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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第 121 章 鹤哥儿


    暮色四合, 燕居堂内鎏金烛台上火光轻摇,映在老王妃半明半暗的面庞上。


    窗外,秋虫在渐凉的夜风中低鸣, 更衬得室内一片沉寂。


    老王妃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的穗子,垂眸深思:幼子从襄州出发前, 曾言要接他们去京中住些日子,她原本只是随口答应,打算上京瞧瞧他府邸光景,顺带看看新娶的媳妇小陈氏是否持家有道便回来。


    毕竟,陈氏的前车之鉴还在那儿, 那孩子直到临死前, 只怕心里都还怨着她。是以小陈氏进门后, 她便打定主意, 不欲多插手幼子府上的事,免得他们夫妻失和,又成一对怨偶。


    可谁知, 庄氏竟然有孕了。


    “姐姐,祖母可安歇了?”一个带着童稚、略显怯懦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响起。


    老王妃紧锁的眉心瞬间舒展开来,连忙道:“是不是鹤哥儿?快进来!”


    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一线,一个小小的身影裹着一件略厚的杏色缎子衣裳笑着走进来, 正是周绍的嫡长子,周鹤来了。


    鹤哥儿如今已经快五岁了, 可身形一瞧比同龄孩子要单薄些,脸色带着久居室内养出来的白皙,一看便知有不足之症。


    他走到榻前,规规矩矩地整理了一下衣襟, 然后端端正正地跪下,像模像样地磕了一个头,声音糯糯地:“孙儿给祖母问安。”


    老王妃哪里真让他跪着,未等他叩首完毕,便已倾身向前,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搂到身边暖榻上坐下。


    原先鹤哥儿就睡在她屋里,也不知是听那个长嘴长舌的说了什么,便闹着说自己是男子汉,不能再住在祖母的碧纱橱里。她哄了劝了,这孩子就是不听,她便只好点了头,挑了丫鬟嬷嬷,把她院里的后罩房收拾出来给他住。


    老王妃其实心里也明镜似的,她出身好,对子孙也一向大方,大房的那些孩子,尤其是庶出的那些,都想往她跟前凑。鹤哥儿若是一直住在她屋里,她眼里不免只看得到鹤哥儿,便损害了一些人的利益。


    这些个小心思瞒不过她的眼睛,可庶出的孙子也是她的亲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尤其是老大没有什么大本事,将来想支应门庭还得靠好好教养儿子,故而她心里虽偏着鹤哥儿,明面上却不好说甚么。


    说到底,鹤哥儿还是吃了寄人篱下的亏,纵然嚼用的银子不是从襄王府里出的,可人在此处,还是不免受限。


    老王妃叹了口气,用自己的热手包裹住鹤哥儿微凉的小手,又拉过一张厚实的锦将他裹住,故意板着脸道:“都这个时辰了,嬷嬷竟然放你过来?”


    她知道鹤哥儿心善,否则先前换屋子哪一桩事,她至少要发落几个不懂事的仆役敲山震虎,这孩子却什么都不肯说,她怕吓着他,便也难得慈悲地放过了那些人。


    鹤哥儿依偎在老王妃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佛手香和药香混合的熟悉味道,紧绷的小肩膀明显松弛下来,才细声细气地答道:“嬷嬷再可怕,我也是主子,嬷嬷自然要听我的。”


    祖孙俩相伴这两年,早也有些默契,鹤哥儿也明白祖母希望听到什么——她怜悯自己,却盼着自己能性子强硬些,哪怕跋扈些,也不要紧,这样才不会被下人奴大欺主。


    果然,听到这话,祖母脸上的笑意浓了些,只点点他的鼻子:“你如今倒出息了!”


    鹤哥儿就嘻嘻地笑,又抱着祖母的手臂,问:“祖母可喝药了?”


    老王妃斜睨他一眼,不答。


    鹤哥儿就噘着嘴,满脸地不乐意:“祖母这么大人了,还不好好喝药,这样怎么能赶紧好起来?祖母不以身作则,那孙儿日后也不喝药了!”


    老王妃捏捏他的脸蛋,哼了一声:“臭小子。”却到底喊了丫鬟进来,将灶上温了好几遍的药拿过来,蹙着眉一饮而尽。


    鹤哥儿就在一边拊掌,称赞道:“祖母真厉害!”


    淮州城不明不白的消息传过来,她便气急攻心晕了一回,后头也是躺在榻上好几日不想动弹。那一回可把鹤哥儿吓坏了,她睡梦中还听到这孩子在她榻边哭,定是想起陈阅姝走之前,便是一日一日地缠绵病榻,最后撒手人寰。


    这对母子可真是将她拿捏死了,一个明明恨她,临死之前还要托孤于她这个老人家,好像她是什么可敬的长辈;一个年纪这样小,就小大人般地记挂着她有没有吃药……


    她心中一片酸软,低头看着这孩子浓密的眼睫,像蝶翼般垂下,又长又卷,和他那早逝的生母很是相似,不由抬手轻轻抚摸着头顶柔软的发旋,如同以往千百次那样,“你放心,祖母身子好着呢,说不定还能看着你娶亲生孩子呢。”


    宽慰了孙子一句,她的心思彻底定了下来。


    “鹤哥儿,后日你爹爹回京时,咱们一起去京城,好不好?”


    鹤哥儿猛地睁大了眼睛,小脸上霎时有了光彩:“咱们也要去京城?”


    对于京城那个家,他只收到过父亲和姨母的家书,但长得什么样子,他却一点都不知晓。父亲和几个兄弟姐妹都生活在京城,他却独自一人养在祖母身边,虽说是因他体弱的缘故,可他心里也不是没有过失落。


    祖母这里再好,究竟襄王府不是他的家。


    “当然!”老王妃肯定地点头,笑着用指腹抚了抚他因激动而微润的眼角,“咱们把哥儿的衣衫书本、小玩意儿都带上,满满装上两大车,去了那儿,也能常常见着你爹爹和你姐姐、弟弟了。”


    想起从前很照顾自己的长姐敏姐儿,鹤哥儿用力地点着小脑袋,眼睛亮晶晶的:“嗯!祖母和我一起回京城的家!”


    ……


    周绍与青娆在襄州城小住两日,一则让青娆稍作休整,二则给老王妃留下收拾行装的时间。


    启程那日,秋高气爽,天蓝如洗,襄州城外官道上,车驾辚辚,旌旗招展,护卫森严,浩浩荡荡的队伍迤逦向北。


    青娆坐在宽大平稳的朱轮华盖车内,听丹烟在她耳边轻声禀报:“听人说,老王妃给鹤公子收拾了好些东西,四季衣物、惯用器物、书籍玩物、熏香药材,零零总总装了有两大车呢。”


    她透过半卷的车帘往后看了一眼,心中了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老王妃的心思不难猜测。


    她腹中这个孩子,若是男孩,时日一久,只怕会彻底分薄了周绍对长子的那点关注和怜惜。鹤哥儿体弱,争不了继承人的位置,但若是失去父亲的怜惜,只怕连闲散富贵的公爵都难做。


    这份祖孙情深,倒也令人动容。


    只是……


    青娆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尚未显怀的小腹,眸光微敛。


    老王妃将照料鹤哥儿的希望寄托在正院那位“嫡亲姨母”身上,只怕……终归是要失望了。


    *


    一行人过了襄州地界,北行渐深,秋意愈浓。


    比这秋色更快一步席卷而来的,是沿途驿站、城镇间骤然喧嚣起来的议论。


    皇帝陛下刻意压下的关于淮州之行的种种细节,此刻忽然在坊间大肆流传开来。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无不热议着成郡王周绍如何深入虎穴,如何收集铁证,又如何与朝廷大军里应外合,一举瓦解了盘踞淮州百年的夏氏豪族等种种之事。


    那场淮州城内惊心动魄的夜火,夏家二房临阵倒戈、献城归降的戏剧性转折,以及成郡王“起死回生”的传奇经历,都被渲染得绘声绘色,令人心潮起伏。


    周绍过路时也听了一耳朵,他眉头微蹙,却拿不准是不是陛下的主意,便想着待回京后立时同陛下禀告,免得中了什么人的圈套。


    鹤哥儿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只是想缠着周绍同他讲,又有些不敢,拧巴了几日,悄悄在用饭时和青娆挤到了一块儿,小声打听。


    他年纪小,却也记得庄夫人是他母亲屋里出来的丫鬟,和他从前也见过许多回,只是院子里的丫鬟嬷嬷一直很戒备庄夫人,他不想惹她们烦恼,无事便不会寻到对方门上。但这一回……的确是正事啊!


    青娆见他这模样,也觉得可爱,便将周绍描述得愈发英武,好满足孩子的幻想。鹤哥儿果然很是满意,一路上都用一双盛满星子的眼睛看着周绍。


    周绍被看得满身不自在,板着脸装得一身正气,待瞧见了两人用饭时在一块儿嘀嘀咕咕,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他背地里悄悄捏着她的脸嗔怒:“你倒是愈发会编排本王!”心里却是高兴的。


    鹤哥儿性子本就内敛,从前元娘在时,他除了和敏姐儿亲近些,与其他人都不怎么多言。如今元娘不在了,青娆又在他心里是头一份儿的,二人能和睦相处,他看在眼里当真是高兴。


    青娆何尝不明白他那点心思,她不过也是想让他高兴罢了。但这也仅限于府外,若是回了府,她大着肚子行动不便,鹤哥儿又生来体弱见风就倒,两人再多联系,一不小心就会中了别人的算计。


    也就是如今陈阅微的手伸不到这里,她才无视了鹤哥儿身边那些戒备的眼神,让父子俩心里都松快松快。


    车驾行至京畿,已能隐隐望见巍峨城墙时,宫中内侍省派出的使者早已候在城门外多时。


    “奴才叩见襄王妃、成郡王!”内侍笑容满面,恭敬行礼,“陛下口谕:成郡王周绍,淮州之行,劳苦功高。特赐即刻入宫,御宴已备,为郡王接风洗尘!”


    第122章 第 122 章 争锋


    得了旨意, 周绍目中闪过难掩的惊喜。


    一回京便得此殊遇,在宗室里头也是头一份。他立刻接了旨,转头与老王妃商量:“娘, 皇后娘娘也许久不见您了,前些时日还念叨着您呢。”


    舟车劳顿, 老王妃实然有些疲乏,可这等事是幼子的大好事,她总不能扫了天家的颜面,拖累儿子,便笑道:“也是该去给娘娘请个安了。”


    论辈分, 她是皇后的侄媳妇, 这些年来虽然远在襄州, 可宫里也时常赏东西过去, 她心里也是很敬重帝后的。


    只是,老王妃看着身旁因自打进了城门便显得有些拘谨不安的鹤哥儿,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宫宴规矩大, 鹤哥儿年纪小又体弱,骤然见那等场面怕是不妥。不如先着人送他回府安置,也免得他在宴上拘束不适。”


    她顿了顿, 看向周绍身侧的青娆,“庄氏如今也该多保重身子, 不若便让他们一道回府去。”


    一路上,鹤哥儿对庄氏隐隐的亲近她是看在眼里的, 但庄氏从没有以此来刻意讨好她,故而她对幼子这个得宠的妾室如今也有几分改观。


    周绍略一沉吟,却只应了半句:“鹤哥儿身子弱,的确不宜贸然进宫。余善长, 你亲自带人护送大公子回府,先在承运殿偏殿由奶娘和丫鬟们照顾着,其余的等我们回府再说。”


    又笑着对母亲解释道:“这回淮州之行,庄氏也去了,我只怕娘娘会有话要问,还是让她进宫去才好。幸而今日只是家宴,不需三跪九叩的。只是她情形特殊,不免要托母亲多照拂。”


    老王妃目中闪过一抹诧异。


    她没想到,幼子竟然防备小陈氏到了如此地步,不仅不让鹤哥儿住到正院里,也不放心庄氏一个人待在府里。


    她是过来人,心里明镜似的,可幼子将借口说得冠冕堂皇,她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下他的面子,便也只淡笑着帮他圆了话:“你想得周到,你媳妇如今还在病中,的确不宜太操劳。”先前,京中的家书已经传到了他们手中,听闻陈阅微在得知坊间谣言后便病倒了,近来虽有些好转,但还在将养,故而此次的庆功宴,她是无缘参加了。


    一旁的青娆看得分明,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王爷刻意庇护这一回,只怕老王妃对她的印象又要更差一些了。


    但周绍的心意她明白,她自然也不会故作识大体地驳了他的意思:一去数月,府里是什么情形还真不好说,且陈阅微如今还不知道她有孕的事,一旦知道,只怕又要闹出风波来。


    很快,鹤哥儿被小心抱上另一辆马车,在余善长和一队王府亲卫的护送下,先行回了成郡王府。


    而周绍则与老王妃、青娆一同朝着巍峨的宫门而去,后头自有王府的人追上马车,将他们的诰命服送上。


    *


    成郡王府,正院内室。


    陈阅微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听着大丫鬟红湘叙说陛下在宫中为王爷设宴接风洗尘的消息,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回实处,苍白的面颊上也有了一丝血色。


    这些时日,京中说甚么的都有,她都不知道该信那句。故而哪怕有老王妃的家书为证,她也不敢全信周绍还活着。今日,陛下这一道旨意才叫她全然信了。


    “回来了就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就好……”她喃喃道,紧绷了多日的心弦骤然放松,竟带来一阵眩晕。


    连日来的忧惧交加,是真的将她吓病了,身子虚乏得厉害,此刻心神一松,那股支撑着她的劲儿便散了,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连坐起身都觉费力。


    “可惜娘娘病着,这回不能和王爷一起进宫了,实在是憾事。”红湘轻叹了一口气。


    闻言,陈阅微眼底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叫红湘拿来铜镜,望着镜中自己憔悴不堪的容颜,又索然无味地放下。这般形容,如何去赴那等隆重的宫宴?只怕连宫门前的丹陛都走不完,便要失仪于人前,徒惹笑话,更可能触怒龙颜。


    不多时,胡雪松也从外面进来,隔着屏风禀报道:“娘娘,大公子被王爷先行送回府了,应是不参加宫宴了。”


    陈阅微一听,眉头微微拢起,表情有些不耐烦:“我记得正院的屋子不是放了嫁妆,便是分给了底下的人住,应是没有屋子了?”


