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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方氏解禁


    消息传到燕居堂里, 老王妃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顾不得自己正月里才病了一场就要去西府,把伺候的人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还是懂事了些的鹤哥儿抱住了祖母的腿, 才将人给勉强拦住了。


    有机灵的下人连忙跑去了西府,没在外院里寻到人, 一路找去了昭阳馆。


    周绍刚和青娆没说上两句话,见到燕居堂的人火急火燎来请他,也是吓了一跳,披上大氅时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这些多嘴多舌的,什么事都敢禀到娘跟前去!”


    这是嫌府里风声透得太快, 惹了老王妃忧心了。


    青娆忙安抚道:“儿行千里母担忧, 且王妃眼明心亮, 什么事都瞒不过她老人家。”


    老王妃毕竟在襄王府当了这些年的当家主母, 哪怕两个嫡子分了家设了东西两府,原先襄王府的势力也是盘根错节。


    平日里的小事她不愿插手免得惹来母子嫌隙,掌家的权柄也是任由儿子给得宠的妾室, 但遇上大事,她也不是当真又聋又哑的家翁。


    闻言,周绍脸色稍霁, 想起母亲年轻时的强势,怒火消了些许。


    不由拧拧她的脸蛋:“你倒肯为下头的人说好话。”


    青娆笑着目送他走远。原就是底下人出身的, 她太清楚主子们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只是小事小节, 随手帮上一把,就当积善缘了。


    ……


    进了燕居堂,老王妃冷凝的脸色在瞧见他时转为焦急,不待他开口便匆忙道:“陛下有文武百官可用, 你不必接这烫手山芋。”


    虽说是密旨,但也只不过仗着天高路远,能瞒住京里的权贵们一时罢了。领了旨意,周绍便先吩咐几位总管和随卫处的人动了起来,如此大动干戈,传到老王妃耳朵里也不出奇。


    董氏出身名门,年轻的时候也帮老襄王料理过不少外头的事。一听闻周绍的目的地是常州,又听说来了个宫里做派的外客,顿时就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周绍一惊,忙挥退一众伺候的人,亲自斟了茶水哄老王妃:“娘何必这般紧张,陛下如此,是重用儿。”


    老王妃却冷笑一声,不敬之意几乎要写满整张脸:“朝廷赋税养着那么些个大臣,麻烦事却让你们这些毛头小子去做。陛下也不想想,你年纪轻,府里连个康健些的子嗣都没有,若是出了什么差池……”


    陈氏虽只是她的儿媳,两人也素来不和,可到底是朝夕相处十年的亲眷,白发人送黑发人,老王妃心里也不是不难过,这才伤了些元气,翻过了年头就病了一场。


    对陈氏尚且如此,若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小儿子也在外遭遇不测……


    董氏简直不敢去想象,稍一想想,便觉得天塌了。


    朝廷去赈灾的粮船,好端端的竟能被水贼劫了,事后还沉了船,只消想一想,便知道里头少不了豪族权贵们的手笔。


    若是在襄州界,他们自然谁也不惧,可常州是旁人的地盘,在老王妃眼里,这俨然是九死一生的差事。


    周绍还是头一回见一向雍容华贵的母亲露出这等神色,神思一晃,就如同回到了幼年时走路都要被母亲细心守着的光景,这是还当他是孩子呢。


    他心中微暖,温言宽慰老母亲:“娘,儿没有骗您,陛下着我去,自然不会是叫我送死去的。密旨上说,府上的护卫和王府的兵丁都能带,陛下也会送一队精良亲兵赴常州,与我会合。此番无论能否做出一番成就,总归性命无虞,您毋庸太过忧心。”


    老王妃松了口气,但旋即又拢紧眉头:“这样虽好,可事情传出去,京城里那两位难免要注意……”


    自打开了年,裕亲王吃了亏后,朝堂上两派之间的争斗便愈演愈烈。陛下却像是没看见似的,只是有时宣河间王伴驾手谈,有时与裕亲王围猎饮酒,圣心似乎始终没有决断谁疏谁亲。


    但京城的大臣们却更加兴奋了。至少从这一点看,旁的宗室子弟那儿他们是不用使力了,譬如云家扶植的那位,总归是不成气候。


    夺嫡之争何其凶险,这些时日,未见幼子有上京的打算,老王妃便也以为他的念头淡了。


    哪知这会儿,却见他淡笑一声:“何必怕他们,陛下忽然给了我这桩差事,说不准,是对两位王叔都不满意呢?”


    老王妃一怔,目光复杂起来。


    半晌,她摆了摆手,道:“罢了,你既然有这个心思,那便去争就是。只是,我这个做娘的不求有多大的荣耀加身,只盼着你每次远行都能平安归来。”说这话时,却是泪眼婆娑,满目的不舍。


    周绍深吸一口气,跪在地上给老王妃沉默地磕了头。


    他忽然想起,打他为懿康太子效力以来,每次出远门回来时,娘都会让雁芙等婢女给他抬了水更衣梳洗后才见他。


    他年轻时总觉得娘规矩重,太爱干净,到这会儿才回过味儿来:大抵娘是想先让人瞧瞧他有没有在外头添新伤,放心不下,才故意添了这样的规矩吧。


    自小到大,周绍也不是没暗地里比较,总觉得母亲对长兄更宽容,对他却严苛。但严苛之下,却是母亲暗藏的担忧和焦心,直到岁月将母亲的头发染白,她才肯卸下些许伪装,不再畏惧惯子如杀子的老话。


    这一瞬,周绍觉得自己同母亲亲近了许多,他思索了一会儿,大着胆子开口道:“娘,有一事,儿子想求您。”


    *


    等周绍回了昭阳馆,才有空闲将事情透给了青娆知道。


    听说常州受了灾,连运粮船都有去无回,青娆也忍不住担忧起来:“听起来何其凶险,非去不可吗?”她的荣辱都系在这个男人身上,哪怕不提感情,她也不愿他有什么不测。


    对着青娆,他的神情就放松多了,摸了摸她的青丝,笑:“这是圣旨,难不成爷还能抗旨?”


    “那……您出门可要多带些人。”她想了一会儿,只能说了这一句。


    “自然。外院的人我会带走不少……”他看了青娆一眼,捏着她的手心低声道:“方兴业是个有本事的人,这回出门,我想将他也带上。如此一来,方氏自然也要解了禁足。”


    青娆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方兴业说的是方氏的兄长,那位五品武义将。


    她没怎么犹豫,就坚定道:“只要爷能平安归来,爷用什么人都使得。”


    说到底,她和方氏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死仇,再者方氏被禁足一事,本就不是国公爷的意思,如今人被放出来,也是她早有预料的事。


    见青娆没怎么抵触,周绍暗暗松了口气,到底怕她不高兴,哄着她道:“你也不必吃味,爷心里也是看重你的。你大姐夫郑安,能力也很突出,如今就在京城里为我做事,等日后爷手里有了更大的权柄,你娘家姐姐和爹娘,自然也有荣光日子过。方氏性子是跋扈了些,但这回的事,她也是可怜,总不能一直关着,让她彻底寒了心。”


    后头的话青娆没怎么听,只满心被他前头那句吸引了。


    当日在城关县时,周绍说要给郑安一桩差事,可郑安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瞒了青玉,这几回的家信里青玉都没提,青娆心里也正没底,不知是周绍哄她玩的还是把这事给忘了,这会儿听他夸赞郑安能干,一颗心才雀跃了起来。


    她掩住内心的欣喜,只柔声道:“国公爷能用得上他,就是他的福分了。其实妾也不求娘家人过得多荣华,若是有朝一日,他们能不再奴颜婢膝地伺候人,也过一过平头百姓的日子,也就是运气了。”


    闻言,周绍本想笑她胆子小,就连丁氏都能让她举家上下成为县里的富户,她正是得宠,怎么这样没出息。


    可转念一想,庄家人不是襄王两府的家生子,她也不是满心满眼只想贴补娘家的丁琼玉,日后等陈四进了门,为了掣肘她,说不准还真不会轻易松口脱了她家人的奴籍。


    他凝眉想了想,郑重道:“放心,你的心愿,爷定然会帮你实现的。”


    “哪里用得着这样郑重?”她扑哧一笑,取笑他说话的模样,可笑着笑着,眼儿却红了。


    她不怕陈阅微,主仆一场,她自问一向尽心尽力,被辜负的人是她,真斗起来,她输了,不过是她技不如人。可家里人的奴籍却被陈家人握着,只怕她稍有不服管束,等待家人的就是无尽的磋磨。


    陈阅微是将来这座宅子的大妇,论道理,周绍无论如何都该给她颜面。可他深思熟虑后,还是愿意给她这样的承诺,这一瞬,青娆的心情变得微妙起来。仿佛对着面前这个男子,除了畏惧、算计,还多了些旁的什么东西。


    不过,这样的承诺,齐和书也曾经给过她,却到底没有实现。等他当真驳了陈家的面子,将人毫发无伤地带出来,她再感动也来得及。


    这一夜,两人温存缠绵了许久,青娆能感觉到他的不舍与决绝,这趟常州之行,他仿佛有什么志在必得的东西,勾得他满心满眼都是熊熊燃烧的欲望。


    自打住进昭阳馆后,她便如同被他豢养的一只鸟儿一般,除了内宅里的切身利益,旁的不大关心。但肌肤相抵的亲近关系,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男人与平日里的不同。


    她隐隐有些不安,或许再这样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她就当真会成为他新鲜一时的猎物。花无百日红,容颜老去后,恩宠自然难以维系。


    ……


    这回的常州之行,并不需要避忌什么,故而国公府掌事的几位嬷嬷仍旧拿出了宗室的派头来给国公爷收拾行装,到最后,跟车的护卫和随从都有五六十人,林林总总更是收拾了快二十架车。


    老王妃本还准备了两个年轻貌美的丫鬟,让她们一路上服侍周绍,但被周绍给婉拒了。


    若是平常的差事,别说是丫鬟,带着府里的姨娘去也无妨,可这回的事非同一般,若是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反倒不美,倒不如谁也不带,落个清净。


    老王妃也只得作罢。


    送行的这一日,方氏久违地从照春苑走了出来,据说是燕居堂里服侍的嬷嬷放了她出来。被闷了两个多月,她肤光如雪,身形消瘦了些,看见正给周绍整理大氅的青娆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当周绍看过去的时候,一双眸子溢满离愁,欲语还休。


    青娆余光注意到她的神色,心中一哂,没成想有朝一日方氏也能在她跟前扮可怜。不过,她的晖哥儿的确是可惜了,国公爷心里头一直记挂着,见了她这模样,不免也会怜爱几分。


    果然见周绍神色微微动容,吩咐被他留在府里的柴兴德道:“一会儿去开了库房,把南边送来的好皮子给照春苑里送几匹。”


    冬日已经要过去了,取暖的毛皮作为赏赐不免有些姗姗来迟,但府里人都眼明心亮,赏什么不要紧,国公爷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当家的庄姨娘的面赏了方姨娘,这才要紧。


    青娆也只是微笑着,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外院大多数得力的人都被国公爷带到了身边,唯独把副总管柴兴德留了下来,因着杜薇的缘故,柴兴德天然就向着她这一头,这无疑是说,等车架离开了,府里仍然是她说了算。


    既然大头让她得了,给旁人让让利也并非不能接受。


    不仅如此,她还给方氏做脸,让人从昭阳馆里寻出了新制的杏红洒花缎面斗篷给她披上,笑道:“外头风凉,方姐姐穿厚些才是。”


    被从前的眼中钉这样关切,方氏满身的不自在,但当着周绍的面,她也只好受下,低声道了谢。


    周绍将这副内宅和睦的场景看在眼里,心情大好。


    等鹤哥儿怯生生地过来与他道别时,他也难得没怪他畏畏缩缩,还让鹤哥儿牵紧了敏姐儿的手,玩笑道:“父亲不在家,你就是家里最年长的男丁了。你要照顾好姐姐和弟弟,知不知道?”


    鹤哥儿难得得了父亲的肯定,小脸兴奋地涨红了,用力地点点头道:“儿子明白,儿子一定保护好整个家!”


    童言童语把周绍也逗笑了,他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再回望一眼满府面带忧色的姬妾,对着青娆道:“内宅里的大小事,就要你多看顾了。”


    虽然他知道,以她的性子,多半还是让几个嬷嬷服其劳,但他一走数月,这个名头,必须要给她,否则她没有威信,难以立足。


    一旁的方氏听了,眼睫微微颤动,遥望着府门口她兄长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样子,心才稍微定了定。


    不急,她被禁足的这些时日,听闻昭阳馆一直是独宠,国公爷这会儿愿意捧着她也不奇怪。好在庄氏的肚子不争气,独宠这么久连月信都是按时来的,国公爷这一走,她纵然有管家权,也得不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她要做的,便是像兄长说的那般。等国公爷回来后,好生周全先前的嫌隙,再给他生一个康健的儿子……


    想起哪怕在今日这样的大日子,她都不敢带出门来的晖哥儿,她只觉得心口一阵密密麻麻的痛感,折磨得她眼前发晕。


    明明该是她占尽先机的大好局面,怎么就变成了今日这般……


    而自始至终都没得上周绍一句话的丁氏,则苍白着一张脸,微微低着头。


    良久,她看了一眼寒风中站得笔直的方氏,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82章 第 82 章 册封


    外院的人被周绍带走了大半, 等人一走,国公府就闭门谢客,寻常不再接旁人的拜帖。


    青娆歇了一日, 翌日就将柴兴德叫到了昭阳馆。


    柴兴德年岁在几个总管里年纪最大,如今已经是头发微白。见了青娆, 他不似高永丰般总是隐隐带着傲气,而是毕恭毕敬,一副任她差遣的模样。


    青娆也不多同他客气,开门见山地道:“国公爷不在府里,我想寻些事情打发时间, 不知道柴总管知不知晓国公爷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可否找来也让我看一看?”


    周绍虽在她这儿歇的时候多, 但两人基本没有怎么一道看书写字过, 他平日里看的书, 多半是放在书房了。


    柴兴德暗暗吃了一惊。


    国公爷将他留下来,自然不仅是因他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更多的还是放心不下这位新宠, 担心她没个人支应着,他一去几个月,回来只能瞧见一副白骨。


    他为襄王两府当差这些年, 自然知晓内宅的凶险不比男人家在外的争斗少多少,无比郑重地应了, 叫国公爷放心。


    可自己私下里,也不是不犯嘀咕。当日他将亲外孙女放在昭阳馆当差, 为的就是给她谋个好出路,事实证明他的目光仍旧毒辣,这位新宠当真是风光了好一阵子。然而再多的风光,没有子嗣, 终究也是镜花水月。


    旁的也就罢了,他只担心,以这位庄主子的出身,如今乍然得了势,会自不量力地趁国公爷不在去对付照春苑那位——若是对方先出手,那自然无话可讲,可要是这位主子主动招惹,以国公爷对方姨娘的怜惜,最后倒还真不一定能讨到好。


    晖公子是破了相,继承国公府无望了,可再怎么说,那也是国公爷的宝贝儿子。


    谁晓得,庄姨娘一开口,不是让他盯着照春苑,反倒要看什么书。


    他心里疑惑,面上却是千依百顺地应了。


    等杜薇笑嘻嘻地送他出去时,才忍不住打听道:“……竟是个会舞文弄墨的性子?”


    杜薇想了想,点头道:“听丹烟说,姨娘原本就爱看书的,只是自打正院夫人没了,住进昭阳馆后,她看得少了些,平日里倒多做了许多针线活。”


    柴兴德微微颔首,不再多问,只是心里更是高看了这位姨娘一些。原是丫鬟出身,倒还能有这份心性,可真是难得。


    没过半日,柴兴德便清点出来了一份书单,又让人从外书房的藏书处里一样样寻出来,送到昭阳馆。


    看见堆成小山高的书册,杜薇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姨娘,这书这么多,您可千万仔细着眼睛!”仿佛视他们如洪水猛兽似的。


    青娆却盯着那份书单微微出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会的。”


    因为这里头,竟有许多书,是她先前跟着四姑娘看过的。


    若换了旁人,知晓了也只当是巧合,可偏偏发现的人是她……四姑娘那样费尽心机谋算自己的亲姐姐,又大费周章打探了自己姐夫看书的喜好……


    她只觉得有一张看不分明的大网笼罩在她的眼前,在她未察觉的地方,悄悄拧成了结。


    她欠她的答案,相信终有一日,她会亲耳听到。


    深吸了一口气,青娆开始提笔勾勾画画,将她未看过或是看得不太懂的书挑出来,一本一本地看。


    外头的世界已经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她不甘心只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那就只能抓住些什么,才能在动荡的时局里立足脚跟。


    方氏解了禁足,但也并未如从前般张扬跋扈地四处找茬,反倒仍龟缩在照春苑里,等闲不出来走动。


    她没有动作,青娆自然也不耐烦同她斗什么,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地过去,等一月后青娆收到周绍的家书时,她便也开始半月一封地往常州寄,旁的时间,她多是在看书或是练大字——从前总忧心写字太耗笔墨,家里承担不起,如今没有这样的顾虑了,合该好好利用机会才是。


    家里的主君不在,四处的院落里也没什么生气,孟姨娘得了闲便会往昭阳馆里坐一坐,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进了六月的一日,她来得却急,额上都出了一层薄汗。青娆见了,忙拿了帕子给她擦汗,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孟姨娘有些难开口,等青娆将下人挥退后,才对着她咬耳朵:“我听人说,丁氏每日都去给照春苑的请安。”


    青娆不以为意,笑道:“我当是什么新鲜事,不是从国公爷一走,丁姨娘就天天往照春苑跑吗?只是每次都被灌了一肚子的茶,人却是没见着。”


    方氏如今也是转了性子了,照她从前的做派,要是给人没脸,直接让人在廊檐下站着等一个时辰,再轻飘飘地来一句不见,就能把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这让人坐冷板凳的手段,倒和当年陈阅姝对待不爱见的妾室一模一样。


    孟姨娘却笑不出来:“你还不知道吧?今儿,方姨娘竟破天荒地见了她。”


    青娆一怔。


    半晌,也低头沉思起来:陈阅姝在的时候,没少利用丁氏给方氏没脸。照方氏小肚鸡肠的性子,没那么容易原谅丁氏,更何况后者现在失势,在后宅里大用处怕是没有,反倒要受人接济……


    是什么,让方氏改变了想法?


    ……


    照春苑。


    佩心送走了一脸喜意的丁姨娘,回到方氏身边时,也是不免疑惑:“姨娘,先前丁姨娘对您多有不敬,如今国公爷都厌恶了她,您又何必给她撑场面?”


    没了恩宠,丁氏近来的日子很不好过,不仅没法再帮扶娘家,甚至连一口好肉好菜都吃不上。


    照春苑如今虽不管家了,可国公爷临行前还特意求老王妃将他们姨娘放出来,走时不忘送了一箱子皮子过来给她做脸,但凡是个明眼人都知道,姨娘再得宠是早晚的事。


    姨娘今日见了丁氏,在那起子人眼里,自然就是她接纳了丁氏投效的象征。如此一来,丁氏的困境就迎刃而解了。


    方氏今日却有些魂不守舍。


    解除禁足后,她的处境其实算不上好,能有今日,也是她细心谋划的结果。


    国公爷走后,她没有再去主动挑起与旁的姨娘的纷争,而是开始吃斋念佛,还亲手给老王妃抄了一本佛经,又每日在佛堂里乞求国公爷平安归来,却从不曾再去东府讨老王妃的嫌。


    她明白,老王妃当日罚她是因觉得她不守妇道,没有好好待在府里导致后来被东府的妾室传了时疫,间接害了晖哥儿。这是她的禁忌,她自然就不会再去犯忌讳。


    这样的水磨功夫持续了两三个月,老王妃才对她和缓了态度,给晖哥儿送来了不少好东西。她曾经被断绝的消息门路,也慢慢重新连接了起来。


    但今日她听说的消息,却让她狠狠吃了一惊。


    老王妃派去京城的下人们回了东府,其中一位妈妈不经意和人透露,说她们此行去了陈府,为的是和陈家商议国公爷和陈四姑娘的亲事。


    她万万没有想到,老王妃和陈阅姝那样合不来,竟然还愿意娶陈家的姑娘做国公爷的续弦。


    若她没有记错,庄青娆也是陈府的下人出身,等陈四姑娘进了府,两人自然是天然的盟友。


    国公爷这一去,迟迟听不见归期,说不定等人一回来,就要办亲事了,到那时,新人年轻娇艳,出身高贵,有国公爷发妻的姐妹情分,又有旧宠相帮,一旦生下嫡子,这偌大的府邸,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那一瞬,不甘心的情绪爬满了方氏的面孔。


    明明她已经熬死了陈阅姝,怎么还会再对上她的妹妹?明明是她先与国公爷相识的,可到头来,她还是要事事不如人。


    消沉了片刻,方氏就让人把坐了小半个时辰的丁氏喊了进来。


    到底没有犯下多么臭名昭著的过错,又是从国公爷的房里人出身的姨娘,旧情多半也有几分。


    她太过于惶恐,以至于只能抓住周围的救命稻草,奋力地想要再给自己博一条出路。


    “多一个人,总比孤立无援要好。”


    禁足的那段时光,她周围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尝够了门庭冷落的滋味,哪怕捧着她的人是个蠢货,她的心情也会好一些。


    *


    京城,紫禁城。


    皇帝正肆意地泼墨挥毫,等太监高声道“时辰到”,才意犹未尽地停了笔。


    等他看了旁边那人的画后,忍不住眼睛一亮,拊掌赞道:“数月不见舅舅的丹青,怎么好似又精进了许多?”


    姜岱抚了抚长长的胡须,笑道:“陛下为国事操劳,比不得臣闲云野鹤自在罢了。”


    皇帝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闲云野鹤?上个月你还把郑国公气得吐了血,他这会儿指不定在家里扎小人咒你呢!”


