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告发
丁姨娘不知缘由, 见周绍出去了,视线不再盯着自己的脚尖,反而往屋内陈设四处打量起来。
她来昭阳馆来的少, 从前也未曾留意,庄氏这里的东西竟然样样不简单, 扫一眼下去俱是有来头的好物件。
瞧这模样,赶上当日的方氏只怕也不是痴人说梦。
庄氏正含笑吩咐着丫鬟将桌上的两个匣子收起来,那丫鬟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将其中一个露出一角来,微微吸了口气。
丁氏也被吸引了目光, 看清了里头满匣子的红宝, 脸上的笑就有些挂不住了。
这样的东西, 以庄氏的家世必然不是她本就有的。又原置在外头, 只怕是国公爷新赏的。
据她所知,国公府的库房里头现在也没有这样好成色的红宝了,可见是国公爷新得的, 竟就巴巴地送来讨庄氏喜欢。
就见庄氏眼波流转,瞧见了她的表情后神情一顿,紧接着便笑道:“爷新赏了些宝石说给我做首饰, 只是这样多,我哪里穿戴得过来?姐姐管着全家, 多有不容易,下头的人有不少爱作怪的, 不如拿些回去也做一副首饰戴,但凡懂些眉眼高低的,就不会冲撞了姐姐。”
庄氏生着白莹莹的一张脸,说话时脸上隐隐带笑, 眉目间尽是温柔婉然,并不曾露出半点嘲讽之色。
可丁氏心里本就不痛快,听了这一番话并不觉得她是在示弱,反而疑心她故意炫耀,再加之娘家的事横亘在她心头,她总觉得庄氏是在意有所指,看穿了她拿正院的下人们开刀敛财的事情,开口的话就愈发不客气。
“既然是国公爷赏你的,你尽管拿去做头面戴就是了,拿给我像什么样子?”丁氏冷哼一声,“至于管家之事,我虽不敢说有多能干,可手底下的人都是一颗真心向着国公府的,总不会添什么大乱子,妹妹就不必多操心了。”
话毕,便见庄氏神情中闪过一抹委屈,她还未来得及得意,便听见国公爷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来:“当真如此?底下的人,你都敢给她们做担保?”
丁氏怔了一下,未曾想到周绍这么快就去而复返,想起她方才说话时的语气,不免神色慌乱地站起来:“国公爷……”
男子冷着一张脸,压根没理会她,大步走到青娆身边,捏了捏她的手心以示安慰。
青娆眸中微红,却还扯了扯唇,对他一笑:“爷这是怎么了,年节下可不兴动怒。”
男子扫一眼因他面带愠色噤若寒蝉的下人们和惶惶不安的丁氏,再瞧一眼强撑着笑容劝他的青娆,心中很是不悦。
这小猫从前且敢张牙舞爪刺挠人,连方氏都敢大着胆子顶撞,如今倒换了脾性,还肯打落牙齿和血吞。
姑娘家盛满忧色的曈眸望着他,他才缓了口气,猜度她大抵是因他这阵子太不顺,不肯叫他为这些许小事烦心。
若放在平日里,他自然领了她的好意,也不想叫外头人说她的闲话。
但往日里他也并未瞧出来,一向温良的丁氏对不如她的姨娘还有这样一张面孔。想是今日这样的事不是头一回发生,她才不敢往玉喜轩走动,还要拿他赏她的东西给旁人做面子。
想到这里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轻哼一声,捏着她的脸道:“少在这里借花献佛,爷给你的东西,你怎能轻易给旁人?”
表面上是在冲着庄氏发脾气,一旁的丁氏见他旁若无人的做派和一句“旁人”,便先白了脸。
青娆听罢便知他因高永丰的禀报心情不好了,便乖巧无话,只亲自给他斟了茶奉上,眼儿不眨地望着他。
明知她是没出息故意做和事佬,还是不忍拂她面子,到底接下了那杯茶饮了一口,放下茶盏时脸色稍霁,对着丁氏开口道:“你随我去玉喜轩,有些事需要你亲自料理。”
丁氏愕然,茫然地望着他,到这会儿才缓过味儿来,晓得约莫是出事了。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事,国公爷还要遮掩一番不肯明说,非要去玉喜轩再料理,顿时心间生出极不妙的预感。
却不敢当着庄氏的面问出来,反倒彻底坏了事。
见两人一前一后出去,青娆面色沉静地从丫鬟手里拿了个暖炉,提着裙子穿过银砌玉碾的栏杆屋舍,在院门前含笑递给周绍:“爷,外头寒气重,您千万保重身子。”
外头又飘起细小的雪花来,高永丰正撑起一把玄布大伞,便见庄姨娘快步赶过来走到国公爷跟前,仰起的眉眼如国公爷书房里挂着的那幅桃花图,娇柔俏美不消多言。
国公爷敛着眉头收下了庄姨娘的手炉,将人拢到自个儿的大氅下低语了几句,便扬声吩咐道:“扶你们姨娘回去,好生伺候着。”
众奴连声应是,蹲身送国公爷离开。
高永丰分明听见,国公爷许诺了庄姨娘晚间还要回来陪她用饭。
他心里惊讶不已,再没想到他方才禀报了那等要命的事情后,这位主子还能有本事拴住国公爷的心。
一时间,对昭阳馆更是高看了一分。
或许,日后国公爷心情不好的时候,他能多提提这位主子来救火,免得外书房一众伺候的小厮管事们动辄个个走路都不敢发出动静,生怕被国公爷给发落了。
但旁的也都是之后的事情,眼下这桩事,才真是棘手。
一侧,脸色越来越难看的丁氏却没心思再去拈酸吃醋,而是在心里转了又转,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个答案。
难道是,敏姐儿那里出事了?
*
玉喜轩里,五姑娘敏姐儿一大早就朝伺候的小丫鬟发了脾气。
那丫鬟名叫珠蕊,是上回迎秋因病被挪出小院后新添进来的人,先时也很是得脸了一阵,今儿不知是怎么了,挨了姑娘一巴掌哭哭啼啼地跑了出来。
五姑娘的乳母谢氏听闻后道了句可怜,打发人给她送了涂脸的药去,心里却是高兴的。
迎秋那小蹄子胆子颇大,胆敢挑拨她和姑娘的关系来站稳脚跟,她在姨娘跟前一句话就把她挪了出去。
新来的这个珠蕊也不知是怎么得了姑娘的眼,没几日就得了近身伺候的差事,好在这人胆子小,对她唯命是从不见逾越。
而没了迎秋那个贱蹄子,姑娘再没驳过她的话,这些时日,谢氏在院子里愈发得意。
今儿姑娘泥人儿般性子的人打了珠蕊,她反倒觉得是个彻底收拢人心的机会,也是她捞油水的一个大好机会。
想起这个,谢氏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她和丁家是沾着亲戚不假,可她还有自己一家子人要照顾,丁家人没个定数的上门打秋风,连五姑娘那一份月例银子都重新被丁姨娘拿了回去,倒叫她的日子难过了起来。
谢氏膝下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已经九岁了,靠着国公府的关系,如今正在书院里跟着先生读书。可再是能借势,逢年过节给先生的束脩却是少不得的,否则在外头是没法抬起头做人的。
她当家的没什么捞钱的本事,如今就指着她。偏她伺候的这位主子不过是个庶女,比不上那两位金尊玉贵的哥儿,连月例银子都得精打细算的花,她从前不过是拿些点心回家去,不敢太过分。
可她当家的却不肯,见丁姨娘管了家,外头的丁家人都开始满头金饰了,百般撺掇,她的心也渐渐大了起来。
五姑娘月例比不得公子们不假,可到底是国公爷膝下唯一的姑娘,平日里得长辈的赏赐也不少,她年纪小,哪里戴得过来?
放在匣子里左右也是吃灰,倒不如拿来给她奶兄弟用,将来长子争气了,不也是五姑娘的一重依靠吗?
谢氏兀自说服了自己,可对着五姑娘那一双愈发明净的眼睛,却不敢将这话明着说给她听,而是悄悄动起了她的妆奁来。
她也是观察了许久,才瞧出有一个匣子的首饰,五姑娘嫌老气戴不上,一直束之高阁,前几日,便取了里头一对赤金蟠桃戒指偷偷夹带出府,卖了换钱使。
只是她没想到,那戒指瞧着不打眼,典当行里却肯出二十两银子的高价,道那蟠桃的纹理极为细腻,看得出是名匠打造。
这一下子就把谢氏的心弄得火热起来。她想起那匣子里各式各样的赤金镯子、簪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了。
这一日珠蕊被落了面子不见人影,她就趁姑娘午间小憩时开了匣子,取了一对算不得起眼的赤金山茶花的镯子。
反正这东西,她从来不见姑娘戴过,想是不喜欢。
等谢氏把这镯子拿给家里人去外头当了后,她便满心欢喜,步履轻盈地回了玉喜轩。
五姑娘竟已经起身了,正在亲自接待高总管派来的管事妈妈。
那妈妈很是逢迎了五姑娘一番,才将一个大红描金海棠花的匣子呈给她看:“国公爷心里记挂着五姑娘,今儿有客人上门送了南边的首饰做礼,国公爷特意挑了几样,拿给姑娘戴着玩。”
一家之主的父亲想起给她送东西来,敏姐儿自然是欢欣不已的,立刻就很捧场地让妈妈开了匣子给她瞧。
打开匣子,里头多是珍珠做的珠花、手串,只一样是赤金山茶花镶南珠的凤钗,那妈妈就笑眯眯解释道:“国公爷说姑娘大了,日后出去顽也得有合身份的首饰压着,这会儿戴不上不要紧,过两年再戴也是一样。”
甭管这话真是国公爷说的,还是高总管等人添补的,反正小姑娘听着是很高兴的,她还想了想,咦了一声,问谢氏:“妈妈,我那儿好像还有一对赤金山茶花的镯子,你记不记得放在哪里了?倒是和这个能搭成一对儿。”
瞧见那凤钗时谢氏的脸色就已经有些不好看了,等五姑娘这话一问出口,她更是心间一咯噔,但却不敢露出端倪,只能敷衍她道:“姑娘好记性,只是我年岁上来了,倒是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姑娘得过许多这样的赏,都是顶好看的。”
但也不知是怎么了,五姑娘听了这话却不肯放过,还嘟起了嘴:“那可不是普通的镯子,那是先时祖母给府里几个姐妹一起打的,里头刻的还有我的小字呢。”
谢氏听得糊涂,全然不记得何时有过这么一遭,她慌乱得不行,却还要勉强维持镇定,笑着劝道:“原是这样要紧的物件,姑娘别急,等晚间我再替你寻一寻。”
心里已经盘算着,不知道她当家的是不是已经把镯子当了。若真当了,想赎回来,说不定就不是当的那个价了。
她一想就肉疼了,等回过神却见五姑娘没被她的话哄住,而是自己开了箱笼,将几个妆奁匣子一一打开看过,脸色就沉了下来。
她声音稚嫩,开口时却已经有了几分做主子的傲气:“这可真是奇了,好好的东西,在我箱笼里放着,竟不翼而飞了!”
那管事妈妈听着一愣,脸色立时就变了,晓得自己这是被卷进事儿里了。
谢氏也头皮一炸,想也不想地就将事情甩给了旁人:“姑娘多金贵的人,身边竟出了贼……多半是珠蕊那个贱蹄子,一大早就没了人影,也不知是不是偷了姑娘的首饰快活去了……”
哪晓得,珠蕊这时候气冲冲地进来了,冷笑道:“谢妈妈这指鹿为马的本事真是了不得,这簪子在何处奴婢不晓得,奴婢只知道,这几日您往府外头送了两回东西出去,不知是什么?今儿这一回,还是您那口子在门上亲自接应了。”
谢氏愣住,然后气急败坏地要打她的脸:“好啊你这贱蹄子,你敢盯着老娘!”
她在院里跋扈惯了,并不觉得她这举动有什么不对,没注意到一边的管事妈妈已经变了脸,觑了一眼五姑娘的脸色。
珠蕊也不是好相与的,立时就左右闪躲起来,嘴里也骂道:“妈妈没做亏心事,不如把你家那口子喊进来,当着姑娘的面问一问,你进府做姑娘的乳母,作甚三天两头地往外捎东西,捎的又是什么东西?”
谢氏气得红了眼,正要掐着腰回骂过去,外院来的管事妈妈已经沉了脸,厉声呵斥:“姑娘跟前,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你们都消停些,再失了规矩,回头禀了高总管,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那管事妈妈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原只是敬着谢氏乳母的身份,见五姑娘被气得眼儿通红便晓得今日这事没法善了了,便也顾不得再给谢氏面子,先安抚姑娘为上。
又亲自给姑娘倒了茶,轻声问:“今日这事,姑娘瞧,怎么发落为好?”
谢氏和珠蕊二人被训斥一通,也老实了下来,前者闻言立刻挤出笑脸道:“妈妈,这事说到底是家丑,不好外扬,不如等丁姨娘回来了,我去请她的示下。”
她仗着自己在丁氏跟前沾着亲戚的身份,自然有把握把黑的说成白的,将这罪责全都推给珠蕊。
珠蕊也知道好歹,连忙跟着道:“妈妈,这事这般严重,依奴婢看,还是该让国公爷知晓。”
“闭嘴!”管事妈妈横了二人一眼,仍旧看着五姑娘。
五姑娘喝了口茶,轻轻吐出一口气,小声道:“我年纪小,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但私心里想着,这么大的府邸,总该有个规矩章程,偷拿东西的人也该拿住,否则日后我怕是睡不安稳了。”
管事妈妈一听,这就是要秉公处置的意思了。
她想了想,安抚了拍了拍姑娘的手:“那姑娘且等等消息,等一切料理好了,自有人来给姑娘回话。”
五姑娘脸上这才有了个笑模样,没理睬珠蕊和谢氏,自己从随身的香囊里掏出个银锭子递给管事妈妈:“那就劳您费心了。”
管事妈妈扫了一眼小姑娘腰间空荡荡的香囊,目中就多了一丝怜悯之色。
到底不是亲生的骨肉,竟容得下头的人欺凌这孩子至此,外头的人还以为,国公爷的长女、唯一的姑娘生活得有多风光呢。
再一抬手,就命跟来的几个婆子将谢氏和珠蕊都请了出去,亲自去请高总管的示下。
襄王两府在襄州府多么得意,高永丰在听到消息后便立时派了人去查,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知晓了谢氏的夫君李顺今日将一个赤金镯子卖给了云兴街上的一家当铺。
派去的人带了银票子,当场便将这镯子并先前李顺卖的一对金戒指赎了回来,捧到高永丰跟前一看,那镯子果然刻着姑娘的小字。
他面色难看得很,幸好及时将东西赎了回来,否则那当铺转手卖给旁人,被人晓得了岂不是坏了姑娘的名声。当下再不敢瞒着国公爷,纵晓得他在昭阳馆里,也硬着头皮赶过去禀报了。
可巧丁氏今日一大早起就没回玉喜轩,一直在花厅里和管事妈妈们对账,这会儿又赶巧就在昭阳馆里,便云里雾里十分忐忑地跟着周绍回了玉喜轩。
外头的事高永丰紧锣密鼓地查了,院里的事也被那姓汪的管事妈妈查了个底掉。
等周绍进了五姑娘的屋子时,汪妈妈就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他听:“丢的名贵首饰的确就这两样,可五姑娘的月例银子数目却对不上……伺候的小丫鬟说,谢氏还经常叱骂五姑娘,平日里多有不敬,并经常拿姑娘的份例菜出府去。”
高永丰也在后头低声补了一句:“……说是谢氏有个儿子,在书院里读书。”
周绍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看了谢氏一会儿,面无表情地道:“拖出去打三十板子,打完了再和李顺一道送进知府大牢里去。”
谢氏的脸色变得雪白。
她挨板子不要紧,可要是进了知府大牢,她儿子的前程定然是尽毁了!