    胡雪松忙道:“承运殿早前已经收拾好了,余善长道王爷吩咐,先让大公子在偏殿歇歇脚,其余的事等他回来再说。”


    陈阅微自己病着,压根没心思去体会里头的玄机,闻言反倒觉得王爷是体恤她病着,才不将这麻烦丢给她,便只应了一声:“知道了。”


    待人都下去,胡雪松才在廊角喊住了红湘:“姐姐,你说咱们娘娘是大公子的嫡亲姨母,王爷怎么不让大公子住进正院来?”


    他眼睛灵活,一瞧见余善长脸上隐隐的讥诮便明白这对他们正院不是什么好事,偏生王妃还毫无察觉,没往深处想。


    若是担心王妃过了病气给大公子,或是忧虑大公子调皮影响王妃养病,大可以就让大公子直接住进给老王妃刚收拾出来的宁安堂。偏偏将人安置在了承运殿,虽是偏殿,却是等闲人都不能进去的地方。


    红湘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他的谄媚:“你这话问得好,合该到娘娘跟前问问是怎么一回事才是。”


    胡雪松的笑意就僵在脸上,等人走远了,才暗暗呸了一声。


    红湘却心知,茯苓之死少不了此人的手笔,否则好端端的,她怎么会突然跑进昭阳馆认罪?


    这些个内使,最爱无事生非,更何况今日还有一桩明显有文章可作的事。可她,却不愿意再当任何人的刀子了。


    *


    乾元殿内,明灯高悬,烛火煌煌,衬出皇家富丽堂皇,气派万千。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彩衣的宫娥穿梭其间,奉上珍馐美馔。


    御座之上,皇帝满面笑意,心情显然极佳。


    “绍儿!”皇帝举盏,声音洪亮,满殿顿时肃静,“你此番淮州之行,力挽狂澜,巧破危局,拔除了淮州城的顽瘴痼疾,着实替朕了却了一桩心头病。此等功勋,当浮一大白!”他目光灼灼地望向殿下右侧第二位的成郡王周绍。


    周绍一身紫袍金冠,更显丰神俊朗,他从容起身,躬身施礼,声音清朗沉稳:“陛下谬赞!此乃臣分内之事,仰赖陛下威德与将士用命,实不敢居功。唯愿陛下圣体安康,江山永固,则臣死而无憾矣。”


    皇帝龙颜大悦,当即命内侍赐下重赏,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自不必说,更有一柄当年皇帝御驾亲征塞外用过的宝刀,意义非凡。


    群臣纷纷举杯恭贺,宴席气氛推向高潮。周绍一一应对,笑容得体,颇显皇家气度。


    恭贺声中,一个官员忽然笑着起身禀奏:“陛下洪福齐天,自有天佑。成郡王揪出了淮州蠹虫,实乃社稷之幸。微臣近日听闻,河间府一众学子闻知殿下功绩与陛下恩泽,感佩莫名,自发联合千余学子,书就万言,敬献陛下!字字句句,皆颂扬陛下知人善任,明察秋毫,爱民如子!”


    此言一出,周绍握着金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杯中美酒微微晃荡。


    果然,皇帝下一瞬便看向他身侧,右侧第一位坐着的河间王,笑吟吟道:“百姓有此心意,是你治下有功啊。”


    河间王连道不敢“陛下言重!实是天威浩荡,学子自发,臣不敢掠天之功、贪民之誉。”


    他姿态放得极低,但眼底深处那抹自得与刻意营造的谦逊,并未逃过周绍锐利的目光。


    周绍心中冷哼一声,愈发厌恶这位皇叔。今日明明是他周绍的主场,他九死一生换来的荣耀,可这河间王惯会以贤德文雅示人,借着几个学子歌功颂德的把戏,便生生在这为他举办的洗尘宴上抢风头,真是叫人不齿。


    心中鄙夷,面上笑容却不减,甚至举杯向河间王隔空示意,朗声道:“皇叔治理有方,泽被桑梓,引得文心如此,实令侄儿钦佩!敬您一杯!”他一脸诚挚,仿佛真心实意。仰头一饮而尽时,眼底那点寒意已被完美掩饰于醇厚的酒液之中。


    宴席的左侧,裕亲王听着皇帝对周绍的盛赞和对河间王的褒扬,心中早已憋闷不已。尤其是听到那句“淮州城的顽瘴痼疾”,更是觉得有些刺耳。


    果然,下一刻,皇帝的目光便落在他身上,笑容依旧,语气却带着几分敲打之意:“璲儿啊。”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御座下首的官员听清,“你看看绍儿他们,为朕分忧,为国出力,方不负这王公之尊。你须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是在自家封地发现些蠹虫,也得拿出魄力,该清理时便要清理干净,莫要让外头人看了笑话。”


    闻言,裕亲王攥着酒杯的手背上青筋微凸。


    这话分明是在影射他封地上以他正妃祝氏一族为首的庞大世族势力。祝家势力盘根错节,是他争夺储位不可或缺的臂膀,若此刻动祝家,无异于自断前程,将满盘皆输。


    他面上挤出一丝勉强的恭敬笑容,连忙垂首应道:“陛下教训得是,臣侄惶恐,定当谨记圣训,勤勉克己,不负陛下厚望。”


    皇帝似乎对他的含糊回答不甚满意,但也未再多言,只深深看了他一眼。


    第123章 第 123 章 风波


    正当皇帝与群臣举杯, 殿内气氛正酣时,殿门口珠帘微动,一位身着浅碧宫装、不过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 带着两名低眉顺目的宫人,款款步入殿中。


    她云鬓堆鸦, 肤光胜雪,行走间裙裾微漾,宛如一支初绽的芙蕖,风姿绰约,瞬间吸引了殿内不少目光。


    美人莲步轻移, 行至御座前, 福身行礼, 声音娇柔婉转, 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陛下万安。皇后娘娘心系龙体,特命婢妾来劝谏陛下:酒虽助兴,亦伤身。娘娘说, 请陛下顾念龙体安康,且少饮几杯才是。”她说话时,眼波流转, 带着少女的娇憨。


    皇帝今日心情颇佳,又见美人如玉, 关怀备至,面上笑意更深, 捋须道:“皇后有心了。好,朕听你的,少饮便是。”他虽如此说,手中金樽却未放下, 目光扫过殿内诸王公卿,显然兴致正浓。


    苏宝林嫣然一笑,又温言软语地劝慰了几句,这才盈盈告退。


    转身之际,她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裕亲王所坐的方向,唇角勾起星星点点的弧度,但那只是一瞬,很快,她便在宫人的簇拥下,悄然退出了喧嚣的大殿。


    裕亲王心中正恼火着,苏宝林那看似无意的一瞥和那抹浅笑却瞬间在他心湖荡起涟漪。


    先前苏宝林给他传递过皇帝近来夜里缺觉多梦,精神不济的消息。他本也没有全信,如今看来,苏氏的确未曾说假话。


    怪不得皇后要特意派人来劝酒,看来皇帝的身子骨,确实是大不如前了。


    想到此处,周璲心头那股愤懑,竟诡异地化作了某种得意与轻蔑。


    皇伯父再瞧不起他又如何?他正当盛年,精力充沛,不仅能在这宴席上纵情豪饮,更能在暗地里,让皇帝枕边的女人都对他暗送秋波!


    抱着这种念头,再加上旁边有官员一直在给他敬酒,很快,周璲便不知道自己饮了几杯了。


    醉意蒸腾间,殿内熏暖的空气和嘈杂的人声,让他觉得无比憋闷。左右坐在这里也觉无趣,他便借着更衣的由头,起身离席。


    殿外夜色已浓,一轮清冷的孤月悬在天际,微凉的夜风拂面,似乎让周璲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丝。


    他信步走了走,眼角的余光蓦地捕捉到前方宫殿门处,一抹熟悉的浅碧色裙裾在月光下一闪而逝。


    是苏宝林!


    周璲的心骤然狂跳起来,方才被强压下去的燥热与冲动,此刻如野火燎原,再也遏制不住。


    他假意到了更衣之处,挥手屏退左右侍从,低声吩咐他们在原地等候,转头自己却悄然往那倩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御花园内花木扶疏,亭台楼阁在月色下投下幢幢暗影。周璲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绕过几丛开得正盛的秋菊,果然在一处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处,看到了那个似在欣赏月色,又似在等候什么的窈窕身影。


    “宝林好雅兴。”


    苏宝林似乎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看清来人,眼神中流露出惊惶与羞怯:“王、王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婢妾……只是贪看月色,这就回宫去了……”她说着便欲行礼离开。


    “月色虽美,怎及宝林颜色之万一?”周璲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她笼罩在假山的阴影里。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娇艳欲滴的脸庞,看着她因惊慌而微微起伏的胸口,想起方才在殿中她那含情脉脉的劝慰和那一瞥风情,心中那股要将眼前这个属于皇帝的女人彻底征服、压在身下的欲念疯狂滋长。


    念头闪过,他一把攥住了她纤细滑腻的手腕。


    “王爷!不可!放开婢妾!”苏宝林的声音带着哭腔,奋力地挣扎。


    可她越是惶恐推拒,那柔弱无骨的反抗,反而更激起了周璲骨子里的暴虐与占有欲。


    “有何不可?此处月色正好,又无人打扰,宝林既倾慕于本王,怎能不抓住此天赐良机?”周璲低笑一声,满心焦渴如火,哪里还管什么君臣礼法、宫规森严。他手臂用力,不由分说地将苏宝林打横抱起,几步便闪入假山深处一个隐蔽的石洞中。


    出宫建府前,他也曾在此处幸过先太后宫里的宫女,可惜皇祖母觉得那宫女太狐媚,不肯把她赐给他,反倒将人杖毙了。哪怕是疼爱他的皇祖母,也不能全然由着他的性子,可见,只有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才能获得一切。


    眼前的女子,方才还在陛下面前柔情款款,此刻便被他抵在幽暗潮湿的假山山洞之中,恍惚之间,周璲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拿到了那个位置。而今,他不过是于假山之中,与自己的后妃寻些野趣罢了。


    *


    与此同时,皇后宫中亦是灯火通明,席面精致华美,却远不如前殿男宾那边热闹喧嚣。


    老王妃坐在皇后下首不远处,席间却总是不自觉地关注着坐在后头的青娆。


    后宫家宴以品级落座,今日的宴席匆忙,来的几乎都是各家的正妃,青娆的品级不占优势,自然就落在了后头。


    见她容色虽佳,却有宫人按例奉上色泽诱人的果酒,老王妃眉头微蹙。


    她招来身后侍立的嬷嬷,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便有宫人悄无声息地走到青娆身侧,将她面前那盏果酒撤下,换上了一杯温热的红枣桂圆茶。


    这细微的举动并未逃过坐在上首的皇后的眼睛。


    皇后的视线在面善的青娆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她面前那杯明显不同的茶水上,再联想到周绍此番立下大功,而庄氏是他的宠妾,连这回去淮州都一路随行……


    皇后心中微微一动,一个猜测悄然成形:莫非这庄氏,竟有孕了?


    她心中有着猜想,也很高兴周绍府上又开枝散叶,本想随意问问庄氏一路上有什么见闻,见状也就不问了,不愿给她招来太多注目。


    席间,裕亲王妃祝氏一如既往地带着祝家嫡女的倨傲。


    她轻摇团扇,得意洋洋地对着皇后笑道:“娘娘,此番淮州之事,虽是成郡王与曹将军功劳卓著,但祝家听闻夏氏猖獗,亦深感义愤,暗中也是出了不少力,只望为陛下分忧,为朝廷除害呢。”


    青娆本低眉垂目地坐着,听到这话,宽袖下的手却悄然握紧,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


    那些从夏迁口中拷问出的供词清晰无比——正是祝家二爷的刻意挑唆,才让夏迁铤而走险派人追杀周绍!祝家哪里是出力?分明是想借刀杀人,退一万步说,也至少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祝氏还真是厚脸皮。


    皇后还未发话,河间王妃却似笑非笑地看过去,故作惊讶:“倒不知晓,这里头竟还有祝家的功劳?素来只听闻祝家门第煊赫,与夏家比邻而居,倒不晓得祝家竟如此忠心耿耿!”