    对着这个笑容和蔼的老头,皇帝似乎十分地亲近,半点没有客套的意思。


    姜岱闻言肃容道:“郑国公不敬寡嫂,贪人家产,欺瞒陛下,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徒,臣骂他正是大快人心之事。且厌胜之术不可取,陛下的暗卫若是瞧见了,得把郑国公抓起来下大狱才是。”


    皇帝被逗得开怀,半晌才摇头道:“郑国公这一脉都没有出息的子弟,门庭败落,开始走弯路也是寻常。”


    说到这儿,他的心情也不由怅然起来。想他也是战功赫赫,文治武功四方宾服,却偏偏子嗣不丰,没有儿子来继承偌大的家业,如今竟也只能看着那两个小兔崽子在他眼前蹦跶。


    朝局如今愈发乱了,云家、裕亲王、河间王和诸多朝臣各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也只有对着皇后外祖家的这个便宜小舅舅,能说上几句心里话。


    皇后出身镇国公顾家,其母姜氏出身姜家三房,有两个兄长和一个幼弟,姜岱正是三房最小的嫡子。


    论起年纪,他与皇帝差别不大,自小也有些玩闹的情分,但辈分却是实打实高上一层的。


    姜岱出生时,如今已过世的姜三老爷正是官场上平步青云的时候,蜜罐里泡大的孩子,性子比旁人都要耿直得多,步入官场后便一直在御史台和大理寺打转,不是和官员作风较劲就是和王公贵族过不去。


    偏他这样的性子,还就入了皇帝的眼。


    这回常州运粮船的事,也是他无意间提了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如让先太子旧部去做,才给了皇帝启发。


    原本皇帝就对一直低调但记挂着他的周绍很有好感,常州事发后,不需要怎么详细调查,他就能看得出里头主要是谁的手笔。


    若换了裕亲王或河间王,这些人的脑袋就别想要了,也就是周绍,和懿康太子沾亲带故,有着情分,他才敢把人放出去。


    说一千道一万,到底是懿康太子的母家,总不能他没了儿子,还要让儿子的母家殉葬皇陵。哪怕他们再荒唐,他也只能剪去过长的枝叶,给他们一个沉重的教训便罢。


    说起这个,他倒是对周绍赞誉有加:“这孩子倒是聪明,一去看了些许时日便晓得了轻重。若是找运粮船的下落,花不了这么多时间,偏他抽丝剥茧,把云家那些不安分的一个个扒拉了出来,闹得人叫苦不迭又念着他是太子旧部心存希望,说不准日后还真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说起云家人,倒也是真蠢。从前懿康太子在的时候,对这个母家就不大亲近,不仅是因为云家身份低,更多的还是因云家没个眼明心亮的,只知道摆太子母家的款儿,半点力都出不上。


    懿康太子没了,他们舍不得眼前那点荣华富贵,就打起扶植宗室的主意,等被他驳斥了,就开始大肆敛财,连赈灾粮也敢贪,为的就是他们在常州的盐运生意,一系列的蠢招,就差把“诛我九族”刻脑门上了!


    哪怕是裕亲王那个蠢货,被他整了一顿也知道低头装乖一段时间呢!


    皇帝恨铁不成钢,可一进后宫见着形同枯槁的云贵妃,斥责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到底和她无关,她这一辈子,也就是守着这个来之不易又骤然失去的儿子在过。


    姜岱见陛下说着说着神色又渐渐萎靡起来,忙笑着接道:“年轻人能干,陛下就多赏赐,他自然就知道忠于陛下了。”


    皇帝被吸引走了注意力,摸了摸下巴:“赏什么呢?”


    姜岱笑了:“这简单,不是听闻英国公夫人半年前去了?国公府子嗣单薄了些,陛下不如给国公爷赐一桩婚事,这就是顶体面的赏赐了。”


    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


    但这并不是他所思所想的全部。


    他把这桩差事交给周绍,固然有云家和周绍的渊源在,但更多的是,他想借此观察观察周绍的品性——懿康太子没了,周绍还能记着旧情,不对云家赶尽杀绝吗?若是不赶尽杀绝,他又该怎么给百姓讨公道,救民生于水火?


    前一桩,他已经大致做得让他满意了,至于后一桩,却得看他最终赈灾赈得怎么样了。


    若是都做得好,他不妨再给他加一个赏赐。


    如此良才,襄州府天高皇帝远,到底是远了些。且那两位如今斗得火热,结党营私把朝廷弄得乌烟瘴气,让他瞧得心烦,也是时候放一个鲶鱼进来,叫他们认清自己的地位了。


    他的确是没有儿子,这听着有些悲惨,但也同样意味着,他可以随意选一个做儿子,任何人任何势力,都没有他的一个念头要紧。


    *


    八月末,英国公周绍自常州走水路至京城面圣,禀常州水匪已经被抓,在当地被斩,常州当地的豪绅们为保民生,补齐了粮食的缺额,如今常州一带的灾情已经缓解,只盼着陛下能开恩,减免常州今岁的赋税,以保穷苦百姓无虞。


    皇帝听闻后,圣心大悦。


    周绍在常州的一举一动,探子早就报给了他。他自然知晓,所谓被斩的水匪,不过是云家旁支里头作奸犯科最猖狂的一些人,杀了这些,倒是杀鸡儆猴,让那些和懿康太子血脉相近的云家人都吓破了胆。


    至于捐粮的当地豪绅,自然就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云家人了。


    如此一来,粮食找到了,灾情解决了,他也不用把云家人全下了大狱,这桩差事,算得上极为完满了。


    “这桩差事办得好!听底下的大臣说,先夫人的丧期即满,你母亲有意给你找一个续弦,如今襄郡王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这样,你选定了妻室,朕来给你赐婚,如何?”


    周绍面带欣喜,心里则有一丝失望,没想到这桩差事的功劳只能换得区区赐婚。可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陛下赐的脸面,他想了想,便拱手道:“不瞒陛下,臣发妻陈氏去世前,曾拉着臣的手,要臣娶她的妹妹做续弦,好照料膝下年幼的孩子,臣已然答应了她。还请陛下下旨,为臣和礼部陈侍郎府四姑娘赐婚。”


    听到这个人选,皇帝惊讶了片刻,也是满意颔首。


    他还当有他这金口玉言,周绍会另选一户高门做妻室——并非说陈家门第低,只是两家先前已经有姻亲关系,陈氏所出的儿子也还好好立着,亲戚情分没那么容易断绝。若周绍是个野心勃勃的,合该利用这个机会,好生为自己加码才是。


    “好,既然你们已经有了主意,朕就偷个懒,不用费什么心思,只等着你们两家通了气,便给你赐婚就是。”皇帝拍拍周绍的肩,笑得和蔼。


    周绍自是恭敬跪下谢恩,正准备起身时,却听皇帝道:“这是一桩,还有另一桩。”


    他愕然,便听皇帝肃声道:“英国公周绍,赈灾有功,品行端方,堪当大任。今册封为成郡王,赐以封地川州,特于京城内设郡王府,许在京伴驾,钦此。”


    他抬眼,看见皇帝眼中的期许与复杂,立时长叩在地,道:“臣周绍,领旨。谢陛下隆恩。”


    ……


    直到出宫时,周绍还感觉到自己走路轻飘飘的,仿佛抓不住重心。


    他原以为,赐婚就是终结了,却没想到,陛下竟然会册封他为郡王,与他兄长平起平坐。但更出乎意料的事,他被赐了封地,却被要求留京伴驾……


    说是藩王,倒不如说是替他抬了身份,对着一些人,他的底气会更足。


    快要出宫门时,有太监急匆匆地快步赶上他,赔笑道:“郡王爷,您走得太急了,王府的地图奴才还没来得及拿给您呢。”


    彼时刚散朝没多久,宫门外有不少尚未离去的官员马车,听见太监这样称呼周绍,都是愣了愣,立时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郡王爷?他何时变成郡王爷了?”


    “什么王府?不是只有亲王才能在京城设王府吗?”


    周绍心头暗骂一声,面上却不露分毫,笑着接过那张图看了一眼,也惊讶起来。


    却原来不是给他新造一间府邸,而是改的原先一座长公主府的府邸。这么一来,只需个把月他就能住进去了。


    他眸光一闪,感受到了陛下的某种决心。


    看来,陛下当真是要把他留在京城了。只是瞧这太监张扬的模样,他可真怕他日后成了靶子啊。


    给了太监一包赏钱,他深吸一口气,踏出宫门门槛的那一瞬,外头的人们顿时如嗅到了花蜜的蜜蜂一般蜂拥而来,七嘴八舌地围着他打听情况。


    好在他不是那等孱弱的书生,左推右推挤出一条路来,轻易脱了身:“各位大人,我舟车劳顿,今日实在是累了,你们有事,改日再上门拜访吧。”


    进了马车,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本打算复命后便启程回襄州府,这么看来,一时半刻他是脱不了身了。


    后来,果真如同周绍所料,皇帝陛下在大朝会上自己金口提及了册封周绍为郡王的事,引来一片震惊。


    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大多数朝臣都以为陛下会在河间王和裕亲王二人中间选一个做储君,可没想到,冷不丁又冒出来个成郡王,论辈分比前二者小,可亲近和恩宠瞧着却一点不少。


    众臣心头苦笑:他们可大都选了人投效了,陛下此举,实在是不讲规矩!


    甭管朝臣们怎么想,反正皇帝陛下心情挺好的,他无视了两个极其幽怨的眼神,乐呵呵地哼着小曲回了后宫。


    下头的陈弘章却乐疯了。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的眼光没有错!从前还担心女婿因懿康太子的缘故在朝堂上一蹶不振,再也没有崭露头角的机会,可没想到,陛下心里一直记挂着,这才办了一桩差事,就被趁机提拔成郡王,还在京城里设了府邸……


    他越想越兴奋,等下了朝回了府里,便去了正房,还让沈氏将女儿也喊了过来。


    “四丫头,你可真是个有福之人。”


    沈氏母女一头雾水,直到卖关子的陈弘章将原委全抖落了出来,二人才恍然。


    四姑娘羞涩地跺了跺脚:“爹,您说什么呢,我们两家的事儿,还没定下呢。”


    陈弘章的表情就更生动了:“你不知道,郡王府已经来透过音儿了,说等时候到了,陛下就会下旨给你们二人赐婚,到时,你就是如假包换的郡王妃了。”


    郡王妃!


    陈阅微难以抑制心头的兴奋。她隐隐想起,前世周绍似乎并没有这么早就获得了陛下的青睐,这么看来,当真是上天垂怜她,舍不得她受委屈,好让她出嫁时做风风光光的郡王妃——


    作者有话说:晚安!元宵节快乐,大家!


    第83章 第 83 章 替庄氏多求一炷香,盼着……


    九月初的襄州城, 秋老虎尚还猖獗,一早一晚敞着寒气,到了午间, 天炎暑热,迫得人换上夏衫。


    英国公府, 针线处。


    管事刘妈妈好整以暇地坐在上首吃着绿豆莲子百合汤,日头升了上来,井水湃过的绿豆汤仿佛格外甘甜可口些,下首说得口干舌燥的妇人也得了半碗,一时间心中燥郁稍平, 脸上谄媚恭维之色更自然了些。


    “到底是姐姐这里的好东西多, 这时节, 便是城中富户娘子也难得这一碗。”


    刘妈妈笑了笑, 却不接她这恭维:“原是府里姨娘开恩,怕日头毒下面当差的不好受,每日都叫大厨房煮了绿豆汤赏到各处, 实在是宅心仁厚。”


    妇人听了讪笑一声,却也不在意自己被扫了面子,跟着附和了几句, 很快又堆起笑道:“也是庄姨娘信重您,偌大的针线处采买的活计都交到您手上, 就是知道您最有能耐与眼光,换了别人, 姨娘怎么能放心?”


    刘妈妈被奉承得心间得意,又晾了她一会儿,这才施施然开口道:“我再能耐,到底得料子好, 下头的绣娘才能做出来好衣裳不是?”


    妇人一喜,连道:“这姐姐您大可放心!不是我自夸,我们家铺子的绸缎,论起鲜亮和花样,别说是襄州府,就是加上隔壁川州,也没有能比我们更好的……”


    商贾人家,谁没有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这原是城中揖绣阁的掌柜娘子,惯常和国公府有来往的,只是今年这针线处的采买换了人,快到给国公府供货的时候还不见消息,掌柜便急了,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见刘妈妈一时没说话,妇人立刻心领神会地从包袱里拿出一件豆绿彩绣新衣来:


    “今次贸然上门,怕唐突了姐姐,晓得姐姐家里有个女儿正值妙龄,特意让布铺里的大师傅给姑娘做了一身杭绸新衣……”


    虽是绸缎衣裳,却看得出花样比主子们的精简些,穿在身上会显得体面又不逾矩。


    刘妈妈啊呀一声,连连推拒,直到她小孩子家家哪里能穿这么贵重的衣服。


    妇人暗暗咬牙,知道这是头一回和人打交道,免不得要出出血,便又从袖中掏出一个鼓鼓的荷包塞过去:“一点心意,只求姐姐您帮帮忙给我们一口饭吃,您可千万别推辞。”


    刘妈妈摸着那荷包,眼睛一扫便晓得这衣裳和银子加起来怎么也有上百两,揖绣阁这也算是上心了。


    她态度和缓了些,动手给妇人斟了一杯茶,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外头忽然有小丫鬟道:“刘妈妈,孟夏姐姐来了。”


    妇人便见对着她一直拿乔的管事妈妈腾地一下站起身,就要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将妇人孝敬她女儿的衣裳拿起来左右看了一圈,脸上就盛了笑。


    妇人回过神来,见刘妈妈这态度便知道这位孟夏不简单,她眼睛一转便跟着站起来:“我替您拿着吧,只劳烦您替我引荐一二。”


    刘妈妈见她机灵,想了想,也点点头,只提醒道:“那是姨娘近身伺候的丫鬟,见了人可不能乱说话。”


    妇人连连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出了门。


    襄州府里谁不晓得,英国公有一爱妾姓庄,在宅子里独宠数月,国公爷临出门前还把家事都交到了她手里,就是原先给国公爷生了儿子的方姨娘都得靠边站。


    听闻这刘妈妈也是庄姨娘的亲信,这才拿到了针线处采买的差事。


    妇人跟着出去,就见抄手游廊下几个小丫鬟众星拱月般地围着中间那位身着桃花纱衫,圆圆脸,身量高挑的丫鬟说话,刘妈妈轻咳一声,众人才吐吐舌头作鸟兽散。


    那圆脸丫鬟便笑吟吟地上前给刘妈妈见福,却被后者一把扶住了,亲热地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孟夏就笑道:“姨娘差我来问问,前些时候送来的料子可都做好新衣了?”


    “昨儿才做好,我正想着下午让你妹妹给昭阳馆送去呢,没成想姨娘那头惦记着,倒是耽搁了。”刘妈妈赔笑道,又道:“外头太热,姑娘跟我进来喝些绿豆汤消消火,顺道替我掌掌眼,免得到了姨娘跟前被发落回来,面儿都挂不住。”


    孟夏想了想,道了声好,便跟着刘妈妈进了里间,被请到上首与她同坐。


    饮了半碗绿豆汤下去,她浑身舒坦了些,这才注意到一边的妇人,挑眉问:“这是?”


    刘妈妈便笑着引荐道:“这是揖绣阁的齐大娘子,咱们府上的布料一向是在他们家采买的……”


    说着,刘妈妈朝齐娘子使了个眼色,后者就笑盈盈地将那身新衣献上去。


    “听刘妈妈说,姨娘心善,阖府上下夏日里都有绿豆汤喝,姑娘在姨娘身边伺候,定也是一等一的心善人。我家做布料生意,旁的没有,也就有几匹好缎子,今次既见了姑娘,高低要孝敬姑娘一身新衣,还望姑娘莫嫌弃。”


    孟夏扫了一眼,便晓得不算逾矩。


    只是初次见面,就送人裁好的新衣,也不怕不合身?转念一想,她与认的干亲,刘妈妈的女儿白芷身量仿佛,这东西约莫是齐娘子原打算孝敬白芷的。


    想通了里头的关窍,孟夏只作不知,谢过了她,便收下放到了一边。


    等这厢事了,才有几个绣娘捧着托盘进来,将给庄姨娘做的新衣一样样展开给孟夏看,孟夏细细看过针脚和花样,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齐娘子在一边没敢说话,眼睛已经是看住了:这些料子,却都不是出自她家,样样名贵繁复,日头照进来,有的还隐隐泛着波光。


    “您经手的差事,果真是一等一的好。”孟夏不吝夸赞,又提议刘妈妈跟她一道去院里复命。


    刘妈妈眼睛一亮,主子跟前露脸的差事,哪里有不应的?自是欢天喜地的跟着去了,临走前才注意到齐娘子,便喊了人送她出府,不忘低声提醒道:“今次瞧见的东西,出去了可不能乱说,万一那日宴席上姨娘与谁家的娘子身上的缎子重了样……”


    她脸上仍盛着笑,一双眼睛却似刀锋般锐利。


    齐娘子连道不敢:“您放心,我知道轻重。”她笑笑,又低声道:“白芷姑娘的那一身新衣今个儿我忘带了,过几日就差人给姐姐送来。”


    心里却纳奇,这国公府的男主人已经有快一年不在府里了,府里的主子们等闲连二门都不出,更别说应什么宴席……


    莫非,是国公爷快回来了?


    ……


    路上,刘妈妈也在侧面向孟夏打听。


    国公爷走的这大半年,除了按制添的新衣,昭阳馆那头可是一件新衣都没制。就是从前爱俏的方姨娘,近来也不怎么爱做新衣裳了。


    主君不在家中,任是打扮得再娇艳,又有什么用?


    故而针线处近来的油水不多,也是因此,刘妈妈才想出这样的招数,既不至于新官上任就惹出大乱子,又能从老商号那里剥得油水。


    好在这齐氏是个妙人,虽然肉疼,但该给的都没少给。她拿了这孝敬,匀出来一些给底下人,再往上打点打点,差事就更好做一些。


    为何有胆子同孟夏打听,却是因她家女儿白芷前几月与孟夏一见如故,认了干亲,素日里都是姐妹相称,再亲热不过的关系。


    “国公爷出门是办皇差,这我们底下人可说不好。”孟夏打着哈哈,嘴角却微微翘着。


    她家姨娘常与国公爷通信,时日久了,除却东西两府各一封家书外,国公爷也会单独与姨娘回信。


    看姨娘近日心情不错,还有心思裁新衣布置屋子,院里人私底下便猜测,约莫是国公爷的差事没出什么岔子,马上就要回府了。


    否则照姨娘这近一年来的性子,恐怕还在沉溺于书山之中呢。


    进了昭阳馆没走几步,便见一位华服妇人领着个头戴金花,身着遍地金衣裙的小姑娘从廊上走过来,其后还跟了个梳着一丝不苟的圆髻的中年妇人。


    “五姑娘,孟姨娘,晏先生。”孟夏笑着一一行礼。


    孟姨娘扫一眼其后跟着的一串针线上的人,目光在托盘上精致华丽的绸缎上滑过,眸光不由微微一闪,笑道:“难得你家姨娘有兴致添新衣。”


    孟夏笑而不语。


    孟姨娘也不多说,牵着面露好奇的五姑娘走了。


    “孟姨娘倒是来得勤。”见几人走远了,刘妈妈才意味不明地开口。


    “姨娘也时常请教晏先生,国公爷不在,孟姨娘怕外院没个章程,索性求了姨娘,将晏先生请到昭阳馆里给五姑娘授课,这样两边都相宜。”


    刘妈妈笑着点头,心里却道,这孟姨娘可当真是个妙人。


    她也不怕五姑娘来得勤了,庄主子动了念头,将五姑娘养在自己膝下?


    庄主子至今也还没个子嗣呢,五姑娘虽是女儿,在这府里却也金贵着。没见从前缺衣少食的栖月院,有了五姑娘后就大不一样了?


    被念叨着的五姑娘敏姐儿低头想了一路,等回了栖月院里,就悄悄地和姨娘咬耳朵:“姨娘,你说,是不是爹爹要回来了?”


    孟氏讶异地看她一眼,问:“敏姐儿怎么知道的?”


    “庄姨娘平日里看书比我还认真,近几日却不似寻常……”


    孟氏就弯了眼睛,抱着女儿在怀里亲香了一阵,直叫敏姐儿红了脸:“我……我是大孩子了!”


