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慢慢一样一样回敬给她……
夜风缓行, 众婢簇拥着青娆进了水汽氤氲的浴房,服侍着她褪下轻薄衣衫。
镂空的宫灯里早燃上了红烛,金黄的烛火跃动, 隔着屏风勾勒出一段玲珑曲线。
今夜的浴桶里,再没有浓浓的药香, 往后也不会有了。
那些方子,皆是她根据药浴的配方,从外头细细搜罗来的。这个局,布得这样久,才瞒过了周绍和黎大夫的眼睛, 将局面控制在她料想的境地里。
青娆缓缓沉入水面, 热气蒸腾着她的面颊, 叫她想起白日里姐姐青玉透露的消息。
宫里赐下来的两名秀女, 分别出自曹氏和廉氏。
廉氏也就罢了,虽是勋爵出身,却是旁支的旁支, 本家也早就没落,在京城里很不打眼,不过冠着与太.祖爷一道打江山的虚名。
曹氏却不同。
她出自曹家二房, 生母是曹二老爷的贵妾,虽是庶女, 可她伯父却是同陛下一道远征时立下赫赫战功的武将,而今也并未退出朝堂的核心。
这几日, 周绍还正在为陛下令他赴淮州办差的事忧心焦躁,可这两名秀女一来,倒彰显出旁的意味来。
在今日事发前,京城内外, 无人不赞一句小陈氏贤良淑德,为了照顾长姐的子嗣,甘愿为周绍的续弦。
赐婚的旨意原也是周绍求的,宫里也并无异议,可二人成婚短短数月,今年选上的秀女就被指来了成郡王府……
若说是因宫里对成郡王妃不满,不免牵强了些。
照青娆想来,宫里有两层意思。
一来,是希望有更多的女人为周绍开枝散叶,好让他子嗣丰盈,不至于受人诟病;二来,将这并不算落魄的曹家女指来成郡王府,多半是要曹家在什么事情上为王府出力了。
曹家女,在这些当权者心里,是一枚有用的棋子。
世上人多是身不由己,可青娆自个儿都在泥潭之中,更无暇顾怜她人。她能走到今日,靠的是周绍的宠爱,这是她最大的倚仗,她不会分给任何人。哪怕这个女子,对周绍的前路大有裨益。
青娆默默地想着,直到脸颊被蒸得发烫,才有婢女小心翼翼地唤她,拿软毛巾子服侍她绞干青丝,换上月白亵衣。
等她回房时,周绍已然坐在了炕桌边,把玩着她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绣件。
青娆立时红了脸,不依地上去夺:“王爷快还给妾!”
她的女红从来是拿不出手的,哪怕常常和孟氏一道做针线活儿,进益也不大。
周绍却似发现了什么乐趣,将东西放到背后不给她,闪躲几次,直到那人儿细眉微蹙,才将计就计地画地为牢,将人圈在怀里。
“这般小气,给我看看怎么了?”他揶揄地笑,眉眼里很是放松。
青娆瞧着心间一动,这可大不是昨日他愁眉不展的模样了。
周绍是今日被召进宫时,才知道他府上被赏的两个秀女中,有曹氏女的事。
宫里的恩旨是下给了几位秀女,但毕竟是赐妾,倒不好大张旗鼓给几个王府下旨意。
且成郡王府的这两位是最后挑出来的,旨意一下,两个秀女就踩着选秀散场的尾巴被送回了家。
曹氏心急,早早网罗好了廉氏,打点了宫里的嬷嬷托她来王府问话,不巧,碰上昭阳馆出事,从嬷嬷口中听明白了曹氏底细的陈阅微自身难保,哪里还想得起来这一桩?
而被交代了一句打听清楚两个秀女底细后来回话的余善长性子最是老辣,眼看着府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还敢多嘴替新人说好话,只缩着脖子当鹌鹑,提也不敢提一句。
倒是今日周绍进宫给顾皇后请安时,听她提了一嘴,才明白其中的关窍。
顾皇后和陛下夫妻几十载,早已不是普通的内宫妇人,陛下前脚当着朝臣的面要派周绍去虎狼之地淮州,后脚就送来了曹家的女儿,而曹家的根系,亦是在淮州西侧,如此巧合,周绍顿时豁然开朗。
曹炜是陛下的得力干将,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曹氏虽然不是曹炜的女儿,却也是曹家嫡支,宫里选了曹氏女过来,往小了看,是在为淮州之行给他增加筹码,往大了看,更是对他身份的抬高。
一个普通的闲散王爷,是担不起曹炜这等人的效力的。
周绍竭力不让自己想得太多,可眼角眉梢的快意还是透露出了他的几分想法。
顾皇后看着,也只是微微一笑,临出宫时又叫人包了许多点心让他带出去。
自打回京以来,周绍常常进宫来给顾皇后问安,顾皇后起先三回里只见一回,如今倒是次次都见了。
皇后宫里的老人熟知顾皇后骨子里的傲气,自然也能看出一二,对待周绍也是越来越客气。
皇后望着那年轻的背影,听得身侧的老嬷嬷低声道:“娘娘如此关怀,也不知道他担不担得住。毕竟不是亲生的骨肉……”
皇后看了她一眼,眉梢纹丝不动。
“便是从前,也不是亲生的骨肉。”
于她而言,是懿康太子的孝敬,还是成郡王的孝敬,都没有太大的分别。
她的嫡子早年便夭折,从那以后,她活着的指望就只剩下大晋的江山和陛下。
陛下苦心孤诣为她挑出来的儿孙,她只有感念的份儿。
“他要担得上陛下的指望才是……”
淮州之行,凶险重重,哪怕有曹家为助力,也不是那么容易办成的事。
但只有办成了这件事,陛下与她才能放心地将江山交给年轻人。
……
想到今日在皇后宫中的见闻,周绍的眉眼就不由更加舒展。
他并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当年在太子麾下时,也曾数度出生入死,但那时他只是闲散王府中的嫡次子,争赢了家中荣华可再延续三代,争输了好歹也有长兄的爵位托底,全家不至于困顿。
如今却不同。他大大方方地同那些人争权,虽没有明说要夺嫡,可有心人早已看出端倪,此时再去搏命,一旦输了,偌大的成郡王府,乃至于襄州的襄王府,都只剩下死路一条。
是以初时听见赴淮州的旨意,他才会那般寒心。好在柳暗花明,君心并非全然无情,如今再看,他才有些底气同淮州的世家们周旋。
心情大好,对着青娆才有些了逗弄的兴致。
要知道,昨夜,他还在为小陈氏下毒一事怒气难消。
“您定要嫌弃我笨手笨脚了。”她小脸绷得紧紧的,腮帮子却微微鼓起,像极了周绍曾见过的赤鲑,煞是可爱。
周绍看得好笑。
她一贯想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尽善尽美,可她不善于女红之事,早在第一回见面时他就晓得了,偏她不知内情,反而显得天真稚气。
“笨手笨脚,本王也认了。谁叫本王只有你一个可心人儿?”他捏捏她的鼻尖,对方却扁起了嘴,往后躲了躲。
周绍挑了挑眉,偏不依她,长手一伸又将人捞了回来:“这是闹得哪门子的脾气?”
他就看见佳人露出了一个堪称幽怨的眼神,闷闷道:“可见是只见新人笑,不问旧人哭,王爷有了新人,正是高兴的时候,可不就开始嫌弃妾粗笨了。”
周绍反应了一会儿,原以为说的是小陈氏,缓过神来才明白指的是两个秀女。
倒不怪他迟钝,于他而言,两个秀女不过是个象征圣恩的符号,他之所以兴奋,为的是谋权夺利,对于她们本身,周绍实然并没有太多情绪。
倒不曾料想,青娆竟吃起醋来。
他纳奇道:“往日里你最是贤良大度,还时常让我去瞧孟氏,怎么今个儿倒转了性子,吃起没影子的人的干醋来?”
就见女子轻哼一声:“这如何能一样?妾比几位姐姐进府晚,论资排辈也自然没有我吃醋的份儿,可她们却不同……”
周绍便露出了然神色,哦了一声,故意道:“原是这样的道理。说起来,本王也有日子没去孟氏那里瞧瞧了,她照顾敏姐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此言一出,自是得了美人一顿白眼,欲言又止了一阵,末了酸溜溜地道:“王爷可真是多情人物……”
周绍顿时再不顾忌,哈哈笑了起来:“你这姑娘,明明心里这般不乐意,作甚还要扯这些个冠冕堂皇的道理?你是内宅妇人,又不是朝堂政客,你不乐意,便道一句不许,我哪里还能不依你?”
却见美人半信半疑:“妾说不许,王爷便能依我吗?”
他笑着颔首。
一双纤细的臂便环住他的颈子,撒娇道:“那,王爷不许急着让新人进府。”又顿了顿,像是担心言论太过大逆不道,鬼鬼祟祟小心翼翼地在他耳边道:“也不许去王妃和其他姐姐那里。”
周绍眼眸深邃地望着她一番小女儿作态,只觉得此刻的心情与在宫中窥见圣意的刹那竟是不相上下的美妙。
从前他总计较着,觉得她过于谨慎,除却她一开始便认定的对头方氏,对宅子里的其他女子都太大度了些,让他觉得她的真心有太多顾忌,不够纯粹。
尤其是小陈氏进府后,她数次规劝他不要宠妾灭妻,这种外人称道的行径,却叫他心里格外的不舒服。
直到昨日东窗事发,她猛然发现自己忠于的主子背弃了她,那股小女子的劲儿才渐渐现了出来 ,一副要霸占他的模样。
算不得贤良,却叫他心里格外欢喜。
“都依你。”他呼吸热烈,咬开她水蓝绣缠枝月季的衣襟……
门外,余善长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挥了挥手,让下人们站得更远了些。
心里称奇:从前看着昭阳馆这位最是规矩,凡事都不肯叫人挑出错来,如今受了刺激,倒全然变了性子,瞧着倒有宫中宠妃的做派了……他心里暗暗为正院捏了把汗,这位一旦不忍气吞声了,他看,正院这回恐怕没那么容易安稳度过。
*
正院,服侍的下人们俱是凝神屏气,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生怕惹了主子的眼,被怒火波及。
一连几日,王爷都没有踏足过正院。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听闻王妃写去襄州给鹤公子的家书也被承运殿给退了回来,道鹤公子学业繁忙,等闲不必写信回去。
谁都知道,鹤公子体弱,王爷根本没有给他太多学业上的压力,如此理由,一听便是托辞,显然是不愿让正院多接触鹤公子了。
陈阅微的心情却比下头的人还要焦躁。
她顶着和长姐有几分相似的一张脸,又有鹤哥儿亲姨母这个天生的身份,按道理来说,怎么都不会输。可若是因昭阳馆的事,王爷认定她品行有暇,不宜教导鹤哥儿,那才是断了她最大的倚仗。
为今之计,宜尽快打消王爷的疑虑。否则,她的后半辈子就当真没有指望了。
若是普通人家,陈阅微还能靠着娘家势力施压夫家,可她心知肚明,她的夫君是将来的天子,任何的强权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反倒惹他厌烦。只有挽回他的心,并且生下康健的嫡子,她才能坐稳将来的后位。
一筹莫展时,内使胡雪松给她出了个主意。
“……旁的都罢了,只要王爷认为娘娘是真的贤良大度,疑心便可消除。”
她敛了敛眉,难得给了胡雪松一个正眼:“你待如何?”
胡雪松弯着腰,表情谦卑又小心,试探道:“今日之事,说起来娘娘并没有错,不过是王爷偏信偏听,怜悯庄夫人所致。奴才听闻,宫里选出来的两位秀女,论起姿容来也不比庄夫人差多少,若是娘娘容得下他们,断然也没有容不得庄夫人的道理。”他见陈阅微脸色变了,又忙道:“且若有新人分宠,时日一久,王爷对庄夫人的怜悯也就散了。不过是妾室,主母不许她有孕,不是再正常不过?”
这话倒是说到陈阅微心坎里了。
说到底,在她心里,庄青娆一直都是她的奴婢。她要利用她,却也忌惮她脱离掌控,没给她下断肠绝命的毒药已经是她心善了,不过是不许她有子嗣罢了,她一个当家主母,难道连这点权力都没有?
左不过是王爷太宠她,她才落了下风。
对那两个秀女,她原本担心被分宠,可此时再看,即便不让人进府,她身上也没有宠爱了,既然如此,她们进府,受损的反倒是庄氏……
王爷将来是要做九五之尊的,虽然前世他后宫并不丰盈,但也未必终身都是如此。多两个侍妾而已,算得上什么?
想通了这一点,陈阅微缓缓吐出一口气:“去打听打听,王爷这两日什么时候在承运殿。”虽是同意了,可这种事她可不愿被庄青娆看笑话,也只能偷偷地给王爷服软了……
翌日,胡雪松使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让郡王妃掐着时间到了承运殿外头。
余善长想拦她,陈阅微就拉下了脸:“本王妃有正事禀告王爷,余公公可不要忘了尊卑。”
余善长脸色微僵,他眼神冰冷地扫了一眼低着头的胡雪松,想了想,皮笑肉不笑道:“那王妃请便吧。”
说到底,这座府邸的主子是王爷夫妇,纵然王妃一时失势,他也不好太过得罪。只是余善长一向是小肚鸡肠,眼下应了,心里却不知多膈应。
陈阅微进了殿,立时对着周绍行了大礼,语气凄楚:“妾身给王爷问安。”
周绍不喜她不告而来的做派,也不大愿意见她,便没什么好声气:“王妃来做什么?”
陈阅微长睫垂下一片落寞,柔声道:“妾身知道王爷心中对妾身有怀疑,可妾身真没有做过害青娆的事,妾身也是被蒙蔽的……”
“此间事已经了了,便不必太多着墨。”周绍却有些不耐烦,他心中自然有一杆秤:这等事,出计谋的是她的母亲,动手的是她的丫鬟,她又当真能丝毫不沾身?
陈阅微抬起脸,表情无辜又委屈,却依言不再多说,转而道:“时日还长,妾身相信,王爷迟早能明白我的性子。今日来,却是因宫里两位秀女妹妹的事……”她简单介绍两句,建议道:“尤其是曹家妹妹,家世不凡,王爷也该早早将人接进府来,为您绵延子嗣才好。”
周绍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神色不似作伪,表情也缓和了些许。
“这等事,才是你身为主母该操心的。”
陈阅微刚要露出一个笑,却听他道:“不过这两人本王另有安排,暂时不必让人进府。”
直到回到正院,陈阅微都还没缓过神来。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她这般贤良大度要迎新人进府,王爷怎么会不同意?
直到胡雪松打听完了消息回来,她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听闻是庄夫人对王爷使了小性子,闹着不许两位秀女进府,哪晓得王爷竟当真应了……”
陈阅微指尖被掐得发白。
不仅当面应了,就连背地里,她给递了梯子,王爷也肯为了庄青娆不下去。
他怎能为一个妾室做到如此程度?
昭阳馆里,青娆听着全禄阳的回禀,勾起一抹笑来。
两人之间的私语,自然不会轻易传到外头去。之所以能传到陈阅微耳朵里,就是因为她是故意让她知道的。
她毁了她的一辈子,她自当慢慢一样一样回敬给她。
第102章 第 102 章 “让典礼署起草一份折……
京城, 摘星楼。
此处常聚集文人雅士登高赋诗,每逢春闱秋闱之时,亦有学子在此搏名, 因而声名远播,被视为高雅之所。
但却鲜有人知, 摘星楼是鹘影司在京城最大的情报聚集点。
郑安为成郡王效力后,便常常出没此地,与各路人士结识。
先时有人觉得他面生,也不像是读书人的模样,不免心存戒备。等暗地里打听清楚了来路, 才晓得这位是近来炙手可热的成郡王的“连襟”。
有人不屑, 认为他上蹿下跳为王府妾室收拢人手, 登不得大雅之堂。
但更多的人则不动声色地收起了怠慢的态度, 三次邀约里总要去上一两回——听闻成郡王颇为宠爱那位夫人,就连京兆尹家也曾邀约她上门做客。
别看京兆尹在这些皇亲勋爵里排不上号,但其手握实权, 对于在京城谋生的大多数人来讲,也算是个大官了。
郑安有明面上的身份做遮掩,没人觉得他时常出入摘星楼有什么奇怪。
直到这一日, 明德侯请了朝中数位同僚去酒楼畅聊,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楼梯上正遇上送客的郑安。
明德侯原本没留意, 等擦身过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 又仔细打量了他几眼。
同僚好奇问:“那是什么人?侯爷识得?”
瞧他穿得通身富贵,气度不凡,像是哪个大家子弟。
明德侯微微拧眉,又松开, 笑道:“不过是觉得有些面善罢了,兴许和家里沾着什么远亲罢。”
闻言,众人便不再多问了。
明德侯府是老牌勋爵,树大根深,人丁繁茂,即便是族中子弟,对面不识也是寻常事,这种事情放在京城各家各户里都不算稀奇。
应付了同僚,背地里明德侯却让长随悄悄和酒楼的人打听那人的来历。
等夜里回了府,瞧见自家夫人,才微微吸了口气。
郑氏纳奇道:“这是怎么了?”
“也是奇了,今日在摘星楼应酬,遇见一个年轻人,和夫人你的容貌竟有五分相似。”
日日得见的枕边人,白日里一时反而想不起来,等看到了郑氏,明德侯才明白自己那时怎么那么诧异。
原本神色慵懒的郑氏听了这话,忽而坐直了身子,细问他的年岁模样,什么情况。
明德侯原本只是当件稀奇事笑谈,见自家夫人这样郑重,挑眉道:“怎么?难不成是郑家子侄?在京城行走的几位年轻人我都见过,这位倒是头一回见。”
燕州郑家是百年望族,郑氏女都是精心教养出来与高门大户联姻的,对于男丁,郑家的管控就更加严格,即便不入仕,也不至于让人在外头乱跑。
郑氏却拧着眉头:“你不知道,我家那弟妹善妒,从前我弟弟有一姬妾所生的孩子,养到七八岁上,一次出门游玩后就不见人影了。说是京郊附近有拐子出没,可家里人都觉得,是秦氏把人给害了……”
提起往事,她面色很难看:“虽是男孩子,但毕竟是妾生子,秦家也是大族,当时家中长辈想着他们都还年轻,总还会有嫡子,便雷声大雨点小地处置了几个家丁。哪晓得,这些年过去,我弟弟连一个儿子都没有。”
夫妻几十载,郑氏也没什么不能对自家侯爷说的。且在她想来,此时都是秦氏的错,莫说是那个生死未卜的孩子,便是后来那些年频频出意外的妾室通房们,乃至郑康顺养的外室们,也少不了秦氏的手笔。
可秦氏装得温柔良善,她弟弟没心眼,倒被她哄得团团转。
对于弟媳秦氏,明德侯也不是没有怨言。他娶郑氏女,求的是郑家的助力。郑氏出身嫡支不假,可同胞兄弟只有郑康顺一个,其他的堂兄弟固然也有出息的,但到底隔了一层。有时他要向郑家借力,都觉得没那么顺遂。
他不由叹息:“幸而吾家有贤妻,吾才能安心在外头替全家奔前程……”
郑氏被说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把年纪的人了,说这些作甚。”
倒不是她有多爱慕她这位夫君,作为郑氏女,从小被教导的就是在联姻中平衡娘家和婆家的利益,她自己有儿子,又有强有力的娘家,明德侯也不是个拎不清的性子,这些年下来,宅子里那些姬妾生的儿子都只是嫡子的助力,所以她才容得下他们。
缓了缓,郑氏又转回了话题:“可勘哥儿走失时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若是一直在京城,怎么不寻机上门来相认?”
郑氏女嫁的都是高门大户,郑家嫡支在京城也有大宅供入仕的官员和读书的子弟居住,不至于让他求助无门。
明德侯就笑笑:“没查清的事,说不定是我们想多了,认错了人。若真是勘哥儿,只怕那孩子心里存着怨气罢。”
郑氏本还想着,若真是郑家走失的孩子,她愿意从中说和,让弟弟认回孩子:一来,能打压弟媳秦氏的气焰,省得自己每次回娘家对方摆嫂子的架子;二来,也能让弟弟有个香火。听了这话,却是拧眉不乐意道:“他在外头为人差遣,还做了贱籍的赘婿,该是他没脸面见郑家的祖宗才是。”
郑氏从来都以自己的姓氏为傲,哪怕是郑家有负于郑勘,他也该挤破脑袋为得到郑家的认可而下功夫,哪能自甘堕落到去当陈家家生子的赘婿?
明德侯忙安抚妻子道:“行了,何必动怒?既然对方没有这个意思,咱们也不上赶着就是了,想来将来后悔的会是不懂事的孩子。”
可明德侯心里却在想:与其让郑康顺那个败家子认回郑勘,倒不如自己悄悄和他联系上,也好借机搭上成郡王这条线。
明德侯府传到他这里,已经不如往日的风光了,若是在这次皇权交替之际没能角力成功,只怕不出两代就要彻底没落了。
原本他一心想着,河间王最得圣心,无论如何都能胜过裕亲王那个蠢货。可陛下近来对成郡王的倚重,又叫他有些不确定了。
明面上他不能两头下注,所以为今之计,还是不能叫郑勘认祖归宗的。
只是这些心思,却不好同眼高于顶的妻子郑氏说。
*
郑安回到成郡王府外院时,丫鬟刚备好了洗脚水。
青玉头发已经散了,却明显是还没睡,郑安眉眼柔和下来:“怎么还没歇息?”说罢,便挥挥手让丫鬟离去。
这是妻妹从昭阳馆里挑出来的小丫鬟,想的就是青玉月份大了,身边一刻都不能短了人。
如今庄家人还是奴籍,但得脸的管事妈妈和大丫鬟身边都有服侍的小丫鬟,这也是宅子里头不成文的规矩。庄家人从前在陈府不摆这些架子,但此时情形特殊,正院又虎视眈眈,青玉拗不过妹妹,只能应了。
但平日里她很少使唤小丫鬟,左不过让人陪着她说说话,在屋子外头走两圈罢了。
今日也是小丫鬟见天色太晚,怕受责罚,才主动端了水要服侍她。
等人走了,郑安就十分熟练地蹲下身,给因怀孕小腿臃肿的妻子洗脚。
这不是他头一回干这种在旁的男人眼里石破天惊的事,但青玉见了,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郑安没有家人,性子又老实沉稳,庄家说是让他当了赘婿,其实就跟又养了个儿子是一样的,平日里崔氏也没少念叨着他,疼女儿的时候顺带着也对这个满意的女婿嘘寒问暖,早就是再贴心不过的一家人了。
“你这样,旁人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郑安笑了起来:“我是心甘情愿的。”又微微拧着眉,嘀咕着怀这个孩子她遭了太多罪,这几日连走动都不便了,让他看着心惊胆跳。
青玉就大大咧咧地道:“我也是心甘情愿的,这是我们的孩子。”
郑安抬起头,看着她双眸亮晶晶的模样,一时眼眶微热。
从年少时被她捡回家的那一日起,他的眼里就只剩下她了。好在,她也渐渐对自己有了好感,愿意成为他的家人。
——不需要尔虞我诈,不需要锱铢必较,只要笨拙地靠近她,就能得到同样真诚回应的家人。
自打为成郡王效力后,他手中有情报有人手,还能借势,赚到钱财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难事。
王府里有妻妹这位宠妾在,余内侍也将庄家人的生活起居安排得妥妥当当,可岳母和青玉都担心惹人口舌,怕因身份问题给妻妹带来麻烦,选住处时也只敢在下人房里找一处稍好些的,不肯去住客院。
他余光扫着不算宽敞的屋子,捏紧了青玉的手:他的心爱之人,他只想让她每日都过得更好一些,而不是生死捏在旁人手里,连稍微豪奢些,都担心给妹妹带来灾难。
夜里,拥着青玉入睡前,他就装作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明日让爹娘过来吃饭吧,我从外头买一桌席面,好好孝敬他们二老。”
娘托他查的事情,他已经有眉目了,正好趁着正院落入下风,王爷对妻妹心怀愧疚的契机出手,一劳永逸解决了庄家人的身份问题。
青玉迷迷瞪瞪地应了一声,没放在心上。
郑安面上却现了一抹期待的笑意:等事情了了,他看好的宅子就能记在她名下了,到生产的时候,就不会那般受罪了。
*
陈阅微故作贤良的提议未能被采纳,正院一时便继续沉寂了下来。
胡雪松见势不妙,不能眼看着正院门庭冷落,这几日也是失了从容,开始着急上火,底下的小内使给他捏肩捶背时也是动辄被他打骂。
有机灵的内使就小心建议道:“您不如去求求余爷爷,他在王爷跟前说得上话,多美言两句,王爷说不定也就消了气了。”
胡雪松冷冷瞥他一眼,阴阳怪气道:“余爷爷忙着呢。”
那老货从来都是最会看眉眼高低的,如今见正院不得宠,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的,这种事,想来也不会帮的。
“哎哟,再忙还不是要给王妃面子?说破了天,王妃也是正经主子,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哪里有一直置气的道理?”
这话倒让胡雪松脸色缓和几分。
内侍省出来的拔尖人,个个都不是只会听主子话的庸才,真正有脸面的,是能三言两语说得主子念头转圜的。余善长如今在王爷身边渐得倚重,说不定也有了这样的本事和胆量。
只是要打动他,要花些功夫罢了。
胡雪松便遣人去打听余善长近日的喜好,得知他近来不当差时常出去听曲儿,便动了心思。
……
内使们在宫里是任人使唤的玩意儿,换了行头出宫后,便爱拿着银两寻主子们平日里爱的消遣。
莫说是余善长,就连胡雪松自个儿也是颇爱听曲听戏,喜欢的就是被人捧着的感觉。
这一日,他便邀了余善长一道出门,到他平日里爱去的茶楼听戏。
余善长姗姗来迟,通身穿得像富贵人家的老爷,若不是一开口的嗓音,胡雪松还真有些不敢认。
他暗骂这老货在王爷身边没少捞银子,嘴却放得比谁都甜,拿着折子请他点戏。
余善长近来来得少,随意瞟了一眼便让人常近日茶楼里卖座最好的,当是听个新鲜。来赴约哪里是为了听戏?他是要看看这小子能出多少诚意,说动他在王爷跟前替王妃说好话。
太监们没有香火传承,所图的无非名利二字。只要利益够大,风险又不是致命的,他还是愿意试试的。
毕竟,宫里刚传出来消息,今岁皇后娘娘千秋要大办,那种场合,王爷王妃总也要联袂出席的,哪能一直这样冷着?
若是能做个顺水人情,又能得利,在他看来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所以他今日才肯赏脸,听这一折戏,听什么,倒是不重要。
胡雪松却是下过功夫的。桌上一应摆着外头能买来的最好的巧点儿,台上的戏子也是唱功了得,嗓音缠绵婉转。
“这人倒是有几分本事。”余善长夸了一句。
胡雪松立时道:“他们这班子也是有底功的,我平日里也惯爱来听,能入您的眼,真是他们的福分了。”
他认真拍着余善长的马屁,没怎么留意台上在唱什么,便见余善长听着听着拿着果子的手就不动了。等这折戏唱完,还特意叫来了班主,让他把后头的本子拿来给他瞧瞧。
班主有些为难地看了胡雪松一眼。
胡雪松就拉下了脸:“贵人赏识,你们可别不识好歹。”
在京城混饭吃的人,自然知道这些个“特殊”的客人都不是好惹的。别看身份说出去不体面,可手里的权力是一点儿不小。
所以班主没怎么犹豫就听从了,让人呈了后头的戏本子给余善长看。
余善长快速地翻了一遍,面上带着微笑。
“不错。”他摇了摇手里的本子,“这本子唱过几回了?”