她看了一眼五姑娘,又看一眼丁氏,连滚带爬地去抱丁氏的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姨娘,姨娘你救救我!我是猪油蒙了心,下回再也不敢了!您好歹顾念我们算是亲戚,饶了我和李顺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丁氏就明显发现国公爷的脸色黑沉如锅底。
“亲戚?谢氏,你算是哪门子的亲戚,竟在我女儿面前耍威风摆架子?是谁给你的胆子?”
这个毒妇,得了国公府的好处,才能肖想养出个读书人,不知感恩就罢了,竟还拎不清自己的身份,奴大欺主至此!
他只要想起,这个毒妇克扣敏姐儿的东西去养她的儿子的事儿,就气得恨不得当场提剑杀了她。
但不行,谢氏到底是良籍,他不能轻易打杀了去。但犯了偷盗之罪,送他们一场牢狱之灾却是不难的。
高永丰看得眉心直跳,连忙让人堵了谢氏的嘴绑了出去。
丁氏也白着脸跪下来请罪:“国公爷,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对下头的人失管失察,没能照料好敏姐儿……实在是府里的事情太多太杂,我一时没留意……”
她面带希冀,试图能用这样的借口蒙混过关。
毕竟,谢氏虽然以前也做过糊涂事,可真正手脚不干净却是近日的事,她自觉这个借口还是有几分说服力的。
但周绍的目光落在红着眼睛的敏姐儿身上,后者见他看过来,扁了扁嘴,破天荒地大着胆子跑上前来,呜呜地哭了起来。
“爹爹,我怕……”
周绍原谅丁氏的话就再也没法说出口。
敏姐儿的长相,与她的生母越来越肖似了。这也时刻提醒着他,她终究不是丁氏亲生的孩子。
从前他一厢情愿地以为,丁氏膝下没有子嗣,从前又和钱氏同进同出,是再好不过的姐妹,让她照料敏姐儿,他很放心。
可不曾想,她从丁家人那里寻来的劳什子远房亲戚,竟把他的女儿教成这样畏缩模样,连受了这样大的委屈都不敢找他这个爹爹撑腰,半点没有公爵之家姑娘的骄矜。
满屋子里的人,竟然只听那个乳母的话,不晓得姑娘才是正经主子!
先前他只觉得这个女儿省心懂事,如今想来,却是多有愧疚。
“不必怕,爹爹在这儿,谁也不能再欺负你。”他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看着丁氏的目光就冷了下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谢氏嚣张跋扈至此,也不是自你管家起开始的。”
只一句话,就把丁氏堵了回去。
周绍对女儿心存愧疚,开了库房给她送来了许多好东西,又让人把平日里偷奸耍滑的下人赶了几个出了院儿。闹了这一场,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宽慰了敏姐儿一番,才出了屋去。
临走前,他还让高永丰送来了一位老嬷嬷和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守着姑娘厢房的门,不许其他人去搅扰姑娘。
他没再跟丁氏说一句重话,偏是这样,才叫丁氏吓得六神无主。
梧桐劝她道:“爷只是一时生气,姨娘不必太忧心了。”
丁氏却没法松懈下来,她抓着梧桐的手,神情惶惶:“爷留了那些个人,不许人去瞧敏姐儿,防的不就是我吗?你说,爷是不是打算把敏姐儿挪出去?”
从前她对这个女儿算不上多上心,可等要失去了,她才晓得惶恐——若没有敏姐儿,那她连得宠的庄氏都不如,多的只有年岁罢了!
她又急又恨,不免迁怒这个女儿:“她也忒没良心,爷朝我发了那样大的脾气,她竟不知道说一两句软话帮帮我,我当真是白养了她一场!”
梧桐看了自家姨娘一眼,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今日之前,她也不晓得那谢氏在姑娘房里行事竟然那般嚣张,她这个大丫鬟平日里都没留心,可见姨娘本就很少关切五姑娘的起居,孩子再小,也是知道好歹的,恐怕五姑娘是对姨娘冷了心了。
到底不是亲生的。
心里这般想,面上却道:“姨娘且放宽心,钱氏的事……国公爷恐怕不想让五姑娘知道。若是如此,爷就不好让姑娘挪出去。”
自己的生母难产时没了,对一个长到这般年岁的孩子来说,真相太残忍,国公爷一向是让府里人瞒着的。
这话却是让丁氏的眉眼松了松,她喃喃自语:“是啊,我是敏姐儿的亲娘呢……”
而另一头的厢房里,因格外有主意被留下的珠蕊,笑吟吟地给五姑娘取了热腾腾的点心来。
在周绍跟前红着眼睛像只可怜的小兔子的敏姐儿抬起眸,眼睛里却多了和这个年纪不大相符的沉稳。
珠蕊来之前,她从来没想过,她竟然不是姨娘的孩子。时至今日,她都不大敢相信这荒唐的言论。
直到方才,她在爹爹跟前哭着道,疑心自己不是姨娘的亲骨肉,否则怎会得她那般疏忽对待时,爹爹复杂的神情,她才猛然明白过来,珠蕊当真没有说假话骗她。
她说,她表姐先前伺候过她生母钱氏,那是个顶美貌温柔的女子。她进院后瞧见自己受那乳母苛待,心存不忍,这才将真相说与了她,免得她内心煎熬,不愿忤逆“母亲”。
五姑娘捏紧了珠蕊的手,心中布满了茫然无措的情绪。
她用尽她小脑袋瓜里所有的办法,将她的窘境摆给了父亲瞧,父亲果然也很心疼她,提出要给她换个地方住。
她年纪还小,自然不可能独立开院,还是得依附一位姨娘生活。
她想起先前见过的那位年轻的庄姨娘,据说她是父亲的新宠,在府里很有体面,若是要给她换个院子,多半就是去昭阳馆吧?
但新的姨娘,会对她好吗?——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奋笔疾书中
第72章 第 72 章 如同浸了酒的桃花花瓣……
等周绍回了昭阳馆, 便是一副眉头紧蹙,脸色黑沉的模样。
满院子的人俱是大气不敢出,机灵点的杜薇便悄悄去套高总管的话。但高永丰何许人物, 涉及府里的姐儿,主子没开口, 他再怎么也不会嘴松犯了忌讳。
况且今日玉喜轩闹得那样大,不消他多嘴,明儿也能传得满府都是。只一桩,五姑娘那里,是个难事儿。
大厨房里送来了一桌子席面, 菜式瞧着俱是可口, 但周绍存着心事, 只随意吃了几筷子便放下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 唯有青娆低声劝:“爷,冬日里夜间长,您只吃这么一点, 回头该饿了。”
半大小子都能吃穷老子,周绍是习武之人,饭量更是大。平日里他方才吃的那点子东西, 且不够他塞牙缝的。
周绍摇了摇头:“没胃口。”
想起方才敏姐儿含着眼泪说她怀疑自个儿不是丁姨娘的亲骨肉,他的心就一扎一扎地疼。
是多么过分的疏忽和慢待, 才能让敏姐儿这样乖巧地孩子说出这样诛心的话。
他觉得自己太过失职,才能让谢氏这种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负他的女儿。他恨丁氏不作为、无能, 又何尝不是在恨自个儿?
他心里窝着一股火,不知该对谁发,但凡识些眉眼高低的,都不敢在这时候触他的霉头。
偏面前这女子胆大包天, 劝了一回不成还要再劝第二回:“……爷,不管出了什么事,您都是府里妻妾和孩子们的天,日子还长,只要有您在,什么麻烦事总都能解决的。”
闻言,英国公冰封的神色一点点消融了。
是啊,敏姐儿才六岁,纵使被刁仆养成个畏缩的性子,也还有时间能掰正过来。即便她就是这样怯弱的性子,有他这个父亲在,大不了日后给她寻个门第低些好拿捏些的夫君,保她一辈子的富贵也就是了。
日子还长,只要他这个靠山不倒,她的好日子就还在后头。
想通了这一点,周绍的脸色就缓解了很多。却点点她的鼻头,低声道:“你这小马屁精。”
见他展颜,对方愈发灿烂起来,抱着他的手臂道:“妾是真心的,您本就是全府上下的天,妾都指望着您呢。”
男子笑了笑,摸了一把她的小脸,指尖却顺势从她的下巴划到了领子里,青娆瑟缩了一下,面带哀求地扫了一眼伺候的人来示意,男子便收了手,一脸正经地用起饭来。
这一回,这位主儿倒是大快朵颐起来。
青娆微微松了口气,她可不想一晚上都顶着国公爷阴沉的面色过,能将人哄好,真是太好不过了。
然她想得太过简单,等用罢了饭,两人单独在书案前写了几个大字,周绍含笑称赞了一番她的字有进步,青娆装作羞涩地点了点头,还没回过神来,人就被按在了书案上。
书是金贵的东西,此刻却被随意扫落在地面上,他带着薄茧的纤长手指勾弄着她颈后的绳带,冰凉的桌案上,她微阖的眼儿如同浸了酒的桃花花瓣,含着重重的水汽。
她甚是难为情,对方却吻着她的耳垂,一字一词慢条斯理:“不是卿卿说,我是你的天?怎生这就不肯听我的了?”
男人心里存着火气,这一夜就少了许多怜香惜玉的心思,她觉得自个儿在他怀里如同供他把玩的竹偶,被他的手掌紧紧托着,迷迷糊糊不知折腾了多久,整个人如同醉酒一般连话都说不齐整,最后以她咬着被角哭起来告终。
疾风骤雨打残花,末了,她累得快要睡着时,模糊听见他问:“……若是将敏姐儿挪到你的院子里,你可愿意?”
等了这一日,果真听到周绍开了这口。
青娆原本准备了满腔的说辞,到这会儿却连抬手指的力气的没了,只好歪缠着他低声呢喃道:“爷……可我还是想同您有自个儿的孩子。”
说罢这一句,她便累极阖上了眼。周绍倒是神清气爽,正欲追问,却见她睡着了,愣了一下后也是笑了起来,拨开她被汗水浸湿的碎发,吻了吻她的额头。
也是,她这样得他心意,日后想来会给他生好几个孩子。敏姐儿再是懂事,等有了异母兄弟姐妹,心里也难免会有落差,反倒是不美。
这一下子,他原先的打算却是不成了。
难不成,还真要让丁氏继续养着敏姐儿?
他想起敏姐儿可怜的模样,又沉默了起来。
……
那头,汪妈妈回了住处,瞧见树底下立了个人影,先是吓了一跳,等瞧清人模样时,就揪着她的耳朵骂了一顿:“小丫头片子,你想吓死你娘我不成?”
却是她在府里认的干女儿碧巧,她男人是先夫人手底下的小管事,如今她正跟着汪妈妈在外库房当差。
今日的事,起先汪妈妈没想明白,回过味儿便晓得不对了——怎生这样巧,前脚谢氏偷了一对镯子出去,后脚国公爷就赏下来了样式差不离的簪子。
当着姑娘的面,说是国公爷亲自替她挑的,可她自个儿却知道,国公爷没这个闲心思,左右五姑娘年纪小都戴不上,不过是下头人照着吩咐拣了几样差不多贵重的东西,说些场面话罢了。
今日这凤钗,就是碧巧挑出来的。
碧巧自然晓得她的小把戏瞒不过干娘的眼睛,一番小意讨好,又是端茶倒水,又是伺候她老人家洗脚,好容易将人哄过来,这才吐了实情。
“……您也晓得,我家里两个孩子,就指着我家那口子的差事吃饭,这丁姨娘前些时日连着抹下去两个原先正院的人,我家那位这几日是连睡觉都睡不好了。”
丁氏拿正院的旧人开刀的事情,汪妈妈自然有所耳闻。
要她说,这位主子也是情急之下出了昏招了,打量着先夫人走了,便一副人走茶凉的做派,也就是国公爷这些时日忙着四处交际,没顾得上这头,若让这位爷知道了,丁氏哪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先夫人在时,丁姨娘多么巴结,等人走了,就立时换了嘴脸,下头的人嘴上不敢说,心里谁不叹她忘恩负义?先前丁氏即便是对方姨娘的人下手,也比对正院的人下手好得多,至少能落个好名声。
“我只恼你不同我说实话,倒把我吓了一跳。你没瞧见,国公爷当时的脸色多难看。”汪妈妈叹了口气,面带不虞。
若换了资历浅的,此时就该担心自己的脑袋了。
碧巧连忙道:“明日我便带好酒好菜来,给干娘您赔罪。这回的事,虽是我的私心,可干娘您细想,照丁姨娘的性子,由得她这样下去,满宅子里要成什么样?”
汪妈妈默然。的确,丁姨娘将人拉下来,得好处的全都是她的人,又拿着钱去接济娘家人,旁的人连一口汤都没分到,又怎么会服她?就连她的心里,也不是没有想法。
“不过今日的事也真是赶巧了,五姑娘那小小的人,竟还能记着这一桩,不然,你岂不是白白算计?”
闻言,碧巧却笑了起来,低声道:“您还不晓得,五姑娘身边那位珠蕊,却是先夫人在时,让人特意送过去的。”
汪妈妈悚然一惊,再一细想,背后就出了一层冷汗。
怪不得碧巧这蹄子敢利用她,原是五姑娘早也被她们唆使了去。
想起五姑娘白日里一副怯弱的模样,她就低低叹了口气:大宅子里讨生活的,即便是主子,小小年纪竟也开始了算计。那谢氏猖狂了五六年,岂能料到,会被她奶大的姐儿算计着亲手赶了出去,毁了全家的前程?
但她更没想到的是,先夫人走前病成那样,竟还记得往庶女身边安插人……今日,却是起了大用场了。
于是对着碧巧,她的脸色就更缓和了一分。
这宅子里头,还不知有多少先夫人的眼线和人手,夫人去后,她对这个干女儿也有些慢待,今日往后,却是得谨慎些了。
又想起丁氏,不免摇头。
她太小看了当家主母的权力,以为人走了她就能翻身扬眉吐气了。今日的事只要传出去,恐怕少不了人要落井下石,将她的姑娘和掌家权俱都夺了去。
*
翌日一早,周绍正在院子里打拳,高永丰便一脸愁苦地过来了。
周绍瞥他一眼,便晓得又没什么好事,随意将巾子扔在他手上,淡淡地道:“说罢,什么事?”