    “那也是姨娘的女儿!”孟氏笑嘻嘻地点点她的小鼻子。


    母女俩相处了这大半年的功夫,情分已经很是深厚了。孩子虽小,人却机灵,谁苛待她,谁对她好,她心里自然有一杆称。


    栖月院孟姨娘是哪怕少吃一口也要让她过得体面些的人,对着这样的养母,敏姐儿渐渐也就敞开了心扉,将自己看作了孟氏的女儿。


    孟氏则丝毫不敢懈怠。


    丁氏搭上了照春苑的船,时不时地就想寻借口与敏姐儿碰面。


    她哪里肯引狼入室,自然是严防死守,可府里这么大,她管得了跟前这片地,却管不了敏姐儿读书的地儿,后来还是身边的丫鬟替她想了个主意,看昭阳馆时常请敏姐儿的女先生过去请教,便索性把敏姐儿送到了昭阳馆里读书。


    一来昭阳馆不是寻常地界,丁氏没法轻易踏足。二来敏姐儿年纪还小,与府里得势的姨娘亲近些,对她没有坏处。


    话虽如此,孟氏将敏姐儿看得宝贵,难免担心时日久了,从前没想养敏姐儿的庄氏反倒被勾起了心思,于是时常也过去陪庄氏做针线说说话。


    数月下来,她倒瞧出庄氏当真没有那样的心思,甚至于下人在她跟前提起子嗣的问题,她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好似真全然不着急似的,倒把手里的书看得如痴如醉,活像是要去考女状元一般。


    孟氏心间感慨,在自己院里小佛堂进香的时候都替庄氏多求一炷香,盼着她宠爱不断——以她的秉性,除非失宠,否则断然不会再来断她的生路。


    至于她自个儿的宠爱……孟氏早就不抱希望了。


    有人为了刺激她,早把消息透到了她这儿——今次国公爷远行,似乎正是要料理与先太子母家云家之间的事情。


    国公爷本就因她的身份不喜她,如今还出了这事,可想而知,今后待她只有更冷落的份儿。


    良禽择木而栖,与其奉承一个永远不会正眼瞧她的男子,倒不如跟着庄氏,起码不至于脸面尽失。


    ……


    孟夏进来时,鳌山炉里燃着梨花饼,侧边的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一身黛色衣衫的女子正闷头提笔疾书,摊开的宣纸上字迹娟秀。


    她便静立着没有动,待青娆搁下狼毫笔后,才轻声笑道:“姨娘,针线处的人来送制好的新衣了。”


    青娆抬眸,点了点头,便转进侧间由人服侍着换了一身衣裳,丹烟才叫人进来。


    练字时的衣裳都图个轻便,倒是不方便见客。


    刘妈妈带着一众捧着托盘的丫鬟进来,杜薇则从外头让人搬了一块平整干净的木板进来,将那些衣物一样样在木板上展开,又扶着立给青娆看。


    这样的规矩却是从前皇室的规矩,便是东府里也只有老王妃那儿还讲究如此,刘妈妈没想到昭阳馆里还有这等人物,一时也局促不安起来,怕叫庄姨娘以为她们慢待。


    但杜薇不是那等当面给人上眼药的,她也知道姨娘不喜欢这一套,便笑道:“原是姨娘练字后手酸,不爱动弹,我们才做了这板子,刘妈妈不必多思。”


    刘妈妈连忙点头,一句不好也不敢说,青娆看出她们的紧张,便也看一件就微微点头,以示赞许,刘妈妈等人的神情才渐渐松懈起来。


    等人走了,她就笑看杜薇一眼:“你倒是讲排场,没得让人说我们逾矩。”


    瞧刘妈妈那神色,便知道这板子另有一番规矩,不是杜薇嘴上说的那么简单。


    杜薇跟了青娆这些时日,晓得这位主子和气,闻言也不太畏惧,只笑嘻嘻地道:“您是当家做主的,这等排场算什么?也就是国公爷不在,西府上下闭门不出,不然不知有多少官家太太挤破了头想在您面前表现呢。”


    眼下之意,刘妈妈这等依附她们的下人,战战兢兢是应该的。


    青娆倒是有些意外。


    周绍走的这几个月,她没有对府里上下的差事格外关注,一应事宜还是交给从前的几位嬷嬷,顶多再加上杜薇丹烟二人盯着。


    她还以为,这样一来,昭阳馆的炙手可热会慢慢淡下来,却不曾想,底下的这几个没闲着,倒把这把火烧得更旺了。


    “若是过了火,等新夫人进门,少不了要吃一番苦头。”她抚着那件说是花了针线处所有绣娘近一月功夫才做出来的新衣,脸上的笑意微微敛起。


    白露就有些不以为然:“您也太谨慎了,新夫人进门,定然是向着您的……”


    先国公夫人的孝期马上就要满了,整个襄州府闻风而动的官眷们快把东府的门槛都踏平了,可老王妃愣是谁也没瞧上,府里渐渐就有了风声,说国公爷会从先夫人的姐妹里再挑一位做续弦。


    她家姨娘就是陈府出身的,待新夫人进了门,满府的姬妾里,难不成还会放着庄姨娘不重用,去抬举旁的姨娘?


    一旁的丹烟却看出姨娘听了这话情绪有些不对,忙笑道:“姨娘不必担心,这料子都是国公爷给您的,管家权也是国公爷让您拿着的,有了主君发的话,任是谁也别想做您的文章。”


    关于续弦的传言不是一日两日了,每每提起陈府姑娘,姨娘的表情都算不上好,丹烟一早就留心了,只没想到一向机灵的杜薇没看出来这一桩。


    青娆神情稍霁,也在心里点了点头。


    是啊,她不用求着陈阅微的怜悯才能在府中立足,她的一切权柄,都是那个宠爱她的男子光明正大地给她的。


    不知不觉间,似刘妈妈这等由她的丫鬟们维系起来的根系已经遍布了整个西府,即便是有着正室身份的陈阅微嫁进来后,恐怕也没那么容易翦除。


    想到对方将来头疼的模样,青娆的嘴角就不由翘了翘。


    国公爷要回来了,陈阅姝的孝期也将满,风雨前的宁静,倒显得格外珍贵。


    这日晚间,青娆正用饭时,听得丫鬟通禀柴总管来了。


    她瞟一眼茫然的杜薇,心神一肃,坐在屏风后将人请进来后,便听扑通一声对方跪在地上行了大礼,声音里透着溢于言表的喜悦:“恭喜姨娘,姨娘大喜!下晌自京城有急报禀回府上,道国公爷办差有功,已经被陛下册了成郡王,还在京城得了御赐的郡王府!”——


    作者有话说:努力写稿中,如果情节写完了就今天更,没写完就明天更


    第84章 第 84 章 请封


    二爷被陛下圣旨册封为成郡王的事, 眨眼间便如风一般传遍了东西两府,四处都如滚水般沸腾起来。


    老王妃好容易盼来了幼子的归讯,又听闻这样的大喜事, 一下子活像是年轻了十岁似的,带着长子周僖开了祠堂祭拜祖先不说, 还大手笔地赏了东西两府的下人们不少银钱。


    阖府都是喜气洋洋的,比之过年也差不了多少。


    主子们高兴罢了,待到屋里关起门来说话时,老王妃脸上的神色就落了下来,拧着眉头道:“好端端的, 陛下怎么想着这样重赏老二?”


    云家的事本就敏感, 轻不得重不得, 原她看着家书上的意思, 老二能将事情料理个差不多,全了云家的体面,遂了圣上赈灾和敲打云家的意思, 回来无功无过领个差事,继续为陛下效力,也就罢了。


    却没想到, 陛下会封了老二一个郡王,甚至还在京城给老二修葺了一座王府。


    周僖却很高兴, 欣然道:“这证明陛下果真没有忘记我们襄王府!说不定,日后我们也能同那两个争上一争。”


    他自己没有当皇储的本事, 也没那个野心,对弟弟的期望却是很高的。


    老王妃董氏瞅了一眼一脸无言的郡王妃赵氏,有些头疼:“但愿如此,怕只怕陛下只觉得老二……”


    是个好用的棋子, 却不是真心愿意提携的后辈。


    从前,她还能靠着对陛下的了解谈些朝政,可懿康太子去后,陛下的脾性也有些古怪起来,河间王和裕亲王两个夺权,都是烈火烹油,一片花团锦簇,可繁华之下,未必能有一分的真心。


    只希望,陛下念在襄王爷和老二两代效忠的情分上,不会将襄州一脉推到必死之局。


    ……


    册封周绍为郡王的消息在京城传开后,皇帝并没有立时放周绍回襄州,而是让他住在先前置办的别院里,时不时召他进宫伴驾。


    河间王看着倒是松了一口气。


    从前周绍为太子办差时,时常留宿宫中,和皇帝皇后的关系都不错,这回周绍被封了郡王,他怕就怕陛下是要再提起来一个人作为皇储的考量人选,没有让人住在宫里,好歹是让他松了口气。


    而其麾下的申家人,则有些惊弓之鸟的态势。


    云家是先太子的母家,最是尊贵,陛下却为了一船粮食派了周绍这样去打他们的脸,旁支子弟,被流放被斩首的都有。那他们申家只出了个先太子的乳母,却坐拥大量财富,陛下是否也有所打算?


    想起当日周绍对他们不理不睬的态度,申家人心中愈发打鼓,不由去想:难道成郡王早就听说了什么风声?云家人这块儿最难啃的骨头之后,是不是就轮到他们了?


    怀着自己的小算盘,申家再到河间王跟前时就一脸凝肃地道:“殿下万万不能掉以轻心,陛下不止是册封了位郡王,甚至还着内侍省给成郡王在京中修了王府,这俨然是要他在京中久留的意思啊!殿下如今放任,焉知他未来不会是另一个裕亲王?”


    河间王蹙了蹙眉头,却是不信:“说到底,周绍不过是子侄辈的,陛下若要过继他为子嗣,不免不合礼法。”


    “礼法?那不过是陛下手中掌控的一样玩意儿,陛下说合礼法,满朝文武哪有几个敢辩驳的?更何况,成郡王跟着懿康太子办差那么些年,在朝中也是有些威望的,殿下以为,他这些时日,都是干坐着看殿下步步荣华?”


    言下之意,前些时候周绍虽然没有跳出来与他们相争,但背后未必没使手段。


    闻言,河间王的神情也郑重了起来。


    良久,他还是摇了摇头:“即便如此,他圣恩正隆,我们若先出手招惹他,在陛下那里难免落了下乘。且万一他没有那等心思,反倒被我们激起了气性,那才是得不偿失。”


    他这一脉宗室早已式微,能靠着这样的出身,成为夺嫡的热门人选,他最擅长的就是隐忍和图谋。


    申家人不免焦急:“那万一成郡王他……”


    周琚淡淡打断了他:“你急什么?该有人,比我们更急。”


    ……


    裕亲王府上,周璲和一众幕僚也正在谈及此事。


    老裕亲王在京城经营多年,人脉消息比河间王一派要灵通得多。


    “听闻陛下有意给成郡王赐婚,宫里没透出消息来,可礼部陈侍郎府上却有传言,道陈家要把嫡次女嫁给成郡王做续弦。”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嫡次女?陈家是百年世家,出过宰辅,在士族里是数一数二的,已经嫁了个女儿过去,怎么还会再嫁一个?已经是姻亲了,陈弘章那老狐狸怎么肯做这样赔本的买卖?”


    有人就嗤笑一声:“你也说了,他是老狐狸,自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那……”


    也就是说,这门亲事在陈弘章看来,结得值。


    想起陈家在近一年的争斗中谁也没站,从前他们以为,陈家自诩是文官世家,已经是极尽富贵,不愿意掺和这些。可听闻了这桩婚约,众人却有了旁的想头。


    却不是看不上富贵,而是有了更钟意的人选啊。


    陈家的势力都在京城,从前相安无事的时候,藩王与这等人家结亲,不过是图朝中有人好说话,可如今形势变了,成郡王府甚至直接盖在了京城,这样的亲事,再也不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了。


    一旁的裕亲王听着,神情闪过阴霾。


    他从前就记恨周绍这个子侄敢算计他,还向陛下告状,害他不得不遣散了许多亲兵,许久都不敢再私自豢养亲卫,甚至事后还和他低头赔了罪,送了他一座庄子。


    自小到大,他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心里早恨不得扒了周绍的皮,暗暗记着等登上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寻个由头裁撤了他的爵位,可没想到,陛下竟然甚为看重他,甚至还在京城赏了他一座王府。


    想当初,他可是软磨硬泡花了不少功夫,才让皇伯父点头同意他不再回藩地,久居京城伴驾的。可周绍得来这东西,竟然如此容易?


    前有出身卑贱的河间王,后有无法无天的成郡王,这京城中碍眼的人,还真是越来越多了。


    ……


    周绍这里,自然是拜帖盈门,门庭若市。


    储君之位空悬,见陛下又从信重的小辈里选了一位提拔,生了心思的官员自然也是争先与新出炉的成郡王交好。


    送财宝,送宅子,送美人的都不在少数,但周绍心里明白,陛下册封他可不是真就爱重他爱重得不得了,但凡他像裕亲王和河间王一般广为结党,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陛下如今的心思很复杂,但也很简单,最致命的一点就是,只要仍旧敬畏这位老帝王的权势,就不能无视他的权威,必须安安分分做个臣子。


    说到底,宗室与皇家再是血脉相连,究竟不是陛下的子孙,没有在陛下跟前犯错后全身而退的底气,除非,有人能藐视君权。


    而他,并不觉得另两位有谋反逼位的本事——军权、亲卫都被拦在了京城之外,再多的金银财宝,也不过是君王一念之间便可恩赏或掠夺的身外物罢了。


    故而他交代了高永丰,除却早些年有交情的人,其余人送的贺礼,贵重的一概不收。至于不知底细的美人,他就更是敬谢不敏了。


    陈弘章作为岳丈,倒是亲自登门了一次,话里话外都是两家的婚期。


    周绍本有些不耐,听陈弘章提起四姑娘的年岁,想起妻妹与元娘一母同胞,又生得很有几分相似,到底心软了些,沉吟片刻,道:“等京中王府修葺好后,襄州国公府定是要搬到京城的,既然如此,远嫁太过折腾,等圣旨下了,过了礼部的章程,便于明年入夏前嫁进来,岳丈大人以为如何?”


    陈弘章心中算着时日。


    从前女婿只是英国公,即便是圣旨赐婚也只是多一重体面,可如今身份变了,成了郡王爷,一切自然不同了。


    四娘嫁过来便是郡王妃,礼部还得着内侍省赶制她成亲用的吉服,筹备一应的册封礼,自然不能急匆匆地出嫁,让礼部上下难做。


    入夏之前,已经是一个比较仓促的时间了。


    于是他欣然应允,颔首道:“如此甚好,这样,也是了却了她娘和去世的姐姐一桩心事了。”


    提起陈阅姝,周绍不由拉平了嘴角,耐着性子又请陈弘章喝了两盏茶,不痛不痒地一起议论了些政事,才让高永丰送他出去。


    出书房门后正好遇见周绍的幕僚蒲先生,双方从前见过面,也是互相认得的,却见那蒲先生见了他,脸上的笑容一收,还有些不自在地将手中的文书收进了怀里。


    陈弘章脚步一顿,停下来和蒲先生打招呼:“蒲先生别来无恙,此去常州,您也一路跟随王爷去了?”


    蒲先生愣了一下,点点头:“见过陈大人。蒲某虽是文士,身子骨却也康健,能为王爷效力,是在下的福分。”


    陈弘章眯了眯眼睛,对去常州的事情蒲先生都不避讳,那藏在怀里的文书究竟是什么,需得对他小心防备?


    他心中暗暗记下,面上却只是微笑,点头道:“有您这样的大才辅佐,也是你家王爷的福气。”


    蒲先生笑着目送他离去。


    等人走远了,他才擦了擦额上并不存在的汗,往书房内去。


    “写好了?”周绍见他进来,面庞露出一抹笑容。


    “是。”


    蒲先生从怀中将那份折子拿出来,周绍看着目光一闪,问:“你在外头碰见我那岳丈了?”


    “王爷英明。”周绍乍然成了郡王爷,身份地位不比从前,蒲先生也收了几分倨傲,如今当真有了为龙子凤孙办差的实感。


    周绍有些不习惯,却也没有说甚么,连他自己都免不了心怀惴惴,更何况是底下的人呢?


    只是对陈弘章,他一向是觉得脾性不合。听心腹幕僚这般说,将折子接过来看了一眼,满不在意地道:“便是叫他知道了也没什么,如此已经够给陈家面子了。”


    按照大晋宗室的规矩,郡王府设一正妃两侧妃四夫人,再加上若干侍妾不等,为了照顾陈家的颜面,他已经决定暂时将侧妃之位空悬,只准备向朝廷上折子册封两位妾室为夫人,再没什么好顾忌的。


    蒲先生见郡王爷认真看了折子后,面露满意神色,心头一松,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王爷,孟姨娘虽是云家出身,但毕竟还抚养着五姑娘,您看这回……”


    周绍神色冷淡下来。


    “敏姐儿是个好的,但孟氏我还得再瞧瞧。不是什么人,兹要抚养了本王的子嗣,就能一步登天的。”


    他食指抚着折子上工整的“庄氏”二字,私心里却想:孟氏是依附她才能在府里出头的,如今他成了郡王,总不能让二人平起平坐,甚至于让膝下有女的孟氏压上她一头。


    “这回的郡王之位,来得侥幸又突然。咱们被卷入了京城的风波之中,恐怕便不能再轻易抽身。眼前的荣华只是暂时的,若有成大业的一日,本王自然不会亏待身边的人。”


    说罢,像是担心幕僚觉得他冷情,周绍又补充了一句。


    “王爷能有今日,靠的并非只是运气。陛下看在眼里,日后定然会重用王爷,王爷毋庸太过担忧。”


    蒲先生一脸感动,拱手作揖表示为周绍鞍前马后。


    心里则为孟氏叹了口气:同是男人,他再了解不过王爷的心思。连眼前的富贵王爷都不肯轻易让她分一杯羹,即便日后真有登基的那一日,孟氏恐怕也未必会有多风光。


    真是心爱的女子,定然是时刻都要捧着最好的东西给她,只为博红颜一笑。


    而他多嘴一句,一是看这些年孟氏入府后还算规矩,没有在外头给王爷惹什么乱子,对她有些怜悯,二来也是想试探王爷的心思。


    看来那位庄姨娘,如今便已经有了些祸水的劲头了。


    这大半年随着王爷在外办差,遇上的云家纨绔子弟不少,有那不知事的还打着鱼死网破的念头,刀光剑影杀气腾腾的时候并非屈指可数。


    饶是如此,那位庄姨娘还是每隔半月或一月就能送上一封亲手些的家书给王爷,信上不知写了什么,倒哄得王爷心情颇佳,还经常单独与她回信。


    这次封了郡王,奏报朝廷册封夫人的折子上,除却育有子嗣,本就是贵妾的方姨娘,也就是这位婢仆出身的庄姨娘了。


    消息传回襄州城,府里还不知会如何震动呢。


    *


    皇帝将成郡王留在京城待的大半月里,君臣间饶有兴趣地敲定了成郡王府修葺的各项细节,直到周绍第三次请辞,皇帝才松口放了人走。


    临行前皇帝还不舍地道:“等明年开春,路上积雪化了,你便早些带着家小上京,到时你的府邸应也修葺好了。”


    顶着众臣或羡慕或热切或嫉妒的目光,周绍坦然自若地叩谢了圣恩,带着护卫和属下们浩浩荡荡地出了京。


    等皇帝回了福宁殿,心情竟当真有些怅然。


    他对着姜岱道:“他的脾性,与懿康太子真是像。”


    论起皮相,都是血肉相连的亲戚,无论是河间王、裕亲王还是周绍,仔细看都能看出相仿之处。


    但也许是周绍跟着懿康太子的时间不短,两人行事时表露出的性格,竟也是让人恍惚。


    一样的少年意气,一样的自负又谨慎。


    闻言,姜岱只是笑笑:“只要陛下瞧着高兴,就是他的福分了。至于像与不像,臣不似陛下一番慈父心肠,一时之间,倒是看不出来。”


    若是姜岱顺着皇帝的话说,皇帝反倒会多想。但他没有,皇帝的思绪却是越飘越远。


    从前懿康在的时候,他并未怎么多留意周绍的品性。


    可正如姜岱说的,他是懿康的父皇,对他甚为了解,如今失去儿子后缅怀的时间多了,再一细看,才能瞧出周绍跟着懿康一道长大,行事风格有多像。


    他没了亲儿子做继承人,所图所想,除了不给社稷和祖宗基业留下一个暴虐无能的昏君,也就是图一个自己高兴了。


    这一瞬,皇帝的心里多了些旁的念头。


    *


    骑在马背上的周绍,将巍峨森严的禁宫远远甩在身后,带着与他身份相符的车架,一路南下往襄州府去。


    等进了襄州城时,已经到了十月中旬。


    紧赶慢赶,好歹在陈阅姝丧期结束前回到了家中。


    英国公变成了成郡王,按照规矩,本也应在封地另建郡王府,但圣旨上写明了在京城建府,川州不少官员虽然知机送来了贺礼,却默契地没有提建府的事。


    而原先的西府,也只是换了一块招牌,其余的东西按照周绍先前信里的意思,没有怎么动。


    青娆正听着下头的管事嬷嬷禀报府上几位姨娘和公子姑娘除服的事,便听外头有人欣喜地道:“王爷回来了!”


    她怔了一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旋即便被杜薇扶了起来,笑道:“姨娘,这关头您可不能不出头了。”


    王爷近大半年都没有着家,从前那点情分也不知道还能记起几分,更何况封了郡王是大喜事,还不知道京城里有没有人往王爷身边送人,若是这回还带了新人回来……


    众人心里都有计较,不见王爷封了郡王,却没有听闻几位姨娘抬身份的事,说不准就是王爷在京城有了新欢,被别人摘了桃子。


    这几日,连下头回话的管事妈妈们有的对姨娘的态度都不大恭敬了。


    青娆见身边的丫鬟坐不住,无奈地笑着摇头,也由得她扶着自己往前头去。


    在她的印象中,周绍不是那等一味喜新厌旧的,最起码方氏跟了他那么些年,身份比旁的姨娘贵重,又生了子嗣,无论如何也该封个夫人,既然连方氏都没有,多半是朝廷那头还没消息。


    至于新欢……如今到底还在先夫人丧期内,外头的形势又还乱着,周绍多半不会收旁人送的美人,若是抬举了丫鬟什么的,倒是有可能。


    心思纷乱着,等坐着轿子到了垂花门前,刚下了轿子,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大步迈槛而入,似瞧见了她,脚步微微一顿,便转了方向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他离得还远,青娆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隐隐觉得他在笑,心情忽然也多了几分雀跃。


    “贺喜王爷!”她浅笑着走到他面前,抬眸时,一张脸清媚动人。


    周绍上下打量着她。


    只觉得他走了这大半年,小丫头眉眼间的青涩与稚气消褪了许多,变得沉稳中掺着娇媚,一见便让人忘俗。


    她在朝他福礼,身后的一众下人们却齐整地朝她见礼:“见过庄夫人。”


    青娆下意识地点头,旋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眸光中绽放出异样的色彩:“夫人?”


    周绍的声音里夹着笑意,点头道:“晋封郡王后,我已经向内侍省上了折子,请封方氏与你为郡王府夫人,如今折子已经批复了。等除了服,便宴请宾客为你们办上一场宴席。”


    郡王府有四个夫人之位,周绍却只为自己和出身贵重些的方氏请了封……


    青娆有些受宠若惊,也没有煞风景地去问周绍为什么不封孟氏。孟氏是她同一阵营的人不错,但没道理事事都要让她与自己一同得利,她倒也大度到那种地步。


    只是想起来,敏姐儿的立场大约会有些为难。


    但这些念头只是一闪,她立刻笑眯眯地谢过了周绍,面上全是欣喜。


    周绍微微颔首,神情很是镇定,却当着众人的面将她纤弱的手挽入大袖中,相携着上了轿。


    垂花门外,几个护卫对视一眼,有人轻声地嘀咕道:“郡王爷一路回来都不曾坐马车,一直骑马,怎么进了二门反倒要坐轿子了?”