班主答:“这是新出的本子,我们也是从一个落魄举子手里买来的,统共也就唱了两三日。”
“这本子着实好,我愿意出高价买回去献给主家,只一条,日后不许再在外头唱这出戏,免得主家听了,觉得落了下乘。”班主听到银两数,忙不迭地点头。
胡雪松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是来给余善长送钱的,怎么对方反倒要给这班主送钱?
却见余善长意味深长地打量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甩袖离开了。
到此时,胡雪松才猛然发觉出不对来。
他拽着班主的领子,问:“你们今日到底唱的什么戏?”他听着本就耳生,心里又记挂着事,便没怎么听进去。
班主也有些懵,便让一边的伙计简单说给他听。
听着听着,胡雪松的脸色就变得铁青起来。
“这本子哪里来的!?”
“从外头的举子手里买的……”
他气得倒仰,可茶楼里人员众多,他也不好当众对这班主如何,只好愤怒地跟了出去,脑子里清醒地认识到,他是被人算计了。
只是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买通了戏班子,还是茶楼主人,抑或是满堂的看客……
可无论如何,余善长恐怕要把这笔账算到请客的他头上了。
他气势汹汹地回到正院,想找那个给他献计的小内使,可无论他怎么找,一时都找不到人。
他走到正院的堂屋前,有心想禀告给王妃,好叫她在王爷跟前转圜,但稍一细想,便觉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今日的每一步,都是他自己促成的。若是和王妃说了,王妃恼怒他坏事事小,说不定还要觉得是他被昭阳馆的人收买了……
再三咬牙后,他还是扭头回去了,心里却不停地咒骂着算计他的人。
……
承运殿里。
余善长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若非事关重大,他是半点不敢来触这种霉头的。果然,王爷看了两页就脸色阴沉得可怕,恐怕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周绍却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
大户人家,宠妾灭妻,妻子贤良却不得宠爱,在宅子里处处忍让,受人冷脸,宠妾满腔算计,跋扈善妒,将妻子选中的年轻侍妾拒之门外……
小陈氏倒真是让他刮目相看。
她得不到他的支持,不想着如何让他认可她,反倒在外头造势施压,想叫人人说他宠妾灭妻,好让他退步转圜心意?
她做梦!
他念着家里的名声,只发落了她身边的人,她却不识好歹,连做人正室最基本的事都做不好,反倒给他拖后腿,败坏他的名声。
既然如此,他也无需再顾全什么大局了。
“让典礼署起草一份折子过来,王妃偶感风寒,久治不愈,无法进宫为皇后娘娘贺千秋之喜,望娘娘宽宥。”
第103章 第 103 章 至少也要刮下一层皮,……
却说这余善长平日里最爱追名逐利, 下头人送上来的好处几乎是照单全收,唯独被胡雪松相邀的这一回,早早拂袖离开不说, 一听闻王爷回来便不敢欺瞒,一五一十地禀报了。
他贪财不假, 却最晓得轻重,跟着的这位主子所图不小,他日日侍奉,自然晓得自家王爷是想同那两位争个高低的。
放在旁的闲散宗室那里,这种宅子里的香艳情事不过徒添风流名声, 可自家王爷若是被扣上这种“宠妾灭妻”的大帽子, 前途可就堪忧了——
龙椅上的那位, 与皇后娘娘成婚数十载也仍旧敬重有加, 即便是懿康太子当权时,云贵妃也得规规矩矩地在皇后娘娘身边侍奉。帝后感情之深厚,可见一斑。
在他眼里, 宅子里头争宠,争破了天也是关上门的事。可一旦传到外头去,可就由不得他偏帮谁了, 自得是样样为主君考量。
那出戏他听了半折就觉得古怪,等看了戏本子更是心头一梗:两位秀女因庄夫人一句戏言被拒之门外的事在府里都算得上是秘辛, 却偏偏被有心人以这种形式张扬出去,只怕不止是要用名声对王爷施压, 还想挑拨曹家等人出手对付庄夫人罢?
请他的人又是胡雪松,他不需要怎么去调查,就足够把所有疑心放在正院身上。
没想到,胡雪松那小子去了正院, 为了出头,倒是越来越蠢,什么昏招都敢出!
此刻,听了王爷的命令,余善长的面色绷得紧紧的,不敢有大幅度的变化,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王爷也认为是正院出的昏招,那这件事,他自个儿就全然撇清了,虽是难免得罪了正院,好歹能在王爷心里落下忠心的印象。
出了殿门后,他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他抢破了头争来的出宫侍奉的机会,可不是为了从内宅女眷手里争什么蝇头小利。鸡犬升天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只有王爷好了,他这个王爷跟前的红人才能好。
正院这一回,怕是真要难捱了。
*
既是惩罚,自然不会瞒得风雨不透。典礼署的人前脚将写好的折子送去承运殿,后脚正院就得到了消息。
有人来禀报给瑞香,她倒是诧异了一瞬,没料到从来在外院如鱼得水的胡雪松今日哑了火,倒轮得到她去主子跟前禀报。
这种坏消息,她本也不想沾染,可主子要是转头从旁人那里听到了消息,怕是更要了不得。
且如今红湘在养伤,从陈府跟过来的丫鬟们都以她为首,她也不好自己拆自己的台,于是眉头拧了又拧,还是不情不愿地进了屋。
陈阅微坐在绣缠枝莲花的垫子上,佛龛下青烟袅袅,盈得一室香气,她穿得素雅,正认认真真地抄着经文,温善的面孔如同观音像背后的童女般慈悲。
王爷领了去淮州的差事,却一时没有准备出发的样子,她派人回娘家打听,才知道原是宫里正在筹备皇后娘娘的千秋,届时皇亲重臣都要进宫给娘娘贺寿。
在她的印象里,顾皇后一向是贤良识大体的,先前也许是顾忌着懿康太子生母云贵妃的脸面,她的寿辰很少大办,反倒是云贵妃年纪轻性子浮,每隔两年都要寻由头热闹一场,好显摆她生出了大晋的储君。
如今懿康太子没了,有头有脸的宗亲都对那个空悬的位子蠢蠢欲动,这种关头,自然都要挤破了头在帝后面前表孝心。
陈阅微自打重生以来便在练字上下过苦功夫,如今一手的簪花小楷也是很能拿得出手了。面对着府里如今不妙的形势,她冥思苦想,便准备抄上几卷经书给皇后娘娘,若能得她一句夸赞,她的困境也就迎刃而解了。
至于能不能见到皇后娘娘,她倒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是超品的诰命,正儿八经的郡王妃,连王爷都为了贺寿推迟了出京的日子,她这个正妃自然是要陪同王爷一起进宫的。
身份的天然优势,让她对眼前的困境没有急躁的情绪。庄青娆先入为主地在王爷心里占了位置又如何?再得宠,究竟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像这等大场合,王爷纵然心里恼她,终究也还是需要她在外人面前替他争光的。
瑞香见主子气定神闲的模样,斟酌了又斟酌,才迟疑地开口道:“王妃,您先歇一歇罢。”
陈阅微却写得正起劲,弯唇道:“这可是要献给皇后娘娘的,由不得我懒怠。”
丫鬟便沉默了下来,等她察觉到不对,搁下手里的狼毫笔时,瑞香才抬起了眼。
“娘娘,奴婢听闻了一件事……”
待她说罢,陈阅微平静的面色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纹,她死死地盯着瑞香,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我身子好着呢,何须抱病?”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定是典礼署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要去找王爷!”说着就想出门去找周绍,瑞香青筋直跳,硬着头皮拦住了她:“王妃!这恐怕,就是王爷的意思。”
满王府各司,都是围着王爷运转的。
若是王爷不亲自开口,给典礼署十个胆子,也不敢在王妃进宫的事情上闹幺蛾子。
理智回笼,原本还愤怒满面的陈阅微如同雨后的颓枝败叶,一点点失了力气,声音颤抖地坐下来:“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可是他的正妻!”
凭什么,凭什么长姐是他妻子的时候,就能得他百般敬重,什么好东西都肯流水似的送去中宫,轮到她时,却因为这丁点错处就被他如此冷遇?
陈阅微想不明白,分明先前她提议让秀女入府时,周绍对她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怎么转脸又变得如此无情,要在这等大事上给她难堪?
定是庄氏又在他跟前吹了什么枕边风!
她气得拎起桌上的白瓷盏便掷在了地上,碎瓷片立时落了一地。
*
丹烟在茶房里听全禄阳嘀嘀咕咕了几句,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本事。”
能把胡雪松的行踪打听得这般清楚,在关键时刻给他头上扣了个屎盆子,还成功地让余善长乃至王爷把这笔账都算在了正院头上,可真是了不得。
全禄阳就嘻嘻地笑:“说白了,还不是王爷心里向着咱们夫人的缘故?我可听说了,典礼署的人刚写完折子,就故意使人传到了正院耳朵里,要不是王爷授意,他们哪有这样的胆子?”
闻言,丹烟也是身心舒畅起来。
王妃害得自家夫人受了那么多苦,却只被发落了身边人,她心里原就憋着气,认为处罚太轻。有今日这一出,她才心气稍平。
“行了,该是你的功劳,谁也不会夺了去。”她笑眯眯的,转头就领了全禄阳进屋去。
她忠心却到底经验不足,全禄阳野心够,又有手段,且没有一上来就把昭阳馆搅得鸡飞狗跳,也算得上安分,丹烟自然也愿意拉拔他——说白了,他们身份不同,贴身之事夫人总是更爱用丫鬟,她又有从前的情分托底,凡事不必太过打压旁人,才是对夫人、对自己都好。
全禄阳见她这样,心里也不是不感念的。
正院发落的那两个丫鬟,表面上是因给夫人下毒这一事,可他太了解胡雪松这个老对头的秉性,稍一查就晓得他小子在里头搅了浑水,分明是想让王妃无人可用,只能依仗他。
他们正院家大业大,敢狠下心肠消耗王妃的地位和在王爷心里的情分,昭阳馆可不同。本就是靠着情分站稳脚跟的,他若不和这几个大丫鬟拧成一股绳,来日府里来了更美貌更贴心的新人,还不很快把昭阳馆挤得没位置站?
方夫人如今的地位,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且方夫人好歹膝下还有个容貌受损的儿子呢,昭阳馆可还没有子嗣。
怀着这样的念头,全禄阳并不敢像胡雪松那样四处树敌,好在这位大丫鬟最是忠心,只要是对夫人好的事,她都很好说话。
等全禄阳口条流利地将来龙去脉同青娆禀报清楚,青娆也是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陈阅微有娘家当靠山,她在英国公府乃至成郡王府这两年也不是白经营的,宫里要筹备娘娘千秋的事,瞒不过她的眼睛。
她当然不能顺着陈阅微的意,让她如此轻易地就翻了身。想脱困,至少也要刮下一层皮,这才公平。
但另一事她却不大放心,又确认道:“那戏折子没有引来太多人看吧?”
全禄阳忙道:“夫人放心,迄今为止也就唱了三折,前两折里都是寻常戏文的内容,且大多数人都是从京城里请来的帮闲,充个场面而已,必然不会对王爷和您的名声有什么损伤。”
京城居大不易,这些个戏班子每每出了新戏,有时为了叫座,也常会花钱请城中的帮闲营造观者云集的假象,等吸引来了真正的看客,这些人也就陆续退场了。
故而这些帮闲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而前两者妻妾争宠的戏码,在京城的戏文里也不是稀有的情节,如那等颂扬妻子贤良孝顺,任劳任怨伺候公婆的戏文里就经常出现类似的桥段。
也就是余善长耳朵尖,生性谨慎,身边又是胡雪松,给他看的戏折子的后篇又隐喻了秀女的事,否则寻常人还真听不出什么门道。
青娆一听,这才放下心来。
她是要让正院落入圈套,却不能献祭王爷的前程。如今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就笑着赏了全禄阳一个厚厚的荷包,称许道:“幸而分来昭阳馆的人是你。”
全禄阳听得美滋滋的,立刻反过来恭维道:“您不知道,奴才也是挤破了头才能到您跟前服侍的。您这样和气大方的主子,当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
青娆脸上挂着笑意,也没真当一回事。
若是能留在承运殿,这些内使哪里会往内宅里钻?单看全禄阳的手段,比老辣的余善长还是差了些,但差得也不大多,否则也不至于被排挤出来。
能到她身边服侍的人,她早也打听清楚了底细。不过能力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踩着主子往上爬。正院的那个胡雪松,只怕到这会儿都没敢让陈阅微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心里也暗暗给自己警醒了一句:从前她便是微末人物,如今也能对旧主操戈以待,眼下身份变了,却断断不能小觑这些看着不起眼的人。
胡雪松便是最好的例子。
不过这些此刻都要先放在一旁,她从匣子里取出一物,笑了笑:“说起来,今日还没有给王妃请安呢。”
姐姐青玉快要临盆,王爷偏偏要在不久的将来远行,若是再不做些什么,只怕等王爷一走,陈阅微就要对他们动手了。
姐夫郑安查来的消息,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第104章 第 104 章 崔氏
初夏的午后, 闷热得像是粘稠的浆水,沉沉地包裹着王府外院内这间小小的下人房。
崔妈妈坐在床边一张旧条凳上,手里是一件即将完成的藕荷色婴儿小褂, 给长女青玉那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几十年下来,针线活计是熟稔的, 虽然做出来的东西不好看,却也算是合身的。她有这份心意,庄青玉心里感动,也不在这时候再调皮捣蛋下母亲的面子。
绣花针在指尖翻飞,思绪却不受控制地被这令人窒息的安静扯回了数年前的时光里。
那时, 她是崔家秀才家的姑娘, 崔姣。
年幼时, 父亲崔秀才亲自用粗糙但温暖的大手教她握笔, 点墨于宣纸,写下娟秀工整的楷书。
她穿着母亲留下的、浆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净柔软的细棉布襦裙,上面绣着几茎秀雅的兰草。虽非绫罗绸缎, 却是清白的门第、读书人的体面。
继母张氏进门后,这仅存的体面便如庭院里的春花,过了时节便迅速凋零殆尽。
她小心翼翼保存着的书籍, 被继母不留情面地收走,说是烧了, 可她晓得,多半是被她拿回了娘家。
继母刻薄的声音更是如同淬了毒的鞭子:“姑娘家识字多了心思野!学好针线伺候人, 将来寻个殷实人家嫁了才是正经!”
父亲是典型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一辈子追求的就是考上举人功名,在当地做个小官。从前母亲在时,家里一应的事都是母亲操持。等继母过了门, 他也无暇去体谅女儿的心情,只是理所当然的将家里交给了枕边人。
崔姣被一双无形的手勒得喘不过气,越来越繁重的活计都压在她的肩膀上,她成了这个家里最微末的存在,逐渐感受着自己的灵魂也跟着那些远去的书册一起,缥缈如烟散去。
当父亲在继母的哭闹和所谓的“知根底的好人家”劝说下,期期艾艾地提起让她给知县做妾时,她那颗被绝望泡得麻木的心,竟生不出太多挣扎。认命了吗?或许吧,不过是从一个透不过气的牢笼,换到另一个镶金嵌玉、但同样只把她当摆设玩物的樊笼罢了。
但父亲很快就有了别的想法。
继承了生母容貌的长女一日比一日生得好,又会识文断字,他全然可以把她送到更高的门第,以换来锦绣前程。
“姣儿,爹糊涂了……你是秀才家的姑娘,怎能为人妾侍?爹舍下这张老脸,去找当年的同窗……”
崔姣只觉得麻木。当知县的小妾,和门第更高些的官员的继室,对她来说没什么大的差别。
但事情往往能向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崔父从外头归来后不过几日,忽然高烧不退,缠绵病榻十余日后,撒手人寰。
黑沉的棺木停在灵堂,烛泪缓缓滴落。
崔父尸骨未寒,叔伯们便露出了豺狼的嘴脸,夺产驱人,雷厉风行。
平日在家中只知撒泼打滚、对她这个继女刻薄至极的继母,面对那群如狼似虎的男人,却瑟缩得像只鹌鹑,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很快,他们就被扫地出门,灰溜溜地踏上了回了族中老家,那个一岸之隔偏远乡下的路上。
回乡的路上燥热难当,蚊虫嗡鸣。继母破天荒地递过来一碗水:“喝点吧,这天热的……”
她本就因崔父的骤然离世心神恍惚,想着这几日来从来敌对的她们也算有了些相依为命的情分,就没有太过防备,哪知喝了两口视线便天旋地转,瘫软在地。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继母愤怒的咒骂声和对某个人谄媚的讨好声,在她耳边嘀咕说是崔父之死都是被她害的,要把她卖去烟花之地赚些盘缠回乡。她想,她的死路终于还是到了。
再醒来时,身边早换了一堆陌生面孔。
“王二牛!你少给老娘打马虎眼!打量老娘不懂行市?”一个声音洪亮、衣着干净的牙婆叉腰怒斥那个叫王二牛的男人,“连来路都说不清楚,你敢往春水楼那边卖?万一有问题,陆爷就能扒了你的皮!”
她听不大懂两人在争辩什么,只知道后来是那姓李的牙婆占了上风,王二牛只好将人给了李氏。在李氏口中,将她卖去更远的地方,到大户人家做丫鬟,才最保险:“那银钱可不比往那处卖来得少。”
后来,她便辗转进了陈府,签下卖身契,换上了统一、粗糙的葛布褂子,成了陈家低等粗使丫头。
命运的车轮似乎暂时转进了一条稍微平坦些的路。一次偶然的机会,她鼓起勇气指出了账房一时的疏漏,竟得了老夫人的垂青。老夫人目光锐利,一试之下便发现她识字、懂账。
没过多久,她身上就换成了管事娘子们穿的青布窄袖比甲和细棉衬裙,虽仍是仆人装扮,但被提拔到了老夫人院子里,衣食住行同低等的丫鬟们都大有不同,让她不再疲于应对各色人物的刁难和冷眼。
但这脆弱的平静在一个同样沉闷的午后被轻易打破。
她得了许多赏赐,又常出入老夫人身边,于是头上开始有钗环点缀,整个人不再灰扑扑的,变得生动明亮。于是,老夫人娘家的侄子不知何时便留意到了她。
一日,那人喝得微醺,眼神黏腻地将她堵在了路上。那双汗湿油腻的手摸上她的脸颊时,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愤怒冲垮了她的理智,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扇了那人一巴掌,而后头也不回地朝不远处那一池碧波沉沉的湖水奔去。
自打继母进门后,她就很难体察出活着的丁点儿好处,旁人看了畏惧不敢靠近的幽冷湖水,在此刻她的眼中却如同巨大的怀抱,能让她逃离这卑劣的现实,重回儿时无忧无虑的光景。
脚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湖水的一刹,一个年轻男人带着哭腔的、惊恐到变调的嘶吼在她身后炸响,她的脚腕也被一双滚烫炙热的手死死箍住。
“别跳!别死!求求你!不能跳啊!”
她几乎是耗尽了力气转过头。刺目的阳光晃得她眼花,只看到一个穿着靛蓝色衣裳、身材高大的年轻小厮半跪在地,那双瞪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里面盛满了急切、恐惧,还有一种她此刻难以理解的恳求——她想起来,那人名叫庄禀义。
陈府的家生子,母亲是府上大厨房的管事妈妈,府里不少小丫鬟都想嫁给他。但在她眼里,却只是一个她只认得脸,从未说过话的年轻小厮。
后来的故事,如同柳暗花明。这个看似粗莽、地位低微的庄禀义,凭着一股市井泼皮般的韧劲和不按常理出牌的机敏,连蒙带吓,硬是抓住了那人的软肋,让他最终灰溜溜地滚了蛋,不敢声张。这段差点把她逼入死路的插曲,便如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在府里没有起丝毫波澜。
此刻,一声轻微的门轴转动声将崔氏从漫长的追忆中拉回。她抬起头,微微眨了几下眼睛,驱散眼前的氤氲水汽。是庄禀义回来了。
他整个人带着一股室外蒸腾的热气,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沟壑,但有一些东西,却始终没有变。
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油纸包,略带得意地笑着,轻轻放在桌上:“青娆让厨房给备的,说你爱吃这个绿豆冰糕,天热吃了消暑。” 微凉的甜香丝丝缕缕散开,驱散了小屋里的沉闷。
崔氏看着他那熟悉的笑容,心中百感交集。她这辈子,经历过锥心刺骨的凉薄,也尝过如履薄冰的艰辛。前半生纵然清贫坎坷,上天却到底把庄禀义这样一个人送到了她身边。他或许不够体面风光,也不懂舞文弄墨,但他给她的,是毫无保留的偏爱。
当日嫁进庄家,婆母万妈妈对她百般刁难,嫌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副“小姐做派”时,是这个八尺大汉,像个泼妇一样挡在她前面,又哭又闹甚至作势要撞墙——“娘啊!您要逼死我媳妇,就是要逼死我啊!没了她,我怎么活得下去啊!”
那副蛮不讲理、死缠烂打的混账样子,把一向彪悍的万妈妈气得干瞪眼,只能在屋里捶床大骂“没出息的窝囊废!”,骂完了却还是得捏着鼻子认了她这个媳妇。这实实在在的庇护,是多少绫罗绸缎、金银财宝都换不来的安稳。
她在庄家生活的这些岁月,是她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候。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母亲的泪水、父亲的无能和继母的气急败坏了。是不是奴仆,在她眼中其实并不是很要紧,只要这个人和她的儿女在身边,她其实就很高兴了。
但那张薄薄的卖身契,如今却成了陈家上下拿捏他们的筹码,在陈府时,大女儿青玉就差点被人害,幼女青娆被她们毁了亲事,还要被害得子嗣艰难,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崔氏的眼神慢慢沉淀下来,温柔的暖意深处,逐渐滋生出一种磐石般的决绝。
她厌恶自己作为崔家女的岁月,也不认为父亲崔秀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可父亲的秀才功名虽小,却是白纸黑字、不容作假的清白根基,按照当朝律法,强买良籍子女为奴,即便是树大根深的陈家,也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郡王妃以为,这份卖身契能拿捏青娆,拿捏庄家人,可她不知道,本身就是见不得光的把柄。
让全家人脱籍,是幼女青娆的夙愿,如今,便让她这个没用的母亲助她得偿所愿。
第105章 第 105 章 正院对峙
午后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 在正院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堂屋内,冰鉴无声地吞吐着丝丝凉气,陈阅微手握一卷经文, 表情有些心不在焉。
今岁是她嫁进成郡王府的第一年,库房送过来的冰便不足量了, 算起来还不如她在闺中时的份例多。可见王府里也都是捧高踩低,即便她是正妃,一旦不得主君欢心,也少不了被人克扣。
饶是如此,庄氏要来给她“请安”, 她也得把冰鉴抬出来撑场面, 不能在她面前显得窘迫。
“王妃, 庄夫人来了。”丫鬟隔着门帘禀报。
里头的人很快便发话让她进去。
青娆走进堂屋, 便见陈阅微穿一袭月白轻纱对襟夏衫,下着水色湘裙,青丝被一支素雅的羊脂白玉并蒂莲簪挽起, 整个人端坐在上首那张嵌螺钿紫檀木圈椅中。乍看过去,一如往日般清丽脱俗,温婉无害。
可若是细瞧, 亦能瞧出她眉眼间若隐若现的阴霾。
与此同时,陈阅微也在打量这位明显来者不善的旧仆。
“妾身庄氏, 给王妃娘娘请安。”她的声音平静得毫无波澜,行礼的动作却很敷衍, 只微微一欠身便作罢。不同于往日的低调谨慎,庄氏今日穿了一身石榴红蹙金孔雀纹的罗裙,衣前戴了一串青石珍珠长链,腰挂蜜蜡禁步压裙, 通身颜色张扬得十分刺眼。
不等她发话,她就先自己寻了座坐下,发髻上盘金丝嵌红宝的步摇微微晃动,一举一动都彰显着宠妾的跋扈。
她心里气得发狂,嘴角却习惯性地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只笑意未到眼底便冷却:“日头毒着呢,妹妹不在你的昭阳馆待着,怎么过来了?”
她声音依旧温软,仿佛之前那些阴谋诡计从未发生。
庄氏却只是冲着她冷冷一笑,一字一顿道:“您是郡王妃,妾自然要过来给您问安。不知娘娘近来精神可好?”最后一句落下,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意味。
陈阅微强忍住到了嘴边的冷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本妃这里一切都好,劳你挂心了。”
心里猜测,难道这贱婢是听说了皇后千秋的事,特意赶来看她笑话的?
“既如此,有一要紧事,眼下倒要禀明王妃。”
陈阅微心头微跳,面上笑容不变:“什么事这样郑重?”
青娆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从袖中抽出一个折叠整齐的笺纸,盯着陈阅微的眼睛,慢慢道:“王妃可曾听闻,有高门贵户强逼秀才家眷为婢,一朝被人揭发,举家都身陷囹圄的民间逸闻?”
陈阅微蹙了蹙眉,不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自然,本朝重士子,但凡得了秀才以上功名的,家眷只比官眷低上半头,若是为奴为婢,岂不将朝廷脸面践踏?”
“原来王妃知道。”陈阅微便见庄氏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将手中的笺纸递过来。
她扫了一眼,只瞧见上头鲜红的官印,看着像是什么衙门的制式文书。
不消她细看,庄氏的声音已经在她耳旁响起:“那四姑娘您可知道,我的母亲崔氏,原是桃源县秀才崔文德之女崔姣,是正正经经的良籍。可陈府却奴役秀才之女长达数十年,即便是天家,也不曾让秀才之女入宫为婢。你们陈家,倒真是好大的气派!”
陈阅微瞳孔骤然收缩。
她猛然坐直身体,脸上温婉的面具终于裂开一道缝隙,失声道:“这怎么可能?你母亲可是我祖母身边服侍的老人,怎么可能是什么秀才之女?”
前世今生,她从来不记得有过这样的事情。崔氏,那个在她印象里面目模糊的普通仆役,怎么可能是什么秀才之女?他们庄家诸人,都是陈府的家生子,生生世世都是她们陈家的奴仆而已!
这样的认知让她很快冷静下来,她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几分悲悯意味的浅笑:“青娆,我知道你一直想让你的家人脱籍,可你也不该使出这样的伎俩来蒙骗我,这种事情本就要靠主家开恩,你该让你爹娘和姐姐好生服侍主家,或许碰上好机会就能脱籍。否则,岂不是叫旁的仆役心生不满,以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人人都去抢着做王爷的枕边人了?”
这话说得诛心,青娆却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这是桃源县衙盖着大印的文书,信与不信,在于王妃。家母当年是被其继母勾结人牙子,强行拐卖,陈府买下家母时签下的卖身契,如今就是你们强买良籍的证据,王妃大可以去查!”
她顿了顿,声音又陡然拔高道:“自然,王妃也可以指鹿为马,睁眼说瞎话,道是我伪造出来的东西。总归我们庄家人身上的委屈也不止一桩两桩了,我斗不过您,斗不过你们簪缨世族,但朝廷律法还在,御史台的官员还在,我大可以去状告陈家,或是将这些东西全都送到御史手里!”