高永丰只好将下头人来禀他以及他审出的事说与国公爷听。
“丁姨娘这些时日断断续续往丁家送了七百两银子了,其中还包括五姑娘的月例银子……”
“可是丁家有什么难事?”周绍敛了敛眉头。
高永丰低着头:“丁家老太太和大太太说是大爷染了赌瘾,可据小的所知,并没有这回事……想是丁家从哪里听说了姨娘掌家的事,故意寻了借口讨好处。”
他管着十四司,自然对丁家人的做派心知肚明。只是先前丁姨娘做得不过分,也只是克扣自己的份例拿去接济娘家,他就没有作声。
只是没想到,如今丁姨娘掌了家,手笔愈发大了,丁家人扯个慌,她就巴巴地连姐儿的月例银子都掏去给了丁家人。
周绍昨日就存了疑心,所以什么话都没和丁氏说,然而今日查实了丁氏果然苛待敏姐儿,却仍是忍不住怒发冲冠。
“平日里装得一副慈母心肠的模样,背地里却这样糊涂,只知道去接济外人,却不晓得看看她的女儿活得多么难堪!”
看国公爷的模样,丁姨娘铁定是没法再养着五姑娘了。高永丰也是疑惑,她怎么就至于将事情做得这样绝?
周绍气得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早知今日,当时他就不该眼看着丁家人糊涂还放了他们的籍。若是在府里,无数双眼睛瞧着,总做不出这样荒唐的事。将人放出去,倒是将他们的心都养大了!
“你去传我的令,日后不许丁家人再上门。”
高永丰看了国公爷一眼,低头应是。
周绍敛着眉头想了又想,最后还是进了青娆的屋,此时青娆刚刚起身,丫鬟们刚给她梳好头,周绍就挥挥手让人退下去。
青娆回眸看他,还未开口问,对方就先一筹莫展地将事情说与了她听,末了道:“以丁氏糊涂的性子,日后不能再养着敏姐儿了。她先同你住上几年,等她大了,就再开院挪出去,好不好?”
昨夜没商量出一个章程来,今早国公爷果真旧话重提了。
青娆没想到丁氏的底儿这么快就被人掀掉了,不由暗暗惊叹正院旧人的实力,面上只做惊诧模样,跟着道了两句敏姐儿的可怜。
最后,她看了看周遭,上前牵住国公爷的手,撒娇道:“爷,不是妾不情愿为您分忧,只是妾真的不合适。敏姐儿本就受了惊吓,需要有一个全心全意待她的养母,日后若是昭阳馆里添了孩子,只怕她又要多思多虑……”
这也正说中了周绍的忧虑,可他一时间实在想不到靠谱的法子。
见状,青娆笑道:“妾这里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爷觉得,孟姐姐如何?”
周绍一怔,旋即眸色深沉起来。
若不是昨日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掺和进来,他几乎要怀疑这事是她特意送给孟氏的好处了。
念头闪过,却笑自己的多疑。
说一千道一万,丁氏苛待敏姐儿是既定的事实,总不是旁人冤枉了她。
他沉下心来一细想,倒真觉得孟氏是个不错的人选。
孟氏是云家人先前送进来的,他不喜云家人的作风,如今懿康太子去了,云家不舍得放弃先前的权势,竟扶持起没落的小宗室起来。
这一桩桩的昏招出来,注定他没法对孟氏生出什么好感,也不愿意过分抬举她,被云家捏着短处。
孟氏无宠,若是能得敏姐儿这个孩子,为了自己的下半辈子,向来会使劲浑身解数对她好,好让她日后记着自己的情。
却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青娆:“这事儿是孟氏向你提的?”
青娆笑笑:“先前五姑娘是丁姨娘的女儿,孟姐姐哪里会提?只不过我瞧着每回府里有宴席,孟姐姐对五姑娘都颇为照顾,想来她是很喜欢小孩子,尤其是五姑娘这样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周绍默然。
他不会让孟氏生下孩子,那敏姐儿,或许对她来说是个互利互惠的最好选择。
将自己准备好的话说了出去,青娆也不催促国公爷做决定,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着闲话。
等到了这一日下午,周绍就发了话——
让五姑娘周蕴敏从玉喜轩里搬出来,挪到栖月院里去住。
……
等高永丰亲自来传周绍的话,隔着屏风,丁姨娘踉跄着几乎站不稳,不敢相信她的耳朵。
“栖月院?你是不是弄错了,怎么会是栖月院?”
孟氏久久无宠,国公爷一向不把她放在心上,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给她送个女儿去?
她眼前发晕。
若是送到昭阳馆,她都没那么怕,毕竟庄氏很得宠,府里没有了辖制她的主母,她怀上身子是早晚的事,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又怎么看得上这个旁人生下来的庶女?
只要她们心意不在一块儿,她就能慢慢地将敏姐儿的心哄回来——她从敏姐儿刚落地时就养着她,这么些年,敏姐儿岂能对她一点情分都没有?
可若是栖月院,那就全然不同了。
孟氏没有子嗣,也没有生下子嗣的希望,她为了在府里活下去,必然会卯足了劲儿对敏姐儿好。天长日久,敏姐儿哪里还会记得她?
丁氏试图让周绍转圜心意,对着高永丰道:“高总管,栖月院里要什么没什么,敏姐儿去了那儿,岂不是要受苦?倒不如去了昭阳馆,还能时常见着她父亲。”
一副全身心为了五姑娘打算的模样,高永丰听了却只想笑:“姨娘不必太担心,五姑娘去了栖月院,栖月院里自然会要什么有什么。姑娘在哪儿,国公爷自然也会多去哪儿坐坐。”
丁氏管家的这些日子,也并不是没有开罪过高永丰,见她失了势,这位大总管言辞间不免就带了些刺。
他笑丁姨娘到这时候还看不穿,装得冠冕堂皇以为能骗住别人的眼睛。
说到底,她无才无貌,身世又卑贱,能有今日,都托了五姑娘的福。偏她抱着这样一棵摇钱树不晓得惜福,一味作践着,还以为自己同孟姨娘比有什么了不得,却不曾细想:若是没有五姑娘,国公爷当真会三不五时地歇在玉喜轩吗?当真会让她掌家吗?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给长女做脸面罢了。
丁氏自然听出了高永丰话里的讥讽。她头晕目眩,明白了她失去敏姐儿就等于失去了现在的一切,掌家之权更是不会再留在她手里。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蛮劲儿,她从屋子里冲了出去,将拦着她的婆子们推倒在地,一把上去抱住了庭院里的敏姐儿。
敏姐儿刚出来,正在尴尬地同孟氏小声说话,便见丁氏忽然冲出来抱住她,手脚顿时僵硬了起来。
丁氏却顾不得这许多,只呜呜地哭着:“好敏姐儿,你是娘从那么小一点儿辛苦养到今日,你怎么舍得抛下娘?娘对你的好,难道你就全然不记得了吗?你要走,这是要挖了娘的心啊!”
孟氏正欢喜地连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亲自从栖月院里赶过来准备把敏姐儿带回去,眼见着丁氏要坏她的事,目光顿时狠厉起来,恨不得生吃了她。
却到底不敢说狠话,怕吓着了敏姐儿,反倒不美。
敏姐儿从未瞧过丁氏这般模样,难免心软地拍了拍她的背,下意识地想去安慰她,甚至想说不走了,可话刚一出口,她又想起了从前的日子。
她不是丁姨娘亲生的,但这也不要紧,她将她养到这么大,她合该感激她,孝顺她。可平日里,她并没有待她这般看重,怎么她要走了,她反倒又一副要没了命的样子?
她觉得有些怪异。
她年纪小,却也记得,爹爹对她说,她是国公府的长女,是襄州府里顶尊贵的人,绝不能被下人乃至抚养她的姨娘糟践。
她想,或许是丁姨娘被人蒙蔽了,她才过得这么艰难。可如今有了不再艰难的机会,爹爹也金口玉言,给她换了一位姨娘,她再不舍再惶恐,也不能拂了爹爹的意思。
于是她等姨娘哭够了,退后了两步,笑着道:“丁姨娘不用太伤心了,您对我的好,我都记得,日后我有了出息,自然也会孝顺您。只是如今,我是孟姨娘的女儿了。”
丁氏怔住,便见小小的人儿绕过她,牵住了孟氏的手。
她叫她丁姨娘,她说,她日后是旁人的女儿了。
到此刻,丁氏才真切感受到什么叫做懊悔。
孟氏却惊喜极了,一把将敏姐儿抱起来,仿佛逃命似的加快了脚步将她抱走,生怕敏姐儿后悔。
敏姐儿被她抱得红了脸,小声道:“姨娘,我是大孩子了,不用再抱着走路了。”又担心自己沉,压得孟氏累。
孟氏只觉得心都软了,笑眯眯地道:“你再是大孩子,在姨娘眼里也是小姑娘。放心罢,姨娘有了你,只觉得浑身的力气,怎么也用不完。”
天上掉馅饼一般,让她好端端捡了个这般聪明可爱的女儿,别说是她抱一会儿,就是抱一辈子她也甘愿。
方才还小大人般的敏姐儿,听了孟氏这一席话,也抿起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她抱住姨娘的脖子,心里想:孟姨娘,好像真的很欢喜她这个女儿呢——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73章 第 73 章 药浴
五姑娘抱到孟姨娘院子里养的消息传开, 惊掉了东西两府诸人的下巴。
这孟姨娘,从前是最不受国公爷待见的,怎好端端地就得了这大造化, 平白捡了个女儿?
西府子嗣少,五姑娘虽只是女儿, 在国公爷心里却也金贵得很。可以说,有了这个女儿,只要孟姨娘自个儿不作死,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都算是有着落了。
栖月院的人自然是喜不自胜,旁人瞧了心里却犯嘀咕。
“最宠的不是昭阳馆那位吗?她怎舍得把这好处让给旁人?”
女儿有女儿的好处, 不惹他人眼, 只要不像丁姨娘那样眼皮子浅将苛待的事摆在明面上, 没有风险不说, 还能得善名。
“都说国公爷不待见孟姨娘,瞧今儿这一出,我看倒也未必。你们是不知道, 孟姨娘生得有多漂亮,男人哪有不爱美人的……”
“这么说,大抵国公爷只当昭阳馆那位是个玩意儿, 新鲜劲儿一过,指不定就被扔在一旁了。”
听说府里的流言后, 孟氏立刻惊得站起身,带着丫鬟就匆匆去了昭阳馆。
等瞧见丹烟待她仍旧客气恭敬, 庄氏也毫无嫌隙般地拉着她一起绣花说话时,她提着的心才放下了半截子。
庄氏是心有城府的人,否则不敢兵行险着,从丁氏手里生生抢了个女儿过来, 可她到底年轻,又得宠,孟氏唯恐她受了小人挑拨,再远了自己。
她虽然高兴国公爷能点头将五姑娘给她,可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若不是庄氏在其中斡旋,国公爷哪里能想得起她这号人。
即便是为了安抚新搬过去的敏姐儿,国公爷昨日罕见地去了栖月院,但最后也只在她屋里略坐了坐,并没有留宿。
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五姑娘他同意让她来养,但宠爱是另外一回事。
这位主儿向来就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如今主母去了,府里没了约束他的女主人,他行起事来就更无拘束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如今最宠的庄氏,的确是他心里分量颇重的一位。
看清了这一点,孟氏愈发不敢得意忘形,生怕开罪了庄氏。
青娆也看出了她心中的紧张,笑了笑,单刀直入问:“姐姐今日来是有事?”
孟氏迟疑着,到底吞吞吐吐地将自己听到的流言说了出来。
“我当是什么事。”青娆弯起了眼睛,“这样浅显的挑拨,姐姐以为我会中招?”
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她的神色,孟氏的神情才松懈下来,变得有些羞赧。
但她并不后悔,庄氏与她是陌生的盟友,很多事由她自己玩笑着说出,和她从下人口中听闻,到底会不一样。
“不知是谁,这样毒的心思。”
青娆摆弄着手里的绣花针,神情淡然:“左不过就是那两位,怕我接过管家权罢了。”
一个丁氏,被抢了女儿,又夺了管家权,虽一时的失宠是难免的,但到底没被圈在院子里,不甘她得了好处,散播谣言的能力还是有的。
一个方氏,虽然被禁了足,但禁她足的人是老王妃而不是国公爷,眼看着丁氏倒了,风头也过了,横插一杠子也是再寻常不过。
听她说起管家权,孟氏也神色变换,犹豫了会儿,才附耳对她说了几句。
青娆怔了怔,意外地挑起了眉头。
孟氏说,这几日竟有人在外头传,道她日日都要泡丰身的药浴,因而才一肌一容,尽态极妍,勾得国公爷在昭阳馆流连忘返。
大宅院里妾室争宠,这种手段其实并不算什么,但若是以这种献媚狐惑的形象来掌管中馈,不免就损了西府的脸面了。
她说着,便偷偷扫了一眼庄氏的身段——她斜靠在迎枕上,华丽的缎子将她的腰身掐得极细,一眼看过去的确是凹凸有致,饱满丰腴,难怪那起子人嚼这样的舌根。
说这话,是带着亲近的口吻想提醒于她。若是庄氏管家,待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们心里都清楚,斗倒了一个丁氏算不得什么,照春苑里那位,早晚会出来。
“多谢姐姐了。”青娆笑容真挚地感谢她,却并不欲在中馈的事情说与她多说。
孟氏在忌惮虎视眈眈的方氏,她的脑海里,冒出的却是那一张和善可亲的脸。
她不由摸了摸手上的金钏,唇边闪过一抹冰凉的笑意。
在她知晓了陈四姑娘的真面目后,她便将她从前从九如院里得来的东西全都收拢了起来,包括这对临行前,四姑娘特意赏她的金镯,并将东西交给胡万春,拿到外头悄悄查探。
其余的旧物倒没有什么问题,唯独这对赤金海棠花的镯子——
“……那匠人说,这金镯是极为难得的工艺,他也是仔细琢磨了好几日,才起了疑心,大着胆子将其中的一朵海棠花拆了开来,发现里头加了几粒小小的香丸……”
胡万春来回话时,脸色发青,几乎是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那香丸我找川州城的大夫瞧过了,若是时常佩戴,一两年后,便会极难生养。这究竟是什么人下的手?”