    话刚一出口,就被护卫队的首领狠狠拍了一巴掌:“多嘴!王爷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一章


    第85章 第 85 章 赐婚


    被牵进了轿子的青娆也有些意外。


    来的时候太急, 下人只备了寻常她坐的轿子,一人坐时并不显得狭小,但轿中多了个高大的男子, 空间忽然就变得狭窄拥挤起来,连二人的衣袖都纠缠不清地重叠在一起, 男子身上清冽的味道扑在她的鼻尖。


    许久不见的几分陌生与尴尬,便在这样的旖旎气氛里被一扫而空。


    “原是妾平日里坐的轿子,狭小了些,王爷莫怪。”


    男子挑了挑眉头:“是这样。我还当你是故意寻了个小轿子,好与我亲近亲近呢。”


    身边久没有他的气息, 忽然被他这样眼眸深邃地盯着, 青娆不由红了耳尖。


    但她很快就笑吟吟地道:“听闻您出门一向是快行军, 这会儿已经快天黑了, 怎么还专程沐浴了一番?”


    若是在马背上疾跑一日,即便是十月时节,身上总也会有些味道。


    被她戳穿了这一点, 周绍也不心虚,反倒扬起眉头,捉着她的手将人一把拉到怀里, 低声道:“这不是怕有人娇气,见我风尘仆仆一副大老粗的模样, 便不肯让我进屋了么?”


    轿子不过这么大点地方,里头动弹些许外头都能感觉得到, 方才这一拉,青娆明显察觉到外头抬轿的下人们脚步停了一下。


    但她没来得及羞恼,便被他抬手扣住了后脑勺,强迫她抬起头望着他。


    四目相对, 交汇的视线来不及诉说千言万语,男子炙热滚烫的吻就落了下来,缱绻的四方轿子中,唇舌纠缠间水声啧啧交响。


    ……


    掌事的是昭阳馆,虽方氏这些时日也安插了不少人手,但得到重要消息的速度终究慢了一筹,等她坐着轿子赶到二门上时,下人战战兢兢地报王爷已经去了昭阳馆。


    她神情一怔,不敢在这种大日子发怒,却也不愿让王爷一回府便只能瞧得见庄氏,想了想,索性找人去传话,让孟氏、丁氏两个都去昭阳馆拜见王爷。


    放在从前,她绝不会做这种抬高昭阳馆身份的事。


    但兄长信上千叮咛万嘱咐,王爷如今身份不同,前途光明,叫她万万不能再像从前一般仗着情分张扬跋扈,万一府里再抬了有身份的妾室进来,她还真不一定能占得什么先机。


    于是周绍带着青娆回了昭阳馆没多久后,外头便传来通报声,道几位姨娘和姑娘公子们在外头等着给王爷请安。


    好在周绍有分寸,此刻只是拉着青娆在说些家常,但杜薇丹烟二人听了,还是忍不住露出不满的神色。


    王爷好不容易回了府,方氏丁氏没有眼力见上赶着搅扰也就罢了,孟氏怎么也过来凑热闹?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里还当是多安分的人呢!


    青娆斜睨了二人一眼,神情淡淡的,二人这才低下了头。


    回西府前,周绍已经先去东府给老王妃问了安,只是瞒着西府这边怕她们一窝蜂过去,搅扰了老王妃的清净,故而已经见过的鹤哥儿这回便没有来。


    于是敏姐儿和被丫鬟抱着的晖哥儿便先上前给父亲问安,然后才是方氏、孟氏、丁氏。


    晖哥儿已经满周岁了,脸上的疤痕比一年前淡了许多,但仍旧不是可以忽视的类型,周绍看见便有些怜悯,竟伸出手抱了抱他。


    孩子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却也不怕人,被逗弄了就咯咯地笑,落在周绍眼里,更是说不出的可惜。


    若是这孩子顺顺利利长到如今……


    可惜没有那么多的若是。


    方氏一直紧紧盯着周绍的神情,自然也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遗憾,她心中一哽,也微微偏过了头,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回到丫鬟怀里后张手要抱的晖哥儿。


    周绍没注意到她,而是转换了心情,笑着考问了敏姐儿的学问,见她虽然不算对答如流,却也能看出是下了功夫的,便也对着孟氏点了点头:“你将这孩子养得不错。”


    孟氏有些欣喜,她难得在周绍口中听到夸赞的话。哪怕是因为孩子,她也不免激动。


    目光扫过丁氏,周绍只是有些冷淡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方氏整理好了心情,见状上前一步道:“您不在家中,丁姨娘时常过来帮我照料晖哥儿,晖哥儿脸上的疤痕淡了许多,也有丁姨娘的功劳。”


    周绍听了有些意外。他记得这二人从前关系不怎么和睦,倒没想到如今能常来往。


    扫了一眼方氏纤瘦的身形,他眉头微蹙,训诫道:“你本是将门之女,身子骨康健,怎生如今这样瘦弱?外头时兴什么,本王并不在意,你合该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日后才能继续为王府绵延子嗣。”


    他记得,当日方氏还是豆蔻年岁的时候,一身胡人的骑马装英姿飒爽。等进府成了他的贵妾,倒开始学习名门淑女的那一套,全然不似她的本性。


    虽是训斥,但有心人都能听出话里的关心。


    方氏微微红了眼睛:“晖哥儿年幼,妾难免要多费些心神……”


    周绍叹了口气,态度软和了些:“再怎么说,服侍的下人也多得是,若是事事都让你亲力亲为,府上供养他们做什么?”


    见方氏低头认了错,周绍才微微点头,看了一眼丁氏,开口道:“知错能改是好事,除却这一桩,你耳根子软的毛病,也该好好改一改。”


    说的便是丁氏过分接济娘家的事情。


    丁氏也是跟着抹泪,哀哀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她心里松了口气,王爷肯骂她,就是还愿意给她机会的意思,否则对她一直视若无睹,那才真是断了她的生路。


    而一旁,小小的敏姐儿低下了头,掩去了眸中的黯然。


    她是姨娘从襁褓中养大的,姨娘却不肯好好待她,怎么转头便去悉心照料方姨娘的孩子了呢?难不成,就因为晖哥儿是个男孩?可他伤了脸,下人都说,他没有继承王府的指望了……饶是如此,姨娘也认为他比她更好吗?


    正胡思乱想着,身侧的妇人默不作声地捏紧了她的手心。敏姐儿抬头,看见孟姨娘温柔地看着她笑,眸光里都是担忧。


    敏姐儿那颗心便安静了下来。


    她想岔了,如今,她的姨娘是栖月院孟姨娘。丁姨娘要照料谁,早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等一家人寒暄过了,周绍看了青娆一眼,后者便会意地让丫鬟们带着敏姐儿和晖哥儿以及服侍他们的下人们去院子里玩。


    周绍才开口道:“京城里的郡王府已经在修葺了,按照圣意,明年开春后我们便启程回京城。这一去,等闲不会再回襄州,故而提前与你们说到,该收拾的可以看时机早早收拾起来。”


    大户人家出行,即便是短程也会带上大量的行装,何况这回是举家搬迁,不提前清点清楚,到了临出发时根本来不及。


    众人连忙起身应是,神情难掩激动。


    王爷的前程越好,她们作为女眷就越风光,抚育的子嗣将来前途也越好。能入京住在京城的王府,在他们看来是天大的好事。


    只是没高兴多久,周绍扫视了众人一圈,道:“本王册封为郡王,按照郡王府的规制,可立一正妃两侧妃四夫人……”


    闻言,方氏和孟氏都暗暗捏紧了掌心。


    “在京城时,本王已经向内侍省上了折子,追封先夫人为郡王妃,请封方氏和庄氏为郡王夫人,归程时,折子已经被批复了。等出了先王妃孝期,便会筹办宴席为二位夫人庆贺。”


    孟氏的表情就飞快地黯然了下来。


    她还以为,以王爷对敏姐儿的宠爱,会看在她是敏姐儿养母的份上也给她一个位分……若是她这个养母也成了夫人,敏姐儿走出去,旁人自然也会高看她一眼。


    方氏则有些失望。一是失望她没能一举被请封为侧妃,二是失望她竟然与庄青娆平起平坐。


    没封为侧妃,多半是因为正妃还没进门,先封侧妃对正妃有些不敬重,可庄氏也封了夫人,任她怎么宽慰自己,也只能承认如今王爷是当真把庄氏放在了心上。


    甭管心里如何想,方氏还是很快一脸高兴地起身向周绍谢了恩,还皮笑肉不笑地对青娆表示了祝贺。


    看她神情全然不惊讶,便知道这事王爷早告诉了她。


    孟氏则难得没有很快调整好情绪,直到出了昭阳馆的院门,她神情都还有些恍惚。


    “姨娘……”敏姐儿聪慧,一早就看出来姨娘神思不属,早就悄悄问过了丫鬟,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她有些为姨娘不平,可想想庄姨娘一向是得爹爹宠爱的,且她人很好,对她从来没有面上一套背后一套,和当着爹爹的面对她微笑,背地里从来不正眼看她的方姨娘不一样……


    她为难了片刻,歉疚地对姨娘道:“姨娘不要伤心,等日后敏姐儿出息了,找到了好夫婿,一定让爹爹也请封您!”


    孟氏正恍惚着,忽然听得这一句,神情清明了些,点点她的小额头,不由好笑道:“你才多大点儿的人,知道什么叫找夫婿?”


    敏姐儿下意识地反驳:“我知道的!丁姨娘说,女子过了十岁就要开始准备议亲了,找个好夫婿,就能让姨娘更体面更荣光,姨娘,我已经六岁啦!”


    孟氏一愣。


    敏姐儿也怔了怔,忽而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服侍她的丫鬟提醒过她,在姨娘跟前不能提丁姨娘,否则姨娘会觉得她还在惦记着之前的养母。


    “姨娘,我……”话没说完,却被孟氏弯下腰抱住了。


    她听见姨娘的声音有些哽咽:“好敏姐儿,姨娘不需要你找好夫婿来给姨娘添光,姨娘也不稀罕爹爹请封不请封我,姨娘只是想,若是姨娘争气些,或许你能过得更好些。”


    起初,她把握机会算计来这个女儿,为的是求个救命稻草,好让她不至于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座四方牢狱里。后来,这个聪慧又可爱的女儿却无声无息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欢愉,无尽的孤寂里,只有她的笑声是色彩明亮的,让她无论如何也没法忽视。


    长久相处下来,她早就把她视作了她的亲生骨肉。所以,见不得小小的人儿被辜负,被灌输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思想,也看不得她露出歉疚的表情。


    她是母亲,无论为敏姐儿付出什么,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哪知,怀中的小姑娘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推开她,认认真真地对着她笑道:“姨娘,我是爹爹的长女,也是他现在唯一的女儿,爹爹成了郡王爷,我日后就是县主,不论怎么样,我都会过得很好!”


    她挺直着小身板,一言一行中,带着那个男子身上特有的傲气与自信。


    孟氏微微失了神,周绍年轻又俊朗,有能力又有权势,她嫁进来,自然也被他吸引过。


    如今,她又在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姑娘身上,看到了曾经让她痴迷过的东西……


    果真是他的女儿,倒怪不得,她会轻易地被这小姑娘俘获。


    她摸摸敏姐儿的小脑袋,点头道:“姨娘明白了,敏姐儿这样厉害,姨娘只用等着享福就好了,是不是?”


    见她一脸郑重,大放厥词的敏姐儿忽然就不好意思地扭捏了起来:“姨娘……”


    孟氏哈哈笑了起来,将敏姐儿抱起来,母女俩笑嘻嘻地往回走。


    笼罩在心里的那层阴影也不知不觉消散了。


    王爷的心思很好猜,他虽夸赞了她,却没有给她有子嗣的妾室该有的位分,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要她仍旧当庄氏的附庸,不能心生逾越,做出噬主的事情。


    那她也只能盼着,庄氏早日当上侧妃,这样,她才有可能更进一步,起码说出去让敏姐儿脸上好看些。


    ……


    妾室们来昭阳馆给周绍问了安,周绍虽对方氏关切了几句,到底也没有挪步子,方氏只能在踏着暮色失望离去。


    丁氏早预料过今日的情形,她倒不失望,反倒宽慰起方氏来:“夫人想开些,好歹王爷这回回府没带新人,否则又是一桩麻烦事。”


    方氏撇了撇嘴角,却也不得不承认丁氏说中了她的心事。


    庄氏虽然狐媚,但到底是个相熟的老对手,且她不一味揽宠,两人之间的争斗其实在陈阅姝去世后淡了许多。若是再进新人,可就说不准了。


    “王爷封了郡王,日后还要在京城安家,你以为新人会少?”


    光是四夫人之位,都还空着两个,更何况有门庭的人家多半也不会瞧不起郡王侧妃的位置……她的身份放在原先的国公府算得上贵重,可进了满地都是权贵的京城,那就不够看了。


    “为今之计,您还是该早些为王爷再诞下一位子嗣,才能将侧妃之位攥在手上。尤其是,该趁着新王妃进门之前,办成此事。”


    按照大晋的规矩,宗室侧妃之位不能轻易请封,但生育有功、出身良家的女眷一般是能批下来的。


    有了侧妃的位置,才有了除非大错否则不会轻易倒台的底气。


    方氏的眉心就紧紧皱成一团。


    她扫一眼丫鬟抱着的晖哥儿,白嫩的小脸蛋上暗红的疤痕犹如难看的虫子,便心烦地移开了眼睛。


    若不是这个孩子出了事,她何需还要如此费尽心机夺宠、生子?


    提起那位新王妃,想起当日她在陈阅姝房中见过的那张清纯无辜的脸,更是一阵恼火。


    虽不是一等一的美貌,但倘若最后真选了她,只怕王爷的心很可能会被她拢住——那样的脸蛋,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忍不住心生怜惜,更何况,她还担着先王妃妻妹的身份……


    随着府邸主人的归来,浮在这座大宅表面的宁静与平和,渐渐变得虚假了起来,犹如日光下皂角洗出的泡泡,一戳就破。


    是夜,周绍歇在了昭阳馆内。


    二人大半年没能见面,只靠着书信聊表心意,等下人们识眼色地退下后,一种干柴燃烈火,小别胜新婚的旖旎氛围便盈了满屋。


    经了人事,青娆心底实在也有些想他,又意外发现他身上多了几道伤痕,心惊之下,晓得这男人在外头做的是大事,这个郡王之位,多半也不是他的目标终点。


    于是战栗着婉转承欢,犹如好容易汲取到养分的藤蔓一般,紧紧地缠绕。


    他的兴致也很高,却比从前待她更为温柔,直到她有些捱不住时才不留情面地攻城略地,将她的痉挛抖颤压在坚实的臂膀下。


    直闹到了丑时,周绍才高声唤下人抬水进来。又亲自抱着她进了净房,伺候她洗漱。


    青娆也乖乖得由得他去,依偎在他怀里连手指都不想动弹,周绍看在眼里,心中更是爱得不成。


    等二人再上榻时,她靠在他怀里,柔声问他身上那些伤是怎么来的。


    周绍神情顿了顿,放在往日,他是不会对娇娇儿说这样的话的。可这大半年来,青娆与他写信,谈及了不少她正在看的书和外头的事情,他竟觉得有些契合,一些不大重要的政事,偶尔也会当作谈资讲给她听。


    她在他心里,早不是一般的宠妾了。


    于是停顿了片刻,便将事情拣着说与了青娆听。


    听到揪心处,青娆也蹙了眉头,翻开他的衣物检查他的伤势,好像怕他欺瞒她,故意说得不严重似的。


    周绍被她这样的小动作弄得痒痒的,在她第三次这么做时,一把用手臂将人压了下来,警告道:“不许再乱动!”对方这才乖顺地躺了下来,可扑哧扑哧乱眨的眼睛却一直盯着他,好似要看他有没有说谎。


    等他说完了,青娆才道:“那云家日后会不会记恨您?毕竟是懿康太子的母家,陛下虽然不满,但也肯定不会赶尽杀绝。”


    周绍心中一叹,暗道她可真是敏锐,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他心中有了些异样的感觉,仿佛寻到了最开始他与陈阅姝成婚时,两人抵足而谈滔滔不绝的滋味,而眼前的小姑娘虽然政见上稚嫩青涩,却足够敏感聪慧。


    他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不妨事,陛下在意的是云贵妃父兄嫡□□些人在云家身份最贵重,确实也没有太大的毛病,顶多是盛气凌人了些,但真遇上事,比谁都胆怯。毕竟,他们的命值钱,所以惜命。敢跟我动刀子的,却是些不入流的小货色,当了地头蛇便以为能一手遮天。”


    他语气里带着不屑和淡淡的炫耀,青娆却翻了个小小的白眼:“您可莫要吹嘘了,若是老王妃晓得您办一趟差身上添了三四道伤,定要心疼坏了!”


    周绍一怔,而后笑着捏捏她的脸颊:“怎么,数月不见,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敢朝本王翻白眼?还吹嘘?是不是要本王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青娆却不怕他。


    这大半年来,她也已经摸清了些他的脉,比起美色,他倒更欣赏能与他谈论外头事的女子,她费了大力气研究那些兵法和各朝史传,又搜罗了许多外头要紧的事,这才能得了他的青眼,让他始终没有忘记她。


    夫人的位分,便是他对她这份努力潜在的认可。


    在他心里,她既然已经有些特殊了,那她不妨大着胆子,变得更特殊一些——他念念不忘的,与其说是先王妃陈氏,倒不如说是那个曾与他举案齐眉,见识相当的枕边人。


    说不定,她并不需要这样的身份来成为他心中这类女子呢?


    “自然是您给我的胆子。”她笑嘻嘻地凑上去,在他耳边吹气道:“您才舍不得我这条小命呢,而且这是床笫之间的戏言,难不成您还要去陛下跟前告我的罪吗?”


    男子的眼眸顿时又变得灼热起来。


    ……


    翌日,青娆直睡到了天光大亮,还慵懒得起不来身。


    杜薇眉梢带着喜意,笑眯眯道:“夫人,外头等了不少管事妈妈,都想进来跟您道喜呢。”


    尤其是前些时日态度不怎么恭敬的管事们,今儿一早便巴巴地等在了外头,生怕来晚了会被昭阳馆记恨。


    青娆笑着摇摇头,没理会这起子墙头草般的人物,只让下头的人去将人打发了,又道:“操持先王妃周年祭的几位妈妈,叫她们好生准备,然后去王爷跟前回话。”


    论理,陈阅姝去世的时候王爷只是英国公,但王爷却还要替她追封郡王妃的诰命,说明王爷始终还惦记着陈阅姝。


    但在她看来,这无形中也将四姑娘身上盖上了鲜明的章子——她是如假包换的续弦,日后见了嫡姐的牌位,仍旧是要行礼的,而不是借着身份的高低,平白压上陈阅姝一头。


    莫名地,她心中觉得有些畅快。既然如此,这次的周年祭也该办得隆重些,从前没按郡王妃的规矩办的事情,也得一应操持起来。


    杜薇听了,也是瞬间明白过来:王爷回来之前,府里人不知道先夫人被追封了郡王妃,一应的规矩自然有所不同。那些规矩办事的,她也该去提醒一声,免得到王爷跟前回话犯了错,一来得罪人,二来也怕牵连昭阳馆。


    等丹烟服侍着她起了身,青娆坐在桌案前思索了一阵,将要准备的事情一一列出来。


    首先是昭阳馆院里的事。


    听老嬷嬷说,宫里赏宅子,多半也会赏一些伺候的宫人和内侍。就连东府襄郡王府,至今也还养着不少老太监和宫女出身的嬷嬷,这还是当日出京有不少人留在了别院里的缘故。


    而昭阳馆这边,有下人是家生子,父母家人或许在东府当差,轻易不愿意离去,那她也不必强人所难,免得留住人留不住心,反倒是个隐患。


    再者是她小库房里的东西——是了,得宠了这些时日,又掌家了一段时间,如今她也是有小库房的人了,再不是从前那个为打点上下的银钱发愁的小丫鬟了。


    大件的东西不知道那头王府里有没有,若是留在了襄州府这边,轻易恐怕不能再拿到。


    她的金银细软,名贵精致的器物,一应都要列了名目收捡起来,也得防着下人趁乱以次充好,夹带出去。她虽然对人不严苛,但也不能任由奴大欺主。


    二来则是府上的事情。


    掌家的这些时日,她自己主动,或是任由下头的人被动安插了许多人手,多是大小管事之类的差事,带谁去不带谁去,她自己没法做主。


    且旁的院子悄悄安插的人,定也会想尽办法带走,这中间恐怕要生出不少事,她也得小心应对。


    三来则是家人与亲戚的事情。


    表叔胡万春一家,不知愿不愿意离开襄州府,回到京城去。


    她日后就要回京城去住了,从前天各一方的家人,今后兴许会有很多见面的机会,她也该好好给他们备一些礼物。


    想起爹娘和姐姐,青娆也微微红了眼眶。


    真好,从前她还提心吊胆,一时怕四姑娘陪嫁的人里头有他们,到时他们被她连累,四处受辖制,一时又怕四姑娘让陈府拿捏着他们,不仅天各一方,还仍旧要提心吊胆。


    幸好,老天也没有那么绝情。等她回了京城,这两种选择就是殊途同归,同在一座城池里,她使劲浑身解数也要保她们周全。


    一边的丹烟只觉得自家夫人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仿佛有了用不完的拼劲儿和斗志。


    她弯着唇,眼神坚定:夫人去哪,她就去哪。夫人要和谁斗,她就和谁斗!


