和疯狂。
“啊啊啊——!”
敏姐儿冷冷地看着她在地上翻滚抽搐,涕泪横流,脸上没有太多意外的神色。
她走到窗棂前,支起半扇窗,屋内一切的味道似乎都被夜风卷起,缓缓飘向远方。
她不再多看丁氏一眼,开了门便匆匆离去。
院子外头,原本守院的两个嬷嬷似乎醉倒了,看来到底没能捱住美酒的诱惑。
敏姐儿微微松了口气,走出去后问:“问兰……”
“姑娘放心,方才丁氏嚎成那样,她都不敢露面,她知道好歹的。”
本就不是什么忠仆,这种一面倒的引火上身的事,她更不会做了。
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里,敏姐儿抿了抿唇,低声道:“若是事发,你便说你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的主意……”
“姑娘……”
二人并未留意,玉喜轩院子附近,一道人影匆匆闪过。
第137章 第 137 章 死讯
天方蒙蒙亮, 便有内使敛声屏气地快步往承运殿去。
余善长早也起了身,此时正候在殿外头时刻听着里头的动静,主子若是起身, 他就得立时进去服侍,惫懒不得。
瞥见拐角处出来的小内使, 他眯了眯眼睛,对方亦加快了脚步,在殿门前谄媚地作揖问好。
余善长瞪了他一眼:“要是搅扰了主子,看你这二两重的骨头担不担得起!”
这内使名叫盛良,也在承运殿中伺候, 只是平日里办差并不打眼, 余善长便没怎么留意过。可这回宅子里出事, 王爷却点名让盛良打理丁氏出府的事。
丁氏沦落到此等下场, 这差事自然也算不上什么体面差事,偏王爷一口喊出了盛良的名字,叫余善长心怀警惕, 不知这小兔崽子什么时候使了手段给王爷留了印象。
在他眼里,丁氏本就不得宠,王爷如今又万分厌恶她, 盛良要是想借此机会邀功,他是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盛良额头冒汗, 他自然晓得余善长是什么货色,也不再隐瞒, 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余善长愣住:“当真?”
“我一听见信儿就亲自带着人去瞧了,做不得假。”
余善长沉吟片刻,点头道:“那待会儿你就随我一道进去,禀报给王爷。”
盛良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若是好事, 他才不会让自己进殿,摊上麻烦了,倒开始装大度了!
心间也是惴惴:那位再怎么样也曾经是王爷的枕边人,也不知王爷会不会怪罪他把差事办砸了……说一千道一万,他是怎么也没料到,丁氏能有这种骨气。
二人又候了一盏茶的功夫,里头传来起身的动静。余善长推门进去问了两句,便拊掌令伺候的奴仆们鱼贯而入,服侍周绍净面更衣。
“昭阳馆那边可还好?”
近来周绍心情不佳,索性便忙碌于公务,夜里亦是歇在了承运殿,不怎么踏足内宅。但昭阳馆那头,仍旧是每日都要问上三两回的。
余善长毫不意外,立刻笑道:“听小膳房的人说,近几日送去庄夫人那里的饭菜都能被用上七八分,想来小公子很康健呢。”
“那就好。”闻言,周绍难得露出一个笑脸,“小膳房办差的人还算用心,赏。”
余善长笑着应是,心里暗道这庄夫人可真是伶俐得不得了。
若换了旁人,从前是独占鳌头,如今却半月余见不着王爷,仗着肚子里的那块肉也该搅弄风云,借着子嗣的由头逼得主君去瞧她。
这位倒好,偏偏吃嘛嘛香,他先前还为庄氏捏了一把汗,怕王爷因此觉得她没心没肺,不懂得看人眼色,却没想到王爷反倒高兴她以子嗣为重。
周绍说罢,忽然瞥见角落里立着的盛良,想起了什么。
“丁氏送出去了?”
盛良心里打鼓,脸上却不敢有丝毫的心虚,上前低声道:“禀王爷,丁姨娘似乎是听闻要出府的消息发了失心疯,昨夜闹了好一通才消停。送她出府的嬷嬷今晨去瞧时,发现她……自缢了。”
说罢,屋子里便静了下来。
周绍也是一怔。
丁氏胆大包天,为了保住自身地位,连他这个主君都敢害,若不是后来有了青娆后,他不怎么用典馔署的饭菜,只怕青娆这一胎也难有信。
这样的毒妇,若不是看在敏姐儿的份儿上,他早恨不得直接提刀杀了她。送她出府,也是想等事情慢慢淡下去后,让她“意外”身故,并未准备让她苟活。
但她会自缢,却叫他很意外。
“昨日没人去瞧过她吧?”他下意识地多问了一句。
盛良答得肯定:“奴才再三问过守门的嬷嬷,再没有旁人去过。就连玉喜轩从前的丫鬟也说,是丁姨娘忽然就犯了疯病,怎么劝也劝不住……下人们以为她闹累了歇了,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裁了衣裳自戕……”
问清了来龙去脉,周绍便也不再多想了。
他只是怕这宅子里还有什么魑魅魍魉想杀了丁氏灭口,既然没有这回事,那她死了也就死了,反倒赎罪了。
“丁姨娘生前很是惦记娘家,身后事便着丁家人去办吧,人也葬在丁家的老坟上。”
盛良点头应下,却暗暗心惊。
看王爷的意思,这是不肯承认丁氏是王府的侍妾了。所以,她死后也没有王府女眷的哀荣,只是无名无分的丁氏女。
这丁氏,争了一辈子,到了也不过是一场空……
……
玉喜轩。
两个守门嬷嬷脸色发白,焦急地等着信儿。
昨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分明她们只想吃那烧鸡,可彩月过来讨了一杯酒水喝,倒是勾起了她们的馋虫。
本是想尝上一口便作罢,谁料竟贪杯起来,等人再清醒过来,就听见问兰在院子里大呼小叫。
她们一看,便见丁氏在屋子里悬梁自尽了,吓得立时腿都软了。
要命了要命了!偏偏是在她们吃醉酒的时候出的事,想找问兰问个究竟,问兰却也是一问三不知,道她被丁氏闹得几日都没睡好,昨儿也睡沉了。
一个两个都不省人事,自然心中有异,可偏生是当差的时候出了岔子,即便是揪出了算计她们的人,只怕为着丁氏这一死,她们也得赔上一条性命!