青娆却只是默然。
她早就怀疑过,四姑娘凭什么敢这么大胆地将她送进国公府,不怕她成为第二个方姨娘……
原来其中关窍在这里。
她需要凭借陈府的势力,才能在国公府站稳脚跟,那这对格外显眼的金镯,就是她得主子青眼的凭证,也是她身份的象征。
照她从前的风格,无论是她服侍陈阅姝,还是将来的新主母陈阅微,她都会时时刻刻戴着这东西,以表忠心。
而这,就足够让她自己断掉自己所有的指望。
即便是她早就预料过的事情,但真正摆在她面前时,她仍旧觉得不寒而栗,仿佛她从来没认识过这位陈四姑娘。
见她没说话,胡万春也渐渐冷静下来,明白了送镯子的人多半和上头的主子们有关联,否则青娆不至于谨慎地让他去到百里之外的川州城查验这香丸,怕的就是襄州城里的大夫都和国公府相熟,唯恐走漏了风声。
“那以后这东西,便要束之高阁,再也不近身才好。”
青娆却笑着摇了摇头:“尊者赐,不敢不戴。”
国公爷一向细心,连她换了一对耳珰都能瞧出来,这东西从前是惯常带的,若不是赶着府里有丧事,不好穿金戴银,她也不敢贸然让表叔去查。
“表叔若想帮我,不如找些对症的药,我时常用着,也就是了。”
胡万春拗不过她,只好去寻药方子。最终,青娆定下了药浴之法,这也是最有效且隐秘的法子,能将她体内的毒性慢慢发散掉。
毕竟,在她发现这镯子的端倪之前,她已经戴了整整大半年了。
至于那对海棠花的金镯,她仍旧会贴身佩戴,等待有朝一日,它内里玄妙大白于水面的契机。
如今看来,这药浴之事瞒不过人眼,但旁人却猜不到她泡的是什么,传言往风月媚事上走了去。
送走了满肚子困惑的孟氏,到了晚间,周绍仍旧进了昭阳馆。
府里风波不断,周绍这几日的心情一直不大好,倒爱在她这儿流连,一夜要叫好几次水,也难怪府里上上下下拐着弯儿地传她狐媚。
青娆看这罪魁祸首就没什么好脸色,把一边伺候用膳的丫鬟看得胆战心惊。
周绍却觉得新奇,鲜少见她朝自己摆脸色,只是人生得美,生起气来竟也像气鼓鼓扁着嘴的小猫儿似的,瞧着怪可爱的。
他来了兴致,等用罢了晚饭便将人都遣了出去,将人捉在怀里半闹半哄。
青娆被他戏弄得更委屈了,扁着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说罢,男人的眸色顿时暗了暗,目光在她提及之处转了好几个圈,才缓慢地点了点头,一脸难怪如此的神情。
女子被他看得羞恼,拿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许他看,闹起来整个身子却贴得更近,周绍没理会骤然昏暗下来的视线,熟门熟路地一捞,就将人按在了榻上。
“那些人说的,可是真的?卿卿当真为了我,每日……”
她被他圈在怀里,却还能张牙舞爪,一听就改为捂他的嘴:“爷休要胡说!我不是那样的人……”
“哦?那卿卿的意思,你是丽质天成……”
话题到这里愈发不忍卒听,青娆也不晓得,她不过是怕外头的风言风语传到他耳朵里变了味儿,故而学了孟氏开门见山地主动把话传给他听,开口也真有几分委屈的意思,偏这人不知怎么了,将平日里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尽皆抛了去,每个字都听得她耳朵发热。
一晚上,她都被他抱在怀里又揉又亲,任凭她如何求饶,对方都无动于衷。到最后她几乎是哭着想逃下榻,可没爬几步路就又被提着脚腕捉了回去。
“下回可不许再这般勾引爷。”
他吻在她发红的眼尾,戏谑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炙热的吐息扑在她的耳垂。
青娆迷迷蒙蒙地想要还嘴,她才没有故意勾引他。
至少这次没有。
两人闹了一通,到了翌日,周绍竟罕见地心情大好起来,特意留下来陪她用早饭。
用饭时,当着一众下人的面,他问:“你可愿意帮府里打理家事?”——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74章 第 74 章 除夕
国公爷有心抬举她, 她自然不好当着下人的面露怯,只是这对牌一时接过来反倒后患无穷,于是她一脸感激地应了, 又悄悄对国公爷咬耳朵:“……只是这些事妾都不懂,听闻府里有几位老成干练的妈妈, 从前也帮着夫人掌家的,不如再将她们请出来?”
陈阅姝自打生下鹤哥儿后便精力不济,府里大小事宜自然不可能事事都禀到她面前来,所以亦提了几个管事妈妈起来帮着打理家事,只是人走茶凉, 对牌换了两任主子, 先前的旧人自然早被搁在了一边。
周绍听她这般建议, 扫了一眼美人盛着蜜的梨涡, 暗笑她倒还有几分小聪明,虽想当甩手掌柜,却也没大着胆子把权力推到孟氏手里。
名分这种事情是很重要的, 即便眼下孟氏无宠,可她毕竟刚得了个敏姐儿,在府里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他不反对青娆和孟氏交好, 但若她将管家权推给孟氏,那后者便很快能从依附者转变为磨刀霍霍的掠夺者, 她们之间那点儿微薄的默契毫无疑问会被打破。
襄王两府是皇庭出身,豢养的下人们最擅长捧高踩低、捕风捉影, 眼下便已经有了孟氏并非无宠的传言,若再抬她一把,下人们就真要以为青娆连孟氏都比不过了。
周绍故意当着下人的面提起此事,也有在外院听闻了不少流言的缘故。
至于青娆用下作手段争宠的流言, 他倒是没放在心上,只让高永丰去将传谣的人捉起来,痛打一顿板子,其余跟着议论的自然就知道什么话不该说了。
不过,青娆提起从前帮着元娘管家的黛眉等人,却又显得有些天真了。
周绍也不再多说,等用完早饭,便派人送来了对牌,外加三个管事妈妈。
这三位,一位是从前伺候过周绍的老嬷嬷古氏,一位是老襄王府的旧仆秦嬷嬷,另一位,则是正院的黛眉。
与另两位嬷嬷比起来,黛眉年纪太轻,但因夫人病重时里里外外都是黛眉撑着,如今连国公爷都愿意给她这个脸面,其余的人自然也不敢说甚么。
倒是杜薇趁着给她换衣裳时提了一嘴:“……听闻那秦嬷嬷,从前在襄王府正院当差,方姨娘做姑娘时,老王妃将秦嬷嬷派过去,管着客院里的事。”
方氏做姑娘时,曾经有一段时间寄居在襄王府。王府规矩大,自然容不得她一个远房表姑娘做主,但老王妃将自己院里的人派过去,是拘束,自然也是撑腰。只是没想到,最后方氏会成了府上二公子的姨娘。
到底是强势的家生子,外头人不过才报了个名字进来,她便将人的底细都娓娓道来。
青娆满意地看她一眼,赏了她一个赤金福字戒指,心中微微动容。
国公爷果然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就给她送了三尊大佛过来。
这么一看,那古嬷嬷是国公爷的心腹,秦嬷嬷和方姨娘走得近,黛眉则代表着正院和鹤哥儿的利益。
而她,担着管家的名头,纵然什么都不插手,下头的三位也得敬着她几分,她昭阳馆里的人,露头的机会也不会少。
青娆暗道国公爷当真是好成算,可想起古嬷嬷,脸上的神情就多了几分莫名——
若她没有记错,那古嬷嬷夫家的亲戚汪广,却是四姑娘在府里埋的眼线。
往后的事情,大抵会越来越有意思呢。
*
腊月三十,除夕。
按规矩,东西两府一向是齐聚在老王妃的燕居堂过年。今年襄郡王进京给陛下拜寿,却被陛下留在了京都一道贺岁,故而没能回襄州府。
一大早,老王妃由长媳赵氏陪着用完了早饭,正抱怨着长子不在,家中不大热闹之类的话,便听门人来报,道分了府的三爷和四爷上了门来。
董氏一听,脸上立时就挂起了笑容。
三爷和四爷都是庶子,在老襄王故去后都得了镇国将军的爵位。董氏没了夫君,也不大耐烦同这些庶子虚与委蛇,便很快将两房分了出去。
三房如今仍然在襄州城内居住,但府邸比起襄王两府小了许多,四房则去了下属的城关县,论起富庶比不得襄州城,却是其间说话数一数二的,也算威风。
两房的生母姨娘早就故去了,董氏心里的芥蒂少了许多,大年节下,见两房人愿意过来拜见她这个嫡母,一道热热闹闹过年,心里也是高兴的。
等周勤、周璟兄弟俩带着各自的女眷和孩子同老王妃问了安,董氏就笑道:“你们来得倒早,等下午正好和你们二哥一起,给祖宗供奉。”
除夕有祭祖的习俗,原先两房没被分出去前,一向也是要跟着老襄王进祠堂焚帛奠酒的,也是做惯了的。
周勤就好奇地问起怎么是跟着二哥。
老王妃淡淡一笑,将周僖被圣人留在京城过年的事说与他们听。
周勤脸上就闪过一抹妒色,好半晌没说话。
陛下无子,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如今这关头,大哥竟然被留在了京城,由不得他不多想。
他一时觉得,以大哥不着调的性子,陛下看上他来承嗣的几率太小,一时又想起,大哥极为肖似父亲,当年陛下也很喜爱父亲……
周璟性子更内敛一些,眼见从来话多的三哥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哪里猜不出他的心思,忙硬着头皮出来和老王妃寒暄过年的事。
老王妃也当没瞧见周勤的脸色一般,笑吟吟地答着庶四子的话。
小四的生母身份最低微,身上的爵位还是靠着老二替他说话才得来的,这些年他侍奉嫡母兄长一向也算恭敬,老王妃并不吝啬给听话的孩子一些好脸色。
她笑看一眼周璟带来的家眷们,笑道:“……你府里子嗣也是单薄了些。”
周勤刚回过神来,扫一眼自己带来的三个儿子,脸上就带了得色,用兄长的口气拍了拍周璟的肩:“娘说得对,咱们府上是公爵之家,又不是养不起孩子,你也合该多开枝散叶,才能让娘放心啊!”
周璟只觉得头皮一炸,心里恨不得把三哥骂死,眼风扫过面带惴色的妻子林氏,呵呵笑着挠头:“子嗣的事儿急不来,再者我们几个兄弟都还年轻,家中自然会不断添丁进口。”
从前没分家时,三哥就喜欢上蹿下跳碍嫡母的眼,如今西府里二哥子嗣单薄,听闻前些时候还有子嗣受时疫影响破了相,他在嫡母跟前炫耀自己家人口多,不是往人家心口戳刀子吗?
这个蠢货!
好在老王妃也被周璟最后一句话宽慰到了,倒没有发作,只是打那起一整天都没怎么正眼瞧周勤。
其实细算下来,从前周绍为太子鞍前马后,在家里停留的时间太多,子嗣不丰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老三比老二年纪小好几岁,膝下就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这与他纳了十来个妾室通房应当脱不了关系。
而周璟则暗暗地握了握林氏的手,安抚地朝她一笑。
他年纪小,成亲又比几个哥哥晚,如今府里只有林氏和老王妃先前赏的妾室张氏两个,膝下也是只有一个女儿。外头传闲话的人不少,但他始终没有再纳新妾。
他生母身份卑微,拼了命地生下他也没能被父亲高看一眼,身子将养不好,没几年就去了。
连他自己身上这个爵位,都得沾着嫡子的光才能求来,若他再学三哥生下好几位庶子,他们日后的前程,他要怎么保证?
与其让他们像他一样,活得那般艰难,倒不如就别来这世上。
待周绍领着两位弟弟、老王妃带着各家的正妻祭完祖后,四处抄手游廊上彤红灯笼高悬,爆竹时渐次响起,路遇的丫鬟小厮皆是喜气洋洋,道着各式吉祥话。
丫鬟们将大红缠枝软垫摆在老王妃的面前,周绍便带着周勤和周璟两个上前跪拜行礼。
而后是郡王妃董氏带着三弟媳冉氏,四弟媳林氏上前行礼,再是郡王府的嫡长子铖哥儿带着孙子辈的孩子们给老王妃行礼,然后才轮到各房头的姨娘们。
东西府是主场,但凡没犯错的姨娘们都不会错过一年到头难得露脸的机会,个个都准备了一箩筐的吉祥话来讨好老王妃,但老王妃神色始终淡淡的,瞧不出对哪个格外中意些。
等轮到青娆时,她中规中矩地道了半阙贺岁词便罢,老王妃亦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给她的红封比丁氏和孟氏两个都要厚一些。
三爷周勤也带了两位姨娘上门来,虽他好风月的名声在襄州城里传得家喻户晓,但大抵是在嫡母面前还是要几分面子,今日出门的两位瞧着规矩并不差,模样也不是妖娆的那一种。
但即便如此,冉氏瞧着妯娌林氏,脸色仍是不好看。
府里因三爷广纳妾室,又地处府城,如今几乎是坐吃山空,日子一日日难过起来,再瞧弟媳林氏和张氏有说有笑,后者恭敬有加的模样,心里哪能痛快。
等赏银发下去,冲天响的爆竹燃完,燕居堂里便按男女长幼尊卑设了家宴,各房的姨娘们坐在一席上,瞧着亦是热闹喧阗。
西府里身份最贵重的方氏被禁了足,丁氏失了势,青娆得了管家的名头,孟氏得了个女儿,席上,敬二人酒的倒有好几位。
青娆与孟氏默契更甚从前,如今已然是能当着孟氏的面给她瞧自己绣的丑花样子的关系,对付这样的场面也是游刃有余,并没有被人撺掇着灌醉了。
三爷府上的两个姨娘见状眸光闪烁,跟风恭维着青娆,还不忘踩方氏一脚:“……瞧妹妹这气质,倒是比府上的方姨娘还要更胜一筹呢。”
青娆却不会被人捧得飘飘然——方氏是被禁足了,连除夕的大日子都没能出来露脸,但国公爷还亲手送了个秦嬷嬷到她这儿,可见他没打算让方氏受大的磋磨,情分还是在的。
比起方氏,倒是好端端在这儿坐着,却被人瞧做隐形人的丁氏更惨一些。
于是她没有接这话,不道方氏的是非让外人瞧笑话,只同她们议论些不痛不痒的衣食起居。
等席吃得差不多了,几个半大小子闹着要去外头放爆竹,见东府的姨娘们渐次散去,青娆也趁势告退,带着屋檐下守着的杜薇两个离开了燕居堂。
谁知道,走到一半时,外头落起了雪籽儿。
杜薇见雪一颗颗打下来,鼻尖又落了几滴雨水,晓得主子今儿穿的是高底鞋,走路本就不便,若是急着趁雨小赶回去,怕反倒滑倒出了事。
不敢再走下去,便嘱咐丹烟照顾着主子,她回燕居堂借两把伞用。
青娆便带着丹烟穿过花廊,到了一处穿堂落脚,等着杜薇回来。
天边挂了一弯弦月,在雪色里影影绰绰。穿堂口忽地刮了一阵疾风,有人急匆匆地从外头过来,见着青娆,面上就现了惊喜地笑:“赶巧竟在这儿遇见了您。”
青娆抬眸,便见方才席上三爷那位明姨娘走了过来,莹白的羊角灯光在她眼中划过一道星子般的芒,三两步便靠过来拉着她的手说话,好不亲热。
她眸光动了动,想起自己起身告辞前,明姨娘似乎没有半点要动弹的意思。
再者,她提前走是西府没有主事的夫人,明姨娘是跟着三夫人来的,好端端的,往东府里跑什么?