    ……


    几日后,陈阅姝的周年祭办得很隆重。


    周绍拿了八千两银子,请高僧在家中做了一整天的法事,念了足足八十一遍《地藏经》,又在寺庙了做了十四天的道场,这才算做完了周年祭。


    几个孩子还要等两年才能除服,不能轻易外出,见客时也不能穿过于鲜亮的衣裳。但周年祭一过,周绍便能正经与人议亲了。


    赐婚的圣旨是一早说好的,等到了冬月末,宣旨的天使就远至襄州府,秉着圣意给成郡王与礼部陈侍郎的四姑娘赐了婚。


    方氏跪在人群中,默默算着排行,心里就是一沉。


    青娆则很是淡然,只觉得心头一只靴子终于落了地,余下的,便是她早已经准备好的日子。


    宣旨的天使对周绍很是恭敬,还特意提醒道京城陈家因离得近一早就收到了圣旨,如今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嫁妆了,王府这边也该早早准备起来,等开了春再上京,只怕就赶不及了。


    听这话音,也是早就知道两家准备在入夏前将亲事办完。


    周绍谢过天使,封了厚厚的红封,又留人住了两日,才派人送出了城外。


    放在王府诸人眼中,自是王爷对这门亲事很满意的表现。


    得了这圣旨,周绍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扶着老王妃回燕居堂时便道:“如此,有嫡亲姨母在,鹤哥儿也终于不用劳烦您老人家照料了。”


    老王妃却看他一眼,没答应:“你带着家小上京,一时间只怕乱糟糟的,鹤哥儿还是先留在我身边吧,晚些时候再上京去。”


    周绍一愣,下意识反对:“这怎么能行?他已经四岁了,不该将他养得太过娇气,一家人都上京,他怎能留在襄州府?”


    老王妃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太过娇气?你经年累月不在家,不知道鹤哥儿吃的药比吃的饭都多吧?好容易才养到如今,若是路上出什么事没站住,你当如何?”


    想起长子的身子骨,周绍也是默然。


    “行了,你又不指望这孩子继承你的家业,将来有了新妇,便好生再生个康健的嫡子,比什么都强。我虽然老了,可还不至于老眼昏花护佑不了一个孩子,鹤哥儿养在我这里,断然不会出半点差池。”


    话说到这份上,周绍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少了个孩子一道进京,他难免有些不高兴。


    可大哥是长子,母亲一向是跟着他的,他也不好开口让母亲和他一道进京去,怕犯了大哥的忌讳。


    等人走了,常嬷嬷不由劝道:“您一片苦心,又何必做这个恶人?二爷日后说不定有大出息,您这样,只怕他心里难过。”


    “再出息,那也是我的儿子,他还敢记恨我不成?”老王妃竖起眉头,想起元娘临死前紧握着她的手,认真望着她的模样,不由微微摇头:“有些话,我不好说出来,免得坏了他们新婚夫妻情分,但养了鹤哥儿这么久,他是我的命根子,我也不能平白送出去惹人糟践。做恶人这事,我倒是得心应手。”


    常嬷嬷听了,只好无奈地摇头。


    老王妃却很执拗。


    他们家愿意和陈家结亲,的确有为了鹤哥儿考虑的原因在。若是元娘临死前没有将鹤哥儿托付给她,或许她也会很高兴日后由嫡亲的姨母来照料鹤哥儿。


    可偏偏一向记恨她坏了他们夫妻感情的元娘这么做了。


    她宁肯将独子托付给她这个“恶婆婆”,也不愿意暗示等她妹妹进门后将鹤哥儿交给她养,究竟是忘记了、以为理所应当,还是另有玄机?


    方才她用来推脱幼子的借口,倒让她自己心头一顿。


    虽是嫡亲的姐妹,可都是正室夫人,将来小陈氏生出的儿子也是嫡子,比起面容有损不能继承世子位子的晖哥儿,安知小陈氏会不会更忌惮这个原配所出,身体孱弱但到底站住了的嫡长子?


    她不愿将人想得太坏,却也不能拿鹤哥儿的性命去试探人性。既然如此,不如就先把鹤哥儿护在她的羽翼之下。


    万一是她想错了,日后再让她们母子之间培养感情,有着一层血亲在,想来不会太难。万一她真猜中了……


    老王妃不愿意去深想。


    人人都有私心,只要不过了界限,不犯了她的忌讳,她也是信奉不聋不哑,不做家翁的那一套的。


    在西府紧锣密鼓的筹备上京事宜的过程中,元丰三十三年的除夕悄然到来。


    除夕那日,东西两府欢聚一堂,一齐度过了难得的佳节。


    众人心里都清楚,从前是一墙之隔,日后却再不能如今日这般亲近了。故而,连平日里对着妾侍们不假辞色的襄郡王妃赵氏,这日都是难得的温和,还勉励了西府的妾侍们几句,要她们多为成郡王府开枝散叶,以保树大根深。


    从前她还做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可等辗转听闻了这趟办差小叔子遭遇了多少次刺杀后,她就再不敢动这个念头了。


    其实富贵平安就好,她家这男人的秉性,真叫他坐上大位了,天下说不定都得完。


    所以,赵氏如今看得很开,不仅不再隐隐嫉妒着西府,还盼着小叔子真能有大出息,好让她们东府跟着沾光。


    夺嫡一事,她虽然不大明白,但总是知道,陛下是因为没有子嗣才沦落到只能从宗室里选继承人,那这个继承人,若是子嗣不丰,自然是没什么指望的。


    青娆听着赵氏掏心掏肺的一番话,想起初见时她对妾侍们不屑一顾的表情,也是微微一笑。


    她摇了摇手上的金镯子,她明白周绍的急切,也明白他对自己寄予厚望,可惜,她盛宠多日,却注定不能在此时有子嗣。


    而方氏则微微抚摸着平坦的小腹,暗暗盼望着期望不落空。


    元丰三十四年,过了正月,成郡王府请人算了黄道吉日后,便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马,一路出了襄州府城,往天子脚下的城池奔去。


    旷野的寒风呜呜作响,青娆坐在干净宽敞,被毡布围得密不透风的马车当中,微微阖着眼睛,凝神静默。


    京城,我要回来了呢——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86章 第 86 章 王府


    京城, 新修葺的成郡王府。


    午后,内侍省送来的内使们聚在屋里赌骰子,见那蓝缎的年轻太监又赢了, 众人不由嘘了一声,心疼地将铜板往其跟前送。


    “全哥哥今儿真是好运气啊!”


    全禄阳嘿嘿地笑, 不再恋战,见好就收地将银钱收拢好,走前不忘提醒他们:“别玩得昏了头了,回头叫余爷爷发现了就不好了。”


    小太监们弯着腰道是,目送他走了, 有人才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别是赢小钱输大钱。”


    王府女眷和公子姑娘们即将跟着郡王爷一道上京, 守着焕然一新的郡王府无所事事的内使们此刻皆是耳聪目明, 翘首盼着能被主子重用, 对这样意有所指的话自然是敏感的。


    旁边人就捣捣他胳膊:“怎么,你知道全禄阳要去哪儿?”


    那人就咧嘴一笑,挤眉弄眼地道:“左不过是被余爷爷赶了出来, 在承运殿里留不住,又巴巴地往宅子里头使劲。”


    “那,跟了哪一位?”


    “余爷爷说, 他自个儿求了要去跟昭阳馆的庄夫人。”


    王府虽还空着,但后宅里院落的烫金匾额一早就做好了。内侍省刚将这些人送过来时, 也有人随着在京的郡王爷在别院里伺候,对原先英国公府那几位女眷的事打听了不少。


    这位庄夫人, 据传是郡王爷出府办差前最宠爱的一位姬妾,其出身低微,从前不过是为人差遣的仆役,后来却得了王爷青眼, 收拢到身边由没有名分的屋里人一步步成了姨娘。


    这一回,更是唯二被王爷请封的姬妾,其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这可是个好差事啊。”有人就羡慕了一句。


    一开始就阴阳怪气的那位则撇撇嘴,他不敢直言那位庄夫人的不是,但还是见不惯这些人捧着全禄阳,于是道:“这倒不算好,你们不知道,胡雪松去了正院呢。”


    新王妃是圣旨赐婚,入夏就会嫁进来,两相比较,自然是胡雪松更胜一筹。


    从前,这两位在总管太监余善长底下争得不可开交。


    如今,一个去了正院,一个去了妾室的院里,在那人眼里,自然是全禄阳输了个彻底。至于他,能留在承运殿伺候,哪怕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太监,日后也未必没有全禄阳出息。


    而底下没有品级的小太监们则谁都不敢得罪,直将这位袁太监也哄得眉开眼笑离去后,才敢低低议论几句。


    “全禄阳从来机灵,怎么会反倒不如袁光?”


    “这你就不懂了吧,就是机灵过头了,余爷爷怕他待在承运殿得了王爷青眼,这才将人打发走了。”


    太监的功利心最重,一旦得势,恨不得将底下能干的人都死死压住,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就明白了。


    可见那袁光在余善长眼里就是个不中用的,否则全禄阳和胡雪松都走了,他没道理还能留下。


    这样一想,顾不得叹息自己没个指望,反倒在心里奚落起袁光来。


    ……


    出了前廊房,全禄阳的笑容就落了下来,有些发愁。


    前阵子王爷在京中时,他犯了余善长的忌讳,在王爷跟前露了脸,打那以后余善长就不待见他了。


    偏偏王爷贵人事忙,走前也没对他表示青眼,只把宫里出来的这些人都交给了余善长管着,对方抓住了机会,便冠冕堂皇地把他赶出了承运殿。


    对着他倒是一副苦口婆心为了他好的模样:“那庄姨娘如今是王爷身边一等一的得意人,听闻就连府上中馈也是这位掌着,你去了昭阳馆,指不定日后我还得指望你拉拔呢。”


    他心里把这老匹夫骂得狗血淋头,面上却不敢说一个不字——王爷在京城时,身边还跟着经年的总管高永丰,饶是如此,余善长愣是在王爷身边站稳了脚跟,叫他看得心惊。


    在京城安家的宗室里头,也不是个个都把内侍省送来的太监总管当成宝的。就说那位河间王,身边使的就不是太监。


    是而他不敢违抗,但心里不是没有盘算过,要不要花大代价把胡雪松那畜生挤下来。


    毕竟,爱妾与正室,实在是天壤之别。且王爷前头只是个国公,府里人少,如今蒙受圣恩,在京城安了家,日后若是有得力的差事,想变着法孝敬他美人的人不会少。


    先前那些人王爷是推拒了,但未必日后还能个个拒之门外。


    听闻那庄姨娘极为美貌,可京城里向来是不缺美人的。等王爷没了新鲜劲儿,宠幸了旁人,他的日子可就要难过了。至于掌家权……没有出身,又没有宠爱,大权旁落不过顷刻之间。


    直到后来,他听闻四位姨娘里,王爷只为庄姨娘和贵妾出身的方姨娘请了封,心下才稍安。


    又从别院里伺候的下人口中辗转打听到,在京城里小住的这些时日,每半月王爷都会亲自写一封专给庄夫人的家书,他愣了许久,背地里的小动作就停了。


    正院虽好,但新王妃是世家出身,习惯了呼奴唤婢,未必就使得惯太监。


    且王妃到底还没进门,若是他此刻上蹿下跳鼓弄着换差事,即便成了,难保庄夫人心里不记恨。


    长久的恩爱是难,一时的枕头风却足够要他这等人小命了。


    思虑再三,全禄阳决定咬咬牙赌一把,便半推半就地担起了昭阳馆里的差事,等着这小院的主人到来。


    *


    郡王府的车队到京城时,已经是二月末了。


    守城门的官吏一早就得了消息,等遥遥望见车队时,便让底下的兵士将侧城门前头的地方清出来一条大道,百姓和寻常官员的车马都一群群地聚集在两侧,等着郡王府长长的车队进城后才能再进。


    孟姨娘在上一个驿站后坐到了青娆的马车上陪她说话,见这阵仗不由有些咋舌:“会不会太出风头了些?”


    她是宫里出来的,习惯了在遍地是王孙贵族的京城低着头做人。


    青娆则早在陪着周绍出门时便见过这阵仗,只是没想到,进京城的时候他也会摆在藩地的排场。


    但稍一细想,便知他并非是头脑发昏之人,在襄州府时,也未见他对册封郡王有多么自傲,如此行事,多半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她就弯唇笑笑:“这是陛下对王爷的恩赏,王爷风光,自然也是给陛下脸上添彩。”


    不管皇帝此番的恩遇是真心还是利用,身在其位,恐怕也由不得他们推拒。纵使烈火烹油,只要上位者没有忌惮猜疑,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圣旨赏赐的郡王府离皇城极近,据说是因为原先那位长公主极得先帝喜爱,时不时就要召见女儿进宫伴驾,建府时便将周围的公侯人家迁去了别处,修建了这座处处精致的大宅。


    论起来,这座府邸改建为郡王府是有些逾制的,堪比一些落魄的亲王府邸了,但内侍省的宦官报到陛下跟前不见回音,自然就明白了意思,当着外人再不说半个不字。


    仪仗在郡王府正门端礼门前缓缓停下,总管太监余善长一早等在了门前,见状连忙领着一众仆从跪伏问安。


    骑在马上的周绍微微颔首,余善长便机灵地上前引路。


    穿过黛色蓝釉琉璃瓦的端礼门,走过青石板铺就的神道,青娆悄悄掀开帘子一角,扫一眼四处画了金边的蟠螭和仪门前游鱼逐浪的雕花陛石台阶,只觉得比之戏文里说的皇宫大约也就是小些,相较之下,襄王府不过是个豪奢些的大宅而已。


    这么想来,在外有不羁名声的老襄王实则是再谨慎不过的,襄王两府找遍了怕也找不到逾制的地方。


    马车绕过正中的承运殿往西走一段,便到了王府妾室居住之地,需得改坐轿子前行。


    “与高永丰一道把承运殿收拾好。”


    听得这句吩咐,余善长就见王爷下了马,径直往后头第二辆马车的方向去。车帘被人从里头掀起,却下来两个恍若神妃仙子的美人。


    要说区别,前头一个精致漂亮中不失温柔婉约,后头一个则美得带了十足的攻击性。


    余善长猜测王爷是去寻那位庄夫人的,一时之间却拿不准哪位才是。


    等了片刻,便见后头那位瞧见王爷后便识趣地退了两步,王爷也不以为意,胡乱地朝她点了点头,便只顾着同前头那位美人笑语了。


    美人柔顺地点了点头,王爷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竟跟着她一道上了备好的轿子,吩咐道:“去昭阳馆。”


    就见人群中的全禄阳立刻笑逐颜开地跟了上去,余善长脸色微变,想一道跟着,全禄阳却笑嘻嘻地拦了他,提醒道:“余爷爷,王爷方才让您收拾承运殿呢。”


    余善长瞪他一眼,瞅了瞅面无表情的高永丰,也不敢将这事放给底下人做——好不容易见王爷有重用他的意思,若是让国公府的旧人压了一头,日后怕是再难爬起来。


    他只能在心里劝自己,这孙子得意不过是一时的,王爷又不能日日待在妾室屋里,承运殿的总管太监一职才是最要紧的。


    便皮笑肉不笑地道了谢,扭头向几位夫人、姨娘、公子姑娘行了礼,吩咐了各处的宫女和内使料理好主子们院子里的事,便带着两个小内使往承运殿去了。


    落在最后的丁姨娘悄悄走到方氏身边,拧了拧帕子:“看来,庄夫人的昭阳馆建得非比寻常。”


    新府邸新屋舍,王爷顾不得料理承运殿的事便巴巴地跟了上去,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是在献殷勤。


    方氏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甩袖坐上了轿子。


    孟姨娘就更习以为常了,她牵着五姑娘的手:“敏姐儿,你爹爹说在彤云阁也给你留了屋子,你要不要去瞧瞧?”


    一向文静的敏姐儿却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声地撒娇道:“我还小,我要和姨娘住在一起。”


    孟姨娘笑了起来:“那也去瞧瞧,没准等你再大一岁,就要嫌姨娘爱念叨,想躲出去寻清净呢。”


    “我才不会呢!”


    母女俩旁若无人的嬉笑着上了轿子,只留下丁氏目光怨毒地盯着孟氏的背影,良久,她才深吸一口气,扶着婢女的手上了轿。


    ……


    郡王府内宅里,郡王郡王妃居于正院,郡王妾媵则居于府邸西侧,月洞门前挂着匾额,是为“松园”。


    据传是先去的长公主极爱松柏,开府后便在西侧的园子里种了许多松树,如今几十年过去,松树生得根壮叶茂,漫步在一片浓绿之间,别有意趣。


    落了轿,青娆却是大吃一惊。


    原以为下轿了看到的是院门,可入眼的却是一座九曲白玉石桥,直通着湖心洲建造起来的院子。


    按照规矩,院子仍旧是二进院,可却比在英国公府里头的院子开阔了许多,更别说院子里栽了各色的名贵花卉,景色怡人不说,又专砌了一间临水的亭阁,垂钓泛舟都十分方便。


    青娆一看眼睛就亮了起来,周绍见她喜欢,心里也是高兴,便吩咐下人们去收拾院子,自个儿拉着青娆散步。


    青娆便看一眼杜薇与丹烟,留了孟夏白露二人远远跟在后头。


    全禄阳瞅准了时机,当着周绍的面向青娆磕头请安。


    周绍看了他一眼,倒是想起这是个颇为机灵的小太监,约莫是余善长特意拨来伺候青娆的。


    青娆有些惊讶,她身边还从来没使唤过内使,先前全禄阳亦步亦趋跟着,她只当这府邸是此人主事修葺的,故意在主子面前表功,却不曾想原来是她院子里的人。


    周绍就笑着道:“京城的宗室一向是习惯用内使和宫女的,咱们府上刚开府,内侍省便送来了二十名内使,三十名宫女。”


    这一下子就多了五十口人,每月的开支怕是要多不少。


    但想想按规矩,各个院子里都要添人,再加上宅子变大了,光是洒扫上都要多不少人,青娆也就释然了。


    见新主子没有露出除了惊讶以外的神色,全禄阳心中微松,立刻接话表态道:“能来服侍王爷和夫人,真是奴才天大的福分。”又笑眯眯地道:“这昭阳馆湖心院是王爷临行前亲自嘱咐要好好规整一番的,光是这院子里的二十余种花卉就价值不菲……”


    他滔滔不绝,直将昭阳馆的亭台楼阁说成了天上有地下无,言辞之间皆表露出周绍多么重视她,昭阳馆如何豪奢精致,周绍听得都不由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起来。


    瞥她一眼,就见她眼神亮闪闪地望着自己,那点被人巴结太过的尴尬立刻就没了大半,等全禄阳介绍完,低声补充了一句:“这湖心洲北边的几处楼还没有修葺,日后若是扩建,也很方便。”


    青娆看一眼那几处楼台,依稀能瞧得出陈旧,却也不至于荒败,便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她心里想的是,等日后她生了孩子,说不准如今的院子就不够住了,自然得将围墙拆了重新扩建。


    他声音虽低,但此时全禄阳就站在二人身侧,这话自然是一字不落地被他听见了耳朵里。


    全禄阳一愣,旋即心中狂喜:京城是天子脚下,郡王爷又是炙手可热的宗室,若是毫无根由忽然给一个妾室扩建院子,传出去说不定就要被御史弹劾。


    王爷敢当着人的面这么说,必然是有可以光明正大扩建的理由……一瞬间,侧妃二字便涌上了全禄阳的心头。


    他心中火热,顿时知道自己是误打误撞承了大运了。


    一个膝下没有子嗣的妾媵,王爷却已经在心里许了她侧妃之位——这哪里是什么昙花一现的宠姬,分明就是王爷的心头爱!