宅子里活了许多年的老人,不需要怎么对口供就想到了最好的说辞:丁姨娘这是打击太大犯了疯病,趁夜里众人不注意自戕的。
问兰想起见过的那位大丫鬟,也默默咽下了话。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时尚且斗不过人家,如今人都死了,她也不是什么忠仆,更不会替这个死人出头了。
于是,等准备送丁氏出府的奴仆们过来时,便惊闻了这一消息。
……
昭阳馆内暖意融融,浓郁的药香已被驱散,重新熏上了清甜的瓜果香。
青娆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贵妃榻上,听丹烟低声回禀了丁氏的事,眼中并无太多波澜。
倒是丹烟语气惊异:“五姑娘年纪这么小,怎会有这种心性……”
口气称不上是赞扬。
青娆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虎父无犬女,王爷就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那孩子从前看着柔弱,但心里是有执念的。”
只不过,从前的执念是丁氏为什么不真心疼爱她。
后来,执念则变成了她竟然渴求杀母仇人的母爱。
王爷为了自己的女儿能无忧无虑,忍下杀意保全丁氏的颜面,可这份保全,却不是敏姐儿想要的。
不过,这件事里头,让她意外的是老王妃——
若是她想瞒着,敏姐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当年的真相。仅凭猜测,她也不会对曾经是养母的丁氏下杀手。或许,老王妃是怕敏姐儿因丁氏的事误会她的儿子,仇视敏姐儿的父亲,所以索性将丁氏的丑恶面揭露给她看……
实在也是残忍了些。
说不上谁对谁错,也都是一片爱子之心罢了。
“她是个孝顺的孩子。”青娆评价道。
丹烟笑道:“虽是如此,五姑娘的手段还是太稚嫩了些,若不是您派了人盯着玉喜轩,替她一一收尾,那几个丫鬟婆子嚷嚷出来,她难保要背上一个弑母的名声……”
“我也有自己的私心。”青娆摆了摆手,望向自己的小腹:除了父母姐姐,这孩子便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尽管还没降世,她却已经有浓郁的爱意。丁氏要对他下手,那她便容不得她。即便没有敏姐儿,她也不会让她安生在庄子上快活。
丹烟的意思她明白,她是觉得自己替周蕴敏担了风险,对方合该知恩图报。
可如此行径,难免落了下乘。况且,敏姐儿是个聪慧的,即便她不说,她也会明白的。
……
栖月院中,敏姐儿听闻丁氏死讯,当着外人的面哭了一场,人后独自在窗前静立了许久。
窗外枯枝映着惨淡的天光,她眼中翻涌着复杂情绪。
仇恨让她没办法保持理智,别说是瞒过父王,就算是瞒过孟姨娘,她都没有什么把握。
可事情发生后,她早已准备好接受的诘问和责骂却统统都没有,仿佛所有人都认为丁氏就是自戕而亡的。
能做到这一点的,愿意帮她做成这般局势的,整个宅子里也只有那一人而已。
她记着这份恩情,不过,眼下她还是太过于势单力薄和年幼,或许有朝一日,她羽翼渐丰时,也能帮到那位一二。
*
正院里,陈阅微却连着几日都在擦拭和整理陈阅姝的遗物,仿佛并不关注外头发生了什么。
听到丁氏的死讯,她也只是挑了挑眉头,道了一句知道了,便作罢了。
红湘看在眼里,心中奇怪:先前王妃一副难受的模样,活像是庄夫人的胎是她出的手,可把她吓得好几夜没睡安稳,生怕余公公带着人半夜将她抓起来关进内牢里。怎么这几日,她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了?
有了茯苓的前车之鉴,红湘每日当差想的都是如何保命,主仆之情早已磨灭得所剩无几。
正巧鹤哥儿用完午饭过来给她问安,瞧见了陈阅微屋子里摆放的东西,眼睛便是一红。
陈阅姝走时,他已经记事了。对于这些熟悉的摆件和衣物,午夜梦回时,他看过千千万万遍,只不过,他没有告诉祖母罢了。
“这些是……”
陈阅微回眸看他,将小孩抱在怀里,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温柔:“鹤哥儿,你也想你娘亲了吧?我也想她了……”她眸光熠熠,轻声道:“姨母想要给你娘亲办个道场,好让她知道,我们都很挂念她。”
第138章 第 138 章 请封
庭院里的梧桐叶在枝头颤巍巍挂着, 映着斜阳透进雕花长窗,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周绍刚批完今日最后一份公文,指尖在紫檀木案几上轻叩, 心情尚可。
他举荐的三人呈到御前,不但没有被怀疑结党营私, 还得了陛下几句夸赞。宫里的消息传出来,他为丁氏那起子乌糟事烦闷多日的心情都好多了。
余善长悄步上前,低声道:“王爷,王妃在外求见。”
周绍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点。
他抬眼, 目光淡淡扫过殿中垂手侍立的几个内侍, 不知是谁做了耳报神, 偏挑他此刻心境疏朗时递了消息出去。
想起前番夜宴他削了她颜面, 后又因丁氏之事冷了她这些时日,依她往日那般骄矜的性子,该是避他不及或忿忿难平才对。
他蹙了蹙眉, 终究还是摆了摆手:“让她进来。”
殿门处的光影微微一暗,伴着踏过门槛时的环佩轻响,一道纤秾合度的身影款款而入。
女子穿着一身湖蓝色缠枝莲纹的缎面对襟长袄, 下系月白百褶罗裙,斜簪了一支梅花簪, 耳上坠着小小的珍珠坠子,通身再无多余饰物。
“妾身给王爷请安。”她低眉敛目, 屈膝行礼,声音轻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怯意。
周绍有片刻的失神。
这衣衫与姿态……像极了多年前烟雨迷蒙的京郊湖畔,他设计窥见未婚妻陈阅姝的那一幕。
彼时他年少气盛, 惯爱不守规矩,听闻父王有意为他求娶陈家嫡长女,便使人在她上香归来的路上弄坏了马车。
细雨如织,她被迫在湖畔边换乘,惊惶抬眼时,湖蓝色的披风被风吹起,露出那张清丽绝俗的脸庞,瞬间烙进了他的心底。
到底是元娘的亲妹,眉目间总有几分挥不去的影子。周绍的语气放缓,平静道:“起来吧。这个时辰过来,有何事?”