却不消叫她多思忖什么,明姨娘已经神神秘秘地附耳道:“庄姨娘,借一步说话,可好?”——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75章 第 75 章 “等过了十五,你就带着……
燕居堂。
老王妃去里间更衣的当空, 朝着常嬷嬷叹了口气。
“老二屋里贴心的人实在是少了些,从前觉得丁氏还算牢靠,哪里晓得背后干这等蠢事, 那个孟氏,更是不得他喜欢……”
没头没尾的一句, 但常嬷嬷伺候她多年,自然明白她是因着什么。
三爷一家上门来拜年,虽是转了性子晓得恭敬了,可满屋子的小孩子还是打了老王妃的眼,叫她心里不舒服。这么一来, 自然就动了想再给二爷赏几个人的念头。
常嬷嬷有些为难:“毕竟还在先二夫人丧期, 总不好大张旗鼓往府里抬人, 叫人知道了恐怕到底惹来议论。”
宗亲贵胄, 身份自然不同寻常,没有替作为臣下的妻子守孝的规矩。但陛下和皇后娘娘举案齐眉,上行下效, 宗室里头也鲜少有过于不敬正室的人。
还有一句常嬷嬷没说,但老王妃心里也清楚,喜欢对陈氏情分不浅, 这时候进府来的新人,未必能得二爷喜欢。
二爷的性子, 实在是有些偏执的。叫她看,东西两府加起来, 也没几个能比那孟氏生得漂亮的。可因孟氏的来历,国公爷竟始终不喜她,这回若不是庄氏自个儿不愿意五姑娘,那五姑娘更是轮不到她养。
即使身在燕居堂, 老王妃对西府的消息也是极为灵通的。
“也是。”老王妃摇了摇头,她也是被周勤气着了,可心里怎么可能不急,“只是先是懿康太子,又是陈氏,从前他就和女眷们聚少离多,如今更拘着自己,我是真担心……”
常嬷嬷却是一笑,低声在老王妃耳边说了几句。
老王妃的面色顿时好转了不少,微微颔首。
“那庄氏倒还算有几分能耐。”她顿了顿,遗憾道:“可惜出身低了些,即使生下孩子,怕是也难跻身贵妾。”
宗室里很看重生母出身,倒不是嫡庶天壤,而是生母的身份决定了孩子能否分封爵位。像是周勤府里的那几个孩子,如无大的造化,没几个能分到爵位的。
常嬷嬷却只是笑,没有辩驳老王妃的话。
心里却想,出身什么的,在皇庭里,要紧,但也不要紧。最重要的,还是手握权力的那个男人怎么看。
庄氏进府才不到一年,开脸的时间更是短,却能将国公爷的心拢了去,日后未必就没有大造化。
她就转了话题,笑道:“奴婢看,四爷的话却是有理,您也不必太心急,时候到了,西府里自然会人丁兴旺。”
老王妃点点头,却也没有空等的打算。既然不好纳新人,总得先把老二的续弦妻子定下,等出了元娘孝期就成亲,好让人早日给老二生下健康的嫡子来。
“等过了十五,你就带着人上京去陈家一趟。”
*
青娆回了昭阳馆,又是一番热闹。
在燕居堂,老王妃是主,大大小小的主子们都得磕头跪拜。但在昭阳馆,众人则是守着她过活,对着她赏的金银锞子、簪钗绢帕喜不自胜。
青娆本要让杜薇回家里团圆,她却不肯,非要和几个大丫鬟们一道陪着她抹牌掷骰子——燕居堂里也是这般景象,只是她做人妾室的到底尴尬,没法自在地吃着瓜果点心陪着老王妃等人说笑,倒不如在昭阳馆里众星捧月来得舒坦。
青娆心里轻笑,暗道自己也是被这富贵迷了眼了,竟喜欢起旁人的吹捧来。
顽了四五盘,她也不顽了,让她们自己去耳房里顽,洗漱一番爬上了榻。
四下里无人了,她才摸出明姨娘塞给她的一个精致荷包,打开一看,里头竟然是五千两银票。
她倒吸一口凉气,纵然晓得明姨娘那副口气,这荷包里银子的数目就不会小,可还是被吓了一跳。
在燕居堂她看得真真的,三夫人冉氏穿得极为素净,对着四夫人林氏满头的珠翠横挑鼻子竖挑眼,就差把嫉妒两个字写在脸上了。可三房的姨娘,竟然能面不改色地拿出五千两银子来打点她……
她都不知道该觉得是冉氏太能装穷,还是她被自己夫君和手底下的宠妾欺负成了这般模样。
但这些也都是细枝末节的事情,重点是,明姨娘托了她做的事儿。
青娆将银票子好好地装进荷包里,放在了床头雕花贴贝的挡板后头,便在榻上翻来覆去,想着心事。
她也不晓得,今儿这样的日子,国公爷还会不会往她这儿来。方才在席上,她隐隐瞧了几眼,似乎是喝了不少酒的。
昭阳馆的烛火长燃,许是因席上喝了几杯果酒,青娆却慢慢地来了困意,阖上了眼。
周绍从外头进来转进里间,正要同榻上的人儿说话,便瞧见那人海棠红的衫子敞了小半,内里碧绿的肚兜皱巴巴的,浑圆雪痕如蜀锦缎子般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青娆正犯着困,朦朦胧胧间感觉炙热的胸膛贴住了她,她听见了周绍轻声唤着他,便下意识软绵绵地揽住他的颈子,由得他缱绻爱抚。
他浓郁的酒气扑在她的面庞上,熏得她眼睛有些疼,便不依地抱着他撒娇不肯。
那人捏着她的鼻子道她娇气,转头却抱了她往净房去,早有下人将盛满水的浴桶抬了进来,他将她抱着放进去,自己也跟着进去。
温热的水让青娆的意识清醒了点儿,却也只是一点儿,她嘟囔着:“爷,妾已经洗过了。”
他却将她按在浴桶中,笑:“那便陪爷一起。”
笑闹了一会儿,男人才发现怀里的人竟也是个小酒鬼,可外头的丫鬟们愣是没瞧出来,就连他,也是这会儿见她一个劲儿地紧紧缠着他,这才瞧出几分端倪。
心道,日后定然不让她在外头吃酒了,哪怕是果酒也不行。
她主动地咂着自己的唇舌,水面上渐渐晃出一大片波澜来。
等洗完了,他又托着她的臀回了榻上,青娆将脸埋在他的肩窝,贝齿咬在唇上,留下鲜红的痕迹。
幔帐从金钩上无力地脱落,其后人影模糊惝恍地纠缠,湿漉漉的发梢将水滴在他的身上,青娆臊得厉害,想拿巾子给他擦拭,却倏得蹙眉娇哼一声,眸瞳水汪汪地瞪他一眼。
他双眸如星般炯炯地盯着她,把玩着她一缕湿发,带着几分少年意气地笑:“今日是除夕,卿卿要陪着我一道守岁,哪里也不许去。”
……
等丫鬟婆子们进来收拾时,便见净房的屏风后乱成了一团,水渍自金红色的地毯一路汪到了里间的榻脚。
外头的雨雪渐渐大了,屋里却是满室的暖意,里间还隐隐传来男子的诱哄嬉笑声,听得人面红心跳。
下人们不敢多停留,麻利收拾完了便悄悄地退下。背地里,只觉得自己的脊背又直了几分。
这样的大日子,国公爷却只想同她们家姨娘在一块儿,又是这般恩爱无休的模样,昭阳馆里头,何愁日后没有膏粱锦绣常伴?
……
雨雪渐停,外头已是四更天。帷帐之下,美人枕在男子的臂膀上,纤白的指尖环着他的手指顽,身子骨慵懒难言。
外头的爆竹声到这个点儿已经没了声息,四下里皆静谧至极,青铜鳌山炉里旺燃着袅袅香气。
今日也不知怎的,她总觉得男子格外热切些,床帏间好听的话更似不要钱般朝她涌来,仿佛她成了甚么绝世妖姬,要什么都肯给她。
她指尖缓了力气,眸子转了转,便抚着他的脸笑:“那妾想随爷一道出门,爷可答应?”
说这话也是故意打趣男人,她心里清楚,大宅门里头的人,不说为人妇的妻妾,即便是做近身丫鬟的下人们,等闲也是不能出门乱走动的。
只是平日里她没想着,今日被那明姨娘潮水般的恭维了一番,倒也真觉得守着四四方方的墙有些乏味。她不免好奇,若国公爷当真如外人看来的那般爱重自己,会答应宠妾的无理要求吗?
周绍听了,也只是略一思索便笑道:“那有什么不行?过了年正好准备去襄州府下辖的县里转一转,到时带着你一起出门就是。”
闻言,青娆心中一动。
她本没把明氏的话放在心上,也不认为国公爷会带她出什么门,但如今一听,却似乎国公爷早就有了巡视下辖县的打算……
是巧合吗?还是国公爷的一些消息已经被三房掌握了?
没听到对方欢欣鼓舞的撒娇道谢,周绍掀开了眼皮,便见她神色有些不大对劲。
他拢了拢她的腰肢,问:“这是怎么了?”
青娆爬不起来,只好柔声道:“爷,妾在那后头放了东西,你把它拿出来,好不好?”她指了床头的雕花挡板。
周绍不明所以,翻身找出来一个荷包,挑着眉头问:“这是?”
“爷,您打开瞧瞧。”青娆抿了抿唇。
里头五张一千两的银票子便被倒了出来。
周绍脸上的笑意淡了,眉头拢起来,问:“这钱是哪里来的?”
青娆出身不好,进府时没带多少东西,她那位表亲在府里也算不上得势,所以周绍才会时刻记着贴补她,怕她在下人面前拿不出赏钱。
上一回他送来的零用钱也是银元宝,而下头人孝敬她,也断然不会有这么大的手笔。
想起今日热闹喧阗的燕居堂,周绍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想,下颌便绷了起来。
“这是今日三房的那位明姨娘给我的,只求我办一件事……”她顿了顿,心中有些紧张,担心周绍怪罪她的自作主张,“她要我找个机会随您一起出府去,让一位贵客能有机会见到您一面。”
她当时一听,便觉得里头有鬼,但直觉告诉她,若是她直接拒绝,手里没了这银票做证据,回头对质起来反倒不好。所以,她假意收了银票,却没打算瞒着国公爷。
外头的事,她一概都不清楚,若是眼皮子浅收了钱就以为自己能办妥事,到头来只会落得被国公爷疑心嫌弃的下场。
在国公爷心里,有些事是不能逾越的。
周绍心头冷笑一声。
对他一个宠妾,都能舍得下五千两银子的血本,他身边有这么大手笔的,也只有申家了。
没想到,申家没能走通他的路子,倒是打上了周勤的主意。周勤胆子也真是大,想靠着坑蒙拐骗把他骗上贼船。
只是他们千算万算,从他的后宅里扒拉出一位出身低底子薄的宠妾,却没想到她完全没有上套的意思,转头就一五一十同他道来。
周绍先是愤怒,恨不得把老三吊起来打一顿,回过味儿来心情很快转好,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俯身去亲她的嫣红唇儿。
“好乖乖,你可真是爷的好心肝儿……”——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76章 第 76 章 发作
银票的事青娆一五一十地说与了他听, 得他好一番亲热才云销雨霁,后头的事,青娆也没再追问, 倒是听杜薇后来说起,道初一全家人在东府用午饭前, 二爷将三爷叫进屋里好一番痛骂,下人们都说是三爷在外头闯了祸,但具体是什么祸,却打听不出来。
然而骂了三爷一番,青娆这儿的银票子国公爷却没收回来, 青娆心头惴惴, 后几日辗转提醒了他几句, 他却只笑笑, 意有所指道:“既送进你手上了,那便是你的东西了。”
青娆并不是很明白,但周绍既然说她能收, 她便也开心收下了。
至于受了旁人请托却没办成事的三爷会不会被牵累,那就不是她关心的事了。
西府的主子,只有国公爷一人。她所倚靠的, 也只有这个男人,他能安安稳稳做这个国公到如今, 府里的几个兄长弟弟都看他的脸色,靠的可不是运气。
周绍见她乖顺, 一脸信任他的模样,心情就更好了。
老三此人,一直觉得自己比其他几个兄弟强,没分家前就爱在家里搅风搅雨, 随了他那位姨娘不安分的性子。
当年,他也正是因为看不惯老三时常欺负老四,才在父亲面前一力请求给老四的生母抬身份,为的就是好好压压老三的性子——
让他看清楚,他也只是个庶子,和老四平起平坐,不仅在外头没有得贵人的青眼,在家里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儿子。
老四生母抬了身份后,老三很是消沉了一阵子,张牙舞爪的性子都改了几分。
但周绍心里清楚,福祸相依,也正因如此,一向更看重嫡子们的父亲放心不下老三,临死前还悄悄给了老三一笔银子,怕的就是他和几个兄弟都不和睦,又富贵惯了,由奢入俭难,将来没饭吃。
这事儿老王妃不知道,分家时他也特意瞒着了没让她老人家知道。
不为旁的,只因老三在府里时就是个风流浪子,院子里有几分姿色的丫鬟们都被他收了房,就连老四身边有个红袖添香的小丫鬟,也被他算计到了手。
等老三媳妇冉氏进了门没多久,老三的正妻和几个通房就接连有孕,他也是怕他这样养不起孩子,到时候还要求上门来,才放了他一马。
却没想到,这小子如今胆子大了,还敢算计他了。这五千两银子,就当是他这个做哥哥的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至于申家的人,他还是不会见。
但申家的敏锐,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如今朝堂上都在争先恐后地拍着裕亲王的马屁,申家人倒是眼明心亮,还没放弃他这一头。
倒怪不得,申家作为太子的铁杆,也能同时让陛下对他们不大忌惮。
只是,这样的肥羊,目前他还消受不起。申家这时候朝他靠拢,也不是因多慧眼识才,或是多忠心太子一脉,不过是想在不被盘剥的情况下,风风光光地辅佐下一位君主。
这就是痴人说梦了。
即便是对他,他们也没有该有的诚意。
五千两银子,能吓死没落的公爵,对申家来说,却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
除夕夜,京城皇宫大内,亦是觥筹交错,君臣推杯换盏,丝竹奏乐不休。
陛下似乎也是难得的开怀,脸上一扫失去独子的阴霾,笑眯眯地拍着侄子裕亲王的肩膀说了许多勉励的话。
到宗亲敬酒时,亦是裕亲王这个小辈在前,领着诸位宗室敬陛下。
皇帝捏盏一饮而尽,又有宗亲献上各式新年贺礼,其中,亦有云贵妃娘家大力拉拔的式微宗室子上前为陛下赋词贺新岁,文采风流,诸臣心间赞誉,却觑陛下神色。
这宗室子单名一个臻字,细看眉眼,和懿康太子竟有六七分相似,倒怪不得云家人将此人扒拉出来,仔细调教。
但陛下听了,也看了,却始终只是兴致缺缺,不怎么喜欢这词。
可见,云家人这一招并没有怎么触动陛下。
周臻脸色青白交加,顶着裕亲王讥嘲的眼神,灰溜溜地出了大殿。
一时间,宫宴之上恭维赞叹裕亲王的人更多了,还有人借着酒劲儿大着胆子请陛下让裕亲王入六部参政,好生历练一番。
闻言,陛下只是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但这种模样却与先前的抵触大相径庭,不少臣子都觉得看到了希望。
这么看来,陛下当真是属意裕亲王啊!
