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妾术 > 90-100
    第91章 第 91 章 “一年未见,我可实在是……


    这一日青娆见过家人回到王府时, 天边已经有了暮色。


    外院的人说王爷今日要晚归,丹烟便张罗着让小灶房摆了饭。


    等周绍过来时,廊下数盏明亮的八角琉璃灯映在水中, 照得四周的亭台楼阁如含霞流丹,宛若仙境。


    这琉璃灯是他从前特意送过来的, 可她嫌贵重显眼,一直不肯拿出来用,今日倒挂了出来,映得整座院落都亮如白昼。


    他不禁顿足片刻,欣赏了一会儿, 等守门的仆妇瞧见了他, 摇手示意不必通报。


    屋子里, 青娆将窗棂支开了一角, 撑着脸望着水榭的方向出神,故而没能发现周绍何时进了屋子。


    时辰已经不早了,她大概是没想到他今夜还会过来, 身上已经换上了滚雪细纱的玉白寝衣,青丝也拆了一半,半挽的模样在屋内朦胧凄迷的烛火下显得柔顺乖巧, 手中还攥着一柄别致的牛角梳。


    “在想什么?”


    青娆心里,却思忖着从兴隆轩离去前, 郑安同她提起的另一桩事。


    “方才兴隆轩的掌柜来报,道方才有个妇人一直坐在楼下盯着咱们一家人。伙计见她只点了茶水没点菜, 觉得奇怪,便留了心,问了旁边书铺的人,才知道是位秀才娘子, 夫家姓齐。”


    郑安意有所指地看着她:“齐和书前些时日中了秀才。”


    这么说,在茶楼里窥伺他们的,多半就是碧荷了。


    明明才只过去了一年,如今再想起碧荷这个名字,倒有恍若隔世之感。


    她自认已经和齐和书了断清楚,倒不作他想,但碧荷这么上心,恐怕与她的想法不大一致。


    她被送进襄州府的事,在府里属于秘密,碧荷从大夫人心腹的位置掉下来,成了外人的媳妇,对她的事应该也不大了解。再见到她,恐怕会很诧异吧。


    不过,兴隆轩是王爷给她选的地方,茶楼的掌柜却禀报给了郑安,那此地多半不仅是普通的茶楼,而是郑安手下掌管的势力之一。


    看来,郑安很得王爷重用。


    念头正转着,忽然听见有人在她背后出声,青娆不由吓了一跳,抻直腰身往后瞧去,见是周绍,整个人才松懈下来,捂着心口道:“王爷,您怎么走路也没个声音?”


    周绍近来爱逗她,见她软语娇嗔,歪着脑袋看着自己,只觉得在外奔波算计的疲惫都卸去了。


    他笑着捏捏她的脸,也不让她下榻服侍更衣,自己进了里间洗漱一番,换了家常衣裳过来,拥着她说话。


    “看来今儿出门一趟,很高兴?”他目光扫了一眼外头挂起来的琉璃灯。


    在这当空,青娆早收拾好了心情,将关于齐和书的那部分消息抛之脑后。她冲他展颜一笑,玉白的手指拉着他的衣袖道谢:“多谢王爷恩典,妾见了爹娘姐姐,很是欢喜。”


    周绍破例给她开了这个口子,无非就是想讨她欢心,此刻见她一双如水的眼眸亮晶晶的,心里也是高兴。


    两人厮磨着说了会儿话,周绍忽然瞧见一侧的桌子上放了一张纸笺,便拿起来看了看。


    他自诩懂些医理,一看便瞧出这是一个保胎的方子,而且还是府里黎仲阳的笔迹。


    他眼睛一亮,攥住青娆的手腕,试探的目光扫了过去,眸子里布满了期待。


    青娆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他在想什么,连忙道:“爷,我前些时候才来的小日子……”


    周绍冷静下来,也想起了这一茬,但表情还是没忍住露出一丝失望。


    青娆服侍他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身上的宠爱也最多,偏偏一直没有消息,让他等得心焦。


    青娆倒没想到让他生出这样的误会,只好作沮丧模样,叹道:“都是妾不好,让王爷失望了……想是妾没有这样的福分给王爷孕育子嗣……王爷不如多去各位姐姐那儿坐坐,免得日后老王妃问起来,倒是妾的不是……”


    听了前头几句,周绍还想斥责她说胡话,听完却笑了起来,饶有趣味地捏着她的下巴:“你这话是真心的?若是真心的,那本王即刻就走,去照春苑里坐坐去。”


    方氏在他眼里没有犯什么大错,又有昔年的情分在,哪怕眼下在他心里比青娆的分量少一些,但他偶尔也是会去看看她的。他还记得上一回他去了照春苑,这人给他甩了好几日的脸色瞧,他送了好些东西才哄回来。


    其实青娆倒并不在意他去旁人那里——她是后进府的,早知道他有妻有妾,哪怕得了宠,从来也没想着能一直独宠。


    只是,方氏在她眼皮子底下扮可怜装无辜,她若是毫无动作任由她去抢,倒显得她是个泥人儿性子,会让底下的人没了斗志。


    再者,这位爷好似很爱看她做小女子模样,争风吃醋的劲儿,那她自然也不介意让他看着舒心。


    于是听得他这一句逗弄她的话,嘴角就拉平了:“王爷尽管去就是了,妾从来是贤良淑德,绝不嫉妒。”


    周绍戳戳她鼓起来的腮帮子,眯着眼睛笑着靠近:“当真?”


    青娆就别过了头:“爷尽管去,妾没能耐留住您,是妾的不是。等您一走,妾就绞了头发,明儿一早换了水田衣到庵堂里做姑子去。”


    被她这娇模样一闹,周绍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捏着她的下巴迫得美人明眸回转,只见她眼里恰似一潭满溢的春水,对视上的瞬间魂魄都被吸了过去,忍不住将人拥在怀里,薄唇触过她鬓角的发丝一路蜻蜓点水般亲过去。


    “我可舍不得你去做姑子,即便你真绞了头发,我也得追到庵堂里与你继续做夫妻。”


    青娆听得这荤话,耳尖顿时红得能滴血,横了他一眼。


    周绍却搂紧了她,语气正经地道:“你不必太忧心,我只是很期待能与你有个孩子罢了。若是一时没有,想是缘分未到,哪里能算是你的错处?”


    他甚至在想,或许这孩子是个怠懒性子,指望着他爹位高权重后才肯来这世上享福,若是这么想来,倒是比他两个哥哥要聪明得多。


    青娆听得他这话,将脸埋在他胸前,好一会儿没说话。


    她自觉有些对不住他,明明晓得他期待与她的孩子,但为了她的谋算,终究不能让他如愿。但她想,她也是为了这个孩子好。


    若是在四面楚歌的情形下生下他,难保他不会落得晖哥儿那样的下场,这绝不是她能承受的。


    她想要给他最好的,那失望的人,也只能是郡王爷了。


    周绍却误以为她还在因孩子的事低落,忙转移了话题:“这保胎的方子,是给谁用的?”


    青娆便也坐直了身子,撑出一抹笑来:“是我娘家姐姐有了身孕,今日去见她,才让大夫诊了出来。她性子大大咧咧,我放心不下,便让黎典药根据她的脉案开了保胎的方子,也能安心些。”


    闻言,周绍也露出些笑意:“那这倒是喜事一桩了。”


    郑安很是能干,只是性子有些独,平日里除了记挂姨姐庄青玉,旁的什么人都不大在乎。若是有了子嗣,用起来也能更顺手些。


    “还想想王爷求个恩典,有些药材外头难买,王府的库房倒是还有,我可否出些银两买下来送去庄家……”


    话没说完,周绍便伸出手敲了敲她的脑袋,好笑道:“你整日里都寻思些什么?自家亲戚,缺什么短什么你尽管开了库房送过去就是。府里的典药署什么药材都有,你让下人找齐了配好直接送过去,免得姨姐他们再多费心思。”


    青娆自然是欣喜谢过。


    有了周绍这句话,她往庄家送东西也就不需要再遮掩许多了。府里府外都是多事之秋,她只盼着姐姐青玉能安稳地坐好这一胎,别被她拖累了。


    *


    一大早,小满便拿着四姑娘给的手牌出了陈府,往成郡王府去。


    她不过是院子里的三等丫鬟,平日里也不怎么得主子青眼,家里又有兄弟姐妹,每月的月例银子都交到了她娘手里,出门自然没有赁轿子的钱。


    是以腿着到郡王府门前时,这样的天,背上也出了一层薄汗,连里边的衫子都浸透。


    王府的大门是不会轻易开的,她寻了一边的侧门,叩了上头的古绿兽面门钹,有高大威武的门人将侧门开了一角,目光锋利地上下打量她,态度随意地问:“你是哪家的人?可有拜帖?”


    王爷回京安家以来,郡王府一直炙手可热,送礼的送帖子的都堆成了小山,即便是有帖子,也未必就能进这道门。


    小满心下惴惴,在那轻慢又犀利的态度下几乎想落荒而逃,到底记得自己的来意,只好试探着开口道:“我是陈侍郎府上的下人,但不是来送帖子的,我有一个表姐,叫白露,在你们府上当差,我是来探亲的。”


    这门人也是京城王府的新人,身形彪悍,因有一把子好力气,才得了这个有些油水的差事。


    他来的时日短,府里几位主子安家的时候就更短,许多人他都还不认得。但说起白露,他却知道是昭阳馆院子里伺候的姐姐,也帮着庄夫人管着一些家事。


    “你且在门上坐着等一等,我去里头禀报一声。”问了小满的名姓,门人态度和软了些,还将门开了个缝让她进来,又嘱咐同伴照顾好她,实则是要在查明身份前,看着她不许乱走动。


    好歹不用站在大街上任人打量,小满微微松了口气,道谢后坐了下来。


    ……


    门上的消息传进来时,白露正在屋内燃香,闻言眉头蹙了蹙,进了里间同青娆禀报。


    “奴婢大伯一家如今还在陈府里当差,回了京两家长辈走动起来,才知道表姐小满进了四姑娘的九如院做事。”


    她对陈阅姝忠心耿耿,也知道这对亲姐妹从前在闺中就是不大和睦的,她的表姐到了陈阅微身边服侍,她也是心情复杂。


    青娆微微挑了挑眉。


    她才知晓碧荷悄悄跟着她的消息不久,陈府那边就送了小满找上门来,难道说,碧荷进府提起了她的事?


    想起爹娘和姐姐在陈府的遭遇,她只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在猛烈燃烧,叫她满腔愤怒难抑。


    铜制鳌山炉里青烟袅袅,白露便见庄夫人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道:“丹烟,你去把几位嬷嬷和管事们请过来。”


    她怔了怔,旋即躬身应是。


    先王妃的恩情她报不完,但庄夫人待她也是极好的,她有命令,她或许不解,但依旧会照做。


    ……


    小满在门房里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远远瞧见了自己的表妹白露。


    先前趾高气昂的门人见着了白露立时换了一张面孔,恭敬小心得不成样子,明明年岁比她大,倒是姐姐长姐姐短,恨不得巴着她的腿一道往内院去。


    白露却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她身上穿着王府里制式的衣衫,头上戴着一支紫玉簪子,一瞧便是贵重的东西。


    小满一直觉得这个表妹生得不如她,可此刻再相见,不知怎么,倒觉得被她压了一头。


    “好端端的,你怎么来了?”白露敛眉问她。


    小满想起四姑娘的叮嘱,挺直了腰背,笑道:“自家姐妹,多年不见,我心里想你得很,难得今儿不当差,便来见见你。”


    她看了一眼蹙着眉的白露,补充道:“我如今在四姑娘院里当差,四姑娘昨儿想起了青娆姐姐,也是挂念得很,听说我有意来探亲,便也嘱咐我瞧瞧青娆姐姐怎么样。”


    白露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庄夫人是宫里册封的郡王府夫人,你岂能直呼她的名讳?”


    且不说庄夫人从前在九如院当差的时候,小满还没有进院,即便真有什么共事的情分,身份不同了,自然不能用从前的规矩。


    小满被她呵斥得心头一突,见那门人似乎也面色不善地看过来,连忙解释道:“是我一时忘了规矩,你别同我计较。我的意思是……既然来看你,少不得也要进去和庄夫人磕个头。”


    白露却是熟知自己这位表姐的性子的。


    在家里唯唯诺诺谁也不敢得罪,每每见了她倒自以为能胜过她,摆足了表姐的款儿,实则是欺软怕硬,只会窝里横的。


    瞧她这模样,早就被郡王府的门第给吓破了胆,再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自己上门来摆九如院的架子压制她,甚至压制庄夫人。


    这么说……今日这一趟,她多半是奉命而来。


    白露心中有了数,也不欲让门人在一边看着,便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领着你进去给夫人磕个头。”


    心中却称奇,当日夫人多次同她说起,庄夫人在陈府时十分得四姑娘喜欢,她还以为,四姑娘嫁进来后,两人会互相扶持依仗,将王府的内宅牢牢把持住。


    可小满这回过来,却将她先前觉得怪异的点一并串了起来。


    不仅四姑娘似乎没那么喜欢庄夫人,就连庄夫人……好似也并不买四姑娘的帐。


    她生了疑窦,面上却什么都没有说,只照吩咐将小满带进了昭阳馆,陪她说了几句话,便托辞有差事在身,叫她坐在茶房里等一等。


    小满却顾不得同她说甚么,早看花了眼。


    王府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这昭阳馆更是建在湖心,所花费的银两与心思都跃然纸上,显见这位庄夫人当真是极得成郡王宠爱。


    抄手游廊下还挂着十数盏八角琉璃灯,这样别致的东西,她只在大夫人那里瞧过,且还只有一对。放在昭阳馆里,竟就这样随意地挂在了廊下,由着风吹雨淋。


    等她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被人晾在了茶房里,白露早就不知踪影了。


    她站起身来,掀开茶房的帘子往外瞧,却见院门处一直有丫鬟婆子鱼贯着进来,像是出了什么事似的。


    她好奇地出了门,悄悄跟了上去,一时间也没人发现她不守规矩乱走动。


    等到了里头的二进院,便见廊下摆了一张紫檀木的太师椅,有穿着绸缎衣裳的丫鬟扶着一位年轻的美人出来,在那椅子上坐下。


    那美人不过二八年华,身上穿着光华灿烂的苏绣缎子,如云的青丝上戴着一套十三件的金镶红宝首饰,就连脚上的绣花鞋上也镶嵌着一对南珠,实在是富贵难言。


    小满几乎是看直了眼睛,怎么也不敢信,短短时日从前为奴为婢的人便成了这样一副神仙妃子的模样。


    可让她吃惊的还在后头。


    她躲在月洞门后头,只见那个面嫩的小丫鬟肃着一张脸,开口教训了两个管事妈妈打扮的仆妇。那仆妇瞧着年岁已经有些资历了,听见这话却不敢辩驳,立时上前低了头认错,满院子方才还叽叽喳喳的丫鬟婆子们俱都噤了声,像是极为害怕那美人似的,甚么都能应下。


    小满不由想起陈府里的光景。


    四姑娘虽也在陈府掌着家,可大家都心知肚明,她是快要出阁的姑娘,虽也因她的身份敬重她,但遇上事却是政令难通,十件事里有八九件都是推脱敷衍了事,打量着四姑娘将来还要依靠娘家人,不敢对这些经年的仆妇怎么样。


    这样一比,成郡王府的一个妾室倒更像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了。


    小满心里很不是滋味,暗暗记下了今日的事。


    等庄夫人拨冗见她时,已经快到午饭的时辰了。


    小满心存着九如院的傲气,自认为高了昭阳馆一筹,可方才的情形到底给她敲了警钟,她晓得这位得宠的庄夫人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若是在王府里犯了忌讳,四姑娘说不定也难保她。


    便只好做出恭顺模样,照着方才自己的借口扎扎实实地给那位庄夫人磕了头请安。


    庄夫人却是安然受了,等她磕完了,才笑着让白露扶她起来,嘴里嗔怪道:“你如今在四姑娘跟前当差,论起来,再是亲近不过,又何必守这些规矩?”


    小满嘴上道不敢,挤出一抹笑:“四姑娘也十分想念夫人您,只是老王妃这等长辈不在府上,她也不好上门来探望,便特意让奴婢来瞧瞧您是否安好。”


    庄夫人便也叹息一声:“是啊,姑娘虽得了圣旨册封,不日就要嫁进来,可到底还没礼成,我有心去拜见她,却怕坏了规矩惹来外人耻笑。待你回去了,定要替我给姑娘传个话,等她进了府,我再去给姑娘敬茶磕头。”


    话说得谦逊,可脸上却没什么恭敬的神色,仿佛只是些场面话而已。


    小满看在眼里,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青娆垂眸笑了笑,眸光里跃动着丝丝怨恨。


    她就是要刺激陈阅微,让她瞧瞧,她如今有多么风光得意。上一回,一道请封的折子就让她方寸大乱,知晓了她在王府里过得多么如鱼得水,她还能坐得住吗?


    ……


    “庄夫人在王府里很是风光,大大小小的管事妈妈都唯命是从,不敢忤逆。她那院落是松园里最好的一处,亭台楼阁都是新修葺的,四周还临水,是一座再好不过的湖心小院……”


    小满低着头,望了一眼桌上的长匣子:“奴婢将姑娘的话传给她,她也并未提及要拜会姑娘,只拿了两匹缎子,说是王爷新赏给她的,让奴婢带回来送给姑娘裁新衣。”


    陈阅微打开那匣子,只见里头装的是价值不菲的苏绣缎子。


    东西是好东西,可庄青娆那话,无疑是在用她身上的宠爱挑衅她了。也不止是这两匹缎子,小满作为她的人登了成郡王府的门,她却处处摆架子,俨然一副自己在郡王府说了算的模样……


    看来,庄家人的黜落,让这位昔日忠心耿耿的婢女心怀怨愤了。


    她会怎么想她?是认为她无能,没有护住她的家人,还是……觉得她是始作俑者?


    陈阅微温婉雅致的眉眼一瞬间笑了起来,叹道:“她果然没有丢我的脸,没让方氏在府里称大王。这样的忠心和心意,实在是难得……”


    她站起身来,喃喃道:“世上的规矩实在是太繁杂了些,我得将庄家人一并带出府,否则他们日后想见上一面就难了。”


    她爹娘有心把庄家人留下,作为日后拿捏庄青娆的把柄,怕的就是她有朝一日怀上孩子,成为比方氏更棘手的麻烦。


    可她陈阅微,却是一向更信任自己的。


    而且,青娆的不恭敬都浮在了面上,这样的不知天高地厚,好似一朝飞上枝头,就再也没有人能辖制她了似的……


    她该叫青娆看看,即便她脱了身份,成了甚么郡王府夫人,她的爹娘姐姐,还是得在她跟前伏小做低,端茶倒水,这样,才能让她从梦里醒来呀。


    她是她的婢女,合该一辈子依附于她,怎么能生出反叛之心呢?


    *


    一眨眼,便到了三月三。


    三月三是女儿节,寻常百姓喜欢约见心悦之人赏灯作乐,高门大户亦会以此为名目,借机与通家之好、同僚的女眷之间互相走动,各取利益。


    前一日晚间,周绍忽然同她提起,道京兆尹夫人送来了帖子,请她明日过府听戏赏花。


    青娆有些诧异,这还是她进了京城后第一次有女眷下帖子邀约她。


    在襄州府时,襄王两府是土皇帝,在官员的调动和升迁上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故而当地的官员女眷从不在意她是妻是妾,一律当成主子来敬着。


    但高门林立,错综复杂的京城不同。从前在陈府时,陈家的那些姨娘便从来没有出门赴宴过,只因嫡庶有别,但凡讲些名头的人家都不会邀约妾室上门。


    打入京以来,除了几个宗室里的侧妃、夫人之流给她下过帖子,京城六部和当地的官员从来只是送东西来,更遑论是三月三这样的大日子了。


    青娆不免有些局促和紧张,问:“爷,我要去吗?”