    于是,全禄阳侍奉起来更加恭敬小心,始终保持着退后一步的距离陪着王爷和夫人散步,察言观色之下才谨慎开口,既不至于默默无闻,又全然不喧宾夺主,一趟路走下来,周绍亦觉得这算得上个懂事的。


    承运殿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亲自交代,他不可能一进昭阳馆就不出去了,于是临走前便交代青娆道:“这全禄阳你先用着,若是有不合心意的地方再换一个来就是,只是府里内使多,又和宫里连着气,全然不用是不行的。”


    青娆笑着点点头,送了周绍出去。


    等杜薇进来服侍她换衣裳时,她才问了这些内使们的来路去处。


    分到成郡王府的内使共二十人,领头的叫余善长,便是方才在前迎接他们的那位绿袍素金带的太监。


    内使们由王府里新设的内使司统一管理,余善长领着直史司右直史的差,位同七品,直史司统管府里内务。其上有左直史一职,已定了由国公府前总管高永丰来做。


    内使司中,有几位太监格外得脸。


    一是领了典祠署、典礼署正职的两名九品太监冯崇、钱淳,二就是被分到了正院、昭阳馆和照春苑的三名太监。


    分到昭阳馆里的是全禄阳,分到正院的是胡雪松,照春苑的则是个叫小桂子的内使,论起资历,远不如前头两位。


    至于其余的内使,则都是无品级不入流的粗使,哪怕是丁氏和孟氏院里的两位,也没被余善长盖上管事的戳子,可见是当粗使用的。


    细算下来,分到各处的内使还真不多。


    听青娆这般说,杜薇笑了笑:“听说咱们府上的内使算是少的,想来是内侍省知道王爷先前用惯了仆役,没敢一下子送太多人来。”


    青娆却多看了她一眼,看出她的笑容有些勉强。


    这回上京,除了原先的大总管高永丰,两位副总管都没有跟着过来,其中也包括杜薇的外祖父,柴兴德。


    第87章 第 87 章 官职


    京城的王府和各处藩地的王府规矩不同, 原先襄王府里,因老王妃不惯用这些人,各所里掌事的人就都是从当地买来的仆役和家生子。


    而这一回, 早在上京之前,周绍便敲定了将原先奉祠处、回事处的两名管事退到典祠副、典礼副的位置, 将典正的位置交给了两名内使。


    任谁都瞧得出,王爷是要重用宫里来的内使了。柴兴德旋即便以自己年迈不便远行为由,主动请辞留在了襄州成郡王府里守宅子。


    另一位副总管常庚则是纠结了好一阵子,眼看着王爷出门办差大半年,回来竟然对庄夫人更加青眼有加, 辗转反侧了好些时日, 赶在阖府上京前, 也向周绍请辞, 留在了襄州。


    都是经年的老人了,哪里能猜不出王爷的心思。


    王爷是要去争那个位置的,身边不可能不用内使, 如今是郡王,尚且还能留下一大半的寻常仆役,等日后真有机会更进一步, 内使的数量只会更多。


    他们比不得高永丰在王爷心里的位置,也不好硬占着地方让王爷烦心, 急流勇退是最好的法子。


    落到常庚身上,则又多了一点:他更巴结的照春苑如今眼看着势头不如昭阳馆了, 先前他还死死得罪过胡万春一家,那一家子是要跟着王爷上京的,日后鸡犬升天更进一步,他就更难在王爷跟前立足了。


    枕边风这种事, 他还真不敢去赌。


    倒不如弯弯腰,权当是从前气盛不懂事,两不相见,时间长了也就罢了。


    是以上京前,一向趾高气昂的常庚亲自登了胡家的门,送了厚厚的赔礼致歉。胡万春夫妇愣神了半晌,到底是收下了——总归对方日后没机会再给他们使绊子了,他家的哥儿也进了府里伺候,得了好差事,收了这笔银钱,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而杜薇这头,显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习惯了在柴兴德的庇佑下生活,见主君封了郡王只顾得高兴,却没想到柴兴德会选择留在襄州。


    最大的依仗没了,心里自然是底气不足。


    柴兴德却教导她:“你只管尽心服侍主子,那位是个念旧情的,即便你不如从前得用了,只要不犯大错,总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心里清楚,王爷想争,即便是出于运势的考虑,身边的内使们也是一定会得势的。京城的郡王府,对杜薇来说是个天大的好去处,对他们祖孙三代的男丁却没什么争的必要。


    倒不如老老实实守着襄州府的宅子,替王爷搭理好襄州的产业,乃至于川州的产业——虽说日后王爷远在千里,对川州的事没什么太大插手的余地,但他到底是川州的藩王,谋利蓄产是天经地义的事。


    杜薇则不同,她年纪还轻,又是女孩子,跟在庄夫人身边伺候,王爷和庄夫人越得势,她日后的前程就会越好。说不定,将来他们一家还得指望着杜薇呢。


    而在年轻的杜薇眼里,则是交了大权的外祖父变得更加和蔼可亲,让她看得鼻酸。


    青娆瞧出婢女的低落,拍拍她的手道:“这么短的时间你就能打听到这些消息,实在是很长进。”


    杜薇得了这一句夸赞,心头的战战兢兢少了许多,又开始为青娆担忧道:“到底不如从前在襄州府,院子里添的这许多人,一时间难查清底细。”


    从前昭阳馆里当差的共有十四人,进了京城的王府里,照青娆的身份,院子里的人手就加到了二十人。


    原先的十四人里,只有两个因舍不得家人留在了襄州,青娆见她们从前伺候得用心,走前也替她们安排好了去处。


    余善长得了消息,便紧赶着送了八名宫女过来,还特意道其中有一位厨艺不错,从前在御膳房里跟着大师傅学厨。


    杜薇二人听了这话才晓得郡王府的夫人已经可以在自己院子里设灶房,虽然只有两间屋,平日里做些点心,烧水沐浴却方便了很多。


    听得杜薇的忧虑,青娆想了想,只将那灶娘分到了灶房,另从原先的粗使丫头里选了一个做烧火丫头,其余的宫人则不定等,统一交给丹烟调教,先做些粗使的活计,看看品性能力后再补缺。


    主仆三人叙完话,青娆才出去见了翘首以盼的太监全禄阳。


    对着这个周绍夸赞过的太监,青娆倒没有吝啬,想了想,便从杜薇和丹烟的差事里各分出一部分,由全禄阳负责,俨然也是肯定了他管事的地位。


    全禄阳一早瞧见了那几个势在必得来、面色灰败走的宫女,正不安地提着心,听得这话只觉得像是天上掉馅饼似的,跪在地上恨不得把头都磕破了,唬得杜薇将人一把拉了起来。


    青娆也不大习惯这些内使夸张的做派,但周绍身份变了,连他都不得不在王府里启用近一半的内使当管事,她也不能事事指望着杜薇两人替她周全。


    毕竟,府里人都是头一回和内侍省这些人打交道,且作为上位者,一味重用心腹,不平衡各方势力,最后多半要落得被下头人算计的下场。


    身处如今不断变化的环境里,她无心去格外维护旧人,更愿意去任用能干的人来维护自己的切身利益。


    昭阳馆的一应屋舍楼阁修得这样精心,全禄阳又一副如数家珍的模样,可见先前没少费心。


    底下人卯足了劲儿要露脸,对她来说是好事,她自然要加以赞赏鼓励。


    ……


    周绍回京,闻风而动赶来递帖子拜见的不少,但他一律没有见,而是先往宫里递了牌子谢恩。


    一来这座府邸修葺完毕时他不在京城,如今携家眷入住自然该叩谢皇恩,二来赐婚的圣旨也是在襄州府接的。


    到了下午,宫里便来了天使宣召成郡王进宫面圣。


    本还有人认为成郡王不肯见他们是摆架子太过,直到听闻他入宫面圣的消息才偃旗息鼓——瞧这架势,陛下对成郡王还真是一等一的宠爱。


    等周绍走出宫门时,身上就多了个差事——工部新走马上任的屯田清吏司郎中。


    五品的工部郎中,算不得什么高官,但屯田清吏司却是难得的实权部门,大晋的屯田、营田,京官的职田、官庄,皆由此司所掌。


    有人听见消息便立时坐不住了,长鞭一扬,便驱马往裕亲王府去了。


    *


    昭阳馆。


    全禄阳在院子里上下打点了一日,见前门楼那边还没有王爷回府的消息,便回了自己的住处准备歇一歇。


    内使司的人如今都住在端礼门附近的罩房里,杜薇虽在昭阳馆的一进院里给他特意留了一间屋,但还没腾挪好,一时半刻也只能住在原先的地方。


    有眼尖的小内使远远见着他回来了,立时就哥哥长哥哥短地围在了他身边,态度亲热恭敬得不像话。


    全禄阳提着灯笼扫了下他的脸,认出来他被分去了典宝署,心里诧异。


    等人做出一副恨不得给他端水洗脚的模样,他头疼地拦住了对方,问:“你这是作什么怪?”


    那小内使嘿嘿一笑,拍起他的马屁来:“还是全哥哥有眼光,跟了个好主子,日后吃香的喝辣的可千万别忘了弟弟。”


    全禄阳瞥他一眼,没说话。


    对方不以为意,继续滔滔不绝:“今儿庄夫人那儿人手不够使,余爷爷就指了几个在典宝署当差的去帮着搬东西,那位丹烟姑娘是个仔细人,拿着册子开了箱子一个个对过才收进库房里,宝贝之多,真叫人看花了眼!”


    全禄阳却还不知道这一遭。


    庄主子出身不显,手头有好东西,大约都是王爷先前赏的。李洪这小子,从前在宫里也是见过世面的,否则余善长不会把他分去典宝署。他说是宝贝,那多半是极为不俗的那一种。


    这么一瞧,庄主子的宠爱还当真不是浮在面上的。院子和物件都是最好的,宠爱自然也就是独一份的。


    想起丹烟那个小丫头,全禄阳也不免微微一笑。


    年纪最小,倒是会造势,阖府里上赶着帮昭阳馆搬东西的人满地都是,偏她会选,挑了典宝署的去,这不就是明晃晃地告诉所有新仆役,谁才是王爷心里最有分量的女眷吗?


    听说这丹烟是从外头买来的丫鬟,从前事事被襄王府家生子出身的杜薇压了一头,而今杜薇的外祖父副总管柴兴德告老了,说不准院子里的贵贱便要倒了个儿了……


    他心里暗暗计较着,正敷衍着小内使,就听外头忽然热闹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自有人隔着门向他示好:“全哥哥,王爷回府了。”


    本来不动如山的全禄阳顿时一骨碌跃了下来,趿着鞋便往外跑,抻长了脖子往端礼门那头看。


    看了两眼,他忽然回身扯着对方的袖子问:“你方才说,今儿高总管开了库房给昭阳馆送东西了?”


    “是呢,送了一座大理石的流云屏风,一对汝窑花觚……”


    话没说完,便见全禄阳抬脚就往端礼门的方向走,走到这一排屋舍快尽头的地方才停住脚,跪在地上高声给马车里的王爷请安。


    一边的余善长恨不得把眼睛瞪出来,看着就想踹他一脚。


    周绍正坐在里头闭目养神,听得这一句,眉头微动,抬手扬起帘子扫了一眼,想起了他:“你是在昭阳馆伺候的?”


    全禄阳立时一脸欣喜:“是,奴才回来的时候,庄夫人还正说想跟王爷谢恩呢,王爷送过去的汝窑花觚夫人极喜欢。”


    周绍怔了怔,倒是想起自己进宫前特意交代了高永丰,昭阳馆比别的院子宽阔些,若是缺摆件,尽管开了库房给人送过去。


    这什么花觚,大概便是今日高永丰看着送过去的。


    他幼时也没少和这些内使们打交道,自然晓得他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脾性,什么谢恩的鬼话,想是青娆也不会对着这内使说。不过这人胆子虽大,却也算得上忠心……


    今日是进京第一日,她搬进了新居,心里想来也难免忐忑。


    这么一想,周绍的心情也愉悦起来,微微颔首道:“去昭阳馆吧。”


    原本他有些疲累,又见天色晚了,打算歇在承运殿的。


    话音刚落,余善长就见跪在地上的全禄阳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磕了头道要去给庄夫人禀报,便起身一溜烟地跑了,比兔子还快。


    余善长暗暗磨牙,总觉得将全禄阳送去昭阳馆是走了一步烂棋。


    ……


    夜色深深,昭阳馆的金漆玄门处立着五六个守门的仆从,不远处的檐角下挂了十数盏精致的荷花灯,垂下的朱穗在风中翩然。


    周绍过得那九曲桥,守门的下人便纷纷低头行礼,等他进了正屋,便见青娆笑眯眯地迎上来替他解去外头的披风,仰着脸问他:“陛下留您用饭没有?”


    其实宫里是赐了饭食的,但他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睛,神情顿了顿,摇头道:“面圣规矩大,怕御前失仪,没怎么动筷子。”


    青娆便笑道:“那该饿坏了,好在小灶房里火还没熄,您先用几块糕点,坐上一盏茶饭就好了。”又忙着服侍他盥洗手面。


    纤长白皙的手指绞着清水浸过的帕子,细致地替他净面,让他在宫里绷着大半日的心神松懈下来。


    换了身家常衣裳,周绍自在地坐下来,便见炕桌上摆满了各色物件,看得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东西。


    他就不解地看她,青娆就笑嘻嘻地拿小指在他手心里打圈:“爷,这些东西,我想送回家去。”


    周绍恍然。


    从她当年随沈氏出京算起,大约她离家也有快一年的时间了。如今好不容易又回到京城,顾念着家人也无可厚非。


    只是她家的情况不同,庄家到底是他岳家的仆役,如今还没有脱奴籍。若是真大张旗鼓送了东西过去,只怕陈家人脸上挂不住,让庄家人上门来,也是诸多的不妥……


    青娆见他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表情就黯淡了下去。


    其实她也担心,庄家人见了她后会被陈府的主子们刁难,可从前远在天边不能得见,如今近在眼前竟也不能成行,她当真是不甘心。


    还没来得及失望太久,便听男子敛眉道:“前院的胡万春不是你家的远亲吗?让他去你家一趟,寻了机会找个地方悄悄见上一面就是。”


    胡万春一家此次跟着一道上京了,被周绍安排在典礼署当差,虽没能混上典礼正和典礼副的官职,但典礼署管着外头的迎来送往,是个比从前的承务处肥得多的差事,出门也很方便。


    青娆一听就又高兴起来。


    只要能见到爹娘姐姐,在哪里见,其实并不要紧。


    见这丫头这么容易满足,周绍心里倒有些愧疚起来,将人拉到怀里搂住,宽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心:“且忍耐一时,日后,会好的。”


    他格外偏宠的女子,自然不能连丁氏的日子都不如。只是如今正妃没过门,他不好专程为妾室的娘家人开口,京城处处是耳目,若是被人扣上宠妾灭妻的帽子,他倒无妨,只怕会坏了青娆的名声。


    说完庄家的事,小灶房的人便将热饭热菜送了上来。


    一道青梨炒虾仁,一道腌笃鲜,两三碗炒得碧汪汪的时蔬,并一盅芙蓉雪霞羹,香味浓郁扑鼻。


    周绍一看,也觉得胃口大开,仿佛当真在宫里没怎么吃饱,又让下人上了南海送来的椰花酒,拉着青娆一道小酌。


    青娆尝了一口,只觉得口舌甘甜,倒少有寻常酒的辛辣之气,于是慢慢喝了两盏。


    周绍再看她时,就见她面色娇酣,眼若潮生,红唇微含,晕黄的烛火下,透着骨子里流出来的妩媚风情。


    他扫了伺候的人一眼,丹烟立刻带着人退了出去。


    弦月渐爬上院落里飘摇的柳枝,堂皇的屋舍内,烟霞色的幔帐自金钩上无力脱落,床榻嘎吱嘎吱缓摇。


    ……


    两人折腾到半夜,没躺下歇多久,外头余善长就开始喊周绍起身了。


    青娆迷迷糊糊的,意识还不太清醒,拉着他的袖子不许他走:“大半夜的,你去哪里?进了我的院子,别想再去旁人那儿!”


    周绍哪见过她这样刁蛮霸道的模样,不由也是失笑,卧下来亲了亲她,轻声解释道:“陛下封了我做户部郎中,自今日起,我就得上朝了。”


    青娆被这话猛地惊醒了,睁开眼才发现外头天还黑着,心里不免咋舌:上朝的时辰也太早了……


    周绍却不叫她起身,将人又按回被窝里,笑道:“还早,你不必管我,余善长都料理好了。等在承运殿用过早饭,我就出门了。”


    青娆只好迷蒙着点头,低声埋怨道:“您也是,不早些同我说,既然如此,该早些歇息才是。”


    夜色里,周绍脸上盛满了笑意,只觉得这丫头的酒大概还没有彻底醒,说话有气势得很。


    他想说,若不是她的太监将他请过来,他原本没打算上朝第一日就这样荒唐的……


    却怕他说出来将人臊得不行,转头来还得自己哄,得不偿失,便只能笑着忍住了。


    “卿卿说的是。”


    等人走了,青娆喊了杜薇来问,才知道此刻才至丑正,不免又可怜了周绍一阵。


    但能上朝,对周绍和阖府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没有实权,再多的富贵繁华都是镜花水月,旁人勾勾手就能收走。有了权,才能去争,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东西。


    那,只有委屈一下郡王爷了。


    而她,此刻府里没有主母,她能睡到辰初都不用起身。


    青娆弯了弯唇角,翻个身抱着被褥又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晚点儿还有一更


    第88章 第 88 章 探亲


    翌日午后, 在典馔署当差的童氏便同从前的大厨房管事伍妈妈,如今的伍典馔告了假,道要陪着当家的去城里探亲。


    伍典馔得了实惠, 没丢了管事的位置,还得了九品的官衔, 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听得这话,不仅不恼,还拿出两条腊肉干叫童氏带回家去,态度再是亲和不过。


    她心里清楚,她能守住这个位置, 靠的是昭阳馆庄夫人的恩德。若不是王爷从前在昭阳馆用饭时每回都用得香, 庄夫人替她们表了功, 到斟酌人选的时候, 被内使们挤下来的铁定有她。


    而庄夫人对她施恩,多半也是因童氏受了她颇多庇佑的缘故。


    不过,今后昭阳馆有了小灶房, 怕是用典馔署大厨房的时候就少了。她也得想想法子,时常在得宠的主子跟前露露脸才是。


    童氏则没去想那许多,拎着肉回到家中时, 丈夫和儿子也已经告假回来了。一家人穿戴一新,抱着牙牙学语的妞妞, 拎着昭阳馆备好的物件和他们自己准备的礼物往陈府去。


    庄家所居的下人院与陈家内宅并不直接相通,二门上的护卫要森严得多。胡万春一家到的时候, 与外边巷子通着的偏门上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


    听说来人是来探亲的,那老头上下打量了胡万春夫妇几眼,目光在胡万春身上犹豫着:这人倒是眼熟……


    胡万春已经笑着给老头塞了一包点心:“李老爹,您不记得我了?我是万春啊!”


    李老爹愣了愣, 又仔细看了看他,这才惊讶地道:“你是……万娘子的外甥胡万春?哟!果真是你,你不是跟着大姑奶奶去襄州府了吗?”


    胡万春就笑道:“您不知道?大姑爷回京城来了,我们一家子就也跟着回来了。”


    李老爹和万妈妈是同辈人,多少有些耳聋眼花,外头的事儿女同他提起,他也左耳进右耳出,是以听了这话头摇得像拨浪鼓:“哎哟,怪道你带着婆娘儿女回来探亲了,老头子我还是才听说。”


    人老了,却也热情,兴冲冲地就指着庄家的方向道:“许久没回来了,怕是记不清你表哥住哪儿了吧?他们一家子住在那头,你这会儿去,想来你表哥表嫂都在家里。”


    闻言,胡万春心里一突。


    他记得原先表哥表嫂都是能干人,在陈府老妇人和陈大人跟前都有体面的差事,他们是专程告假回来的,那李老爹缘何这般肯定庄家夫妇此时都在家中?


    他和妻子童氏对视一眼,后者也是目露忧色,当着李老爹的面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道过谢便匆匆往庄家去。


    进了庄家的门,庄秉义果然在院子里砍柴,胡万春喊了声哥,前者回过头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年近四十的男人居然红了眼眶。


    “小虎子!”一开口就把胡万春的乳名抖了出来。


    胡万春强忍的泪意一顿,立时白了表哥一眼:“当着孩子的面呢,哥你别瞎喊!”又让儿子胡乐生过来给伯父见礼,还逗着小女儿道:“妞妞,快喊伯伯!”


    而被童氏抱在怀里的妞妞歪着脑袋看了庄秉义一会儿,突然慢半拍地学舌道:“小斧几!”


    庄秉义一愣,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忽然就想到了小时候的青娆,顿时心里不是滋味起来……


    也不知他远方的小女儿,近来怎么样了。家书虽然不曾断绝,毕竟山高路遥,写不得多少东西。


    正独自伤怀着,妻子崔氏听见动静也从里头出来了。


    “娘子,你赶紧让青玉那丫头出门买一桌席面来,万春一家从襄州远道而来,我们可要好生款待……”


    崔氏却没搭理他,想了想,直接问胡万春:“你怎么来的?是不是青娆也回京了?”


    庄秉义彻底怔住。


    胡万春怜悯地看了一眼几十岁了还是这么笨的大哥,心道姨妈当年的担心还真不是没道理:这么蠢的哥哥,偏闹着要娶又聪明又漂亮又识字的嫂嫂崔氏,若不是崔氏是个实心人,只怕庄家的家业早被人哄着卷走了……


    对着表嫂,就更多了一份尊敬,笑眯眯地道:“嫂嫂明鉴,我可没跟大哥说我是打襄州府来的。”看着庄家夫妇焦急的眼神,他没卖关子,点头肯定道:“青娆这次也跟着……上京了,今后如无意外,便会长住京城。”


    对着表亲,他没用庄夫人之类的敬称。这样的名头,在王府诸人眼里是尊贵和优越,放在庄家夫妇这样的本分人眼里,只怕更多的是心酸。


    “那她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红着眼的崔氏立刻伸手捂住了庄秉义的嘴,淡淡笑道:“一直站着说话了,弟妹怕是累了,赶紧进去坐吧。”


    青娆在成郡王府为妾的事,或许是因陈府刻意而为,在下人之间并没有传开。下人院里住得拥挤,隔墙有耳,他们不能因一时激动,闹出乱子。


    庄秉义这才如梦初醒,猛然想起他家女儿如今是什么处境,再不敢多说话,忙将胡家人迎进了屋,斟上了茶水,又去旁边的屋舍里叫正在歇晌的庄青玉。


    等青玉穿戴好出来,便见幼时见过的表叔一家穿着绸缎衣裳,带着满满几大包的礼物坐在他家堂屋里,心里立时一松。


    因郑安的缘故,她与青娆的书信能更频繁一些,她也知道表叔一家如今在为青娆做事。


    连下头的人都能穿成这样,想来青娆那丫头信上说的没有夸大,她在成郡王府,当真是站稳脚跟了。


    “青娆她在内宅里头,不好回陈府来见你们,故而托了我们来送信,让你们务必放心,她一切都好。这两大包礼物,都是她精挑细选出来,从襄州府一路带回来的。”


    崔氏沉默地随手打开一个大匣子,便见是一副赤金的头面,瞧着比陈大夫人身上穿戴的也不差什么。


    她不由苦笑:“她在里头用钱的地方多,何苦把这些东西送人,到了紧要关头,都能绞了当钱使的。倒是我们,哪里戴的了这些。”


    胡万春却笑了笑:“这头面是外头人孝敬她的,她送出来,也正是和嫂嫂您打着一样的主意:家里若是缺钱使了,也能绞了当钱使。”


    放到自己身上,崔氏却立时不赞同地嘀咕了一句:“哪儿能这么浪费……”


    胡万春的笑容却顿住了。


    他扫了庄家人一眼,缓缓道:“起先我也觉得是青娆多思多虑了,表哥表嫂和青玉侄女都在府里当着差,怎么也不会没有银钱花。可今儿这个时辰,怎么你们都在家中?听闻青玉侄女已经嫁人了,侄女婿何在?”


    他眸光犀利,身上带了王府管事的气势。


    听见李老爹那话,他就有了不妙的预感。进来一瞧,年岁大些的庄家夫妇也就罢了,连正年轻的青玉也待在家里,要说没出事,才是哄小孩的话。


    庄家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童氏将女儿递给儿子,拉着青玉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关心地问:“丫头,你身上没受什么伤吧?”