另一头,河间王周琚则非常着急上火。他拉拢各地士子的事情还没有见着成效,却眼见着周璲圣宠日隆,再怎么下去,对方指不定真能被立为储君!
他努力想着对策,却一时之间不得其法。目光逡巡时,瞧见襄郡王周僖遥遥敬他一杯酒,脸色也是变了变。
明德侯夫人郑氏在襄州的部署被襄王府打乱了,他到现在想起来都恨得牙痒痒,周僖这厮,怎么有脸当着众人的面敬他酒的!
但转念一想,襄王一脉就属周绍那小子城府深沉,没准儿这事周僖这个草包根本就不知情,他和他置什么气!
于是周琚忍着怒气,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周僖一杯酒,却看对方紧接着就又敬了周璲一杯,他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蠢人才最让人生气!
殊不知,他眼中的蠢人暗暗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这一位,那一位,都是傻子,以为龙椅上坐的那位由着你们算计,老子就端看你们狗咬狗!
……
在这片花团锦簇中,转眼就到了初三,衙门开印的时候。
前一夜,裕亲王还在府里抱着别人新送的瘦马喝得酩酊大醉。翌日一早,御史弹劾的奏折就如雪片般飞上了陛下的案头。
高塘布政司刘和豫为政绩瞒报灾情,以致高塘境内十室九空,百姓流离失所,后又致严重时疫,受累百姓以百万计。
裕亲王周璲与刘和豫勾结,瞒报灾情,并以时疫邀功于圣上,德行有亏。
折子递上去,陛下大怒,连发三道圣旨训斥刘和豫辜负圣恩,愧对百姓,猪狗不如。后更是派了禁军围了刘府,将刘家上下下了大狱,罚没家产。
但对于裕亲王的折子,陛下却留中不发,没有处理。
周璲酒醒后便惊闻刘和豫一家被抄了,他先是吓得面无人色,紧接着又听闻自己没事儿,心头一松,便焦急地踱步起来。
难不成陛下是老糊涂了?
高塘大旱的事情,他明明当面和陛下禀报了,陛下怎么还会抄刘和豫的家呢?
这几日跟他投诚的人不少,大家都知道刘和豫是他的人,假如他没能保住刘和豫,以后谁还敢跟他?
恐惧过后,贪婪重新占领了高地。
他整理了衣裳,递了牌子进宫去求见陛下。
他心想:处置就处置吧,也该是刘和豫倒霉,怎么被御史盯上了。可却不能让他死,否则他日后在下属面前就没有颜面了。
陛下没有处罚他,想来也是爱重他,这样的事情,若他哭求几日,陛下大抵还是会答应的。
他满怀着信心,在福宁殿外头一等就是三日,但皇帝却始终没有召见他。
最后一日,宫门落钥前,他看见河间王周琚笑眯眯地从福宁殿里头出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裕亲王,你怎么还等在这儿?您也不提前同我说一声,我一直在里头陪着陛下下棋呢,若是晓得你在外头,我定然会帮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的。”
到这会儿,周璲才不得不死心:陛下是当真不愿意见他,而不是忙于政事。
他气得青筋直跳,等了一日滴水未沾,立时眼冒金星,晕了过去。
周琚挑了挑眉头,却拦住了打算进去禀报的小太监:“陛下下了棋,心情才刚转好,你又何必进去搅扰陛下?”
“王爷体虚,送回府邸好好将养也就是了。”
小太监看一眼紧闭的殿门,等了几息,没听到里头有什么动静,也只好点了点头。
外头这么热闹,陛下却充耳未闻,可见真是不想见裕亲王了。不过,河间王真损,让御前的人抬着他一路出宫门,明儿皇城内外就要传遍裕亲王失宠的消息了。
心中腹诽,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伴君如伴虎,前几日地上这位还正得宠,这几日就换了河间王日日伴驾,比起亲父子也不差什么了。
太监是没根的人,更是爱捧高踩低贪慕权势,对河间王的意思,他们只有照办的。
在裕亲王日复一日加深的绝望里,关于刘和豫的处置结果到底是出来了。
在御史们的痛斥下,在罗侍中的痛心疾首中,陛下下了旨意,等一出正月,便让人砍了刘和豫的头,刘家一些被人揭发的纨绔子,也是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至于其余人,贬为庶民,子孙无圣旨赦免不可科举。
枝繁叶茂的簪缨世族,在皇权手底下,连一个回合都撑不过。
这样的重罚,无疑是往裕亲王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且前些时日追捧裕亲王的几位臣子里头,也有好几个陆陆续续出了事,不是被罢官,就是被左迁。
朝野一时间动荡不已,人人自危。
反倒是河间王周琚,打裕亲王出事以后便格外受圣上宠信,时不时地进宫伴驾,不是下棋,就是一道用膳,俨然一副和乐融融的天伦美事。
依附于河间王的一些臣下,也在这场角斗中获了利,升官发财的不在少数。
而周僖则在这场风波愈演愈烈时,即使进宫请辞,打算回乡去。皇帝对着周僖,却是难得的和颜悦色,笑意延伸至眼底,赏了他不少好东西,嘱咐他一路小心,再是和蔼不过。
但周僖这些时日见惯了陛下对那两位做戏,心里却有些发毛,不晓得陛下是否是当真喜欢他,只缩着脖子谢过圣恩。
皇帝一见他这怂样,立时就想起了旧人。
等人走了,他就对着掌事太监笑骂道:“跟他老子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起来,懿康模样和他兄长很像,性格却是截然不同,正如周僖周绍两个……”
说着说着,不免又怀念起懿康太子在时的情形。
掌事太监只好劝道:“陛下若是想英国公了,不如召他进京,让他陪您说说话。”
皇帝却只是摇头:“那孩子是个好的,这会子要是把人叫进宫里来,才是害他呢。”
对着懿康太子的近臣,他总是会多一分怜爱与疼惜,少一分忌惮和利用。
周绍先前为懿康太子鞍前马后,太子临终前还一直近身伺候,这等情分他自然记得很清楚。但也正是如此,才颇有些近乡情怯,触景生情的感悟啊!
原本应该喜气洋洋的正月,便在这样的喧闹里渡了过去。
一些大臣在乱势里选择明哲保身,另一些大臣则自以为自己看穿了陛下的心思,于是在一个寒冷的清晨,大朝会上,有人自信地跳了出来,上书希望陛下重启选秀。
要知道,自先懿康太子十二岁生辰后,陛下的后宫就再也没有进过新人,只一心想将站住的太子养大。
他冷眼看着,觉得陛下不喜欢裕亲王,也未必就很喜欢河间王,既然如此,陛下是不是还打算自己再生个子嗣呢?
花白胡子的老臣表情得意,上首的皇帝心中却几欲吐血。
他认得那个老头,这可是位老当益壮的主儿,六七十高龄了还老来得子,在京城里狠狠炫耀过一通。
不过,他很怀疑那孩子是不是他的种来着……
咳咳。
臣属的隐私,他其实也不是那么感兴趣。但是对方那对他很有信心的模样,却叫他说不出话来。
他这把年纪,痛失两个养大的儿子,早就心力交瘁了。能每日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听他们吹牛吵架,他已经很了不起了。
至于子嗣……他还真生不出来了。
不过皇帝陛下没有郁闷太久,很快就想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
选秀,也是可以搞的,不过选出来的美人,未必就要他来收用嘛。
他冷眼瞧着,这宗室里头,子嗣不丰的也不在少数。等人选出来了,一个府上指两个,他们不就有别的闹头了?
于是,皇帝陛下沉思了片刻后,一脸深沉地答应了老臣的请求,重启选秀!
殿内,为各自拥簇的宗室吵成斗鸡眼的大臣们却傻了眼:不是吧,陛下这把年纪了,当真还打算再生一个?
他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
皇城内热热闹闹,襄州城里,周勤府上却是一片阴云密布。
办砸了差事的明姨娘打初一那日三爷回了府就失了宠,还被收了不少往日的赏赐回去。
冉氏听说了,虽不知里头究竟是什么事,却猜到多半是因明氏的缘故,三爷才在襄王府里丢了那么大的脸。
她虽然也跟着丢脸,可见三爷的怒火往这么个贱婢身上发作,心中就畅快多了。
而三爷周勤,却是头皮发麻,不敢面对请托了他办事的申家。
申家在他眼里,已经是庞然大物般的存在了。可没想到,他那二哥竟然全然不把对方放在眼里,身边的宠妾收了人家五千两银子,竟然就当全然没发生过,连银子都没有给他退回来!
他气得要命,却到底不敢彻底开罪了二哥——那位当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先前明德侯夫人郑氏在襄州府收拢人心,还没怎么翻出风浪来呢,他就将郑氏闹得下不来台,后来还写信申斥他,骂他不像老四对府上忠心,外头闹起来的事竟然不及时和府里通气。
这回申家的事,他原以为打点个眼皮子浅的新宠,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哪晓得那庄氏胆子竟这样小,转头就在二哥面前把明氏和他卖了。
二哥手里捏着申家的把柄,还捏着他分家时得了父亲一部分私房的把柄,若真是闹出来,那位嫡母可不是好相与的。
三爷失眠了好几日,到最后,只好捏着鼻子,从自己的私房里掏了五千两银子,原路退回了申家人手上。
“那位的犟脾气,你们也清楚,左右我是说不通了。”他长叹一口气,肉痛不已——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77章 第 77 章 前往城关县
漫漫曙色中, 纤细白皙的手挑起马车晃荡的车帘,女子探出小半个头,鬓上的红宝石光滑如镜, 冬日微寒的凉风扑在女子的鼻尖上,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接着便被一只大手托着腰身拽回了车内。
“外头这样冷,又是荒郊野外,你若吹风凉着了,连副药怕也寻不着。”
“爷!”女子就拉着他的衣袖撒娇,又将双手环着他的腰身, 白嫩的小脸儿贴在他的胸膛上。
她晓得国公爷是在吓唬她。天家子弟, 便是去城外看跑马都是动辄数十人的阵仗, 今日是去下头的县里, 别说是府里最好的大夫都跟着一道去了,就连国公爷管用的澡盆都被那些人打点了出来,队伍排成了长龙。
古嬷嬷来回话时青娆还迟疑是否铺张了些, 但古嬷嬷却道,这样的,在宗亲里头还算简朴的。她这才罢了。
周绍觑她一眼, 便见美人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了平日里难得见的欢畅,他表情顿了一下, 眉眼就温和下来,很是受用:“很喜欢出门?那日后爷出门常带着你就是。”
给人恩典的人自然爱看下头人欢天喜地的模样, 青娆深知这一点,但也着实爱四方院外的美景。
她心中忍不住怅然:倘若当时四姑娘没有对她的亲事从中作梗,那如今,她也能在这广阔的天地里来去自如了吧。纵使不如如今富贵, 却要自在许多。
她进府也有一段时日了,齐和书若是争气,大抵已经有了更好的功名,也和碧荷成了亲了吧。
这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她不愿再去多想,唯恐被面前的男子看出什么端倪——她与人青梅竹马差点定亲的事,不算什么秘密,但襄州府到底山高路远,知道她底细的人少,否则多少会闹出些乱子。虽前尘都已过去,但能不惹主君的眼,还是更好些。
“这可是爷说的!日后若不带我,妾可要去您耳边唠叨了,到时别怪妾僭越。”
她自然晓得男人说的是甜言蜜语,当不得真。就拿今日到城关县出行,既然是专程来了,少则也要待上三五日,按规矩,国公爷身边少不了伺候的人。若是他不从府里带人,那下头的人不免就要往他身边送人。
听孟氏说,早几年国公爷为太子办差的时候,江南的官僚还给国公爷献上了一位精心养大的瘦马,行动款曲,体态风流,国公爷收没收用她们没打听出来,反正人最后还是留在了江南,没能跟着进府。
没能进府的人,自然就分不了这府里的权与利,饶是再美,在这些女眷口中也只是酸上两句,便抛之脑后。
像这一回青娆能以姨娘的身份跟着周绍出府,这才是往常少有的事。
那方乌溜溜的眸子清亮如水,周绍正是欢喜她的时候,自然是她说甚么都爱,对视一眼便忍不住将人捞进怀里,含住那娇软唇瓣气息纠缠,再往下,咬开那玉簪花盘扣的衣襟……
皓腕上海棠花的金镯撞在车壁,一时叮铃作响,惊起飞鸟掠过帘隙。
*
襄州城是襄郡王封地,襄州府下辖的城关县,则在早年被皇帝陛下赐给了英国公周绍做封地。至于庶出的三房和四房,虽有爵位,却是虚爵,只享实禄,对地方没有任何管辖之权。
也是因此,四房的周璟在分家后主动请求在城关县安家,一来不惹嫡母的眼,二来也能帮在襄州城开府的二哥看顾封地。
上次郑氏与白鹤书院的往来,就是周璟发现后及时进府禀报给周绍的。
藩王莅临城关县,县令任良畴自然一早就做好了准备,把县学学官叫进府里耳提面命一番不说,更是一大早就等在了英国公在城关县早年购置好的别院里,翘首以盼等着见上官。
等了一上午,好容易见翠盖朱轮八宝车在里三层外三层护卫的簇拥下进了别院大门,任良畴深吸一口气,正了正衣冠,正要跟着马车往里走,却被后头一辆车上下来的高永丰笑眯眯拦住了:“任大人,国公爷舟车劳顿,恐怕要歇上片刻才能见您。”
任大人一愣,城关县离州城算不上多远。那位贵人他从前也见过,拉弓射箭都不再话下,这回过来没骑马也就算了,怎会这么快就疲乏了?
他看了一眼直直往垂花门去的马车,忽然一愣,低声向高永丰打听:“高总管,国公爷这回来,带了贵府女眷?”
高永丰看他一眼,笑了笑:“府上庄姨娘此次也来了。”
非他嘴松透露主子消息,只是他晓得下头的县官们爱耍的手段,若是不说,一会儿美人闹起国公爷来,他可就要吃排头了。
任大人自是恍然大悟,往高永丰袖子里塞了个鼓鼓的荷包,一派感激神色。
得亏他机灵多问了一句,否则一会儿人送到了别院里,岂不是要被那姨娘的枕头风害死!