    周绍就摸摸她的头发:“既然给你下了帖子,你便去玩玩就是。不必怕她,你是正三品夫人,论起品阶,倒比她身上的诰命还要高半级。”


    被他这么一说,青娆倒觉得心中轻松了些。


    平日里并不觉得郡王夫人是多么体面的身份,在府里也不过就是比孟氏、丁氏高上一头,可放到外面去比,才知道这已经是顶高的诰命了,也就比宰辅的正室夫人低一些。


    她心里有了底气,就安静地依偎在男人怀里,听他给自己交代里头的利害关系。


    一向只有豪门大族的子弟才能坐上京兆尹这个位置,只因京城遍地都是宗室和权贵,没有背景,很难应付这地界层出不穷的纨绔和麻烦事。


    刘傅便是原州刘氏出身,家中有两个长辈都任过京兆尹一职,是典型的老牌豪族。


    如今,朝野投靠各个宗室的人都不少,刘傅本人的倾向虽然不明显,但原州刘氏却早早搭上了裕亲王一脉,为他摇旗呐喊做了不少事。


    “前几日,我查了裕亲王手底下一个六品京官钻了朝廷的空子,垦荒免赋后,迟迟不归还户部的事情。这个人官小,可做出的事情并不是个例,或许,他们就是为了这桩事想走你的门道。”


    在此前,刘傅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往来,刘傅的夫人杨氏就更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了。


    陛下给他的这个官职,小虽小,手里的权力却足以让很多人坐立不安。河间王那里还好,拥簇他的都是一些文士学子和商贾之辈,可老裕亲王仗着太后宠爱横行霸道惯了,身边跟着的都是老牌的勋爵和权贵,兼并良田的事情没少做。


    故而周绍虽只说是个猜测,但心里已经有八成的把握了。


    “你只管去就是,刘傅要么是自己心虚,要么是想当中间人替人求情,总之只有他们求着你的份,你不必怕他们。”


    青娆见他将事情掰碎了讲给她听,自然也明白了过来。


    朝廷有明律,开垦抛荒的土地后,三年内可以不交赋税,十年后必须将土地在官府登记为官田,归还朝廷。


    一个六品的京官都能钻朝廷的空子,走了门道把垦荒得来的地作为祖产纳为私有,那些地方大员、豪门世族,这种事情恐怕更不会少。


    京兆尹刘傅青娆从前见过一回,当日黄承望在金水河溺毙的消息,便是他上门告知的。


    据传,他夫人杨氏名下有大量的田产铺子,沈氏曾夸赞她很会打理家中庶务,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可照周绍这么一说,那些田产,说不定是刘傅假借他夫人的名头侵占来的良田。


    青娆心中有了数,等第二日上门去做客时,亦是穿戴得十分华丽大气,就差把册封的礼服穿在身上了。


    杨氏一早就派了人在门上等着,听到信后立刻就扔下其他的女眷亲自去了二门上迎。


    她心慌得厉害,刘家是世家大族,这种贪墨兼并土地的事做了不知道多少。刘傅在京兆尹任上这些年,也变着法的将京郊的许多土地记在了她的名下,美名其曰是她自己打理庶务挣来的。


    田沽这个小小的六品官一倒不要紧,裕亲王一脉上下可都觉得是成郡王在敲山震虎,田沽只不过是一道开胃小菜,真要让裕亲王肉痛,必得要砍掉他的臂膀才能成事。


    听说,前些时日成郡王被册封后,裕亲王做了不少小动作想在陛下跟前上他的眼药,只是可惜到最后前者仍旧圣宠优渥,反倒是裕亲王吃了些暗亏。


    她心里也不免怨恨族中伯叔早早投效了裕亲王,如今害得他们被牵连进去,进退两难。真出了事,裕亲王也不见得会救他们,他们还得承受成郡王的怒火……


    不过,想起她舍下面子下了帖子求来的贵客,她心里倒是略有安慰。


    虽说那人只是成郡王的妾室,可听闻一直帮着成郡王打理家事。且她的帖子送到了郡王府,郡王爷怎么都能知道,那庄氏敢上门来,必得是郡王爷点了头的……


    说不定,郡王爷也晓得他们不是真心为裕亲王做事,并没有打算对他们赶尽杀绝。


    这般想着,等见着那位传闻中的庄夫人时,杨氏就露出了十分亲切的笑容:“早盼着能见庄夫人一面,可惜您贵人事忙,不轻易出门,今儿能请得您上门来,这可真是蓬荜生辉……”


    青娆见她穿一身遍地金的妆花褙子,脚上穿着金丝绣鞋,暗道这京兆尹府还真是底蕴颇厚。


    殊不知,杨氏也在悄悄打量着她。看得她头上那熠熠生光的十三件的红宝石头面,她就先暗暗吸了气,道地方藩王果真也是财大气粗,什么样的好东西都敢戴出来。


    她心里酸涩,可又知道比不得:再怎么说,成郡王都是龙子凤孙,和陛下沾着血亲,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能继承大统,便是谋些利,在陛下眼里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刘家却不同。京兆尹的位置上,本来就该是个忠心侍上的人,他们被族中裹挟着倾向裕亲王一派,只怕不需要成郡王怎么上眼药,就足够让陛下厌恶了。


    想要保全一家子的荣华富贵,要慎之又慎才行。


    两人寒暄了几句,杨氏便亲亲热热地揽了她的胳膊,带着她上了一顶轿子,往宅子里的花园去。


    三月三是大日子,戏台子早早搭好了,京中最有名的戏班子都被她请了来,除了请了她,杨氏还请了不少通家之好家的夫人过来一道赏玩。


    那些夫人听得杨氏尊敬地介绍了她,有人面上闪过一抹不屑:以京城的规矩,哪怕是和宗室的妾室走动,说起来到底也是不大体面……


    可更有聪明的人,知晓杨氏一向是心高气傲的性子,能让她低下头对着成郡王府一位妾室恭维,要么是成郡王当真是炙手可热得不得了,要么就是刘家有事相求了。


    想起成郡王近日做的差事,不少人脸色也微微有了变化——京中的豪门巨富,哪个人能担保自己当真一点土地上的私利都没谋呢?


    想通了这一点的人,也纷纷后知后觉地对那庄夫人露出了笑脸。


    一群人正说笑着,忽然听丫鬟上前来禀报道:“夫人,陈侍郎家的四姑娘过来了。”


    杨氏表情一顿,不由看了庄氏一眼,见对方仍旧面带笑意,便也笑眯眯道:“这可是贵客,快请进来。”


    青娆拨弄着自己手上的金镯,眸色平静。进了三月,离陈阅微出嫁的日子已经没有几天了,在这关头,她竟然肯来赴京兆尹家的宴,是两家关系当真这么好?还是因为,听说了她要来?


    在场的人不乏消息灵通的,陈阅微还没来,便已经捋清了她们之间的关系。


    “陈侍郎家的四姑娘,似乎就是圣旨册封的成郡王妃吧?哎呀这可真是……”有情绪莫名的目光在青娆身上扫来扫去,她权当没有注意,等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时,才站起了身。


    四姑娘仍旧笑得明媚又温婉,同在场的几位高官夫人见了礼后,便直奔着青娆而来:“一年未见,我可实在是想你。”——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92章 第 92 章 她想要活下来,就不能让……


    时隔一年, 陈阅微在刘家的宴席上再次见到昔日为她鞍前马后的贴身丫鬟时,目光不由被她通身鲜艳的珠翠刺了眼。


    这般的情形,让她恍惚想起前世的种种, 令她心头不快。


    但青娆的表情似乎只是惊讶了短短一瞬,紧接着便笑盈盈地扶住了她的手, 屈膝意欲行礼。


    陈阅微怔了怔,忙撑住了她,不肯叫她下拜。


    虽她有圣旨册封,到底还没礼成,当着外人的面拿王府正室的架子, 不免被人耻笑。


    嘴上却道:“你我之间, 何必讲这些虚礼。”只作宽贤大度做派。


    杨氏见她们一副妻妾和睦的模样, 眸光微微一闪, 等再落座时,主位留给了陈阅微,其左手座迎了青娆, 自己则屈居青娆的左侧。


    陈阅微本要拉她在自己右手座坐下,可杨氏怎么也不肯应,只道另一位夫人位尊, 该是她的位置。


    可历来东道主没有坐到边角的规矩,陈阅微表情微微有些僵硬, 扫了怡然自得似乎毫无察觉的青娆一眼,到底咽下了这点不快。


    杨氏却明白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陈家姑娘是正经的王妃不假, 可如今还没嫁进王府,连成郡王的面都见不着,即便嫁进去了,新妇说话也未必有分量, 哪里抵得上这位宠妾,日日都吹得枕头风,还是奉了成郡王的命出来赴宴的。


    于是,台上在唱戏,台面下,杨氏便不停地曲折逢迎着青娆,哄得她眉开眼笑连连点头,正位上的陈阅微听了台上台下一折戏,便有些坐不住了,起身道要去更衣。


    在旁人家做客,更衣自然就是委婉的如厕说法。


    杨氏不敢怠慢,连忙让自己的心腹丫鬟陪着人一道去园子里,哪知陈阅微却笑眯眯看着青娆道:“不必这么麻烦,让青……庄夫人陪着我就是,正好还想同她说说话呢。”


    此言一出,诸人不由都静了一下,有戏谑的目光就扫过了那位庄夫人。


    瞧陈四姑娘这口气,嘴上称的是夫人,实则是拿她当丫鬟使唤。也不知这宠妾会不会恃宠生娇,当着外人的面使性子。


    青娆站了起来,笑着上前扶住了陈阅微的手,回眸对着杨氏道:“我们去去就来,夫人们尽管玩乐就是。”


    杨氏只好应下。


    等两人走远了,却看了一眼自己的贴身丫鬟,示意她远远跟着,别叫人出了岔子。


    陈姑娘那做派,当真叫人不放心,若是那庄夫人在园子里出了什么事,陈姑娘多半没什么事,可作为东道主的刘家就要倒霉了。他们正有求于成郡王,可不能上赶着给人递刀子。


    心底里对那不请自来的陈姑娘不免也多了些埋怨:真要整治宠妾,待嫁进去了,拢住了男人的心和掌家的权柄,关起门来想怎么磋磨不都是她一句话的事儿?偏她这样小性儿,非要闹到人前来,让她们受这池鱼之殃。


    杨家的园林修得很精致,但步入园子的二人却都没什么心思欣赏美景。


    陈四姑娘一开口,就让青娆惊了一下。


    她叹道:“转眼间一年就过去了,若不是去岁出了那么多事端,也不至于耽误了你一辈子……”


    青娆听得心惊,往背后扫了一眼,果然见刘家的丫鬟正不远不近跟在后头,想是怕她们在园子里出了什么事,主人家反应不过来。


    她心中愠怒,隔墙有耳的道理陈阅微作为大家闺秀不会不明白,这样的时节,她居然有心在刘家提起她与齐和书的过往,安的是什么心?


    原本要同她逢场作戏的心思也熄灭了,她抬眸望向旧主,笑叹道:“姑娘何尝不是被耽误了?只是斯人已逝,姑娘不要太过伤怀才是。”


    她是在提醒陈阅微,不要以为齐和书就是她天大的把柄。真论起来,她和齐和书并未订过亲,鲜少为外人知,反倒是四姑娘和那位黄进士早就订了亲,当日黄承望的死讯,还是京兆尹刘大人亲自上门去报的。


    说她的过往,刘家人也许听不出什么,可四姑娘自己的过去,却并不是什么秘密。


    黄承望虽“死了”,可若是传出去四姑娘仍对这个曾经的未婚夫缅怀不已,不免也会让王爷疑心二人从前有私底下的往来吧?


    闻言,陈阅微曈眸微缩,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在人后,这个素来对她恭敬又不失亲近的丫鬟才露出了她的倨傲与不敬:果真,那日她悄悄与庄家的人会面,已然是开始疑心与不满她了。


    陈阅微曈眸微睐。


    片刻后,四姑娘叹了口气,一脸真挚又怜惜地望着她:“青娆,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青娆眉心微动,有些意外。


    她没想到,四姑娘还肯在她这等微末人物面前做戏,她还以为,打她对庄家人出手时,便已经没准备同她再有坐下来说话的机会了。


    少女颊边小小的梨涡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仿若生着这样面孔的人无论说出什么话都是凿实可信的,说话时表情柔和又俏皮:“你服侍我这么些年,还不明白我对你的情分吗?


    “你爹娘和姐姐的确已经没有在府里当差了,可这事情是有内情的。”她握紧了她的手,眼眸微红。


    “你也知道我母亲的性子,她从来都护短,听闻王爷为你请封,自觉我被扫了颜面,行事不免就会迁怒于你家人。我也不敢火上浇油,早做好了打算,出嫁时会把你爹娘姐姐都作为陪房带去王府,如今这情景,他们在家歇息些时日也是好的,等日后同在一处,你们大有团聚的时候。”


    说来说去,竟然都是大夫人沈氏一人的错处,可她也是慈母心肠,不过是“护短”罢了。


    青娆心中冷笑,不免在想:若是沈氏知晓,嫡长女是被这个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幼女害死的,不知还会不会这般护短?


    她倒也佩服四姑娘,需要人背错的时候,第一个就想起了疼她爱她的母亲。可见家族骨肉在她眼里,都不值当什么。


    这样陌生的认知让她心惊,她心思微转,便打定了主意。


    陈阅微便见对面的女子也湿了眼眶,咬得唇儿抽泣道:“大夫人不了解奴婢的性子,姑娘难道也不明白?打奴婢进了国公府,一直谨小慎微不敢犯错,又奉大夫人的意思,卯足了劲不能让方氏插手鹤哥儿的教养,殚精竭虑到今日,自问从来没有对不住陈府的时候……


    “王爷为我请封,何尝不是看在大姑奶奶和您的面子上?否则我没有子嗣,也没有家世,王爷何必抬举我?”


    这话让陈阅微心里好受了些。


    是了,成郡王对她长姐的情分是很重的,长姐临终前特意抬举了青娆一番,想是让王爷记到了心里。且青娆毕竟是陈府出来的,为了平衡宅子里的势力,她也是最好的人选。


    她看着青娆一口一个奴婢,神色间皆是委屈,并不知这恭敬柔顺是当真发自内心,还是被她提起要选庄家人为陪房的消息打得措手不及装出来的柔顺,但只要能拿捏住她,她心里究竟怎么想,陈阅微其实并不在意。


    若是真的,那她就能少花些力气。若是假的,将来她进了王府,自然也有整治她的办法。


    两人各怀心思,可相对却是泪眼涟涟,帕子都打湿好几条,更险些湿了前襟。


    再出现在人前时,就是一副握手言和,再亲近不过的情形了。


    园子里的事自有丫鬟悄悄禀给了杨氏,等二人回来时,果然见两人眼眶红肿,一瞧就是哭过了。但杨氏只作不知,照样陪着两位贵人谈笑风生。


    戏唱了几折,众人移步去花厅用了午饭,俱是京中大酒楼里置办的席面,大面上挑不出错。


    青娆吃了六七分饱便放下了筷子,推脱王府里还有事,便起身告辞了。


    这一回,杨氏一直送她送到了二门上,临行前,悄悄给她递了个精致的匣子。


    杨氏道:“今日席上人多,恐有招待不周之处,这点子心意不值当什么,只盼着下回再有宴席,您还能赏脸过来。”


    “无功不受禄,刘夫人,您太客气了。”青娆作势要推拒。


    杨氏这才低声道:“王爷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当的也是要紧的差事。我们家老爷倒是一贯忠于陛下,只是家族兴旺,人丁繁多,只怕有那不长眼的子孙在外头坏了门风,牵连到家里。夫人,您是王爷的心头爱,只求您在王爷跟前为我们说说好话,若有能放一马的,还请王爷高抬贵手,刘家必然记着王爷的恩德。”


    ……


    陈四姑娘回到府里不久,大夫人沈氏便命人到九如院唤她过去。


    沈氏自打长女去世后,身子骨就差了许多,隔三岔五地咳嗽风寒,如今借着圣旨赐婚的缘由将管家权交给幼女,一来的确是想磨磨她的性子,二来也是想躲躲清闲。


    刘家的帖子上指名道姓是请她过府去玩的,想来便知陈家嫡女忙着备嫁不得闲,故而也没邀请他们府上的庶女。


    沈氏正巧前几日咳疾犯了,不好出门见客,便让人推拒了。哪晓得她这头推了,幼女竟瞒着她登了人家的门,她本不解其意,听下人说今日刘府还请了成郡王府的庄夫人,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等陈阅微到了,沈氏难得摆起了脸色,呵斥道:“婚事在即,好端端的,你跑去刘府耍什么威风?那等子破落户出身的人,也值当你三番五次地置气?若是让姑爷知道了,你能落得了好?”


    她气急了,咳嗽起来便不休。四姑娘似是被吓坏了,连忙斟水顺背服侍母亲,等她缓过来,才红着眼道:“娘,你放心,我没有在外头闹笑话。我只是怕青娆她没见识,在外头应酬不当坏了王爷的名声……”


    “糊涂!”沈氏皱了眉头,但火气已经消了不少,叹息着劝道:“刘家有求于姑爷,连一个妾室都肯请到门上。你平白无故插进去,反倒落人话柄,你明不明白?”


    她当了这些年的诰命夫人,并不是只会同宅子里这些女人争斗,外头那些事,陈大老爷知道的,她大半也知道。也正因如此,她正室的地位才不可撼动。


    那些个莺莺燕燕,在外头的大事上说不上话,在主君眼里,便如同好看的猫儿狗儿是一样的。


    陈阅微一怔。


    听闻刘家请客的消息,她只觉得愤怒,这些眼皮子浅的竟肯委下身段去求王府的妾室,却没有往深处想。


    “姑爷如今在户部领着要紧的差事,因他是皇亲国戚,寻常人不敢对他出手,陛下才差他去做这得罪人的事,有人被吓破了胆子,自然就得上赶着逢迎……”沈氏缓了口气,慢慢地教养在深闺的女儿,“你嫁过去,是要做正妃的,外头的事不能一问三不知,若只是这也就罢了,最怕坏了男人们的算计,才更令人生恶。


    “你姐姐……身子骨不好,外头的事不愿意去管,所以才渐渐和姑爷离了心。你们的日子还长,你得记着教训,好好地和姑爷相处才是。”


    从正院出来,陈阅微立在廊檐下,瞥见墙角那丛木芙蓉开得正盛,有一只鹅黄色蝴蝶围着花儿翩跹打转,忽地展颜,命仆从去给她扑蝶。


    沈氏听见外头热闹起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后不由摇头失笑:“还是孩子心性。”方才还在挨教训,转头就去扑蝴蝶了。


    不免担心这样的性子嫁去了王府,能不能站稳脚跟。光有高心性,没有好手段,可斗不过那满宅子的女子。


    也罢,她年岁还不算大,日后多为这孩子计较些也就是了。成郡王想要谋事,总也需要陈家的助力。


    扑来了蝴蝶的下人得了厚赏,欢天喜地地退下了,陈阅微也笑着离去,等回了九如院的屋子里,她垂眸打量着那只蝴蝶。


    半透明的翅膀在日光下闪烁着微光,无辜而又脆弱,叫陈阅微想起那张艳若桃李又惹男人怜惜的面孔来。


    她不喜欢庄青娆在她面前露出利爪的模样,哪怕只是一瞬,也让她心里不痛快得紧。


    她有些怀念前世的她,哪怕入了宫,再见到她仍旧对她恭恭敬敬……是什么变了呢?


    难道是因她这辈子没有再嫁给齐和书,她便收了矮人一头的卑怯,自觉能同她斗上一斗了吗?


    红湘还在耳边凑趣地道:“姑娘,这蝴蝶可真是好看。”


    “是吗?”


    陈阅微却扎紧了口子,将蝴蝶连着束缚着它的捕网一并扔进了香炉里。


    红湘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她什么也不敢再说,垂着头跪伏在地。


    陈阅微却觉得心情大好。


    正如母亲所说,她这个正妃才是上位者,而再漂亮的玩意儿,终究只是玩意儿而已,翻手之间,她就能置它于死地。


    ……


    青娆坐着轿子回到了昭阳馆,守在家中的杜薇一瞧见她那双眼睛便吓了一跳:“夫人,这是……”


    见她不欲多说,杜薇只好让人去拿滚熟的鸡蛋,叹气道:“夫人,这得赶紧敷一敷才是,王爷刚才还命人来传话了,说晚间要来陪您用饭。”


    闻言,青娆神情一顿,摆手道:“不必敷了。”


    杜薇一怔,看了一眼悄悄朝她使眼色的丹烟,明白了些什么,便将东西撤了下去。


    青娆坐在桌旁,打开了杨氏送给她的匣子。


    精致的匣子里只放了些薄薄的纸,打开一瞧,却原来是京中数间铺子和锦州几间大宅的地契房契。


    她微微吸了口气,暗道刘家好大的手笔。


    旁的也就罢了,其中一间铺子她曾路过,下人道地段极好,不论做什么生意,光是每年的租金就是一大笔进项。


    这么多东西,拿来打点她一个妾室未免太多了些,恐怕是知道以她的出身不敢安然收下,好借花献佛送到周绍手中。


    周绍走进来时,天边已经是暮色时分。


    自窗棂上落下的夕阳余晖映在少女盈盈的削肩上,更衬得人腰如约素,璀璨的罗衣也盖不住那人的国色瑰姿。


    他忍不住放轻了脚步,像是一时被山妖勾了魂,舍不得破坏这样引人入胜的情态。


    而桌前的少女却缓缓回眸望过来,周绍一看她微微红肿的眼睛,表情就沉了下来。


    “怎么伺候的你们家夫人?”他视线扫过屋子里的仆从们,脚步向她走去,一步一步如砸在众人的心口似的,吓得众人连忙跪了下来。


    青娆却撑起了一抹笑容,安抚他道:“王爷,是今日妾见到旧人一时高兴,不干他们的事。”


    周绍敛了眉头,不悦地挥退众人,这才问是怎么回事。


    “原是去刘府做客,却没想到遇见了新王妃……”


    周绍一愣,眉头蹙得更紧,提醒她:“还未过门,你这样称呼她,像什么样子。”心里却道,礼部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婚事,陈四姑娘不在家中备嫁,跑到刘府去做什么?


    “哦,是陈四姑娘……”青娆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摇了摇男人的手撒娇,见他恼怒散了几分,才试探地开口道:“王爷恐怕不知道,妾从前在陈府时,曾在四姑娘院子里近身服侍过,很是有些情分的……”


    周绍看她一眼,没有作声。


    时时要宠幸的女子,底细早就被他查了个底朝天。陈府的规矩虽大,陈弘章也刻意瞒着,但他还是能曲折打听出从前青娆曾在九如院里当差,甚至还是陈四姑娘身边的一等丫鬟。


    这消息起初让他有些意外,但很快也明白过来:陈家人送她过来,就是想分方氏的宠,顺便帮将来的新王妃固宠。步步为营,才是陈弘章的做派。


    这样的认知,起初让他有些膈应。甚至在方氏所出的孩子出事时,他疑心过青娆。疑心化解后,那份心绪就更加复杂了些。


    他明白,青娆不同于一般的丫鬟,她生得漂亮,又会舞文弄墨,从前对外头的事情知之甚少,却也晓得迎头赶上来讨他的欢心,偏偏他就喜欢她这股不服输的劲儿,日久天长,也挂在了心里。


    不管她是什么来路,起初进府的目的是什么,但成了他的女人,他就有信心让她事事以他为重。


    倒没想到,她今日会突然向自己坦白来历。


    周绍揉捏着她葱段般的手指,听着她滔滔不绝说了那陈四姑娘一箩筐的好话,心里一时竟有些吃味起来,问:“既然这么好,怎么你还哭了一场?”


    她红着脸,嗫嚅道:“都说了,是高兴的……”


    “当真?”他垂眸眯着眼,薄唇抵着她的额头,热气扑在她弯弯翘翘的羽睫上。


    美人的耳尖瞬间红得能滴血,玉手勾住了他的脖颈,不依道:“一些女子间的小误会,已经说开了……哎呀,不许您再问了。”


    “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他口中教训她,唇却一路往下,舔吮她的耳垂与颊腮,看她在他怀里柔弱如水,任他欺负。


    ……


    嬉闹过后,青娆红着脸进了净房更衣,晚风一吹,周绍眸中的欲色缓缓消散,他抬手叩了叩桌面,忽然道:“今日是谁跟着夫人出门的?”


    一旁的丹烟战战兢兢来到了他面前,跪下回话。


    青娆更衣回来后,只见原本心情不错的周绍又沉了脸,服侍摆饭的丫鬟们大气都不敢出,连勺子碰着杯盏发出声音都提着小心。


    看见了刘府送上的礼物,他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全然忘了自己今日的来意似的。


    等褪了鞋上了榻,他单手掐着她的腰肢,变着法地折腾了她好几回。


    直到她耐不住,半裹在被褥里传出支离破碎的哭声时,才听他咬牙在她耳边道:“除了这样的哭,日后再不许哭了,明白吗?”