    她话锋一转,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只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祝家人口众多,皇嫂也要多上心才是。否则,若哪天祝家也出了夏家那般胆大包天的纨绔子弟,闯下泼天大祸,恐怕到时,皇嫂想收场,就没那么容易了。”


    祝氏一贯瞧不起郑氏,认为她不过是旁支出身,比她家世差得多,此刻被她当众这般绵里藏针地顶撞讥讽,顿时气得柳眉倒竖,脸色阵青阵白,捏着团扇的手指骨节泛白,恨不能立刻撕了郑氏那张温婉含笑的脸!


    席间气氛骤然降至冰点,皇后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含笑着让老王妃尝尝御膳房的新菜式。


    青娆看在眼里,暗中啧啧称奇:从前这两位虽然也爱在宫里掐尖,可当着娘娘可不敢这么大胆,如今河间王妃都转了性子,看来,他们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两王斗得愈发厉害了啊。


    老王妃与裕亲王妃等人虽是同辈,可她年纪大些,从前又时常伴着皇后娘娘,情分不比寻常。她便也笑着接过皇后的话,赞叹道:“许久没进宫给娘娘请安,御膳房的手艺真是愈发精进了,可惜妾身远在襄州,想吃京城这一口,实在是难。”


    皇后就笑眯眯地看着她:“这算得上什么难事?绍儿平安归来,是大幸事,你纵然爱在襄州住,也该陪陪孩子,便在京城多住些时日再回去。”


    气氛也就慢慢缓和下来。


    此时,在郑氏耳边低语了几句。郑氏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起身,向皇后告罪:“娘娘,宫人来报,说我家王爷在前头似乎多饮了几杯,有些不适。臣妾放心不下,想过去瞧瞧。”


    皇后颔首应允。


    郑氏匆匆离席,跟着引路的宫女,沿着宫廊朝前殿方向走去。


    行至御花园外围一处较为僻静的假山石林附近时,一阵压抑而怪异的声响,夹杂着细碎含糊的呜咽声,隐隐约约从假山深处飘了出来。


    郑氏心中念头急转,面色却未变。宫中秽乱之事并非没有,她如今在外一举一动都代表了王爷的形象,不好多生是非,便要加快脚步绕开此地。


    然而,她却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心中一跳,脚步缓了下来,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片刻后,她唇角浮起一抹笑意,看向一直装聋作哑的宫女,低声道:“姑姑,今夜帝后在宫中夜宴,保不齐便有什么人心怀叵测,混入其中,意图行刺。本王妃听见假山里头有些动静,还劳姑姑去叫了巡宫的侍卫,免得闹出什么乱子。”


    宫女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怯懦,但所幸河间王妃并不是让她去查探,她咬咬牙,点头应了。


    第124章 第 124 章 事发


    丝竹未歇, 裕亲王妃祝氏端坐席间,一张芙蓉面却凝着寒霜。


    她方才被郑氏那番绵里藏针的话刺得心口生疼,哪怕此刻郑氏已经离席, 她心头犹自翻涌着羞恼与恨意。


    她指尖死死掐着团扇湘竹柄,玉葱似的指甲几乎要陷进去, 心底恶毒地诅咒着:让那河间王醉死在前殿才好!最好失仪御前,被陛下当场削爵夺位,看郑氏那贱人还能否端着那副温婉贤淑的嘴脸!


    正恨恨间,一名身着靛蓝宫装的内侍借着添酒的由头,悄无声息地凑近她身侧, 以极低的声音急促耳语了几句。


    祝氏脸上血色“唰”地褪尽, 原本因怒气而微红的面颊瞬间变得惨白, 握着扇柄的手指猛地一紧, 指节泛出青白色。她霍然起身,裙裾差点带翻了案几上盛着酒液的玉杯。


    她匆匆对皇后告罪一声,寻了个无关痛痒的由头离席, 皇后也并不在意,只是宽和地颔首。


    此刻,殿内灯烛煌煌, 皇后正拉着老王妃的手,笑语晏晏。说到兴头上, 还让掌事姑姑开了私库精心挑选出不少东西,暗暗交代她走时莫要忘记带出宫去。


    老王妃含笑谢恩, 眼角余光却瞥见祝氏仓皇离席的背影,心下掠过一丝疑虑,但面上未露分毫,只与皇后继续叙着家常。


    御花园里, 月光被重重叠叠的假山怪石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浓墨般深邃的阴影。山石罅隙间,隐约传来衣衫摩擦的窸窣声和女子压抑的呜咽。


    美人发髻松散,单薄的浅碧宫装坠地,露出雪白肩颈上刺目的红痕,裕亲王酒气混杂着情欲的喘息喷在她耳边:“你怕什么?自有本王保着你……”


    祝氏一闯进来,便看清了假山洞中那纠缠在一起的身影,以及丈夫怀中那衣衫不整、面无人色的女子——虽未看清脸,但此情此景已让她理智尽失,双目赤红。


    “周璲!你这不知廉耻的混账!”一声尖厉到变调的怒叱响起。她恨自己的丈夫竟然在宫宴中做出这等丑事,祝家在宫里的眼线能发现端倪来报她,那别家的眼线也不会一无所知,他简直是在肆意践踏自己这个正妻的尊严!


    嘴上骂得凶,可一看见丈夫怀里那柔弱无骨,听见声音反倒往他怀里缩的女子,她便猛地扑上去,十指如钩,不管不顾地就朝那女子脸上、身上抓挠撕扯:“贱人!狐媚子!竟敢勾引王爷!”


    周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酒醒了大半,又惊又怒,连忙去拦:“祝氏!你疯了!快住手!”混乱中,祝氏精心梳理的牡丹髻也被拉扯得歪斜松散,金钗玉钏叮当掉落在地。


    假山另一侧,浓密的藤萝阴影下,河间王妃郑氏静静立着,唇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她早先便让人去请巡防的护卫,却不曾想祝氏竟也撞了上来,此刻见火候已到,才慢条斯理地扶着宫女的手,从阴影中款步走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吩咐道:“何人在此喧哗?听着似有打斗之声,恐有刺客惊扰圣驾。来人,将这假山围了!仔细搜查,勿要走脱一个可疑之人!”


    她话音刚落,早已候在附近的数名侍卫立刻应声而动,举着火把迅速上前,瞬间将小小的假山洞围得水泄不通。


    跳跃的火光霎时将洞内三人狼狈不堪的模样照得纤毫毕现:裕亲王衣衫凌乱,满面怒容却掩不住心虚;裕亲王妃珠钗斜坠,正被内侍死死拉住,犹自喘着粗气,双目喷火地盯着那缩在角落的女子;而那女子,螓首低垂,身上只胡乱抓了件内里月白的中衣穿着,脖颈处赫然是几道新鲜的血痕……


    忽然,方才给郑氏引路的宫女借着火光看清那女子的脸,瞬间倒吸一口冷气,失声惊呼:“苏宝林?”


    郑氏只隐隐听说陛下近来有个宫女出身的新宠,姓苏,已然被册了宝林,可从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听得宫女的称呼,郑氏脸上那抹运筹帷幄的冷笑瞬间僵住,血色褪尽,瞳孔骤然紧缩。


    她原只想让裕亲王夫妇丢个大丑,为日后攻讦添个现成的把柄,万万没想到,周璲色胆包天至此,竟敢在宫禁之内、众目睽睽之下,染指皇帝的枕边人!甚至还不是深宫寥落失宠的后妃,而是近来炙手可热的苏宝林!


    这哪里是风流韵事,这是足以丢了性命的滔天大祸!


    郑氏只觉得眼前发黑,方才的得意全化作了惊惧。她不仅惹上了大麻烦,更是亲手将这足以震动朝野的丑闻捅到了巡防侍卫面前!陛下丢了颜面,会如何处置她,她简直不敢深想……


    *


    皇后宫中,一名嬷嬷步履匆匆地趋近皇后身侧,低声急禀了几句。


    皇后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凤眸深处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而后,她放下茶盏,脸上依旧是雍容得体的微笑,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夜色已深,诸位王妃夫人今日也都乏了。本宫瞧着时辰不早了,不如就此散了吧。来人,好生送各位王妃、夫人们出宫。”


    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让殿中众人皆是一怔,但凤令已下,她们有再多的疑问也不好多问,只能一个个恭敬地告退。


    老王妃亦是从容谢恩,与青娆一同随着引路的内侍出了大殿。


    宫道两侧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幽幽光影,更添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直到出了宫门,坐上王府的马车,车内只剩下二人,老王妃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来时两人并没有同乘,她也不想看人在她面前拘束或是逢迎,到底都不自在。可儿子将这个宠妾交给了她,如今宫里情形特殊,她倒不放心让她一个人一辆马车了。


    左右无事,借着车内琉璃灯盏柔和的光线,老王妃打开皇后赏赐的两只精巧的紫檀木匣。只见一个匣子放的是一些对症她旧疾的药材,另一个则放着几支品相极佳的山参和血燕。


    老王妃目光扫过那些明显更适合孕妇滋补的药材,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她抬头仔细端详了青娆片刻,见对方一脸茫然不解,不由微微一笑,亲手将匣子推到青娆面前:“娘娘仁厚,特意赏你的。收着吧,好好将养身子。”


    青娆受宠若惊。


    一来是她没想到老王妃愿意与她共乘一车,二来则是不敢置信娘娘会赏她东西,方才在殿上,娘娘似乎并没有怎么正眼瞧她。但上一回进宫,娘娘对她却的确有些特殊。


    见老王妃对自己的态度似乎缓和了几分,青娆便大着胆子将上回的情形说与老王妃听,一脸的疑惑不解:“妾还是不明白其中缘故,也不知娘娘待妾这份特殊,对府里是好是坏?”


    闻言,老王妃笑了起来。


    明明是自己有惑,怕她不理会她,倒是会拿全府当噱头吸引她的注意。不过,甭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能说出这种话,至少证明她不只是个以色侍人的宠妾,是有几分见识和聪明的,倒也怪不得绍儿喜欢她。


    老王妃看着青娆清丽中带着几分温婉的眉眼,轻叹着笑了:“你这孩子,生了一副有福气的面相。方才在殿中,我瞧着你低头抿茶的模样,恍惚间竟似看到了当年姜太夫人的神韵……”


    她嫁进宫里早,曾经见过皇后娘娘的母亲姜太夫人,如今细想来,庄氏倒是和姜太夫人生得有几分仿佛。皇后娘娘年纪大了,恐怕也愈发心软,才做了这往日不会做的事,由得自己性子来了。


    青娆顿时明白过来。


    听闻顾皇后之母便出身姜家,能担得起老王妃一句姜太夫人的,想来也只有那位了。


    她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人人说她出身卑贱,可她的面孔,竟和那位尊贵的夫人相似,又借此得了国母几分瞩目,当真是世事无常。


    老王妃却在担忧周绍。


    方才那情状,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是宫里出事了,皇后娘娘心善,不让她们卷进去,立刻就派人将她们送出了宫,可前殿那头,却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才见周绍的身影在几名内侍的陪同下快步走出宫门。他面色沉凝如水,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肃然,对上母亲与青娆担忧的目光,他只是微微摇头,便骑着高头大马在马车外独行。


    车轮辘辘转动,彻底远离了巍峨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他才将缰绳递给随从,亦上了马车,查看母亲和青娆是否受了惊吓。


    老王妃连忙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赶车的人都是王府几十年的老人了,周绍也不再避讳,便将来龙去脉说给二人听。


    “……陛下正拉着儿子,细问淮州吏治整饬的详情,龙颜大悦。御前侍卫统领面色铁青地进来禀报,说御花园假山处抓获裕亲王与人私会,裕亲王妃也在场,正闹着,三人已被当场拿下。陛下当时脸色就变了,命儿子即刻出宫。”周绍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儿子退下时,路过临湖的游廊,借着连成一片的灯笼,瞧见侍卫们押解的……分明是裕亲王叔,还有……那位今日在殿上为陛下奉酒的苏宝林!”


    老王妃饶是历经风浪,闻言也惊得险些失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他怎么敢?即便只是个小小宝林,也是在众臣面前露过脸的!他这是将天子的脸面生生踩在脚下践踏啊!”老王妃摇了摇头,“这次,恐怕连先太后的情面都不好用了。好在知情人应该不多,陛下罚过,应也不至于要了性命。”


    周绍眸色深沉如夜,丝毫没有因昔日政敌犯错而雀跃的意思:“母亲此言差矣。此事……恐怕捂不住了。御前侍卫押解时,好似并未刻意遮挡避人。儿子能瞧见,难保没有其他尚未离宫、眼尖心细之人也能窥见端倪。”


    他甚至心里隐隐有个疑影:侍卫们如此纰漏,究竟是无心,还是陛下授意?