城关县离英国公府这么近,国公爷还要携美同游,一刻都不舍丢下,可见这位是近来的宠妾,轻易得罪不得。
任良畴是惯会做人的,否则也不能在这个位置上安生待着,他很有眼色地朝高永丰打听:“不晓得那位贵人娘子有什么喜好?难得来县里一趟,下官也想表表孝心。”
高永丰早习惯了这人对国公府的谄媚,但还是没想到他这么能舍下身段,对着一个不知道底细的姨娘都能这样上赶着巴结。
不过他这一问,高永丰自个儿倒有些愣住了。
这位主儿出身不好,可该有的国公爷一样都没少给她,银子首饰在昭阳馆里都堆积成小山了,平日里,也不见她怎么伸手找国公爷要,倒是一副不争不抢的做派。唯一的遗憾,大约是得宠已经有数月了,可还没有子嗣的消息。
可这种事关子嗣的物件不能轻易送,万一庄氏自己身子有什么问题,没准就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他看在银子的份上绞尽脑汁想了想,道:“姨娘平日里倒是俭省,不过若是有难得的玩意儿,不管是贵重还是别致,送到国公爷跟前,他定然也是要想着姨娘的。”
任良畴了然。
这么看,这位当真是得宠,否则也不能让爷们什么好的都想着她。
于是等青娆沐浴更衣后,慵懒地躺在榻上午憩时,丹烟便笑眯眯地从外头端了个锦盒进来,特意拿给青娆看:“姨娘,这是方才国公爷派人送过来的,说是外头的人孝敬府里的。”
却是一只整玉雕成的小猫儿,懒洋洋地趴在摇椅上闭目养神,整块玉猫有男子手掌那般大,雕工栩栩如生,煞是可爱。
青娆瞧了也是喜欢,便命丹烟好好收着,等走的时候,问过国公爷,也给送礼的人家送一份回礼。
这回来城关县,身边带的人有定数,青娆便将杜薇留在了府里,看顾昭阳馆的事宜,身边带了丹烟和白露。
要说任良畴也是运气好,他手头正好得了这摆件,原还迟疑国公爷会不会不喜这种小家子气的东西,可听闻来的有女眷,念头就又转动了起来,东西送过来,可巧青娆也正是属猫儿的,周绍一见便命人送到了内宅里。
这东西精致又名贵,且不是一天两天能寻到的,青娆跟着周绍出门是临时决定的,故而周绍倒没疑心任县令有什么别的算计。
等任县令再进别院的门时,高永丰待他就更客气了两分,禀报后很快将他送到了别院的书房里。
等见了英国公,任县令更是敏锐地察觉到国公爷待他和气了几分,一时心中激动,看来这礼是送到贵人娘子心坎上去了!
“县学的学子日日苦读,过了初三便又都回到了学里,听闻国公爷要来探望诸位学子,学子们更是欢喜鼓舞,激动得辗转难眠……”寒暄过后,任良畴又就着县学之事恭维了英国公一阵,见他没有什么不悦神色,才忐忑问:“不知国公爷准备何时莅临县学?”
先前白鹤书院的事,他事后才听师爷说起,一听背后就出了一层冷汗。
城关县是国公府的封地,他这个小县令自然也是国公爷一手提拔起来的,当日懿康太子在时,他就以国公爷马首是瞻了。
那明德侯没敢来县学摘桃子,却动了白鹤书院的主意,后来事虽不成,却不是他及时发现的,而是周四爷去国公府禀报的。想起这一茬,他就头皮发麻,生怕国公爷觉得他不中用。
好在,今年县学当真有几个好苗子,尤其是今年那位姓程的学子,他冷眼看着,中举是易如反掌,得中进士也不是什么难事。若是能在吏治上给国公爷争光,再给国公爷麾下添几个得用的人才,或许他就能将功折罪了。
面对任县令期盼的眼神,周绍沉吟片刻:“那就明日吧。”
虽说去看这些读书人,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但既然来了,还是要去看看的。连河间王都依仗的声望,他自然也是不能小觑的,再不济,也不能像上回一般,差点轻易被人摘了桃子。
*
县学堂前古槐参天,枝头雪落的簌簌声裹着读书声扑面而来。
待夫子散了堂,穿着制式青衫的读书人们便三三两两聚作一团,或是谈天论地,或是议论是非。
“瞧他,这样的大日子,也不说新买一身青衫,难不成是故意在贵人面前装可怜?”
“怨不得人家,上门做赘婿的,吃喝都得看岳父脸色,有的穿就不错了,还指望穿的多好?”有人嘻嘻地笑,眼风不住地往前头那位袖口磨得发白的学子身上瞟。
文人相轻是常事,更何况那位穷困潦倒的学子还是上门给人做女婿才得了读书的银两,即便如此,老丈人也没逼着他改姓,全了他的脸面,在这些人眼里,就更令人嫉妒。
且学官很重视这回国公爷巡访之事,连着好几日都压着他们多作一个时辰的文章,听说就连县太爷都为此事专门找了学官一趟,务求不能在国公爷面前丢脸……
旁的人也就罢了,那程望却是县学里回回考头名的,明年县学,一个案首怕是跑不了的。学官重视县太爷的命令之下,对着程望的教导就更认真了几分。
功名也就罢了,得了案首不见得就有什么天大的好前程,可如今还要看着他在贵人跟前露脸……这几日说酸话,嚼舌根的人就更多了。
程望却只当作听不见。
他倒并不觉得做人赘婿有什么丢脸的,实际上他的确就是赘婿。可英娘为了他好,怕他的名声不好听,等里长以落难流民的身份给他上了户籍时,让他用村里的大姓程为姓,又听老秀才的话将原先的旺字改为望字,全了他的脸面。
他读书的银两,的确也都是靠了岳丈家的出力——若不是老秀才考校他说他真有读书的天分,岳丈不说把英娘嫁给他,说不定还要打折他的腿!
英娘待他有这样的恩与爱,他无以为报,只能好生在县学里读书,等明年一举得了秀才功名,让她也当上秀才娘子,再也不听旁人的闲话。
至于他自个儿听些冷言冷语倒是无妨,男子汉大丈夫,怕这些嚼舌根的蠢材做什么,左不过是羡嫉于他既有美娇娘又有好丈人,一副小人心肠。
不过说来也怪,他被英娘捡回来后,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偏偏读起书来倒是头头是道,面对老秀才乃至学官的考校,都觉得煞是简单。若非如此,以他的家世也很难进入县学读书。
英娘也常疑心,说他是否原本就是读书人,甚至是世家子弟。床笫缠绵时,还抽泣着问他是否另有妻室,将来也许会抛弃她云云。
他倒是仔细想了想,可丝毫没能想起他从前曾与旁的女子厮守过,便笃定道:“不曾。”
正胡乱想着事情,忽见学官急匆匆地进来,面色紧张又有些欣喜:“国公爷来了,尔等速正衣冠,前往明志厅拜见国公爷!”
第78章 第 78 章 收服
程望由小厮带着进了国公府别院, 由西过了花厅,穿过一排鳞次栉比的堂屋走至尽头,再略过一道角门, 顺着长长的甬道一直进去,尽观凉亭台阁、林立假山, 才到了英国公的书房。
不过是数年也不见得下榻一回的别院,竟也修得富丽堂皇,叫人望而生畏。
原是昨日在县学明志厅里,英国公在县令和学官们的举荐下,考问了几个季考名次在前的学子们, 对其中表现格外亮眼的程望另眼相看, 今日他才得此邀约, 能踏进国公府的大门。
英国公作为先太子伴读, 论起做学问来并不比一些大儒差上多少。若非宗亲不能科考,指不定也能拿个一甲进士的头衔回来。
正因如此,程望对这位大人物也是又敬又畏, 更感激他愿意提拔自己——他被邀约进别院的事情一传出去,平日里爱说酸话的同窗都不敢再奚落他,多少让他舒心了些许。
东边立着一处朱门紧阖、粉墙绿瓦的院落, 寒风吹来墙内女子清脆的笑声。
就见一直淡然自若的引路小厮变了脸色,拦了还要抬步上前的程望一把, 道:“程先生且等一等,别冲撞了贵人。”
说着, 便低下了头颅。
程望不解其意,动作就慢了半拍,便见方才紧闭的朱门吱扭一声开了,门侧树上一捧积雪压了老梅枝, 有三四个丫鬟打扮的姑娘簇拥着一位衣衫华丽,斗篷领口缀着白狐毛的年轻妇人从门内出来。
她梳着凤尾髻,银红妆花缎袄也掩不住袅袅如弱柳扶风的纤弱身段,颈间戴了金镶玉璎珞,恰如一朵馥郁华美的牡丹花。
他一愣,立刻明白过来这大概是国公府的随行女眷,忙也跟着低下了头。
但青娆却已经瞧清了他的面容。
她说笑的声音一顿,腕间金镯磕在后头跟着的丫鬟手里的食盒柄上,吓得那丫鬟面色一变,就要跪下来请罪。
青娆却白着脸拉住了丫鬟:“无事。”下一瞬,便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笑盈盈地进了周绍的书房。
二人难得出来一趟,在外头不似府里规矩重,青娆也难得来了兴致,便亲手下厨做了些菜肴送过来,却没想到,在周绍的书房外看到了那样一张脸。
她微笑着朝屋内面带讶然的周绍福礼,指尖却微微颤抖着,不是因畏惧,而是隐隐的兴奋。
黄承望!
那个与四姑娘定亲后于上元节死于金水河的黄承望,竟然又好端端地站在了她眼前。
作为陈四姑娘的贴身丫鬟,她绝不会看错这个曾经和四姑娘紧密联系的男子。
她想起京兆府尹上门时说黄进士死不见尸,多半是被河水冲走了,唇角就忍不住翘了起来:尸体没有寻到,有没有可能,是因为黄进士根本就没有死!
倘若黄承望没有死,那两家作废的婚约是否还能继续?自然,青娆知晓这是个奢望,毕竟陈家和襄王府早已经通过气,敲定了陈四姑娘为续弦人选,不可能再轻易变更。
但她也没想着变更——四姑娘利用二人之间的情分,算计了她太多,但反过来说,倘若不是她那么多的算计,她的手中,也无法留下她作恶的把柄。若真换了一个她一无所知的新主母,那她今后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虽是如此,但倘若她的猜测能得到印证,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把柄。
青娆对着玄袍男子盈盈下拜,被他扶起后,笑吟吟道:“方才见外院的小厮往这头来,国公爷可是要接见外客?”
勉励寒门书生一事,无需瞒着青娆,周绍便笑着颔首:“昨日去县学一观,倒发现一个可造之材。微末之时,若得助力,想来日后非池中之物。”
这可造之材,想来指的就是门外的黄承望。
可若那人真是四姑娘曾经的未婚夫婿黄承望,国公爷苦心营造的知遇之恩只怕顷刻间便会转为双方的恼怒吧……
“那妾便提前恭祝国公爷得偿所愿,再得良才了。”她笑得浅淡,似并不在意他要见的是什么人,只将双层海棠攒心的食盒打开来,里头蒸了几样花糕,卖相瞧着颇为不错。
“妾亲手做的,折腾了好半天,爷可千万赏脸尝一尝。”美人软着嗓子,拿了银箸夹了一筷酥点喂到他嘴边,周绍嗅着那些许熟悉的味道,眼中便多了一丝笑意,低头一口咬了。
那日在陈府,那道糕点果真是她的手艺。从前他只知道她做菜很是不错,没想到年纪轻轻在糕点上也很有造诣。
他那时还以为当真是妻妹亲手下厨做的。想来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又素来得父母宠爱,哪里会近庖厨之事?
想到此处,周绍对着眼前娇娇小小的人儿就多了一丝怜悯:她打记事起就做的是服侍人的活计,明明是近身服侍的人,还有这样一手好厨艺,私下里定然没少受苦,这些年来,她实在是多有不易……
见她一脸忐忑又期待地看着自己,周绍捏了捏她的小脸:“好吃,只是你如今身份不同了,有些事不必再亲力亲为,交给下人们去做就好了。”他托起她纤长的手指看了看,“好不容易养得精细的手,可不能被伤了。”
就见美人耳尖微红,小声道:“平日里并不常做,只是给爷做而已。若是爷喜欢吃,妾就再高兴不过了。”
不过是小妇人撒娇弄痴哄男人的寻常手段,偏偏周绍就吃她这一套,搂着她的腰往怀里一带,奖赏性地在那朱唇上咬了两口,才笑道:“去罢,夜里爷再去你那儿,这会儿有正事呢。”
青娆却不依,笑嘻嘻道:“爷,听闻今晚县城里有灯会,不如您带我出门去瞧瞧?”
尚未到元宵佳日,又不是除夕初一,这有些突兀的灯会自然是县令为了哄贵人而特意弄出来的东西。
周绍一听也是明了,他思忖了片刻,笑道:“也好。”
考校学问倒并不用避讳女眷,左右屋子里头立着一扇紫檀竹柏屏风,青娆且在里头避上一避就是了。
等青娆转去了屏风后头,周绍便命人去外头叫久候的程望进来。
小厮见着了书房伺候的人出来,这才笑了起来,对程望道:“那公子便进去吧。”
若不是国公爷让人来传话,明知道庄主子在里头,他哪里敢贸贸然请人通禀,若是扰了国公爷的兴致,他有生之年就更别想摆脱别院,回到国公府了。
程望在廊下等得手脚都要被冻僵了,闻言对小厮道了谢,倒是拿不出打点的银钱,所幸国公府的仆从也都是机灵的,并没指望从穷书生的手中拿什么赏钱,只笑吟吟地一拱手,便转身找从前府里的旧识说话去了。
程望进了书房,先至国公爷跟前,毕恭毕敬作揖行礼,等听到贵人发话让他起身,这才挺直了腰背,视线不自觉地扫过屋内唯一的遮挡——那座紫檀底座的屏风。
未曾见有人出来,那想必方才那位女眷就在这屏风之后。
念头只是一转,程望倒也没有觉得被怠慢——女子又如何,他家英娘学问不深,他却也乐意同她谈天说地,若是国公爷看重那女眷,片刻不离身也是有的。
他便肃容以待,听着国公爷考校他的功课,或是择几句文辞让他释明含义,或是让他背诵艰涩难懂的词句,他额头冒汗,但十句里也能对上七八句,便见上首的国公爷露出了几分赞赏。
昨日匆匆一见,毕竟人多,国公爷并没有怎么详细考校他。今日二人的交谈则要更多更具体一些,对方的欣赏也是溢于言表。
屏风后,青娆坐在软榻上,心不在焉地拿着手里的书,心神却全在外头说话的二人身上。
她方才就觉得奇怪,黄承望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又一副穷苦书生的做派。原还以为,是他深知蚍蜉撼树力不可为,想用一些掩人耳目的手段来复仇,可仔细听他说话行事,却更像是……
全然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他甚至有了新名字,还娶了个猎户女儿做妻室,对着英国公,也是满口的感激和爱戴。
若他是伪装的,这心思也未免太深沉,胆子也太大了些——外头那人,一门心思想着科考取士,等真到了春闱的时候,满京城的旧识,哪里会认不出这位少年英才?