陈阅微缓缓起身,却并未抬头,只轻声道:“回王爷,妾身近日整理长姐昔日留下的箱笼,见物思人,心中甚是感伤。眼看再过大半月,便是长姐去世两周年的忌辰。去岁此时,妾身尚未入府,今年既为王府主母,又是长姐至亲,便想着好生操办一场水陆道场,一则告知长姐鹤哥儿一切都好,慰藉其在天之灵,二则如今王爷身份与从前不同,也该为长姐增添些哀荣。”
窗外恰好掠过一阵风,卷起几片梧桐残叶,打着旋儿撞在窗棂上,发出簌簌轻响。
周绍其实并不信这些神佛之事,但此事在京中高门算是常例。尤其想到体弱的鹤哥儿……借此机会正一正他嫡长子的身份,倒也不错。
他神色愈发缓和:“你有此心,甚好。只是法事还是设在寺中为宜,家中还有幼儿,青娆又怀着身孕,免得冲撞了。”
“妾身明白。”不同于平日里一提到青娆就不虞的模样,陈阅微柔顺应道,见气氛融洽,这才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双手奉上。
“上回王爷走后,这些时日,妾身思前想后,深觉从前诸多不是。庄妹妹有孕乃府中大喜,妾身为正妃,理应为王爷子嗣计。故亲笔撰此奏疏,愿不日进宫,向皇后娘娘恳请为庄妹妹请封侧妃之位。”
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声音微微发颤:“妾身从前……确是存了嫉妒之心。可妾身再愚钝,也绝不敢行残害子嗣、戕害姐妹之事。妾身只是……只是难以接受,昔日身旁婢女,竟得了王爷全部爱重。妾身也是真心恋慕王爷,才会行差踏错,求王爷明鉴……”语至动情处,珠泪滚落,她慌忙用帕子掩住,肩头轻颤。
她本就生得无害,一字一句说出较旁人都更容易让人信服些,此时剖白心意,带着小女儿家的委屈,更是楚楚可怜。
周绍接过那奏疏。
展开是工整秀雅的簪花小楷,字字恳切。
他心底那点疑虑,在她这般梨花带雨的剖白中,渐渐消散。
想起她毕竟是元娘亲妹,世家嫡女,纵有嫉妒,大约也不至于恶毒。或许真是自己往日过于冷落,才让她失了方寸。
他叹了口气,声音不觉放柔:“你的心意,本王知道了。过往之事,不必再提。你是正妃,只要谨守本分,无人能越过你去。”
“谢王爷。”陈阅微哽咽道,深深一拜。
次日,秋高气爽,陈阅微递牌子入宫。
坤宁宫院内的菊花开得正盛,皇后听了她的恳请,捻着佛珠沉吟片刻。想起老襄王妃先前进宫对庄氏这一胎的看重,又见陈阅微言辞恭顺,确有大妇风范,便点头允了。
消息傍晚传回王府,周绍正在书房临帖,闻言笔锋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淡淡“嗯”了一声,眼底却掠过一丝满意。
论迹不论心,不管小陈氏此举是当真知错了,还是无奈之举,她能懂得这府中是谁说了算,便已经是长进了。
为上位者,有错该罚,有功便该嘉奖。
于是是夜,周绍许久不进内宅,难得进一回,众人翘首盼着打探着消息,却听闻王爷的车架往正院去了。
……
正院得了消息,一众奴仆忙得脚不沾地。等车架到了院门前时,内里早已灯火通明,廊下悬着的绢纱宫灯透出柔和的光晕,带着恰到好处的暖融。
陈阅微迎在厅门前,穿着一身藕荷色缠枝莲纹的软缎褙子,发髻松松绾就,簪了一支珍珠步摇,脂粉薄施,芳华尽显。
桌上摆的热菜汤羹,亦皆是他平日偏好的口味。
席间安静,只闻杯箸轻碰之声。陈阅微并不多言,只细心布菜,偶尔轻声介绍一两句菜式的做法,见他喜欢,才敢露出一个笑容。
周绍默然用着,心中却似秋日湖面,微澜渐起。这般场景,与他记忆中元娘在时竟有几分重叠,只是眼前人终究不是那个曾让他少年情热、许诺白头的女子。
酒过三巡,老王妃身边的心腹嬷嬷笑着进来,奉上一只银壶:“老王妃惦记王爷王妃,特命奴婢送来珍藏的梨花白,道是秋夜寒凉,饮些暖酒,活络气血,也好安寝。”嬷嬷笑容意味深长,目光在两人之间轻轻一转,便躬身退下。
银壶触手微温,酒液倾入白玉杯中,呈琥珀色,清透醇香。
周绍执杯,那暖意似乎顺着指尖蔓延而上。
他岂会不知母亲的意思?这酒是内廷中常用的手段,实则并非寻常酒酿,其中添了几味温和的助兴药材,性不烈,却最能催动情愫。母亲这是见小陈氏近日懂事,欲借此缓和他们的关系,盼着王府嫡系能再添子嗣。
听闻为着给元娘做道场的事,小陈氏时常跑去请教母亲。实则陈家是京中名门,她身边的老嬷嬷不会一窍不通,如此做派,无非也是想讨母亲的欢心罢了。
手段浅显,老人家却也高兴。他心中不以为然,可想起元娘在时,婆媳二人时常为了子嗣起争端,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思虑间,他无知无觉地顺手饮下一杯,酒液甘醇,暖意自喉间滑入腹中,渐渐蒸腾起一丝燥热。
就在这暖意氤氲间,脑海里却蓦地闪过另一张面孔。