    若是后者……他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低声道:“若陛下是故意让儿子瞧见的,是否是在敲打儿子?”


    ——瞧,连一母同胞的弟弟的嫡子,朕都可以毫不留情地置他于死地。


    今夜,本该是他最得意最风光的时候,可这一瞬,周绍却一点高兴的情绪都没了。


    听得这诛心之言,老王妃也是面色一变。淮州事成,一路上歌功颂德的百姓不在少数,若是陛下有意给他们颜面也就罢了,若并非是陛下的意思,陛下会不会对他们起了疑心?


    这想法着实让人心底发寒,可老王妃不忍让本来意气风发的幼子兔死狐悲,她想了想,声音压得极低:“也不尽然,即便是陛下做的,说不定,是为了一个早年的疑心。”


    周绍抬起眉,一脸不解。


    既然已经说出口,老王妃也就不再遮掩:“懿康太子先头那位太子走的时候,你父王和我还住在宫里,当时宫里有过传闻,说,那太子是被当时的裕亲王害了……”


    昔年,襄王爷曾是那位先太子的伴读,交情甚笃,比起周绍和懿康太子之间半君半友的关系还要亲近的多。老王妃能知道这种秘辛,的确不足为奇。


    周绍愕然,他觉得太过荒谬,可想起今日的裕亲王胆大包天到在宫里私会宫妃,又觉得似乎也说得通。父子俩,大概都是同样地目无天子……


    ……


    “目无天子,自食恶果。”皇后站在案桌前,看着写下的几个大字,眼神一片冰冷。


    当年的事,她其实并没有证据。但她做了先太后那么多年的儿媳,最了解她护短的秉性。若不是老裕亲王当真做错了事,她不会急着在后面帮他把一切谎都圆上。


    尽善尽美,反倒成了最拙劣的表演。


    她恨过,恨不得当场冲进慈寿宫杀了那只知道偏心小儿子的老虔婆,可陛下太努力了,他怕她想不开,便一次次地劝解他自己,也劝解她,道此事必然与太后和裕亲王无关。


    转头,他就策划了裕亲王谋反的事,逼得太后不得不看着小儿子死在他前头,一夜之间就病了。


    真是狠辣的男人,可却让她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可惜天并不庇佑他们,她辛苦保全的懿康太子,到底也没能接过这个大位便夭折了。她和陛下的寿命大概也快走到尽头了,可哪怕到最后,他们也不愿意留下狼藉的江山给后人,唯一小小的任性,便是无视太后临终前最后的恳求,把她这位疼得如珠如宝的孙子也彻底断了荣华富贵的指望了。


    他们杀了她的儿子,还想夺她和陛下的江山?


    做梦!


    没送他直接下去见太后,已经是她这个儿媳妇的宽容孝顺了。


    皇后满意地看着自己写下的大字,她想:明日,她要去把这幅好字烧给太后娘娘才是。反正,看如今皇家的模样,便知道她在地底下大概一点都没庇佑另一个儿子。


    第125章 第 125 章 “王爷有令,府门自今……


    承运殿前, 胡雪松伸着脖子,借着廊下灯笼的微光,觑见王府的车驾在不远处缓缓停稳。他眼尖, 瞧见车帘掀开,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人被王爷亲自搀扶下来先下了车, 应就是老襄王妃。紧接着,许久未见依然光彩照人的庄夫人也搭着王爷的手下来了。


    他心头一跳,也没想着再进偏殿给大公子禀一声,便猫着腰匆匆溜走。


    天色昏暗,他并没有注意到, 昔日身形纤细苗条的庄夫人身上的诰命服似乎都小了一圈, 小腹也微微隆起。


    回了正院, 穿过庭院里开得稀稀落落的秋菊, 轻手轻脚入了屋内。


    室内药香弥漫,陈阅微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病容恹恹, 一双眼睛正盯着跳跃的烛火出神。


    往常这时候,她都该歇下了,可今日, 想着她的夫君正带着旁的女子在宫宴上春风得意,尽享荣光, 她就难以安寝。


    “娘娘,”胡雪松压低嗓子, 语速飞快,“老王妃、王爷与庄夫人一并到了,是……同乘一架马车进的内院。”


    陈阅微捏着帕子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同乘一车?从前老王妃的家信上, 对她字字句句都是关切和教导,她原以为这位历经风霜的宗室长辈,会看不惯儿子如此宠妾灭妻,会为她这个正经儿媳主持公道。


    可如今……连老王妃也这般嫡庶不分,由得那狐媚子登堂入室,同乘同坐?一股被所有人背叛的屈辱和愤懑,绞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胞姐,让自己前世羡慕嫉妒了一辈子的女子。昔日,方氏在英国公府里头作威作福,是不是也全然是这位婆母的手笔?


    “熄了烛火!”她冷笑一声,“都熄了!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喝了安神汤药,已然歇下了。”她心里清楚,直到此刻承运殿里还没有任何人来求见她,显然,王爷今夜还是会歇在那狐媚子那里,她不必自讨没趣,更不必谄媚不值得敬重的长辈。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敢违逆,连忙吹熄了内室与外间的大部分的灯烛,只留了角落里一盏光线微弱的宫灯,供值夜的婢女用,正院霎时陷入一片昏沉死寂,唯有窗外秋虫在凉风中瑟瑟悲鸣。


    *


    承运殿偏殿里,灯火通明,暖意融融。鹤哥儿被舟车劳顿累得小脑袋一点一点,伏在老王妃肩头勉强答完几句话,已然昏昏欲睡。老王妃摸摸孙儿困倦的小脸,心疼得紧。


    “罢了,”她对侍立的奶娘和丫鬟道,“哥儿困成这样,就别折腾了。今晚就让他在这偏殿歇下,东西明日再慢慢收拾,届时挪到宁安堂去。”至于今夜,她也陪着哥儿歇在此处就是。


    到底还不放心,又细细问起:“哥儿回来以后可有水土不服?晚间用了多少东西?夜里需得警醒些,他身子弱,最怕受凉反复。”她事无巨细地询问着进府以来的事情。


    奶娘便道哥儿一切尚好,在车上时原本就用了些清淡的粥和小菜,回府后又用了小半碗燕窝羹,未见有什么不适,明日可请府中医官再来给哥儿请平安脉。


    她顿了顿,觑着老王妃的脸色,“正院那边,派了内使胡公公过来,说是王妃娘娘病中不便,让送了几样小玩物和几匹料子添置衣物,道是娘娘的心意。”


    老王妃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小陈氏染病是实情,她已知晓,但孙儿初归,她这个嫡母兼姨母最是亲近不过,只遣个内使送点东西,这礼数未免太简慢了些,显得生分。


    她心中刚生出一丝不快,旁边一个伶俐的小丫鬟觑准时机,怯生生地插话道:“听府里的姐姐说,王妃娘娘自打听闻王爷在淮州‘重伤不治’的风言风语,忧心如焚,日夜以泪洗面,生生急出了大病,至今汤药未断,人都瘦脱了形。方才还有人来禀,道王妃今日听闻王爷平安,心气儿一松,服了安神药早早歇下了,这才睡了个安稳觉。”


    这番话让老王妃神色稍霁。


    身为正妃,能为夫君忧思成疾,这份忠贞深情倒是难得。


    她眼中掠过一丝怜悯,叹道:“也是个痴心的孩子,难为她了。既如此,让她好生将养吧。”


    她起身,最后替鹤哥儿掖了掖被角,又叮嘱了奶娘丫鬟几句,才扶着嬷嬷的手,去了承运殿另外一个偏殿歇下。


    老王妃身影消失在门外,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奶娘立时收了方才那副恭敬温顺的模样,冷冷地、带着警告意味地瞪了那个插话的丫鬟一眼。


    她是原是先王妃陈阅姝精挑细选的人,时日一长,对那位早逝的旧主未必有多少刻骨忠心,但鹤哥儿却早已被她视作安身立命的根本,对他的利益前程最是在乎不过。


    方才那丫鬟的话,根本就是在替王妃开脱,可偏偏这丫鬟都不是王府里的人,而是一直在哥儿身边服侍的。短短时间就这般谄媚,定是被正院收买了,自个儿也踮着脚想投效人家呢。


    奶娘心中冷笑,视线中带着一丝轻蔑:偌大的承运殿,正院都安插不进来人,还得靠现收买哥儿身边的人才能办事……


    这位新王妃,在王爷心中的地位,在府中的掌控力,恐怕远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有底气。


    便是从前先王妃在时,她这个奶娘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如今这位,只是姨母,且连面子功夫都做不好,哥儿心思细腻,甚至用不着她挑拨离间,处得久了自己也会远了的,到时候,他还是最信重自己这个如同半母的奶娘。


    *


    昭阳馆内室。


    奔波多日,又经历了宫宴的惊涛骇浪,周绍本该疲乏不堪,此刻却躺在柔软的锦衾之中,毫无睡意,只觉心头压着一块巨石。


    青娆感觉到他的异常,从身后轻轻拥住他,脸颊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柔软:“王爷还在思虑裕亲王的事?”


    周绍闭着眼,喉结滚动了一下,闷声道:“淮州之功,在宗室里算得上本朝罕见。按常理……今日陛下该加我亲王爵位才是。”亲王之尊在夺嫡路上至关重要,至少,有了这爵位,他才能越过辈分和王叔们平起平坐。


    他原以为凭借此功,加上帝后若有若无的暗示,晋位亲王是水到渠成。可现实却是,陛下只是重赏,绝口不提晋爵。先前他还存着些许失望与不解,但想起今日裕亲王在宫闱之内、众目睽睽之下犯下的滔天大罪,一股寒意便不受控制地从脊背蔓延开来。


    “陛下……是在敲打我。”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警醒,“他是在告诉我,功劳再大,也要谨守臣子本分,莫要得意忘形,更莫要学裕亲王那般,妄图染指不该觊觎的东西,最终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天威难测,今日裕亲王的下场,焉知不是明日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他一向明白这个道理,可今日却格外地压抑。


    青娆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肌肤:“王爷过虑了。今日酿成大错的是裕亲王,非是王爷。陛下明察秋毫,岂会降罪功臣?”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轻柔而坚定,“再者,您还不知道今日皇后娘娘今日私下赏我的东西吧?那些安胎固本,还有生产时候能吊着力气的药材,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若非帝后一心,默许关照,娘娘岂会如此厚赐?娘娘此举,不正是盼着咱们的孩子能平安降生吗?”方才在车上,当着老王妃的面她不好多说,如今只有二人,她就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周绍微微一怔,不知道还有这桩事。


    当即起了身,掌灯亲自去取了匣子来看,果真如青娆所说。


    周绍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放松下来。


    是啊,帝后若真对他生了忌惮之心,又怎会如此在意他子嗣的安危?这分明代表着一种别样的期许。


    他翻过身,将青娆揽入怀中,感受着她腹中那个悄然孕育的小生命带来的温暖与希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大半。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陛下是不希望他出尽风头的,否则,亲王爵位便是今日最好的奖赏,有了这爵位,就自然有蜂拥着来投效他的臣子,他立刻就能和两王斗得你来我往。


    今日他刚一回京,想前来拜谒的帖子就堆成了小山,他原本还想办一场宴席,好生还一还人情往来。如今想来,恐怕这并不是陛下乐见的场面。


    *


    翌日清晨,晨光刺破薄云时分,陈阅微强撑着病体起身,对着菱花铜镜仔细描画妆容,力图掩盖住病容憔悴。


    承运殿偏殿里的对话传入她耳中,她心里又升起一丝希望——至少老王妃对她因忧夫而病是有所动容的。


    她心中盘算着,趁此机会,借老王妃初到京城的由头,在府中大摆宴席,广邀京中勋贵女眷。一来庆贺她夫君立功归来,二来可以彰显她这个正妃的贤孝,三来,老王妃在场,届时将庄氏叫到身边,纵然她再得宠,也只能屈居下位,对她们小心侍奉,岂不快哉?


    她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妙,精神也振奋了些,立刻命人将自己让丫鬟拟好的宴请名单和样帖送去典礼署,要求他们速速安排。


    然而,不过半个时辰,那帖子竟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传话的内使垂着头,声音几乎没有起伏:“回禀王妃娘娘,王爷有令,府门自今日起常闭,谢绝一切宴请庆贺,非有要事,不接待外客。娘娘的帖子,奴才们不敢僭越,只能奉还。”


    陈阅微刚刚燃起的一丝斗志被这兜头冷水浇得透心凉。她捏着那退回的烫金帖子,指尖冰凉。


    如今,他连她尽孝婆母、操持内务的权力都要剥夺吗?这分明是当着阖府下人的面打她的脸!


    她强压下翻涌的气血,深吸一口气,扶着丫鬟的手站了起来:“走!去宁安堂给老王妃请安!”