    她心说他好生霸道,连哭都不许人哭。


    又听他叹气道:“受了委屈,来告诉爷,爷自然会给你做主。爷巴巴地给你请了封,又将整个家交给你管,不是为了让你低眉顺眼受人气的……”


    后面的话,青娆有些听不清了,也不知是他压低了声量,还是自个儿意识渐渐昏沉下来。


    周绍看着蜷缩在自己怀里阖上了眼的美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不是那丫鬟提起前几日从庄家人口中听闻的事情,他还不知道陈府已经对庄家人下手了。明摆着是拿她爹娘出气,她还心存侥幸,以为还有什么主仆情分,是中间出了什么误会。


    本还想不通陈四姑娘今日去刘府的用意,可听罢丹烟的话,周绍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这丫头还一门心思地在自己跟前说旁人的好话,却不知道旁人这般羡嫉她,见不得她在外出半点的风头,还没过门,就急着在外人面前以大妇的姿态欺压她……


    周绍指腹抚着她如玉的面颊,对方似是有些不适,如猫崽般微微晃了晃脑袋,娇俏可爱。


    他的眸光就柔和了下来。


    也罢,等新王妃进了门,他多多留意,不叫她轻易受了欺负就是。


    翌日,待周绍走了,青娆裹着被子坐了起来,把丹烟叫进了内室。


    听得她一字一句不曾错漏,青娆才露出了笑意,从首饰匣子里挑了一支金簪赏给她。


    陈阅微与她,一主一仆,身份是天壤之别。她在众人面前,只能是陈阅微的忠仆,才能全了名节,不被人诟病,即便是主子不慈,这种话,也不该由她说出来。


    对她一向忠心耿耿的丹烟来说,再合适不过。


    青娆倒不觉得,周绍会多么地心疼她,可若是他明白,昨日刘府的事情上,未来的新王妃是为了一己私心去的,差点坏了他的事,恐怕也会对她不喜吧。


    初印象很重要,她想要活下来,就不能让王爷王妃琴瑟和鸣,恩爱不疑,否则,她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93章 第 93 章 敬茶


    因出了刘府的事, 出嫁前剩余的日子里,陈四姑娘都被母亲沈氏拘在院子里绣嫁妆。


    她是圣旨册封的王妃,繁复的嫁衣是礼部命二十多个绣娘赶制了半年赶出来的, 并不需要新嫁娘亲自动手。


    所谓的绣嫁妆,也不过是绣些枕套手帕之类的物件, 另外便是孝敬老王妃的几双鞋。


    见幼女安安静静耐得住性子,沈氏才松了口气,到了后来,却是开始不舍女儿出嫁了。


    日子匆匆如流水,很快, 便到了礼部会同钦天监选定的吉日, 三月卅。


    成郡王府里, 各处扎了彩绸彩灯, 花团锦簇,典礼署的人在门上、堂前迎来送往,面上俱是喜气洋洋, 内使们更是将沐浴圣恩挂在嘴边,说上两句便要对着禁宫的方向作揖行礼。


    到了吉时,王府门前人声嘈杂起来, 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下了马,便有喜娘扶着八宝璎珞轿里穿着大红翟衣霞帔的新嫁娘下轿, 两人掌心被塞了一截红绸,陈阅微能清晰地感觉到, 绸缎另一端那人遒劲的力道。


    她被喜娘搀扶着跨过了三足青铜火盆,望着嫁衣上百子千孙的金丝线绣,只觉得恍如梦中,不敢相信她当真如愿以偿了。


    这一回, 她是周绍明媒正娶的妻,再不必受他人白眼和磋磨,等他身居高位,她便也能一同分享他的权势和荣耀。


    这样的认知让她感到心潮澎湃,以至于掀开盖头端起合卺酒时她还有些怔忪。


    全福夫人愣了愣,连忙给一边的婢女使了眼色。


    婢女便轻轻推了新娘子一把,后者才倏尔回神,与坐在床东的周绍交颈饮了这杯象征着结发的合卺酒。


    新房里,方氏看见这一幕,脸色的笑意就落了下去。


    从前陈阅姝病着时,外头还有人传她有机会被扶正,她也曾暗暗期待过,为的不是正室的地位,而是她在王爷心中独一无二的分量。


    王爷是个大面上守规矩的人,陈阅姝当日能得他青眼,不见得是因她多么出色夺目,至少方氏认为自己不比她差,她忖度着,总也是因为她是带着结发妻子的名头嫁进来的,所以从一开始,王爷就待她不同。


    而现在,陈阅姝死了,她却得看着旁的女子成为他的结发妻子。终究这一辈子,她没缘分做他的妻子。


    一时间,她有些心灰意冷,原先准备在新婚这一日给新王妃添堵的心思也淡了,扶着丫鬟的手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牵着五姑娘的孟氏也在悄悄打量这位新王妃。


    先前亲家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到襄州府探望先王妃时,她没有去自讨没趣,故而今日是她第一次瞧见陈阅微。


    她生得与先夫人只有五分相似,与其不同的是,她生了一双雾蒙蒙的眼眸,巴掌大的脸蛋上有一对梨涡,认真望着人时叫人觉得无辜纯真,做错了事也不忍责怪,笑起来时又带着几分亲切可爱,乍一看与先王妃高傲清冷的性子很是不同。


    孟氏一时间喜忧参半。喜的是若这位主母当真如生得这般和软,作为庶女的五姑娘将来能好过不少,忧的却是世上的男子恐怕都会怜惜这样的一张脸,若是主君主母恩爱和睦,她们这些妾侍恐怕就要靠边站了。


    周绍听得众人善意的哄笑声,目光不由扫视一圈,定格在了立在边角处的青娆身上。


    她穿一身湖蓝色的衣裙,瞧着端庄又持重,不似平日里在他跟前像只小花蝴蝶般的做派。见他望过来,二人目光一撞,那没心没肺的小丫头脸上便绽开一抹笑容,半点勉强之色都寻不到。


    周绍原本仔细打量了新娘子容貌后尚可的心情顿时就不好了。


    旁的妾侍都晓得争风吃醋,或是担心自个儿的未来,偏这位忠心耿耿,好似旁人好了,她也能跟着风风光光似的……


    他觉得头痛,就忍不住瞪了笑嘻嘻的青娆一眼。


    陈阅微的视线本黏在他脸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不由抿了抿唇,接过全福人递过来的一碗汤圆,吃了一个,红着脸哎呀道:“生的!”


    喜房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周绍的目光也被吸引了回来。


    她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而青娆则趁乱悄悄退了出去,在正院里转了一圈,寻了个先前就被分过来的丫鬟问:“王妃带来的陪房在哪里?”


    她确认过了陈阅微的陪房名单,自己一家的确列在上头。


    那丫鬟晓得庄夫人得势,又不是新王妃身边伺候的,自然也没有立时忠心耿耿的觉悟,甚至笑嘻嘻地给庄夫人带了路。


    青娆过去了,便见自家老娘和姐姐正饿着肚子守着陈阅微带过来的嫁妆。


    她压了压心中的怒火,命丹烟从院子里挑拣几个小丫鬟过来,赏了厚厚的银钱让她们帮着看好,径直带了家里人坐着轿子往她的昭阳馆去。


    崔氏心里还有些不安宁:“你从正院里带人,若是被王妃晓得了,可怎么是好?”


    青娆没想到大喜的日子,陈阅微还不忘磋磨她的家人,她不冲进喜房同她闹起来就是给她脸面了,哪里还能眼睁睁看着家人受苦?


    “娘,不必担心,至少今日,这满府里还是我在管着,有什么风吹草动,一时间也传不到她耳朵里。”


    她没说假话,正院里那些陈阅微带过来的丫鬟们都还两眼一抹黑呢,能应付好今晚的差事就不错了,更没有闲心和余力来管这些事。


    又问:“爹和姐夫他们呢?”


    崔氏道:“他们进不得内院,由外头的高总管带着打些下手呢。”


    青娆放下了些心,高永丰是个有成算的人,从前他也没少承她的情,哪怕要对新王妃阿谀奉承,也不会急于踩她的家人。但外头人太多,青娆怕出岔子,还是让人叫全禄阳去前头盯着,有什么事及时来禀她。


    全禄阳心里也正暗惊庄夫人的手段恍如突然变了个人一般:平日里,连对那些远不如她的妾侍,庄夫人也没有这样大张旗鼓打人的脸,偏今日直接从正房带了人走,即便是新王妃摸不清情况一时不晓得,日后总也会知道的。一旦知道,怎么也是得罪了她。


    这会子又派他去前头盯着高总管,这是摆明了信不过正院啊。


    他有些恐惧,但更多的是兴奋的战栗。


    在府里做了月余的大爷,人人都因他在昭阳馆服侍高看他一眼,难不成新王妃一进府,他就得对着胡雪松当孙子不成?


    他方才可瞧得真真的,正值妙龄的新王妃坐在王爷跟前,王爷的眼风还不住地往他家主子身上瞟呢……


    真斗起来,也未必就争不过。


    他是从内宫里出来的,晓得的秘辛不少,就是当今皇后,陛下的结发妻子,当年因云贵妃生了唯一的皇子,也曾对其暂避锋芒呢。


    正室不正室,有时不是那么要紧,更要紧的是,这座宅院的主人的心系在何处,荣宠系在何处。


    于是,全禄阳便颠颠地去了,一副誓为庄夫人肝脑涂地的样子叫白露几个暗暗撇了撇嘴。


    青玉这会儿忘了自己被饿得头晕了,见他走了,还悄悄地好奇问:“这就是宫里出来的内使?”


    青娆沉重愤怒的心情被姐姐脸上的表情打断了一息,她无奈地点头:“是,这是宫里赏的人,外院里服侍的有不少,内宅里头,正院有个胡雪松,我这儿有个全禄阳,其他院子里的都是边角人物。”


    等在昭阳馆院门前落了轿,青玉看着满院子的八角琉璃灯,啧啧称叹起来:“乖乖,你这可真是奢靡……”


    崔氏也是被镇住了片刻,却不是因那些物件,只因昭阳馆地形的特殊。


    就连正院,也是方方正正,除了大没有别的说头,可这昭阳馆却是一看就是王爷命人悉心修葺的,湖心水榭和四处的亭台楼阁,即便是夜里,也能瞧出与别处不同。


    到这会儿,崔氏才相信自家闺女没有吹嘘,而是当真在王府里是妾侍中的头一份。


    杜薇腿脚快,早就赶着回来让小灶房开了火做了饭菜,三人到的时候,小灶房立刻就上了菜。


    两人都被饿坏了,就连一贯端着架子的崔氏也没怎么教训女儿,而是沉默地大口吃饭。


    一碗热汤并几口热菜下去,她才缓过劲儿来,苦笑道:“真是年纪大了,折腾一日的功夫就要捱不住了。”


    青娆眼里就布满了愧疚,她深吸一口气,承诺道:“你们放心,今日不过是她仗着人多,才敢暗中磋磨你们,问起来也不过是人多事杂就能推脱过去。等明日过后,我在王爷面前提一提,她就再不敢有什么小动作了。”


    周绍爱面子,姨娘妾侍的家人在他眼里也是半个主子,连丁氏的家人都能出府去做一方豪富,即便是一时不能让庄家人脱籍,他也万不会让庄家人就这样被人呼来唤去。


    闻言,崔氏也松了口气。


    若换在平时,她是不会说这样的话让二娘为难的,只是见她的确荣宠在身,青玉如今又怀着身孕,她才开了口。见她信誓旦旦,崔氏也信了几分,只觉得从前护佑的幼女已经长成了气候,能够充作大人反过来保护她们了。


    等看着娘和姐姐用罢了饭,青娆拉着她们的手又叮嘱了几句,才让人送他们回她早已安排好的下人房里去休息。至于看嫁妆的差事,自然是不劳她们费心了,有她安排好的府里的人去盯着。


    她往坏里想,甚至觉得陈阅微让她家里人去看她的嫁妆,是不是想趁机做手脚,给她们头上泼偷盗的脏水?


    但眼下的正院还不是密不透风的地方,她又换了府里的家生子顶上,若是陈阅微执意闹起来,得罪的人不会少。蚁多咬死象,哪怕在陈府,主子们也不会轻易去动盘根错节的家生子,她相信陈阅微也明白这个道理。


    全禄阳便在此时回来禀报道:“夫人,您放心,庄老爷和大姑爷都好着呢,高总管还款待了他们一番。”


    青娆看他一眼,暗道这内宫出来的人果然是嘴巴甜,面不改色地就称起老爷姑爷来,仿若庄家人是什么正经主子似的。


    虽然知道他谄媚,但她的心情莫名也好了些,失笑地赏了他,让他下去歇着了。


    而她便在丹烟的服侍下,卸掉钗环,沐浴更衣。


    夜里,她躺在偌大的床榻上,迟迟没有合眼,却不是因身边少了个人不习惯,而是熊熊的怒火在夜里烧得更旺了。


    她闭了闭眼,忽地咬牙往一侧翻去。


    外间守夜的丹烟被里头的动静吓了一跳,连忙披了衣裳掌了灯往里去,只见自家夫人面色苍白地倒在地上:“梦中不小心从榻上掉下来了……”


    她顿时困意全消,魂儿都要被吓没了,忙扶她起来,问她有什么不适没有,又急匆匆地出门去请盛女医过来,还拍了杜薇的门喊她起来。


    住在院里下人房的杜薇起了身,见一向冷静的丹烟这般焦急,忙问是怎么回事。


    她看一眼屋里的西洋钟,心中一紧,忙拦了她:“今日是吉日,还没过子时……若是闹起来被正院知道了……”


    王府里规矩大,连年节都不许人轻易请大夫,怕犯了忌讳。今日可是王爷迎娶王妃的正日子,万一王爷怪罪下来……


    一向对她和气的丹烟却狠狠瞪了她一眼:“规矩重要还是夫人重要?若是夫人有什么好歹,你看王爷会不会剥了你的皮!”


    杜薇被她这样子吓住了,没想到她是当真忠心耿耿什么都不怕,只好苦笑一声,道:“知道了,不过盛女医住得远,你过去了应该正好也过子时了……我这就去守着夫人。”


    丹烟懒得理她,见她进了里间,这才匆匆地往院子外去,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把守门的婆子也拍醒了。


    杜薇的话她不赞同,但她到底也知道轻重,等到了典药署,动静便放得很轻,只惊动了一位值夜的大夫和盛女医。


    那大夫见她夜半来请人,也吓了一跳,生怕是王爷的心肝出了什么大岔子,忙问要不要喊黎典药一道去。


    丹烟撑起笑,道:“不是什么大事,盛女医去瞧瞧就可以了。”宅子里走动多有不便,如非万一,还是不能带着男大夫乱窜。


    等盛女医被带到时,屋子里已经是灯火通明,盛女医通身瞧了一遍,又诊了脉,这才松了口气:“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脚崴了,得将养些时日。”


    丹烟如临大敌的神情才松懈下来,反倒是一边的杜薇欲言又止,等人去开方子熬药时,才悄声道:“夫人,盛女医说不能走动,可明儿一早,您还得去给新王妃请安呢……”


    按规矩,王府里的妾侍不论贵贱,明日都得去给新王妃敬茶请安,这样的大日子里若是少了她家主子,只怕府里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们。


    “去,自然要去。”榻前的一对烛照得青娆的面孔半明半暗,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


    而漫漫长夜里,除却鸡飞狗跳的昭阳馆,松园里的照春苑和玉喜轩也有人彻夜未眠。


    玉喜轩里,四处都暗着,唯独丁氏的床榻上点了一盏灯。


    她将服侍的人都遣退了,独自缩在被子里,手中拿着一物,将绣花针一针针扎进去,眸光里闪烁着恨意。


    这是她花了高价从内使手里买来的新夫人的生辰八字,据说是礼部的人透出来的。


    想着那高大威武的男人又将拥有珍之爱之的发妻,她就觉得妒意烧得她无法压制理智。


    去死吧,陈阅姝说不定也是被她咒死的,那多死一个,也不妨事吧……


    昏暗的烛火下,丁氏的脸上挂着狰狞的表情,叫人望之生畏。


    ……


    翌日一早,待周绍起了身,红湘便轻手轻脚地喊了自家主子起身。


    这是王妃的吩咐,今日是她嫁进来第一日,府里的妾侍恐怕都早早候着准备给她敬茶了,她虽没有婆母要请安,却得摆好正室王妃的架子,不能叫人小觑了去。


    等周绍洗漱更衣回来,便见方才熟睡的小陈氏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


    他有些不悦地看了她的婢女一眼,道:“宫里有旨意,让我们明日再进宫谢恩,今日没什么认亲礼,你再歇息些时候罢。”


    他对这位小性儿的新王妃虽印象不佳,但对方毕竟是陈阅姝的亲妹妹,又年纪小性子娇,新婚夜过后,他对她也并非没有丝毫怜惜。方才起身时还特意存了小心,就是有体恤她想让她多歇会儿的意思。


    陈阅微却没听出这意味,只温婉地笑:“王爷起身了,妾身怎么能贪睡?况且府里几位夫人姨娘恐怕都在外头等着,论起来,她们伺候王爷的时间长,妾身也不能将她们晾在一边,让人寒了心。”


    一番话说得大度贤良,可周绍心里早存了她善妒的印象,听得此话想得却是,她又急着在妾侍们面前摆架子了。


    好面子不是什么致命的错处,人或多或少都有,可她一来不听从自己这个主君的话,二来宁肯自苦也要看别人笑话,周绍不免就觉得这位新婚妻子有些小家子气,没有上位者的气度。


    他递过去的殊遇对方不要,那他也没有追着给的意思,闻言便无可无不可地颔首。


    陈阅微自觉自己说服了对方,脸上便笑逐颜开起来,并未察觉出周绍看她的眼神不对。


    前世,黄承望也一向是对她百依百顺的,夫妻也算得上和睦,若不是后来闹出了乱子,她也不至于那样恨毒了一身荣宠的姐姐。


    她暗自得意,却不知道男人与男人不同,周绍贵为宗室,从来都是别人迁就顺从他更多,且她并不是周绍的结发妻子,年岁的隔阂存在,对她,周绍更多的是新鲜,并不是敬重。


    夫妻俩移步去了正厅,陈阅微便让丫鬟去请几个妾侍进来。


    便见三个华服女子鱼贯着从门外进来,领头的是眼下乌青的方氏,其后跟着的是牵着敏姐儿的孟氏,落在最后的是沉默寡言面色暗淡的丁氏。


    陈阅微的目光在孟氏的脸上顿了顿,暗自惊诧孟氏的美貌:据她的眼线说,这孟姨娘一向无宠,很是不得王爷喜欢,要靠着庄氏的权柄才能在府里过活……


    当真是可惜了这样一副好相貌了。


    不过,瞧这三人,竟也只有孟氏起色不错,似乎并没有为她这个新王妃辗转难眠。这样看来,她多半是死了争宠的心了。


    陈阅微脸上的笑容就真诚了些,她对着孟氏点点头,又亲切地将敏姐儿唤到身边来,给了她一副珍珠头面做见面礼。


    敏姐儿瞧了一眼父亲和姨娘,便怯生生地喊道:“母亲。”


    她笑着摸了摸敏姐儿的脸,又关切地问方氏:“怎么不见晖哥儿?”按规矩,她的几个庶出子女今天也得来给她这个母亲请安。


    方氏动了动唇角,看了一眼周绍,淡淡道:“晖哥儿今儿一早起来便哭闹不止,妾怕扰了王妃清净,便没有带过来。等他大些了,再来给夫人请安吧。”


    陈阅微不以为意,只带着笑意点点头。


    她自然知道,方氏那个毁了容的儿子构不成什么威胁,她只是看不惯方氏如今还摆着宠妾的架子,不肯毕恭毕敬向她服软,故意膈应她罢了。


    方氏也猜出她的心思,故意没有带晖哥儿出来,否则被她当着面叹几句可惜,更是戳她的心。


    上首的周绍一言不发,像是没听见二人间的小小机锋似的——在他看来,来给新王妃请安是应当的,但晖哥儿情形特殊,方氏又存着心病,他一听这借口就知道方氏是故意的,索性不去追问,权当不在意。


    陈阅微就赏了方氏一对翡翠镯子,赏了孟氏一块羊脂玉的玉佩,丁氏则是一支蓝宝的金簪。


    她不无可惜地对周绍道:“妾身心里一直记挂着鹤哥儿,却没想到他还陪着婆母在襄州府,不曾上京来。”


    周绍就微微地笑:“有娘照看着,你不必担心他,他在燕居堂一向是横着走的。”


    提起嫡长子,周绍的语气和煦了很多,仿佛也想起了这位新王妃是他长子的嫡亲姨母,两人之间该是再亲近不过。


    若不是母亲舍不得鹤哥儿,他想着,让小陈氏照料鹤哥儿也是不错的。


    夫妻二人叙话了几句,陈阅微像是才注意到少了个人,问下人:“庄夫人怎么还没有来?”


    瑞香便出声道:“方才昭阳馆里来人,道庄夫人身子不适,可能要晚些才能到。”


    王妃一听,一弯弦月眉就蹙了起来,忧心忡忡道:“可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么?若是严重,得赶紧请了大夫去瞧瞧,免得拖成什么大病。真是不适,今日也不必过来了,一切以她身子为重。”


    闻言,屋内众人俱是面色各异。


    方氏是没想到庄氏敢在这样的大日子给新王妃脸色瞧,也不怕王爷恼了她?


    孟氏则暗暗吃惊,新王妃这样一副关切庄氏的样子,好似她们从前有什么交情一般。


    像是才反应过来她的失态,陈阅微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对着周绍解释道:“王爷也许不知道,庄氏从前就在妾身身边服侍,我们自幼一块长大,不是亲姐妹,也胜似亲姐妹了。”


    周绍见她一副坦荡模样,眸子里写满了无措,一瞬间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先前是不是误解了她。瞧上去,倒似她和青娆当真是亲密无间,两不相疑似的。


    不过,好端端的,怎么会身子不适?是当真不舒坦,还是使了小性子,想闹腾一番?


    原是没规矩的事情,但想到这样的猜测,周绍竟然心情不错。


    说话间,外头传来下人的禀报声:“庄夫人到。”


    众人便见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地扶着一位穿着豆绿色衣裙,鬓上只插了一支玉簪的美人进来。


    那美人一进来,纤细的腰肢便弯了下去,面色惴惴地对着上首的二位行礼,礼数半点不差,可仔细一瞧,便能瞧出她行动间有些不自然。


    周绍敛了眉头,忍住了走过去扶着她的冲动,开口问:“脚怎么了?”


    没有称谓,听起来却更显亲近。


    青娆便不好意思地低头道:“回王爷,昨夜妾睡觉时梦魇,不小心扭了脚,不妨事的。”


    她隐去了自己跌下床的事情,在旁人听来,不免有些可笑,疑心她是否作假。


    陈阅微也是这么想的。原本她还打算隐忍一二,可瞧见当着众人的面,王爷便不住地往她身上看,说是眉目传情都算不得夸张,更是觉得庄青娆是故意找借口勾引王爷。


    她便一脸关怀地起了身,上前去拉着她的手,嗔怪道:“你也是,既然扭了脚,自然得在床上休养几日,怎么能出来走动呢?”