陈阅微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庄青娆,你以为凭着一张不知真假的破纸,就能污蔑陈府?你是陈府的家生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你爹娘,你姐姐,哪个不是府上的奴才?且你如今是郡王府的妾室,竟然要状告我这个正妃的娘家,这事情传扬出去,你让王爷怎么在外头做人?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她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硬,仿佛撕去了伪装,用上位者的威仪压迫着青娆。但青娆却分明看出,她深藏的那份色厉内荏。
“呵……”青娆低低笑了起来,抬眼望着她:“身份?我是您的奴仆,但您却防我如豺狼,让我戴了那对藏了‘朱绫香’的金镯近两年!如今,我是王爷的妾室不假,可我也是庄家的女儿。娘娘,您别忘了,是您害得我子嗣无望,让我没法再做一个合格的妾室,没法再有什么前程!既然注定要让王爷失望,那我总要保住一头,即便是死,我也要让我娘家诸人不再被你们驱使,若是您不肯点头,大不了我们一起下地狱!”
陈阅微从来没有看过庄氏这副表情。
即便是前世她身不由己被送进宫后,她也不曾这般绝望和疯狂,而此刻的她,就像是绷紧的琴弦,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掉。
她忽然头痛欲裂。
原本觉得她虽然失手,可能让庄氏伤了身子,子嗣无望,也算得上一桩划算的买卖。
可没想到,反倒将她逼得歇斯底里,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模样。不拿瓷器碰瓦砾,这是她自小就知道的道理,如今她身居高位,与她想过的日子只有一步之遥,更不能将荣华都毁在眼前的疯子手里。
眼看着庄氏放了狠话就要离开,陈阅微完全失了平日的从容,声音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急迫和颤抖开口道:“等等!”
她扶着桌案站起身来,快步拦住了庄氏,语调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饱含委屈和无奈的情真意切:“青娆,那镯子的事,我原先当真不知情!你也知道我母亲的性子,她眼里揉不得沙子,连我爹都防着。她们为了长姐,为了鹤哥儿,怕你生下孩子威胁鹤哥儿的地位!我知晓你受苦了,可我也实在是被蒙蔽了……我没脸见你,可我只想着,你不要恨我!”
到底是多年的主仆情分,她从前从未在庄氏跟前表露出对她不好的情绪,她有把握让她仍旧信她。
见庄氏不言不语,表情淡漠地看着她,陈阅微心中一动,接着捧着她的手道:“方才是我气急了,才故意刺你。你现在怨我、恨我,我都能理解。可你静下心来想想,我们何至于此?何必要闹到鱼死网破,让整个王府、让王爷都跟着颜面扫地?当日送你进国公府,我便知道我这一辈子都对不住你,我进门前便想好了,要做你一辈子的靠山,如今这想法也没变。”
她观察着庄氏的神色,抛出诱饵:“子嗣固然重要,但只要我们同气连枝,不管府里进了多少新人,都不会没有你立足之地。青娆,你根基太浅,还是需要一个依靠。日后,我也会好好补偿你,金银珠宝,田庄铺面,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能尽全力给你,只盼着你不要与我彻底生分了。青娆,你给我个机会补偿你,好不好?”
青娆表情微微松动,心中却冷笑。
这样一副慈悲温良的面孔,任谁不知她内里那颗裹了毒药的心,怕都要信以为真。可她却知道,面前的人,说着最念情分,却毫不犹豫地送了她同胞姐姐去死,只为了她想要的荣华富贵。
“我什么都不要,你若是让我娘家脱籍,我就暂且信你一回。”
陈阅微哽住。
说实话,要让庄家全家脱籍,她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她将庄家人带过来,原本是想用他们拿捏庄氏。可王爷对庄氏的宠爱一开始就出乎她的意料,成婚第二日,庄家人就被王爷的人接去了外院,说是奴仆,倒更像是客居。她手里固然有着卖身契,但不到地位稳固的时候,她也轻易不敢拿出来得罪王爷。
瞧庄氏的模样,只怕崔氏的身份亦当真有问题,否则她不会这么疯。
与其闹到最后仍旧看他们得偿所愿,还不如挽回局面,用这个王爷心里的苦主,帮她度过这回的危机。
“好。”她点点头,眼里泛着泪光,“你该信我才是,我将他们带过来,本就是存着这样的心思。否则,放在陈府里,我娘绝不会点头答应。”
这话又让庄氏的神情有所缓和。
陈阅微趁热打铁,拉着她的衣袖,低声道:“只是王爷心中对我有误会,劳你在王爷面前替我辩解几句,若我不能出席皇后娘娘的千秋宴,日后我娘家难免迁怒于你爹娘和姐姐,即便脱了籍,她们也总得在京城讨生活。”她声音里带着蛊惑意味:“若我地位稳固,我们联手,对你也只有好处,是不是?”
青娆凉凉扫了她一眼,似乎态度软和下来:“王妃什么时候让人拿着文书去官府消籍,你这个忙,我再考虑什么时候帮。”
这一瞬,两者身份的天平似乎已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可陈阅微顾不上去发泄这种隐隐的不满,庄氏是她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了,顾皇后的千秋宴,是她成婚以来宫里最大的事,若是她不能出席,那以后就没什么人把她陈阅微当一回事了。
暂且的隐忍,是为了以后的大计。她在心中说服了自己,面上便露出了一个更和善的笑容。
第106章 第 106 章 夜舟
夜色如墨, 浓稠得几近化不开。
白日里波光粼粼的湖面此刻沉入一片深邃的寂静,唯有远处偶然的蝉鸣和水波懒洋洋拍打湖岸的轻响。
今夜王爷起了兴致,命人往湖中置了一叶扁舟, 备上美酒,单独带着庄夫人夜游昭阳馆湖心洲。
服侍的人虽提着心, 却也知王爷通水性,得了令便也只远远守在岸边,以防万一。
仅容二三人的乌篷小船上,周绍姿态慵懒地半倚在船尾,指节分明的手执着一只白玉酒壶。
饮了几杯酒下肚, 他褪下了外袍, 只穿了件敞着襟口的玄色绸衫, 隐隐露出胸膛紧实的肌肉线条。比起平日里高贵肃然的模样, 此刻的他瞧上去,多了些不羁风流的味道。
船头挂了一盏琉璃宫灯,女子一袭水碧色的薄纱襦裙在灯下流淌着清浅的光泽。
周绍的视线牢牢地追随着那喝了几口杏子酒, 便自告奋勇要将船锚固定在湖心亭的阑干上的美人。只见她屈膝跪坐在船头,醉人的朱色渐渐洇透了她的肩颈。
琉璃灯的光极其微弱,仅能照亮方寸之地的昏黄光晕将她因湖中水汽打在纱罗上映出的玲珑轮廓勾勒得愈发丰盈。
“好了吗?”周绍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 喉头不自觉地轻微滚动了些许。
“王爷,快了。”她回身朝着他笑, 这小小的动作却让船身晃动了一下,她啊呀了一声, 正要挽救,一只滚烫有力的大手却已在暗夜里精准地扣住了她的脚踝,猛地向后一拽。
“你太慢,本王没有耐心了……”男人的低笑声在她耳垂处响起, 下一瞬,他的吻便落在了她被迫仰起的脆弱颈线上。
船身因这忽然的动作剧烈一晃,原本要系上阑干的船锚便无力脱落,倏尔坠入水中,小舟就这样悠悠滑入了荷海。
荷叶上的露珠被震得如雨点般簌簌落下,很快便打湿了青娆薄若蝉翼的纱裙,但此刻,她已然无暇顾及。
……
青娆瞧得出,他今日的心情算不得好。
想起茶楼一事她的算计,她心中并非没有内疚心绪,但那也只是一瞬。
他是皇亲贵胄,比她拥有的东西要多得多,而她手中的筹码却少之又少,只能利用好能看到的所有机会,保住全家身家性命。真到了她不会被轻易辖制胁迫的时候,她才有资格去同情心疼别人。
心中念头坚定,她的表情却愈发柔媚温婉,纤细的手指轻轻描摹着他紧蹙的眉心:“王爷……您既然这样烦心,那不如……还是让王妃去参加……皇后娘娘的千秋宴罢?”
周绍并不意外她知晓了此事。
本来他心中就对小陈氏有诸多不满,故意放出消息,也就是要明晃晃地敲打她,各院的妾室自然也没有被瞒着的必要。
但她开口为小陈氏求情,倒是让他猛地顿住。
玉色的足尖在月光下绷紧又蜷缩,她声音软糯:“王爷……若这等场合您不带她,外头的人岂不是真要说您、说您宠妾……灭妻了?”
听了这促狭的一句,男人的眉头才微微松了松,确定眼前的傻姑娘没有好了伤疤忘了疼,转眼便将别人的陷害抛之脑后了。
“嘴长在旁人身上,本王可管不了。”他轻哼一声,“倒是你,前些天还耍小性不许我去别人那里,怎么今日又帮人说起好话来了?”
船舷碰上了荷叶莲梗,水声哗然,荷叶倾倒,连累得乌篷船也往一侧倾斜。
青娆仰着颈子,瑟缩着抱紧了他的后背:“妾……这不是收了人家的好处嘛!”
男人怔了怔,旋即眸光变得饶有兴味,故意板着脸问:“堂堂皇亲国戚的府邸里,居然有贪腐之事,快如实招来,本王或许还能念在你是初犯,饶你一条小命!”
青娆没想到这人忽然这样幼稚,却也不扫兴地顺着他接了一句:“小女惶恐!实在是娘娘出手阔绰,要为小女举家脱了奴籍,小女这才一时糊涂,犯了这等过错,在王爷面前进谗言……”
脱籍?
为了能参加皇后娘娘的千秋宴,小陈氏可真是下了大手笔了。
他心中冷笑。
环在美人腰后的手臂在这一瞬收得极紧,仿佛要将她纤细的骨骼都勒断,含糊道:“你明知故犯,藐视家规,戏弄本王,本王定然要好好惩罚你……”
“便罚你,这辈子都服侍本王起居,为本王暖床!”
五月的风裹着潮气,粘稠而温软,沉沉压在夜色下的湖面,兰舟便这样荡入莲叶深处。
……
再有机会开口时,面前的男人似乎已经收拾好了心情。
“既然她自己愿意给你送这个好处,你便收着。至于千秋宴……”
他拉长着调子,落在青娆耳里,倒有收了人好处不办事的意味,她忙拉着他的手道:“王爷,您心中纵然有气,可却不能叫外人瞧出来。妾可是知晓,外头那些御史最爱盯着王爷这等炙手可热的宗亲做文章,即便是无事,也能被他们揣测得满城风雨,若有把柄,岂不更让您疲于应对?”
青娆本就没打算彻底断了陈阅微的路——她如今根基不稳,在上头几位贵人眼里什么都不算,即便陈阅微有错处,她毕竟也是当家主母,千秋宴上主母不出席,反倒让她这个宠妾进宫,那她可真是嫌命长了。
即便周绍能保住她,她的名声也会彻底坏掉。日后再想争什么东西,只怕是难上加难。而且,正如陈阅微所说,周绍不能被这等事拖累,否则,坏的是整个府邸的前程。
所以,她没有打算因小失大,只是想利用这次机会,让全家人彻底脱离奴仆的身份。
周绍目中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同是内宅女眷,小陈氏身为正妃,为了一己之利竟敢在外头败坏他的名声,青娆本只是宠妾,仰仗着他的宠爱便能好好过活,却偏偏为他处处做打算……
两相对比之下,他更觉得陈阅微荒唐了。
于是,在听见青娆道“王妃如此,或许当真还与我有些情分,朱绫香的事,或许真是大夫人自作主张”时,他有些恼怒地用指尖堵住了她的唇,瞪了她一眼:“又开始说胡话了。”
对方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波流转,带着酒意熏染下的迷离水光。
周绍的眸光变得愈发温和,低声在她耳边道:“你啊你,总是将旁人想得太好,这样的性子,岂不是很容易被人辜负?”
他也有一些懊恼。
庄家脱籍之事,他也是放在心上的,当时庄家夫妇一进王府,他就将他们全家安排在了外院,不让他们明面上为人驱使,又让余善长多照料他们一些。
可细论之下,他们仍旧过的是奴仆的日子。
王府女眷的娘家,处境却如此艰难……便是从前的丁家,他也是给了他们好身份和钱财,让他们在外头当起了县城的富户,他待青娆的心意更多,却偏偏总是让她在等待,还给了小陈氏机会,用这等事来挽回局面……
周绍心中很有些愧疚。
再加上青娆被害一事,他始终亏欠她……
没有犹豫太久,他便抬起头,目光如炬,沉吟道:“你如今身上有诰命,你爹娘一家被放出府,日后也不能少了产业和身份……
“毗邻贡院的两间临街铺面位置不错,生意也好,便记在你爹名下。京郊南苑那座带温泉的庄子,回头便记作你姐姐的嫁妆……郑安为人很能干,本王准备将他任命为王府的属官,虽然只是八品,却也是正经的官身了。”
原本,他还打算再磨一磨郑安的性子再给他功名,可庄家要单独立府,便少不得要有支应门庭的人。庄家夫妇没有儿子,能用的只有这个赘婿。
周绍给了他官身,又要防着他心大,便给了庄青玉丰厚的嫁妆,日后家里的嚼用,郑安不是要朝妻子伸手,便要朝岳家身上,也算是个挟制。
当然,只要他够聪明,想来就该逢迎着妻子,这才能用好这“裙带关系”。
青娆听着他一桩桩的安排,怔了又怔,双眸里忍不住浮现出一些感激。
“妾替爹娘和姐姐姐夫谢过王爷的恩赏!”她纤细的手臂环上他劲瘦的腰身,亲昵地将脸颊在他怀里蹭了蹭,唇角缓缓浮现出一抹笑意。
京城的铺子不同于襄州府地界的铺子,那都是寸土寸金的好地界,只要庄家人日后不是太糊涂将东西变卖出去,那便是一直能下金蛋的母鸡,再也不必为开销担忧。
京郊的大庄子她也看过账目,只要管理得宜,一家人三时四季的大多数粮食鲜肉都有了来路。
光凭着这些产业,庄家人就能在京城跻身小富之家了。这和从前丁氏娘家得到的那点儿小恩小惠,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郑安的官身,更是能让她的家世往上涨一涨,日后若是有了子嗣,旁人也不能再攻讦他生母的身份。
青娆的手不由不着痕迹地抚了抚小腹,心道:该有这样特殊的宠爱和拿得出手的母家,我才情愿让你来这世上一遭。
只是不知道,她的孩子是不是也会这样想,愿不愿意有她这样的母亲。
青娆垂眸一笑,子嗣艰难虽是她拿来哄骗陈阅微的话,可这一会儿,她倒真有些盼着能有子嗣了。
她没能得到的许多东西,或许她的孩子,一出生便能拥有了。
这一瞬,氤氲的水汽凝在美人的睫羽,眸光在琉璃灯迷幻昏黄的光影下亮如星辰,欲语还休,回应这动人神色的,是周绍眼中骤然点燃的燎原之火。
斯夜漫长,船尾的水声,兀自不知停歇地哗哗作响。
第107章 第 107 章 争宅
夜色深沉, 万籁俱寂。
松园之中,丁姨娘穿一身已有些过时的玫红软绸衣,外面搭了件半新不旧的云纹披风, 漫无目的地沿着园子的石子路游荡,如同一个幽魂。
自打孟氏从她这里抢走敏姐儿后, 她的日子就一日赛一日的艰难。
锦衣玉食这种东西,她实然不是非常在乎,她更想要的,是那个自年少时便仰慕的男子的垂怜。
所以她才会不惜代价得到敏姐儿,只想有这个借口, 让他能匆匆的岁月里多看她一眼。
可惜了, 那丫头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旁人朝她招招手, 她就忙不迭地投靠去了。
倒随了她生母的性子,惯是会拜高踩低,得了机缘便死不撒手。
今日实然是丁氏的生辰, 从前在国公府时,纵然国公爷不见得记得,可身边的人却还记得提醒, 不似如今,这松园里就好似没她这个人。
她心里不痛快, 所以没带任何下人,独自一人到园子里散心。
然而, 丁氏的脚步却在靠近一处浓密荷径的岸边时倏然顿住。
她仿佛听见了什么声响。是水声?
鬼使神差的,丁姨娘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拨开岸边遮挡她视线的几片宽大荷叶。
借着惨淡的下弦月和那船头一点微弱的、几乎被荷叶完全遮挡的昏黄琉璃灯光,她看见了一艘狭小的扁舟。
像一只不安分的水禽, 在层层叠叠、夜色里显得格外墨黑稠密的荷叶丛中剧烈地起伏、颠簸着。
舟上有人。
月光勾勒出男子贲张的肩臂线条和坚实的胸膛,那高大的身形,丁姨娘只消一眼便能认出是令她魂牵梦绕的王爷。
那人在她的印象里,从来都是不慌不忙,气度从容的翩翩君子,可这一瞬,他的神情中却布满了凶悍和贪婪,强健有力的手臂死死箍住一道纤细的腰肢,是让人看上一眼便难以忘却的荒唐。
寂静的夜色里,落在她耳边的压抑破碎的声响里,掺着某种让人心头发痒的媚惑甜腻意味,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灼痛起来。
其余妾室的院子都没有近水,能在此时同王爷夜游的,必然是一水之隔的昭阳馆!
丁氏的指甲早已深深掐进掌心,她别过头,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渐渐地,她甚至能尝到嘴里弥漫开来的铁锈味——那是她将下唇咬破带来的滋味。
凭什么?
庄氏曾经也不过是一个婢女,甚至和王爷还没有打小的情分,她膝下也没有子嗣,听闻府里的传言说,她甚至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子嗣了。这样毫无用处,又勾引着爷们如此轻薄放荡的女子,凭什么能独占王爷的宠爱,让王爷露出那样毫不掩饰、令人心惊的情热模样?
说是就连正院,这几日也得暂避锋芒。
从前,丁氏恨极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入主王府的陈阅微,可这一瞬,她脑海里全是那摇曳的小舟和雪白得刺眼的颈子,滔天的恨意和冰冷刺骨的妒忌将她的心脏彻底包裹。
王爷可以有三妻四妾,可以偶尔偏爱谁,但他,怎么能独独对庄氏那般不同?
他是天边月,该将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而不是为了那妖妖调调的庄氏,甘愿谪入凡间。
*
城南的街巷两旁,高大槐树的浓密枝叶交织成一片清凉的绿荫,消散了些许初夏的燥意。
郑安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缎圆领窄袖常服袍,王府八品属官的制式常服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眉宇间仿佛也多了一股矜贵之气。
王爷赏了庄家人不少产业,妻妹庄夫人也很大方,知晓他在看宅子,还多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们往大了看:“……京城里好地段的宅子都是可遇不可求,若是瞧见好的,加上些钱也得拿下。”
郑安对此自然没有意见。
他知晓妻妹从来是个有主意的,既然在这事上没有让庄家人低调的打算,想来日后庄家也不必一味蛰伏。能让青玉过上好日子,他不会为了甚么自尊心让她迁就自己。从他上门求亲的那一日,他就当真把自己当成了庄家的赘婿,甚至很高兴能拥有新的家人。
牙人知道郑安是成郡王新晋得用的属官,来时也被王府的高总管特意交代过,此时自然是态度殷勤备至,一口一个郑大人,引着他在巷子里穿行。
他们看了几处宅院,郑安都没说满意,直到最后一个三进宅子时,郑安才细致地看了又看。此处离王府虽有些远,可宅子修葺保养得当,若是买下,很快就能住进去。且这处宅院也是今日看过来最宽敞的,朝向也规整。
他看得满意,倒把牙人看得一惊,没想到郑安会这么大手笔,一出手就想拿下城南的三进院——许多京官都没有这样的底蕴。
牙人算着这笔佣金,态度就更热切了些,直将这宅子夸了又夸,就差说得天上有地上无。郑安只是偶尔点点头,从表情看不出信与不信。
临出门时,忽闻马蹄轻响,一辆模样低调的青呢马车驶近巷口,缓缓停下。
车帘掀起,一位身着玄色暗云纹杭绸直裰的中年男子踏车而下。
他面容清隽,目光炯然,气度沉凝,正是明德侯。
牙人眼睛尖,一眼便瞧出了马车上的牌子是明德侯府的,立时就朝他行礼。
明德侯和气地摆摆手,跟着他来的牙人则上前一步,作出引领的姿态:“侯爷,请。”
郑安眯了眯眼睛,扫了自己的牙人胡三一眼。
胡三脸色一变,暗骂这房主竟然找了不止一个牙人,可这两位都不是好得罪的,郑安靠山再大,明德侯毕竟是盘踞京城多年的勋爵……
迟疑的当空,郑安已然上前道:“侯爷,小人郑安,是成郡王府的属官。此次过来是想替我家王爷置产,还望王爷割爱。”打着周绍的旗号做事,他并不觉得心虚,他想着,给庄家置宅子应也是王爷的意思,只是王爷赏赐了铺子和庄子在前,不好做得太过,这才借了妻妹的口,又暗地里贴补银两。
即便是他猜错了,也不要紧,事关青玉生产之事,他看中了这宅子,就没理由让人在他面前抢走。
明德侯仿佛在此时才“不经意”地注意到郑安,笑着问:“哦?你是成郡王府的?王爷怎么忽然来了兴致要在城南置产?”
城南的宅子,对于一些小官来说尚算不错,可对成郡王府这等天家子弟来说,就太简陋偏远了些。
郑安则面不红心不跳:“王爷的心思非小人能猜测。”
明德侯看了一眼扯着虎皮做大旗的郑安,暗道这小子果真有郑家指鹿为马的本事,面上毫无异色,只叹了声:“这倒是不巧了,本侯也很想要这宅子。不如这样,郑大人,随本侯去对面的茶馆商议一二?”
郑安扫了一眼胡三,点了点头。胡三自然只好和另一位牙人跟了过去——他瞧着郑安年少气盛,这两位要是为了这宅子闹起来,谁掉了一根毫毛,他日后就别想在京城混了。
故而人虽然跟了上去,却悄悄托了茶楼的伙计,让他一会儿见势不对就赶紧去成郡王府报信。
茶楼的人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侍奉起茶点来愈发谨慎小心。
郑安随着明德侯上了楼,看见他露出长辈般亲和的笑容后,心里就有数了。
他在京城为王爷做事这些时日,早也瞧出来明德侯是河间王的人,他敢大喇喇地同自己这个成郡王的属官见面喝茶,要么是奉了河间王的令来刁难他好打王爷的脸,要么,就是为了……
“不知郑大人今年几岁了?本侯瞧着,你甚是面善,倒有些像故人。”
郑安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谨慎,说了年龄,又斟酌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王爷兴许是认错人了。”
明德侯挑了挑眉头,有些意外他毫不犹豫地矢口否认,可看着他熟悉的眉眼,那点不确定又迅速消散,他语气温和,带着一丝试探性的熟稔:“本侯这话有些唐突,只是你瞧着实在面善。本侯的夫人娘家有一位侄子,年少时走失,至今音讯全无……算算年岁,倒和你恰好相仿,又是本家……你或许不知道,本侯的妻弟膝下至今没有男丁,偌大产业竟无人继承,实在是令人惋惜……”
他心中想着,郑勘走失时年岁毕竟还小,或许不记得他这门亲戚。且当时秦氏势大,他或许有心隐藏自己,不敢认祖归宗,可自己都将郑家后继无人的诱饵抛了出来,他就不信他能不心动。
可郑安只是微微蹙了蹙眉,面上有一丝尴尬,仿佛觉得他交浅言深了:“那实在是可惜了。只是侯爷,小人是京城人士,父母双亡,流落成乞儿吃百家饭才长成今日。小人倒是盼着能有这么显贵的门第,可惜是没这个福分。”
明德侯一噎。
他深深地看了郑安一眼,总觉得这小子是在阴阳怪气,当真是觉得是福分?还是在诅咒郑康顺夫妻俩?
“原是如此,那倒是本侯认错了。”他语气中似有遗憾,又转而笑道:“既是没有这层渊源,那这宅子是本侯心爱之物,本侯也不欲让你了。”
郑安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并不意外。
明德侯正以为他要认输,却听他道:“小人也只是奉王爷之命来买宅子,侯爷若是不让,小人也没有法子。只是,不知侯爷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河间王?若是为了河间王,只怕王爷不见得情愿您自作主张与小人起争端,毕竟,河间王素来贤名在外。”
明德侯面上的笑容就淡了下来。
这混账小子,竟然敢威胁他。
哪里是在说河间王不允他在外争端,分明是说他要告知河间王,他借着认亲的名头和成郡王的人拉关系!
偏偏这小子不承认,他又没有十足十的把握道他就是当年的郑勘……
河间王待人温和是真,可疑心深重也是真,一时间,明德侯还真不敢按照原计划和郑安这泼皮争抢了。
“侯爷不说话?那想来是愿意割爱了。”
郑安大笑一声,招手将胡三喊了进来,从怀中拿出银两递给他:“侯爷愿意谦让,传出去定然是一桩美谈。胡三,咱们这就去官府办文书。”
明德侯气得手发抖,面上还得装得高深莫测:出来看宅子,居然随身带了这么多银票,半点没有京城高门大户行事的作风!他简直想当场拿出更多银子来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脸,偏偏他今日还真没有这么多银票……
只好皮笑肉不笑地道:“郑大人少年英才,前途可期。只是这京城风高浪急,凡事,需得思量再三,不必太急太燥地做决定。”他只当郑安是一时意气,等他回过神来,就会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
若是及时回头,向他认错,他也不是没有容人之量。
郑安却好似听不懂对方的告诫之意,笑眯眯地道:“多谢侯爷教诲,小人必定恪尽职守,好不负侯爷苦心。”
待上了马车,郑安脸上的笑意才全然落了下来,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郑康顺无子?
他那位嫡母,倒还真是好手段,硬生生把他满屋的姬妾都断了子嗣缘。也不知道郑康顺回过味儿来,会不会后悔自己的冷漠疏忽和对那秦氏多年的宠爱?
但这些事,对他来说,早就像上辈子的事了。
因此,哪怕他手里握着鹘影司,也从来没有主动去打听过郑家的情况。
从遇上青玉的那一刻起,他已经荣获新生。
所谓郑家的家产,他也没有半分的兴趣。腌臜窝里藏着的金疙瘩,在他看来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为这种东西争得头破血流,不值得。
更何况,明德侯如此作态,分明是想利用他做棋子,在党争里头捞好处。
侯爷,该思量再三的,是您才对。
据他所知,那位河间王,可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他揉了揉额角。
只是,他从没想到郑家人会主动找上门来拉拢他这个庶子……若是有朝一日闹到青玉那里,青玉会怎么想他?
第108章 第 108 章 诱饵
王府中, 正院拖了几日,眼看着千秋宴在即,王爷还没有松口的意思, 只好不情不愿拿出了庄家人的身契,让昭阳馆的人自去官府销籍立户。
东西刚给出去没多久, 典礼署的人就送来了她的诰命服,告知她不日要进宫参加皇后千秋宴。
陈阅微松了口气,可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王爷竟是如此爱重庄氏,庄氏的一句话,倒决定了她这个正妃有没有脸面。
但事情到这儿还没完, 她很快就听说, 庄家人前脚脱了籍, 后脚王爷就把京城的两间铺子和京郊的一个大庄子转到了他们名下, 不过半日功夫,庄家就从下等的奴仆变成了京城的小富户。
她气得头晕,可东西已经给出去了, 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
只好在心里宽慰自己,忍耐只是一时的,只要她在帝后面前站稳了脚跟, 寻机生下嫡子,不愁熬不过庄氏这个注定无嗣的贱婢!