    第126章 第 126 章 算计


    秋阳斜照, 庭前几株金桂开得正盛,碎金似的花粒缀满枝头,甜香浮动。


    陈阅微扶着红湘的手, 踏过铺着青石板的甬道,往宁安堂去。她面上薄施脂粉, 掩去几分病容,一袭藕荷色缠枝莲纹妆花缎褙子衬得身姿纤弱,只眼底跃动的暗火灼灼,烧得她心口发烫。


    宁安堂内,老王妃正倚在临窗大炕上, 看小丫鬟们收拾鹤哥儿的箱笼。听得通传, 她眉眼舒展了些许, 唤人进来。


    “给母亲请安。”陈阅微盈盈下拜, 礼数周全。不同于前两年见面时的青涩稚嫩,如今的小陈氏已为人妇,模样也渐渐长开了, 温柔可亲中又带着别样的韵味。


    自打元娘去后,老王妃每每想起总是神伤。这小陈氏虽与元娘脾性不同,可那张肖似的脸, 却也让她想起从前元娘初嫁时,带着新妇时的羞怯来请安的光景。


    老王妃含笑让她起身, 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温声道:“难为你病中还惦记着过来。”又吩咐身边嬷嬷给她看座, “去把从前宫里赏的那对赤金嵌宝累丝镯拿来,给王妃戴着玩儿。”


    锦盒捧到眼前,金镯沉甸甸压手,宝光流转, 不似凡品。


    陈阅微心头一松,嘴上嗔着见面礼婆母从前已经托大哥带过来了,老王妃就笑笑:“那值当什么,我就你和你大嫂两个儿媳妇,这些穿的戴的,等我故去,总也是你们的。你年纪轻,合该多打扮,瞧着才赏心悦目。”


    老王妃表现得如此亲昵,陈阅微寻到了几分从前在府里对母亲予取予求的熟悉感,于是顺势挨着榻边绣墩坐了,指尖无意识绞着帕子,语带委屈:“母亲疼惜,儿媳本不该拿琐事烦扰。只是……王爷回府后便下令闭门谢客,连各府递来的拜帖都一概挡了回去。儿媳想着,您难得进京,原该让各家女眷都来拜见,热闹一番才好显咱们王府的体面。如今这般冷清,倒显得咱们不近人情了。”


    她觑着老王妃神色,又添了把火:“王爷行事自有道理,儿媳不敢置喙。可外头不知情的,还当是儿媳这个主母不懂事,怠慢了您老人家……”尾音拖得绵软,眼圈也跟着微微泛红。


    老王妃脸上亲善的笑容顿了顿。


    绍儿闭门之举,她初闻时也觉突兀,可转念一想,淮州风波未平,陛下态度不明,此时张扬反倒不智。


    她抬眸,目光如古井无波,静静落在陈阅微脸上:“你的孝心,我知晓。只是绍儿既发了话,自有他的考量。作为郡王府的女眷,最要紧是体谅夫君,替他周全,而非因一己之私,反倒让外人瞧出府里不和。”她语气平和,却字字如针,“你是正妃,一言一行都关乎王府颜面。今日这话,若传到绍儿耳中,岂不让他寒心?”


    陈阅微表情僵硬下来,捏着帕子的手紧了又紧。她万没料到,老王妃非但没替她撑腰,反倒句句敲打!正欲辩解,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轻快脚步声,伴着孩童清脆的呼唤:


    “祖母!”


    帘子一掀,鹤哥儿像只归巢的乳燕扑了进来,小脸红扑扑的,额上还带着薄汗。他跑得急,险些撞到陈阅微身上,待站稳了,仰起小脸看清她面容,乌溜溜的眼睛倏地亮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孺慕与惊喜:“姨母!”


    这一声“姨母”,叫得陈阅微心头一颤。


    她其实不大愿意见到陈阅姝的孩子,这会让她想起许多幼时的事,让她迟疑当时刚重生回来时的选择是不是太激进了些……


    但此刻,她敏锐地察觉出老王妃对她的态度冷漠下来,她已经在与庄氏的针锋相对中失了王爷的欢心,若是没有老王妃这种得力的外援支持,只怕他们夫妻之间的嫌隙会越来越大。


    于是,她看着那张酷似亡姐、又带着周绍轮廓的小脸,藏起眼底的算计与不甘,故作和善地弯下腰,伸手摸摸鹤哥儿的头,声音也软了下来:“鹤哥儿……”


    老王妃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只对鹤哥儿招招手:“瞧你跑的这一头汗。快来祖母这儿。”


    鹤哥儿却赖在陈阅微身边,小手揪着她的衣角,仰着脸问:“姨母,外祖母会来看我吗?鹤儿也想见外祖母了!”他久久身边只有祖母一个亲近的长辈,如今见陈阅微对他态度和善,不由贪恋更多来自母家的宠爱。


    陈阅微心头微动,顺势揽住鹤哥儿小小的肩膀,对老王妃道:“母亲您看,连孩子都盼着热闹。儿媳想办宴,也是念着鹤哥儿许久未见外家亲人……鹤哥儿身子弱,远在襄州,陈府里也有一摊子事情时时让我母亲操劳,鹤哥儿外祖母一直挂念着他,可惜总是无法抽出空来相见。好在鹤哥儿如今过来了,京城就这么大,日后见面就方便了。”


    她觑着老王妃神色,见对方眉宇间冷意稍缓,便又试探着开口:“再者,还有一桩事……宫里赐下的两位秀女,曹氏与廉氏,至今还在外头候着,未曾进府。长此以往,外头怕是要议论王爷……或是道儿媳善妒,容不得人了。儿媳本也是想借着这一桩事,将两人风光迎进来了。”


    她垂下眼帘,长睫掩去眸中精光。那两个秀女,尤其是曹氏,家世不俗,娘家又在这回的事情里立了功,若能进府,未必不能分去庄氏那贱婢的宠爱!如今借着老王妃进京的由头提出来,正好一石二鸟。


    老王妃果然蹙了眉:“秀女还未进府?”


    她久居襄州,对京中这些细务并不清楚,此刻听陈阅微提起,才觉不妥。陛下赐下的人,晾在外面,传出去确实有损王府名声。她沉吟片刻,道:“此事我知道了。待绍儿过来,我自会问他。但办宴的事,还是不成,左右等人齐了,在府里咱们关起门来办一场家宴热闹热闹就是了,何必非要出那个风头?”


    陈阅微心里早有预料,但能成一计已经是喜事,面上只作恭顺:“全凭母亲做主。”


    又略坐了片刻,陈阅微见老王妃面露倦色,便识趣地告退。她牵着鹤哥儿的手出了宁安堂,又说了几句话,才与他作别。


    她回眸看一眼眼巴巴望着她背影,无比乖巧的孩童,心中那点因老王妃敲打而生的郁气散去,又被另一种更深的盘算取代。


    人一走,老王妃脸上的温和便淡了下来。她唤来心腹嬷嬷:“去打听打听,秀女的事,还有王爷闭门的缘由,究竟怎么回事。”


    不过半日,嬷嬷便来回话,将庄夫人一句戏言便阻了秀女进府、王爷竟也依从之事,原原本本道出。老王妃听罢,半晌无言,只望着窗外那株金桂,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庄氏有孕本是喜事,可绍儿这般偏宠……终非长久之计。


    晚膳时分,周绍过来问安。老王妃留他用饭,席间屏退左右,才缓缓开口:“你闭门谢客,自有你的道理,娘不多问。只是那两个秀女,毕竟是御赐,总晾在外头不是办法。庄氏如今有身子,你多顾惜些是应当,可你身边总也不能缺了人伺候。早些将人接进来安置了,也省得外头闲话,徒惹是非。”


    周绍正夹着一箸清炒时蔬,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道:“母亲说的是。明日让余善长在松园挑个清净院子,夜里将两人抬进来便是。”语气随意,仿佛在说安置两件寻常物件。


    虽是秀女,却没有拿到侧妃的恩旨,终究也只是两个侍妾而已。


    老王妃见他应得痛快,倒不好再说什么。到底庄氏肚子里还有子嗣,指不定是王府里头一位有指望的男丁,她没必要去做这个恶人,点到为止也就罢了。


    而看上去毫无波澜的周绍,等回了承运殿处理完公务,便让余善长去打听:“问问,今日老王妃见了谁。”


    听说果真是陈阅微去请过安,他唇角闪过一抹冷笑,颇觉无味。原本还念着她为自己病了一场,可人还在病中,便死性不改非要逆着他的意……


    *


    昭阳馆里,红泥小炉上煨着安胎药,苦涩的气息混着沉水香,在暖阁里沉沉浮浮。


    帘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内使隔着屏风低声道:“夫人,郑安求见。”


    青娆眸光微动,略一颔首。屏风撤去半边,郑安垂首立在灯影之外,一身王府属臣的青色常服,身形挺拔依旧,眉宇间却添了几分沉稳。


    姐夫郑安是王府的属臣,故而如今仍旧能自由出入王府,不受周绍下令的制约,只是青玉等人已经搬了出去,倒是不好上门。


    他隔着屏风给青娆请安,又道:“青玉两月前平安产下一子,母子均安。青玉身子也养回来了,只是日夜记挂着夫人。孩子如今身子也很结实,日夜哭声洪亮。”


    在路上时,不靠着王府的渠道,很难收到家信。但王府里陈阅微支应着,她也不愿让家人为了这等小事求到她头上,索性便一直等着回京再问。可回京后,昨夜宫宴惊魂,回府后她又一直忙着安抚周绍,一颗心全系在王府这方寸之地的风波诡谲上,一时还没来得及打听青玉的情况。


    此刻听闻喜讯,一股暖流冲散了连日来的沉郁,眼底泛起真切的笑意,吩咐身旁的丫鬟道:“好……好!开了库房替我备一份厚礼,不拘什么,挑上好的滋补药材、小儿金锁,还有青玉素日喜欢的苏缎……都一并带回去。”她笑得眉眼弯弯,又叮嘱郑安道:“如今家里也不指着她做什么活计,既是如此,月子不妨坐长一些,免得留下什么病根,以后难受。”


    郑安自然无有不应的,无奈笑道:“臣也是这么想的,倒是青玉耐不住性子,一出了月子就想出门走动,好在没有出什么差错。夫人放心,臣会多劝劝她。”


    她自然也了解自家长姐的性子,更了解郑安是个妻管严的,哪里能做青玉的主?她不再纠结,反正庄家人都看着,青玉吃不了苦头,想起眼下情势,便转而叮嘱道,“近日府中事多,我恐不便与她相见,你替我带封信回去,叫她安心将养,不必挂念我。”


    郑安应下,却并未立刻退下。他迟疑片刻,目光扫过侍立一旁的下人,声音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夫人……昨夜宫宴,裕亲王殿下被留宿宫中,至今未归。京中已有流言……臣斗胆,敢问夫人,昨夜宫中……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第127章 第 127 章 褫夺


    郑安本就帮周绍管着京城鹘影司的一些事务, 对异常的消息动静最是敏锐。


    昨夜宫宴过后,原本最爱寻欢作乐的那些官员个个如鹌鹑似的不敢再轻易露面,等过了晌午, 更是传出裕亲王府的闲话来——往日里京城人对两王府的事都是噤若寒蝉,平白无故, 不会有人放出这等假消息。


    时局对他们这些来说很重要,王爷下令举家闭门不出更是佐证了他的一些猜想,既见到了青娆,他难免想要知道些更确切的消息。


    青娆想了想,带着肯定的意味, 含糊道:“你只要知道, 此时, 宜静不宜动便好。再大的事, 总也有尘埃落定的时候。”


    郑安一听,顿时明白裕亲王多半是真出事了,且还不是小事。京城这些贵人们个个不敢冒头, 恐怕是怕被殃及池鱼。


    他心中有了数,却一时没有告辞离开。沉默的时间稍久,青娆微讶地抬起眉头, 示意丹烟去屏风后瞧瞧,郑安这才开口,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有一事,臣还想和庄夫人禀报。”


    青娆听出话音, 便挥挥手让其他人都下去,只留了丹烟一个——郑安毕竟是外男,她不好与他独处,回头传出去便是一个话柄。丹烟跟着她的时间最久, 性情忠心都没话说,即便是涉及庄家的秘事,她也是能知道几句的。


    只是青娆有些好奇,家里难道还发生了什么她不知晓的事情?


    郑安见状,也明白丹烟是妻妹的心腹,便没再犹豫,开口道:“流落到陈府外被青玉救起时,我已经有记忆了,其实,我一直知道我的父母家人在什么地方。”


    青娆无意识地轻抚着袖口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透过屏风去看他。


    “其实,我是郑家宗房的庶子,郑勘。”


    闻言,青娆坐直了身子,表情不可置信:“郑家?姐夫,你是说,燕州郑家?”没了外人,他们也不必再以君臣互称,过于生分。


    据她所知,这个家族可是比淮州夏家之流还要势大,如今河间王的正妃便是出自郑氏,可却仅仅只是郑家的末流旁支,以此身份,便能嫁入王室做正妃。郑家的树大根深,可见一斑。


    郑安表情却丝毫没有与有荣焉的迹象,反倒有股说不出的漠然:“就是那个郑家。”


    青娆倒吸一口凉气,爹娘一直以为,郑安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流落在街头巷尾被青玉救回来,想着他与青玉之间有救命之恩,他又一心倾慕青玉,才会松口点头让他做庄家的赘婿。可没有想到,他家世竟然如此显赫!