    “今日是大日子,妾得来给您敬茶呢。”她嘻嘻地笑,说话间亲近又不失恭敬。


    陈阅微也是怔了怔,旋即很快目光清明下来,道:“我哪里就缺你这口茶吃了?”又点点她的额头,“你呀你,真是从来都不叫人省心。”


    她又看向周绍,忧心道:“青娆一向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妾身心里放心不下,不如请了大夫过来再瞧瞧,也能让您和妾身安心。”


    青娆忙道:“哪里就需要这般大动干戈了……”


    “你乖乖听话就是。”


    周绍的目光本就一直落在她的脚上,闻言立刻点了头。


    方氏和后知后觉的孟氏则微微变了脸色。


    若真是姐妹情深,不该当着众人的面请了大夫过来,倘若大夫说庄氏是装病,岂不是让人下不来台?偏她装得一副无辜善良模样,哄得王爷信以为真。


    孟氏暗暗为自己的盟友捏了把汗。


    正院便请了黎仲阳来。


    黎大夫拎着药箱过来时,便已经猜到了事情的根由,他一早便听盛女医禀报了,晓得自己又被牵扯到了内宅争斗里头,等人来了,也不多话,便让下人褪去庄夫人的罗袜,先给王爷和王妃瞧了一眼。


    青天白日里看得分明,那脚踝已经是高高地肿了起来,屋里还隐隐散出了药油的味道。


    黎仲阳就一板一眼地禀报道:“今日早上盛女医已经去昭阳馆诊治过了,庄夫人是扭伤了脚,需得静养。”


    他刻意没说昭阳馆是夜半请的人,免得新王妃怪罪起来牵连到他们典药署头上。


    陈阅微只当她是作怪,却没想到是真伤了,瞧一眼王爷眼里的心疼,脸色立刻僵硬了起来,心中懊悔。


    扭伤不是什么大事,偏她身娇体软,脚踝肿得仿佛格外厉害些。这伤病过了明路,恐怕这几日王爷少不了要去看她。


    燕尔新婚,原是该浓情蜜意的时候,生生被人插了一杠子,陈阅微只觉得瞧庄氏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可她还得作贤良姿态,嗔怪了庄氏几句,便命人抬了轿子过来,好生送她回昭阳馆去歇息。


    临走前,庄氏还在不停地道不是,说她坏了规矩,大喜的日子请了大夫。


    想好的名头被先声夺人,陈阅微还能说什么,只好大度地表示:这些都不要紧的,你的身子最要紧。


    应付完了这一场,陈阅微也没了摆架子的心思,便让几个姨娘都先回去了。


    老王妃不在府里,他们不需要拜长辈,可还得拜祖先,她便随着周绍一同前往祠堂祭祖。


    可她明显能感觉到,打庄氏一走,王爷就一副心神恍惚的模样,显见是被她勾了魂去。


    等二人拜了祖先出来,陈阅微压下心里的不快,故作贤良道:“王爷心里恐怕也牵挂着庄氏吧,不如您去瞧瞧她?”与其让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倒不如全了他的心意,他还能念着自己的好。


    闻言,周绍扫了她一眼,见她满脸的笑意,也没怎么客气,点了点头便抬步走了。


    人一走,陈阅微的笑容就落了下来。


    等回了正院,她便有心将满腔的怒气发作出来,问:“崔妈妈和庄青玉在什么地方?”


    下头的人早悄悄了报了她,道庄青玉多半是有身孕了。她只作不知,若是能让她“自己”折腾得没了孩子,也能解了她心头的气愤。


    闻声,屋里好半晌没人动弹,直到她拧着眉要发怒时,红湘才战战兢兢地出来禀报道:“王妃,今儿一早,王爷身边服侍的余公公便出面带走了崔妈妈和庄青玉,似乎是在外院的下人房里安置了她们……余公公说,庄家人到底算是府里的半个亲戚,不好干些杂活,王爷也有心安排她们做些旁的事。”


    陈阅微知道余善长,听说是宫里赏的内使,进了府不久就当上了府里的副总管,只比高永丰矮了半头。他既然敢当着正院的下人们把崔氏等人带走,自然是奉了王爷的命令。


    她深深吸了口气,又问昨夜她们可曾彻夜守着嫁妆。


    瑞香看了垂着头的红湘一眼,淡声道:“正院里原先派过来的丫鬟们说,她们见崔氏年纪大了,便让她歇着去了,她们主动守了一整夜的嫁妆。”


    陈阅微忍了又忍,才没有头一日就在院子里扔了茶盏。


    这起子府里的老人,多半是原先国公府的家生子,又恭维了昭阳馆,还一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模样来向她讨赏,实在是可恨!


    半晌,她撑起一抹笑道:“也是我考虑不周了,崔妈妈年纪的确是大了些。给昨夜守嫁妆的丫鬟们看赏。”


    这些人她轻易动不得,可庄家人的差事,她还得和王爷好生说道说道。再怎么说,庄家上下都是她的陪房,王爷没有和她通气就将人挪了出去,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至于昭阳馆……日子还长,她不怕庄青娆一时的得意——


    作者有话说:这两章,主打狗子的双标~


    晚安~


    第94章 第 94 章 故纵


    周绍走进昭阳馆时特意没叫人通传, 原是想给人一个惊喜,却见桌上摆了四五摞账册,连她惯用的茶盏都被搁置到了远处的炕桌上。


    “不好好歇着, 这是折腾什么呢?”


    那人抬起头时还是一脸茫然,见他来了很有些惊讶:“爷怎么来了?您不是和王妃去祭祖了吗?”


    这话说的, 好似他不该来似的。


    周绍坐下来,平静地道:“已经结束了,过来瞧瞧你的伤。”


    青娆脸上就有些不好意思:“让王爷挂心了,这伤只是瞧着严重,其实没有大碍的……”见他不理睬她, 目光还放在桌上的账册上, 她才想起来没回答他的问话, 忙笑道:“这是府上近一年的账册, 妾早让人整理了出来,就等着王妃过门,好将这烫手山芋甩出去让王妃操心。”


    烫手山芋?


    周绍深深地看她一眼。


    旁的人想求还求不来, 她倒好,他还没发话,她就上赶着把账册和对牌都准备拱手送人……


    从前对着方氏和丁氏, 不见她这么与世无争,小陈氏一进门, 她倒是斗志全无了。


    周绍的心情有些微妙。


    先前陈阅姝和方氏互相看不顺眼,彼此争斗时, 他常觉得头痛,可这会儿宠妾对他新娶进门的续弦处处恭敬,一片后宅和睦之象,他心里反倒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周绍就随手翻开一本账册, 看到有疑问的地方便开口问青娆,像极了夫子提问学生。


    那学生却不见心虚之色,平日里虽怠惰,将事情都下放给几位嬷嬷,可问起大事来竟也是对答如流,一笔笔一样样都说得清楚,有时还开口说些管家时的小笑料,让一旁的丫鬟们听了都捂着嘴偷笑。


    可问多了,学生也恼怒起来,嗔怪地道:“王爷,您这样问下去,妾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将账册交过去了。”


    周绍就随意地道:“无妨,明后两日,王妃恐怕也抽不开身,你晚些送过去,她也不会怪罪你。”


    明日二人要一道进宫谢恩,后日则是三朝回门,需得在陈家盘桓一日。


    那学生就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这才肯稳稳当当地回着话。


    一边的余善长就暗暗吃惊:王爷贵人事忙,平日里从不见他金口过问内宅里这些小事,怎么今儿这么有兴致?难道是怕庄夫人借机生事,交出去的账册有问题,到时会让王妃丢脸?


    周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种琐事,他往日并不关心,今儿却问个不休,倒像是察觉对方有些冷淡,故意扯了借口在此逗留……


    念头一出,他自己就先愣了愣,随即觉得不可能。


    一向只有这些妾侍恭维讨好他的份儿,哪里还需要他费尽心思地找话题?更何况,青娆一向是最能体察他意思的一个。


    可等他在昭阳馆里用罢了午饭,有心小憩一二时,那美人却做出一副为难相儿来:“王爷,妾脚上还有伤,服侍不了您……”


    周绍就捏捏她的脸:“怎么,在你心里,本王就是只想着那事的人吗?”他是觉得昨日他不在她身边,她就把自己弄成这样,放心不下她,这才想陪陪她罢了。


    对方的脸色却没有因此好转,反倒嗫嗫嚅嚅道:“王爷,王妃刚进府,只怕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您不如多去陪陪她,也好宽她的心……”


    周绍准备解外袍的手顿住,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好笑道:“平日里你最爱使小性儿,一听说我去瞧了方氏就给我脸子瞧,怎么如今欺软怕硬起来,换了王妃,就不敢争风吃醋了?”


    青娆就抿了唇笑,眼眸亮晶晶的:“王妃性子柔和良善,一向对妾照顾有加,妾心里念着她的恩德,不敢同她争抢您。您陪着王妃,妾只有高兴的份儿。”


    这样的话,听着很是虚伪,可周绍打量着她的神色,却看不出畏惧与勉强,仿佛是真心实意觉得小陈氏好,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来报她的恩德。


    周绍便没有再说什么,只喊了盛女医来当着他的面又给她上了一遍药,才道:“也好,你好生歇着,我回正院去了。”


    青娆便靠在榻上作出恭送他的姿态。


    出了昭阳馆,余善长看着主子上了轿子,正准备开口吩咐内使抬轿去正院,却听轿子里的人道:“回承运殿。”


    余善长一愣,脑门上的汗就下来了,一路上都胆战心惊地不敢多说话,直到回了承运殿,见王爷拿了今日的拜帖翻找一番,指了两个人让他吩咐典礼署的钱淳把人带进来。


    余善长忙领命而去,钱淳看见名字,错愕地看了余善长一眼:“余哥哥,当真是王爷要见他们?”


    有些怀疑是余善长收了人的好处。


    余善长白了他一眼:“你放心,我可没嫌命长!”


    这两人他也是知道的,是进京以后投靠王爷的京官,前些时日办错了差事,王爷恼得很,对方便一直坚持不懈地上门递拜帖,生怕失了这棵大树。就连昨日王爷大喜和今日,也仍旧没眼色地守在门上。


    钱淳暗道这两人还真是好运道,竟能让王爷回心转意,殊不知余善长已经在心里给两人上了一炷香了:这能进门拜见也不一定比在王府门口当门神好啊!


    果然,钱淳将人领进去,再瞧见二人出来时,便见对方面如土色,两股颤颤,竟是一副被吓破了胆子的模样。


    乖乖。原来王爷是特意将人叫进府来训斥了一通……


    他顿时对其怜悯了起来。


    承运殿里,见王爷将心中的火气发了出来,余善长弓着的腰总算能挺直了些许,被吓得僵硬的脑子慢慢缓了过来。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这么大火气?


    他有些拿不准昭阳馆那位是什么地方触怒了王爷,难道说新王妃刚进府,那位就要失宠了?这也太快了些。


    在承运殿盘桓了半日后,周绍才起身去了正院。


    正院里,陈阅微正因汪广的禀报提了心:汪广是她安插在前英国公府的钉子之一,从前吃了她不少好处,她进门第一日对方就急不可耐地同她身边的大丫鬟投了诚,只是他平日里惯爱吹嘘,说自己在回事处(典礼署)多么得用,等瑞香来报她时,她才晓得对方根本就还是个底层人物。


    她心里不屑,但汪广也并非全然没用。


    她刚进府,对外院的事两眼一抹黑,王爷下午对来客发了脾气的事,还是她从汪广口中听闻的。


    这会儿下人通传声响起,她就先紧张起来:她和周绍才成了夫妻,对他的秉性到底了解得不够清楚,纵然有前世的先机,她也没把握能在对方盛怒之下不被扫了脸面……


    于是态度就更恭敬小心些,好在王爷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些,脸上虽没有带笑,却也不至于阴云密布,甚至还算体贴地问起她的陪房们都安置得怎么样了,可有什么力有不逮之处。


    她的心情就渐渐放松下来,等说罢些家常话题,便试探着开口道:“今儿原本还想给庄氏的爹娘和姐姐安排个好差事,正要喊人来,才听说余公公已经将人安排到了外院……”


    周绍放下手里的茶盏,看了她一眼:“王妃觉得不妥?”


    他的语气很平静,陈阅微却仿佛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意味,她不由捏紧了手里的帕子,缓了半拍,才笑着开口道:“余公公是您的人,既然是您的意思,自然是样样妥当的。妾身年纪小,许多事情都不懂,比不得长姐在祖母跟前长大,一应规矩都再熟稔不过,是以心怀惴惴,总怕将来管不好这个家,给王爷添乱……”


    提起已故的陈阅姝,她明显能感觉到王爷脸上的神情松动了些,不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心里冷笑一声,口中却柔柔低声道:“……问庄家人的事时,满屋子的下人都在,妾身却是全然不知晓……妾身与庄氏有多年的主仆情分,将庄家人带过来,也是想她们共聚天伦……却不想,为了这事,在人前露了怯。”


    她话里没有半个攻讦周绍宠妾灭妻的字,可周绍却被说得有些心虚起来。


    青娆的事,的确是他关心则乱,晨起听说青娆昨日将家人带到了昭阳馆,便疑心是出了什么岔子。他对小陈氏印象不佳,没考虑多久就直接让余善长将人带到外院安置下来,并没有知会小陈氏。


    这么一想,的确是他有些过分了。


    再怎么说,庄家人也是她带过来的陪房,即便他不满意她对他们的安置,他也不该就这样扫了她的颜面。


    于是他颔首:“今日的事是我想得不周到,日后再涉及到你的人,定然让你来拿主意。”


    便见小陈氏一脸感动,含羞带怯地低下了头。


    宽大的衣袖下,陈阅微的指甲却被掐得青白。


    说甚么日后,那就还是将庄家人的事情翻了篇,定了主意不肯让她有磋磨他们的机会。


    且前世时,他是九五之尊,那般高高在上睥睨于世,连同她这个妻妹闲话几句的耐心都欠奉,这会子,却肯为了妾侍的家人,主动和她赔不是。


    她并不觉得是自己这个正室有颜面,只觉得更加愤怒恼恨。


    ……


    令余善长大吃一惊的是,王爷在昭阳馆受了气,翌日和王妃从宫里回来后,竟还是去昭阳馆探望了庄夫人。


    这一回,天边已经是暮色,庄夫人却仍旧劝王爷去陪王妃。


    他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了,等王爷面色平静从昭阳馆出来时,恨不得找个地洞往里钻,生怕被王爷的怒火波及。


    王爷这回却没有发怒,可自这日起,却再没踏足过昭阳馆。一时间,王府里正院风头无两,俨然有专宠的架势。


    *


    三朝回门,陈家摆了丰盛的宴席,将家中和族中出息的子弟都请了来,陪成郡王喝个尽兴。


    众人都知道,成郡王眼下圣眷正隆,被他上了折子参的数位官员都和河间王、裕亲王有沾连,偏这两位却没敢当面锣对面鼓地闹起来,且昨日夫妻进宫谢恩,还得了陛下和娘娘们不少恩赏……


    有心思的人便攀扯着亲戚,亲热地拉着成郡王喝酒。而同一桌的陈翰林则面色淡淡的,并没有格外逢迎谄媚。


    花厅外,红湘远远瞧着一抹眼熟的身影,眸色微动,朝瑞香点了点头,便不动声色地往外走。


    齐和书近日有些像无头苍蝇,被陈翰林训斥了好几回,说他心思不在读书上,长进不大。若不是他从来尊师重道,又打了想借阅陈府藏书的幌子,今日陈翰林是不肯带他进府的。


    他知道,今日是陈家的四姑娘,嫁进成郡王府的那位王妃回门的日子,他思来想去,只知道青娆从前对这位四姑娘忠心耿耿,反过来想,也只有去问这位四姑娘,他才不必担心被人听到后到处说嘴,给青娆带来不便。


    “这不是齐秀才吗,您怎么在这里?”红湘笑盈盈地走过去,给他福了一礼。


    齐和书侧身躲过,见着红湘,眼睛就是一亮:他认得她,从前她和青娆时常在一处玩乐,俱是四姑娘身边的老人。


    “红湘姑娘,有一事,还望姑娘给在下解惑。”


    “齐秀才请说。”


    他看了四周一眼,压低了声音:“听人说,青娆去给大户人家做妾室了,此言可当真?”


    红湘脸色一变,没有否认,严肃道:“这话您是听什么人说的?”


    齐和书心底一沉,他原以为,这事是碧荷因嫉妒随意胡诌的,可看红湘的表情,却不似那么回事儿。


    他有些焦急起来:“你能不能告诉我,她是嫁去了哪一家?我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红湘的脸色却已经恢复了平静,她笑着道:“齐秀才,您已经娶亲,又何必记挂着旧人?她去了哪一家,恕奴婢不能告诉您,这也是为了她的名声着想。”


    齐和书的面色就灰败下去。


    “都是前尘旧事,您也该往前看了,就算青娆心里对您还有什么念想,那也都不可能了。她如今得人青眼,一身宠爱,荣华富贵在手,不比什么都强?”


    听得这话,原本升起些放弃念头的齐和书沉默不语起来。


    比什么都强吗?可他明明记得,青娆最想要的就是自由,她想要堂堂正正地活,不必伏小做低矮人一头。纵然有荣华富贵,可那当真是她愿意过的日子吗?


    红湘一副言尽于此的样子快步离去,等回了厅堂,便趁着王妃起身更衣的时候悄悄跟了上去,附耳几句。


    陈阅微就笑了起来。


    倒还真是一片痴心,她合该成全了他,否则岂不是太狠心了些?


    *


    新王妃进府不久后,昭阳馆的庄夫人就主动将手里的中馈权交了出去,账册和对牌一应清清楚楚,没出半点岔子。


    手里有权,又有王爷的宠爱,新王妃很快就在王府里站稳了脚跟,上上下下的仆妇内使如云般涌向正院,卯足了劲想在新主子面前争先。


    而从前炙手可热的昭阳馆则似乎彻底失了王爷的欢心,一连十日,王爷都没有再去瞧过庄夫人。


    奇怪的是,从前时常出入承运殿的庄夫人这回也没想着去求宠,只一味地闷在院子里,要不就是下午时去给新王妃请安,陪着新王妃说话。


    而这个时辰,也正好避过了王爷在正院的时辰,是以她时常去,却一回都没碰见过王爷。


    便是在这样的风向里,王妃的生辰到了。


    府里安排了盛大的宴席,请了京中最时兴的戏班子过府,王妃也很有兴致地请了不少闺中的姐妹来顽,聚在松园里升平馆听戏。


    几位夫人和姨娘也被王妃叫出来待客,但说是待客,那些王侯之家的夫人们年轻气盛,自是看不起这些个听着尊贵的妾媵,并不怎么同她们搭话,只一味地同陈阅微说笑。


    青娆便坐在陈阅微左后方的位置,也是百无聊赖,只偶尔和左手边的孟氏说上几句话。


    她近来有些失势,可孟氏却仿佛并不怎么在意,还是时常来陪她说话绣花,两人之间并没有生分。


    正说着话,一旁走来个捧着茶盏的丫鬟,走到青娆跟前时,手里的托盘没拿稳,一盏茶水就洒在了青娆新做的衣裙上。


    丫鬟一下子就白了脸,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庄夫人饶命!庄夫人饶命!”


    前边的陈阅微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一看清情形也皱了眉头:“笨手笨脚的,还不快滚下去!”又忙对青娆道:“你赶紧去换身衣裳,别着凉了。”


    进了四月,身上的衣服早换了薄衫,新沏的茶水却似乎不怎么滚烫,只是茶水浸透了衣衫让她有些狼狈,不好在此地久留。


    青娆便起身应是,临走时,孟氏朝她投来担忧的一眼。


    她捏紧了手帕,转身进了升平楼西边的一间客房里头,开口让丫鬟回昭阳馆去给她取衣服,否则她这样走一路,脸都丢光了。


    丫鬟退下后,她刚往里间走,却被人一把压在了桃花玻璃屏风上。


    她抬眸,对上周绍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面上是茫然无措,心里绷着的那口气却松懈下来。


    她赌对了——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95章 第 95 章 再遇齐和书


    “王爷, 您怎么在这儿?”她瞪大了水目仰头望着他,很是震惊的模样。


    周绍定定地看着她,只缓缓道:“庄氏, 你大胆。”


    对方就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 斟酌着开口:“妾不知道您在此处歇息,才无意冲撞了您……”


    他斥责她的却哪里是为这一桩事?


    分明是因她胆大包天,竟敢将自己当做所有物一般推来送去,半点没有为人宠妾的自觉。


    可这样的话,一向清高倨傲的他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被茶水浸湿的衣裙紧贴在身上, 青娆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便见男子的眼神一扫而过, 淡淡道:“西边的柜子里有给客人备的新衣, 你先去换一身。”


    周绍便见她应了一声,如蒙大赦地去了,挑挑拣拣选了一身, 抱着衣服转去了屏风后头。


    这座客房的朝向不好,即便是白日,屋里的光线也很昏暗。他侧身看过去, 只见桃花屏风上映着美人婀娜窈窕的身姿,朦胧间瞧见她一时拿了软巾擦拭身上的水渍, 一时提了衣带在肩头,一时素手翻转将纤细可握的腰身用丝绦系好, 一时又弯下身认真地整理裙摆……


    行动之间如起伏的青山,自然颤动的模样让他喉头微微滚动,许久都没有移开眼。


    屏风后,本一副小心神态的青娆微微勾起了唇角, 望着屏风后驻足的身影,眼眸里闪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陈阅微是圣旨册封的成郡王妃,地位尊贵,想要与其对抗,仅仅靠浮于面上的宠爱是不够的。


    庄青娆走了一步险棋。


    成郡王周绍,天潢贵胄,宗亲子弟,在外头,他一向是风光无两的天子近臣——去岁三月三,他就敢在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上跑马驰骋,在他眼里,大多数人都只是他的臣子,他的奴才,容不得旁人忤逆他。


    在这座王府,他更是说一不二的上位者。即便是从前的宠妾方氏,与他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独子出事后,也只敢暗自垂泪,丝毫不敢埋怨周绍,以此来博得周绍的怜悯和疼惜。


    而她,虽说是打着忠心事主的旗号,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婉拒了周绍留宿昭阳馆的暗示,连余善长都被吓得面无人色,她又怎么会毫无察觉?