可典礼署却不只给正院送了东西, 连昭阳馆和照春苑的两位夫人也同样收到了诰命服。
按大晋的规矩,像皇后千秋这种大宴, 宗室女眷中有诰命的侧室的确也是能进宫祝寿的,只是有些王府里不愿意给妾室脸面,到郡王爷这里,好像格外大方些。
陈阅微听说后, 面上什么也没说,转头就又碎了一套茶盏。
六月初三,千秋宴。
飞檐斗拱的殿堂内金碧辉煌,陛下在保宁殿设宴,龙涎香的气息在空气中氤氲。
皇后娘娘坐在陛下身侧,端坐于最上首的宝座之上,满头银丝一丝不苟地梳成朝凤髻,华美的赤金翟凤冠上珠光宝气。
她面容慈和,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下首按照尊卑品级贺寿的宗亲和臣子们,目光落在那些环佩叮当、珠翠生辉的女眷们身上,也是觉得格外赏心悦目。
她不爱排场,但年纪大了,人总是不免爱热闹的,看着他们为了讨自己欢心绞尽脑汁,心里也很难说不欢喜。
雕花门廊下,内侍高声传唱:“成郡王携王妃陈氏、郡王夫人方氏、庄氏觐见,为皇后娘娘贺寿!”
一身郡王礼服的周绍当先稳步踏入殿中。他身后半步,跟着身着安排按品大妆、仪态雍容的陈阅微,方氏和青娆也穿得比平日明艳华贵些,只是比起陈阅微,一举一动被交代过要更低调沉稳。
叩拜过后,周绍献上了精心准备的寿礼,是塞外得来的宝刀,倒叫皇后眼睛一亮。
她出身顾家,祖父和父亲都是知名武将,自小也是弄刀舞剑惯了,只当了皇后以后,学着要母仪天下,便变得端庄文雅。但骨子里,她还是爱这些东西的。
“成郡王有心了。”皇后赞了一句,为表嘉奖,又特意喊了王府的女眷上前来寒暄两句。
原只是走个过场,目光落在庄氏身上,却微微一顿,旋即看了身边的嬷嬷一眼。
嬷嬷脸上也有些惊奇之色。
皇后收回视线,对着陈阅微道:“陈氏,你年纪轻,身子康健,虽是新婚,本宫也难免要叮嘱几句,望你早日为成郡王开枝散叶,在府里,也要做好表率。”
陈阅微面色一红,连忙受教。
皇后关心成郡王府的子嗣,是好事,她不会在这种时候忤逆尊者,即便这话有些刺耳,像是在说她不贤德。
但她想着,顾皇后当了几十年的皇后,无论什么时候,都没必要纡尊降贵地同宗室女眷说话,或许,她同什么人都是这样的调子,半是叮嘱半是敲打。
哪知,下一瞬,皇后的视线就落在了庄氏身上。
“你……”
青娆怔了怔,没想到皇后还会和她说话,但她反应很快,知道今天这样的场合不能给周绍丢脸,连忙上前一步行礼:“妾庄氏,叩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凤体康宁,福寿绵长。”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陈阅微心头一喜,暗想:莫不是娘娘听说了庄氏在府中狐媚,有意要敲打训诫她?
一旁的周绍也微微蹙了眉,有些担忧地看了青娆一眼。
在看清楚她的相貌后,皇后面上的表情就更柔和了。
“生得真是齐整可人,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模样。”她却笑赞了一句,道:“好生侍奉你家郡王。”
青娆受宠若惊,万万没想到皇后会这样夸赞她,连忙恭敬地道谢。
一侧的陛下闻言也略有兴趣地看了庄氏一眼,目中闪过一抹了然神色。
周绍的这妾室,竟和他已经去世十年有余的岳母有几分相像……这倒也真是缘分了,怪不得皇后喜欢这丫头。
他心里想着,这成郡王府满府可都是妙人:周绍懂得投其所好,哄得皇后开心,他这妾室竟也托生了这样一副样貌,叫皇后看得亲切……甭管是正室侧室,总之都是王府的人,好处都叫那小子得了。
而旁边的陈阅微,则有些眼前发晕了。
她垂在身侧、拢在宽大袖中的手,指甲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能感觉到,殿中有无数不怀好意地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仿佛是在嘲笑她,她堂堂正妃,却比不得一个妾室在皇后娘娘跟前得脸面……
宗亲与众臣携女眷向皇后贺寿后,女眷们便由宫人引领从另一侧的殿门退出保宁殿,前往皇后所居的长春宫饮宴叙话。
众人先至,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才见皇后娘娘换了一身更轻便些的宫服从内殿出来。
裕亲王妃与河间王妃一副熟稔模样,带头笑语晏晏地捧着皇后说话,哄得皇后喜笑颜开。
对待近来在储君之位上格外炙手可热的两位王爷的正妃,皇后也不吝啬温和态度,与她们笑吟吟地谈着儿女经,瞧上去倒像是普通的婆母在教导儿媳似的。
到了长春宫里,地方略狭窄些,正妃们都围着皇后坐,青娆方氏等一众妾室便坐在靠后的绣墩上,连里头那几位的人脸都看不清。
青娆倒没觉得有什么,反而庆幸娘娘眼前有妙语连珠的河间王妃和裕亲王妃,好歹没让她的风头出得太过。哪怕这会儿她坐在这里,都能感觉到不时有审视的视线在她身上扫过,都是为了娘娘先前那一句忽然的夸赞。
方氏则有些失落。
从前在襄州国公府时,她靠着老王妃这个连着姻亲的长辈,还自恃和正室夫人差不了太多。王爷册封郡王时,也一并为她请了封——夫人的封号,听起来多么悦耳。
可这会儿到了宫里,她才猛然发现,妾室就是妾室,连在娘娘跟前开口的机会都没有。里间坐着的那几位,今日连个眼风都没有给她过。
就连近来在府里张狂得不得了的庄氏,也是一副低眉顺眼,与世无争的模样……
她扫一眼打扮得都格外隆重的各府侧妃、郡王夫人等人,见她们都似自己一般,手中捏着一颗葡萄,却半晌都紧张得没敢往嘴里送的模样,心头才泛上一抹释然的苦涩。
她好像一直活在自己的幻想里,幻想她与王爷还能有一个康健完美的儿子,幻想她还能如在襄州府时横行,却忘了,王爷已经许久没有踏足照春苑了。
原先觉得该恨庄氏狐媚,此情此景下,她才恍然明白了什么。
他们与过去不同了,向上追逐着一些东西的王爷,已经不再喜欢她的任性,更希望她识大体,懂本分。
这个念头让她心中一冷,想起许久以来,她不能接受自己辛苦生下的孩子容貌有损,索性对他冷脸以待,饶是他哭得再厉害,自己都不肯抱他一下……
她心头微酸,垂下了眸。
*
前头保宁殿里,酒过三巡,皇帝拍着河间王的肩,赞他进来办事得力,没有损了天家子孙的颜面。
一边被冷落的裕亲王笑容僵硬,过了片刻,他寻了个借口,扶额走入夜色里。
面孔隐在黑暗中时,他脸上的戾气才尽皆显现。
他就不明白了,论起亲缘,他的父亲是皇伯父一母同胞的弟弟,他自小也在先太后宫里长大,论亲近,怎么也不该不如那个只知道逢迎的周琚!
偏皇伯父如同老糊涂了一般,被人哄得团团转,叫他一看就心里堵得慌。
哪怕前头几年他没在京城,可自小的记忆让他对偌大的宫闱半点都不陌生,他心里窝着火,却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不能别人捏住把柄,故而散酒气也是寻的前庭的僻静之处,不至于搅扰宫闱。
席间皇帝对河间王的亲昵与盛赞,如闷锤般不断敲打他的神经,也许是酒吃得多了,一时间竟有些站不稳,手掌要去扶朱红阑干的一刹,忽然有人更快一步地迎上来,语调带着关切地扶住了他:“殿下?您还好吧?”
周璲警觉地退后一步,对上一双盛满担忧、翦水盈盈的眸子。
羊角宫灯下,却见来人身段曼妙,一袭鹅黄宫纱软缎宫装,容貌堪称绝色,只是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一瞧便是后妃打扮。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有些客气地拱手道:“本王喝醉了,有些唐突了,不知是哪位娘娘?”
听见他开口,那女子白皙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如同被朝霞浸染的芙蓉,慌乱地低下头道:“婢妾苏氏,见过裕亲王殿下。”
他从未见过此女,对方却偏偏一口喊出了他的身份……
裕亲王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此次选秀,众多出身高门的秀女,可陛下一个也没挑,都赏赐给了宗室和重臣。转头,皇后娘娘就在宫闱中挑了个宫女,听闻那宫女很是受宠,短短时日就被册封为宝林。
位分比起贵女出身的后妃们固然低了些,可她年轻无子,又是宫女出身,以这位皇帝陛下不贪色不逾矩的性子,已经算是盛宠了。
外界对此不乏议论,猜测这位苏宝林是有什么好手段得了陛下喜欢,此时裕亲王看清了对方的相貌身段,心中就不由嗤笑一声。
什么不贪色不逾矩的明君?
这苏氏的年纪,比他想象得还要更小一些,哪怕是在他府里给他长子做妾室都是使得的,老皇帝装得敬重皇后,不近女色,到头来还不是收了个柔情小意的年轻美人?
到底是老了,从前他爹老裕亲王数次想送美人入宫,皇帝都不允,如今倒是玩起金屋藏娇了。
在意识到面前女子的身份后,裕亲王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就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水波荡漾,似是饱含了倾慕之意,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原是宝林娘娘。”他稳住身形,刻意做出几分随意的姿态,笑道:“娘娘此时该在长春宫里伴驾,或是在陛下跟前侍奉,怎生到了此处?”尾音就带了些调侃意味。
“婢妾担不起娘娘称谓……”苏宝林连忙道,贝齿轻咬下唇,看了他一眼,声音渐次低微下去:“婢妾原本就在保宁殿一侧侍奉,方才在席间见王爷喝多了,似有不适,故而……”
她没有将话说完,但反倒更加引人浮想联翩。
佳人一副欲诉衷肠的模样,微微仰起头望着他,露出雪白颀长的脖颈曲线和姣好的身形。两人的距离不知何时仿佛近了些,他仿佛已经能够嗅到苏氏身上那份清幽的香气,不由喉头微动。
细论起来,苏氏的相貌其实是他最爱的那一类:行如弱柳扶风,面似娇花照水,卑怯中又带着妩媚,叫人一看就欲要收入囊中尽情赏玩。
到底是嫡亲的叔侄,连他都心生怜爱,陛下喜欢也是难免了。
周璲有些洋洋自得,不论面前的女子对他的倾慕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反映了一个事实:在苏氏心里,他那位高高在上的伯父不如自己。她要么是爱自己英俊风流,要么是觉得陛下垂垂老矣,看中了他年富力强,想永葆富贵。
这些小心思,在他看来都不是什么错处,反倒让他有些兴奋。
对方想攀附于他,他又何尝不想在这禁宫之中安插一个钉子呢?
“宝林放心,本王身子一切都好。倒是陛下年岁大了,本王在府中时常忧心圣躬,唯恐朝事纷杂,让陛下操劳太过……只恨不能为陛下解忧。”装腔作势的话语说得像是纯孝之人,但聪明人一听就会明白他的意思。
探听圣意圣躬,原是大罪,但苏氏得宠,时常伴驾,这种事对她来说不是什么秘密。
苏氏果然也很聪明。
她白着脸,纤长的手指紧张地绞着宫装上的丝绦,犹豫了片刻,才带着一丝决绝,附耳道:“殿下的孝心,婢妾自然明白。若是圣躬有违,自当告知殿下……只求殿下莫要忘了,今日寻芳的一片痴心……”
大袖交叠,两人的影子在月色下显得格外亲昵。美人的香气让周璲有一瞬的心猿意马,但他很快就清醒下来:今日宫宴,人多眼杂,即便他有些想法,也不能在此时……
于是他声音放柔,带着许诺的意味:“宝林待本王之心,本王自然牢记。他日功成,宝林想得到的一切,都会得偿所愿。”
二人喁喁私语了片刻,苏氏便面色绯红,提着裙裾迅速隐没在夜色深处。
周璲立在原地,脸上的志得意满之色再难掩饰。
陛下不亲近他又如何?有这样一颗棋子在,若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是不能使些不干净的手段……
*
福宁殿。
皇帝已换了明黄寝衣,正由一名老内使伺候着用热巾擦手。
他动作缓慢,姿态从容,哪怕是席间与多位臣子推杯换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也没有丝毫倦意。
殿门被无声推开又合上。
瞧见款款而来,眉目含情的苏氏,皇帝表情亮了起来,摆摆手让伺候的人都下去。
等人一走,苏寻芳便褪去了所有媚态与羞怯,步履轻而稳地走到御榻前,恭谨地向皇帝磕头跪拜。
皇帝的表情也恢复了淡然,没有丝毫优待的意思,等人行完礼,才慢悠悠地问:“办妥了?”
苏寻芳并没有起身,只恭谨地答话道:“不出陛下所料,他果然上了钩,想从奴婢这里探听圣躬的消息,恐有不臣之心。”便将方才见面的情形,一字不落地说与皇帝听。
一时间,殿内只有铜壶滴漏缓慢的滴答声。
“……知道了。” 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缓,听不出丝毫情绪,“他既然想知道,你便常去见他,告诉他就是。”
苏寻芳点头应是,自是明白圣意。
她被允起身后,亦没有靠近圣榻的意思,便如同福宁殿里最老实本分的宫人一般,不远不近地守在一旁,直到一盏茶过后,皇帝摆了摆手,她才摆出一个得意的笑,面色红润地扭着腰出了殿。
皇帝的目光终于投向窗外浓稠的夜色。
许多臣子都以为,他会对他胞弟的儿子另眼相看,故而便使劲浑身解数去讨好他,以为能占上什么从龙之功。
真是愚蠢啊。
他决定争大位前,便将什么兄弟之情都抛之脑后了,手上早就沾了亲兄弟的血。更何况,老五还一直对他有不臣之心,百般拉拢武将,意图谋反。
若不是太后苦苦哀求,他根本不会让老五活到太后闭眼后。
如今,老五的儿子果然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既然如此,他只好断了裕亲王一脉的美梦,叫他们好好认清现实了——
作者有话说:论刻板印象的可怕
皇帝:提出设想,设下圈套,验证设想,哼,你果然不忠君,把你干掉朕毫无心理负担!
第109章 第 109 章 南下
千秋宴落幕, 一众喧嚣如潮水般褪去。
按照规矩,周绍与王妃陈阅微同乘一架马车回府,马车内空间算不得大, 两人之间却没什么旖旎气息。男子微微阖着眼睛,似乎很有些疲乏了, 见状,陈阅微也不敢开口搭话,怕又说错什么惹了王爷不快。
再者,她也实在有些累了。
待两人回了正院,她回里屋换上了家常衣裳, 卸下沉甸甸的钗环, 紧绷了一日的筋骨才算略略松泛。
她深吸一口气, 对着铜镜挤出一个温柔的笑脸, 这才重新出去。
周绍坐在主位之上,眉宇间尚带着几丝疲态,但眼神却已恢复了惯常的锐利。见她出来, 当着下人们的面,他开口道:“今日宫中,你应对得宜, 未失王府体面。”
追随懿康太子多年,宫里自然也有他的眼线, 起不到什么太大的作用,却也能知道王府众人的表现。
陈阅微脸上的笑意立时真切了些, 王爷这话,是在奴才面前给她撑脸面了。好叫这些人知道,正院并没有失宠。
她心中欣喜,没怎么思考便作出殷勤小意模样, 走到周绍身侧,轻声道:“原也是妾身的本分。”说着,她略有些不满地嗔道:“你们是怎么服侍的王爷?天儿这么热,还不赶紧给王爷更衣?”
已经入了六月,虽是夜宴,可穿的是郡王礼服,从宫里一路回来,背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一边说,纤长的手指已探向周绍外袍的盘扣,动作带着一丝刻意的亲昵。
周绍扫了一眼女子精心描绘的眉眼,明白过来方才她缘何耽搁了些时间,从礼法来讲,他刚和王妃从宫里参加大宴出来,理应歇在正院……
他亦看得分明王妃眼里的殷殷期盼。
但想起那人在他耳边娇纵地叫他不许与旁的女子亲近,他的目光便疏离下来,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王妃的动作。
陈阅微手一顿,她看一眼一边捧着衣服、鞋袜、梳头家什的丫鬟们,终于回过味儿来,明白她们缘何恨不得钻到地底去。
哪怕是今夜,王爷竟然还是想歇在昭阳馆贱人那里!
她一颗心直往下坠,笑意僵在唇边。
周绍看着那缩回的手,却是微微松了口气,因难免有些愧疚,便想着待他赴淮州后将中馈交还给她,也算是给她几分颜面:“过两日,本王便要去巡察淮州了,府里府外的事纷杂,还得让王妃多费心了。”
放在平日,陈阅微或许还会欣喜,可这会儿明知道周绍是在安抚她,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想起皇后对庄氏的青眼有加,想起那些女眷们若有似无的打量,想起已经不再能被她随意使唤的庄家人……所有被强行压抑的屈辱和嫉妒,此刻被这无声的拒绝彻底点燃。
她咬了咬唇,忍不住老话重提:“王爷,淮州一去山高路远,您身边没个可心的人儿伺候着,妾身实在不放心。妾身思来想去,不若还是将曹氏和廉氏两位妹妹迎进府来,若是有懂事的,便带上服侍您……”
周绍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
距离他上一回驳了她的话,也不过才几日的时间。他明明不允,小陈氏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她究竟有没有把自己这个主君的话放在心上?
还是说,她在陈府里当惯了说一不二的娇小姐,如今嫁到王府,便要事事做他的主了?
这一瞬,他想起亡妻多年来对娘家的委屈隐忍,方才因她宫中表现而稍缓的态度顿时又冷了下来。
“此事本王早就有定夺,王妃忘性很大啊。”
虽是面上带着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饶是陈阅微再自行其是,也明白自己这话又犯了周绍的忌讳了。
她白着脸,试图辩解:“王爷,妾身只是担心您……”
周绍轻笑了一声。
明明是世家出身,小陈氏难道瞧不出来,他这一路有多凶险吗?倒像是他要去游山玩水,还携美同游……要是真担心他,就该担心她家爷还能不能带着这颗脑袋回到京城!
他很是失望,说不清是为了她只顾自己私心的小盘算,还是为她表面懂事实则愚蠢的性子,只最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王妃管好自己的事便罢了,外头的事,本王会自己思量。”
说罢,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正院内,昏黄的烛火摇曳不定,映照着陈阅微僵直的身影。
明明是夏日,可那人一走,这屋子仿佛就多了一股屈辱刺骨的寒凉,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她的面颊上。
……
虽然不悦,但陈阅微提起曹氏,还是给周绍提了个醒。
他没心思在此时纳美,但淮州一行,他或许还需要曹家的助力,如此,便不好全然将两个秀女晾在一边,太不给曹家面子。
翌日晨起用膳时,他便当着青娆的面吩咐余善长给曹家和廉家备上礼物送过去,尤其是曹家,除了曹氏的那一份,还有曹将军曹炜的一份。
余善长瞟了庄夫人一眼,见她眼里只有好奇,没有不悦,才微微松了口气,应是退下。
周绍就见她眨着黑葡萄般的圆眼睛看着自己。
他以为她吃醋,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曹家对爷有用,不能太过慢待。”至于家世一般的廉氏,顺带着而已,不好太过厚此薄彼。
青娆没想到他会同自己解释,表情有些羞赧。当日不允两位秀女进府,不过是她用来折辱陈阅微的手段,可瞧王爷的模样,曹氏明显是对他有大用,才要费心拉拢曹家……
她不免不好意思,嗔道:“妾不过是小女儿家的心思,若是碍了王爷大事,王爷不必顾忌我。”
周绍看她紧张地绞着手指的模样,晓得她是回过味儿来了。
他朗笑一声,宽大手掌贴了贴她有些烫的面颊,低声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了卿卿的事,岂能出尔反尔?”
见他表情轻松,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青娆心情也松快下来,至少她明白,王爷这样子不是全然被美色迷了眼,不过是逗弄她罢了。
曹家收到了成郡王府送来的礼物,表现得也很热情。
尤其是曹氏,她本就一直惴惴自己赐入王府却迟迟不得进门是否有什么玄机,这些时日,还有人在她耳边说,是王爷和宠妾庄夫人一时戏言,便将她们两个秀女搁在了外头不迎进府。
可今日王爷身边贴身的大监都来了,态度也算得上殷勤,想来并无不妥之处。
她也可以放心了。
曹家门第不低,可她只是伯父曹炜隔房的侄女,父亲只是个白身,在陛下年迈的前提下,能进炙手可热的成郡王府,已经是她最好的出路了。
曹炜初时心中却有些不快,但见余善长态度殷勤,带来的礼物也算贵重,还言辞恳切地转述了成郡王“此番公务紧急,归后必当妥善安置”的承诺,态度也就和善起来。
淮州世家是陛下的心头病,此番派成郡王下淮州,恐怕也是生了铲除世家之心。只是不知道,成郡王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备了回礼,他目送着余善长远去的身影,微微眯了眯眼睛。
圣心如此,若是成功归来,他只怕就要和成郡王绑在一条船上了。若是不成……损失了个隔房的侄女,也不算太亏。
*
郡王带着圣旨巡察淮州,该有的阵仗就小不了。
加上先前的筹备,又足足筹备了近五日,王府里才准备妥当了一切。
此时朝上传来一个意外的消息,礼部尚书秦岫告老还乡,陈阅微之父陈侍郎荣升尚书一职。
这消息传出来,许多人并不意外,只因陈家世代簪缨,陈弘章之父陈老太爷从前也官至尚书。陈弘章在礼部办差算得上得力,前头的上官退下来,提拔他再正常不过。
连裕亲王都有些羡慕周绍,岳家竟愈发得力了。
倒是河间王私下里和王妃嘀咕一句,也不知是周绍沾了岳家的光,还是陈弘章沾了这个好女婿的光。
甭管外头怎么想,成郡王府里,陈阅微高兴坏了,连服侍的下人们都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变得喜气洋洋。
红湘已经能下床了,立时便笑眯眯地来恭喜陈阅微。
陈阅微想起茯苓,也有些可惜,便对她格外宽容些,又赏了不少东西下去。
周绍下朝回来,却是眉头紧锁。
岳家高升,他原该高兴,可陈弘章一向同他政见不算相合……他摇了摇头,倒是更忧心陈家如今烈火烹油,待他出京,陈家会不会趁势对青娆下手。
青娆的身份毕竟不占优势,他在家中时,宠爱还能给她底气。他若是不在,阖府上下多半还是要看小陈氏的脸色。到这会儿,他甚至有些后悔平日里对青娆太过偏宠了。
青娆将他的愁绪看在眼里,只以为他是对远行一事心中忧虑,担忧前程,还懵懂地宽慰了他几句,道陛下既然有此安排,定然会留后手。
周绍蹙眉不语了许久,最后开口道:“此次去淮州,你同我一起。”
青娆正吩咐下人最后检查下有没有王爷平日里惯用的东西还没带上,闻言有些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愕然道:“……王爷?”
她晓得这回的差事是正经事,若是带上她,成什么样子?
周绍却已经打定了主意。
他没有太过拖延就准备出发,自然也不是去淮州送死的。思来想去,与其担忧待他归来红颜已成枯骨,倒不如将人带在身边,一时间倒颇有些生死与共的凛然了。
“你即刻让人收拾东西,明日与本王一道出发。实在来不及的,路上再买些也行。”他语气不容置喙。
见状,青娆便知道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东西齐不齐全倒罢了,主要是原先她还打算坐镇姐姐青玉临盆之事,如今一走,必然是要错过这大事了。
她心中思量再三,到底放心不下,开口求道:“王爷,我姐姐她们刚出府,万事只怕都还没理顺,不知道您能否派个府医过去,否则我这心里实在是……”
周绍想了想,亦是爱屋及乌地点头。
庄家人那里,的确也需要看顾。
于是应了青娆的意思,让人将盛女医派过去,又从暗卫里抽了几个得力的驻在庄家周边。青娆这边,也一股脑将原先准备好的药材送去了庄家,又让人再三嘱咐了姐夫郑安,唯恐届时有什么地方不妥当。
郑安知道厉害,拿笔一样样记下,不敢有丝毫遗漏。
一日后,成郡王车驾离京,一路向南,赴淮州。
第110章 第 110 章 做戏
成郡王的车队离京的那一日, 不少百姓都在路边看热闹。
只因这次排场格外大些,光是随行的马车就有三十几辆,跟车的随从接近百人, 前头的马车都快到城门口了,后头的马车才刚出成郡王府大门。
自打懿康太子去了, 京城的宗室们各个都夹着尾巴做人,这样的场面还真是少有。
这么看来,这位郡王爷还真是正宗的龙子凤孙,出门办差也不含糊该有的排场。
莫说是外头的人心里犯嘀咕,就是青娆自己心里也纳奇:便是先前王府众人举家上京时, 也不曾这样显摆过, 随车的行李和人都是分开的, 看着并不打眼。
那像这回, 活像旁人不知道他是领旨办差一般。
待出了城,车队走得就愈发慢,不急不缓的架势让同行的文官都心里打鼓, 明里暗里和王爷禀告了几回,生怕等办完差回京陛下会治他们怠慢之罪。
周绍却不放在心上,还笑眯眯地劝那官员要懂得及时行乐, 难得出京,该好好看看大好山河, 欣赏各地风情。
官员欲言又止,只见到郡王爷三不五时地就往后头的宠妾马车上钻, 竟是一副片刻不离身的态势,他摇摇头,不知道该说是王爷耽于美色,还是心存畏惧, 要在踏入淮州界前放浪形骸一番。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欲哭无泪:好不容易从翰林院熬到这个官位,还没有封侯拜相,他还不想死啊。
两人之间的对话很快就传了出去,就连千里之外的淮州城都有人收到了消息。
一身青色嵌花官袍的中年男子便笑着对上首的人道:“看来这位郡王爷这趟差事并不情愿,不过是碍于陛下颜面,来淮州应个卯,明公大可放下心来,将那几个交出去填了彼此颜面,想来也就应付过去了。”
上首之人头戴一顶黑漆细纱笼冠,紫棠博绫宽袍上密布华贵的菱格暗纹,腰间束着玄色犀角鞶带,明明是白身,却有灼灼之势。
近百年来,淮州一带就是世家豪族的盘据地,其中,又以夏、祝、秦三家最为气盛。
被官员尊称为明公的,便是夏家此代家主夏闽。
淮州的赋税,历来都是要先供着这些世家大族嚼用的,从前皇帝陛下无暇伸出手来整治淮州,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克扣得过于严重了,才会派官员来走一趟。每每这种时候,三家便会选出几个官员做替罪羊,不是外姓,便是旁支,才象征性地吐出些银子,两方也就相安无事了。
在官员看来,这一回也不过是因有人上折子写得太严重,陛下才发了火,派了这乳臭未干的小郡王过来走一趟。
夏闽却没那么乐观。
淮州一带的世家大族,都是屹立三朝不倒的豪绅,放在前朝,手里握着兵马,连皇帝都不怎么放在眼里——若是瞧不上眼,便换上一位推上龙椅。
可当今这位却是个有脾气有手腕的。在潜邸时,就领兵立下赫赫战功,塞外各族闻风丧胆。登基以来,边陲的那些小国更是有数个都被打得亡国灭种,明明连年战事不休,国库却越来越丰盈,让人不敢小觑。
从前也就罢了,皇帝膝下有太子,虽两方有明里暗里的较劲儿,可也都彼此维持着底线,他私心里揣测,大约是皇帝担忧动了手握兵马的世家,伤了太子的性命。
如今,眼看着天家后继无人,他还真怕皇帝是故意派这位郡王爷过来,届时不明不白死在淮州界内,趁着这由头便出兵攻打淮州。
世家手里握的有兵马不假,可他们承平已久,万一冲突起来,还真不一定能斗得过这位陛下。
于是便蹙眉叮嘱道:“等人进了城,多派些人手过去盯着,一来不能让他查出太多东西,二来也要防着有人背着我们对他下黑手,不好给朝廷交代。”
官员一愣,倒不曾想到这一层,不免意外地压低了声音:“听人说这位郡王爷正得君心,盛宠优渥,其父和陛下也感情深厚,总不至于故意派人来送死……”
夏闽冷笑一声:“再怎么感情深厚,也不是亲儿子亲孙子,能亲到哪里去?”