    被撸了差事倒也罢了,有了他们今日上门的这一趟,庄家人总不至于揭不开锅。就怕是有人故意折腾人,伤了身体才抱病在家的,那问题就严重了。


    青玉连忙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事。


    她脾气本就暴些,心里压着的话除了自家人没法对外说,如今家里又来了这一门可靠的亲戚,这才忍不住开了口。


    “年前,我娘就被大夫人寻了由头撸了差事,说是用不着那么多人看老夫人的院子。开了年,我爹平日里闭着眼睛就能做好的差事不知怎的也出了错,报到老爷那里,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总管便也将我爹撤了下来。至于我……”她笑嘻嘻地道:“我是自己请辞的。”


    她没说的是,自己在藏书楼里好端端当着差,一向稳固的书架子却忽然倒了一个,差点把她砸了个正着。


    那架子上的书算不得名贵,也没怎么损坏,管事妈妈也没揪着不放,但郑安放心不下她,索性让她以受惊吓为由自己请了辞。


    这等闲差,府里多的是人想干,等她撤下来第二日,就有人顶了她的差事了。


    这事除了郑安知道,她爹娘都不知道。崔氏还揪着她的耳朵骂了两日,叫她不用担心他们,安生回去当差。可她怎么也不应,只作懒怠模样,过了几日,崔氏也就懒得骂她了。


    她是不放心,要是放爹娘在家里,再出什么事可怎么好。


    崔氏见大女儿自己抖了个底儿掉,只好开口替女婿辩解道:“郑安这小子能干,这些时日一直在外面赚银两补贴家里。你说说,哪里有这么好的赘婿?”


    青玉却垂下了头。


    她和郑安是夫妻,时日久了,郑安早出晚归自然瞒不了她,她也知道了郑安是在为便宜妹夫成郡王办差。同样的,这事他们没敢让二老知道,只是二老如今闲在家中,不免也能发现郑安的不对劲。


    青玉只好道是郑安在外为了生计奔波,除了府里的差事,还接了别的活计。


    胡万春叹息一声,又递了个小匣子给庄秉义:“人没事就好,青娆如今出息,你们就权当提前退下来养老了。”庄秉义打开,便见里头是十张一百两的银票。


    他摇了摇头:“家里还有银子,这钱你带回去还给她。”


    胡万春却死活不接:“你们收了这银子,庄夫人在里头就能安心些,否则她听闻家里的事,定然一刻都不能安生了。”


    庄秉义张张口,想说让胡万春帮忙瞒着些,崔氏却从胡万春转变的称呼上听出了他的意思。


    庄家和胡家是亲戚,但青娆与胡万春一家也是主仆。这银子,是青娆待他们的孝心,也是郡王府庄夫人对胡管事下的命令。


    她拦住了庄秉义,收下了。


    那孩子在那样的环境里讨生活,一颗心本就煎熬着,他们能做的不多,连面都见不上,能让她少些焦心,也是好的。


    至于这些银子和贵重的首饰,她会好好收拢起来,万一将来形势不对,说不准还能为幼女谋来一条不得已的退路。


    庄家热情地款待了胡家人,席面吃到一半,胡万春见表哥有借酒消愁的意思,才失笑道:“哥,你可别喝多了,不然明日嫂嫂和侄女去看青娆的时候,你还没醒酒,那就麻烦了。”


    众人一怔,青玉立刻惊喜地站了起来:“表叔,我们能去看她?”


    胡万春笑着点头:“她不能来陈府,也一时不好请你们上门,但寻个由头在外头茶楼里见上一面,还是可以的。”


    来庄家前,他还担心庄家人不好齐齐告假,见这阵势,却是不用担心了。


    崔氏也是高兴得喜形于色,但她向来冷静,立刻问:“这事儿,王爷知道吗?”


    毕竟是宅子里的女眷,偷偷跑出来见娘家人,若是没有主君首肯,日后旁人闹起来,只怕她讨不到好。


    “表嫂不用担心,王爷也是赞许的。”甚至连见面的茶楼,都是王府自家的产业,王爷专程吩咐了高总管准备的。


    庄家人这才放下心来,庄秉义更是一滴酒都不再沾了,只顾着兴奋明日与幼女的见面了。


    等送走了胡家人,庄秉义和庄青玉父女俩更是上蹿下跳起来。


    “娘子,我前些日子做的新衣你给我放哪儿了……”


    “娘,我那对耳珰是不是被隔壁那臭丫头借走了?自个儿没个首饰,倒会拿旁人的撑脸面……”


    对着闹哄哄的家,崔氏也是难得的好脾气,应了这个,又应那个,最后嫌烦了,就自个儿进了屋把门碰上。


    “两个讨债鬼!”


    门一关,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捂着嘴无声地哭起来。


    ……


    自听人来禀胡家人出门去了后,青娆大半日都坐不安稳,和孟氏一道做针线时,好几回都差点被刺到手指头。


    孟氏被她吓得不轻,连忙将绣花绷子从她手里扯出来,再不敢叫这个祖宗再碰针。回头若是伤了手,王爷说不定还要来找她的麻烦。


    到了京城,这王府比原先的国公府大了不止一筹,她住的院子却更偏了,虽说院子修葺得还不错,可一看位置就知道王爷压根就没打算常去她那儿。


    若是敏姐儿将来大了,住去了彤云阁,她那里就更没人踏足了。


    越是这样,她才越要抓紧昭阳馆这一头,她膝下有了敏姐儿,如今哪怕对人为奴为婢也是不怕的,更何况庄氏品性不差,从来没有刻意磋磨过她。她愿意来奉承她,庄氏也就收着,并不会在下人面前给她没脸。


    这番狐假虎威之下,她的小日子过得也不差。


    说起来也是稀奇,打她跟庄氏往来以后,她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心神不宁。便是从前王爷刚去常州办差时,她的日子也是很有章程的过,没见多么魂不守舍。


    她心里好奇,但庄氏没提,她也没敢开口问。


    直到丹烟笑眯眯地进来禀道:“夫人,童娘子说想给您问安。”


    孟氏怔了怔,很快想起了这位童娘子是何许人物。没记错的话,论辈分她是庄氏的婶娘。


    “夫人,那我就先回去了。”


    就见庄氏冲着她含笑点头,目光却已经飘向了外面,像是在期待什么。


    出去时,正碰着童娘子被人带进来,见到她对方也很规矩地要福礼,孟氏却不受,拉着她对她点了点头,便快步离开了。


    等出了昭阳馆,孟氏的脚步慢了下来,若有所思地问身侧的婢女:“我记得,庄夫人的家就在京城?”


    婢女想了想,低声道:“庄夫人是陈家家生子,据说爹娘都还在陈府当差呢,想来就在京城。”


    原是如此。


    那童氏今日来访,大概是带来了庄氏家人的消息。


    难不成,庄氏是想邀她爹娘上门来做客?


    可王府有规矩,除正妃和侧妃,其余妾媵的家人不能轻易上门来,除非有正妃首肯。府里正妃还空悬,但庄氏的爹娘偏偏就是陈府的下人,即便钻了空子上了门,陈家那头只怕也会觉得颜面尽失吧?


    以王爷的脾气,大抵是不会同意庄家人上门的。


    这么一想,孟氏又有些同情庄氏了:“倒不如丁氏,爹娘都在府上,只要得宠,脱籍只是王爷一句话的事。偏她是陈家出身,家里人身契捏在旁人手里,是死是活都做不得主,等小陈氏嫁过来,更是由得人摆弄,没个自在。”


    说到这里,她不由想:有时她冷眼看着,觉得庄氏对王爷并没有太多的真情,那会不会,当日被送进英国公府,乃至送进国公爷房里,都只是陈家人捏着她身契和家人性命逼迫她的呢?


    这个想法让她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若是如此,那新王妃和庄氏之间,说不定压根没有情分,反倒有仇恨。


    但稍一细想,又觉得不大可能:王爷样貌家世都没得说,虽说是做妾,可到底是富家妾,吃穿住行都不曾有缺,阖府里挤破了头想叫王爷多看一眼的下人多的是。


    她心里想着,也不知是在向谁解释,又像是在劝自己——


    或许她只是觉得有些害怕,若是新王妃不是她们的靠山,反倒是敌人,那庄氏,当真能应付得来吗?


    而昭阳馆里,原本听说了明日能按期见到爹娘姐姐的青娆正高兴着,便听童氏吞吞吐吐道了一家人如今都闲在家中的事情。


    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等听完了缘由,青娆就立时冷笑了一声。


    算算具体时日,年前她娘被撸了差事的时候,大约就是王爷请封她为夫人的折子被批下来那时。


    一个是巧合,接二连三,就不是巧合能解释的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是没了差事?他们有没有受伤?”


    童氏忙道:“我大致瞧了瞧,又问了青玉侄女,她说没有,我也没瞧出端倪。若是您不放心,明日不如带上大夫一道过去,也好让您安心。”


    青娆微微松了口气,也赞同了童氏的提议。


    等丹烟将人送走了,她倚在大迎枕上好半晌没说话,面色阴沉得厉害。


    这事,要么是陈大夫人,要么是四姑娘,总逃不脱二人的手笔。


    她更倾向于后者,心里只觉得可笑。


    当日母女俩将她费劲儿地送进来,指望的就是让她遏制住方氏专宠的架势,不能让她一家独大,而如今,局面比她们当初料想得还要好,她们倒转过头来嫌她这个新宠碍眼了……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主子连个茶盏都没扔,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她的心绪极差,连空气都紧张得令人窒息。


    稍倾,她才淡淡开口道:“把盛女医叫过来。”——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89章 第 89 章 故人与喜讯


    正阳门内, 杨林胡同。


    胡同离国子监极近,是以林立了不少书舍和贩卖笔墨纸砚的铺子。


    穿着月白罗裙,挽着妇人发髻的女子敛眉挑拣着铺子里的笔墨, 问老板道:“都是熟客了,就不能便宜些?”


    老板笑得客气, 却并不让步:“秀才娘子,这读书人的东西您也知道,一向就是贵的。若是给您便宜了,我就要赔本了。再者,若是送人礼物, 总不好拣便宜的, 说出去也不好听。您说是不是?”


    碧荷的脸色不大好看, 只支吾着:“那倒不是, 我们拿来自己用的。”


    老板笑而不语。


    和这位秀才娘子打交道久了,他早知道对方是什么秉性。这位娘子和她的婆母袁氏,那都是一等一的会算计, 一文钱恨不得掰成八瓣使,且一年到头除了给人送礼时都不怎么登他的门,倒好意思说是熟客。


    能在这地段开铺子的, 都是后头有背景的。碧荷不敢得罪这老板,老板也不会过于咄咄逼人——普通的穷秀才也就罢了, 这家子还和翰林院的陈翰林连着关系,倒不好开罪。


    碧荷肉疼地掏了银子, 正还要说甚么,却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年轻妇人从一架华贵的马车上下来,扶着婢女打扮的女子进了对面的茶楼。


    她愣了愣,旋即只觉得血液往头顶上钻。


    那人虽戴着面纱, 可那身形,那眼睛,她怎么瞧得这么像庄青娆!


    想起这个名字,她就觉得心口一阵不舒服。


    当日她半推半就地应下了齐家的亲事,后来却在府里闹得很大,自己挨了打,不得不投湖明志不说,嫁过去后听婆母怨毒地提起齐和书也曾在外被人殴打泄愤过。


    婆母对此恨得牙痒,提起庄家一干人等,特别是庄青娆,就恨不得把她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


    可相公也挨了打,却偏偏仍旧忘不掉庄青娆。不仅对她淡淡的,有一回吃醉了酒,还梦呓着她的名字。


    碧荷为此心惊胆战了好一阵,生怕齐和书忽然反悔,哪一日再休弃了她。直到后来听人说庄家人把青娆嫁去了南边,这才安下心来。


    庄家人一副为了女儿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模样,到头来还不是嫌她丢脸,将她草草发嫁了?


    她问不出来庄青娆嫁给了什么人,想来想去猜测多半是对方上不得台面,庄家才不肯对外透露,就是从前极为倚重庄青娆的四姑娘,打她出了府后当着人前也再没提起过她。


    到这儿,碧荷心口的郁气才出了大半。但她没来得及高兴太久,就发现了婆母袁氏的真面目。


    一开始,有离经叛道,生得一副祸水容貌的庄青娆挡在前头,袁氏看她是怎么看都满意,嘴里不住地说要把她当亲闺女疼。


    可等齐和书中了秀才,一切就开始变得不同了。


    老家的县太爷夸赞了齐和书的学问,袁氏的尾巴就翘到了天上,只觉得举人的功名是手到擒来,到时齐和书甚至可以谋个官身。


    这样一来,从前觉得千好万好的碧荷一家,在袁氏眼里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亲家了。她怎么想,都觉得儿子的亲事太仓促了些,合该等一等,将来娶个官家小姐才是。


    碧荷也害怕齐和书有这样的念头,对着袁氏的刁难和挑刺,只好忍气吞声,还动了大夫人赏她的嫁妆,用来贴补齐和书读书的束脩,袁氏说话这才好听了些,没再指着她骂。


    等齐和书乡试落榜的消息传来,袁氏那股子得意劲儿一下子就没了,可话里话外,却指责碧荷没照料好齐和书,才让他乡试前得了风寒,状态不佳。


    实则那场风寒带来的病症早就好全了,可袁氏无法接受,只能将原因归结于风寒。


    碧荷忍了许久,等结果一出来再也忍不住了,掀了桌子就和袁氏吵了一架,把袁氏唬了一跳,再没想到瞧着温温柔柔的碧荷还有这样的脾性,嘴里直念叨着自己瞎了眼,娶了她这个悍妇进门。


    碧荷发作了一场,心里也不是不后怕,可等进了屋,却见齐和书难得正眼瞧她,淡淡道:“你早该如此了。”


    她一怔,本来并不怎么委屈,一听这话却酸了鼻子,气得跳脚:“你存心看我笑话是不是?看着你娘磋磨我,你很高兴是不是?齐和书,当日又不是我上赶着嫁给你,是你娘在夫人面前求了我,我才点头应的!你自己不能称心如意,没道理把气撒在我身上!”


    她原以为他就是一心读书,看不见这些婆媳争执的暗涌。可恰恰相反,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却只装作看不见。


    碧荷只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她歇斯底里地问:“倘若这几个月来,被你娘刁难的是你的心肝庄青娆,你还能这么坐得住吗?”


    齐和书沉默了下来。


    他自然受不了青娆被刁难,所以他当初自以为是逞英雄般地和他娘抗争,却没想到中了亲娘的圈套,一手葬送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亲事。


    所以后来,他就不愿和他娘争了,倒不如安安静静当个看客。


    但此刻看着碧荷,他恍惚了一下,仿佛才意识到,眼前的女子已经成了他的妻子,虽然感情不多,却已经不是外人了。


    是以等一家人在一道用完饭时,一向沉默寡言的齐和书破天荒地开了口,一句话就让袁氏的脸色难看至极。


    “娘,你和碧荷若是还这么日日闹下去,我永远都中不了举人。”


    袁氏气得差点晕过去:“呸呸呸!你说什么晦气话呢?”


    齐和书很平静:“我只是说实话而已。乡试之前,你整日和外人吹嘘,弄得门庭若市,我实在也没什么读书的心思。”


    袁氏再没想到,一手养大的儿子竟然将科举不第的原因归在她身上,她气得摔了筷子,当场离席。


    碧荷也惊呆了,再没想到相公会对婆母说出这样的狠话,心情很是复杂:这是为自己撑腰吗?


    齐和书望着母亲气冲冲离去的背影,眼中的愧疚一闪而过:娘对他很失望吧……可曾经有一个人,也对他很失望。她似乎被赋予了一个很不好的结局,娘也许不欠他,却欠了她的。


    而袁氏回到屋里,却是越想越气:从前只觉得庄青娆是个狐媚子,却没想到碧荷也是个爱拨弄是非的,竟能哄得她儿子对她恶言相向……


    婆媳俩的关系自此就降到了冰点,碧荷心里虽感动,却也不能坐视一家子将日子过成这样,后来也许是她在大夫人面前还有几分脸面,大夫人竟然说动了陈家旁支的大人,翰林院的陈弘经大人出面,收了齐和书做弟子。


    陈翰林官职不高,学问却是最扎实的,齐和书拜入他门下后,功课几乎是突飞猛进。


    袁氏如获至宝,对碧荷的态度才慢慢缓和了下来。只是从前惯出的毛病不好改,一寻到机会,她总要想着盘剥碧荷的嫁妆补贴家用。


    对此,碧荷也是十分不乐意——齐家明明家底很厚实,婆母怎么就这么抠门!


    但母子俩闹过一场后,袁氏就再没跟她硬碰硬过,只是时不时地递个软刀子,她怕被邻里戳脊梁骨,偶尔也就应了。


    当人儿媳妇,难免就要吃些哑巴亏。她想,即便是庄青娆当初如愿嫁进来了,有丈夫的支持,可孝道压在头上,她的日子大概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而转念一想,她此时说不定在地里刨食,过得比寻常农妇还不如,她心里就舒坦了不少。


    可碧荷再没想到,今日会在杨林胡同再见着她,且后者全然没有落魄的模样,而是身着锦缎华服,鬓戴宝石头面,一举一动比陈大夫人还要更像贵妇人。


    她不敢置信,将铺子老板的话抛之脑后,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


    兴隆轩的伙计便笑着迎了上来,她摆摆手,目光追随着那群人,想跟着上楼去,可伙计却拦住了她:“这位娘子,楼上雅间都已经被贵人预订了,不能上去。”


    贵人二字一出,碧荷的心就像被蚂蚁咬了一口般的刺痛,她深吸了口气,平复了面色,找了个能随时看见有人上楼或下楼的位置,要了一壶茶水。


    不多时,就见几个熟人进了茶楼,径直要上楼,同样被眼尖的伙计拦了下来。


    而这些人却出示了一个帖子一般的物什,伙计一看,态度立时就变得谦卑起来,亲自将人带上了楼。


    碧荷抿了抿唇,看见庄青玉扶着崔妈妈上了楼,满脸写着雀跃,眼神顿时如淬了毒般。


    怎么可能?


    不是说庄家将庄青娆远远发嫁了,前些时候,庄家一干人等还得罪了主家,纷纷丢了差事吗?


    那庄青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京城,还和什么贵人扯上了关系?就连这座大茶楼的伙计,也待庄家人如座上宾。


    她近乎是魂不守舍地出了茶楼的门,路上踉踉跄跄,好几次差点撞到人。


    到了家门口,袁氏一见她空着手回来,眉头就竖了起来:“你跑到外面闲逛了大半日,什么都没买就回来了?你不是在和哥儿跟前打了包票,送给陈翰林的礼物都由你一手包办了吗?”


    碧荷愣了愣,低头一看,才想起自己方才失神,付了钱却把东西落在了那铺子里。


    她看着袁氏,动了动唇,想将庄青娆回京的消息道出,可想起她满身珠翠环绕,到了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袁氏有多势利,她是知道的,若是叫她知晓庄青娆发达了,还不一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碧荷摇了摇头,道:“东西忘拿回来了,我这就去拿。”说罢,也不和袁氏顶嘴,就匆匆离去了。


    袁氏眯了眯眼睛,想不出什么由头,只好低低呸了一声:“年纪这样轻,就忘性这么大,整日里心思也不知道放在哪上面……”


    抱怨了一句,想起碧荷的嫁妆单子,心里到底舒坦了些。若是当日娶了庄青娆那个狐媚子,恐怕她早就哄着她儿子把她的棺材本都掏空了……


    碧荷虽也有不如意,胜在嫁妆丰厚,也能贴补家用,比起庄青娆好了不止一筹。


    袁氏心里宽慰着自己:婆婆和儿媳本就是生来不对付的,她婆母待她不好,她对儿媳妇自然也不会好,比起娶进门来当祖宗供着的庄青娆,果然还是这个和儿子没什么感情的碧荷省心。


    ……


    兴隆轩二楼雅间。


    青娆却不知道自己戴着面纱还惹出了这一场风波,她坐在雅间里,翘首以盼等着家人的到来。


    外头忽地传来丹烟的笑声,紧接着便有人推门进来。


    丹烟笑眯眯地道:“夫人,您瞧是谁来了?”


    青娆局促又慌张地站起来,看清了爹娘的面容后,眼泪就自两颊滚落。


    短短一年而已,爹娘却像是老了好几岁。


    她顿时跪了下来,垂泪道:“女儿不孝,连累爹娘为我操心受累。”


    崔氏起先还有些不敢认,她从不知道,幼女戴上这华贵艳丽的珠翠,会是这样的明艳大方,简直像是宫里出来的娘娘似的,那样的遥远。


    等见她睫毛一眨就落了泪,当着满屋的下人就要跪她,崔氏才认出了那股子稚气,忙不迭地将人扶起来,抱怨道:“都是当主子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庄重?”


    又拿了帕子,小心地给她拭泪。


    庄秉义也红着眼睛,微笑地看着她。


    姐姐青玉扶着郑安的手进来,一见她这模样就做了鬼脸:“你可别哭,哭起来比我丑多了。”仍旧是没个正形。


    青娆破涕为笑,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她仿佛在梦里见了无数次。在大宅内孤立无援,腹背受敌,还要违心地战战兢兢奉承主君的时候,她所思所想,都是盼着能和家人再度重聚。


    终于被她等到了。


    她忍不住伸手将母亲抱紧,像个孩子一般,抱着她呜呜哭了起来。


    丹烟早在青娆准备下跪的时候便打了眼色示意下人们退下去,关了门后,听见里头传来庄夫人低低的抽泣声,她也微微动容,低声唤了人去准备热水,一会儿端进去给夫人净面。


    等青娆哭够了,崔氏才叫人进去,亲自帮女儿净了面。


    “多大的人了,还能哭成小花猫。”崔氏点点她的鼻子,语气里有些宠溺。


    青娆就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拉着她的袖子不放。


    当日从京城走之前,她故意惹母亲生气,好叫家里人反应不过来她的困境,可最后还是被母亲发现了。她心里一直怕,母亲会对她失望,再瞧见她也会对她淡淡的,毕竟,后来的家书上,母亲说的话都很少。


    可这一会儿,她的心才安定下来。她再是不听话,再是自作主张,母亲也总是向着她,挂念她的。


    此刻,她仿佛有了最大的依仗,望着爹娘姐姐的眼神,便如一个初生的小猫似的,满满都是依赖。


    崔氏原本还在欢喜孩子没怎么被富贵窝改变,可一细想,又开始为她担心起来:这一副傻傻的模样,和在家里做姑娘时一般无二,方才看底下服侍她的人再恭敬不过,该不会背地里也都在蒙骗她这个傻姑娘吧?