    可她不得不这么做。


    无论在周绍看来,她是对陈阅微忠心耿耿,还是畏惧她作为当家主母的权势,这都是她将来最好的保护色。


    行的是噬主之事,就越发不能叫任何人抓住把柄。


    但她走这一步棋,也并非是全然的傻大胆。


    周绍虽然有作为皇亲的倨傲,但同样也有作为男人的劣根性。


    她在他眼里,一向是乖巧懂事,又深得他意的,从未有过什么让他格外烦恼的时候,这样的宠妾对男人来说没有丝毫的挑战性,他宠着她,便如宠着一只喜爱的猫儿狗儿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得宠时,烈火烹油锦上添花,失宠时,抛之脑后任人践踏。


    所以,她想要在周绍眼里,更特别一些。


    偶尔的獠牙,偶尔的不听话,即便是刺伤他些许,他也会皱着眉头靠近她。只有这样,她对上陈阅微,才不会毫无胜算。


    泼在她衣裙上的那一盏茶水,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是否是陈阅微在从中作怪,试图借机生事,可若真是她的手笔,即便后头有什么腌臜谋算,那杯茶水也不该是温的,她定是要让她吃一吃苦头才是。


    所以,在升平楼随侍的丫鬟的指引下进了客房后,她才敢大着胆子,将身边服侍的人遣走。


    好在,她赌赢了。


    这次的事,竟真是某人沉不住气,借机将她诓骗了出来。


    美人莲步微移,从屏风后头转出来,姿态蹁跹地走到不知何时在桌旁端坐下来,饮了一整盏茶水的周绍身侧,小声道:“王爷,今日是郡王妃的生辰……一会儿妾先出去,烦请王爷暂时不要露面,免得让王妃心中生了误会,心下难过……”


    周绍望着她微微红着脸,玉骨柔媚的模样,喉结滑动,心中吃味:她倒满心满眼记着不能叫王妃伤心,却不曾想,她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会不会伤心?


    念头闪过,青娆便见自己眼前蓦然暗了下来,后脑勺亦被人用大手托起,他炙热的气息就落了下来。


    往日里,并不觉得他身上有无人的粗犷之气,这会子却切肤体会到了这一点:他的吻带着强烈的侵略意味,迫着她仰头承受,丝毫动弹不得,她就像他手里的一只鸟雀,只能由得他掌控捉弄……


    “王爷,不可。”怀中的美人含混地开口,隐隐带着哭音,削若葱段的手指抵着他的胸膛,螳臂当车般地挣扎。


    周绍却顿了顿,想起她方才说的话,心间生出一番恶趣味来。


    手掌探向她的衣襟深处,炙热的吻在她细白的耳垂上流连,笑意缱绻地低声道:“你也晓得,我二人在此私会,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外头都是王妃请来的友人,若是叫她知晓我们在她眼皮子底下缠绵,她定然会对你很失望……”


    他原本是不耐她总是打着王妃的旗号抗拒他的,可这会儿,却忍不住以牙还牙,拿捏着她的“短处”哄得这丫头对他百依百顺。


    “您太欺负人了……”美人抽噎着,红着一双兔儿般的眼睛,控诉地看着他。


    她的声音本就娇气,此时小声哭起来,愈发可怜动人。


    周绍只觉得脑子里那根弦突突地跳,揽住她的腰肢,便将人打横抱起往门那侧走去。


    美人吓了一跳,玉臂搂紧了他的颈子低声哀求:“王爷,不要出去……”


    “哦?”他在门口处停下,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好,那就在这里。”


    竟是抱起她抵在门墙处,方才才穿好的衣裳月裙不多时便委顿在地,穿堂的风透过门缝扑向二人,那雪白的玉足瑟缩着箍在他的腰间,忽荡忽摇。


    仅仅是一门之隔,外头是锣鼓喧天,里间却是春色满堂。


    ……


    打从那日起,偏安一隅的庄夫人便又开始频频出入承运殿,说是帮着王爷写帖子。


    周绍仿佛也从中得了乐趣,虽不是霸王硬上弓,却也蛮横霸道得很:“若是你不愿,我就将那日的事情透给王妃知晓,好叫她知道,你有多忠心。”


    青娆哀怨地看着他,心里却在暗暗吃惊,不曾想,这位爷还有这样黑心肠的一面,竟能舍得下脸威逼利诱她这个小女子。


    心里如何盘算,并不叫他知晓,只作抵抗不得权势的模样,由得他三不五时地提些无理要求。


    她受了些气,周绍身边伺候的人却明显能感觉到王爷的心情好转了不少。


    暗道:这庄夫人果真不同凡响,说是失宠,也不过是十日有余便又复宠了,简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王爷对旁的人,可没有这样的耐心。


    *


    虽是初夏,晌午的日头亦晒得琉璃瓦泛白。


    陈阅微扶着瑞香的手踏上抄手游廊,石榴红蹙金裙摆扫过新铺的汉白玉砖。昭阳馆送来的冰裂纹梅瓶立在廊下,里头三支芍药开得正艳。


    说是庄氏亲手剪的枝,专程让丫鬟跑来送了一趟。


    内使胡雪松谄媚道:“庄夫人待您倒是极孝心的,三不五时地就送东西过来孝敬您。”


    陈阅微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心里却不以为意。


    她什么都不缺,若是可以,她倒宁肯将这些碍人眼的东西都丢出去。心中如此作想,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一副欣赏的模样。


    瑞香却一眼就能瞧出她心火旺盛,忙示意小丫鬟打扇:“娘娘略站站便进去罢,仔细暑气。”


    陈阅微无可无不可,转眸时却见茶房的门帘大开着,昭阳馆来送花的那丫鬟正在里头同人有说有笑。


    她眯了眯眼睛,瑞香便适时道:“那是昭阳馆的二等丫鬟白露,从前在襄州府时在正院里伺候过,也是咱们院里小满的表妹。”


    陈阅微想起来了。


    成婚前,她还让小满来了一趟成郡王府,只听闻庄氏一个妾侍拿着鸡毛当令箭,在府里耍了好大的威风。由此,她对那个白露也一直没什么好印象。


    这会儿,她望着那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才想起来她是陈府的家生子。


    从前在正院伺候的人,如今沦落到了婢妾出身的人身边伺候,想来心里也不怎么甘愿罢。


    “年纪这样轻,穿得也太素净了些,不晓得的,还以为是王府苛待下人。你从我匣子里取一对珠花赏给她戴罢。”


    瑞香点了点头,领命而去。


    王妃嫁进来也有一段时日了,又因昭阳馆前些时日失宠的事情,不少得力的管事和以前正院的奴仆都投效了过来,这个白露,在她眼里也是可以拉拢的人。


    效忠于姐姐的人再效忠于她,那可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白露得了重赏,果真很快就主动攀上了正院的枝,三不五时地就要寻了借口来找表姐小满说话。


    这一日,小满前来禀报道:“……白露说,昨个儿她值夜,夜里起身时隐隐约约瞧见庄夫人在对着什么东西发呆,似乎是什么簪子之类的物什……”


    陈阅微愣了愣,给了瑞香一个眼神,后者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她便折返回来,低声禀报道:“听外院的汪广说,昨儿庄夫人去承运殿时,正巧陈翰林带着齐秀才刚走,约莫是看了个背影。”


    陈阅微忽然笑出声,腕间翡翠镯撞在被她搁置在桌上的冰裂纹梅瓶上叮当作响。


    “好啊,好啊。”


    陛下近来沉醉于搜集古籍,王爷便着人清点了府里的藏书,只是有些孤本已经字迹不清,故而特意找了学识渊博又算得上亲戚的陈翰林进府修书,陈翰林不想将其余的学生卷进党争里头,这几回来,带的都是关门弟子齐和书。


    倒是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碰面了。


    她想起当日事发后庄青娆的决绝,不曾想她心里竟然还真在惦念着齐和书……这可真是天助她也。


    “去叫白露过来,我有话问她。”


    陈阅微嫁进来后,每逢十的日子,周绍都会到正院来陪她用饭,这是维护她正室的体面,也让她保持在内宅中的威信。


    这一日,他正在承运殿同幕僚说话,正院派人送来了一篮子糕点,他赏了几位幕僚几块,见对方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心里也熨帖小陈氏如今也是愈发长进了,想来日后能做好当家主母的分内事。


    心情大好,于是同幕僚交代好外头的事后,索性提前往正院去了。


    等到了院门口,守门的仆妇瞧见他,却是一副笨拙紧张、双手发颤的模样,眼风还不住地往院子里头扫,嘴里道:“王爷您来了,奴婢这就去禀报王妃娘娘。”


    周绍微微眯了眯眼睛,摆手喝止她:“不必了,本王自己进去就是。”


    院子里静悄悄的,平日里随侍的丫鬟都不知去了哪里,周绍对陈阅微本就算不上推心置腹,见状更是认定了她有什么事在瞒着她。


    于是他面色平静地一路往里走,身后的余善长不知不觉就落后了好长一截距离。他没理会这个鬼点子多的内使,走到正屋门前,便见侧间里有个眼熟的丫鬟跪在金砖上回话。


    他脚步顿了顿,认出那丫鬟是昭阳馆的人,似乎是个二等丫鬟。算不得出类拔萃,这样小的年岁,也不算辱没她了。


    他面色沉下来,莫非是正院在昭阳馆安插了眼线?


    果然听那白露道:“娘娘,奴婢不敢欺瞒您,那日夜里,奴婢值夜时,的确瞧见了庄夫人对着妆奁里簪子垂泪……”


    小陈氏的语气却很严肃:“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莫非是府里的奴才有什么地方苛待了你家主子?出了这样的事,你该早些来禀报我才是……”


    听这口气,倒像是府里的主母单纯地关心妾侍的起居。


    “娘娘,庄夫人一向是受宠的,那些人惯爱捧高踩低,巴结她都还来不及,又怎么敢苛待她?”


    她叹息一声,抬头看了主母一眼,突然膝行两步:“奴婢心中也有疑虑,担心是出了什么事情,是以那日院子里的丹烟姐姐将往年还没上过身的新衣拿出去晒时,奴婢就趁乱翻了那匣子,那簪子,却只是个银质的银杏簪子,精巧是精巧,却不像是府里的制式……


    奴婢后来去问了原先在陈府九如院里伺候的老人……才知道那簪子是从前齐公子送给庄夫人的及笄礼物……”


    “住口!”话一出口,原本一直和颜悦色的小陈氏却忽然变了脸色,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道:“休要胡言乱语!庄氏的为人,我心里清楚,她断断不会做这种败坏门风牵累王爷的事,这样的话,你以后不可以再说一个字!”


    那丫鬟似是被王妃的疾言厉色吓坏了,白着脸好一会儿没开口。


    王妃缓了一阵,才苦笑道:“早就是陈年往事了,即便真是那时的旧物,多半也是存个念想。你如今在庄氏身边当差,要知道忠心护主四个字怎么写,你可明白?”


    门外,周绍面无表情地听着小陈氏训诫丫鬟的话,心思却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


    他早前便着人去打听过庄氏的底细,但也只是隐约听说她同人差点定了亲,后来又没成,最后被送进了襄王两府。


    他没有放在心上,大晋女子议亲一向是赶早不赶晚,即便是丫鬟出身,有能替着操心的爹娘,原先有操办的打算也不足为奇。


    可听小陈氏和白露的口风,倒像是庄氏和先前那位什么齐公子渊源颇深,陈府里知道的人不少,庄氏甚至像是一往情深,还留着对方送给她的簪子……


    周绍没有见过她戴那种花簪,并不知那吃里扒外的丫鬟说的是真是假。可一想到她或许钟情于旁的男子,他只觉得浑身有压抑不住的戾气在暴起。


    他面色阴沉,转身拂袖而去。


    躲在暗处的瑞香悄悄进了屋,低声在陈阅微耳侧说了两句。


    陈阅微脸上就有了笑意,她又赏了白露一颗东珠,让她退下了。


    只是,她的赏赐可不好拿。万一王爷还有庇护庄氏的心思,那这个白露,就是死路一条了。


    但眼下,她还是更盼着死的人会是庄青娆。


    ……


    成郡王府的沉香阁里,周绍仰头饮尽第八盏梨花白。


    兄长周僖见他喝得急,连忙去劝,叹道:“纵使你有好酒量,也得悠着点,别坏了身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周绍就笑着看兄长,这种话,一向都是他说得多,倒难得见从兄长口中听闻。


    他大婚时,母亲没有上京来,兄长则进了京,如今正住在襄王府在京城的别院里。陛下下了旨,准他进了五月再出京。


    其间的时日不短,但周绍一直差事缠身,倒还是头一回这样酣畅淋漓地与兄长一道喝酒。


    “你这模样,倒像是借酒消愁似的。”周僖笑他,但并不以为意:“不过你如今在朝中得意,府里又有娇妻美妾,哪里还会有什么愁?”


    放在今日前的任何一日,周绍听着这话只会自鸣得意,但今日他却有些笑不出来,心间如同梗了一根刺一般。


    周僖则也有些喝多了,半醉半醒地开口道:“说起来,你大婚那日,我也第一次认真看了你那位爱妾庄氏一眼,当真是生得惊为天人……说来也巧,我这几日想着,倒隐约想起先前咱们是见过她的。”


    周绍斟酒的动作顿住,眼神清明了些,问:“在哪里?”


    周僖抚掌而笑:“你不记得?就是去岁三月三,咱们急着进宫去瞧太子,路过朱雀大街时惊鸿一瞥,我当时就想着,那美人就该送到你身边,替你开枝散叶才好……”


    “这酒淡了,没意思。”周绍突然摔了手里的越窑青瓷盏,起身往窗边走去。


    夜风卷着窗棂边的纱幔扑在脸上,恍惚又是去岁那个暮春。他一心为了太子的病情煎熬,顾不得三月三的大日子,头一次在京城里头跑马,差点就撞了个妙龄女子。


    出事的时候他并没有对那女子印象深刻,可这会儿周僖提起来,他眼前却突然拼凑起当时的情形来。


    当日她的身边还有一位男子,事发的瞬间便大力地将她拉到了一边,二人的举止,实在亲密。


    这么说来,那一日是三月三,她是在与她的情郎柔情蜜意地游街?


    分明当时并未看清她的脸,这会儿想来,却仿佛见她黛眉水目,笑若桃花初绽,扯着旁人的衣袖撒娇弄痴……


    这样的情景,好似真发生在他眼前似的,刺得他每一根神经都作痛,胸腔里溢着难以压抑的怒火。


    他想起她一向进退有度,从来不曾像方氏一般,嫉妒得歇斯底里,以前觉得这般是可爱,这会儿却缓缓品过味儿来,觉得大约是不爱。


    所以,在她眼里,陈阅微比他重要,为了维护旧主的体面和尊严,她宁肯将身上的荣宠全都散了出去,也没有半点要折节求他的意思……


    若是照规矩,他不该在此处拉着兄长借酒浇愁,而是应带着人搜昭阳馆,看她是不是当真对他有二心。若是果真如此,若是果真如此……


    他却仿若忽然变成了一位懦夫,不肯去接受这样的结果。


    若是她当真背叛了他,他要如何处置她?


    *


    淅淅沥沥的雨幕里,陈翰林掀开马车帘子时,绯色官服下摆洇出点点水痕。他回头看向捧着檀木书匣的年轻书生:“当心青石阶。”


    齐和书应是,却知晓座师从来不是细心心疼弟子的性子,在他眼里,自己大概还没有檀木书匣的这册书重要。要他当心,是怕他污损了书籍。


    他将书匣往怀里紧了紧,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这是他第三次随老师来成郡王府修缮古籍,只是天公不作美,今日竟是个绵绵雨天。


    老师往王爷在的承运殿去,他则径直被人带往王府里的藏书楼——王爷贵人事忙,能拨冗见陈翰林,却没什么兴趣见他一个小小秀才。


    齐和书早就习以为常,也正因如此,老师才会在诸位师兄弟里选了他出门服侍他,为的就是因他没有出仕的功名,成郡王府不会想着拉拢他。


    承运殿外,青娆看着紧闭的殿门,轻声问:“王爷大概要多久才能见我?”


    余善长脸上挂着笑意,态度却没了前些时候的恭敬谄媚,只一本正经道:“王爷有要事在忙,实在不好让夫人您进去……”他看一眼外头的雨势,建议道:“雨下得愈发大了,您在这儿等着多有不便,若是得了风寒,倒是奴才的不是了。那头的藏书楼清净,夫人不如去休息片刻,等待王爷召见。”


    青娆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由丫鬟打着伞抬步去了藏书楼。


    前脚刚走,后脚陈翰林便匆匆地过来了,余善长便将人请到了侧边去,道:“王爷这会儿不在,大人且稍坐片刻。”


    陈翰林怔了怔,也点了点头。


    另一头,青娆刚走进藏书楼,便和齐和书碰了个正着。


    齐和书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儿,脸上才骤然迸发出狂喜之色:“青娆,你怎么会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96章 第 96 章 她倒是叫得亲近


    早在踏进藏书楼殿门前, 青娆便发现今日这地界流光静谧,外头半个人影也无。


    王府里规矩大,雨水天气, 她多少算个主子,既来了, 总该有人服侍着,至少殿门外的廊口该铺设些灯芯草席,免得主子湿了鞋。


    心间有了计较,等进了藏书楼瞧见了齐和书,她就不大意外了。


    大半个王府都遍布着她的耳目, 早在齐和书第一次踏进王府的大门后, 她就已经知道了终会有与他碰面的一日。


    与之相对的, 是喜形于色恨不得立时冲上来拥住她的齐和书。


    自打听从陈阅微的婢女口中辗转证实了青娆的确与富人为妾后, 他心里就一直牵挂着,总是懊悔自责当日没能拗过爹娘,致使心上人沦落到如此境地。


    是了, 红湘的话齐和书并不赞同,他自恃了解青娆,深知她并不是嫌贫爱富的女子。哪怕她如今一身荣华富贵, 又得主家宠爱,想来也更愿意与他过寻常夫妻的日子, 而不是屈居人下,看人脸色过活。


    他日日魂牵梦绕地想着她, 只觉得从未这般有勇气过:若他再见到她,他甚至愿意为了她抛去秀才功名,带着她隐居田野,相濡以沫地过完后半生。


    只是没想到, 他竟当真能再偶遇她。


    齐和书几乎耐不住内心汹涌的感情,只觉这是上天的恩赐,奖赏他为心上人积蓄的孤勇。


    但他的手伸出去,对面的佳人却立时连退了两步,望向他的目光警惕又冷漠。


    亦有丫鬟如护犊的老鹰般横在二人之间,面色不善地呵斥他:“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对庄夫人如此无礼?”


    庄夫人。


    这三个字如一记重锤落在他心上,他满面的欣喜僵在脸上,才看见她云鬓上熠熠生光的珠翠和身上繁复华丽的缎子。


    “你……如今是成郡王府的女眷?”


    青娆的目光则落在北侧那面崭新又宽大的屏风上。


    北面亦有一道殿门,只是寻常时候不会轻易开,若是有人此刻躲在那十二扇的屏风后,殿中说话的人如无防备,恐怕很难察觉。


    可外院并不在陈阅微的掌控之下,将她引来藏书楼的余善长,也不可能放着一言九鼎的周绍不去巴结,反而舍近求远地去为陈阅微做事……


    她心里明白了那架屏风后是什么光景,因紧张攥起的拳头也悄悄松懈开来。


    她点点头,声音很冷静:“是。”顿了顿,又道:“不知王爷今日请了外客,冲撞了。”说罢,便转身准备离开。


    可齐和书好不容易才再次见到她,哪里肯就这样放她走?


    他隐隐有预感:今日若是就这样错过,他恐怕再也难见到年少时爱慕的女子了。


    于是他快步上前拦住她,隔着衣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丹烟被唬了一跳,正想大力推开他,却听自家主子无奈地开口道:“齐家哥哥,你这又是何苦?”


    她怔了一下,没想到夫人似乎和这个行为无状的书生很是熟悉,一时间心口狂跳,明白了什么。


    她试探地去看夫人,得了她一个眼神,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出去,守在了殿门口。


    这地界离承运殿很近,对方又是外男,她得替夫人盯着些,免得被王爷撞见了说不清楚。


    丹烟心里发急,生怕夫人当真对那男子有情,这种事情万一被人发现了,可是要掉脑袋的。夫人一向聪慧,怎么也不该在这样的大事上犯糊涂才是啊!


    殊不知,她胆战心惊生怕遇见的周绍,此刻就孤身坐在那道漆画屏风后。


    他面色沉沉地抬起眸,隔着朦胧的屏风也能瞧见殿中二人交叠在一起的袖口。


    齐家哥哥。


    她倒是叫得亲近。


    齐和书却是一听这熟悉的称呼就微微红了眼睛。


    当日的一切实在突然,他还没做好准备就不得不另娶他人,到最后,她甚至不愿意再见他一面,只使了小贩夫过来归还他与送她的那银杏簪价值等同的银两,一副再无瓜葛的样子。


    他很是伤心了一阵,却也明白,她性子执拗,如此行事,定是不愿再与他有牵连了。


    他对不住她,也无颜再见她,所以只是将那匣子银子束之高阁,再也没打开过。


    但如今不同了。


    他望着她,深情又温柔地道:“青娆,过去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明白你,如今为人妾室定然不是你想过的生活,只要你一句话,我愿意带着你远离这一切,我们……”


    “住口!”


    青娆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蠢到在成郡王府说出这样的话。


    他不明白隔墙有耳的道理吗?


    她的确因希望落空怨过他,恨过他,也并没觉得因势利导利用他有什么不对,但她并不愿见他在此处丢了性命。所以,不能再让他说出这种诛心的话。


    齐和书就见她抚着鬓边凤钗上垂下的珍珠流苏,歪着脑袋笑看他,语气惊异:“怎么,你觉得如今我过得不好?还是,你觉得我不配过这样富贵的日子?”


    她穿一袭粉领对襟金丝盘扣衫,下着竹纹洒金裙,通身流光溢彩,精致的眉眼亦悉心描画过,如同神妃仙子一般耀目。


    从前,他只觉得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子,却从未如此刻般,生出其令人高不可攀的丝丝念头。


    齐和书不禁微微移开眼,低声道:“你自然配得上这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


    “可青娆,你从来不是嫌贫爱富的性子。我也明白你,你以前最想要的就是一副自由身,这王府再多的富贵,你也不得不屈居人下……”


    “齐家哥哥。”却见她一脸认真地打断了他。


    “你说,我值得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那我是不是也值得最好的男子?”


    齐和书愣了愣。


    “你不是我的良配。”她摇头笑道。


    齐和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他的声音:“……为什么?因我不如王爷有权势?”


    “不是。”她叹了口气,“王爷比你果决。当日,若是你打定了主意要娶我,你不会拗不过你娘。我与你不能在一起,不是因你双亲的阻拦,也不是因碧荷,只是因你没能担当起你该担当的事情。”


    齐和书望着她脸上温柔的笑意,提起那个人,她面庞上都是羞涩与仰慕:“我虽然只是王爷的妾,但王爷待我极好,我需要他帮助我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弃我于不顾……我生来身份微贱,需得如履薄冰才能安身立命,如今这样,于我而言已经是极好了。我愿意……同他过一辈子。


    “……齐家哥哥,而你,如今该担当的是碧荷的一辈子。”


    齐和书被她的言语和神情哽得说不出话来,他隐隐明白了什么,心似滚水一般煎熬,良久才唇齿近乎瑟瑟地张合:“你……爱慕于他?”