反正如若是他,偌大的家业后继无人,他是恨不得哪怕江山倾覆,生灵涂炭,也要让那些碍眼的人全都陪他一起下黄泉。
皇帝白发人送黑发人,面上瞧着还撑得住,谁知道心里是不是已经发疯了……
更何况,那人本就是个无君无父无兄无弟的疯子。
他负手走至窗棂前,只见天边阴云浮游,苍穹低垂,让南地湿热沉闷的夏日更笼上了一层不详的意味,一时间紧抿的唇线绷得更直了。
*
南下时途径襄州城,车队还在襄王府停留了一日。
周绍许久没见到老王妃和长子鹤哥儿,心中也很是想念,倒难得在鹤哥儿面前摆出了慈父模样。
老王妃提起鹤哥儿数月前生的那场病,叫她吓得不轻,故而周绍大婚她都没敢离府上京,只不错眼地照看着鹤哥儿,好歹是平安度过了。天高路远,她不想让幼子担心,便没有提起这场病,只以鹤哥儿体弱的由头推脱了。
此时再说,不免有让周绍出面与小陈氏解释的意思,免得她新婚便与夫家心生芥蒂,以为是夫家瞧不起她。
周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淡淡道:“她是小辈,只有她迁就您的份儿,哪有您处处照顾她心思的道理?”
老王妃听了这话,心里虽高兴儿子护着她,但也晓得她这儿子多半又是犯了左性了,不免劝道:“她年纪小,就是有不懂事的地方,你也多让着她。再者,总还有鹤哥儿他娘的情分在……你们是新婚,哪里磨合得不好的地方,你便告诉她,免得互相猜测,夫妻起嫌隙。”
从前陈氏在的时候,这种话她从没和儿子说过,心里也是有些置气陈氏数年无子的事。
可等陈氏红颜早逝了,她又慢慢回过味儿来,晓得这事怪不得她,有时就是天意如此,且与其让儿子横在中间两头受气,倒不如她这个老家伙软下脾气,多让让年轻人。
再加上鹤哥儿乖顺,又一直在她眼前,她不免对小陈氏也天然地多了份好感: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礼仪规矩不会差到哪里去,郡王府如今也需要这样有身份的主母来撑场面,这样幼子在外交际筹谋才不会太累。
周绍却不以为意。
要说年纪,他的确比小陈氏年长几岁,可青娆的年纪与她相仿,却比她懂事得多。他如今要争大位,盘算的都是一家子生死存亡的大事,没理由也没精力去谦让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继室。
这话他没说出口,免得让老王妃再添担忧,只道等他这趟办差回来,便接老王妃和鹤哥儿一起去京中小住。
老王妃自然是应了。
她瞧出儿子对新婚妻子的事谈兴不高,也不强求,便问这趟办差身边可带了服侍的人。若是没有,她便从襄王府里寻摸几个丫头让他带上。
周绍便笑了笑:“庄氏伺候得很好,母亲不必挂心。”又带着些炫耀口吻:“先时皇后娘娘千秋宴,娘娘还夸了她是个有福气的面相。”
老王妃实然不喜欢他这般偏宠一人的做法,但鹤哥儿这场病下来,磨了她不少心气儿,她眼下旁的想法没有,最关心的就是幼子的子嗣问题。
既然要争大位,就不能在这种要紧的事上给人留话柄。
“她是个懂事的就好。”老王妃微笑道,“既是如此,也该断了药,早些为府里绵延子嗣是正经。”
她见庄氏素来得宠,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便料想着该是因原先的身份问题,一直用着避子药。
可小陈氏不是原配,府上先头已经有了两子一女了,如今是要紧时候,倒也不必计较妾室子是否生在正室夫人之前的规矩了。
周绍抿了抿唇,到底没将陈家往他宅子里伸手的事说与老王妃,只点头应下,索性叫她误会了也好。
车队在襄州城盘桓了一日,才继续慢悠悠地南下,往江南东而去。
因这不紧不慢游山玩水的架势,直到七月中,一行人才到了毗邻淮州的洪州地界。
这一日,车队晌午时分进了稷城县,便在洪州稷城县县令的带领下,住进了县衙为他悉心准备的别院里。
县城里哪有什么豪奢的别院,这地界无非是郡王府的随从一早打过招呼,县令让当地的大户让出来的宅子。
随行的文官忍了又忍,等人都各自散了,才悄悄和一小将抱怨:“……若是脚程快些,关城门前必然是能进城的,偏偏还要耽搁一日……”
小将一路跟过来,自认早就看明白了这位郡王爷的作风,闻言嘻嘻地笑:“淮州城内,王爷说话可就不好使了,哪里如在洪州,住这么大的别院,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文官气呼呼地道:“再是不同,淮州的人还敢慢待龙子凤孙不成?分明是他拈轻怕重,不想办这差事……”
小将就安抚了这位大人几句,转头便偷偷和别院内宅里伺候的奴仆搭上了话。
“去瞧瞧,王爷在做什么?”
胡县令为郡王准备好了酒席,郡王也没有推辞,席间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宾主尽欢。
等席散了,那奴仆便见郡王爷直奔方才带来的女眷安置的屋子,她避过服侍的人,悄悄躲在了窗棂下。
青天白日的,里头却很快传来了衣物窸窣、桌椅挪动、床榻嘎吱摇晃的声响,更混着女子娇软细弱的嘤呜声,如春日的猫儿似的,挠得人魂魄都直激灵。
探子很快就寻了机会出去禀报:“……瞧这荒唐模样,说不定要一直闹到夜里。”
那小将便嗤笑一声,心头的警惕降至最低。
这位还真是宠爱随行的妾室,巴巴地留在城外,该不会就是为了好生与妾室春风一度吧?毕竟寻常赶路的时候,可没有这么舒服的宅子住。
等消息一层层递出去,屋内,目光清明的周绍却换上一身低调些的衣物,在趁着换岗之际带着青娆离开了别院。
第111章 第 111 章 暗市
淮州城内, 收到消息的人大松一口气。
今日适逢城中开赛珍会的日子,原是一季一次,哪曾想正好碰上这尊佛到来。幸而稷城县县令会逢迎, 一干人等留在了城外,否则只得将这桩事拖延到下一季, 就误了事了。
而此时淮州城那巍峨高耸的城门之下,一架马车摇摇晃晃地到了城门口。
守城的军士目光锐利,对每一个进城的人都严加盘查,他扫一眼面前不起眼的小车队,沉声喝问:“从哪里来的?路引!进城去作甚么?”
他并不客气, 说着便去掀车帘, 只见里头坐了位衣着富贵, 模样风流的年轻公子, 他怀里揽了个绿罗裙的美人,目光懒洋洋地看过来,随即扫了车夫一眼。
车夫立刻把原本在野外不好挂上, 怕贼匪惦记的徽记挂在了车沿。
军士一瞧,居然是永州巨富骆家的私标。
永州城内有两大巨贾,一个是先前为懿康太子做事的申家, 一个便是底蕴悠久的骆家。
车夫趾高气昂地开口:“车里是顾家三少爷,永州骆家是我家少爷的外祖家, 此番进城,是为了给亲家姨母夏五夫人送节礼。”
一听见这两个姓氏, 军士严厉的表情顿时一收,甚至挤出了几分恭敬的笑意:“原来是顾家的公子!失敬失敬。”
骆家在江南东西两布政司赫赫有名,虽是多年的商贾,有资格入仕的儿郎少, 可凭借着层层叠叠的姻亲关系,愣是多年屹立不倒。骆家的姑娘也在十年前嫁入世家夏家,虽然只是续弦,可膝下有子嗣,靠着这层关系,骆家的人如今在淮州内也是横着走了。
这位顾少爷虽然不姓骆也不姓夏,军士也丝毫不敢怠慢。
只是这几日瞧着,入城的商贾还真是多啊。
车队缓缓驶入淮州城内。周绍放下帘子,原本纨绔张扬的表情一收,目光平静下来。
这片土地,连同西侧商船云集、富贾众多的永州,曾是先懿康太子倾注心血经营的重地。
永州扼运河咽喉,盐粮商税汇聚如流,这些年来为东宫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银子;而洪州界,则是鹘影司势力最大的地界,身负替东宫监察淮州风吹草动的使命。
周绍接过鹘影司后,直到这次奉旨出行,才从那位神秘的鹘首的信件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所以,他们的车队进了洪州界内,就有足够多的办法遮掩那些窥探的视线,让他从容地自别院脱身,以普通商贾的身份混入城中。
而骆家,也是他先前在与云家对上时,拉拢的一股势力。
不过,夏五夫人这个冠了夏姓的出嫁女,对此一无所知。
好在,骆家给他安排的这个身份是姻亲顾家的纨绔子弟,出嫁后眼高于顶的夏五夫人从来是不屑于和这个外甥多亲近的,他用熟悉的人把节礼给人送去,再往秦楼楚馆里去一趟,对方就不会起疑。
淮州内城,夏家族人的府邸飞檐斗拱,连甍接栋,一眼望去竟不见尽头,似足足占了内城的一半之多。
这种规制,比起远在京城的禁宫,实然已经差不了多少了。
只是若问罪夏家,夏家总有说辞:枝繁叶茂,族人又喜好比邻而居,一户户拼凑出来的夏城,又怎能说是逾制呢?
“顾家”的仆人凭借腰牌进了夏城,只见其中仆妇成群,衣饰光鲜,行走间悄然无声,规矩森严。
转过数座数座玲珑石桥,观得引水为脉,叠石成岳的园林,直到一座覆着琉璃瓦的宽敞院落,才见到了夏家的五夫人。
果然,夏五夫人在听到自己那姓顾的外甥来送礼,当面笑吟吟收下,转头就拧了眉和丫鬟抱怨:“人都不露面,哪里是来探望我这个姨母的?我看他,分明是去探望那些花娘的!”
丫鬟早就见怪不怪,只笑道:“表少爷不过是年轻贪玩,又从来没给您惹过乱子,您不爱瞧他,便让他自去顽,总归这淮州城内是夏家说了算,就是有什么小麻烦,底下的人也自会照顾表少爷的。”
这话哄得夏五夫人舒坦了起来。
她虽是骆家女,可骆家是商贾,在永州内忌惮的官僚太多,不似在淮州,她走出去,人人都要敬她三分。虽不喜这个不上进的外甥,可人既然千里迢迢过来给她送节礼撑了面子,到底要多照料几分,免得他回去说她这个姨母在淮州说不上话。
“你素来是个懂事的,便劳你去外头传个话,寻常的东西,他若要,便给了他,回头找我来对单子就是。”
丫鬟自是应下。
……
宵禁的时辰一到,城中坊市便逐渐寂静下来,唯有城西的一处,灯火通明,丝竹不休。
各色香车宝马停在巷口,宵禁的兵士只作未见。
白日里,此处是供人典当的珍玩斋,入了夜,便成了豪贵穿梭的暗市,专营秘卖勾当。
而今日,又恰巧是珍玩斋一季才一次的赛珍会。
每到这一日,便引得江南巨富们为这些奇珍罗列争相斗富,沦为当之无愧的销金窟。
门人一早得了打点,知晓夏家的外甥顾三爷要来,一早便准备好了雅间与美人,谁晓得,从马车上下来的却是一对人影,笑意就僵在了脸上。
他有些犯难:“顾三爷,带女眷进去,是不是有些犯忌讳?”
寻常的坊市也就罢了,这暗市里头,可多的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美人一身绿罗裙,将腰身掐得细细的,行动间起起伏伏,即便用轻纱掩面,从那双眼睛也看得出是个绝色美人。
门人有私心,若叫顾三爷带了这女子进去,他们准备好的人只怕就要沦为庸脂俗粉了。
——暗市准备的美人,可不仅仅是为了让这些爷图一乐,更要紧的,是鼓动他们为了面子一掷千金,好让暗市赚个盆满钵满。
哪晓得他刚说了一句,那美人却不依了,声音娇滴滴地就往顾三爷身上靠:“爷,您今日说好要带妾见见世面的!什么地界,还不能让我瞧,难不成里头都是勾引您的倡优?”
就见顾三爷被迷得眼睛都移不开,掐着美人的腰杆来回摩挲两下,就扬着下巴对门人道:“爷今儿还偏要带人进去,你还要拦爷不成?你可别忘了,爷的靠山!”
门人心里直骂人,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没怎么犹豫就点头应了。
罢了,瞧这小妖精搬弄是非的本事,又正得爷们欢心,放人进去说不定比他们原先准备好的人都好用。
他们要的是赚钱,可不是往人家宅子里安插人。且这些纨绔子弟,外面风光,在家里却做不得主,即便是送了人,他们也没本事将人带进宅子里去,实在是赔本的买卖。
两人步入内厅,金童玉女般的组合也是很让人亮眼,但真正的“顾三”从前只来过一两回淮州的烟花之地,不曾踏足这暗市,故而在这里是个生面孔。一时间,也没什么人上前来和他打交道。
内厅里,四面以整排的乌木浮雕屏风隔开一个个相对私密的雅间,透光而不显形的云锦在屏风上显得流光溢彩。
给“顾三少爷”准备好的雅间里,原本有个露半酥肩,姿态妖娆的花娘,见三爷揽着个面生的女子进来,一打量便知道不是他们这里头的人,还暗地里存了较劲儿的心思,拖延着不肯退下,非要敬顾三爷一杯酒,眼波飘荡地对着他笑。
顾三爷的女伴却来了脾气,斜了她一眼,见里头没有旁的男子,便解下了面纱,也素手敬了三爷一杯酒。
那花娘原本不当一回事,挑衅地看过去,却一时看呆了。
真是好美的一张脸,显得她刻意涂抹上的脂粉都有些油腻腻起来。
又见顾三爷眼神都黏在人家身上,一眼都吝啬给她的模样,晓得对方恐怕正是新鲜的时候,只好气馁离去。出了雅间,人都快被气哭了,数落安排的人没存好心,故意给她没脸。
那人知道这花娘素来受器重,自然赔罪不迭,又暗暗打听里头的光景。
晓得那顾三爷当真是个贪图美色的浪荡公子,只晓得哄美人欢颜,愈发放下心来——随着城外那位主儿的到来,近来城中的魑魅魍魉不少,这顾三爷虽然有夏五夫人的背书在,可到底是生面孔,他不得不格外小心,免得让人拿了错处。
待人走了,周绍懒散地靠在圈椅中,手臂自然地搭在青娆的椅背上,随意地卷着她一缕垂落的发丝把玩。
主厅前方的玉台上,随着一位口齿伶俐的“舌人”出场,气氛变得热烈起来。
前几件唱卖品不算太稀罕,不过是金银器物、 字画真迹之类的东西,若是肯花高价,在外头也不是买不到。
作为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周绍对此表现得兴致缺缺,只是偶尔举举牌,并没有势在必得,所以没有拍下。
而后,舌人热情洋溢地介绍了一对“珍品”——竟是一对国色天香的胡姬。
她们生着蓝色的曈眸,模样艳丽,是鲜见的塞外风情。
候在屏风外头的侍从就见顾三爷果真举了牌子。
可很快,他怀里的美人就闹起来。
“爷,我不许您买她们!这种伤风败俗的玩意儿,怎么能进我们顾家的大门?”
那位顾三爷竟是当真宠爱那美人,被如此顶撞也不生气,只是过了一会儿,就遗憾地收了牌子。
侍从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像这样的“珍品”,原本就是预备给这些财大气粗的纨绔子弟的。
打得就是激得他们冲昏了头脑,为佳人一掷千金。
否则,再周正的模样,哪怕放到秦楼楚馆里,也卖不到什么高价。交给人牙子,顶了天也才二三十两。
顾三爷这女伴还真是碍事,首饰钗环不哄着爷们给她买,争风吃醋她倒是头名。
不多时,暗市的管事人便笑眯眯地进来了,低声问今日是不是伺候不周,竟一时没有让顾三爷特别喜欢的东西。
周绍面上依旧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甚至还偏头与青娆耳语了一句,惹得她故作娇嗔地推了他一把。
逗完美人后,他才兴致缺缺地看过来:“爷是听我家老爷子说,你们这里今日有好东西,才过特意来瞧瞧的。可这些东西,都不是能拿给我家老爷子邀功的。你们没点真材实料,还想让爷掏腰包?爷是有钱,可也不是专程让你们蒙骗的。”
闻言,管事人的表情反倒变得意味深长了。
他躬身一揖,笑眯眯地道:“三爷且耐耐性子,还有最后一样东西,还没有呈给您瞧呢。”
第112章 第 112 章 “这淮州府的水,也太……
夜渐深沉, 淮州城内的暗市中,赛珍会却正值喧嚣顶峰。
斋内烛火如昼,映得满室流光溢彩, 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与酒气交织的靡靡气息。
主厅中央的玉台上,舌人满面红光, 声音里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道:“今日压轴珍品,乃是吕城县盐场监当官一职!正八品衔,领朝廷俸禄,辖盐场百亩。”
此言一出,瞬间将全场的气氛推得更加热烈了。
周绍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顿, 眼底掠过一丝冷冽。
烛火在他瞳孔里明明灭灭, 映出几分嘲弄神色——前朝卖官鬻爵之风肆虐, 终致天下大乱, 如今本朝科举已成规制,淮州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当真是将朝廷律法视作无物。
且盐场乃利税重地, 虽是末品小官,却握着实权,寻常商贾求而不得。
听到这里, 他已经隐隐明白为何淮州府如此阜盛,交给朝廷的赋税却少得可怜:这等油水丰厚的位置, 任上的官员却大多是用这种手段买上来的,把柄捏在旁人的手里, 就是没有半点姻亲粘连关系,也会天然地站在士族的一方,与朝廷做对。
先前露面的管事人适时地走进雅间,脸上堆着谄媚的笑:“顾三爷, 这官职可是为您量身定做的。您有骆家与夏家做靠山,再添个正经官身,日后走出去,人人都要再敬您三分。”
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暗示,“且吕城盐场每年的孝敬,可比这买官的银子多得多呢。”
——虽然大头都被三家人拿走了,但漏出的些许油花,也足够打发这位爷了。
周绍懒懒地掀起眼皮,指尖在茶盏边缘划着圈:“哦?这么好的差事,怎么轮得到我?”
“三爷说笑了。” 管事人弓着身子,语气愈发恭敬,“夏五夫人的面子谁敢不给?您想想,日后您在吕城任上,还能照拂骆家的生意,这是双赢的美事啊。”
盐场这种官职,得知根知底的人来看着,寻常时候三家人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今日是夏五夫人开了口,他们想着顾三爷到底是姻亲,这才拿了这官职来讨他的欢心。
正说着,忽闻外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青娆与周绍对视一眼,很快便寻了借口出去,在楼梯角佯作整理裙摆时,她瞥见一个奴仆模样的中年男子被门人引到了最里头那个雅间,她装作好奇地随口问端着茶盏四处游走的伙计那是什么人,伙计扫了她一眼,见她身段窈窕,声调温柔,回话的态度也不免和善些:“想是哪家官员的管事吧。”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也不怎么纠结的模样,往院子里站着吹了吹风,便又态度自然地回到了雅间。
此时,舌人已经开了价,这个八品的官职,开价便是六百两。
“顾三爷”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玉佩,直到价格炒到一千两才懒懒地举了举牌。
“一千五百两。”替报的小厮高声道。
周围的人静了下来,一个末品小官,大的作用起不了——江南东布政司的盐场都被世家牢牢把控着,他们买了这官,也不过是应个景儿,得个好听的名头,也就是这等纨绔子弟,才敢掷下如此重金。
最终,周绍以一千五百两银子的价格 “拍下” 了吕城县盐场监当官一职,管事人笑得合不拢嘴,连忙让人奉上委任文书。
青娆看着那纸盖着州城红印的空白文书,只觉得荒唐——朝廷命官的委任状,竟成了暗市叫卖的货品。
周绍的反应要平淡得多。
盐场官吏不过是微末小官,任职都不需要经过吏部,这个官职,即便被人捅出去有收受贿赂的嫌疑,也大不了牵连州城衙门的官员吃些挂落,毕竟,这不是明文规定必须经过科举才能任职的官职,只能说是叫人钻了空子。
真论起来,对方大可以狡辩说自己无知,任人唯才云云。
他只是更好奇,压轴的都如此饱受争议,那余下的那件唱卖品是什么?
可惜,台上的舌人只是笑吟吟地道:“还有最后一件珍品,专供少数贵客。”竟是遮遮掩掩,不肯对人明言。
见旁的雅间的客人仿佛已经见怪不怪,周绍微微拧了眉头,不悦地喊来管事人,嚷嚷道:“什么东西还不能叫爷知道?怎么,你们珍玩斋的人瞧不起我们夏家不成?”
管事人嘴角微微抽搐。
不过是夏家的姻亲,倒是扯上夏家的虎皮了。
可纨绔子弟自来都是这种派头,管事人早就练得老辣,闻言也不生气,只笑眯眯地道:“三爷何必大动肝火,那东西,不适合您。”周绍竖眉,正要再装作一副无理取闹的模样,对方却意味深长地透露了一句:“或许,等您走马上任之后,会再收到我们的帖子。”
他表情一顿,心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嘴里还嘀咕道:“神神叨叨的,小爷可没这闲心!”
管事人笑意僵在脸上,罢了,蠢货他又不是头一回见,好歹让他们赚到了银子,装作没听见也就罢了。
赛珍会散去,周绍毫不留恋地揽着美人的腰肢离去,等一上马车,青娆便在他耳边道:“最后用五千两拍下那东西的人,或许和官家有关。”
周绍也想到了这一点,管事人的提示,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想买那东西,首先,他要是个官。
他心中有了猜测,便暗中留下人手,让他们悄悄跟上了从那雅间出来的人。
夜色已深,今日已经出不了城门了,他只能先回骆家给他准备好的别院去歇上一晚。
三更时分,仍未入眠的周绍从暗卫那里拿到了今日那人拍下的泛黄卷轴和一页如法炮制的空白升迁文书。
只是这一回,上头盖着的是吏部的官印。
升迁的官职是,康安县令。
如若他没有记错的话,春闱之时,陛下才刚刚从进士里选了人,派到康安这个富庶的县城做县令。
这会儿,朝廷还没收到康安县县令有什么不妥的消息,对方竟然已经将这个官职拿出来售卖了。看来,等待原县令的,不是病退,便是亡故啊!
而那泛黄的卷轴上,竟是林林总总列出了十数个官职,每一个的级别都不低于县令,更有州城副官一职赫然在列,明码标价,连拍卖都无需,这些受邀的人随意挑选,圈出,付银子,便能不费力气地拔擢到这个位置上。
烛火跳动间,他眼中的寒意几乎要将整间屋子冻结。
知道他们有不臣之心,却没想到,他们胆大包天到把陛下的颜面放在地上踩。
跟他们比起来,云贵妃娘家的那些人简直就只是跳梁小丑了。
怪不得,懿康太子在世时,要在永州和洪州费尽心血做了这么多布置。怪不得,陛下好端端的为赋税发那么大脾气,想来,陛下刻意安插过来的钉子,近日来已经被对方拔除得差不多了吧?
青娆也睡不着,披上衣服站在他身侧扫了一眼,见他没有避讳她的意思,便带了认真。
却是越看越心惊,深吸一口气道:“这淮州府的水,也太深了些。”
他抬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淮州城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水深才好。” 周绍冷笑一声,将这些东西都统统收拢好,“正好一锅端了。”
在来的路上,他故意放慢了行程,走走停停,可不止是在游山玩水。只要他不被三家的兵马困在城中,他就有把握在这回给陛下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身为周家的儿郎,他只觉得这些蠹虫是在败坏周家江山的根基,长此以往,朝纲混乱、任人唯亲是迟早的事,陛下苦心经营的科举制只会付诸东流,他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愤怒。
不过,眼下还有一道关卡需得冷静度过——
他的人是用了武力将对方的人和赛珍会的管事人打晕了,从他们手里夺来的东西。
这是要命的东西,他们不会不知道厉害,等明日天一亮,他就要赶紧出城门去,否则一旦城里戒严,光是夏五夫人那儿都随时随地可能将他认出来。到时候露了馅,那可真就是插翅难逃了。
他拥着青娆的腰肢,亲了下她的额头:“明日,你就要和本王一起逃亡了,怕不怕?”
青娆怔了一下,旋即笑靥如花地握紧了他的手。
“跟着王爷,做的是大事,妾只觉得,好似生活从来没有这般精彩过,又怎么会怕?”
没有踏足淮州城时,她从来不知道,普天之下,还有这样没有王法的地方。这哪里还是大晋的土地,分明就是夏家等人的私有物了。
在王府里头时,她被逼无奈囿于内宅的那些算计里头,若是不能赢,丢的就是性命,可即便胜了,心中其实也未尝是高兴的。
但这一日进了淮州城的见闻,却叫她隐隐有些念头:要将这些割据一方,为非作歹的世族一网打尽才好。
——君不见,这些一掷千金的世族老爷和贵公子穿得多么豪奢,淮州城又是多么的繁阜,可城门口的乞丐,却比她见过的任何一座州城都要多。
那些私相授受的官职都落在了如“顾三爷”那般的酒囊饭袋头上,淮州城内尚且如此,等入了下头的县城,情形只会更糟。
光线如此昏暗,周绍却觉得她的面孔骤然变得鲜活艳丽,带着动人心魄的美。心底更有股遇风便燃的烈焰,此刻簇簇灼烧起来,忍不住动情地俯身去热烈地亲吻她。
窗外的风卷着别院里池塘晚荷的清香涌入,烛火猛地摇曳了几下,映得两人的身影在墙上忽明忽暗。
他们可真像一对绝命鸳鸯。
青娆被他逗弄得恨不得软成一团,只得死死地攀附着他,眼眸迷离间,泛起一个略有些不祥的念头——
作者有话说:修改了一下末尾哈
第113章 第 113 章 事发
洪州稷城县, 别院。
檐角铜铃偶被晚风拂动,发出两三声细微的响动,旋即又被浓重的寂静吞没。
睡眼惺忪起夜的小将刚脱下衣裳准备倒头大睡, 看一眼内院的方向,心头却无端掠过一丝异样:
自打昨日午间席散, 王爷揽着千娇百媚的庄夫人入内,便再未踏出房门半步。仆役们送水送食,皆被守在院门外的王府亲卫拦下,亲自转交,言道王爷与夫人不喜搅扰。
这本也寻常, 王爷待庄夫人向来恩宠无度。
可不知缘何, 这会儿他却眼皮直跳。
他奉命监视, 虽不敢靠近, 但整夜也有留意,如今细想,那院子的动静似乎太过安静了些, 仿佛……人去楼空?