    她知道这位姐夫不是爱吹嘘的男子,但还是很难理解:“既是如此,当日稍有余力,为何不往燕州寻亲?”


    闻言,郑安的身形依旧沉稳如松,声音清晰而坚定,说出的答案仿佛已经在内心想了千遍万遍:“在我心里,我的身份只有青玉的丈夫,庄家的女婿,和王爷麾下的属臣。这便是我全部的根基与归处。那燕州郑氏门庭,高则高矣,却非吾心之所向,在郑家,虽华袍冠服,却与深陷囹圄无异。”


    青娆默然。


    她想起方才郑安提起身世时,说了庶子二字,或许,是在郑家的嫡母手下讨生活太难,他才将错就错忘却了那些家人。她从前只知道郑安对青玉深情,却不知道他是在知晓自己家世富贵的前提下,还愿意为了她做庄家的赘婿。


    “那今日,你提起此事,是因为……”


    “……自王爷与夫人离京后,明德侯便时常‘偶遇’于卑职。茶楼、书肆、乃至城南新置的庄家宅院附近。言辞间,多有提及郑家旧事,暗示认祖归宗之利,言道若我愿意,他愿从中斡旋,更道郑家嫡支如今后继乏人……”


    一旁的丹烟已经听蒙了,完全没想到庄夫人的姐夫居然出自这么了不得的人家。


    此刻见庄夫人瞧过来,她回过神,忙躬身答道:“回夫人,明德侯郑氏,与如今燕州郑家宗房的老爷是同胞姐弟。”


    提起这个郑氏,青娆倒是想起来了,昔年在襄州时,郑氏便不留余力地经营名声,收拢士子们的心,后来再看,却是在为河间王鞍前马后。


    青娆眼底掠过一丝暖意与了然。她知道郑安为人,重情重义,认准了的人和路,便不会回头。他今日的坦白,是忠,更是智——与其日后被有心人利用,成为王爷心中一根刺,牵累庄家,不如早早摊开在阳光下,由她定夺。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青娆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软,却多了一份沉稳的力度,“此事,你不必再忧心。”


    得了妻妹这句话,郑安连日来的辗转反侧总算放下了大半。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庄家人里头,唯有妻妹是心中有大成算的人,否则今时今日家里人也不会有这样的好日子。单凭以色侍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待郑安离去后,青娆的眸中映出几分冷峭的傲然。


    郑家的子弟?她心中无声地划过这个念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如今我庄氏女,也不是配不起。


    所幸郑安是个有良心的,没有被明德侯一设局便想着抛妻弃子奔赴前程,但明德侯必然没打什么好主意,他们夫妇,倒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让她瞧不上。


    *


    两日后,天色灰蒙,铅云低垂,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更添几分萧瑟。


    福宁殿内,金砖墁地,肃杀庄严。


    皇帝高居御座,面色沉凝如冰,目光扫过殿中垂首肃立的几位宗室耆老和中枢重臣,那无形的威压让空气都仿佛凝固。


    阶下,裕亲王周璲与其王妃祝氏,早已褪去华服,仅着素色衣衫,形容枯槁地被侍卫押跪于冰冷的地砖上,昔日的高傲荡然无存,只剩灰败与恐惧。


    “周璲!”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寂静的大殿中,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尔身为宗室亲王,世受皇恩,不思忠君报国,反行悖逆荒淫之事!秽乱宫闱,无视君父之尊,窥伺圣躬之秘!桩桩件件,人证物证俱在,尔还有何话说?”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臣……臣……”裕亲王浑身剧颤,面如死灰,试图辩解,却语不成句。王妃祝氏早已瘫软在地,低声啜泣。


    “够了!”皇帝猛地一拍御案,声震屋瓦,“尔等罪孽深重,天理难容!念在同宗血脉,朕留尔等一条性命。着即褫夺周璲亲王爵位,废为庶人。与其妻祝氏一同,即刻押往皇陵,为先太后守陵思过,终生不得踏出陵园半步。非诏不得返京!”


    “废为庶人”四字如同惊雷炸响,彻底断绝了裕亲王一脉夺嫡的指望。


    守陵终生,形同圈禁,生不如死。


    殿中亦有裕亲王党派的朝臣,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但抬头触及皇帝那不容置喙的目光,再想想那“窥伺圣躬”足以株连九族的重罪,满腔求情的话语硬生生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不敢吐出来。


    听闻那位曾让帝王流连的宠妃苏宝林,当夜便被人打死扔去了乱葬岗。帝王薄情,一个玩物连辩解的机会都不配有。


    对于裕亲王,陛下或许已是格外开恩,雷霆手段之下,谁敢触这霉头?


    旨意下达,如山的侍卫上前,毫不留情地将瘫软如泥的裕亲王夫妇架起,拖出大殿,落下帷幕。


    *


    北上的崎岖官道上,一支由襄州方向行来的商队正艰难跋涉。


    时值深秋,层林尽染,漫山红叶如火,景色虽美,山路却愈发陡峭狭窄。


    程望紧握着缰绳,驱赶着自家简陋的驴车,面色微微有些苍白,身旁坐着警惕的杨英。


    “阿望,前面过了鹰嘴崖,离下个县城就不远了。”杨英心疼地看着丈夫,他身子骨其实算不得康健,但出门在外,大多的活计他还是抢着做,她也不好在外人面前拂他面子。


    暮色渐合,山风穿过峡谷,发出呜呜的呼啸,如同鬼哭。车队行至鹰嘴崖最险峻的一段,两侧峭壁如削,道路仅容一车通过。就在此时,前方密林中骤然响起一声刺耳的呼哨。


    “抄家伙!肥羊来了!” 十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山石后、树丛中跃出,手持明晃晃的砍刀棍棒,瞬间将车队堵死在狭窄的山道上。为首的匪徒一脸横肉,独眼凶光毕露。


    “英娘小心!”程望被这变故惊住,下意识地要将杨英护在身后。


    杨英有护镖的经验,虽然此次她并不用护镖,可也不能看着商队被他们霍霍,到时只剩他们夫妇,更是孤掌难鸣。


    于是比他更快地厉叱一声:“护好自己!”反手抽出藏在车板下的猎叉,如同雌豹般矫健地跃下车辕,与扑上来的匪徒战在一处。她身手矫捷,力大叉沉,几个照面便将当先两个匪徒扫倒在地。


    混乱中,一个獐头鼠目的匪徒见杨英勇猛,便想绕后偷袭驴车上的程望。程望虽无武功,但见妻子遇险,情急之下抄起车上的铜壶,用尽全力朝那匪徒砸去!


    “砰!”铜壶砸中匪徒肩膀,那人吃痛怪叫一声,动作一滞。杨英闻声分神看来,惊叫:“阿望!”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另一名匪徒觑见程望背后空门大开,狞笑着举起手中粗重的木棒,狠狠朝他后脑抡去!


    “阿望小心!”杨英目眦欲裂,想要回援已是不及。


    程望只觉脑后一阵剧痛袭来,眼前瞬间金星乱冒,天旋地转,重重摔在冰冷的山石地上,失去了知觉。


    第128章 第 128 章 消息


    程望躺在简陋的驴车上, 身下垫着薄薄的褥子,面色苍白。出事后杨英已经简单拿干净的布条替他包扎过,但后脑处一阵阵钝痛袭来, 像有把钝刀在反复凿刻,驴车的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伤口, 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杨英紧握着缰绳,指节泛白,眼角余光一刻也不敢离开程望。看着他紧闭双眼、眉头紧锁的痛苦模样,她心如刀绞。


    那獐头鼠目的匪徒的木棒,砸碎了他们好不容易攒下的安宁。


    她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周遭的县城里。


    狭小昏暗的医馆里, 充斥着陈年药草和灰尘混合的苦涩气味。花白胡须的老大夫动作倒是麻利, 他查看了伤口, 清洗、上药、包扎, 动作一气呵成,嘴里却絮叨着:“万幸没伤着骨头,可这脑后的地方, 最是娇贵。淤血未散,头晕目眩是免不了的,要静养, 切忌劳心劳力。”他提笔开了几副方子,又叮嘱道:“若有呕吐或昏睡不醒, 速速再来。”


    就是这几副药并诊金,花了杨英沉甸甸的十几两银子。


    阿爹生了一场病, 便生生将家里十几口人的日子变得捉襟见肘。日子好不容易好过了些,路上偏偏又倒霉遇到这种事,杨英真是被这些医馆吓怕了。


    她掂量着怀中的荷包,表情有些沉凝。离京城还有不短的路程, 这点银子在京城那等销金窟里,怕是连个像样的落脚处都难寻,更别提求医问药了。


    她暗暗下了决心,一到京城,无论如何也要厚着脸皮,寻那帖子上的庄家相助。虽不知那庄家是什么门第,可昔日那位夫人瞧着是个心善的,他们对她有恩,求到门上,想来总不会见死不救。


    杨英并不是喜欢挟恩图报的人,可遇到程望,她就关心则乱,丝毫不敢承担意料之外的后果。


    驴车再次颠簸上路,驶离了破败的县城。深秋的官道两旁,白杨树的叶子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平添几分萧瑟。昏昏沉沉中,程望陷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


    雕梁画栋的回廊上,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逆着光站着,穿着水红色的衫子,裙裾上绣着折枝海棠。


    她朝他笑,笑容温煦如三月的阳光,带着一种天然的亲近与信赖。


    他听见自己唤她“四姑娘”,声音里满是少年的清澈与依恋。


    画面再一转,他从什么人手里取到了一封书信,信上似乎是心上人邀约,他不禁欣然,将自己打扮得俊俏体面去赴会。


    像这样的情形仿佛有很多,可无论怎么努力,他都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依稀记得那些画面里,都带着某种刻骨铭心的悸动。


    片段杂乱无章,却异常真实。每一次从这样的梦境中挣扎着醒来,程望都感觉头痛欲裂,浑身冷汗涔涔。他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杨英布满血丝、写满担忧的眸子。


    “英娘……”他声音嘶哑,勉强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醒了?感觉如何?头还疼得厉害吗?”杨英连忙凑近,用温热的湿帕子替他擦拭额头的冷汗。


    程望的目光落在杨英英气却因连日操劳而憔悴的脸上。


    那个梦中的“四姑娘”有着截然不同的温婉气质,绝非眼前的杨英。


    可明明杨英才是他一心爱慕,想要求娶并且如愿以偿的女子,在梦里,他又为何对另一个女子魂牵梦绕?矛盾的冲突感使得一股强烈的愧疚袭上心头。


    他究竟是谁?那个被他唤作“四姑娘”的女子又是谁?


    难道那些他从前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一点的记忆里,藏着一位他从前倾心的人?