想起她此刻或许正独坐昭阳馆灯下,抚着微隆的小腹,或许会盼着他去……她是他心爱的女子,此刻正怀着他的孩子,一笑一颦皆牵动他心肠。
一股强烈的情绪骤然涌上,几乎要让他立刻起身离去。
然而目光一转,落在对面低眉敛目的陈阅微身上。
她做了什么错事吗?细究起来,竟似乎没有。她出身高贵,是元娘嫡亲的妹妹,他明媒正娶、宗牒玉册上名正言顺的成郡王妃。
先前种种摩擦,究其根本,不过是一个女子渴望夫君垂怜而不得的失态。而如今,她竟肯放下身段,亲自入宫为他的宠妾请封,全了他的体面,未给外人留下半分“宠妾灭妻”的口实。
母亲一向是维护他的一切利益的,可今夜,连母亲都觉得顺理成章,才会送来这暖情酒示意。
若他此刻拂袖而去,置她于何地?岂非是当着满府下人的面,再次将她的颜面与尊严踩在脚下?她今日所有的努力与退让,都会变成一个可笑的笑话。
周绍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收紧,内心如两军对垒,挣扎无声却激烈。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他缓缓抬眸,深深看了一眼陈阅微。她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羽睫轻颤,微微抬首,露出那双盛着忐忑与一丝微弱期盼的眸子。
他揉了揉额角:“这酒有些后劲。”
陈阅微见状,眸光微微一动,她大着胆子适时上前搀扶,柔声道:“王爷怕是醉了,妾身服侍您歇息吧。”
她靠得近,身上淡淡的兰芷清香混着酒气扑入鼻息。周绍下意识想挥开,手臂抬起,对上那张酷似元娘的脸。
饶是再宠,究竟如今也不是他说了算的世道。烈火烹油,对青娆母子来说算不上好事——他不愿受陈尚书胁迫,但却不得不承认,他也不能让陈家倒戈到他的对手阵营里。
若是陈尚书那老狐狸察觉到他对这个新婚妻子并没有太多情分,难保他不会有别的算盘。
诸多念头纷杂,他抬起的手终是缓缓落下,任由她扶着自己,一步步走向内室。
红烛高烧,绡帐低垂。衣衫窸窣落地,带着秋夜的凉意。
……
昭阳馆。
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庭阶之上,偶有秋虫断续鸣叫,更显夜寂寥。
青娆听得外头有人低语,叫人掌了灯,问:“什么事?”
丹烟本不想让此事惊扰她,见状便知主子听了消息怕是也没怎么睡着,只好低声道:“王爷在正院歇下了。”
闻言,青娆却比想象中更为冷静。
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出京后的时日王爷未纳新宠,新人进府后他也没有宠幸,上回夜宴过后,他人在正院,夜里却没有叫水,昭阳馆的下人们一日比一日下巴仰得高,好似王爷身边从此就她一个人了似的,她心里却没有那样的期盼。
当日她进府,周绍很是看重夫人大陈氏,但他相中了自己,照样能毫不顾忌地顺水推舟抬了自己做通房。
陈阅微本就年轻貌美,出身高贵,又是大陈氏的亲妹妹,两人并不是没有圆房过,宠幸他自己的正妃,他也不需要给自己这个宠妾什么说法。
她争风吃醋的小伎俩,不过是在周绍心情好时才愿意配合的夫妻情趣,毫无挟制力。毕竟,她与陈阅微相争,仍旧隔着天堑,是无可争议的以卵击石。
不过,好端端的,王爷也不会忽然要给王妃脸面。
“听说今日,王妃进宫了?”
丹烟怔了怔,有些不明白主子为什么忽然提起此事,她想了想,迟疑道:“全禄阳得的消息……似乎是王妃回来后不久,承运殿那头便传了消息进来,道王爷要去正院。”
这么说来,王爷今日忽然去正院,很可能是因为陈阅微进宫的事。不年不节,陈阅微作为外命妇忽然递了牌子进宫……说不定,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坏事。
青娆冷静地盘点完,心情也放松下来,催促丹烟道:“快歇着吧,既然这样,明日少不得要去给王妃请安了。”
王爷都给王妃脸面了,她这个妾室也不好再拿大。
丹烟见主子不恼不怒,心情也慢慢冷静下来,服侍着重新为她掖好被角,这才退到了外间。
也是她想岔了,主子大着肚子,服侍不了王爷,她还真能指望着王爷为主子守着,直到孩子降生吗?
寻常男子都少不得在这种时候有花花肠子,王爷坐拥众多女眷,又是为尊者,焉有独宠一人的道理?
她微微吸气,心里甚至有些埋怨自己:还好主子自己想得开,没有将全副情意和指望系在王爷身上,否则今夜的事说不定还会惊了主子的胎,那才是误了大事。
宠爱究竟是无根浮萍,有了子嗣才有了与正院抗争的根基。
黑夜里,青娆的眼眸闪闪发亮:原本她见周绍对她这般厚爱,心中还有些不落忍,今日过后,她倒是不必有太多顾忌了。
为了安身立命,她必须要手段尽出——
作者有话说:国庆快乐!