这个念头一起,他后背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昨夜的赛珍会,家主夏闽原本是不肯照常举行的。偏偏管着家里庶务的五爷不肯放弃到了眼前的金山银山, 在听闻王爷不进城后坚持继续举行,只是千叮万嘱, 要他格外留心这位王爷行踪。
这别院里也不止他一个眼线,故而昨日他并没有过分警惕, 也只以为是同寻常一样,郡王爷只是爱同庄夫人耳鬓厮磨罢了。
再躺下去后,他就有些睡不着了。
好不容易熬到东方天际泛起一层鱼肚白,他咬了咬牙, 佯作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直直往内院去。
“烦请这位兄弟通禀一声,外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请王爷决断。”
守门的护卫看他一眼,表情却没有丝毫松动:“王爷同庄夫人在里头,没人敢打扰,你不要脑袋,我还要。”
他的语气仿佛很寻常,带着一股历来被王爷重视的优越感,可无论小将怎么求,对方都不肯松口,甚至不愿意去问上一声。
皇家威严固然不可冒犯,可奉旨出行的郡王爷,当真能不顾忌外头的形势,心安理得地同爱妾居安一隅吗?
小将心中起了疑心。表面上,他叹了口气,嘱托护卫若是王爷起身了,麻烦他通禀一声,他立刻就过来。
实际上,他出了院子便直往宅门去,冷汗津津地匆匆牵了快马,翻身而上,猛抽一鞭,朝着淮州城方向绝尘而去。
他必须立刻告知家主,郡王怕是金蝉脱壳,昨夜已然入城。
而守门的护卫迟疑了一会儿功夫,也察觉出不对,派人打听后得知并没有人在府外禀报什么急事,又遍寻方才那小将而不得,顿时眉头紧锁。他咬了咬牙,前去和亲卫统领禀报来龙去脉。
这几人是少数知道王爷行踪的人,统领在听到的一瞬间,立刻派人去查马厩的情形,得知果真少了一匹马,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不对劲,怕是出岔子了。”
他低喝一声,对下属吩咐道:“不能再等王爷的号令了,我们要立刻出发接应王爷,那些人手里,可是有家将和兵马的。”
而此时,距离小将离开,已经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了。
……
天光破晓,晨曦如碎金般洒在淮州城巍峨的城楼上,挂着骆家牌子的马车缓缓驶至城门。
守城的张校尉正打着哈欠伸懒腰,眼角余光瞥见车沿悬挂的骆家徽记,认出正是昨日那位 “顾家三爷” 的马车。
他走上前,半是谄媚,半是纳奇地搭话:“顾三爷好兴致,这大清早的,是要出城往哪儿去?”
昨夜城中贵客多,上头早交代了,对于可疑的人都要仔细盘查。
这顾三爷固然有可靠的身份,可这等纨绔子弟起个大早出城门,也算得上稀奇事了。
里头的人没理会他,显然没将他放在眼里。倒是车夫头也不抬地扬声道:“我家三爷说城里闷得慌,带着女眷去城外西山赏晨露荷花去。”
张校尉心中不屑:他听闻这顾三爷书都没读过几卷,哪有这么高雅的情趣?
什么赏花,依他看,是昨夜在秦楼楚馆厮混够了,带着相好的去寻个野趣罢了。
隔着半掩的帘子,他都能依稀瞧见里头的女子搔首弄姿地与他调情,没有半点良家女子的做派。心中摇头:这顾家还真是家风不严,竟由得子弟在外头如此胡混。
但面上却是笑吟吟地称赞风雅,他挥了挥手,还示意兵士放行:“去吧去吧,注意提醒你家三爷,别忘了宵禁前回城的规矩。”
马车轱辘碾过城门下的石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与迎面奔来的一匹快马擦身而过。
小将心急如焚,只匆匆给校尉出示了夏家的腰牌便快马进了城,丝毫未曾留意那辆看似寻常低调的马车,只一心往城内夏府赶去。
而此时的珍玩斋内,乱象初显。
一个小厮端着铜盆进了管事人的屋子,刚推门进去便惊得将手里的铜盆掷在地上,水撒了一地。
只见往日里趾高气扬的管事人被反手捆在榻上,嘴里塞着粗布帕子,双眼瞪得滚圆,脖颈处青筋暴起,愣是连发出动静都十分困难。
消息传到夏五爷耳中时,他刚从新纳的小妾屋里出来。
听闻管事人被缚,昨夜赛珍会拍品的名目不翼而飞,他猛地瞳孔骤缩,手指死死攥住桌案边缘:“是什么人做的,可查到了?”
珍玩斋的人却是一问三不知,只因管事人是从背后被人打晕,是谁做的,一概不知。
夏五爷心突突地跳,气得恨不得将腰间的印信砸在来回话的人脸上:“废物!一群废物!”
若是被三家里的什么对头搅扰的还好,对方闹不出什么大的幺蛾子,就怕,和昨日刚在旁边的洪州歇脚的成郡王有关。
可淮州一带是他们家的地盘,成郡王就是过江龙,也没道理能在此处大摇大摆……
他急匆匆地准备出府去查这件事,在待客的花厅处恰好遇见了赶来的小将。
夏五爷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费了心血送到成郡王的随行队伍里的人。
“你来做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他强自镇定,希望能从对方口中听到是他多想了的话。
可小将面沉如水,禀报道:“五爷,事情怕是不好,昨夜成郡王恐怕是进了城里。”
夏五爷不敢置信,他明明布下了天罗地网,对方怎么可能会如此轻易地进了淮州城,还无声无息地做成了这件大事?
他将管事人昨夜就送来的人员名册看了又看,目光倏尔在一个人名上死死盯着,忽然拍案而起:“好一个骆家!”
昨日骆氏在他面前刻意说娘家人的好话,他本还没放在心上,只当随意拉拔一个姻亲,若是对方有意做官,给个差事也不是不行。
可如今一细想,顾家那小子虽然纨绔,可到底懂规矩。怎么昨日进了城,半点没有来给他们这对长辈问安的意思?
而能大摇大摆冒用骆家亲戚的身份进城还不被骆家人发现,那是显然不可能的。至少,骆家老爷子必然是知道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首鼠两端的老爷子居然会在这件事情上下了这么大的血本,居然敢如此明晃晃地站在朝廷那边……难道他们以为懿康太子没了,他们攀上了别的储君候选人,就能将申家压在底下?
他气急了,命人立刻将城中戒严,不许让一只苍蝇飞出去。
可守门的校尉却来禀报,道方才顾三爷已经带着女眷出了门。
闻讯赶来的一同管理着暗市的祝家二爷一听,眼珠一转,就鼓动道:“夏五哥,这有什么好怕的?赶路回到县城总还要半日功夫,派些好手追上去,宰了他,夺回东西,再栽赃给骆家就是!”
见夏五爷不答,他眯了眯眼睛,笑道:“五爷不会是舍不得让你那位夫人伤心罢?啧啧,你可别感情用事,这事若是被夏闽家主知道了,恐怕你讨不了好啊。”
裕亲王是他的堂妹婿,他对朝政的了解要比这一代很少有人出仕的夏家要多得多。
祝氏固然也势大,让皇帝忌惮,可毕竟和不少宗亲国戚有联姻,皇帝隐隐是觉得能掌控祝家的。这一回成郡王被派过来,十有八九是为了打夏家的主意。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平日里三家好得像穿一条裤子,可碰上事了,祝家二爷想得更多的是怎么从夏家身上分上一大块肉——没道理陛下能分,他们这些人不能分啊。
更何况,虽然河间王才是裕亲王正儿八经的夺嫡对手,可这个差了一辈的成郡王,近来也是炙手可热。能一箭双雕为裕亲王铲除这个小子,对他们也只有好处。
闻言,夏五爷陷入了沉思。
他近几年帮着家族管理这些庶务,原本是炙手可热的,可这种要紧的关头,由于他姻亲的缘故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一旦被家主知道了,恐怕他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于是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传我命令,调三百家将,往西山方向追!死活不论,务必把东西拿回来!”
真要是不小心把人弄死了,那就是骆家没给喜欢假扮别人身份的顾小公子配足人手,被西山的匪徒残忍杀害了……要怪,就怪骆家胆子太大,敢诱骗成郡王孤身出行。
始终跟着的小将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可他见识有限,一时倒是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妥。
只是欲言又止地低声劝:“可那毕竟是宗室子弟……”
话音未落,夏五爷就狠狠瞪了他一眼,显然是很不满他没办好差事,让成郡王在他眼皮子底下玩了这一出金蝉脱壳。
且他也没觉得,周家江山有什么了不得。放在一百年前,周家人连给他提鞋都不配。如今不过是穷人乍富,难道还真能斗得过他们这些百年世家吗?
夏五爷自小被夏家老祖宗教导长大,傲骨铮铮,根本就没把宗室子弟放在眼里,丝毫没有敬畏之心,只觉得夏家极其强大。
小将顿时不敢再多说。
夏五爷如今在夏家很有权势,他的命令一下,很快便有骑兵快马出城,往西山的方向追去。
而家主夏闽,直到从祝家的清河城回到淮州城内,才知道家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此是后话不提。
第114章 第 114 章 遇险
西山深处, 层峦叠嶂,翠微苍苍。
甫一离开官道,遮天蔽日参天古木便将天光遮得只剩细碎痕迹, 头顶偶尔有不知名的鸟雀发出尖锐短促的啼鸣,更衬得这片山林幽邃寂静。
青娆被周绍稳稳抱在怀中, 跃下马车时带起的劲风拂过她耳畔。
他在她面前,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模样,可这一刻,他动作迅捷如豹,臂膀有力地托着她, 几个纵跃便隐入道旁密林深处, 很快便与那架仍旧在官道上疾行的马车拉开了距离。
青娆紧紧环着他的脖颈, 心悬在嗓子眼, 看着他沉静的面庞,又觉得有些新鲜。
仿佛她嫁的不是天家子弟,而是哪个有一把子力气的山野武夫。
刚一入西山, 周绍就发现了后头有人似乎在疾速追过来,他没有迟疑太久,就抱着她离开了马车, 显然是要让车夫唱一个空城计,将追兵引到前头去。
等他们发现不对再折返回来时, 这座山就会如同一道天然的屏障,将藏身于此的人掩藏起来。
周绍抱着她在一处巨石后停下, 将她小心放下。
此处地势稍高,透过藤蔓缝隙,能隐约望见下方官道的蜿蜒一角。他凝神屏息,侧耳倾听片刻, 确认追兵暂时被马车引开,才微微松了口气。
但还是太近了。
他压低了声音:“往里再走一段。”
青娆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往山里走。
因提前知晓今日的路程恐怕不会太顺利,二人准备的衣裳还算简便,瞒过了城门守卫的眼睛后便将繁重的外裳褪在了马车里头。
青娆是一身豆绿短襦配上裤儿,周绍也是藏青色的窄袖直裰 ,乍一看之下,倒是瞧不出两人的富贵身份。
山林间落了一层厚厚的枝叶,踩上去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周绍很是认真,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相对稳固的岩石或虬结的树根上,避开湿滑的苔藓和松软的泥土坑洼,同时侧身提醒青娆沿着他走过的路走。
两人都提着心,一时间也没有心思交谈。
走着走着,青娆忽然觉得空气仿佛变得湿重粘稠起来,她迟疑了一瞬,目光往左右逡巡了一圈,视线顿时僵住了。
只见右侧岩缝阴影处,三角蛇头高昂,幽幽地吐着蛇信。
她瞳眸一缩,虽然常年生活在内宅大院里,对山野之间的东西没有什么见识,可少有的生活经验告诉她,像这等通身覆着艳丽的翠绿环纹的深山蛇,多半是有剧毒的。
她正要开口提醒周绍,那道翠影却比她更快,迅疾如电地从缝隙里窜出来,直奔走在前面的周绍而去。
“王爷小心!”骇然之下,青娆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前一扑,整个人撞向周绍,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那致命的毒物。
早在昨夜,她就已经想明白了。
这趟办差,并不似一开始一般风平浪静,而是暗藏凶险。尽管如此,王爷还要坚持把她带在身边,想来就是因为陈家大老爷升迁,陈家在京城的势力更加坐大,她留在那里,难保性命。
所以,被王爷带在身边,才是最万全的做法。以王爷的性子,十足十送死的事他不会做,所以,他生,她就能活,他死,她的日子也只会生不如死。
她的性命,庄家满门的希望,都系于他一身。
但万事很难皆遂人愿,早在出发时,青娆便已经想好了:若有不测,她宁肯牺牲自己这条命,也一定要保住周绍。只有如此,他才能念着自己的情分,保全庄家剩下的人。
——他活着,才有她家人的活路。
所以,遇此惊变,她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作出反应。
周绍悚然一惊,在她扑过来的电光火石之间便反应过来,将她往身后用力一拽,同时腰间佩剑迅速出鞘。
“锵——”
寒光乍现,剑锋精准地扫向蛇影。
然而,变故发生得太快太近。青娆那一撞虽是好意,却也稍稍打乱了周绍闪避的节奏。
剑光堪堪斩断蛇身后半截,但那蛇头带着一截残躯,竟凭着临死前最后的一跃,狠狠咬在了周绍因为了护住青娆而未能及时撤开的小腿外侧。
周绍闷哼一声,剧痛瞬间从小腿蔓延开来。
他毫不犹豫地挥剑将蛇头彻底拍碎,但毒牙已然刺破皮肉,他脸色剧变,身形也不由晃了晃,几息之间,就有些站不稳了。
“王爷!”青娆见他如此,吓得魂飞魄散,扶着他揭开那处的衣物,就见两个细小的齿痕周围的皮肤,已然泛起不祥的青黑色。
周绍的眼神也开始迅速变得涣散,高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只来得及抓住她的手腕说了一句:“山里……”
便昏了过去。
巨大的震动席卷了青娆的心神。
她万万没想到,周绍这个身份尊贵、前途无量的郡王,竟会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将她护在身后,不惜以身犯险。
她救他,是因二人地位悬殊,她想要用自己性命最后算计他一回,好让他对庄家人竭力所能地庇护。
那他呢?他又能算计自己什么?
她表情又哭又笑,头一次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稳住心绪:难道,他如今当真把她看得比他的性命还重要不成?
心中情绪几乎要把她的心攥得窒息,但巨大的危机横在她面前,她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究竟,只得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背着他往山里走。
这是他昏过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虽然语焉不详,但大体意思是分明的。
下山求援是绝对的死路一条,追兵发现他们绝不会心慈手软的救周绍,更大的可能是直接让二人双双上路。
她隐约觉得,山里应该有周绍留的后手,或许是藏身之地,或许是能解开这种毒的必备药物,可惜周绍还来不及交代就昏了过去。
看这症状,青娆更是心头焦灼:若是一时找不到解毒之法,耽搁下去,恐怕要性命难保……
这两年她近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身子因悉心保养过虽也康健,背着一个壮硕的成年男子走山路到底太过吃力。
于是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不仅背上的人如山岳般沉重,还要小心提防路上湿滑的青苔。
汗水混合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已经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了,但她不敢停歇,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周绍先前选择的路径方向,向更深的林中挪动。
她只盼着能尽快找到周绍预备好的藏身之所,或者……遇到奇迹。
就在她筋疲力尽,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前方密林深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和人语。
“二哥,你看那边!好像有人!”
青娆心头一震,循声望去,只见一男一女两个身影正从不远处走来。
她一脸警惕地捏紧了腰间的短刀,不知道这两人和追兵有没有什么瓜葛。可她不会武功,这短刀在她手里只是样子货,对方若真是歹人,她此时扶着周绍也实在走不脱,只好抿着唇紧盯着来人的方向,心中尚存一线希望。
就见来人中,男子大约二十五六,身材魁梧,背着土制的弓箭,拿着猎叉,剑眉星目,眼神锐利如鹰。女子则十七八岁左右,一身利落的玄色短打,腕上戴着兽皮护腕,英气勃勃。
杨英见到青娆苍白着脸警惕地看着他们,又扫一眼她背着的高大男人,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你的同伴……这是怎么了?”又忙道:“我们是来山里打猎的,没有恶意……”
青娆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看周绍的情形越来越糟,她也只能相信面前的人:“他似是中了蛇毒,求你们救救他!待他缓过来了,我立刻通知家里给你们重谢!”
杨雄和杨英对视一眼,前者立时上前查看周绍的伤势,又看一眼地上被斩成几段的蛇身,忙道:“阿英,是青环蛇。”
闻言,杨英动作麻利地从腰间皮囊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一截短绳,递给二哥杨雄。
杨雄便用细绳在周绍腿上死死扎紧,延缓毒血上行,又将瓷瓶中黄色的药粉末倒在伤口处,用布条包好。
青娆在一边看着,见周绍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那股骇人的青黑气似乎退去了一丝,呼吸也稍稍平稳了些。
“暂时稳住了,不过这毒很是霸道,还得立刻去找解毒的草药。”杨英也呼出一口气,表情轻松了些。
像出远门寻常需要用到的药丸他们都备得有,但他们进山一向小心,脚上都洒了家传的驱蛇的药粉,倒是没有备。
“不知两位可知晓何处能找到那解毒的药草?”青娆连问,表情焦急。
杨雄这时才来得及仔细打量她一眼,才发现这女子虽然穿的衣服是往简便了去的,但可那料子却是不凡,一看便知道家世不俗。这种姑娘,怕是头一回进山,即便他们告诉了她,她怕是也寻不到。
救人救到底,杨雄便摇了摇头,开口道:“那东西不是熟手,很难一眼认出来。待寻个地方将你的同伴安置好,我便替你们去找药草。”
这毒虽被暂时压抑住了,可中毒的人一时半会儿醒不来,这姑娘又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即便单独留小妹和他们在一起,他也是不用担心的。
比起小妹杨英的古道热肠,杨雄是有自己私心的。
他们之所以千里迢迢出来护镖,无非就是想多赚些银子给老爷子看病。今日偶然遇见了这对来历不凡的夫妻,说不定就能解杨家之困。
至于这等富户为何会流落到山里,他不关心也没兴趣,只要对方能给得出酬谢的银钱,这笔买卖就是划算的。
进了山,他和小妹就像回到了自家一样,半点畏惧都没有。
青娆心中顿时涌起劫后余生的感激。
她不怕对方有所图谋,更怕对方怕惹事不敢沾手。周绍的性命价值千金,对方看着又是平民百姓,想来无论怎么狮子大开口他们都是敢点头的。
杨英对此也没什么意见,还帮着二哥将人背在了背上,又接过了他手中多余的猎叉。
青娆见状,也立时想帮忙拿着那猎叉,杨英笑着由着她掂了掂,就立时接了回来:“这东西可沉手呢,也就我家二哥愿意用,我寻常都是不用的。还是给我罢。”
青娆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
二人走在杨雄身后,杨英看着狼狈不堪却难掩清丽姿容的青娆,也瞧出他们定然不是西山人氏,否则不会不知道防备着里头的毒蛇,便好奇问:“你们是来寻亲的?这山林路可不好走,一定要万分小心才是。”
“不是。”青娆摇了摇头,早就想好了说辞,“本来是出城散心的,回城的路上却遇到了劫道的山匪,模样瞧着甚是骇人,不像是能出些银子就了结的。我和夫君逃进了山林里,慌不择路才中了蛇毒。”
淮州城中的世家要杀他们,必然不敢光明正大地动手,在这深山里,也就山匪的名头最好借。
如若晚些时候真有人追进来,有这样一番说辞,想来性子还算纯善的杨英也会帮着他们遮掩。眼下,亦能降低他们的戒心。
果然,杨英一听表情就变得嫌恶起来:“这些山匪,真是令人作呕!洪州和淮州两地的官衙也不好生管管,如今竟然敢在官道上杀人越货了!”
前头的杨雄竖着耳朵听完了这一番话,眉头也微微松懈下来。
这么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他们穿过茂密的山林,沿着一条崎岖的山道往北走了一段,便见到路边有一排屋舍,瞧着像是新砌的。
杨雄兄妹决定上前去敲门,看看主人家愿不愿意让他们歇歇脚——周绍中了蛇毒,最好要固定住,否则容易再生变故。
敲门敲了好一会儿,里头才有人出来开门。
杨英便笑容和善地上前去说情况,那老爷子本来还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在看清周绍的面孔时顿时眼眸震了震,扫向一旁立着的青娆。
片刻后,他松了口,道:“好吧,但你们走前要收拾好,别弄得我家脏兮兮的。”
杨英自是连声应是。
他的反应杨英没有注意到,一直提着心的青娆却留意到了,她念头微转:难道,此人是周绍留在山中接应的人?算算距离,这一排屋舍的确是出了那片林子最近的地方了。
一行人在老爷子腾出来的屋舍安顿好后,杨雄便立时出门去寻药草了。
老爷子则在外头隐秘地打量了他们好几回。
青娆寻了倒水的借口出去,果然在转角处碰到转悠的老爷子,听见他低声问:“王爷这是怎么了?”语气里布满了焦急。
第115章 第 115 章 命运
老翁的举动, 早在青娆预料之中。
她对周绍很是信任,他昏迷前既然敢给自己指山里的路,可见在山里备好了能让两人活命的布置。
但事关重大, 她也不敢轻易信任眼前的人,便只作茫然神态:“老丈所言, 我不太明白。”
老翁谭仓忙道:“夫人不识得小人,小人是鹘影司洪州界的负责人,是奉王爷之令守在此处的。”见女子还是不为所动的模样,才苦笑着道:“夫人不必怀疑小人,小人如今也是在郑安大人的手下做事。”
青娆这才微微挑眉。
郑安在外头行走从来只用周绍连襟的身份, 此人能一眼认出周绍的模样, 又知晓郑安实际负责的事情……也是能信任几分了。
她缓和了脸色, 低声道:“来的路上, 不意被青环蛇咬伤,索性遇上两个热心的猎户,如今止住了毒发, 但还没有解毒。”
谭仓唬了一跳,再没想到会出这样的纰漏,喃喃道:“这些日子以来, 我们将周围的猛禽毒物都扫除了一通,从来没有发现过青环蛇的踪迹……”偏偏是今日, 王爷出现了,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一条蛇, 弄得局面如此被动。
青娆摇摇头,安慰道:“山林如此广阔,天生地长的东西,又不是死物, 焉能面面俱到?眼下先把王爷的毒解了最是要紧,想来等王爷醒来,必然不会怪罪你们。”
谭仓素来只听闻庄夫人得宠,王爷来淮州办差也要将人带在身边,满以为是个眼高于顶、甚至于跋扈娇纵的,却没想到是如此平易宽和。
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伸展了些,低声道:“待王爷醒了,我等定是要去请罪的。只是眼下,还请夫人示下。”
青娆便蹙眉沉吟道:“杨家兄妹看着品行还算端正,又是猎户里的熟手,多半是真有把握能从山里找到解毒的药草。但不能把所有希望放在他们身上,事不宜迟,你要立刻派人去县城里找医馆开药才是。
“不过,眼下漫山遍野都是追兵,你的人要格外警醒些,免得被人跟着寻到了这里。”
谭仓连连点头,喊来院子里劈柴的“儿子”,低声嘱咐几句,后者便表情一变,匆匆出了门。
见状,青娆表情松懈了些,可转过头,眼底的忧色却重得化不开。
山路崎岖难行,医馆又在数十里之外,一来一回时间都要费在路程上,她是真怕周绍等不及。眼下她能仰仗的,更多的还真就是那对萍水相逢的杨家兄妹了。
好在,杨雄并没有让她失望。
不多时,他便兜着一捧新鲜采摘的药草从门外回来,仔细拣择过后,动作熟稔地开始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捣碾。
杨英见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宽慰道:“夫人且放心罢,我们兄妹别的本事没有,对这山野上的花花草草却是熟稔的,这几味草药便是专克那青环蛇毒的,我们村里从前有猎户中招,就是我二哥帮忙采的药,那猎户服了这药很快就生龙活虎了。”
她说得夸张了些,但态度十分自信肯定,青娆的心头就当真松了松。
药草被碾碎时逸出的、略带苦涩的清香,亦稍稍驱散了空气中那份沉甸甸的死寂。
两人要等着杨雄将药捣碎,再上炉子熬药,青娆这会儿才有些心思接过杨英那些为了让她放松下来的寒暄的话题。
互通了姓名后,她视线落在杨英英气的眉眼和爽利的做派上,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疲惫的脑海里悄然浮现。
“杨姑娘,”青娆的声音放得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听你口音,不似淮州本地人,倒有几分……襄州那边的味道?”
杨英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夫人好耳力,我家的确是襄州城关县人氏。”他乡遇故知,她难免兴奋,“夫人难道也是襄州人氏?”
青娆便弯唇笑了笑:“我夫家是襄州人氏,不过后来举家搬迁到北边,如今听见乡音,倒是觉得亲切。”
她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激起一圈圈涟漪。在听到城关县三字后,瞬间想起了去岁年节前后,她曾遣刁德寿家的婆子悄悄去城关县探听,得知程望入赘的那户人家,正是姓杨。
纵使如此,杨英也足够惊喜了。她本来心里还在暗自惴惴,救了这样富贵的人家会不会给家里带来麻烦,可让她见死不救,又实在不符合她这些年来受到的教养。
此刻听青娆说他们之间还有这一层关联,脸上的笑容不免更友善了。
青娆也是一副投桃报李的模样,笑道:“此次我们夫妻遇险,多亏了杨姑娘和你哥哥搭救,杨姑娘性子如此纯良,又有一身好武艺,不知可曾成婚?若是没有,改日我便去信给襄州老家,让他们帮忙给姑娘挑一门好亲事,必然让姑娘后半生衣食无忧。”
杨英轻咳一声,没想到眼前年轻艳丽的夫人会忽然像她们村里的老婆婆大媳妇一般,见着她就想给她做媒,但她也晓得对方是一番好意,正迟疑着要怎么回绝,端着药碗的杨雄进来了,他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道:“那感情好,等好事成了,来日我便让阿英给夫人做一双媒人鞋。”
青娆怔了怔,没想到杨雄会应下,一时还怀疑:难道是她想错了?这户人家,和程望并没有关联?