    他两回进成郡王府,都不曾得见这座豪奢府邸的主人。只偶尔听陈翰林道,出入王府须得万事小心,不可犯了那位的忌讳。


    他心中好奇,多问几句,才知晓成郡王入京以来弹劾了不少官员,以致大批京官落马,连一向自恃清高的翰林院也有人被摘了帽子。


    这种身居高位又手段狠辣之辈,先前他只是想着敬而远之,待他得知青娆竟是委身于此人,王府里又妻妾成群,处处需得规行矩步,便只替她心惊胆战,恨不得立时带她离开这虎狼窝了。


    他自认虽不如对方有权有势,可待青娆一向温柔体贴,无有不应,青娆那样要强的性子,被囿于这四方宅院只会郁郁终日,倒不如随他离去,天高海阔。


    哪知佳人听了,却只是睁大了盈盈水目,表情矜持却笃定地颔首:“这是自然。”


    周绍原本听二人喁喁低语,虽没有打情骂俏,却也没有格外生疏,便已做好了听到些不愿听闻的话的准备,不想忽然听到她剖白心意的话儿。


    外头檐上瓦片的雨珠滴落在石阶上,他听见自己紧绷的神经蓦然松懈下来,仿佛混在雨水里顺着阶下白玉瑞兽的纹理一道淌下,泠泠作响。


    他站起身来,无声无息地退后,神魂摇荡地假作才从外头推开北面的门,金丝云纹的玄靴落在青砖上,沉稳有力,吸引了正在交谈的二人的注意。


    周绍绕过屏风,便见那道纤细婉约的身影转过头来,迎上他视线时,她面上明显闪过一丝慌乱,紧接着便温声软语地迎了上来:“王爷,外头下着雨,您没有打湿衣衫吧?”


    齐和书就见青娆温柔小意地关心着那身形高大的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有些不服气地去打量那人的眉眼,正撞上对方眸中一闪而过的杀意,一时脚底发凉,僵立在原地没有动弹。


    周绍收回视线,下垂的双眼落在身前的美人身上,声音很平静:“这位是?”


    青娆回身,这才注意到齐和书竟然没有同周绍行礼,忙道:“这是随陈翰林进府的齐秀才,齐家从前是陈府里出身的,故而与妾也相识,今日倒是赶巧遇上了。”


    说罢,便朝着齐和书使眼色。


    后者这才僵硬地低下了头颅,一板一眼地给初次见面的成郡王行了大礼。


    对于外客,周绍惯常是不爱拘束这些礼节的,今日却一反常态,直到对方行了全礼,才颔首叫人起来。


    开口时,态度却算得上礼贤下士,大方地道:“能入陈翰林的眼,代表你学问上已经有些造诣。既是如此,想来你家中藏书不多,今日便从藏书楼里选两本喜爱的,拿回去细细研读,若有进益,将来也好报效皇恩。”


    闻言,齐和书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若是没有青娆这一层关系,他或许还会因这位贵人的青眼感恩戴德,可偏偏魂牵梦萦之人立在他人身侧,对方还一副高高在上大方施与的模样,每一个字都像是往他心窝扎刀。


    说完这一句,男子似乎就失了和小小秀才谈话的兴致,他看了青娆一眼,淡淡道:“走罢。”


    青娆连忙跟上。


    外头雨势渐大,华丽异常的乌金兽雕花浮云辇轿不知何时已停在了殿门前。


    周绍大步往轿子处去,却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追随,他拧眉回眸,只见那娇气的姑娘正望着门口洇下的积水犯难,舍不得脚上那双新供的蜀锦鞋被打湿。


    藏书楼服侍的人是他特意遣走的,怕的是她当真对齐和书还有情,事情闹大了他不好再保住她。是以雨疾风骤之下,殿外不免狼藉。


    原本因她有回护那小秀才的意思而不悦的男子脸上多了一抹笑意,被他惯得这样娇滴滴的人,连丝毫的苦楚都受不住,哪是什么出身卑贱的男子三言两语就能哄走的。


    她生来便是要做自己的女人的。


    青娆的确是舍不得这双新绣鞋,这是宫里赏下来的蜀锦,周绍专程分出一些拿来给她做鞋,放在穷苦人家,足够吃用一年了。


    眼前骤然投下大片阴影,她抬起眸子,就见方才快步离开的王爷去而复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忽地拦腰将她打横抱起,往轿辇上去。


    而门外,原本因王爷无声无息从北面的门进殿的丹烟正苍白着一张脸,瞥见王爷的举动,默不作声地大松一口气。


    跟着过来的齐和书望见这一幕,下垂的双手不由青筋暴起,可想起方才青娆毫不留情面的拒绝,又只能一点点泄力地放开手。


    对着权势,他其实并不怎么怕,可他记得从前青娆是如何含羞带怯,双眸明亮地望着他的,如今,她这副模样却已经对着旁人了。


    她的心里,当真已经没有他了——


    作者有话说:最近三次元工作好忙呀,感觉精神被掏空。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努力更新!


    第97章 第 97 章 “齐家哥哥?”


    承运殿西南角的一间屋子里, 正院的胡雪松正一脸谄媚地讨好着大太监余善长。


    余爷爷长余爷爷短,好不殷勤。


    余善长面上挂着笑意,心里却不以为意:这孙子一向是个嘴巴甜也会来事的, 从来没什么骨气,逢高踩低的做派学了个十足。自打他进了正院, 便自恃高人一等,连在他跟前也隐隐有些架子,不肯再像从前那般给他捏腰捶背洗脚了。


    今儿这一出,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余善长用着正院里新制出来的荷花酥,斜睨着胡雪松被雨打湿了半边的衣裳, 热糕点下胃, 心里觉得畅快了些。


    可惜他如今做的是贴身伺候主子的活儿, 不敢轻易沾烟丝酒水, 否则定要这孙子出出血才好。他有些着恼胡雪松得了势就忘本,但比起胡雪松,还是全禄阳那小子叫他忌惮, 若不是他死死压着将人挪出去,没准儿如今承运殿里都没了他站的位置。


    王爷肯用他们这些内使,心里定是有些考量的。但再多的考量, 人和人之间的情分摆在那儿,他到底比不得高永丰那起子原来国公府里的老人在王爷心里份量重。


    就如今儿这差事, 王爷就没有许他在身边伺候。


    不过,事关庄夫人, 他倒隐隐觉得,他不去,反倒说不定保了他一条命。


    自打进了王府,他还是头一回见王爷如前日那般喝得烂醉, 也不肯进内院叫女眷服侍,只歇在了承运殿,夜里似乎还说了梦话,只是他没胆子去听,也听不清是甚么。


    隔了一日,便将陈翰林叫了进府,又让他守在外头,将庄夫人引到藏书楼去……虽不知藏书楼里有什么玄机,但多年在宫里的生存经验告诉他,此事多半涉及到了一些秘辛。


    胡雪松在这关口跑来献殷勤,无疑坐实了他的猜想。


    到底正院没能忍住,即便是从前自己身边的丫鬟,也见不得她在府里专宠。


    王爷有多宠爱庄夫人,余善长心里是有数的,只是越宠爱,遇上大事,只怕就越恨。到头来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在禁宫里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


    王妃根基虽浅,到底占着正室的名头,又沾着先王妃亲姐妹的光,如今既出手了,王爷这几日的表现又这般反常,余善长在心里也为那位庄夫人捏了把汗。眼瞅着,最少也该是个失宠的下场了。


    故而他并没有避讳胡雪松,而是坦然收下了他的孝敬和吃食,二人言笑晏晏,就如从来没有过嫌隙似的。


    偏在此时,有小内使在外头张望,余善长眼尖,笑着说出去瞧瞧雨势,脚步一转便同那内使在角落里嘀嘀咕咕起来。


    等再回来时,胡雪松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态度冷淡了许多,他暗道不妙,寻了借口就要脱身,余善长却故作亲昵地拉住了他,不许他这会儿出去:“……你这衣裳都湿透了,赶紧在我这儿换一身,免得着了风寒惹了主子的眼,回头落得满身的不是。”


    胡雪松一脸感动,心里却恨得不行。


    他在这儿捧了这老家伙半天的臭脚,不见他关怀半句,等他要走了,倒舍得舍一身给他换了!要得风寒,早得了!


    可余善长毕竟在王爷身边伺候,如今还小有脸面,胡雪松狠不下心来将人得罪死,只好笑着应了,心里念头急转,晓得此事多半没能顺主子的意了。


    出师不利,这样一来,只怕他更比不过那几个跟着主子陪嫁过来的小蹄子了。既是如此,盘根错节的内使势力就更不能丢在一边了。


    余善长见他上道,没再嚷嚷着要走,眼中的冷意才渐渐退了。


    谁能想到,王爷一连恼了几日,又一副要发作庄夫人的模样,转头就让人抬了乌金轿,亲手将人抱进了轿子?


    他没料到庄夫人手段这样了得,已经是棋差一着,脑子里还在不停回想方才有没有得罪这位呢,怎么能放胡雪松出去冲撞王爷呢?


    那才真是找死呢。


    *


    辇轿内镶嵌的玉石玛瑙通体透亮,外面阴沉沉的天色和雨幕丝毫没有透进来。


    青娆还是头一次在府里用这样奢华的辇轿,看规制,约莫是周绍才能用的辇轿。


    打上了辇轿,周绍便一直没有说话。


    青娆拿不准他的想法,怕自己玩火自焚过了度,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纤纤指尖轻轻挠了挠周绍的掌心。


    周绍微阖的眼睛睁开,视线落在她小意讨好的表情上,问:“虽是旧识,到底是外男,为何不回避?”


    对方就顺杆爬地依偎过来,圈着他的手臂仰着脸看他:“余公公说让妾在藏书楼等您,本要走的,又担心您还会过来,不免迟疑……”她撒着娇,小声地埋怨:“妾都好几日没见着您的面了。”


    周绍淡漠的表情顿了顿。


    听方才二人的言谈,那齐秀才是今日才知晓青娆在他府上,可见二人先前并没有首尾。可青娆对他解释的话却不尽不实,只将对方说成一个寻常的故人……


    究竟是畏惧他生气所以心虚,还是……有心保全那人?


    青娆就见他问了一句,便不再作声,倚在黄梨木的软榻上假寐。


    她咬了咬唇,掩去眸中闪过的一抹慌乱,捏紧了手心。


    齐和书这一劫,是她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与其一味回避在将来造成更大的疑心,倒不如一劳永逸,兵行险着。


    偌大的王府里,她能依附的只有周绍的宠爱,她必须竭尽所能,将这份优势不断扩大。她对周绍,没有情爱,但她想在陈阅微的主母身份下活下去,只能让这个男人爱上她,而不是只是将她视作解闷儿的笼中雀。


    做不到以心换心,便只能工于心计,步步图谋。


    陈阅微今日闹的这一出,对她来说,是风险,也是天大的机遇。


    不多时,周绍忽然感觉到膝上微微一沉,抬起眸,就见那姑娘不知何时挨挨蹭蹭地挤了过来,甚至大胆地将脸枕在他的膝上。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瞧见对方如瀑的青丝沿着他的袍角垂顺而下,钗上的珍珠流苏在辇中铺设的那颗夜明珠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他呼吸微窒,手下意识地想去抚她红润的耳垂,又在一指节距离处生生顿下,眼眸里泛起汹涌情绪。


    她只能是他的。


    即便她是装作对他死心塌地,也必得留在他的身边。若是她心里还有那个齐秀才,也简单,他杀了那人,便可一劳永逸。


    青娆背对着他,因而并没能瞧见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她只觉得,王爷没有推开她,想来也并不十分生她的气罢。


    ……


    再下轿辇时,已经身处昭阳馆院内的连廊上。


    王爷的心情似乎比方才好了些,青娆便亦步亦趋地跟着。


    进了内室,便见男子撩袍坐在了方桌旁,她便热切地斟了茶,一脸乖巧地送到他手边。


    屋子里林林总总站了四五个丫鬟,但没人不长眼地上前献殷勤:大家都知道,王爷在昭阳馆时,庄夫人凡事都爱亲力亲为,王爷也不喜欢旁人打搅。


    杜薇就见王爷接过茶却并没有喝,反倒体贴地拉着庄夫人的手让她在身侧坐下,宽厚的手掌抚过夫人的青丝云鬓,似是脉脉含情。


    又忽然开口道:“这簪子虽好,却不衬你的衣裳。来人,将夫人的妆奁取来。”


    听这意思,王爷似乎是来了兴致,想亲自给夫人挑簪。


    杜薇笑得眉眼弯弯:描眉画眼,梳妆绾发,俱是闺房之乐,这是夫人受宠的表现,她自是再高兴不过。


    于是给方才跟着进来服侍的丹烟打眼色,可奇怪的是,一向机敏忠心的丹烟微微白了脸,好一会儿都没挪步子。


    杜薇微怔,她与丹烟都是大丫鬟,可对方管着夫人屋里的器物账册,贵重的首饰也都是她管着的,夫人重用她,如无必要,她也绝不会做逾权之事得罪人。


    正迟疑着,就见一边的白露忽地捧着个大匣子过去,眸光里闪动着莫名的光彩。


    杜薇眉心一跳,有些不悦白露越过她在主子跟前表现,就见原本如木头桩子般的丹烟像是注入了生机,狠狠地瞪了白露一眼。


    丹烟深吸一口气,笑着上前道:“王爷,这匣子里的首饰都不是夫人惯常爱用的,白露那丫头不懂夫人的喜好,奴婢这就把东西抱下去……”


    不爱在小事上为难下人们的王爷却淡淡地看了丹烟一眼:“既如此,把所有的匣子都呈上来就是。”阻拦了丹烟的动作。


    丹烟的笑就僵在了脸上,杜薇看看丹烟,又看看低着头不说话的白露,饶是她再迟钝,也回过味儿来了。


    今日夫人去寻王爷,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白露方才的举动,也不是简简单单的争宠。


    那匣子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匣子里的异常,丹烟也并不十分清楚,可她却知道,这匣子的确是一直束之高阁的。白露不怎么近身服侍主子梳妆,怎么会问也不问就将那东西抱过来?


    联想到方才在藏书楼里发生的事情,丹烟只觉得额头里神经狂跳,不安写了满眼。咬着唇将所有首饰匣子抱到桌上时,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家夫人,见她神色如常,并未有一丝慌乱,提着的心才微微放下些许。


    周绍打量着摆了满桌的首饰匣子,心想:他待她,也算得上用心了。


    时兴的首饰,外头人的孝敬,都第一时间拣了好的给她送来。


    价值连城的宝石与玉石制成的钗环,在她这里总也有十数支,见识过这些迷人眼的富贵,她当真还会将昔日那人所赠悉心珍藏吗?


    他眸光变得犀利,直接打开了方才那名叫白露的婢女抱来的匣子,信手在里头翻了翻,似是不满意,很快就找到了那枚银杏簪。


    黄梅果大的银杏花由七朵小小的银杏花组成,重重叠叠缀在一块儿,迎风颤动。


    虽不是什么名贵的首饰,若放在寻常百姓家,的确也是精致得能作为聘礼的物件了。


    “这东西,瞧着不像府里的制式,怎么会在这匣子里?”


    就见她微微低垂着眼,轻声笑道:“这是妾入府时带着的家中物件,想着若有不衬手的时候,也能拿来当银钱用。”


    可那簪子却没有丝毫受损的痕迹,显然,并没有作为银两的等价物被用过。


    周绍就似笑非笑地道:“这么看来,这匣子里果真没什么好物件,难怪你惯常不爱戴。”


    “下头的人不会伺候人,你也不该太纵容。”他右手反扣在桌面上敲了敲,声音薄凉得不带一丝温度,“来人,把白露押下去,打三十板子。”


    门外,立时便有身形强壮的内使冲进来,架着白露拖了出去。


    杜薇吓了一跳。


    王府里的板子可不是随便挨的,这三十板子下去,白露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别说是在主子跟前继续伺候,就是能活下来,就算烧高香了。


    王爷这样吩咐,分明是想要了白露的命!


    杜薇不太明白,白露究竟是怎么开罪了王爷?王爷素来也不是为了些许小事发作下人的人啊!


    青娆听见这话,心里那颗大石却骤然放了下来。


    周绍这么说,意思很明确了。


    正院和她之间,他选择了保全她,于是,便要置背主的白露于死地。


    她是不会看着白露就这么白白断送了性命的。


    她给丹烟使了个眼色,后者怔了怔,虽有些不甘心,但还是依命去了。


    “你们都下去吧。”她开口道。


    等外间的门被离去的仆从带上,她望着神情冰冷,没有看她的周绍,盈盈拜了下去。


    “王爷,虽不知白露是哪里开罪了您,但望您看在她从前伺候过先王妃的份上,饶了她这一回吧。”


    周绍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她甚至不问那丫鬟犯了什么错,便径直抬出了陈阅姝,这是打定了主意要保全她啊。


    他知道,因出身的缘故,庄氏一直待下头伺候的人很宽容,却没想到,她连基本的疑心都没有施与,就敢大喇喇地为人求情。


    “即便是她起了异心,你也要保她?”


    闻言,原本一脸恳求的美人露出讶然神色,但她没有纠结太久,就苦笑着道:“身为下人,命如草芥,许多事都身不由己。总归我如今好好的,想来她即便有事瞒着我,也没有酿成什么大错,便如从前正院里犯错的丫头一般,撵去庄子上也就罢了,如此一来,也不会伤了先王妃的颜面。”


    好好的?


    若是他容忍不得她与其他男子先前的情投意合,在她与齐和书见面后,她可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周绍愈发觉得那枚簌簌款摆的银杏簪很是碍眼。


    心中窝着火,却到底顺了她的意思:“罢了,到底是你的丫鬟,你要撵出去,便随你。”没要了那丫头的命,但将人撵出去,也够给院子里这些人紧紧皮了。


    周绍便看着她欢喜地道谢,忙不迭地起身出去吩咐下人,过了片刻才笑眯眯地转圜。


    他见她像只蝴蝶般扑回他的身边,讨好地抱着他的腰身撒娇,十分的怒气就转成了三分,手掌捏住她光滑的皓腕摩挲,却不由想起方才那人牵着她手腕的模样,怒火重新被点燃。


    “下人有事瞒着你,你呢,是不是有事瞒着本王?”


    他忽然将人狠狠往自己怀里一送,顺势咬住她白皙的耳垂,有些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贴在她耳畔问:“齐家哥哥?嗯?”


    第98章 第 98 章 “从明日起,这药浴就断……


    周绍自认并非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心胸狭窄之人。


    后院的女眷里, 如丁氏之流出身的,在被老王妃挑选出来成为他房里人之前,家中或多或少也暗中安排过门当户对的姻缘, 只是因缘际会,最终未成罢了。


    更何况方才当着那秀才的面, 她已经剖白了心意,毫不迟疑地道出对自己的倾慕,他又何必刨根问底,非要逼她承认那人的不同?


    但他反常地如同一位锱铢必较的商贾,丝丝毫毫也想计较清楚, 却偏偏并不清楚究竟要计较些什么, 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烧, 眼前仿佛有一画卷徐徐展开。


    卷中仕女正是豆蔻年华的青娆, 她眉眼溢满笑意,抬眸羞怯地看着少年人为自己戴簪……


    就见面前人闻言面色一白,慌乱地往后缩了缩, 开口甚至有些结巴了:“您……您方才听见了?”


    这份慌乱令周绍抿紧唇瓣,眼神微沉,语调却愈发温柔:“何必这般害怕, 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熟悉周绍的人却知道,他这模样一看就是风雨欲来了。


    但白着脸的美人儿瘪了瘪嘴, 一副委屈模样,半是恼怒半是伤心地望着他。


    “王爷是疑心妾与人有私情?”


    周绍微怔, 还未作答,就见她一张小嘴噼里啪啦地控诉起自己来。


    “妾凡事行得正坐得直,自打成了您的人,没有一日不是在想着您的。不知王爷是从哪儿听了些风言风语, 专程安排了今日的事,可见是疑心妾了。不知这结果,王爷可满意?”


    他眯了眯眼睛,冷声开口:“庄氏……”


    她只是妾室,竟敢如此质问他,实在是太没规矩了些。


    对方却并不理会他,一双盈满雾气的眸子更红了,打断他的话,接着道:“王爷翻箱倒柜要找的,就是这簪子罢?既然如此,可见王爷疑心未消……那今日在藏书楼中,若是妾与人执手相看泪眼,王爷便能想也不想地赐了妾三尺白绫了罢?”


    周绍额上青筋直跳,不用去想象,只是听见她口中说出这样的字眼,便让他满面怒火,呵斥道:“你放肆!”


    就见那小姑娘放了狠话,下一瞬却抹着眼泪抽抽噎噎地哭,竟是怎么也止不住。


    他心中微动,到底不忍心,闭了闭眼,大掌按住姑娘家瘦弱的脊骨将她拥在怀里,不自觉纵容地叹气道:“方才还张牙舞爪地,怎生又这般作态?”


    她推搡着要从他怀里挣开,周绍却不让,嗓音带着些安抚意味地道:“不要再哭了。”


    她眼眶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抬眸望向他的样子却写满了倔强:“妾怎么能不哭?一身荣辱都系在您一人身上,满心满意都指着您过日子。可遇上事,您却问也不问,就在心里定了我的罪,妾最大的指望都没了,还能不伤心?那也太没心没肺了些。”


    这话就叫周绍想起她在齐和书面前,夸他果决有担当的词句。


    明明对方只是个蝼蚁,与这样的人相比,胜出似乎并不值得骄傲,可这一瞬,他却莫名欣然。


    他就笑了笑,下意识地低声与她赔了不是:“是我多心了,下次再不会了。”


    回答他的是美人嗔怒的一眼:“王爷还想有下次?”


    他摸了摸鼻子,多久没有被人这样揪着字句做文章了,却不曾想她又一下子抱住他的腰,与他撒娇:“您不知道,方才妾进去看见那人,吓得半条命都快没了……生怕是被人陷害设了局,走不脱那地界,就再也不能在您身边服侍了。”


    闻言,周绍神情微顿。


    他仍旧温柔地抚着美人的后背,只是动作缓慢了些,表情漫不经心地问:“既是如此,又为何还私藏着那簪子?”