第139章 第 139 章 决裂
城南, 黄家。
入住黄家这些时日,杨英还是头一回仔细逛黄家的宅子。
且说那日他们在济世堂看诊,准备离去时忽然遇上拦路的黄家母子, 口口声声道程望是他们家的人,可程望却并不识得他们。
杨英被吓了一跳, 疑心是京都下九流的拐子,差点不顾身在京都直接对他们出手,待看清楚对方的容貌却迟疑了——无他,二人的眉眼与程望俱是十分相似,连她也无法昧着良心说彼此之间断无半点亲缘关系。
黄夫人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不似作假, 即便没有记忆, 程望也不由得心软, 安抚了她两句。
杨英想了想, 见黄家人似乎也是穿金戴银,出手不凡,为着程望能在京城好好养伤, 也弄清楚他的身世,便点头跟着他们回了黄府。
到了黄府,果真见着程望的人, 上至隔房伯叔婶母,下至洒扫下人, 俱是惊疑不定唤他五郎、五少爷,她便又多信了几分。
程望似乎也看出黄家人对他没有恶意, 只有失而复得的欢喜,对他们的戒备日益降低。
他安心休养了这些时日,伤势已经见好,今日, 还无意间提起前日的茯苓糕滋味甚好,托她去厨房替他取一碟来,俨然已经有几分主家做派了,不再推拒黄家的东西。
一路上,但见飞檐斗拱,朱漆雕栏,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假山石玲珑剔透。她想起家中为县令夫人送去猎得的白狐皮时见过的情形,只觉得这宅子比县令老爷的宅邸还要气派数倍。且县令家呼奴唤婢的排场也不如黄家,更遑论此地是京都,又是不同。
她只觉得恍若梦中,怎么也未料到,当年在山涧中救起的落魄书生,竟是这般显赫门第的公子。
她去了厨房,一听是东小院来的,便有个圆脸婆子笑着迎上:“杨姑娘且稍候,这就给五少爷现做上一些。”
说话间,几个小丫鬟偷眼打量她荆钗布裙的打扮,被她目光扫到后,忙低头作势忙碌。
待食盒备好,有个穿绿比甲的小丫鬟主动提了要送她回去,路上热情殷勤,打听她与自家五少爷的关系。
杨英面上坦然:自己和程望即便如今瞧着门第不再匹配了,但也是三书六礼过门的,并非无媒苟合,只是这些富贵人家规矩大,她也不清楚哪句话说错了会惹来麻烦,索性保持冷淡,十句里只回一两句,倒叫那丫鬟摸不清她的底细,只敢敬着。
回到东小院,却不见程望身影,杨英敛起了眉头。
……
在连日来的头痛过后,程望脑子里不再都是支离破碎的画面,而是逐渐拼接起来的清晰情形。
他终于在今日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
故而,他寻了借口将杨英支出去,自己去了二房的正房寻母亲黄二夫人。
黄二夫人跪在佛前,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闭目祷告。忽然听见有下人禀报道五少爷来了,她侧身看见黄承望缓步走进来时,佛珠突然从指间滑落,散了一地。
她当然明白,那个一脸陌生地看着她与七郎的“程望”,不会如此熟稔地找到正房的位置并红着眼睛看着他。
“望儿……”她声音哽咽。
黄承望步履沉稳,撩起衣摆跪在母亲面前:“儿子都想起来了。母亲,儿子不孝,让您担忧了。”
黄二夫人颤抖着手抚上他的面庞,泪如雨下:“我的儿啊……这几年你受苦了……”在惊闻五郎不记得前尘不记得家人时,她心如刀绞,但人还活着已经是天大的幸事,所以她亦是想方设法从杨英口中打听到这几年的事情。
十年寒窗多么辛苦,流落乡间后五郎竟又走了一遭。可见他当真心悦那杨姑娘,一门心思想给她诰命容光。好在还未参加秋闱和春闱,否则遇见旧识,只怕要惹出乱子来。
这时,休沐在家过来请安的黄七郎匆匆从外头进来,见到屋内情景,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兄长!”他快步上前,狠狠拍了拍黄承望的肩,很是激动。
母子三人叙话良久,黄二夫人终于稍稍平复情绪,拭泪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父亲若是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黄承望却面色凝重起来:“母亲,我回来的消息,可曾传出去?”
黄二夫人与黄七郎对视一眼,轻声道::“你弟弟早已敲打下人,不会传到外头去。”七郎给她的理由是,兄长什么都不记得,若是朝廷知晓,要他回去当差,一时怕是无法应对。五郎“死”后,小小的七郎很快就崭露头角,如今二房的大事都由七郎做主,她虽不明白,却也习惯了听儿子的话。
七郎却顿时明白他的防备和猜测没有错,兄长的“死”果真有蹊跷。
当着黄二夫人的面,黄承望什么都没有说,只当一切都是天意弄人。待兄弟二人离开正院后一路闲聊,到一僻静之处时,七郎却忍不住追问他:“兄长,你坠河之事,是否是人为?”
黄承望眸光一暗,没有立即回答,实然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此事过于冲击,他在金水河中垂死挣扎之时都一直没想明白:那个一直温柔可爱的女子缘何会突然不再倾慕于他,还对他痛下杀手?
这份沉默却让七郎激动起来:“是陈四姑娘做的,对不对?”那日,他分明看见兄长从小厮手里接了一封信,便喜不自胜地出府赴约,在他想来,除了那个出身高贵的未来嫂嫂,没人会让兄长有如此作态。
当时心情有多促狭,听闻噩耗后他就有多怀疑。
可陈家势大,他怕他告知母亲怀疑的真相后,母亲会不管不顾和陈家闹起来,黄家底子这样薄,如何能斗得过那些人?
然而不能给兄长伸冤,他更是夜夜难寐,仇恨的种子早就生根发芽。
黄承望惊讶他会怀疑陈四姑娘,毕竟在黄家人眼里,包括过去自己的眼里,那都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
“兄长不知,那日你赴约……且你死后……”
七郎诉说了自己的怀疑根由,和陈家对他入国子监之事暗中的针对,难得像个委屈的孩子一般在兄长面前大倒苦水。
又恨恨道:“偏坏人遗臭万年,如今人家可出息了……”
黄承望目光沉下来,不曾想陈家整个家族都是如此背信弃义无情无义之人,更未料到,陈四姑娘在背叛他之后,会转头嫁给自己的姐夫做续弦,那周绍,如今更是有了郡王王位。
难道是为了攀高枝才对自己痛下杀手?可当日,英国公夫人还在世,莫非是她身子早就不行了,而此事只限于陈家知晓?
一切的事情都是如此扑朔迷离,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日他并非无故坠河,而是陈阅微从背后推他入河,他并非全然不通水性,坠河后出于本能本可游上岸,却有人用竹竿不断击打他的头部,直至他无力失去知觉。
她要杀他,不仅是一时恶念,而是不想给他片刻生机的恶毒。
……
回到房中,见到杨英时,黄承望的表情才松懈下来。
杨英急急迎上来,问他去了何处,让她好生担心。
黄承望看着她,郑重地道:“英娘,我都想起来了。”
他缓缓道出身份来历,声音平静却沉重。杨英怔怔望着他,虽早有猜测,亲耳听闻仍是心头发紧。
“你因何坠河?”