    可不知缘何,想起那人,他心里反倒沉甸甸的,丝毫找寻不到梦中对其倾心的感觉。他不自觉握紧了杨英的手,抿紧了唇:无论如何,他如今的妻子是杨英,即便日后他全都想起来了,也不该再对什么旁的人有任何出格的念头。


    *


    裕亲王周璲因“御前失仪、忤逆犯上”被骤然褫夺王爵,废为庶人,勒令即刻携家小前往皇陵守陵,终生不得返京的消息,如同九天惊雷,炸得整个京城一片死寂,旋即又掀起了滔天巨浪。


    皇室对百姓们给出的理由语焉不详,但这等雷霆手段、如此严厉的惩罚,对象还是皇帝一母同胞亲弟弟的嫡子,便足以让所有人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而裕亲王一系的顽固派,尤其是那些早已将身家性命与裕亲王牢牢捆绑的死忠,眼见着主子顷刻间坠入深渊,前程尽毁,惊怒交加之余,将满腔的怨恨和绝望尽数倾泻到了河间王周琚身上。


    裕亲王被赶出京城前,曾经秘密给他们透了消息:道宫宴之上,他饮的酒有问题,喝下后不久就浑身燥热,后来才被河间王妃抓了个正着,不得不对峙御前。如今想来,定是河间王命人在酒水里动了手脚。


    他们深知裕亲王是个贪色的性子,可行事也有章法,万万不会在还没有掌控大局的时候便公然对后妃下手,这简直是不要命了……


    因此,他们所有的疑心都放在了收益最大的河间王身上,几乎是鱼死网破地开始攻讦河间王本人的毛病。什么结党营私、什么收买人心,昔日里用来自夸的贤良名声,此时都被政敌们骂了个遍。


    那些曾与河间王有宿怨、或是在裕亲王得势时便已狠狠得罪了河间王、唯恐其上位后清算自己的官员们,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跳了出来。他们不敢像那老臣般直接攀咬河间王本人,却将矛头对准了河间王麾下的核心党羽。


    裕亲王倒台,河间王一系的人原本正意气风发,哪里能忍得对方这般泼脏水,于是也丝毫不让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时间,弹劾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御案,攻讦之声此起彼伏,将朝堂几乎变成了沸反盈天的菜市场。


    两系官员中,有人是被捏造罪名,有人是旧日劣迹被翻出,有人则是纯粹被当成打击政敌势力的棋子。


    皇帝陛下似乎因宫闱丑闻心情不佳,对此始终不置一词。这默许的态度,更助长了攻讦者的气焰,也使得风暴愈演愈烈。


    短短半个月光景,整个京城都迎来了一场剧变。


    大理寺竟也是难得的“生意兴隆”,被提审、羁押的官员络绎不绝。经三法司会审,查有实据者,轻则贬谪外放,重则抄家流放,锒铛入狱。更有数十个京官和地方大员的职位,因主官被罢免或问罪而骤然空缺出来,如同一块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肥肉,引动着无数贪婪和不安分的目光。


    *


    成郡王府,昭阳馆内。


    秋雨过后,庭中的金桂愈发馥郁醉人,米粒似的鹅黄小花密密匝匝缀满枝头,甜香几乎凝成了实质,随风卷入亭台楼阁之中。


    彼时裕亲王的处罚还没有下来,周绍正忙于在承运殿处理公务,力争在这场斗争里悄无声息地谋取最大利益,便也无暇来看顾青娆,只让人开了库房流水般地往昭阳馆里送东西。


    送走了郑安,丫鬟便扶着青娆到外头的水榭里看景,青娆也难得悠闲下来,往湖心扔着鱼食,看下头的鱼儿争相竞食。


    孟氏在这时带着敏姐儿过来了,她提着一盒新做的桂花糕,笑眯眯地道:“夫人跟着王爷在外头走一趟,气色倒是比从前还好。”


    青娆斜倚在阑干旁,身上搭着一条轻软的锦衾,闻言回眸朝母女两个笑笑,让丫鬟接过孟氏的东西,又对敏姐儿笑:“你来得巧,正好我这儿的厨子做了些新糕点,你也去尝尝。”


    几个月不见,敏姐儿的性子要更开朗一些,她给青娆行了个标准的福礼,便笑嘻嘻地倚在她身边撒娇,模样亦是十分亲近。


    青娆如今怀了孩子,对待敏姐儿这样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也不由多了几分慈爱之心,见状便摸了摸她的脑袋:“回头也去给你父王请个安,他事务忙,没空去瞧你,但心里也一直记挂着你,做子女的不妨跑得勤些,你父王见了也只有高兴的。”


    闻言,敏姐儿立时亮起了眼睛。


    宅子里的孩子没有不崇拜周绍的,尤其是如今坊间盛传周绍的故事,转几道弯传进府里就更显得他英明神武。敏姐儿自小就崇拜周绍,却到底敬畏,不敢轻易去叨扰,每回只敢巴巴地等着父亲去瞧她。这会儿得了得宠的庄夫人这句话,她也有些跃跃欲试地看向自家姨娘。


    孟氏便也笑着肯定地点点头,随即让丫鬟带她去吃糕点,转而和青娆说起小话来。


    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分享隐秘的意味,“妾身方才过来时,瞧见松园北面那玉江苑,里里外外正打扫着呢。管事领着好些人,又是抬家具,又是铺陈设,动静不小。”


    青娆端起手边的红枣桂圆茶,轻轻吹了吹浮沫,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哦?是么?想是老王妃的意思吧。”


    她心知肚明,这是要抬那两位御赐的秀女进府了。她当初那句不许新人进府的“戏言”,不过是为了折辱陈阅微,如今淮州事毕,曹炜立下大功,再拦着曹氏进门,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更会显得她恃宠而骄,不识大体。


    第129章 第 129 章 上门


    日头渐高, 暑气蒸腾,青娆身上原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衾,是婢女怕她被湖中的水汽寒了身子, 可她有着双身子,便嫌那一点重量也成了负累, 素手轻抬,便将衾被拂至膝上。


    一旁的孟氏手里执着团扇,慢悠悠地替二人一道扇着风,心里还奇怪她如今怎么畏热起来,还以为是秀女的事让她心里不痛快, 火气旺。


    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的小腹, 动作骤然一顿。


    只见那水碧色襦裙下, 原本平坦的腰腹处, 竟已微微隆起一道柔和的弧度,虽不甚明显,却绝非寻常丰腴可比。


    “夫人!”孟氏心头一跳, 随即眼睛亮了起来,“您……您这是……”她连忙放下团扇,趋前一步, 眼中满是惊喜,“您是否有了喜信?”


    青娆闻声, 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恬淡的笑意, 微微颔首。


    她抬手,指尖轻轻抚上小腹,眸光温软,似蕴着一泓春水。


    “嗯, ”青娆轻声应道,语气平静无波,“在淮州时诊出来的,昨日才回府,也还未曾声张。”换句话说,孟氏便是府里除了归京之人第一个知道的。


    与孟氏相处日久,她深知这位虽有些小心思,但自投效以来,倒也安分守己,替她打理些琐事也算尽心。她疼爱敏姐儿,便给自己加了一道软肋,所以只会更盼着她好,盼着她地位稳固,好庇佑她们。


    孟氏闻言,果然脸上喜色更浓,忙不迭地福身道贺:“恭喜夫人!贺喜夫人!这孩儿来得正是时候!”


    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语气也轻松起来,“王爷待夫人情深义重,如今您又有了好消息,这府里头,便是再来十个八个天仙似的秀女,也越不过您去!您只管安心养胎便是。”


    青娆听着她的话,只是微微一笑,并未接言。


    她与周绍,经过生死与共的淮州一行,早已不是寻常的主仆或简单的宠妾与主君。


    那份在刀光剑影、阴谋诡谲中淬炼出的情意,让他们的感情在无形中更加稳固了些。腹中这个孩子,是锦上添花,是血脉的延续,是她与他之间更深的羁绊。但即便没有这个孩子,她心中亦无太多焦虑。


    周绍的心思如今大半系于朝堂风云、夺嫡大业之上,那些初入府门、根基浅薄、性情未明的秀女,在他眼中,不过是棋盘上可有可无的棋子,或是平衡势力的工具,但离真正的推心置腹或是权柄下移,都还远着。


    她心中真正悬着的,反倒是正院。


    鹤哥儿是老王妃的心头肉、眼珠子。此番回京,老王妃携鹤哥儿同来,说不准便是为了让他彻底留在京城铺路。如若是这样的盘算,陈阅微再怎么说都是鹤哥儿的亲姨母,天然便占着这份血缘的优势,老王妃也只能把孩子交给她抚养。老王妃若因鹤哥儿之故,有心抬举正院,那才是她需要留神应对的变数。


    再怎么说,陈阅微也是嫡妻正室,又是先王妃的亲妹妹,一旦让她再得宠,若是有了嫡出的子嗣,原先的死局才真要叫她给盘活了。


    可她要是能活,她庄青娆就死定了。


    思及此,青娆眸光微敛,指尖轻轻滑过小腹,眉梢挑起。


    说起来,杨英他们也该动身来京城了,不知怎么如今都毫无音讯?


    他们可是成郡王的救命恩人,若来了京城,该列为上宾,好生热闹一场,这才是陈阅微该操心的热闹啊。


    *


    京城南隅,丰宁巷。


    青石板路被秋阳晒得微暖,巷内多是些新起的宅院,虽不及勋贵云集之地气派,却也粉墙黛瓦,门户齐整,透着几分殷实气象。其中一座三进宅邸,门楣上悬着“庄府”二字,正是新近脱籍的庄家所在。


    杨英一身利落的杏色短襦配长裤,风尘仆仆地站在庄府朱漆大门前。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字迹娟秀的字条和那块沉甸甸的腰牌,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期盼。程望的伤耽搁不得,京城名医荟萃,却非他们这等初来乍到之人轻易能请动,她只能寄希望于那位在淮州山中偶遇、出手阔绰又心善的夫人了。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叩响了门环。


    “谁呀?”门房小厮应声开门,探出半个脑袋。


    见门外站着个身段窈窕的陌生女子,衣着虽非绫罗却也干净利落,不似寻常往来门上下帖子的各家仆妇,那门人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异色。


    他上下打量杨英一番,尤其在看到她姣好的面容时,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坏了!莫不是大爷在外头招惹的风流债,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了?


    庄府发迹不久,阖府上下皆知大爷郑安是入赘的女婿,对大娘子庄青玉那是百依百顺,呵护备至。


    大娘子前些日子刚诞下麟儿,还在屋里将养,听说月子里大爷是寸步不离地守着。


    可……男人嘛,尤其大爷如今也算有了几分体面,难保不会在外头……


    这小厮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看杨英的眼神便带上了几分怜悯和警惕——这姑娘胆子也太大了,竟敢直接找上门来要名分?也不打听打听,这庄府是靠什么起家的?


    大娘子可是郡王府庄夫人的亲姐姐!惹恼了那两位,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杨英哪知这门房心里已转了九曲十八弯,她只急着寻人求助,见门开了,忙将腰牌递上,语气恳切:“这位小哥,烦请通禀一声,小女子杨英,特来求见贵府夫人。”


    她心里想着,见过的那位夫人多半就是这家的夫人,讲话便直截了当,没有绕弯子。但字条她却存了个心眼留在了手里,担心对方不认账,两样东西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小厮接过腰牌,扫了一眼,不是他们府内惯用的对牌,但瞧着有几分眼熟,兴许是在大爷身上见过。


    他心中更笃定了三分,这定是大爷给的“信物”!瞧瞧,人家都指名道姓要直接去找大娘子了!


    他不敢怠慢,更不敢直接去禀报尚在休养、脾气刚烈的大娘子,思来想去,只得硬着头皮去寻了在后院理事的老太太崔氏。


    “老太太,”小厮躬着身,将腰牌呈上,压低声音,神色古怪地回禀,“门外来了位姓杨的姑娘,拿着这个,说是……说是要见大娘子。小的瞧着……那姑娘模样甚是标致,不像是寻常人家……”


    崔氏正在核对这个月的家用账目,闻言抬起头,接过腰牌。这是成郡王府内院的制式腰牌,看规格,大概是昭阳馆与照春苑才能用的。


    既然寻到他们家门上,多半是与昭阳馆有关了。她不敢耽搁,又担心青娆是在什么地方遗落了腰牌,被人捏住了把柄前来威胁,便立刻放下账册,对那小厮道:“快请那位杨姑娘到前厅奉茶,我这就过去。”


    至于女婿郑安,她却是没有怀疑的。当日青玉差点难产,郑安一个大小伙子被吓得站都站不稳,不守稳婆的规矩非要冲进产室里看着他们干活,硬生生把稳婆逼得用了激进的法子,好歹没再出岔子。月子里头,他更是比她这个当娘的还要小心翼翼,生怕青玉哪里不舒服留下病根。


    他们早把这女婿当成了亲儿子般,自然也不会去理会门人遮遮掩掩的揣测。


    不多时,杨英被引至前厅。崔氏细细打量她,见她虽风尘仆仆,眉宇间却有一股子山野的英气,眼神清澈,不似奸猾之辈。杨英也将来意说明,道是夫君程望腿伤严重,需寻京城名医诊治,特持信物前来求助。


    杨英没见到青娆,本有些失望,但细细辨认之下又觉得面前的老夫人和那位夫人眉眼间仿佛有几分相似,于是便也大着胆子将字条拿出来给她看。


    崔氏听罢,又看了字条,心中疑虑稍解,但幺女为何会托付一个素不相识的山野女子?正思忖间,外头传来脚步声,是外出办事的郑安回来了。


    “娘。”郑安进门,见有客在,便先向崔氏行礼。


    崔氏将字条腰牌递给郑安,又把杨英的来意说了一遍:“安哥儿,你看看。”


    郑安接过字条,也是一眼便认出是妻妹青娆的字迹。当年他们与襄州通信,他这个本来对读书写字都不大感兴趣的人,也硬生生被青玉磨得开始替她写信,又悄悄苦练了一段时间的大字,生怕被写得一手好字的妻妹笑话。


    再看那腰牌,心中顿时了然。他眼中精光一闪,明白这便是青娆让他一直在等的那件事。


    他当即对杨英拱手,态度温和而郑重:“杨姑娘放心,既是夫人所托,庄家定当尽力。程兄弟的伤势耽搁不得,我这就安排车马,送二位去京城最好的济世堂。那里的孙老大夫,最擅治疗此伤,在太医院都挂过名的。诊金药费,姑娘不必忧心,一切由庄家承担。”