杨英却急了,她怕这位听着很厉害的夫人当了真,转头真给她牵了什么线,忙瞪了她哥哥一眼:“夫人别听我二哥瞎说,他开玩笑呢,其实我去岁就已经成婚了。”
杨雄暗暗瞥了瞥嘴。
他是真瞧不上杨英的赘婿,白面小子,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家底,一开始妹子要招赘的时候,他整日里想的都是把这臭小子想办法扔进山里喂狼。哪怕是如今,听到有这样的机会,他还是忍不住心动。
可惜他妹子是个死心眼的,认准了就不肯改,谁说也没用。
青娆接过药碗,刚煮好的药太烫了些,她问清楚杨雄是否是直接服用便先搁置在了桌上,笑吟吟地接着道:“看来你哥哥不喜欢你的夫婿。也是,你个女孩家天天在外头风餐露宿,多么辛苦,你哥哥是心疼你这个妹子呢!”她玩笑道:“若是你那夫君是个不疼人的,不若与他和离了,我再给你挑一个能知冷知热的。”
杨英脸烧得通红,连忙解释道:“夫人,他待我很好的,他在学堂里认真进学考来的头名,学院里奖励的银两,他都拿来给我买首饰了。只是我家里出了些事,前些时日我爹生了一场重病,花了不少存银,他固然想帮我,可人各有所长,他不会武功,也实在做不来护镖的事。”
青娆这才晓得,兄妹二人是自襄州过来,与镖局护镖的。
这么看来,杨家兄妹还真不是三脚猫功夫。
杨雄也知道见好就收,再拱火下去他那有主意的妹子就要恼了,也解释了一句:“那家伙虽然没出息来做上门女婿,倒也还算孝顺,前些时日家里抽不开人,他抄了不少书来赚银子,也是个有心的。”
青娆便笑着颔首,随意道了一句:“是个读书人,那倒是好,若是读出来了,将来杨姑娘你就是官太太了。”
闻言,杨英的表情却变得有些黯然。
按照原计划,程望本来是要去岁考举人,今岁上京考进士的。从前杨家个个能干,几个嫂子也不会同她计较阿爹给她的那一份,她就可以毫无顾虑地拿来给程望用。
可如今家里出了变故,哪里还有多的让他读书的银子和赶考的盘缠?举业于是就这样耽搁了。
程望嘴上一个字都不提,甚至还不停地反过来安慰她,可她也知道,他心里是有遗憾的。
也正因如此,这次护镖她才自告奋勇和二哥一同去,便是想着寻机多赚些银钱,让家里的日子好过些,日后他们也还能有举业上的盼头。
杨雄见气氛凝滞下来,也知晓自己妹子在想什么,可寻常人家,一场大病就将家底掏空了,看着年幼的孩子们,他实在不能点头还供着程望去读书。
若是成了也就罢了,若是不成,难道要他的孩子都饿死不成?阿英眼里有程望,他的眼里,自然也是妻小的性命更要紧。
于是他假装没看到妹妹眼里的失落,转移话题道:“快将药喝了罢,此事还是宜早不宜迟。”
听了杨家兄妹家里的情况,青娆就更放心了些——杨英怎么想她不确定,但年岁更大些的杨雄明显是看出了他们身份不凡,并且对这个救命之恩有所求,既然如此,他们就会比谁都希望周绍能顺利醒来。
所以她没怎么犹豫,便一勺一勺将药给周绍喂了下去,然后怀着一丝焦急心绪,观察着周绍的变化。
土方子却果真有效果,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周绍的脸色就有了明显变化,杨雄又以针刺辅以火疗,将毒血一一排出,倒像极了赤脚大夫。
青娆提着心,等他起身时,便目光追寻过去。
杨雄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如此已经是无碍了,夫人且等着他醒来就是。”
看了一眼面色变得有些红润的周绍,青娆的表情终于松懈下来。
到了下午,周绍醒来了一次,但意识并不是很清楚,很快又昏睡了过去。但这短暂的清醒已经足够让青娆惊喜。
谭仓派人请来的大夫也到了,也不知他“儿子”是怎么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低调地带进山来的,但反正是全须全尾地来了,给周绍诊过脉后,也是点头:“毒血应是已经全都排出去了,幸好你们救得及时,若是耽搁到现在,只怕能保住命也保不住腿。”
闻言,青娆也是有些后怕。
他们不在京城做闲散宗室,就是为了追逐那个位置,若当真是栽在蛇毒上,损了身子,恐怕就真与那个位置无缘了。
杨英就发现那漂亮的夫人看向她的目光更和善了。
她隐约察觉出他们的身份比她原先想的还要富贵,动了动唇,有心想要求她帮程望一把。
可看见哥哥警告的神色,也醒转过来:如今家里更缺的是银钱,他们纵然是大户,也不会由得他们借着救命之恩予取予求。这是大户人家的做派,她见识得多,也没有存着什么期待。
兄妹俩见周绍没有大碍了,又仿佛有护卫模样的人围在院子外头,便起身告辞。
临分别前,青娆往兄妹二人的手中各塞了一个荷包:“小小心意,聊表感激。”
兄妹二人都以为是银钱,没怎么推脱就收下了:毕竟只是萍水相逢,对方想来也很乐意用银钱了却所谓的恩情。
但等回到了歇脚的客栈,兄妹俩坐在一块儿打开荷包,却俱是一愣。
杨雄的荷包里,放的是五百两的银票。
杨英的荷包里,除却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还有一块腰牌,另附一张字迹娟秀的字条:“如举业有难处,可上京,寻城南丰宁巷,庄府。”
京城是城关县人氏鲜少踏足的地方,杨英也不例外,可对方一出手就是这么大面额的银票,给的地址又是在天子脚下,一想便知那庄府不是什么简单门第。
杨英顿时又哭又笑,惊喜地将腰牌捂在心口。
杨雄本以为妹妹拿了和自己一样的银票,还在暗自吸气他们救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一出手眼也不眨地就撒出去这么多银票,等看清了字条上的纸,表情也复杂起来。
他摸了摸妹子的头发,叹息道:“时也命也,既是这样,待我们回去,你就让妹夫接着读书吧。”
五百两,不止可以治好阿爹的病,还能让家里过上许多年的好日子了。他们兄弟几个有手有脚,只要能过得下去,也是愿意疼着妹子的,否则当时不会答应让妹子招赘。
至于额外的那一百两,若能让杨家出个做官的人,哪怕是赘婿,也是光宗耀祖了。
杨英扁了扁嘴,自阿爹重病后一直压抑着的感情终于在此刻喷涌而出,顿时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
而此时此刻的山林宅院之中,青娆用帕子给周绍轻轻擦拭着额头、面颊和脖颈,长长眼睫如蝶扇翅。
原先她算着,以黄承望的学识,今科无论如何也会上京来赶考,届时京中俱是熟人,定然会搅起风波。
可左等右等也听不到消息,襄州有山高水远,刻意打听容易让正院捏住把柄,再加上她一直忙于夺权,便只能将此事搁置。
却没想到,是杨家出了事,导致黄承望没能进京唱这一场大戏。
然而命运兜兜转转,竟将他们所有人以如此意想不到的方式,又汇聚在这西山深处一间简陋的农家小院里。
世间的因果,当真是叫人参不透。就如她一直想不明白,昔日的黄承望明明对四姑娘那般掏心掏肺,恨不得将什么最好的都与她,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
她很是好奇,所以,程望错过的赶考机会便由她借着报恩的名头补上。
以杨英对程望字里行间表现出来的爱慕之情,想来她绝不会将这次机会束之高阁。
或许,等他们顺利回京之后,很快就能在京城重逢故人了呢。
她弯着唇耐心地照顾着周绍,忽然,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轻轻地搭住了。
青娆怔了怔,抬眼看过去,便见面有病色的男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朝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王爷!”
第116章 第 116 章 惊变
“吁——”
夏五爷手下的家将头领夏炎良勒紧缰绳, 看着被团团围住,面色惨白的车夫,以及那辆空空如也、兀自散发着靡靡脂粉香的马车, 脸色黑沉如同锅底。
马蹄踏起的烟尘尚未散尽,呛得人喉头发紧。
“说!人呢?”夏炎良的长剑带着寒意, 狠狠抵在车夫瑟瑟发抖的脖颈上,眼中凶光毕露,像一头被愚弄的恶狼。
这厮在官道上不顾一切地疾掠而逃,恨不得把马都跑死,他们谁都没怀疑过, 成郡王竟然不在车上。
是什么时候逃出了他们的视线范围?
他死死地盯着那车夫, 可掉下马车的车夫就如同毫无气节的市井小民一般, 他抖若筛糠, 涕泪横流,带着浓重的永州口音哭嚎:“好汉饶命!我家三爷……和他那心尖尖上的小娘子,嫌弃小人碍眼, 在山脚下下了车进了宅子里头就打发小人走了……想是、想是要在山里什么地界幽会……让小人……小人戌时再去接……”
车夫眼神里是对脖子上的刀剑的惊恐,说得倒是煞有介事。
“幽会?”夏炎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面上却是压也压不住的暴怒, 猛地一脚踹在车夫心窝,将人踹得滚出老远:“你这鳖孙, 没一句实话!你老实交代,方才车上的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成郡王?若是再不识好歹, 老子就把你的头割下来当尿壶!”
要真是听这孙子的话折返到那别院,山路崎岖,一来一回至少又得大半个时辰!
趁着这当空,那成郡王还真说不定就逃出生天了。
所以, 夏炎良压根不信他的话。
车夫被踢得蜷缩着,疼得几乎背过气去,却死死咬定,翻来覆去只是哭求:“小人……小人真不知什么郡王……小人就是骆家雇来赶车的……三爷就是顾三爷啊……”
就在这剑拔弩张、家将们几乎按捺不住要杀人的当口,一阵急促如雷、整齐划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脚下山石都在微微发颤。
夏家众人瞳孔微缩,便见山道上,一对盔甲鲜明的护卫队一拥而上,他们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尔等何人?在此作甚?”领头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在山林间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他的目光扫过被围殴的车夫、空荡的马车,最后死死锁在那些明显训练有素、却又非官军的夏家家将身上。
夏炎良心中有不妙的预感,难道成郡王已经和他的护卫队汇合了?不该这么快才是。若是这些护卫们提早跟着他到了城外,洪州别院那边的眼线不会没有丝毫反应。
他心中微微一定,虽然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却也只能装糊涂:“你们又是什么人?我们是淮州城夏家人,眼下正奉主子之令捉拿在城中招摇撞骗,冒充我夏家远亲的人。”
统领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夏家众人,他明白过来,王爷在城里的踪迹定然是暴露了,且看这伙人的样子,也还没有追到王爷……
不知道对方还有没有后手。
“本统领听到消息,道我家王爷遇险,故而特来西山寻访王爷踪迹。尔等在此地持械围堵,形迹可疑,莫不是…在追杀我家王爷?”最后一句,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质问,震得夏家众人心头一凛。
夏炎良强笑一声,表情有些僵硬。
他的确是在追杀成郡王不假,可如今官道上浩浩荡荡的都是王府的人,他们先前打算嫁祸给西山山匪的主意明显是行不通了,只能打哈哈道:“大人说笑了,王爷千金之躯,又怎么会冒充夏家亲戚呢?”
在淮州城里,他们固然不怕天家的人。但如今不在淮州境内,他们这些人也没把握把王府的人全留下来,一旦走漏风声,被天家的人知道了,夏五爷乃至夏家恐怕会有大麻烦。
夏炎良虽然是粗莽武夫,这点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
见那统领冷哼一声,并不答话,他深知此刻绝不能硬碰硬,更不敢承认半点与成郡王失踪有关联,连忙寻了借口:“我等岂敢对郡王不敬?既是王府的诸位大人在此寻访王爷,我等立刻下山,绝不打扰。”
说罢,不等那统领再开口,便匆匆打了个手势,带着手下如潮水般退去。
等人走远了,车夫才连忙道:“大人,王爷带着夫人中途进了山林之中,也不知是否顺利……”
他挺起脊梁,再没有方才跪地求饶的神态。
统领眯了眯眼睛,目光凝重地投向幽深莫测的莽莽山林。
他更怕,方才那群人面上千好万好地走了,转头便回过味儿来,化整为零地去林子里找人。
林子再隐蔽能藏人,也架不住人多啊。
*
油灯如豆,在简陋的土墙上跃着昏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余味。
周绍靠在铺着厚实皮毛的简易床榻上,脸色虽仍有些中毒后的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与锐利。
青娆就坐在榻边,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他喝着温热的米粥。
山林里奔波了大半日,她身上的豆绿短襦沾了些草屑尘土,鬓边几缕青丝散落下来,衬着微红的眼眶,更显楚楚可怜。
“王爷,您怎能如此莽撞?”本还是低声絮语同他说着白日里是如何将他带到这宅子里的,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便带着浓重的鼻音,尾音轻颤,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砸在铺着的皮毛上,洇开深色的湿痕:“您是千金之躯,若有个三长两短,妾怎么担当得起?您怎能为了救我……”
周绍看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又因连日奔波忧心而添了几分憔悴的容颜,心中更生怜惜。
若不是不得已,他也不愿意带着她在生死线上挣扎,此次的事,他还是有些自负了,对天地的敬畏之心少了些,准备不够完全,以至于他平日里精心娇养,连头发丝都养得精细的人儿,在林子里四顾彷徨,担惊受怕。
幸好,她遇着的猎户没存什么坏心思,否则光凭她那把短刀,恐怕半点作用都起不了。
一想到这,周绍就是又心疼又后怕,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揩去她颊边的泪珠,动作温柔至极,眸光里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爷这条命硬得很,区区蛇毒,算得了什么?倒是你……”
他目光流连在她沾染尘土的面颊和衣襟上,轻轻擦拭,如同在看什么稀世珍宝:“这次的事,苦了你了,吓坏了吧?放心罢,后头便不会再这样凶险了。”
青娆心头猛地一热,仿佛被投入滚水的坚冰,心绪一时复杂难言。
她从前分明能再熟练不过地在他面前扮演痴情,可这一瞬,她却违心地说不出用来宣示同等爱意的言语,只是默默垂着头,比平日里更紧一些地握住了他温热的手掌。
这双手,曾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护着她。
温情流淌之间,周绍问:“谭仓在不在?你叫他进来,我吩咐他些事情。”
闻言,青娆扬起脸,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王爷不必忧心了,您的大计,已经在进行了。”
周绍一怔,扫了一眼他身上的衣物,顿时明白过来,不由欣慰地捏了捏她的面颊:“你这丫头,倒是聪慧。”
此趟西山之行,漏算了两件事:一是夏家的追兵来得太急太快,他们没能走原先选好的路。二便是山林之中的青环蛇,偷袭之下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方才他还在忧心耽搁了时间,会不会不得不修改原来的计划,没想到在他昏迷时,青娆已经大胆地替他拿了主意。
他看向她的眸光,就更多一分欣赏之意。
*
暮色四合,西山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嶙峋怪石在昏沉天光下投出狰狞的暗影。
夏家那支被王府护卫队惊走的家将队伍果然如王府统领所料,并未真正下山,而是在一处隐蔽的山坳里重新聚集。
夏炎良面色阴沉,正欲派人分头搜寻可疑踪迹——正面撞上了王府的人,本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把柄,与其功败垂成等着回去挨罚,还不如将功赎罪,往林子里搜成郡王的行踪,若是搜到了,趁着西山的便利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杀了扔进山涧里头,没有个十天半个月,对方恐怕都找不到尸体。
到那时,什么痕迹都能被抹除了,他们还能拿夏家怎么样?
杀人越货的事情这些人没少做,有些山匪也不见得比他们凶残,故而此刻,他们的心里只有兴奋。
忽然,夏炎良耳朵微动,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
他侧头看去,却见一只箭矢破空而来,他几乎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那凌空一箭射穿了额头,带着不可置信地目光重重栽倒在地。
旁边的人此时才反应过来,顿时哀嚎道:“有人偷袭!快散开!”
但已经来不及了。
尖锐的破空声撕裂黄昏的宁静,无数箭矢如同索命般自四面八方黑暗的树影中激射而出。
林间、石后、坡上,四面八方都是身披玄甲、头盔上红缨如火的精锐士兵,比起王府那些护卫,又是截然不同的面貌,一看便知是当真手上沾过血的官兵。
这突然的偷袭让夏家的骑兵倒下去了一半之多,剩下的一半也大多被这惊变吓破了胆,只有一人虚张声势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可是淮州夏家的人,百年世家,你们敢杀我们的人,小心皇帝陛下和夏家主屠你们九族!”
对面却似乎冷笑一声,为首之人高举一面染血的玄色锦袍,声如洪钟:“吾等奉旨平叛!夏家逆贼,胆敢截杀成郡王殿下,证据确凿!缴械不杀,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看着那染血锦袍,夏家的人都懵了。
截杀成郡王?
这……什么时候得手的?
难道是五爷派出的另一队人马得手了?而且,还好死不死地被朝廷官兵当场抓住了把柄?
他们本就心虚,又群龙无首,面对装备精良、气势如虹、人数远超己方,且如同天降而来的朝廷精锐,很快便丧失了斗志,兵刃坠地之声此起彼伏。
*
与此同时,淮州城,夏府。
夏闽刚风尘仆仆踏入书房,连口热茶都未及喝下,管家便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家、家主!不好了!五爷…五爷他派人去追杀成郡王,似乎得手了!现在城外突然来了大批兵马,打着讨逆的旗号,给咱们一炷香的时间,让、让咱们立刻交出五爷!否则视同乱党,要即刻攻城!”
“什么?”夏闽手中名贵的定窑茶盏“啪”地一声摔得粉碎,茶水溅湿了华贵的紫棠袍角。
他猛地站起,却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才稳住。
这位位高权重,威霸一方的世家宗主,脸上再无半分往日的沉凝与灼灼之势,只剩下震惊、暴怒,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离城不过一日,夏五这个蠢货,竟捅出了如此塌天的窟窿,将如此要命的把柄送到了朝廷手中!
第117章 第 117 章 顽抗
听闻外头发生的事情, 夏五爷夏迁又惊又惧,对着急匆匆赶来报信的继室骆氏狠狠甩了一巴掌。
“贱人!你如今满意了?”
因着猝不及防,骆氏险些趔趄在地, 而后捂着迅速红肿起来的半边面颊,不可置信地看着枕边人。
她小夏迁十岁有余, 在府里也算得宠,从没有被他这般指着鼻子骂过,一时间懵了,畏惧压过了愤怒,问:“妾身做错了什么?还请五爷明示!”
骆家与朝廷的勾当, 夏迁原本嫌丢人, 并没有外传, 也没有立时去找骆氏的麻烦。故而, 直至此刻朝廷的兵马兵临城下,要求交出他这个“叛逆”,骆氏还不知道是因何而起。
“做错了什么?全家都要被你娘家害死了, 你当朝廷的那些人好端端为什么发难?”
他狠狠踹了一脚房里的八仙小矮桌,冷笑一声:“你别告诉我,你娘家那位好外甥, 顾家三郎被人冒名顶替混进城来的事,你不知晓?”
说罢, 他起身便拂袖出去,没有再多看骆氏一眼。
骆氏的表情也渐渐凝固下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 她处于嫌恶傲慢不去核验的外甥身份,居然会成为他们五房头顶上的一把铡刀!
更没想到,说着将她视作掌上明珠才将她嫁进夏家的骆老爷子,转头就毫无预兆地将她视作一颗弃子。
她缓缓瘫软在地, 只觉前半辈子的繁华富贵晃如烟尘一般,顷刻间就要消散无影。
夏迁脚步踉跄地闯入家主夏闽的书房时,夏闽正负手在桌前看淮州一带的堪舆图。
能毫无阻拦地走进夏闽的住所,夏迁的心已经放下来了大半:家主在夏家的地位超然,是如同土皇帝一般的存在,若是夏闽要应承朝廷的要求,在他走进来时就会将他五花大绑,准备送到城外。
好在,他赌对了。
他这位堂哥,虽然平日里行事谨慎,一副不敢轻易和朝廷作对的模样,可到了关键时刻,一定会竭尽全力维护世家的颜面,不会由得朝廷在他们面前耍挑拨离间的伎俩。
“大哥!大哥救我!”夏琮扑到书案前,声音嘶哑,“曹炜的大军已围了淮州,这么短的时间闹得这么大,分明是周家皇帝有意算计我们夏家!我看,他们口口声声说我指使家将截杀成郡王,分明就是构陷!”
他并没有看到成郡王的尸体,也没有下属在此之前给他报喜信,所以,他不愿意相信是自己人真杀了成郡王,更倾向于是朝廷的计谋。
夏闽负手立着,身姿依旧挺拔,只是那惯常的灼灼之势被一种深不见底的阴鸷取代。
闻言,他并未看向惶急的堂弟,而是走到一侧,目光穿透窗棂,落向远方渐次亮起的营火。那火光连缀成片,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火龙,将淮州城死死盘绕。
他的住处,是城中最高的地方,所以从此地极目远眺,能看清城池之外,黑压压的军阵如同蛰伏的巨兽,曹炜的帅旗在晚风中卷动。
“现在知道怕了?”夏闽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波澜,却比怒吼更令人胆寒,“截杀宗室?好大的胆子!谁给你的胆子自作主张?”
“我……”夏迁语塞,脸上阵青阵白,“那东西那样要紧,怎能落入朝廷手中?我原想着悄无声息拿回东西,死无对证……哪曾想……”
“蠢货!”夏闽猛地截断他的话,嘴角勾起一抹讥诮至极的冷笑,终于将目光钉在他身上,“你真当那周绍是个沉迷女色、贪生怕死的草包?你真当陛下派他来淮州,只是走走过场?”
夏闽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字字如冰锥砸地,“那一路的游山玩水,招摇过市,哪里是懈怠?分明是故意拖延,给曹炜调兵遣将,筹谋粮草争取时间。他周绍,不过是个诱饵,一个钓出我夏家‘不臣之心’的铁证,一个让陛下师出有名的绝佳借口!”
按照他原先的想法,他们不仅不能对周绍动手,反而还要保护他全须全尾地出了淮州地界,甚至回京。
他怎么也没想到,夏迁如此自大,竟敢毫无准备地对朝廷的钦差、周皇的宗室下手,还被人当场捏住了把柄。
他恨不得亲自动手杀了这个蠢货,可事情发展到今时今日,即便他把夏迁杀了,把人头献出去,皇帝也不会念夏家的好。
他了解那位皇帝陛下——
他只会得意于自己的算无遗策,只会觉得夏家是三家中最软弱可欺的,只会更坚定地将淮州这块肥肉,彻底吞入腹中!
夏闽的话让夏迁如梦初醒,细细回想白日里发生的一切,他猛然反应过来:“大哥!是祝家,是祝家故意挑拨,让我以为杀了成郡王就能了结这桩事!”
夏闽冷哼一声,懒得再教导面前的人半句。
早在对方兵临城下后,他就将一切事情了解得清清楚楚,当然也知道祝二在这件事里头起了什么重要作用。可祝二机灵,拱了火之后就悄悄出城回了清河,他就是想杀他泄愤,如今也做不到了。
怪只怪面前这个蠢货烂泥扶不上墙,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他早就告诉过她,祝家的女婿裕亲王是如今夺嫡的热门人选,祝家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可信了。偏祝二一张嘴就能哄得夏迁找不着北,整日里与旁人做酒肉兄弟,遇着大事,果然就被祝家精心培养的坏胚狠狠坑了一把!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交出夏迁。
夏家盘踞淮州百年,府上连甍接栋,引水叠山,在城中权势煊赫如同小国之主。即便是周皇权势熏天,塞外边陲无人敢悖逆之时,他也没有将淮州城拱手奉上,如今他垂垂老矣,难道他还要怕他不成?
他们说周绍死了,他就真死了?
以老皇帝如今的性子,没人能揣测到他真正的用意。即便表面上,那周绍像是他来打压三家的棋子,死活都不重要,可能和曹炜这种大将关联上的宗室,如今却只有他一个。
焉知周绍不是皇帝属意的继承人?
若是他找着他活着的证据,甚至将他控制起来,未必就不能翻盘。
夏闽心中怀着浓浓的不甘与怀疑,所以,到了城外兵马规定的时间,淮州城门仍旧紧闭,丝毫没有要打开的迹象。
城墙上火把猎猎,映照着守军紧绷如弓弦的脸庞,巡城军士沉重的皮靴踏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所有人都很紧张,生怕下一瞬,城外那看着士气如虹的兵马便一个令下开始攻城。
不同于夏家人的自视极高,在南边地界的百姓们都听说过皇帝陛下的英勇善战,就连边陲那些小国都要遥遥拜服,每年送上不少礼物进贡。而他们淮州不过是繁盛些,可从来没打过什么仗。
故而,这些人虽效力于夏家,心里却没什么底气,只是迫于家小妻儿都在城里,不得不为夏家人做事。
然而,城外静悄悄的,始终什么都没有发生,眼尖的军士看见那兵马似乎还后退了百米,有安营扎寨的意思。
见状,守军顿时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今夜是打不起来了。
城中的寻常百姓则早早闭户不出,将自己简陋的屋舍用各种方式加固了一番,期盼着即便是打进来了,皇帝陛下的兵马也能饶过他们这些被裹挟的百姓们——夏家的豪奢无度,用的是他们的赋税银,这淮州城看着繁华,可他们这些底层的老百姓还是一样食不果腹,日子过得甚至还比不上旁边的洪州。
城中万籁俱寂,唯有巡夜梆子声单调地响着,正当众人龟缩在家中时,外头忽然传来凄厉的呼喊声。
“走水啦——!”
“快来人!东城粮仓起火了!”
“西市!西市的绸缎庄也烧起来了!”
“天哪!是内城夏家七老爷的宅子!火……火好大!”
这些呼喊声划破死寂,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淮州城。
正值夏日,本就天干物燥容易走水,一听见外头有地方走水,百姓们也纷纷不再装聋作哑,披着衣裳就匆匆跑出了门,生怕火势控制得不够及时,把他们也烧死在屋里头。
一出门,他们就惊呆了。
只见城东、城西、乃至夏家聚居的内城核心区域,数道浓烟冲天而起,顷刻间便化作狰狞的火龙,贪婪地舔舐着夜空。
火光跳跃,映得半边天幕一片诡异的赤红,滚滚热浪夹杂着焦糊味,被夜风裹挟着弥漫开来。
这些走水的地方,不是夏家人在外城的产业,就是夏家内城的豪奢大宅,与他们寻常百姓关联不大。
明白过来这一点后,众人都面面相觑起来,准备救火的动作也迟缓了几分。
“家主!不好了!”夏府,管家连滚爬爬地冲进来,“粮仓、绸庄、七老爷府、还有……还有咱们自家的藏书楼都……都烧起来了!火势太大,救……救不过来啊!”
“混账!”本就毫无睡意的夏闽脸色剧变,一掌狠狠拍在窗棂上,震得其簌簌作响。
他话音未落,书房外已响起一片嘈杂的哭喊与怒骂。几个身着华服、却狼狈不堪的夏家嫡支跌跌撞撞闯入,脸上满是烟灰和惊怒。
“家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宅子全完了啊!”
“粮仓被烧,我们的守军能抵挡几日?”
“朝廷大军就在城外,城内又起大火……家主!不能再硬顶了!交出老五,或许……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嫡支们七嘴八舌,惊惧交加,再也顾不上平日对家主的敬畏,将所有的恐惧和怨气都指向了夏闽和闯下滔天大祸的夏迁。
夏闽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痛欲裂。
朝廷究竟是什么时候,居然在城中安插了如此多的内应,即便是今夜宵禁森严,对方也如同出入无人之境般,大肆地在城中点火。
那他们还能有安寝的日子吗?没准明日,他一觉醒来,自己的头颅都不在脖子上了!
皇帝……好狠的手段!
第118章 第 118 章 地牢
淮州城内, 浓烟滚滚,直冲霄汉,满城弥漫着桐油与布帛燃烧的刺鼻气味。
内城夏氏聚居的“夏城”更是火光冲天, 奢华的琉璃瓦噼啪爆裂,无数仆役惊慌失措地抬水, 试图扑灭烈焰。
在这片喧嚣混乱的深处,却有一处死寂之地。
明明是连夜风都焦灼的盛夏,此处却带着深入骨髓的阴冷潮湿,两边摇曳的火把光晕勉强照亮狭窄的甬道,石壁上经年的水珠缓慢滴落, 敲打出嘀嗒回响。
此处是夏城里最深的地牢, 关着当权者最深恶痛绝的囚犯。
一名中年男子背光而立, 他身着深青色暗纹常服, 眼角爬满岁月的痕迹,一双眼眸沉静得如同古井寒潭。
在他面前,一个衣衫褴褛男子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 瘦骨支离如秋苇,鞭痕深可见骨,身下只有薄薄一层发霉的稻草。
他的气息已然很是微弱了,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声。
夏二爷夏维沉默地看着他,半晌, 才用一种低沉平稳的声音问道:“朝廷的兵马已然兵临城下,城内也乱了。我那长兄夏闽, 宁肯将整个夏氏拖入万劫不复,也执意要保下五房那个蠢货。古大人,依你之见,吾该如何是好?”