看着妻子,黄承望下意识地隐瞒:“是意外。”纵是如此,杨英也心疼得厉害——竟是从京城一路被水流冲过去的,其间九死一生,多么凶险。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抱抱他,可却难免迟疑:仍旧是那样一张脸,可说话的语气、气势和眼神,都与从前有很大分别。
深思中的黄承望注意到妻子的小情绪,失笑地伸出手将她带到自己怀里:“在想什么呢?”
杨英微怔,抱紧了他的腰身,旋即也轻轻笑了起来。
……
黄承望恢复身份后,两人照常如普通夫妻般起居在一处,原本被主子敲打后讳莫如深的下人们渐渐也知晓了,这位杨姑娘是五少爷的救命恩人,两人在乡间结识,成了亲,有了夫妻之实。
府里渐渐有了些风言风语,言说这杨姑娘不过是猎户之女,怎生能配得上有官身的五少爷?若说是做妾,那还说得过去,若是正室夫人,实在是门第悬殊了些。
当杨英第三回听见这些话时,她的表情已经习以为常。这些话有些刺痛她,但只要那个人仍旧把她当做妻子,她就不会自卑地放弃自己的位置。
可这一日,她从园子里健体后回来,却偶然听见了黄承望与他的婶母黄三夫人的对话。
黄三夫人是个精明的人,虽然房头行三,整个府上的中馈却是她在管着,行事风风火火,很是干练。
她正与黄承望寒暄,提起杨英,不免叹息:“这杨姑娘是个好的,只是与五郎你实在不相配,你若真要娶她进门,只怕日后在官场上与同僚往来会遭人耻笑。五郎,你是咱们家的希望,万不能为了这等小节,失了前程。”
黄承望拧眉:“三婶,我与英娘已经拜过天地,是正经的夫妻了。”
“连你的名姓都是假的,算什么正经夫妻?到底也没按咱们家的规矩来,做不得准。”
“三婶的意思是……”
“你座师的幼女柳姑娘一直心悦于你,当日听闻你坠河的消息都哭晕过去了好几回,若是求娶她做正室,能保你仕途无虞。至于杨姑娘……待柳氏生下嫡子,你再迎她进门做贵妾,柳家也说不出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开口:“……此事事关重大,三婶且容我考虑考虑。”
杨英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忙扶住廊柱,死死咬住唇。
直到黄三夫人离去,杨英才恍若无事地从远处走进门,见桌上有还温着的茶杯,不经意问方才是谁来了。
黄承望却只含糊说是三婶来了,寒暄了两句家常便走了。
杨英一颗心直往下沉。
又过了数日,等她无意中瞧见,正房的丫鬟开始置办红绸和箱笼时,她才终于忍无可忍,找黄承望摊牌:“你是要另娶他人,是不是?”
黄承望这回沉默了良久,才过来牵她的手:“英娘,你听我说。我初入官场便失踪许久,再进朝不知何时才能候到官位,的确需要人提携,所以才会求娶座师的女儿。等她进门,我便纳你为贵妾,你仍旧是我心中唯一的妻子……”
杨英失望至极,历来都不舍得让他皱一下眉头的人,这回狠狠一掌掴在他面上,骂他是负心郎。
“黄承望!我救你时不知你是谁,嫁你时只认你这人,要论起来,当日你也是身份不明、身无分文,与我并不相配!如今你认祖归宗,倒论起门第要我做妾,当真是恩将仇报!早知如此,不如当日让你烂在山涧里!”
说罢,她胡乱收拾了随身包袱,转身冲出房门,不顾身后呼唤,径直奔向角门。夜色中,她不由泪流满面。
追至廊下,黄承望面上的气急败坏一扫而空,他低声吩咐护卫跟着她,才转头看从暗处走过来的黄三夫人:“劳烦三婶这次做恶人了,侄儿心中有愧。”
黄三夫人摇头,面色复杂:“既然舍不得,你这又是何苦?”
“我不想牵累她。”黄承望笑笑,“这件事,我是非做不可,她却可以不必被裹挟进来。”
对陈阅微,他恨意滔天,但想起来的一瞬间,下意识还是忍辱负重。可这些时日,听家中长辈和七郎叙说朝中形势,他却越听越心惊。裕亲王倒了,人人都觉得河间王会是最后赢家,可他却觉得未必。
淮州一役的大功,陛下对成郡王只是草草表示了一番,是对他不看重吗?还是说,这份功劳,留待日后?