    怀里人似不觉有异,沉默了片刻,低声将事情说与他听。


    “……那齐家,原与我家比邻而居,又都是府上的家生子,两家之间素有几分情谊在……后来齐家伯父救了家主,获恩举家脱了奴籍,我又在四姑娘跟前伺候,也算有几分体面,到了年岁,两家便有意定亲……”


    她温声软语,说起往事并没有太多缅怀之意:“我虽只将齐和书看作兄长,但能不再为人奴仆,也不失为一门好亲事。且齐家也在四姑娘跟前透了口风,四姑娘待我很好,早就答应了要将我许配给齐家,再陪上一副厚厚的嫁妆……


    “只可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齐家太太袁氏在求见大夫人的那一日,忽地转了主意,要求娶夫人身边的碧荷。夫人不知内情,一口应下了……姐姐心疼我,在府里就和碧荷吵起来,碧荷闹着要跳湖以证清白,风言风语甚嚣尘上……到后来,便是四姑娘也不好再转圜了。”


    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且齐和书为人太过犹疑,在我看来已并非良配。那簪子,原是定亲前齐和书送我的及笄礼,有定亲的意思在,我该退还回去。只是府里闹得太难看,若我再见他,不免再生风波。所以,我将簪子留了下来,只托了熟识的人将等值的银两退回去,再没有与他相见过。”


    她挠挠他的掌心,认真地道:“留着那簪子,与其说是缅怀,倒不如说是给自己留个教训。”


    周绍望过去,观她眸光清澈,神情坦荡荡,面上的神情就柔和了下来。


    心里却在想:原来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他见到她时,她已然是一副谨慎小心的早熟模样,倒想不出她一团孩子气时是何等光景。


    “原是如此。”他了然地颔首,评价道:“齐家人出尔反尔,可见家风不正。齐和书是家里最有出息的子弟,却万事做不得主,也委实窝囊了些。”


    青娆倒少见他这般挑剔地评价人,顺从地跟着应了几句,眼见着是把人哄好了,闲话了一阵,就吩咐人摆饭了。


    可用完了饭,对方却忽地来了兴致,在她耳边低声道:“他这般负你,你就不恨他?若是恨他,本王就替你杀了他。”


    他的表情甚至比平日里待她更温和,青娆却悚然一惊,不晓得他竟是这般的小心眼,她握着茶盏的手顿了片刻,才无所谓地笑笑:“妾与他有嫌隙,却不至于牵扯生死。但他不过区区秀才,若是王爷厌恶他,自然可以要了他的命。”


    周绍哪里肯承认,是自己容不得一个小小秀才。


    就听她递了台阶过来:“不过他到底和陈翰林有师徒名分,陈翰林脾气古怪些,只怕惹了麻烦,让王爷为难。”


    周绍眉峰蹙了蹙。


    一个陈翰林不足以让他投鼠忌器,但齐和书毕竟有秀才功名在,不明不白地出手杀了他,不免会沦为把柄落在政敌手上。


    他又何尝不知,面前人并不愿见齐和书丢了性命。


    也罢,左右对方已经输得彻底,若是执意杀了他,适得其反,就不好了。


    他并未意识到,对着青娆,在有些事上,自己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


    听闻白露挨了板子要被撵出府,在正院里坐着冷板凳的黛眉忍不住寻了过去。


    等瞧见白露躺在炕上,伤势并不重,脸上也没什么哀戚之色,她就很快明白过来,不由又惊又怒地低声问:“你们这是闹得哪一出?你怎么能不同我知会一声就听她的话?”


    她将白露送过来,就是知晓她对主子忠心,不会轻易被昭阳馆收买。可没想到,短短时日,她就肯以自己为棋子,还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


    白露面容稚嫩,但神情很坚毅,她弯了弯唇角:“黛眉姐姐,你放心罢,她对那位的恨,不比你我少。”


    姑娘的死,黛眉不肯给她透露太多内情,但她有眼睛,自己会看,早已经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有名分有府上撑腰,还能假借着姑娘的情分博得宠爱,若不能让庄主子拔得头筹,姑娘和鹤哥儿……才是彻底没指望了。”


    听得那句庄主子,黛眉狠狠皱眉,想呵斥她,看着她屋里连盏汤水都没有,到底没开口。


    白露原是这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平日里奉承她的人不在少数,如今声名狼藉地被赶出去,竟也落魄至此了。


    “你倒肯信她,若她只是排除异己,想将你赶出去,你待如何?”黛眉撩了帘子,悄悄吩咐了几句,再回来时,就提了一壶热茶水,给她斟了一杯,只是语气仍有些阴阳怪气。


    “庄主子不是那样的人。”白露感激地笑笑,想了想,道:“姑娘待我有恩,而庄主子,是个把下人当人的好人。”


    闻言,黛眉沉默了。


    她有些羡慕白露,她虽然执拗,但仍然愿意相信别人,可她在姑娘身边,亲眼看着她被自己的至亲骨肉害死,很难再去信这府里的女人。


    只盼着,她这般傻傻的期望,不会被辜负罢。


    ……


    正院。


    陈阅微听说白露因伺候主子不力,被王爷亲自下令打了板子,要撵出府去,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齐和书的痴情和愚蠢,她早就心中有数。再见到庄青娆,他绝不会只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定然会忍不住诉衷肠。


    她怎么也没想到,王爷亲眼看见二人在藏书楼中你侬我侬,竟还能容忍庄青娆在身边!


    她实在是小看了庄青娆的狐媚。


    指甲被她掐得发白,面上却不动声色,将瑞香叫了进来,吩咐道:“将你和白露之间来往的痕迹扫干净,免得被牵连进去。”


    她指的,自然是没有让周绍看见的那些事。


    白露是原先正院的丫鬟,收买她并不难,远远不如黛眉那块硬骨头,仗着从前在陈阅微身边做管事娘子的体面,处处讨她的嫌。


    陈阅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想王爷有多宠爱庄氏。


    她占着天时地利人和,没道理斗不过一个丫鬟出身的婢妾,更何况,红颜弹指老,没有子嗣,这份宠爱绝不会长盛不衰。


    她捏着瑞香的手,低声确认道:“那东西,当真能让庄氏不会有孕吗?”


    瑞香已经对答如流,不厌其烦地回道:“王妃放心,时日一长,即便取下,也断然不会再有生育的可能了。”


    陈阅微神色一松。


    那就好。


    算算时日,即便被发现,庄氏今后恐怕也会子嗣艰难了。


    夜幕低垂。


    青娆泡在药浴中,忽地开口道:“从明日起,这药浴就断了罢。”


    屏风后的盛女医神情微微一顿,垂首道:“那夫人务必要小心斟酌,以免伤身。”


    青娆笑了笑,眸光熠熠。


    她专宠许久,却一直没有喜信,听闻近日连老王妃都专程写信过来,要王爷雨露均沾,绵延子嗣。


    也是时候给大家一个交代了。


    第99章 第 99 章 “查!”


    胡雪松打外院回来时, 正遇见红湘与茯苓两个在廊下逗弄笼子里的绣眼鸟。


    那鸟儿通体如翠玉,眼周纤细的白毛如绣线般精致,煞是灵动可爱。


    胡雪松便笑着上前去打了个千儿:“姑娘们好兴致。说起来, 襄郡王出手当真是不凡,这样的鸟儿, 就是宫里的娘娘那儿也难见到。”


    这绣眼鸟便是如今在住在京城别院的襄郡王周僖赠送给弟妹的认亲礼,说来叫人啼笑皆非,但想起此人在坊间素来有玩物丧志的名声,倒也不那么意外了。


    红湘有些傲气地瞥了胡雪松一眼,纵晓得这些内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但心里还是受用的。


    早在四姑娘的赐婚圣旨下来时, 她那位只知道从她手里抠银子花的干娘于妈妈便换了一副面孔, 不仅给她准备了不少铺盖, 还还了她一笔银子,说是拿来给她买零嘴。


    自此她就更明白了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打进了王府, 更是使劲浑身解数要帮郡王妃、帮她自己站稳脚跟。


    胡雪松这厮,面上正经,一细看就知道不安分, 逮住机会就卯足了劲儿在郡王妃跟前表现。


    好在郡王妃不爱用内使,她又一直防着, 对方才渐渐敛了性子,转而来讨好她。


    红湘也晓得, 不可能把胡雪松赶出正院——外院里数十位内使,需得这样的人去同他们打交道。


    是以,上回郡王妃才会突然派他去余善长那儿探听消息,实在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只可惜, 胡雪松不中用,没能帮着郡王妃扳倒昭阳馆的那位。办事不利,自然也就更受了几分冷眼,红湘待他也少了几分客气。


    “胡内使见多识广,真是叫人佩服。”


    “哪里哪里,也不过是听外头的小子们多说了几句。”


    闻言,红湘眸光闪烁,话锋一转:“虽是如此,主子跟前伺候却不能短人,若是下一回主子寻你时你不在,不免又要多吃挂落。若是无事,胡内使还是在院子里听差为好。”忍不住摆起了管事的架子。


    胡雪松面色微僵。


    有红湘在,他想接近主子都是千难万难,主子哪里会轻易想起他?


    心里窝着火,面上却恭敬应是道:“姑娘提醒得是,是我疏忽了。今次出去,却是记挂着院子里的这只鸟,生怕有什么不妥当惹得王妃不高兴,这才回来迟了。”


    一旁的茯苓一听,眼睛立时亮了,忙叫胡雪松仔细道来。


    胡雪松也不摆架子,一派和气地将饲养绣眼鸟的诀窍细细交代了,别说是茯苓,就连一边的红湘也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听得认真。


    陈府里出来的下人谁不知晓,郡王妃身边的瑞香从前不过是个马房出身的粗使丫鬟,若非她从前养的那只黄鹂鸟得了郡王妃欢心,也没能耐一步步爬上一等大丫鬟的位置。


    茯苓是陈府家生子,娘老子都是府里的老人,从前也曾和瑞香都位列二等丫鬟,细论起来,资历要比她老得多,眼看着自觉样样不如她的人成了郡王妃跟前的红人,自是眼热。


    如今襄郡王送来的这鸟,在她眼里便是如昔日那只黄鹂一般的登天梯,她也想效仿曾经的瑞香,用同样的手段把后者挤下去。


    瞥见茯苓眼中的野心,胡雪松勾了勾唇,什么话也没再多说,寒暄两句便离去了。


    他在禁宫里打滚多年,自是瞧得出,不光是那位二等丫鬟茯苓,就连那自恃有管事身份的红湘,背地里也没少季嫉妒瑞香。


    他眼睛亮着呢,不消在正院里待多久,便能瞧出这几位眼高于顶的姑娘们之中,还就属那位瑞香算是郡王妃的心腹。


    红湘这个管事名头说着好听,想来也不过是郡王妃拿来安抚老人的小手段罢了。


    可惜那瑞香是个狠人,甫一进院时,就能瞧得出他使了人换的那杯清茶有猫腻,不喝也就罢了,竟是不管不顾地给那日来院里帮忙的粗使内使全都下了药,惹得那起子人没法正经当差,差点误了正事,引得郡王妃自那后更不待见他们这些内使。


    想起那桩旧事,胡雪松至今还有些恨得牙痒痒,可心中却是忌惮不已,自那以后再不敢轻举妄动,怕又让那瑞香发了疯。


    他给那清茶里下的东西在禁宫不算什么稀罕的东西,可那小蹄子那么短的时间便能寻到一模一样的药物反制于他,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叫内使们都中了招,一旦细想,他就觉得脊背发凉。


    这样的人,偏偏得了郡王妃重用……果真教他的老内使没说错,越是看着人畜无害的主子,背地里的勾当越叫人心惊。


    成郡王府正院的这摊子水,比他想象的要深,但他也并非毫无对策。


    他在主子眼里算不上什么,可主子从陈府带过来的这些人,多少沾着情分。若是窝里斗起来,两败俱伤是难免的。到那时,才能给他腾出点位置呢。


    *


    周绍近日夜里都歇在昭阳馆,出了藏书楼的那事后,二人之间反倒似乎更亲近了些,添了几分初相识时的缠绵情意。


    只这一日他下朝回来,却是眉头紧锁,一看便知心情不佳。


    青娆便自然地走至他身侧为他揉捏额角,轻声问:“您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可是今日外头出了什么事?”


    周绍心情沉重。


    户部郎中一职,虽让他出尽了风头,却也叫他得罪了不少官员,包括两王一脉,为了此事没少找他的麻烦。


    他有心夺嫡,自然也是铆足了劲头顺应陛下的意思,将那些碍眼的钉子一颗颗拔除。


    原以为这些俱是陛下对他的考验,过了这一关,他就能似两王一般,在京城培植自己的势力,光明正大地同他们争个高低。


    谁曾想,今日早朝,陛下方为了今年淮州的赋税大发雷霆,剑指淮州诸位官员尸位素餐、不事朝廷,下一瞬,便开口要他不日赴淮州彻查当地官员是否与豪族勾连,私吞赋税。


    旨意一出,原先日渐忌惮他的两王都松了一口气,周璲下朝时更是沉不住气地过来奚落他,话里话外都是叫他放亮眼睛:


    ——陛下不过当他是一把好用的刀,不会理会他的死活,他若是眼明心亮,就该早早来投靠他,别再上蹿下跳惹人生厌!


    从前,两王不过是仗着自己皇叔的身份,细论起来实在牵强。可今日这一出,却叫周绍自己都有些冷了心肠,觉得夺嫡无望。


    淮州一带,俱是盘踞数百年的地方豪族。陛下算得上是雄韬伟略,可建朝时间太短,还不足以瓦解所有豪族的势力,而在这片土地上,淮州更是有令不行的典范。


    朝廷派过去的官员,十个里有三四个一听就托辞不去上任,再有三四个性格固执的,去了没几个月就“病死”在了任上,余下的,就像是有去无回的肉包子,放过去就没了声响,不知是被收买还是架空了。


    淮州赋税一事,根本不需要查,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陛下派他过去,根本就是要他对那些豪族动刀子。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他也不是什么受宠的皇子,陛下派他过去,哪里还有一点爱重他的意思?分明压根没有将他视作皇储人选。


    周绍万分地不甘心,思来想去也并未觉得自己比起两王,除了辈分差在哪里。


    唯一一条称得上软肋的,便是他子嗣太单薄了些。


    想到这儿,他不由长叹了口气,拉着青娆的手顺势将她抱坐在膝上,不乏遗憾地道:“若是咱们能有个孩子就好了。”


    甫一开口,便见怀里的人攥紧了缃裙,眼眸里全是落寞与内疚,低声道:“妾久承恩泽却没有喜信,为子嗣计,王爷也该听老王妃家书中的嘱托,雨露均沾才是。”


    周绍低下头,神情微微冷冽:“郡王妃敲打你了?”


    他大婚时,老王妃并没有亲自上京,与这位新妇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感情。


    是以当他得知襄州来的家信居然有指名道姓要与郡王妃的,他便毫无顾忌地拆了看,果然见是老王妃叮嘱郡王妃看顾好他的内宅,尽快为他绵延子嗣。


    而信里,根本没提到青娆的专宠,更不用提要他在内宅女眷间雨露均沾这种子虚乌有之事!


    这个小陈氏!


    注意到周绍变化的神情,青娆心中微微一哂:果真教她猜中了,所谓老王妃告诫的家书,不过是陈阅微随口编来拿捏她的小伎俩罢了。


    在襄王府中,除了沾着些香火情的方氏以外,老王妃素来不会和两府里的妾媵有过多的往来,与其说是她性子淡泊不愿卷入内宅纷争中,倒不如说她骨子里高傲,对她们这些人连敲打告诫的兴趣都欠奉。


    且她明白一点:老王妃行事,必是事事以王爷为先。王爷和陈阅微新婚燕尔,陈阅微先前也并未惹她生厌,她绝不会在这时候说甚么雨露均沾的鬼话,怕是只盼着她能再给王爷生个嫡子呢。


    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慌忙摇头:“王爷误会了,郡王妃没有敲打妾的意思,只是怕妾独占恩宠却没有好消息,让府里其他姐妹瞧着心里不痛快。”


    周绍默然。


    青娆还是改不了从前侍奉小陈氏的习惯,话里话外都只会维护她,半点不晓得为自己打算。


    却见她忽地打开了红漆大柜中的四方小抽屉,取出一叠子纸张,捧到了他面前,有些泪眼涟涟。


    “王爷您瞧,这些时日,妾托人从外头寻了许多的求子方和偏方,样样都试了,可都不成……妾福薄,只怕无缘为王爷绵延子嗣了。”


    她眼里含着泪,却努力稳着声线,直到想说的话一一清晰落地,才有一滴泪滑出砸在了她白皙的手背上。


    她怔了怔,这才小心翼翼地抽泣了一声。


    周绍接过那厚厚的一沓子药方,心道怪不得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儿,问她她从来不认,却原来是背着自己在吃求子方。


    他们之间没有孩子的事情,他曾提过几回,当时未见她有什么举动,只当她还一心想着陈家,想着旧主,不敢僭越,可谁又料到,她为了不让自己失望,悄悄吃了那么多苦头。


    实然女子千方百计求子的事情,在内宅里不算鲜见,但自打齐和书一事后,他便惊觉自己对青娆有几分不同,此刻再看着那药方和她手背上的那滴泪,就觉得心口烧得慌,心疼得不行。


    他子嗣单薄,从前也曾怀疑是他自己有隐疾,可黎仲阳为他细细诊治过,却只说是缘分未到,连调养的方子都未开过,这才放了心。


    他揽过抽泣的青娆,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低着头,声音很温柔:“你这小傻子,府里名医遍地,又何必去吃这些偏方折腾自个儿的身子?”说罢,便使人去请黎仲阳过来。


    黎仲阳脾气孤傲,医术高明,平日里只给他一人诊治,昭阳馆饶是宠妾,要使唤不动他。


    周绍唤他过来,是怕青娆被这些偏方吃坏了身子,那才真是不好了。


    可黎仲阳提着药箱过来,为青娆诊了脉,却是良久没有说话。


    周绍的眉头就蹙了起来:“怎么,可是庄夫人的身子有哪里不妥当?这些药方,是不是有损夫人的身子?”


    说着,他的面色就已经微微发沉。


    虽则京城错综复杂,可他到底是龙子凤孙,那些庸医敢给他的女眷开伤身子的方子,那就别怪他让人去砸了他们的馆子。


    黎仲阳却摇了摇头:“这些方子倒是无碍,有些的确是求子方,有些没什么裨益,却也对身子无害。”简而言之,就是没什么用也治不死人的太平方。


    敢在京城做大夫的,偏激伤身的方子轻易还是不敢开的。


    周绍眯了眯眼睛,就见黎仲阳犹豫了片刻,笑着道:“典药署里有些事情,还要请示王爷,可否请王爷借一步说话?”


    他心中一跳,这老大夫仗着自己的医术和他的交情,这种琐事什么时候也没来问过他……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松了口气的青娆一眼,颔首抬步出了内室。


    就见黎仲阳环顾四周无人,这才低声道:“……药方无碍,庄夫人的脉象却有些不对,老夫瞧着,倒像是用着什么不利子嗣的吃食或是物件,如今看着还好,可若是长年累月下来,怕是在子嗣一事上再无指望……”


    他停顿了片刻,又摇头道:“细细想来,方才那方子里还有补益之效,这么看来,那东西的效力怕是要比原想得更严重些……”


    再抬眼时,就见王爷眼神漆黑如墨,缓缓盯着他看了良久,神情凛冽地吐出一个字:“查!”


    “给本王彻查,究竟是什么东西!”


    第100章 第 100 章 揭穿,秀女


    正院, 陈阅微正接待着宫里来的嬷嬷。


    今年京城破天荒地重启了选秀,到三月底时,已然落下了帷幕。


    因懿康太子的忌辰在四月, 选秀过后,得中的秀女一时都被搁置在了仪元殿。她们只好翘首以盼等着四月过去, 想着能一步登天成为娘娘。


    入了五月,恩旨果然一道接一道的下来。


    可让所有秀女失望的是,年迈的皇帝陛下并没有挑选年轻美貌的秀女入主宫闱,而是将她们尽皆赏赐给了在京的宗亲皇室或是宠臣。


    出身高些的贵女,还能得配宗室子弟为正妻, 其余的秀女们, 则大多成了妾媵。


    早在五月初, 河间王府、裕亲王府便各得了三个秀女。为此, 两个府上没少鸡飞狗跳。


    陈阅微原想着自己和周绍新婚燕尔,宫里不会赏人下来,却没想到, 最后还是要添两个人进府。


    能在选秀里脱颖而出的,虽为妾媵,家世长相却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她应付一个庄氏就已经焦头烂额, 哪里还愿意迎新人进府瓜分自己身上的宠爱?


    是以对着宫里的嬷嬷,她也是客气却疏离地道:“皇恩浩荡, 本该立时将两个妹妹迎进府里,只是我刚进府不久, 还没来得及将那些个院落收拾出来,若是此时接了她们进府,不免叫人觉得慢待。”


    宫里出来的人,个个都是人精。这成郡王府是新修葺的, 院落本就不需要怎么打理,更何况两位秀女得了恩旨后便回了家,家中俱是兄弟姐妹一堆,住得狭小逼仄,只恨不得拎着包袱就进郡王府来,哪里会计较这些?


    但那嬷嬷也不点破,她收了秀女的银子跑这一趟,却不会为了她们得罪成郡王妃。


    说到底,郡王和郡王妃的确是新婚,就是皇后主子有心让成郡王府开枝散叶,也没咬死了让人立刻抬进府里来。且从前也不是没有正妃主子善妒,将好好的秀女搁在宫外头一整年也是有的……


    “王妃说的是。正巧两位侍妾还需要学规矩,待学上一阵子再进府,才能更好地伺候王爷和您不是?”嬷嬷闻音知雅,顺势接了陈阅微的话茬,后者的脸色立刻好转了不少。


    她眼神示意红湘,后者立时捧了赏钱上来,正要客客气气地送人走时,却见胡雪松沉着脸抄着手快步进来。


    红湘眸色微暗,有心想呵斥他没规矩,看一眼宫里来的嬷嬷,到底没敢在外人面前内讧。


    陈阅微亦是笑容微滞,她不爱用内使,向来也没给胡雪松多的权柄,也不知他今日是哪里来的胆子,在她面前这般放肆。


    胡雪松却似毫无察觉,只匆匆到了陈阅微跟前,低声说了什么。


    眼尖的嬷嬷立时察觉到,郡王妃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听闻成郡王有一爱妾,如珠似宝般地宠着,想来这初立不久的成郡王府内宅,也并不太平。


    “红湘,你送嬷嬷出去吧。”陈阅微站起身来,不似方才那般从容,大有嬷嬷一走她便要出门的架势。


    那嬷嬷低着头道谢,也装出一副毫不关心的态度,等出门上了轿子,心中却暗忖:那郡王妃也是大家出身,却在她跟前乱了阵脚,想来今日是出了乱子了。这么想来,那两个秀女还真有几分福气,说不得过了今日,反倒能乘着东风早日进府了……


    这消息,又能卖上不少价钱了。尤其是曹家的那位,手面可阔绰着呢。


    ……


    陈阅微嫁进来后,自恃自己正妃的身份,若有事寻青娆,一应是叫人喊了她到正院。


    故而时至今日,她还是第一次踏足昭阳馆。


    一走进这座特殊的院落,她心头就不由憋了一股气。


    从前她只听闻昭阳馆豪奢,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可今日一看,才晓得这院子处处透着王爷对庄氏的盛宠,怪不得那些个妾媵背地里酸得不行。


    但她此时没空去计较这些,沿着抄手游廊往里走,明显地看见昭阳馆内有些混乱,十数个丫鬟婆子守着堂内抱出来的各色物件立在廊下,低低议论着什么。


    瞧见她来了,却是立时噤了声,眼观鼻鼻观心地不再交谈。


    “郡王妃,王爷交代,您一人进去便可,不必带着下人。”走到门前时,庄氏的婢女孟夏笑着给她打帘,笑意却未达眼底。


    陈阅微不由攥紧了扶着她的瑞香的手。


    她没有多说什么,深吸一口气,面色如常地独自走进了屋。


    一进去,便察觉到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


    她大致扫一眼,发觉屋子里的人不多,除却周绍和庄氏,唯有一个半虚扶着庄氏的丫鬟在。


    她心底一沉,面上强自镇定,疑惑地问:“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屋里怎么乱成这样?可是丢了东西?”