    杨英闻言,喜出望外,连连道谢。


    郑安办事利落,很快便雇好了宽敞舒适的马车,亲自送杨英去客栈接了形容憔悴、行动不便的程望。看着程望苍白却难掩清俊的熟悉面容,郑安心中狂跳,却未多言。


    从前作为陈府的护卫,他自然也见过这位差点成为陈家乘龙快婿的黄公子。他深深看了一眼一无所知,满心关怀的杨英,心中嗟叹:不知这位痴情的女子,日后会不会有个好结果。


    马车辚辚,驶向位于城西的济世堂。医馆门前车马不绝,药香弥漫。郑安出面,很快便为程望安排妥当,孙老大夫亲自看诊,仔细检查了伤势,重新敷药固定,又开了内服外用的方子,嘱咐需按时复诊。


    待一切妥当,郑安付了诊金药费,又叮嘱了杨英几句,方才告辞离去。


    杨英扶着程望,千恩万谢地送走郑安,正待去药柜前抓药,却见医馆内堂的帘子一掀,一位衣着素雅却难掩贵气、面容憔悴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怏怏不乐地走了出来。


    她手中捏着一纸药方,眉宇间仿佛着化不开的愁苦与哀伤,正是自打黄承望失踪后便悲痛欲绝、缠绵病榻的黄夫人。


    黄夫人目光无神地扫过医馆大堂,掠过抓药的人群,不经意间,落在了正被杨英小心搀扶着、侧身对着她的程望身上。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手中的药方飘然落地。她死死盯着程望,嘴唇哆嗦着,仿佛想喊出一个名字,却因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第130章 第 130 章 敲打


    暮色四合, 成郡王府内,华灯初上,廊庑下悬挂的羊角宫灯次第点亮, 晕开一片暖黄的光晕。


    两顶青呢小轿在暮色中悄无声息地从王府侧门抬入,沿着僻静的夹道, 一路行至王府西北角的玉江苑门前停下。轿帘掀开,曹氏与廉氏先后下轿。


    曹氏身着一身簇新的玫红缠枝莲纹妆花缎褙子,发髻上簪着两支赤金点翠步摇,在灯下熠熠生辉。她生得明艳,眉目间带着一股子出身高门的傲气。


    廉氏则穿着湖蓝色素面杭绸褙子, 发间只簪了一朵珠花, 低眉顺眼, 身量娇小, 颇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温婉怯弱。


    玉江苑不大,院中几株梧桐树叶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寂寥, 在王府众多精致院落中很不显眼。管事嬷嬷引着二人,将曹氏安置在东边,廉氏安置在西边。


    曹氏踏入属于自己的东厢房, 目光迅速扫过室内陈设。


    虽是新收拾过的,桌椅床榻皆是上好的木材, 铺陈也算精致,但比起她在家中想象过的郡王府宠妾的居所, 还是显得局促了些。尤其想到自己带来的那些体己和精心准备的“嫁妆”,竟因侍妾身份不能光明正大抬入府中,只能由王府按例添置,心中便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和不甘。


    原以为大伯立下大功, 她进府总能有些体面……


    曹氏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洁的桌面,心里隐隐埋怨:偏生裕亲王事发,引得王府闭门谢客,整个府上都冷冷清清,别说是给她风光大办,如今竟还要让她与家世远不如她的廉氏同住!


    廉氏则安静地待在西厢房,由着丫鬟默默收拾带来的简单行李。她自知家世普通,容貌才情皆不出众,能入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的王府已是天大的造化,不敢在初来乍到时闹什么笑话。


    曹氏心有不甘,便唤来院子里一个候着的内使,塞过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脸上堆起笑容:“这位公公,不知王妃娘娘此刻可得空?妾想去给娘娘磕个头,敬杯茶,全了礼数。”


    那内使掂了掂荷包的分量,脸上堆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躬身道:“曹姨娘有心了。只是不巧,王妃娘娘近来身子骨违和,医官叮嘱需静养,晚间不见人。娘娘已吩咐下来,请二位姨娘先安顿歇息,明日一早再去正院请安敬茶不迟。”


    曹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旋即又想到什么,试探着问:“那……不知庄夫人处可方便?妾也该去给夫人请个安才是。”


    她早听过风言风语,说是那庄夫人吹了枕边风,才引得王爷将她们二人扔在外头半年都没接进府来。心里虽半信半疑,可能有这样的谣言,总不会是空穴来风,至少,那庄夫人大抵是真的很得宠。


    听大伯身边的随从说,淮州之行,王爷也带了庄氏在身边伴驾,可见是很喜欢她的。王妃身体有恙,王爷多半夜里还是会歇在宠妾那里,她去请安,说不定能趁机在王爷面前露脸。即便赶不上,与庄夫人熟络了,日后也能有往来趁势的机会。


    内使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姨娘莫急。王爷体恤二位姨娘初来,特意吩咐典馔署备了一桌席面,一会儿就送到玉江苑来。姨娘们还是先用膳吧,莫辜负了王爷的心意。”


    曹氏闻声,眼睛顿时一亮,心中那点失落瞬间被狂喜取代。


    莫非……王爷今晚会来玉江苑?她笑着颔首,转身进了屋便吩咐丫鬟:“快,伺候我更衣梳妆!把那套新做的衫子取出来……这首饰也素了些……”


    丫鬟是府里派过来的,其实和这个主子还并不熟络,但见她一副指使人惯了她的模样,也有几分敬畏,想着大约这就是大家族里出来的姑娘的底气,便也好脾性地一样样应了。


    另一头的廉氏听闻有席面,只是默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让丫鬟帮她看看身上有没有什么犯忌讳或是违制的地方,也就罢了。


    她心里明白,同样是秀女,同样被搁在外头半年都没进府,王爷还派人往曹家送了东西让曹氏安心,却没有怎么理会廉家,想来也是不怎么把她看在眼里。初进府时,即便是为了曹氏的脸面,他也不会越过曹氏来宠幸她,所以她并不会抱有这些异想天开的念头。


    不多时,席面送至玉江苑正厅。菜肴精致,八碟八碗,虽非山珍海味,却也色香味俱全,足显王府气派。然而,落座的并非她们期盼的王爷,而是由丫鬟簇拥着,众星拱月、姗姗来迟的孟姨娘。


    孟姨娘今日穿了身藕荷色遍地金通袖衫,下系月白色百褶裙,发髻上簪着赤金镶翡翠的簪子并几朵时新宫花,通身气派比之曹、廉二人更显从容。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莲步轻移,不急不缓地在主位坐下。


    “二位妹妹久等了。”孟姨娘声音温软,目光在曹氏精心装扮的脸上和廉氏素净的衣着上扫过,心中了然,面上笑容更盛,“王爷念着二位妹妹初来乍到,怕你们拘束,特意让我过来陪妹妹们喝盏酒,说说话,也顺道……认认门,讲讲府里的规矩。”


    曹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有些难看。


    她万万没想到,王爷不仅没来,竟派了这孟氏来“教导”她们。


    孟氏是什么身份?面上说得好听,也是宫里赏的人。可实际上不过是舞姬出身,无根无基,没有娘家,不过仗着养着敏姐儿才在府里有了几分体面,在府里好些年了,连个正经诰命都没有。王爷此举,却分明是将她们二人,尤其是她曹氏,压在了孟氏之下!


    这让她何其难堪?


    廉氏则赶紧起身,恭敬地行礼:“劳烦孟姐姐了。”


    孟姨娘心中其实也有些意外王爷的吩咐,但更多的是受宠若惊。


    敏姐儿前脚去给王爷请安,后脚王爷便让余善长过来告诉她,晚间由她来教导一番新入府的侍妾,陪着喝上几杯酒。


    王爷难得抬举她,她自然要做得漂漂亮亮。于是刺客她端起酒杯,姿态优雅:“来,这第一杯,欢迎二位妹妹入府。以后同在府中伺候王爷,当和睦相处,谨守本分才是。”她语气温和,话中却带着上位者的教导之意。


    席间,孟姨娘谈笑风生,将王府各院主子们的脾性喜好、府中规矩禁忌都一一隐晦提起,俨然一副过来人的姿态。


    曹氏心中憋闷,但对方授命而来,她也不敢违逆,怕转头就被告到了王爷那里——外头人都说孟氏不得宠,可她却生了如此美艳的一张脸,一颦一笑都动人心魄。她甚至怀疑这一位才是王爷心尖上的,否则府里子嗣不丰,怎么就让她一个没生养的姨娘养了个庶长女在膝下?她心里念头纷杂,只好食不知味,强颜欢笑地应付着。廉氏则始终低眉顺眼,安静聆听。


    酒过三巡,孟姨娘见敲打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特意走到曹氏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曹妹妹颜色好,性子也爽利,姐姐瞧着就喜欢。只是啊,这王府不比寻常人家,万事都讲究个规矩体统。妹妹日后还需多学着些,莫要行差踏错,辜负了王爷的恩典才是。”


    说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曹氏一眼,扶着丫鬟的手,施施然离去,环佩叮当之声渐行渐远。


    留下曹氏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廉氏看着她难看的脸色,默默低下了头。


    *


    国子监下学的钟声悠扬回荡,黄家七郎黄承焕步履匆匆地走出学舍大门。他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却也沉淀着一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他今日无心与同窗寒暄,径直走向停在街角的自家马车。


    “去济世堂。”他吩咐车夫。


    马车辘辘驶过青石板路,黄承焕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思绪却翻腾不息。


    母亲黄二夫人自兄长黄承望失踪后,便如同被抽走了主心骨,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忧思成疾。尤其近几个月,更是添了心悸眩晕的毛病,需得每隔三日便去济世堂寻那位专治妇人症候的女大夫针灸调理。他身为幼子,学业之余,最大的牵挂便是母亲的身体。


    车至济世堂门前停下。


    济世堂是京城老字号,来求医问诊的人很多,空气中混杂着煎药的苦涩气息。


    黄承焕掀开车帘,扫视了一眼,便静静地等候母亲出来,心中如压了块巨石。


    他比谁都清楚,母亲这“老毛病”的根源何在。昔日兄长刚刚失踪疑似身亡时,陈家便急不可耐地要求退亲,母亲不允,陈家便是以他的名声和未来的仕途来威胁全家,母亲只好就范,心里却怀揣着对兄长的内疚,夜夜都难以安梦。


    而去岁他本有望考入国子学,临门一脚却被学监以荫庇生过多,“名额缩减”为由刷下,只能入了太学。他心知肚明,这是陈家因当年退亲一事,对他们黄家的打压报复。


    明明陈家当日是以他的前程来威胁黄家人,如今却出尔反尔,照样来想尽办法打压他的出头机会。


    他不敢告诉母亲真相,怕她承受不住,只推说是自己学识不够。兄长死后,母亲一直偷偷地翻阅他以前做的文章,时日一久,更认定他是天妒英才而亡,于是很轻易地就信服了这个理由,还反过来劝他要笨鸟先飞。


    他面上受教,可这份屈辱和仇恨,却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他恨陈家的势大欺人,恨陈阅微的薄情寡义,可天道不公,前者如今加官进爵,后者更是一跃而上成为超品的郡王妃,俨然把前尘往事都抛之脑后。心中更是有直觉告诉他:兄长的失踪,必然与陈家脱不了关系。否则,那曾口口声声对兄长情深意重的陈四姑娘,怎会任由家族如此践踏黄家?


    这份恨意,成了他悬梁刺股、一心苦读的最大动力,他发誓有朝一日定要查明真相,为兄长讨回公道。


    正当此时,丫鬟扶着魂不守舍的黄二夫人出来。


    黄承焕心中一跳,连忙问:“这是怎么了?”


    丫鬟也不知是怎么了,夫人方才走到门口仿佛看见了什么,吓得连方子都抓不住了,她以为是夫人哪里不适,想着七公子应该收到信等在门上了,便急急来禀一声。


    黄二夫人却忽地回过神来,抓住面色焦急的黄承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七郎!我……我方才好像瞧见你哥哥了!就在里头!”这样的情形,在过去的两年里她梦到过无数次,是以方才她也以为自己在梦中。


    直到听见七郎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这不是梦!


    闻言,黄承焕的表情却僵硬起来。他顺着她颤抖的手指望去,门口人来人往,果然并无特别熟悉的面孔。


    他以为母亲又是思虑过甚,心病又犯了,连忙扶住她,温声安抚:“母亲,您是看花了眼,哥哥他……他早已不在了……您先上车歇息罢……”


    “不!我没看错!就是他!七郎,你快去看看!快去看看啊!”黄二夫人却死死抓着儿子的手,泪如泉涌,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黄承焕无奈,只得吩咐丫鬟好生照看母亲,自己快步走向医馆门口。他心中虽不信,但见母亲如此笃定,不免也存了一丝渺茫的希望。他挤开人群,在医馆门口和里面张望了一圈,用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并未看到特别像兄长的人影。


    就在他准备放弃,转身欲回时,医馆内又走出两人。


    那熟悉的眉眼……纵然穿着粗布衣衫,纵然面色苍白没有血色,纵然气质与记忆中锦衣玉食的兄长判若两人,但那分明就是他失踪两年、被认定早已身亡的嫡亲兄长——黄承望!


    “大哥!”黄承焕瞳孔骤然收缩,失声惊呼,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