后一种可能让他头皮发麻。不管陈阅微嫁了什么勋贵或是清流,他都能借着颜面与党争保全黄家,可若是那人日后能掌控天下,陈阅微坐上天下女子至高之位,黄家便只能成为任她生杀予夺的蝼蚁了。
而今,尚且有拨乱反正的机会,他必须尽力一试。
第140章 第 140 章 纵横
霜寒露重, 天光尚未大亮,青灰色的天际只透着一抹鱼肚白。
自打周绍接连留宿正院后,那中断了些时日的晨起问安规矩, 便被王妃重新立了起来,且比以往更为严苛:每日卯时三刻, 无论风雨,府中各位女眷皆需妆扮整齐,至正院花厅向王妃请安。
至于哥儿姐儿,年纪大些的已经跟着男女先生读书写字,昏时来问安即可, 年纪小些的话也说不齐整, 也不必守这规矩。
青娆身着蜜合色缠枝莲纹缎面斗篷, 在丹烟的搀扶下下了辇轿, 早早便到了正院。她心知肚明,陈阅微此番重立规矩,是要借此机会敲打众人, 尤其是她这个风头过盛的宠妾。
好在她有了身孕后本就睡得轻睡得早,辇轿用了厚厚的毡帘,温暖舒适, 算不上什么大的磋磨。
正院的厅堂里暖意融融,廉氏已经到了, 坐在最末的位置,此刻正轻轻用指尖扫过浮肿的右手手背, 见她进来,立时站起来蹲身福礼。
青娆听下头人说起过:曹氏上回没能侍奉王爷,回去便狠狠发了一通脾气,不敢明面上埋怨王妃出尔反尔自己截了恩宠, 便拿出身不如她的廉氏出气,变着法子磋磨她。
还未到寒冬腊月,廉氏的手便生了冻疮,在有地龙的屋里满身的不自在……这曹氏,还真把廉氏当丫鬟使唤啊。
她看在眼里,但廉氏既然有心遮掩,她也不会上赶着去帮一个不知心肠善恶的人,索性也当做没瞧见,颔首让她起身,在右侧首位坐了下来。
丹烟替她解下带着寒气的斗篷,又给她怀里塞了个手炉,青娆便安静地靠在椅背上,神色平静无波。
坐了没多一会儿,孟氏也到了,关切地问了问她今日可有不适,便也顺势在她身侧坐下。
厅堂里还空着两个位置,一个是左侧上首第一个方氏的位置,她已经抱病了好几日没有露面,另一个则是曹氏的位置。
青娆正纳奇和廉氏一个院子的曹氏怎么会这么晚到,就见曹氏笑吟吟地扶着陈阅微从里间出来,姿态亲昵。
陈阅微在正位坐下,曹氏又从丫鬟手中接过缠枝莲纹白瓷盖碗呈给她,恭维道:“娘娘今日气色真好。”
她声音娇脆,目光灼灼地落在陈阅微发间那支华丽的金镶玉鸾鸟衔珠步摇上,“这支步摇真是精巧绝伦,上面的东珠光泽温润,衬得娘娘您愈发雍容华贵,端庄无匹了。”
青娆便扫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的廉氏:怪不得同一个位分,廉氏还要这般容忍曹氏,原来曹氏早就忘了旧仇,上赶着去讨好王妃了。有王妃做靠山,廉氏的确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否则告到王妃那里,王妃反倒怪她不懂事,她就更难堪了。
陈阅微今日心情似乎颇佳,穿着一身正红色绣金牡丹的云锦大衫,头戴珠翠,仪态万方。
她含笑接过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受了曹氏的恭维,便也笑着同她玩笑两句,让她坐下,目光淡淡扫过厅内众人,在唯一的空位上停留片刻,对丫鬟招手:“去瞧瞧方夫人走到哪儿了?”
倒半点不似前几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样子。
话音未落,厅门帘子被猛地掀开,一股寒气卷入,方夫人步履略显匆忙地走了进来。
她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唇边没有一丝笑意,甫一进门,方氏便感受到满屋视线齐刷刷地聚在她身上,尤其是主位上王妃那暗含审视的目光,让她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强压下心头的慌乱与怒气,低头问了安。
前两日她称病告假,原是因丁氏之事自觉颜面尽失,又恐王爷厌弃,便想躲个清静。
岂料昨夜王爷过来正院用膳,陈阅微竟特意叫了典医署的大夫来问话,当着王爷的面,“关切”地询问她的病情。
那大夫支支吾吾,只说是“忧思过度,肝气郁结”之类的虚症,王爷听着,脸色便沉了下去,最后冷声吩咐下人给她传话:“若是病得重了,不便照料孩子,便先把晖哥儿挪到宁安堂去,免得过了病气。”
晖哥儿是方氏的命根子,方氏一听就吓得半宿没睡着,心里认定这是小陈氏假装贤良,实则故意在王爷面前上眼药,但小陈氏身份摆在那里,又不似大陈氏是个病秧子,一门心思想着保全她的儿子对王爷冷言冷语,这种软刀子使出来,方氏也只能咬着牙认了,今日一早便“不药而愈”。
王妃还没说话,方氏身边的曹氏先按捺不住,用绣着芍药的丝帕掩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满屋子的人都听见:“方夫人的身子真是越发贵重了,前两日便不见人影,今日竟又迟了。让我们姐妹等等原也无妨,只是让王妃娘娘也这般干等着,实在是有些目无尊卑了……”她尾音拖长,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诮。
方氏原本就不大待见曹氏:她二人同是将门之女,兄长的功名却远远不如曹家大伯,淮州一行,曹家又立了大功,对府上助力不小。
她自恃是老人,与王爷有情分在,哪里肯让与她相似的新人有出头之日?
若不是曹氏先前没在王爷那儿讨到好,她也早就得想法子应对,此刻又见这连王爷衣袖都没摸着的曹氏也敢对她冷嘲热讽,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
她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人,当下便冷笑一声,目光如刀子般刮向曹氏:“有些人,进府半月,连王爷的面儿都没正经见过几次,旁的门道没学会,倒学了搬弄是非妄议上位的本事!佩心,给本夫人狠狠地掌她的嘴,好好教教她规矩!”
一旁的佩心毫不迟疑地上前,钳住面色变化的曹氏的手臂便扬起了巴掌。
“够了!”
一声清冷的呵斥响起,如同水泼入滚油。
陈阅微终于开口,她指尖在紫檀木嵌螺钿的案几上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两下,腕间那对通透的翡翠镯子相互碰撞,发出清越而冰冷的响声,面上那层浅淡的笑意亦已然消失无踪,只余下沉沉威仪。
厅内霎时静极,只闻窗外北风卷过枯枝的呜咽声,以及炭盆中偶尔迸出的火星轻响。
陈阅微目光先落在曹氏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曹氏言语无状,挑衅生事,即日起禁足玉江苑七日,我会让正院的嬷嬷过去好好教教你规矩。”
曹氏脸色一白,张了张嘴想辩解,但终究没敢出声,只不甘地低下头,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接着,陈阅微的目光转向方氏:“方夫人,你既是府里的老人,更该知晓上下尊卑。你言说曹氏以下犯上,可你亦同样在正院喧哗争执,不敬本妃。先前,丁氏亦与你走得极近,你还让她沾手了哥儿的药,如今看来,她包藏祸心,谋害王府子嗣,你身为生母,如此不察,险些害了哥儿……
“连本王妃都对你失望至极,王爷怎么想,你应该心里有数。”
方氏嘴唇哆嗦着,她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一面后怕,一面不敢露面。
她所有的气焰瞬间消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终是出声应道:“妾……知错,但凭娘娘责罚。”
陈阅微凝视她片刻,紧抿的唇角忽然又缓缓向上弯起,仿佛春冰初融,脸上重新漾开那般端庄温和的笑意,只是这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知错便好。罢了,都是自家姐妹,何必为些许口角伤了和气。小惩大诫,日后谨记便是。”
她语气轻松,仿佛刚才的雷霆之怒只是幻觉:“曹氏禁足,至于方氏……”她略一沉吟,“便抄写《女诫》吧,静静心,也好生学学何为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何时抄完,何时才算真正知错了。”
方氏心中一沉。曹氏的所谓禁足和学规矩,在玉江苑里关起门来,吃不吃苦、受不受罪,还不是正院一句话的事?