    青娆不晓得她娘已经在担心她太蠢被下人骗了,她看了一眼姐夫郑安,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比起爹娘,姐姐青玉的气色看起来比从前还要好,可见郑安婚后十分照顾她,没让她吃什么苦头。


    她扫了一眼郑安始终扶着青玉的手,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扫了一眼,便笑着道:“爹娘,姐姐、姐夫,今日出来,我专程带了府医,不如让她给你们诊诊脉,看看身体如何?”


    说话间,便让丹烟将盛女医带了进来。


    盛女医原是她在襄州府里收拢的大夫,她年纪轻,家学却渊源,只是亲长因意外身故,她在襄州城里的医馆被同行针对闹事,她恰巧听下头人说起,有心收拢人才,故而出手替她解决了事情,挽回了名声。


    盛女医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世道她一个女子没有靠山很难撑得住,索性就投效了她。


    府里环境复杂,青娆本就需要靠得住的府医,可原先那些人都根深蒂固,和各方都有联系,黎大夫人品倒算周正,可年纪大了脾气怪,连周绍的面子有时都不怎么给,青娆就更用不起了。


    盛女医此时来投效,青娆自然是喜出望外。她不仅给她额外开了一笔月例银子,每回的诊费也都很丰盛,不仅如此,还私下寻了不少珍贵的医书送给她。


    毕竟医术一般都是家传,即便她给了银两,那些老资历的大夫也不会为了几两银子将东西教授给盛女医,怕的是对方学出来砸了他们的饭碗。


    所以那些装订成册的医书,就显得格外珍贵了。


    千金市马骨,盛女医原本只是趋利避害,见青娆这样看重她,渐渐也捧了一颗真心,愿意为她鞍前马后。


    崔氏本有些讳疾忌医,可拗不住青娆的撒娇,只好让盛女医看了。


    看完庄秉义夫妇,盛女医的脸色都没什么变化,只笑道:“老爷太太年岁见长,平日里要少做些劳损身子的活计,悉心将养着,身子骨就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


    可等把了青玉的脉,对上身后郑安紧张的眼神,盛女医的表情就变了。


    青玉不明所以,见状也有些害怕起来,瞪大了眼睛:“盛大夫,我是生病了不成?难怪我这些日子总觉得怎么睡也睡不够,吃饭都不香了,有时多吃两口还想吐……”


    盛女医见她都没怎么问,青玉就先自己把症状噼里啪啦地抖落了出来,眼里就多了些笑意。


    她又低声问了青玉平日里月信的日子,这才转头看了一脸紧张的庄家夫妇和若有所思的青娆一眼,旋即笑眯眯对着青玉道:“您多想了,这并不是病,而是您有喜了。细算日子,大约已经有两个月了。”


    青玉眨了眨眼,看看一脸果然如此的郑安,再看看面带笑意的二妹,伸手慢慢捂住了脸。


    完了,丢人丢大发了。


    青娆却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笑嘻嘻地道:“恭喜你,我要做姨母了!”


    青玉这才后知后觉,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笑意爬上了白里透红的面颊——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90章 第 90 章 “她早就与人做了妾”……


    一家子说笑吃喝间, 时间过得飞快,眼看着天色要暗了下来,崔氏站起了身:“王府里规矩大, 纵然这事王爷知道,你也不好在外头久留, 还是早些回去罢。”


    青娆拗不过亲娘,只得应了,又和姐姐咬耳朵,道明日再送些坐胎的药材让胡万春带过去给她,要她一定保重。


    青玉也只是惊喜了一会儿, 很快就又恢复了那没心没肺的样子, 饭桌上什么稀奇东西都敢吃。


    青娆看得摇头, 等要散了, 只好留下姐夫郑安单独多叮嘱了几句。看姐姐这模样,便知道郑安将她照顾得很好,否则光是家里这几件事, 青玉就该着急上火得不成样了。


    郑安自然是什么都一口应下。他早察觉出妻子可能是有身孕了,只是近来事多,他不敢声张, 怕叫有心人知晓了又闹出事端来。今日有王府的府医诊断,倒让他放下了一颗心。


    青娆交代完了话, 正准备走,郑安却接着道:“二妹, 近日家里的事是何人所为,你应该很清楚。”


    青娆顿住脚,她看了一眼郑安便收回了目光:“我知道,这笔债, 我会让她偿还的。只是,此刻还不是时机。”


    她是身份上的弱者,此刻和她对上,哪怕是有周绍的宠爱,也无异于以卵击石。


    郑安却摇了摇头,神色凝重:“我同你说这个,并不是要立刻报仇。”哪怕,他在得知妻子差点被人害了的时候,恨不得提着刀闯进陈府内院血洗陈府。但他也清楚地知道,此刻的庄家没有丝毫的自保能力。


    一张薄薄的契书,便能让他们上天下地都无处逃窜,即便是得了一时之快,后头也是无穷无尽的炼狱。


    想要复仇,他们就不能是陈府的奴仆。所幸,二妹足够能耐,成郡王也同样恳切地想替她谋一个出身,至少,庄家人绝不能是贱籍出身的奴仆。


    青娆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郑安慢慢道:“二妹,你要想个法子,让四姑娘出嫁时把我们全家也带上,做陪房。”


    留在陈府,身契留在陈大老爷大夫人手里,落在陈府名下,那才是一点指望都没有,只能由得他们拿捏。陈大老爷是个成熟的政客,一旦发现青娆有噬主的危险,一定会不择手段将庄家攥在手里。


    但去了成郡王府,哪怕是作为王妃的陪房,身上也会打上郡王府的烙印。


    而郡王府唯一的话事人,目前是与他们站在一边的,这比什么都要紧。


    “我知道了。”青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她隐隐觉得郑安还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但她并不怀疑郑安的用心——自小到大,她都看得出郑安对姐姐的一片真心,若非如此,寻常男儿哪有肯上门做人赘婿的,郑安也并不是毫无前途可言的废物。


    连周绍都愿意将要紧的差事交给他来办,可见他的能力。


    那这个提醒,便就是不能忽视的讯号了。


    *


    夜里,碧荷翻来覆去都毫无睡意,窸窸窣窣间,听得身侧的丈夫含糊问:“怎么了?”


    她一惊,想起从前丈夫酒醉时还梦呓着庄青娆的名字,诋毁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遮掩道:“晚间茶水喝多了,睡不着。”


    齐和书低叹一声:“你这毛病早该改掉。”他拧了拧眉:“明日先生要考校我的学问,我先去侧间睡了。”说罢,便起身下了榻。


    碧荷坐起来,望着丈夫丝毫不留恋地去了侧间歇息,心里很不是滋味。


    放在平日里,她并不会计较这些,反而会觉得丈夫上进,以读书做学问为重,是好事。


    可白日里见着了庄青娆,她却忍不住去想,倘若今日,与他同床共枕的是她,丈夫还会不会这样毫无留恋,只嫌她少眠碍事?


    想来不会罢。


    说不得,还会将她拥在怀里,哄她入睡。


    碧荷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翌日一早起来,没理会婆母袁氏给她安排的活计,从家里拿了两包点心便要出门:“今儿要进府去给大夫人请安。”


    袁氏斥责的话刚要出口,闻言只得强笑一声:“你有从前的情分,是该多进府去走动,免得夫人忘了你。只是咱们家还得供养和哥儿读书,到底底子薄,去得太勤也不好。”


    他们打点着陈家的生意,从中捞油水,自然得捧着陈府。虽不比从前为奴为婢的时候,但每每上门也得带着礼物去,碧荷每回带的都是精致的东西,去得勤了,袁氏也觉得肉疼。


    这两包点心,还是她昨日排了许久买回来准备给儿子吃的。


    碧荷早有了说辞:“昨儿在街上遇见了夫人身边的姐姐,她同我提了一嘴,说是陈翰林性子喜静,有些不想指点相公了。虽说是老爷夫人定下来的事,陈翰林没那么容易推脱,但到底怕事情有变,耽搁了相公举业,今儿可不得进府一趟,探听探听,免得出了岔子。”


    袁氏一听,那还了得,不仅对那上门礼大方起来,还从屋里取出来个小小的玉摆件,道:“若是夫人不松口,你便把这东西送给府里的总管,他在老爷跟前有体面,说上一句好话比什么都管用。”


    嫁进来这么久,碧荷还是头一回从袁氏手里拿到这么贵重的东西,成色这么好,想来是家里压箱底的物件。


    她一脸忧心忡忡地应下了,心里却欣喜,想着当了银子回来,就成了自己的私房了。


    不过这欣喜等进了陈府后,便飞速消散了。


    她进府,为的是向夫人探听探听,庄青娆究竟是嫁去了什么地方,怎生有那样的造化。


    也不知能不能探听出什么。


    还未走到正院,却有人笑眯眯地迎了上来:“这不是齐秀才家的娘子吗?今儿怎么得空进府来了?”


    她脚步顿住,认出这是九如院的红湘,四姑娘身边的一等丫鬟。


    “妹妹何苦叫得这样生份?想来原是我不好,许久没去给四姑娘请安了。”碧荷也拉住了她的手,一副姐妹相亲的样子,心里却很受用红湘的尊敬。


    四姑娘被册封了郡王妃,不日便要出嫁了,听说大夫人为了教导四姑娘,府里的中馈已经全权交给了她,担心的便是她嫁过去管不好偌大的郡王府。


    红湘等人的身份跟着水涨船高,在家里外面都有体面。她肯恭维自己,碧荷自然也说了几句客套话。


    哪知红湘却不依不饶起来,笑嘻嘻地拉住了她的手:“姑娘前儿也念叨起娘子您呢,娘子既然有心,不如去九如院里坐坐?”


    碧荷心急如焚,却又推脱不得,只好强笑着应了。


    心里却想着,四姑娘一向重用庄青娆,在她跟前可不能露出马脚,否则反倒弄巧成拙。


    路上,红湘却同她谈天说地,半点没有平日里嘴紧的模样。她留了心,便听她似是不经意提起:“……这些天府里变动也大,就说庄家的那几个,庄管事和崔妈妈接连犯了错,就连青玉也闯了祸,自个儿悻悻地辞了差事家去了。”


    碧荷暗暗吃惊。


    照理说,四姑娘主持中馈,手底下得力的人都该鸡犬升天才是。庄青娆虽不在府里了,可从前却极得四姑娘喜欢,庄家即便不高升,也不该被撸了差事才是……


    难道是院子里的丫鬟们内斗,有人看不惯庄青娆,牵连了庄家人?


    红湘这么说,难不成是怕她在四姑娘跟前说漏了嘴,反倒救了庄家?


    碧荷便诧异了一瞬,又笑道:“说起来,四姑娘身边的几位姐妹家里也不是没有得力的人,有些差事,自然该自家人担上才稳妥。青娆从前再好,究竟不在府里了。”


    红湘看了她一眼,却轻蔑地笑道:“哪里是为这?这府里的差事再好,能比郡王府的好?但凡得用的,姑娘都得带着去郡王府做陪房。庄家人有今日,说白了,是姑娘恶了她们而已。”


    碧荷一怔,嘴上敷衍道:“做错了差事,这般不用心,被主子厌恶也是理所应当。”心里却飞快地算计了起来。


    等进了九如院正屋,她一进门就给四姑娘行了磕头大礼,四姑娘连忙上前来扶住她:“不年不节的,碧荷姐姐这是做什么?”


    “赐婚的圣旨已下,论礼,如今该唤姑娘一声王妃。这个礼,姑娘怎么都受得。”


    秀才见县令不用跪,可她不过是秀才娘子,四姑娘更是圣旨册封的超品郡王妃,她跪一跪,也没什么。


    四姑娘亲自将她扶了起来,拉着她坐到了炕桌边,命人上了好些瓜果点心,笑道:“你可是许久没来我这儿了,可见是生份了,只记挂着母亲,不记挂我了。”


    她语气嗔怪,笑起来如邻家妹妹般亲切甜美,竟令碧荷下意识有些惭愧:她每次进府都是指望大夫人多拉拔齐和书,四姑娘是内宅姑娘说不上话,她自然不会登她的门。多上一家门,就得多置一样礼,袁氏那里,又不知道如何闹腾。


    碧荷便将带来的点心递给红湘:“姑娘也尝尝外头的点心,我排了许久才买到的呢。”


    陈阅微自然知道她没准备登九如院的门,这礼自然也不是给她的,便笑笑:“婚期将近,宫里赐的嬷嬷管得严,外头的东西不让我碰。倒是母亲素来爱这一口,姐姐一会儿不妨带去给我母亲。”


    碧荷微微松了口气,心里更是感动四姑娘的体贴。


    她望着四姑娘两颊的小梨涡,心头顿了顿,到底没忍住,试探着开口道:“姑娘如今身份不同了,嫁去王府也要带更多的陪房,不知身边的人可置全了?”


    她这话开口,不知情的人还当她是想引荐自己的亲眷,不作他想,也得罪不了九如院里的人。


    四姑娘却似想起了什么烦心事,黛眉微笼,叹息道:“原是准备齐全了,只没想到,庄家是不中用的,在府里待这么多年还能犯这样的错,实在让人失望……”


    碧荷心中一喜,却还没放松,又劝道:“这事我也听说了,只是青娆妹妹毕竟在你身边这么久,看在她的面子上,姑娘您对庄家人总是要留情面才是。”


    四姑娘却拉起了她的手,感动道:“碧荷,还是你心善。当日的事,说起来我真是没脸见你……青娆虽无辜,你岂不是更无辜?可怜你险些去了半条命,还要受人指指点点……”


    闻言,碧荷顿时鼻子微酸。


    她自然也觉得委屈,当日虽然是她将错就错,在大夫人跟前成全了自己,可放眼阖府,哪家人会像庄家这么大胆子,由得庄青玉在人前那么欺负她,还口中不干不净坏她的名声……


    她是夫人身边的人,代表着夫人的颜面,即便是她抢了庄青娆的相公,庄家人也该忍气吞声,维护夫人才是。


    最后逼得她不得不跳河来自证颜面,也间接导致婚后婆母袁氏对她极为不满,三番五次地找茬。


    她心里怨怪着庄家人,见四姑娘口中有维护自己的意思,更是觉得自己赢了庄青娆。


    又听四姑娘叹道:“青娆从前是个好的,如今……不提也罢。时日久了,我也真是对她没什么情面了。”


    “这是为何?”碧荷坐直了身子,照她想来,庄青娆若是被庄家人随意发嫁了,在四姑娘眼里定然是受了委屈出府的,怎会磨灭了情分?想起昨日的情形,她忍不住问:“说起来,我还不知道青娆嫁去了哪一家。”


    四姑娘却闭口不谈,见她又多问两句,还笑道:“怎么今儿一直提她,倒像是你在哪里见了她似的。”


    陈阅微本是想借机拉拢碧荷,才叫人去正院前头拦了她过来,正打算将重利抛出,引诱碧荷为她所用,却听后者石破天惊地开口道:“昨日,我在杨林胡同那儿瞧见了一人,穿戴不凡,瞧着倒像是青娆妹妹。”


    陈阅微一愣,微微眯起了眼睛,又笑了笑:“定是你瞧错了,她如今嫁了大户,不比从前,若是她夫家知道她随意出门,也会怪罪她,她哪里有这样的胆子?”


    碧荷原本有些后悔将见到青娆的事说出,一听大户二字,心中嫉妒她的好运道,忙问道:“不知是嫁去了哪一家?我是万不会瞧错的,不光有她,连庄家四口人也都在那儿,定是约好了要碰面的。”


    她不免兴奋地想,若是她知道了是哪一家,再将庄青娆私自出门的事告诉那家,只怕她也没好果子吃。


    陈阅微的表情就彻底冷淡了下来。


    她将庄青娆安插到英国公府后,她一路成了宠妾,寄回来的书信却少,如今回来了,不说上门来拜见她,倒私底下偷偷去见庄家人。


    可见,成郡王当真是把她的心给养野了,她连自己的主子是谁,都给忘了。


    末了,像是被碧荷磨得没法子,四姑娘只好低声道:“这事儿却是不好往外传……青娆她,是给大户做妾去了。”


    ……


    “娘子,娘子!”纪嫂子远远看见碧荷的身影,便匆匆迎了上来,低声道:“今儿秀才公回来得早,太太和他说了几句,脸色就难看得紧,嘴里念叨着娘子的不是,说甚么娘子诓骗她……”


    碧荷神思不属,魂不守舍着,猛然听了纪嫂子的话也没什么反应,直到后者着急地拉了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顿觉不妙。


    为了进府,她的确扯了谎骗了袁氏,说陈翰林不待见相公。却不曾想相公回来这么早,婆母疑心又重,怕是试探之下发觉了她扯谎,在家里闹了起来。


    这纪嫂子是袁氏赁来的厨娘,只管家里的三餐,并不曾卖身。


    袁氏身边没有买丫鬟,倒是偶尔和纪嫂子说话,碧荷恨婆母爱作妖,便使了银子买通了纪嫂子,后者便时不时地与她通风报信。


    “多谢嫂子来告我。”碧荷感激地一笑,一时拿不出银钱赠她,只得暗示晚些再给。


    纪嫂子也不以为意,太太袁氏是个抠搜性子,秀才娘子也没好到哪去,但究竟是身份压死人,秀才娘子怕被太太这个婆母随意拿捏,便只能使银子让她做这个耳报神。这是长久的买卖,她也不急于一时。


    等碧荷回到家,还未坐下来喝口茶,便见袁氏怒气冲冲地奔了出来:“你当真生了一张巧嘴,愣是敢把黑的说成白的。我儿与陈翰林师徒情分好着呢,今儿陈翰林还考校他学问又赠了书,你说,你拿着我的东西,是不是回去贴补娘家了?”


    齐和书坐在一旁,脸色也不大好看,却是觉得碧荷胡乱攀扯,假借他的名头去折腾母亲。


    碧荷本就还没来得及卖那玉摆件,闻言立时红了眼睛,把东西从怀里拿了出来,呜呜哭了起来:“娘,您怎么这样冤枉我?我娘家不缺吃不少穿,我怎么会骗您的东西去贴补娘家?我向天发誓,昨儿当真有人在我面前说了那事,我这才辗转难眠,一大早就进府去打听消息……”


    袁氏见了那玉摆件,脸上怒色才消了些,拿起来左右看了看,又问:“和哥儿一早便同你说了,今日陈翰林要考校他的学问,你又怎么会被人骗?”


    碧荷叫屈:“陈翰林性子古怪,不爱热闹,我听相公这么说,还当是陈翰林要寻借口将他打发了,怎么能不急?”


    闻言,齐和书眉头拢起,开口道:“娘,碧荷也是关心则乱,您不该这样想她。”


    袁氏只好道:“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你该同你家相公商议过后再去做,妇道人家自作主张,没个规矩。”


    碧荷一副谦虚受训的模样,听了教诲后,跟着齐和书回了房。


    哪知在外头向着她的齐和书,一进屋就沉了脸色,问:“你是进府去见大夫人的?”


    碧荷一怔,下意识说谎道:“自然。”


    齐和书就笑了,眼神没有什么温度:“还去了四姑娘院里吧?你身上沾染的香料气味,只有九如院里有。”


    碧荷抬眸看着他,刚想问他如何知晓,紧接着便想通了:大夫人的确是不爱焚香的,而庄青娆是九如院的大丫鬟,身上想是常常带着这种香气……


    她本还对在陈府听到的事情恍惚不已,闻声忽然恼羞成怒骂道:“枉你饱读圣贤书自封君子,私下里却衣冠禽兽做派,怎么,原来你与那贱人早就无媒苟合,厮磨到一处去了?齐和书,你莫要忘了,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你与我同床共枕,魂儿却都在旁人身上,你怎么对得起我?”


    齐和书面露愕然,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骂的人是谁。


    他脸色微沉,警告地开口:“你休要胡说八道,我与她,从来就没有过逾矩的事情。她一向本分守礼,绝不是你想的那般人。明明是我们对不住她,你作甚一副泼妇做派,青口白牙污人声誉?”


    听得第一句,碧荷本还缓了脸色,哪知后头还有这么多戳人心肝的话等着她,她怒气上头,再顾不得陈四姑娘的什么叮嘱与顾忌。


    冷笑了一声:“倒难为你把她瞧成心肝宝贝般,半个不好的字都听不得。甚么本分守礼,真是天大的笑话!你还不知道吧?她早就与人做了妾,与你本分守礼,想是瞧不上你的出身,舍不得将那副身子给了你……”


    话毕,就见齐和书红着一双眼睛看着她,脸色青白:“你在说甚么胡话?甚么做妾?”


    他和青娆一道长大,自然知晓她的志气。她生得那样漂亮,就是府里的公子也有觊觎她的,不过是看她是九如院的人不好收用,才没敢开口。可若她有这样的心思,她早就成了陈府的姨娘了。


    碧荷这样诛心的话,简直就是在玷污她!


    她先前同他说过,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不再以奴仆之身为人差遣,在外头过平民百姓的日子。


    碧荷心中咯噔一声,顿时后悔话赶话将这事抖落了出来,可话一出口,想再遮掩过去,却是没那么容易了。


    ……


    “人送走了?”


    见红湘折返,屋子里正在说话的主仆二人停了下来,四姑娘开口问道。


    红湘应声是,道:“奴婢瞧着,碧荷连路都要走不稳了。”


    陈阅微勾了勾唇。


    原本不过是想借机拉拢碧荷,将齐和书这颗棋子利用起来,哪晓得碧荷竟还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惊喜,让她瞧出了庄家人的不安分。


    起先,她不过是迁怒庄家人而已。


    她将青娆送去襄州府,为的是辖制方姨娘,可没想到,她这样出息,不仅压住了方姨娘一头,还在短短时日就哄得周绍那样的人为她请封。


    一个婢女出身的贱妾,竟也配?


    她没能压住心中的不快,便示意底下的人教训了庄家人一番。只是没想到,青娆会私底下与庄家人见面。


    这样一来,事情倒是不好办了。


    只可惜老王妃和鹤哥儿都没有跟着上京来,她是待嫁之身,没有由头,没法进郡王府的大门,倒纵得庄青娆在王府里独大。


    陈阅微眯了眯眼睛,放下了茶盏:“明儿让院里的小满去一趟成郡王府,就说找她表妹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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