    她的目光落在庄氏身上,却见平日里对她一副恭敬模样的庄氏红肿着眼睛,朱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地偏过了头。


    早在查出那东西时,周绍便忍着暴怒,等着陈阅微过来。原想着她若是低头认错,他看在她姐姐的面子上,可以给她留几分颜面,却不曾想对方竟是这般冥顽不灵,毫无悔改之意。


    “王妃来得正好,有一物,不知你是否识得?”


    丹烟绷着脸端着托盘走上前来,托盘上赫然放了一对海棠花样式的红宝金镯,别致精巧,一看便知造价不菲。


    陈阅微手心冒汗,美丽的面孔上却露出动容神色,对着青娆浅浅一笑:“这东西还是前年你离府时我赠你的,倒没想到你还收着呢……”


    沉默的青娆忽地抬起眼,露出一抹凄色:“姑娘,你赠我这镯子时,我心里还窃喜它比彤雯姐姐的嫁妆头面贵重多了,以为你最疼我,没想到……"


    周绍眯了眯眼睛,玄色衣袍下的手青筋暴起,眼底一片凛冽。


    他早想明白,陈家当日单单在襄州府留下青娆,存的就是让她以美色争宠的心思。


    他虽厌烦陈家的算计,但心知青娆在陈府身份低微,许多事不过是被懵懂地推着走,直至今日,她心里也仍将小陈氏视为主子,即便视他为夫君,事事也不敢僭越,此事自然也怪不得她。


    陈家大老爷夫妇的心计,他一早领教过,只没想到,生了一张菩萨般面孔的陈阅微,竟也是这样一副歹毒心肠。


    此言一出,陈阅微顿时明白了眼前的情势。


    她与王爷新婚燕尔,感情并不稳固,若是在此时就失去了王爷的心,日后怕是再难在府里立足。


    因而她毫不犹豫地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想要上前去拉青娆的手:“这是自然,你我一同长大,我一向视你如亲姐妹,自然是什么珍奇都舍得予你的……”


    话未毕,她伸向庄氏的手却被一旁的周绍毫不客气地用力拨开,她身形一晃,差点没站稳,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她占着正室的名分,又是新婚,再加之长姐陈阅姝的情分在,即便王爷宠爱庄氏,待她也一直算得上温和客气。


    谁知今日当着庄氏的面,他竟如此不给自己脸面。


    周绍却没理会她的眼神,他看着青娆泛红的眼尾和难掩委屈的神情,想起她因没有子嗣背地里四处求医问药的事,对她有说不出的心疼。


    他本就不是特别守规矩的人,如今成郡王府里里外外全靠他一人支撑,行事就愈发没了顾忌。


    “情同姐妹?”他冷笑一声,“那这名贵的镯子中,又为何藏了害人的毒物?”


    陈阅微不明白,那东西分明是炼造时便藏进去的,如今镯子完好,又为何会被发现端倪?


    但她打定了主意死不承认,瞳眸里含着一滴泪无辜道:“什么毒物?王爷,妾身是当真不知道啊……”


    周绍便命人取来金剪,眼也不眨地将那镯子剪断,托盘上立时便落下来五六粒绿豆大的朱色颗粒。


    他冷哼一声:“黎仲阳,过来瞧瞧。”


    顶着郡王妃的目光,隐在角落的黎仲阳不得不上前来嗅了嗅,点头道:“的确是前朝宫闱禁香,朱绫香。”


    他垂着头,一板一眼地回禀:“此物大寒且有异香,女子长久贴身佩戴会不易有孕……即便侥幸有了喜信,也定然难以坐胎至瓜熟蒂落之时。”


    陈阅微是在此时在注意到黎仲阳也在。


    听府里服侍的老人说,黎仲阳医术高明,又深得王爷信任,故而王爷开府后便带着他上了京,还给他封了典药正的位置。


    他为人倨傲,对着王爷都没什么奴颜婢膝的时候,平日里也不怎么给王府的女眷看诊,俨然只是王爷专用的医官。


    可今日,他却出现在了昭阳馆。


    陈阅微心底的疑惑有了答案。看来,是王爷让黎仲阳给庄氏看诊,那镯子没能瞒过黎仲阳的鼻子。


    她念头急转,立时朝着周绍跪了下来:“王爷明鉴,此事不是妾身做的。”


    一双眼睛满是委屈,眼泪啪啪地往下砸:“青娆从来得宠,或许是她进府后碍了旁人的眼,让人做了手脚,也未可知……”


    这样的手段,她自小就熟稔。长姐在祖母膝下长大,什么样的好物件都能轻易得到,她想要,祖母却不允,她便只好这般委屈作态,求得母亲的怜悯,才能样样得偿所愿。


    谁知,一侧的庄氏也忽然哽咽起来,嗓音似乎忍不住发颤:“姑娘,你可知道,自打我入了府,这镯子便是我最大的念想,日日夜夜都不曾取下来过……难不成是我在故意冤枉您?”


    说从不曾取下,自然是睁着眼说瞎话。周绍不在英国公府的那半年里,她并不曾时时佩戴。


    可在周绍面前,她的确是不曾取下来的。


    青娆有多“宝贝”那镯子,周绍也是印象颇深的。从前只觉得她重情分,如今在镯子里查出了害人的东西,不免更是疼惜她。


    陈阅微则有些愕然。


    在她的印象里,庄氏一直对她谦逊恭敬,丝毫不敢摆宠妾的架子,没料到她今日竟敢当面锣对面鼓地同她做对。


    她是正室,原不该怕她,可望着王爷目光里满满的心疼,她便知道,王爷是全然站在了她那一边。


    她的笑容就有些勉强起来,声音也弱下来:“我并非此意,只是担心有人故意离间我们姐妹……”


    周绍却打断了她:“陈氏,工匠已然看过,这镯子技艺复杂,便是有人偷龙转凤,也不可能做得天衣无缝,让方才的你都看不出端倪。”


    成婚以来,周绍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她。


    那陌生且冰冷的表情如同一把刀,直直插入她的胸口。


    这样的画面,与前世那个坐在金銮宝殿上,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要了自己性命的绝情帝王渐渐重合,因夫妻离心的短暂伤心稍纵即逝,下一瞬,铺天盖地的惊惧与恐慌便淹没了她。


    陈阅微如同一尊石像,一时难以动弹,连为自己辩白的勇气都难寻。


    ……


    昭阳馆院门前,胡雪松遥遥看着送完宫里的嬷嬷便急匆匆赶过来的红湘,眸光微微一闪,下一刻便也面色焦急地迎了上去。


    “哎呦喂,姑奶奶,您可算来了。”


    红湘蹙着眉头:“你不在主子跟前伺候,在院门口做什么?主子呢?”


    “在屋里头呢,王爷不许我们服侍的人进去,主子便自个儿进去了。”


    陈府的内宅也不太平,直至陈家嫡长子成亲,又在朝中谋了差事,四姑娘又得了圣旨赐婚,那些人才安分下来,等闲不会跳出来碍眼。


    红湘见识的鬼蜮伎俩不少,一听便更急了。


    这种关起门来说的话,才是要命的大事。若非如此,以王爷的脾性,万万不会做这种掩人耳目的事。除非,他是认定了王妃有错,出于维护王府名声的考虑,才会不允下人贴身伺候。


    “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没有忘记,一开始便是胡雪松进院禀报的。要说他不知道什么,她才不会信。


    府里的内使互相勾连,胡雪松平日里花了大笔银子养着这些消息源头,到此时就排上了用场,他拉着红湘到一边,低声道:“一开始似乎是王爷发现庄夫人吃了许多求子方,王爷怕有什么差错,便请了黎典药正过来给庄夫人请脉,后来也不知怎的,院子里就闹起来,恨不得翻个底朝天,没过多久,王爷就派了人去请王妃了……”


    红湘听得心惊肉跳。


    自打前年四姑娘身边添了瑞香后,性情便有了不小的变化。当时深陷风波的青娆还没回过味儿来,她就已经发现了四姑娘的不同。


    对于不得不充当先大姑奶奶固宠棋子的心腹丫鬟庄青娆,四姑娘不仅没有什么内疚,反倒是忌惮不已,时不时去信襄州,让人紧盯着她的做派。


    还有那瑞香,明明身份低贱,却不知从哪里学的医理,平日里还会给姑娘煮什么药膳,说是调理身子。


    她心中不屑,却眼见瑞香越来越得姑娘喜欢。从前,她只觉得是瑞香逢迎,可今日的事一出,她立马就明白了什么。


    青娆自打成为王爷的通房后便一直有宠,甚至是独宠,却偏偏没有怀上身孕……难道是瑞香在其中做了手脚?


    她正慌神,又听胡雪松忧心忡忡道:“……怕是出了什么大事。庄夫人本就独宠,王妃的处境都够艰难了,万一王爷因此厌弃了王妃,只怕今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他喃喃自语,叹气道:“要是有忠心的,能替主子担下来就好了……”


    此言一出,红湘怔了怔,脑海里立时蹦出了一个人的模样。


    她咬了咬牙,快步进了院,果真见瑞香一脸凝重地站在廊下,不时地朝里头张望。


    她简直恨极了瑞香,只觉得正院今日的险境都是瑞香带来的。四姑娘对她有知遇之恩,她若是忠心的,就该立时进去担了罪,免得王爷王妃夫妻离心,被昭阳馆的得了好处!


    在她的印象里,四姑娘打小就是良善可亲的,如今若是真对青娆下了毒手,定然也是被瑞香这等小人挑唆的!


    红湘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她走到瑞香身边,恶狠狠地道:“你要是有良心,就进去自己认了罪!”说罢,也不等她反应,便拉着她的手横冲直撞地进了屋子。


    她是正院的管事丫鬟,遇事若是不晓得为主子争取,将来又哪里有她的容身之处?


    彼时,陈阅微正表情木然又带着惊惧地跪着,听见有人进来,身子也没有动弹。


    红湘进了屋,见庄氏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反倒是郡王妃像个罪人般跪在地上,情绪更是激动了起来,不等人呵斥她没规矩,便福礼道:“王爷明鉴,王妃一向性情温和柔善,绝不会有什么歹毒心思,此事不过是下头的人自作主张,欺瞒了王妃啊!”


    她一边慷慨激昂,一边朝陈阅微使眼色,想让主子明白她的意思。


    陈阅微表情动了动,眸光似乎转到了瑞香身上。


    红湘暗暗激动,忍不住得意地瞥了瑞香一眼,却见如同木偶般被她扯进来的瑞香,脸上不仅没有一丝慌乱,反倒多了一抹讥嘲。


    她不明白是为什么,可再朝郡王妃看过去时,却见她的眼神又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目中甚至有一丝鼓励意味。


    红湘怔了怔,下一瞬,表情变得不可置信。


    现成的替罪羊她都替主子送过来了,可两者相权,主子竟然选择了舍弃她?


    一股悲凉和愤怒涌上她的心头,她却说不出辩驳的话。说到底,她是签了死契的丫鬟,主子要她如何她便只能如何,即便她不肯认这桩罪,回头主子要清算她,她照样也活不到明日。


    她嘴角张合,勉强找到了自己的声线,刚要开口,就听见有人在她身后跪下,声音仓惶:“回王爷,是奴婢、是奴婢奉了大夫人的令,诱使王妃将此镯赠予庄夫人……”


    她僵硬地回头,茯苓面白如纸的模样倒映在她的瞳孔里。


    她就听见身侧的主子微微松了口气,立时愤怒地道:“你怎能如此做?你与青娆,也是一道服侍我的情分……”


    茯苓垂下了头,将所有情绪掩藏在眼底,抽泣着道:“奴婢也是奉命行事,姑娘,大夫人如此,都是为了先大姑奶奶和鹤公子好啊!”


    郡王妃身子一颤,她咬了咬唇,眼泪簌簌而下:“青娆,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都是我对不住你……”


    这一刻,她有了一个向宠妾弯腰的合理说辞。


    她不是不择手段的毒妇,只是被家族利益裹挟,蒙在鼓里的少女而已。


    青娆不免觉得可笑。


    原来,在四姑娘的眼里,不仅是她的亲长姐,自幼贴身服侍她的大丫鬟可以随意舍弃,就连一向偏袒她的母亲陈大夫人的名声,她也可以毫不在乎。


    一个自行其是的丫鬟给她下毒,听起来荒唐。但从来行事果决,手段老辣的大夫人指使她的丫鬟做手脚,便要可信得多了。


    没记错的话,茯苓的爹娘都是陈府家生子,且服侍过大夫人和大少爷……真是一个完美的人选。


    她只当陈阅微是早早选好了替罪羊,心中不屑,却也没有赶尽杀绝。


    毒害一个妾室,对正室夫人来说,算不得什么要命的过错。之所以大动干戈,不过是周绍宠爱她罢了。要真为了她休妻或是将此事传扬出去,讨不到好果子的反倒是她庄青娆。


    她求的,也并不是这些——


    过了今日,不论她对旧主再怎么不敬,周绍也不会认为她无情无义,只当她是被寒了心。


    到此刻,她和陈阅微之间天然的身份鸿沟才有了跨越的可能性。否则,她稍一动弹,等着她的就是背弃旧主、不忠不义的大帽子。


    而自打红湘带着瑞香闯进来,周绍的眉眼就淡了下来。


    他自是明白这些人是想推出一个替罪羊来承担他的怒火,但偏偏陈阅微是他圣旨赐婚迎娶的正妃,他心里再恼,也不能真因为她给妾室下绝嗣药的事拿她怎么样。


    京城的高门大户里,许多夫人都有给妾室赐凉药的手段。且陈阅微膝下还没有嫡子,细算下来,这种事情也不能算大的过错,只不过这药毒性太厉害,手段太狠罢了。


    倒是最后冒出来认罪的丫鬟,叫他信了两分。


    当日青娆进府之事,几乎算得上是陈大夫人一手包办。他这位丈母娘,对亲生的长女没有太多的疼爱,对争权夺利之事倒是一向上心。可想起那时鹤哥儿体弱,陈阅姝又缠绵病榻,陈大夫人有此算计,或许也是在保鹤哥儿的性命。


    但理智是理智,感情是感情。


    若此事是在青娆刚伺候他时败露,他绝不会为此事大动干戈。可如今,他待她的心已然不同,又长久盼着能同她有个孩子,期望迟迟不成,背后竟是这样的隐情,让他忍不住怒发冲冠,对蒙在鼓里的青娆更是心疼。


    “拖下去,杖杀!”


    他冷冷地丢下几个字,便不再看正院的主仆几人一眼,扶着青娆进了内室。


    陈阅微站起身时,便见几个孔武有力的内使冲进来捂了茯苓的嘴,像拖一条死狗一般将人拖走。


    她膝盖一软,差点又要跌倒,一边的瑞香立时稳稳扶住了她。


    陈阅微望着内室的方向,明明日头已经有些燥热,她却觉得不寒而栗。


    她沉浸在成为他的正室王妃的美梦里无法自拔,全然忘了,他登上那宝座,靠的是比两王更狠的手段和心肠。


    除却他在乎的人,旁人在他眼里,都只是命如草芥的蝼蚁。


    红湘却呆呆地望着茯苓被拖走的方向,明晓得王爷的人绝不会在昭阳馆里打杀了茯苓,耳边却仿佛能听见竹杖击打人皮肉的闷响。


    她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陈阅微拧了拧眉,出了屋子,有些不耐地吩咐等在廊下的胡雪松让人将红湘抬走。


    王爷心里的火岂是这么容易就能发出来的?他动不得作为正妃的自己,动不得作为长辈的陈大夫人,还发落不了晕在这里的红湘不成?


    进府以来,她还是头一次吃这么大的亏。


    损了一个茯苓就够她丢脸了,若红湘再折进去,她就真没法维持正室的尊严了。


    胡雪松恭敬地应下,等人走了,脸上的神情才变得兴味。


    这些王妃从娘家带来的丫鬟们,需要的是一个得势的王妃来给自己撑腰。可他不同,他得等王妃失了势,底下的人也互相离了心,才能显出自个儿的好来。


    “好好的把红湘姑娘送回去,别怠慢,人家可是王妃院子里的管事丫鬟呢。”


    他尖细的嗓音响起,意识昏沉的红湘紧闭着双眼,不知何时,眼角滑下一滴泪来。


    管事丫鬟?


    可在王妃的心里,她是头一个就能舍弃的人啊……


    *


    王爷在昭阳馆发落了一个正院的丫鬟的消息不胫而走,被管事们敲打再三的仆役们面上不敢议论什么,心里却都有自己的盘算。


    被余善长等人特意关照放在外院的庄家人也听到了风声,到了翌日,听闻王爷的车架出了府,崔妈妈母女便连忙进了内院,往昭阳馆去。


    杜薇在廊下给花浇水时,正瞧见崔氏和青玉进来,她眼睛一亮,连忙恭敬又亲热地迎了上去。


    “夫人昨日还念叨着呢,可巧二位就来了。”


    王府里规矩大,青娆等闲也不会将娘和姐姐请到昭阳馆来,免得被人捏住把柄多生事端。


    故而她在镜前梳妆时,听见外头的动静,立时惊喜地站了起来。


    “娘,姐姐。”


    她迎上去,眉眼弯弯,又是让人上茶点,又是上果子的,忙碌得如同园子里的花蝴蝶。


    崔氏见她面色红润,瞧着精气神挺足,这才放下心来。


    正院的丢不丢脸她不关心,她只关心自己的女儿是不是受了欺负。


    等服侍的丫鬟们鱼贯着下去后,她才低声问起昨日的事。


    青娆轻描淡写地吐露了些事情,崔氏立刻就怒不可遏地拍了桌子:“她们母女俩也实在是欺人太甚!”


    她从前在陈家老夫人院子里服侍,本就看不上陈大夫人事事与婆母作对,又没什么心胸气度的模样,只没想到,郡王妃生得面团般和气,竟也同她母亲学了个十足十。


    青娆连忙安抚她,道王爷心中有数,已经处置了茯苓,对王妃的态度也大不如前。


    崔氏不免心生悲凉。


    郡王妃做了这种歹毒的事,可仗着陈家姑娘和正妃的身份,仍旧能毫发无损。可怜她的二姐儿,分明不是心甘情愿为人妾室,却要受这等磋磨。


    可这样的话,她是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的。青娆打小就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这两年来,她都从不敢细想,她被陈家胁迫着走上这条路,心中怀着什么念头。


    崔氏捏紧了她的手,反过来安慰道:“二姐儿,人活一世,再难过的关也会慢慢捱过去的。这次王爷明面上没处罚她,为的是全局,但她未必次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


    她本也没想明白,女儿该不该去争。可天家门庭,人人各有算计,如今看来,却是不得不争,否则,便是小命难保。


    闻言,青娆眸光波动了下,缓缓添上温柔色彩。


    她觉得此次是自己大获全胜,可母亲却心疼她没有得到公正的待遇,还要这般小心翼翼地安慰她,仿若她还是个经不起事的小孩子似的。


    她心中好笑,额头却忍不住抵上母亲的肩头,孩子气地撒娇:“还是母亲最疼我。”


    又故意斜睨姐姐青玉。


    姐妹重逢后,青娆的身份和气派大不相同,饶是青玉性格一直大大咧咧,如今也难免有些别扭不自在。可瞧见幺妹这般模样,那股熟悉感就重新涌上心头。


    她忍不住捏了捏她光滑的面颊,好气又好笑地道:“还乐呢?昨日大夫怎么说的?那毒物对你的身子骨可有大的影响?”


    青玉有了身孕后,性子才渐渐稳重下来——实在是不稳重不行,她还没到足月,就已经经历过数次凶险,这才晓得当母亲的不易、怀身孕的艰难。


    她身子骨这般好,尚且要吃这么多苦头才能保全自己、保全孩子,想起妹妹被人所害,损了身子,不免更是担心妹妹的子嗣之事。


    郑安在她身边,耳濡目染之下,让她比崔氏要想得更多。眼下,不仅是内宅争斗中,青娆需要一个孩子来让她更上一层楼,就连整个成郡王府,也需要一个康健的孩子作为底气。


    青娆忙道:“所幸我也一直吃着补药,两相抵消之下,倒是妨碍不大。”


    她以身为饵,却不能自断前程——没有家世,她想要谋取更多的东西,便只能依靠宠爱与子嗣。


    也正因如此,此次王爷虽心疼她,却也没有由头对正院下狠手。


    崔氏母女这才放下心来。


    母女三人坐着寒暄了片刻,青玉忽然找了个由头,将母亲崔氏支出去帮她取东西。


    青娆看见她一脸肃然,眼睛盯着崔氏离开后,才转过头来。


    “姐,你这是……”


    青玉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问:“宫里赐了两个秀女给王爷的事,你可听说了?”


    郑安如今在外替成郡王做事,手头的情报多如牛毛,故而宫里的旨意还未传到昭阳馆来,倒是先传到了青玉耳朵里。


    昨夜郑安回来同她提起此事,她立刻就急了,今日一早,便跟着母亲进了内宅。


    这事说起来也是烦心事,她不愿让母亲再操心,却也得给妹妹提个醒。


    青娆怔了怔,也是才知道年初那场选秀,如今竟还与她们府上有了关联。


    “那两位,是什么人?”她听见自己声音冷静地问。《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