如今已是深秋,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砚台滴水成冰,她这抄写《女诫》才是实打实的苦差事。而且陈阅微只说了要抄写,却未限定时日,摆明了是要将她悬在那里,长久地磋磨她。
她看着陈阅微那张与先王妃相似却更为年轻娇艳、冷若冰霜的脸庞,想起王爷接连好几日歇在此处……
她看得明白,小陈氏如今是真正得了王爷的青眼,重新站稳了脚跟。她从前引以为傲的家世,在曹氏这等新人面前也不够看了,一个失宠又无强大娘家倚仗的妾室,拿什么跟手握王妃金宝、复得王爷爱重的主母抗衡?
即便是老王妃,此刻也不会为了那层浅薄的亲缘关系驳了正院的颜面。只得压下万般不甘,低声应道:“……是,妾身领罚。”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厅内气氛却愈发凝滞。
陈阅微仿佛浑然不觉,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流转间,落在一旁始终垂眸不语的青娆身上,语气变得格外和善:“这为人妾室,首要的便是安分守己,谨守本分。这一点,庄妹妹就做得极好。”
她忽然将话头引向青娆,笑容温婉,甚至带着几分亲昵:“庄妹妹性情温婉,贤淑敦厚,不日又即将为王府诞育子嗣,实乃功臣。方夫人合该多向庄妹妹学着些,如何静心养性,如何相夫教子,方不辜负王爷恩典,成为女眷典范。”
青娆神情一顿,恭顺地垂下眼帘:“娘娘谬赞了,妾愚钝,当不起娘娘如此夸赞。侍奉王爷、为王府开枝散叶,皆是妾之本分。”这些时日,陈阅微对她的态度又变得亲如姐妹,可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份亲热之间有许多跨不过去的隔阂,故而一切都浮在表面。
果然,陈阅微放下茶盏,声音提高了些许,确保厅内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听见:“妹妹不必过谦。你的贤德,本王妃都看在眼里。正因如此,前几日,我已上书皇后娘娘,细述妹妹你的温良恭俭与孕育之功,恳请娘娘恩准,册封妹妹为王爷侧妃,日后也好协助我共同打理府中事务,为王爷分忧。”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侧妃乃是亲王郡王妾室中最高等的名分,虽仍是妾,却已上了皇家玉牒,有朝廷认可的冠服品位,在许多正式场合都可代表王府出席,地位远非普通侍妾可比。
更重要的是,王妃竟会主动为庄氏请封?
众人目光复杂地看向青娆,震惊、嫉妒、难以置信……众多情绪在短时间内飞速闪过。
尤其是曹氏,方才被正院撑腰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满眼的愕然与不甘:凭什么?那庄氏不过只是婢妾出身,怎能如此轻易就居于侧妃之位?
方氏亦是猛地抬头,愣了许久。
青娆自己也是心头巨震,回过神后连忙作出要下拜的姿态,长睫低垂,掩去眸中翻涌的思绪:“妾……何德何能,竟得娘娘如此厚爱!娘娘恩典,妾身感激涕零,唯有竭尽所能,侍奉王爷与娘娘,以报万一。”
她心中瞬间明了,看来这就是陈阅微能让王爷对她改观甚至再度留宿的根本原因。
陈阅微是想告诉王爷,她是真能做个贤德的正室,这也正是当前的成郡王府需要的王妃。王爷或许仍然心有疑窦,但在大陈氏的旧情和利益阵营面前,选择了论迹不论心。
而她庄青娆,失去了独宠的地位,换来了一个权力大幅跃升的侧妃之位,对她而言,也绝非亏本买卖。
陈阅微笑着亲自俯身将她扶起:“早说了,你大着肚子,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且这是你应得的。”她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各异的神色,尤其是方氏那掩不住的失落与曹氏几乎压抑不住的嫉恨,唇角笑意更深。
似乎觉得这把火添得还不够旺,安抚完青娆,目光又转向了坐在下首,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孟姨娘:“孟姨娘。”
孟姨娘心头一紧,忙起身应道:“妾在。”
“敏姐儿近来可好?课业可有进益?”陈阅微语气温和,如同闲话家常。
孟姨娘谨慎答道:“劳娘娘挂心,姐儿一切都好,女先生常夸她聪慧。”
“那便好。”陈阅微微微颔首,话锋却轻轻一转,“敏姐儿固然要紧,但孟姨娘你也还年轻,不该只着眼于照料孩子。平日里伺候王爷,也该多上心些,若能再为王府开枝散叶,岂不是锦上添花?王爷子嗣不丰,咱们姐妹都该尽力才是。”
这话看似关怀,实则分明是在暗示甚至鼓动孟氏去争宠。王府里的老人都知道,孟姨娘在抚养敏姐儿之前,常年无宠,后来倚着庄夫人这棵大树,却也不怎么能得王爷留宿,外人猜测,这显然是庄夫人只允许她在恩宠和子嗣面前保一条了。
果然,听见这话,庄夫人立刻抬眼,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孟姨娘,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
孟姨娘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一颤,脸色发白,慌忙低下头去,嗫嚅道:“妾……妾多谢娘娘教诲。”声音微不可闻。
陈阅微将青娆那冰冷的一瞥和孟氏的惶恐尽收眼底,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
作者有话说:青娆:开演了姐妹们《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