说是问句, 却句句有倾向,言辞里尽是对宗主和夏迁的不满。
闻言,原本毫无生气的古津动了动。
他艰难地抬起头,脖颈上的枷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夏……夏二爷明鉴,朝廷……兵强马壮……夏宗主此举……无异于……咳咳……以卵击石……”
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宗族覆灭只在须臾之间,有能者当拨乱反正……”
夏维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他没有承诺,也没有斥责,亦不再看地上奄奄一息的人,转身,撩起略显精致整洁的袍角,走向上方的牢门。
他回到自己清冷简朴的院落中,望了一眼被火光映成紫红色的夜空,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院子中央,赫然立着数十名玄色劲装、气息冷冽的死士。这点人,在平日里起不到什么大作用,可今日外城与内城都乱了,府里的人都在忙着救火,正是他出手的大好机会。
“宗主昏聩,夏氏危在旦夕。”夏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在院子里清晰地响起,“即刻随我入宗主府,务必尽快结束这场荒唐的干戈!”
“喏!”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当夏家上下被外敌压境、内里火起搅得人心惶惶,当护卫力量被分散去救火和守城时,夏维率领的死士几乎没有花费什么力气便潜入了宗主府。
最后,夏闽是在自己的书房被围住的。
他刚刚气急败坏地呵斥完又一拨前来哭诉府邸或产业被焚的族人,正在焦头烂额,冰冷的刀剑便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看清楚了来人的面容,他先是惊愕,随即暴怒:“夏维!你敢!”
岁月无情,他当了宗主太多年,以至于他都忘了,面前一母同胞的弟弟曾经是他有力的竞争者。只是在他夺权失败后,他就闭门不出,只知道吟弄风月,附庸风雅了。
夏闽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但还残存着对他的不喜,所以即便两人该是最亲近的兄弟,他却连族中的庶务都不肯交给他打理,宁肯重用隔了房头的堂弟夏迁。
近几年来,他对这位胞弟最深的印象就是八个字:过于护短,妇人之仁。前者是因他太过看中那个独子,些许小事就要大动干戈闹得不安宁,后者则是因他在城中开了好几家善堂,享受着被人拥戴如救世主般的欢愉。
就连朝廷派过来的眼线,他恨得不行,夏维却暗中买通牢头,保了那姓古的性命。
他以为他做得天衣无缝,可他夏闽才是宗主,这种小伎俩,他早就看在眼里!
越是如此,此时此刻,他就越愤怒:“你简直是鬼迷心窍了!如今,竟被那地牢里朝廷的走狗蛊惑,来造你兄长的反?”
他试图大喊大叫,让外头没走远的叔伯族人闻声回来,将这不忠不义之徒剿杀,可夏维却没有看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只是声音平淡无波地挥了挥手:“长兄累了,需要静养。即刻将大老爷送回院子里,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搅扰。”
“夏维!你这夏家的叛徒!你以为投靠朝廷就能保住你那一支?做梦!他们会把夏家连根拔起!你……”夏闽目眦尽裂,被两名死士毫不留情地架住双臂往外拖,口中犹自咒骂不休。
看着夏维毫无忌讳的这般作为,他哪里还能不明白?
今夜这番混乱,说不定就有他的手笔!那些叔伯族亲,大概也有不少是收了他的好处,鬼迷心窍想要向朝廷服软,才引得宗主府布防空虚,背这小人趁虚而入!
夏维负手立于窗前,远眺城外的方向,对身后的咒骂充耳不闻。
他心中一片清明:他并非被蛊惑,更非投靠。只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倾尽半生心血培养、寄予厚望的独子,已延迟一月未有音讯。他派出的心腹密探带回的模糊消息,都指向了朝廷的方向。那孩子,十有八九,已在朝廷掌控之中。
更何况,夏闽的刚愎自用,妄图以夏家百年基业硬撼如今已经根基大成的皇权,在他看来,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会将整个宗族拖入无底深渊。他此举,是自救,更是为了夏氏不全族尽灭。
当夏家换了新任宗主的消息传到城楼处时,原本已经浴血奋战的守卫军也摇出了休战的旗帜。
朝廷的兵马惊愕了片刻,就见原本紧闭着的厚重城门,在无数双或震惊、或恐惧、或期盼的眼睛注视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沉重吱呀声,缓缓洞开。
夏五爷夏迁被五花大绑,如同被舍弃的祭品,被夏家护卫押解着,送到了杀气腾腾的朝廷军士面前。
夏维亲自出面,言辞恳切,将一切罪责归咎于夏闽的顽固不化和夏迁的肆意妄为,表明夏家其余人等都被蒙在鼓里,亦皆忠心于朝廷,愿意接受整饬。
混乱平息,火光渐熄。
当被派出的精锐军士在夏维的“配合”下,开始全面清剿夏家大牢,接管城防时,在地牢最底层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原康安县县令古津。
据说,是古津头一次在康安县颁布政令就惹怒了夏维,又因他有舌灿莲花之口才,才寻机在他外出时将他重伤,扔进了夏家大牢。
如若不是夏维又送吃食又送药物的,以地牢里糟糕的环境,古津有十条命也都败光了。
清晨微熹的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弥漫的烟尘,古津裹着一件军士递来的旧披风,在两名兵卒的搀扶下,踉跄地走出了夏家地牢。
刺目的天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眼,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松快。
他回头,望向远处正有条不紊指挥着夏家残余力量协助维持秩序的夏维,略显呆滞的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这位夏二爷,哪里是心慈手软之辈?
至少,他对夏家得罪过他的族人没有半点手下留情。
依他看来,夏维不过是深谙进退之道,试图为自己、也为夏氏寻找一个可能苟延残喘的余地罢了。
陛下垂垂老矣,又失了唯一的子嗣,性子才会愈发激进,江南这三世家,就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夏家不识好歹,那等待他们的的确只有被杀鸡儆猴、全盘覆灭的下场。
夏维也许正是洞察到了这一点,才特意将他古津从死亡边缘拉回,再“恰好”让朝廷的人发现,便是递向朝廷的一张投名状,表明他愿意向朝廷低头。
他领了夏维的这份情,自然也要为他从中斡旋——说到底,陛下也不想在治下之地挑起战火,若是能以其中一家为鉴将其他两家的膝盖都打软,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将世家彻底打压。所以,没了夏家,不还有祝家、秦家吗?
西山脚下,被转移至别院修养的周绍听说了消息,也是讶然挑眉。
看到那名册上售卖的有康安县县令一职,他还以为,这位春闱时还春风得意,一心要报效朝廷的探花郎已经命丧黄泉了,倒没想到,夏维一直在暗中吊着他的一口气,将他的性命保到了今日。
这夏维,倒是个妙人。
能够不费吹灰之力,让淮州城自内城门洞开,周绍也是领夏维的这份情的。
以江南之地的富庶,不可能再让夏家之辈作威作福过着土皇帝一般的日子,但给予些许殊遇也不能不能商榷的。
不过,他被刺杀的消息倒是不能再这么“谣传”下去了,否则京城里说不定要给他办起丧事了。
周绍无奈地笑了笑,将青娆手抄的花名册交给心腹,低声嘱咐几句。
于是,天光大亮时,数十名曾依附夏家,在暗市中买卖官职、盘剥百姓的夏家爪牙和地方官员,被如狼似虎的军士从各自府邸拖出,戴上枷锁,推搡着投入临时设立的囚牢。
那份令人咋舌的卖官鬻爵明码表,也在坊市之间广为流传。
一时间,夏家前宗主及夏迁等人的残暴恶行昭然天下,被无数名士冠以不忠不孝不悌不义的名头。夏家百年的煊赫,顿时被撒上了无法遮掩的污点,沦为人人得诛之的巨蠹之家。
在这关头,曹家军也悄悄放出一个消息:原本重伤不治的成郡王偶遇神医,得以起死回生保全性命,如今仍在修养中。
只是,这等消息在夏家的作为中显得不大起眼,也无人留意,起先用来讨伐夏家的借口,实然是站不住脚的。
第119章 第 119 章 消息
福宁殿, 日正当午。
盛夏的熏风穿过雕花长窗,拂动明黄帐幔,两名内使在御案边不紧不慢地打扇, 金鹤香炉缓缓吐着龙涎香。
皇帝戴着玳瑁镜,对着面前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沉凝不语了好一阵子, 唇边浮起一抹冷笑。
真是胆大包天!
卖官鬻爵、关押官员,倒真在淮州城当起土皇帝来了。
说起来,古津的家世是差了些,性子也耿直,那些人气恨之下毫无顾忌地便将他抓了起来。若是换上另一个世家子, 夏家也是要投鼠忌器的。
皇帝心中有些后悔和愧疚, 可哪怕重来一回, 他恐怕还是不放心世家子弟, 若是两者沆瀣一气,他只能是白费功夫。
这一回,古津虽遭了大罪, 但到底在出事前将夏家二房独子夏继昌的下落报了过来,也算是误打误撞立了大功——
连他都没料到,本是随手下的一步用以牵制警告的闲棋, 在今时今日竟成了撬动淮州这扇门的钥匙。
谁又能想到呢?
最终执掌夏家、大开城门献降的,竟是那个素来不显山露水的二房夏维。此人为了保全这唯一的血脉, 竟联合族中嫡支,亲手将长兄夏闽推下宗主之位。
不过……
他目光掠过战报上那句“诸军以成郡王重伤不治发兵, 惩戒佞臣夏氏”,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担忧。
这个由头,原是他与曹炜一早商议好的,以周绍之“假死”引得夏家不服军令, 好坐实其截杀宗室、不忠朝廷的大罪。
可淮州的水太深,世家盘踞百年,树大根深,难保没有预料之外的冷箭伤及周绍性命。
他叹息一声,吩咐大监道:“若是后头还有关于成郡王的军报,立刻禀给朕。”
掌事太监连忙应是。
……
暑风穿堂过院,中庭槐枝蝉鸣聒噪,搅得人心烦意乱。
正院内,冰鉴散发的丝丝凉意,丝毫驱不散陈阅微心头的焦灼。
“重伤不治……不可能!”
可这密信,是今日父亲托人给她送来的,想是来自中书省,万万不会作假。信中言淮州生变,成郡王周绍为夏家叛逆所伤,凶多吉少。
她颓然跌坐在铺着竹簟的紫檀木圈椅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前世……前世明明不是这样的!
前世此时,她尚在黄家后宅,与那个刻薄寡恩的婆母日日周旋,心力交瘁,对忽然成了郡王妃、风光无限的长姐陈阅姝只有模糊的艳羡与嫉恨。
至于周绍,她隐约记得他确曾南下淮州办差,最终似乎平安凯旋,并无波折。为何今生,一切竟都变了?
恐慌攥紧了她的心脏,令她想起前世自己早逝的夫君黄承望。
在秦家叛乱爆发之时,他正在南边做官,因而死于乱军之手。他死后,本就不喜自己的婆家人联合了京中那些长舌妇,见天地说自己克夫,克死了黄承望,几乎要逼得自己走投无路。
如今,周绍竟也凶多吉少,难道那些人没有说错,当真是她克夫?
陈阅微猛地摇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
周绍是未来的天子,是真龙命格,有大气运加身,又怎么会这般轻易被她妨碍?
她反复安慰自己,可心底那丝挥之不去的惶恐,却如墨滴入水,越洇越开。
窗外日头正烈,光透过茜纱窗棂盈成温暖的色调,陈阅微的脸却越来越苍白:若是周绍当真有不测,她如今辛苦算计一场,又算什么?
不出两日,陈阅微就病了。
*
地处山坳的石河村,天高云淡,远山层林尽染,村头溪流潺潺,宛若世外桃源。
一辆驴车碾过村中黄土路,停在杨家的屋舍前。
杨英利落地跳下车后,回身小心翼翼地搀扶下一位须发皆白、背着药箱的老者,正是杨雄特意从襄州城重金请回的名医邓大夫。
淮州忽然起了战事,杨家两兄妹见势不好,所幸此趟护镖已经完成,便辞了镖局,日夜兼程赶回襄州府。
因着先前的巧遇,他们手头有了一大笔银子,从襄州府请医也不再是难事,所以回程时便去了城中医馆,请了有几十年经验的坐馆老大夫,力求要将杨父的病根治。
将人带进家中,杨大哥杨鸿便瞧出了端倪:有这等气度的,定然不是镇上或是县里的大夫。
他忧心忡忡,又想尽孝,又怕出不起看病的银两,让老爷子白折腾一场,杨雄便使眼色将大哥和三弟叫进自己屋里头,把事情简单交代了。自然,他瞒去了杨英的那部分银子与腰牌。
杨鸿立时高兴起来,没想到弟弟妹妹出门一趟还有这样的机缘,听到后来又有些后怕:“还好你们机灵,若是赶上战事,这些银两只怕都要被人抢了去,小命也难保。”
“谁说不是呢?”老三杨辉也笑起来,“也是老天垂怜,不肯叫我们这么勤快的一家子受穷。”
兄弟三个嘻嘻地笑,一时心头那座大山都被挪了去。
屋里头,杨英之母邱氏也在和女儿悄悄咬耳朵:“你们哪里来的银子请州城里的大夫?”
她年岁大些,见的市面多,一看药箱就知道来人的身份。
杨英也不隐瞒,说罢还将自己手里那笔银子拿出来交给娘:“娘,这些时日您和几位嫂子都辛苦了,这银子交到公中,你们到时候买几只鸡补补身子。”
惊讶之余,邱氏也很是感动。
她连生三个儿子才得了这个幼女,自小就是千恩万宠的,就连她捡了个来路不明的白面书生要招赘,她和老头子观察了一阵也点头了。
后来,更是挤出了不少银钱,让程望去县里读书,还好那孩子争气,在学里得了银子还知道拿回来,他们见他这样有出息,私底下也没少劝几个儿媳妇肚量放大一些,日后等程望出息了,家里还得指着他。
可没想到老爷子多少年的猎户,进山一趟竟失足受了重伤还发了高热,要不是几个房头都还算孝顺,将所有银两都拿出来给老头子从县城里请了大夫治病,说不定他早就不成了。
有此变故,连几个孙子孙女吃饭都成问题,她再偏心,也说不出要让程望读书的话了。记忆里,她头一回对着红着眼睛的幼女板了脸,要她懂事些,不要为难几个哥哥嫂子。
幼女却是个不死心的性子,转头就和二小子一起出门护镖,让她几天几夜都难合眼,生怕两个孩子在外头遇险了。可她也知道,女孩儿外向,阿英是还打着攒钱给那小子读书的念头呢。
在这种前提些,她看见自己,还能咬着牙要把银子交到公中,她这个做娘的哪能不感动?
邱氏拍拍她的手,低声道:“说白了,这是人家感谢你的。这银子你就自己拿着,回头带着程望一道上京去,看看那腰牌是怎么一回事。你放心,这笔银子,你二哥也会替你瞒着,几个嫂子不会知道。”
闻言,杨英怔了怔,眼眶也红了。
恰逢老大夫看完诊出来,含笑道:“先前的方子没有什么大问题,无非是见效慢些,你们再换我手里的这方子吃上半个月,老爷子就没有大碍了。”
邱氏一听,脸上顿时盈满如释重负的欢喜——老头子性子要强,眼见自己这场病花了家里这么多银子,又拖累儿女,要不是她天天扯着他的耳朵骂,只怕这混账玩意儿早就想不开了。
还好,这几个孩子是出息的,家里总算是熬过难关了。
她正想哭,却见本来默默擦眼泪的闺女抱着她嚎啕大哭起来,惹得她哭笑不得。
“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她嗔怪着,却也悄悄抹去眼角湿意。
是夜,月光如水银泻地,洒满静谧的小院。
杨英洗漱后回到房中,见程望正就着油灯看书,昏黄的光晕柔和了他清俊的侧脸。
听见动静,他明显有些慌乱地将书合起来,搁置在一边,要替她用巾子绞发。
杨英也由得他伺候自己,什么也没说,心里却知晓:若不是今日阿爹的病有了起色,家里又有了大额进账,他压根连书都不敢拿出来,生怕她见了伤心。
等头发半干后,她一边轻声唤他,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个仔细收好的荷包,抽出那张字条和腰牌给他看:“你瞧。”
程望接过,看清内容,眉头微蹙:“京城?庄府?这……”
他流落到这个村落里,记忆全无,连自己姓名都不知晓,更不知道京城有没有这样一户当权的人家。
但能出得起这样一笔银子,想来对方门第不凡,没理由故意诓骗他们。
他自然心动,但理智更让他担忧,握着妻子的手道:“英娘,岳父病体初愈,家中处处需钱,上京的盘缠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们不若等……”
杨英却嫣然一笑,眼中闪烁着光芒,又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这是那贵人单独给我的,娘和二哥都知道,说让我自己收着,不日带你上京呢。”
家中事基本都是邱氏做主,兄弟们之间,也是老二杨雄最有勇有谋,能得到这两位的点头,这事基本就没什么变动了。
程望望着那张银票,又看看妻子亮晶晶的、满是鼓励与信任的眼眸,心中暖流涌动,最后一丝顾虑也被这炽热的情意融化。
他握住杨英的手,郑重地点头:“好!我们去京城!”
……
淮州城经此一役,喧嚣渐平。
原本煊赫张扬的夏氏宗主府,如今被征用为钦差行辕,成了周绍养伤兼处理公务之所,门庭依旧巍峨,却已换了一番气象。
半月时光,周绍腿上的蛇毒已祛尽,行走之间再没有什么异常。
此刻的书房里,他正伏案疾书,将这段时日梳理出的淮州吏治积弊、世家勾连的脉络、以及后续整饬的建议,一一誊写在明黄的奏折上。
墨迹淋漓,字里行间透着锐利与沉稳。
淮州之行,虽凶险万分,却也收获巨大。
搁笔后,他揉了揉眉心,望向窗外。斜阳熔金,给院中的荷渠镀上昏黄色调。
想到不日即可携功返京,他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淡笑。
偏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院中宁静。
只见青娆身边的大丫鬟丹烟脸色发白,匆匆穿过月洞门,险些撞上廊下侍立的余善长。
余善长微微竖起眉头,正要呵斥,却见她不顾礼节地扯着自己的袖子声音带着哭腔:“余公公,烦请禀报王爷,方才我家夫人……忽然晕过去了!”
闻言,余善长也是脸色大变,不等他进门禀报,本就耳力过人的周绍已然变了颜色。
他霍然起身,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书房,大步流星地朝青娆起居之地而去。
第120章 第 120 章 归程
周绍步履生风, 直闯青娆起居的院落。
屋内,垂下的云锦帐幔隔绝了部分暑气,却掩不住弥漫的紧张氛围。
青娆斜倚在铺了冰簟的贵妃榻上, 面色微白,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 阖着眼,鸦青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罕见地在外人面前透出几分柔弱。
服侍的丫鬟里除了出去报信的丹烟,也就一个孟夏是从府里带来的,其他的都是洪州别院里带过来暂用的。
她们不了解庄夫人的身体秉性, 但见这些天来郡王爷出了书房便往此处来, 同吃同住, 从不避讳, 便晓得这位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如今出了差错,心里就默默捏着一把汗,盼着庄夫人没什么大碍, 否则她们怕是要挨罚。
“怎么回事?”果然,郡王爷人未至声先到,语气焦灼, 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他大步流星踏入内室,目光如炬地望向榻边正凝神号脉的老大夫。
老大夫是夏家人特意从城中请来的名医, 在成郡王归京前,都住在这府上供贵人们差遣。
他见过世面, 虽然心里知道这是一尊杀神,面上尚能维持镇定,搭在青娆腕上的手指也未移开。
等收回了手,又仔细观了青娆的面色、舌苔, 方才捋着胡须,转向侍立的丹烟等人:“夫人近日饮食起居可有何异常?可有反胃、嗜睡、或厌食油腻之状?”
丹烟一路小跑着过来,额上还有一层薄汗,却立时上前来回禀:“夫人近几日确是胃口欠佳,晨起时偶有恶心干呕,人也时常倦怠,奴婢们只道是暑气熏蒸,加之淮州事毕心神稍懈的缘故,便小心伺候着,不敢多扰夫人休养。”
老大夫的面上就闪过一抹了然,跪下回道:“禀王爷,夫人这是有喜了。”
周绍脸上的阴霾如被狂风吹散,瞬间被巨大的惊喜所取代。
“当真?”
老大夫笑了笑:“脉象圆滑流利,如珠走盘,是典型的滑脉之象。王爷,此事断然不会有错。”
这些做大夫的,八分把握的事都要说成五分,如今敢这样笃定,想来是看得多了,心中有十足十的把握。
周绍大笑一声,亲自将大夫扶起来。
细细想来,这一路上两人或是真情到浓时、或是做戏给旁人看的回数都不少,几乎是日日耳鬓厮磨不曾分离,比起在府里时还要更为亲近。只是淮州之行凶险重重,他们二人能保全下性命,在他看来便是天大的幸事了,即便有些端倪,他也未作他想。
因过于惊喜,两人交谈之间并未压抑声量,等周绍带着满脸的欣喜望向榻上自己心爱的女子时,便见她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眸,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幽幽醒转。
一旁机灵的婢女们也跪倒了一片,纷纷笑着同主子贺喜。
青娆意识本还有昏沉,听了这一屋子的贺喜声,又看一眼笑眯眯的老大夫和嘴角压都压不下去的周绍,哪里还有不明白?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指尖不由微微颤抖。
虽说一路上为了做戏,一应起居都算得上细致,可到底出门在外,风餐露宿,她还咳嗽了几日,月事推迟这等小事便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天太热,身子有些难消受。
在西山他们又遇了险,周绍醒来后她也食欲不振了好几日,当时周绍和她都以为是被吓着了,她还在犯嘀咕:难道自己实在是个胆怯的小女子?
却怎么都没想到,是肚子里这个小人儿的缘故。
“青娆……”周绍声音低沉,饱含着天降之喜般的浓稠情意,“我们有孩子了。”
青娆对上他炽热的眼眸,心头亦是百感交集。这孩子,竟在颠沛流离与刀光剑影中悄然孕育,顽强扎根。
她垂眸,有些羞赧地笑笑:“关键时候,它没闹出乱子来,实在是个懂事的孩子。”
周绍也颇为赞同,更是心含期许。
他的嫡长子,生来就体弱,一年里一半的时间都在养病;庶长子初生时倒是康健,可惜老天无情,偏偏让他容貌受损,不能担当大任。而今,他最为心爱的女子,在历经旁人的陷害后,还能这么快就将养过来,有福气孕育子嗣,可见老天对他也不是全然的残忍。
若这一胎是个康健的男孩子,在眼下的大局里,将起到十分关键的作用。
他心里清楚,两王先前没将他放在眼里,就是因他故意放出去的子嗣不丰的消息,陛下就是因为无子才要过继,嗣子自然不能是一个子嗣不丰的宗室。
但计谋是计谋,他心里却不是不焦急的。而淮州之行过后,他会真正进入两王的视线,到这种关头,他就没有必要再蛰伏,有了这个孩子,他手中的筹码也多上一些。
关心则乱之下,周绍想起一事,心又悬了起来,急急追问大夫:“前些时日……我们在西山遇险,夫人也曾劳心劳力,惊惧交加,可曾……可曾动了胎气?”他想起青娆背着他跋涉山林的艰难,想起她担惊受怕的煎熬,眉宇间又染上忧色。
老大夫忙道:“王爷放心。夫人脉象虽有气血略虚、胎元稍受惊扰之象,但未伤及根本。待开上几副安神定惊、固本培元的坐胎药,夫人静心调养半月余,便无大碍了。只是日后需更加精心,切莫再受奔波劳累。”
周绍闻言,悬着的心才彻底落回实处,连道了两声好,才又嘱咐道:“务必用最好的药!余善长,你亲自盯着这事,有丝毫差错,本王都唯你是问。”
余善长忙笑着保证:“王爷放心,奴才哪怕是亲自去烧火熬药,也断然不会出一丁点岔子。”
一时心里也是嗟叹。
这庄夫人原本就受宠得不行,如今又好命赶在郡王妃前头怀上了身子,先时闹的那一场风波再想来竟是一场笑话。有了这孩子,日后庄夫人指不定真要在王府里横着走了。
待回了自己屋里,便也开始整日地吃不下饭,时时寻思着看好庄夫人的坐胎药,又要想着怎么能让这位矜贵的主儿多吃上两口,免得王爷着急上火云云。
而因着这一喜讯,也为了确保青娆和腹中胎儿安稳,原本定下的归程又往后延了七八日。
……
周绍的车驾仪仗浩浩荡荡启程返京,途经襄州时,已然是到了初秋。
襄郡王府里,老王妃自打听了坊间的小道消息就整日神魂不属,等周绍从淮州寄了信来才安稳些,但还是望眼欲穿地等着,生怕这幼子报喜不报忧。
等周绍在收拾出来的原先的英国公府简单更衣后,带着青娆去了燕居堂,刚一进去,老王妃就迎了上来,眼里隐隐有泪光:“我的儿!”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周绍一番,亲眼见他果然没有什么大的妨碍,才大松一口气。
周绍也是心中感动,便带着青娆给老王妃行了大礼:“儿子不孝,让母亲牵挂了。”
青娆一跪下,却觉得膝下的垫子软乎得厉害,不由多看了一眼方才眼疾手快地在二人面前放了垫子的婢女。
那婢女隐晦地笑了笑,但晓得老王妃眼下心里有气,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心里却在嘀咕:王爷如今可真是宠这位庄夫人,竟还专门让身边的余公公过来交代,务必要用加厚三层的垫子,便是襄郡王妃素日里也没这么娇气。
老王妃没注意到二人的眉眼官司,听得这话,倒想起方才给周绍抬水的小厮过来禀的话。
这也是府里的老规矩了,她从前便老担心幼子报喜不报忧,每每办差回来,便要让人悄悄看看他身上有没有故意隐瞒的伤,而今他常年住在京城,英国公府上上下下都是她帮着照看的,下头的人就更好驱使了些。
想起这一回的凶险,她心头涌起后怕的怒火。
叫周绍起了身,她锐利的目光扫过周绍身后半步、垂首跪着的青娆,不好也不忍心去说一心争权的儿子,便欲将怒火撒在瞧着人比花娇的庄氏身上,板着脸道:“庄氏,你作为郡王的女眷,身上也有诰命,平日里也该多规劝郡王珍重自身,怎能由得他这般随心所欲,负伤遇险……”
青娆听着心里也是一突。
她了解几分老王妃的性子:这样出身高贵的宗室女眷,从来是不屑于和郡王府的妾室们多说话的,如今头一回和自己说这些个话,竟是劈头盖脸的呵斥……
“母亲息怒!”周绍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青娆护在身后。
老王妃见他这样,眉目间就闪过明显的不虞。她这幼子从来都是懂规矩的,便是从前方氏得宠时,也不曾为了她顶撞自己,今日却……
埋怨的心思没想太多,周绍已经笑着开口:“此事是儿子思虑不周,也多仰仗青娆一个女子将我从山里背出来,救了我的命。”他知晓这话不会让老王妃认同,便又接着道:“不过最要紧的是,青娆眼下腹中怀了儿子的骨肉,还望母亲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计较儿子逞能闹出来的事。”
老王妃的斥责生生卡在喉咙里,脸上的怒容瞬间被惊愕取代,旋即转为欣喜。
她年纪大了,最盼的便是子嗣兴旺。鹤哥儿虽养在她屋里,可生来体弱多病,注定前程渺茫,一直是她心头之憾。
如今乍闻喜讯,顿时如天降甘霖,瞬间浇熄了她所有的不满。
“好!好!好!”她立时便变了态度,不仅立刻让青娆起身,还笑着拉着她的手道:“你这孩子,有这样大的喜事,也不早些说。”
这庄氏虽娇纵不懂事了些,引得爷们和正室夫人不和,可既然为人妾室,身上有些小毛病也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要为府上绵延子嗣,能做到这一条,在老王妃眼里,顿时又觉得一脸羞赧的庄氏顺眼了些。《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