至于那人是不是黄承望……却是毋庸置疑的,行事姿态虽然变了,可说话的习惯,却和从前一般无二。
当年,四姑娘要和他家定亲时,曾命她私下里好好探听黄承望的模样和行为举止,她早就了然于心。
只是,若他想不起从前旧事,事情倒是变得复杂了起来。
外头的程望则不知里间有人为他心神难宁,他只顾着欢喜去了:国公爷还真是大方,不仅送了他银两、文房四宝,还借了他许多市面上难寻的书籍。
虽说是借,可这等大人物在县里头待不了几日,不会等他抄写完才启程,那他其实并不着急,全然可以等看完了再归还于别院。
如此知遇之恩,实在是难以报答。
若有他得中进士之日,他定要为今日之恩报效于襄王两府。
*
云间茶楼。
暮色四合时,随着更夫的一声高喝,满城的灯笼都一盏盏亮了起来,宽大的道路旁,林立的灯棚如火龙般延延璀璨,万盏灯火压住枝头梅花艳色。
二楼雅间内,簇拥着青娆的丫鬟们对着灯笼啧啧称奇,青娆含笑看着,倒想起去岁朱雀大街上,她与齐和书并肩的场景。
她面目怔怔,在她的想象里,再一岁的灯会里,她大约已经挽起妇人髻,做了齐和书的娘子。只没想到天意弄人,她的确作了妇人打扮,却成了高门妾侍。
那时,似乎她还与如今的枕边人擦肩而过,幸而国公爷贵人事忙,哪怕差点撞了她,他也并没有想起,倒是省却许多麻烦。
这时,周绍含笑起身,道外头有一旧友来访,他去寒暄几句,随后再回来。
她自是浅笑着起来,目送他出去,面上的笑意也一层层褪去:也好,反正她此刻也没有心思逢迎于他。
倒不是仍旧记挂着那个负了她的懦弱男子,只是想起她被人操控的命运,就忍不住遗憾怨恨而已。
……
周绍出了房门,脚步转了几个弯,却进了另外一间雅间。
内有一身着月白蓝襟锦袍,挽了袖子烹茶的男子,一看衣着,却是与县学中学子的衣袍一般无二。
见周绍进来,他眼睛一亮,立时用白瓷小盅亲自给他斟了滚茶奉上,恭敬道:“这茶是用峨眉山的雪水煮的,国公爷尝尝?”
周绍接过茶,并没有立刻喝,打量了他几眼:“你这样年轻,倒在鹘影司里位置不低。”
城关县是他的地盘,可他却不知道,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建了庞大的情报机构。
自然,昔日他为太子效力的时候,也是从未与鹘影司的人打过交道。鹘影司是暗棋,他则是明棋。这城关县的鹘影司,不知是用来监察地方,还是用来窥探他是否有不臣之心的。
男子听出他语气中的不虞,忙撑笑道:“小的原本也是籍籍无名之辈,如今能有机会在您面前回话,也是借了地利之故,原先此处不过是一处小茶馆而已。”
他这话回得巧妙——并不是懿康太子早就忌惮襄王两府,才在城关县安插大量人马,而是太子故去后,鹘影司为了辅佐明主,才在城关县大肆发展。
周绍明悟地点了点头,至于心里信不信,他自然会自己去查——太子有他的拥簇,他这个宗亲自然也不是吃白饭的。
不过这苏景山倒是个妙人。
他打着商贾的名号,厮混于县学之中,那些学官和同窗因他的出身多有慢待,他却装作混不吝的模样,学问虽吊车尾,却靠着手中的银钱在县学待了好几年。
学官们提起他就头疼,他却一派纨绔做派,学问上不求上进,酒肉朋友没少交。
若不是有人将他的名字递到府里来,他还真不想到,这个外人看来不争气的学子,会是城关县,乃至襄州府一带鹘影司的头目,只会当他是个不堪托付的纨绔子弟。
也正因如此,哪怕今日他们的秘会被人知晓了,外人也只当这败家子又想着挥霍家业,讨好宗亲,而不会往旁的地方去想。
苏景山见他面色稍霁,这才大着胆子将早已备好的账册交到了他手里:“这是襄州府一带鹘影司人马、铺面的名目,愿为明主驱策。”
周绍挑了挑眉:“只是襄州府的?”
苏景山讪笑一声,挠了挠头:“以小的的权限,手头只有这些。至于其余的,还要等鹘首大人来了之后,才能呈给您。”
周绍颔首。
所谓鹘首,就是鹘影司的决策层。他不曾见过那人,却看过他的书信,行文之间,他隐隐能觉察到,对方怕是朝廷命官,且官职不低。
以太子昔日得势的程度,能得高官为助,倒也不足为奇。只是对着新投效的主子,那些人难免心怀疑虑,不敢轻易将底细抖落出来。
“你们倒是谨慎。”他屈指轻叩黄梨木桌面,道,“不过,本公爷如何知晓,你们是真心投效,还是分头下注,将另外一处的势力,交给了旁的宗室?”
苏景山面色一变,没想到他问的话这样直白。
他忙跪下道:“国公爷多虑了。鹘首大人对您一片忠心,绝不会干这样的蠢事,您是贤明的君主,若是以墙头草之势欺您,他日我鹘影司岂不必遭天谴?”
周绍但笑不语。
他可不信什么天命。当日,他们也都以为,懿康太子是天命所归,可惜,末了他也只是个储君。
苏景山咬了咬牙,将底牌托出:“鹘首大人有一事想禀告国公爷,此前,我们在川州一带,发现河间王的人在秘密建立地下钱庄,私铸宝钞……”
原是如此。
据他所知,鹘影司除了情报,也还掌握着太子设立的各地钱庄,虽那钱庄并非独行天下,可在川州一带还是小有影响力的。伪造的宝钞,或许动摇不了朝廷根基,却能把失去主子庇佑的钱庄吸干吸尽。
也不知河间王是有心还是无意,此举倒是把鹘影司逼到了政敌手中。
“那裕亲王……”
苏景山笑了笑,脊背挺直了些:“国公爷您说笑了,咱们都心知肚明,即便是云家扶植的那位小傀儡得了势,也比裕亲王得势要容易些。”
同胞兄弟,看起来最是亲密,可太后已先逝,裕亲王又非幼童,陛下一大把年纪了,才不会看着养不熟的兄弟的儿子登上大位。
若真有这一日,只怕今日登基,明日龙椅上的那位就会奉其亲父为皇考,陛下那样爱颜面的人,怎么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周绍惊异地看了苏景山一眼,心间称奇:看来,这位官员还是个深谙陛下心思的人,君不见朝堂上诸多臣子都对裕亲王众星捧月,可这一位,却从一开始就否定了他登基的可能。
他笑了笑,这才低头喝了口茶,面露赞赏:“不错。”
苏景山欣喜满怀,自是提着心恭敬地将手下势力一五一十说与新主听,一时间也是颇为和乐融融。
等换了两盏茶,见英国公不时往门外瞧上一眼,似有离去之意,苏景山吞吐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道:“有一时,非鹘影司查探出来的情报,只是小的心有疑虑,思来想去,还是想禀报于您。”
“哦?”
“您今日特意宣见的县学学子程望,的确是少年英才,很有几分才华。只是……偶有一次同他闲聊,听他有湖州人氏口音,原以为他是湖州来的流民,细问之下,他却面露茫然,不肯承认。”
周绍微微敛眉。
原只是个士子,他未曾怎么留意。只是听苏景山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奇怪起来。
莫非是有人想在他身边安插人手?
“我知道了,此事你先不要声张,待我派人查探清楚再说。”
苏景山应是,心头也是一喜。
拱手送上鹘影司的名册,是为大计,但私底下,他自然也想同新主搞好关系。程望的身世,他查不出什么,但这一点怪异之处,日后或许有大用,新主能接受他的提醒,可见对他也有几分看重。
起身作揖目送英国公离开,见他官履匆匆,心间也是一笑:听闻国公爷今夜是携美同游,百忙之中拨冗来见,他原本不信,见这模样,倒似是真的。
在鹘影司的情报里,原先效力懿康太子的英国公周绍可是位狠辣果决的人物,鹘首大人也正是因这一点,打定了主意投效襄王一脉,便没有再朝别的方向使力。
说什么天命所归都是假的,真话是怕这位主子记恨他们不忠心罢了。
只是先前,未曾见英国公多耽于美色,别说是带女眷出游,出去办差时官员搜罗来的美人他也都没沾手,那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让他们私底下议论纷纷,叹这位贵人是否真是和发妻相看两厌,这才怕了红袖添香的缠绵。
若是如今,新主改了脾性,那他们倒是可以多送些美人进府……
论情分论能力,他们压了国公爷的宝,可论子嗣,这位年轻的宗亲到底是矮了一头,比不得他两个叔叔儿孙绕膝。若是能在子嗣上堵了朝臣们的嘴,日后他的阻力也会小上许多。
只是如何去送,倒是个要好好去想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79章 第 79 章 拉拔
回到别院中, 二人换了衣衫,周绍见青娆面色中带着怅然,指尖点点她的额头, 失笑道:“小小的人儿,哪里来的这多愁?有爷护着你, 你都忧虑些什么呢?”
青娆今夜也是难得伤怀,见被他点破,也不急不忙,扯着他的衣袖道:“妾只是感伤,日后这样同爷独门别户过日子的光景, 只怕是少有了。”
若是不去想国公府的妻妾们, 她与周绍这样单独相处的日子, 乍一看倒真和寻常夫妻别无二致。倘若她和齐和书成了亲, 大抵也是这样:她洗手做羹汤,他带她出门看灯会,普通又温馨。
闻言, 周绍的思绪却飘向了别处。
他将她放在身边,日日宠幸,这样的推心置腹, 自然和他细细调查了她一番也有关。
他早就知晓,她不是寻常厨娘, 而是陈四姑娘身边贴身服侍的丫鬟。听闻她早年差点被许给了下人之子,但终究是没成, 反倒被陈大夫人送到了国公府,他也并没放在心上——为人仆役,本就由不得她做主,不论是嫁给谁, 端看上头人一念之间的取舍罢了。
她家中只有一对双亲和一个长姐,没有男丁,长姐与招赘的护卫如今也并无子嗣。庄家夫妇性格本分,多年来兢兢业业不曾犯过差错,庄青玉性子泼辣跳脱些,但若非如此,庄家夫妇也不会动了让她招赘的念头,放在庄家,倒是个好性子。
青娆那位姐夫,倒是个能干人,小小年纪在陈家护卫队里已经小有名头,在外也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这样的人物,肯当庄家的赘婿,想来对庄青玉颇有几分真心。
她是他的宠妾,但到底只是妾室,哪怕他接下来要娶的人是她曾经的旧主,两人之间有情分在,但到底主仆有别,陈四不见得能看她坐大,重用还是打压,对着没有家世性子又忠顺的青娆,都是她翻手之间的事而已。
榻上,他抚着她的青丝,沉吟道:“你那大姐夫郑安,秉性如何?”
青娆怔了怔,不明白怎么忽然问起了郑安,她想了想先前郑安听长姐的号令为她出了气,又对长姐无有不应的模样,便笑道:“他性子内敛,为人却可靠,对我姐姐也很好。当日家里人商议招他为婿,就连我过世的祖母那样难相处的性子,彼时也是点了头的。”
说罢,又顿觉失言,想着周绍大抵不是想听这些。
哪知对方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是如此,有桩差事我便交给他办。”
青娆怔了怔,心中一喜,面上却道:“国公爷的差事都是要紧的事,郑安他只有一身武艺,护卫出身,许多事都不懂,妾只怕他误了您的事。”
她是知晓国公爷的行事风格的。对着府中女眷,他并不吝啬抬高她们娘家的身份。
方氏打小在襄王府里长大,情分非同寻常,方家子弟如今就混到了五品武义将军的官位;丁氏也不过是奴仆出身,家中如今也都脱了奴籍,成了富户;即便是去世有些年头的钱姨娘,其兄长嫂嫂也得了府里的接济,考了个秀才的功名。
只是提拔方氏的娘家人是因情分,提拔丁氏和钱氏的娘家人是为了五姑娘的名声,如今国公爷也透露出有拉拔她娘家人的意思……
比起娘家的势力,青娆倒更似吃了一颗定心丸:她眼前的宠爱,不是镜中花水中月,这个朝夕相伴的男子,如今当真有几分为她长远计的意思了。
果然,听她这般说,周绍眉峰都没有动一下:“不懂便学就是,左右年纪轻又能干,是个可用之人。”
若是那郑安争气,日后青娆的底气也能足一些,不必再奴颜婢膝,一味地在正室跟前作小伏低。
他爱看她绞尽脑汁讨他欢心的模样,却见不得她对旁的人小意讨好,顺人心意。
念头闪过,他翻过身将她整个人困在自个儿的身下,温柔地啃咬着她的唇:“喜不喜欢?”
也不知究竟问的是那一桩。
却见那温香软玉哆嗦着身子,嗓音娇糯可欺:“妾最喜欢您……”
男人眉眼舒展,只觉得自己被勾得苦心孤诣博美人一笑果真不冤枉,此女有祸水之姿矣!
*
京城。
接到属下四百里加急递过来的消息,原本春风得意的河间王周琚立刻沉下了眉眼。
他生母家世不显,生父也是没落宗室,用来夺嫡的本钱实在太少。也是因此,他才动了印假宝钞的主意,想通过侵吞几个钱庄来收拢银钱。
只是没想到,在川州出师不利,才开始施展身手便被当地的官兵剿了摊子。若非手下人机灵,把柄早就送到了政敌的手里。
他心里痛得滴血,倒没往深处想,只以为川州那几个钱庄是勾结官家的地头蛇,横行无忌惯了,由不得别人分他们的羹。
“传令下去,川州一带的人马都撤了。”眼下陛下正是信重他的时候,倘若这时传出他在地方印假宝钞的事,可没他什么好果子吃。
到底是太平盛世,即便是收拢了大笔银钱,能支起来的兵马也是少数,还有掉脑袋的风险。
他也不过是想多赚些银子,拿来打点朝臣,结党自拥罢了。
话虽如此,河间王还是忍不住火气,一连在府里摔了好些东西。
等王妃郑氏来时,见着满地的碎片茶渍,忧心忡忡地迎上来:“王爷何必动气,您身子金贵,日后有大前程,若是伤了身子,那才是得不偿失。”
对着发妻,河间王的怒气稍敛,提起外头的事却还是忍不住满腹牢骚,说与妻子听。
河间王妃与明德侯夫人是同族,只是河间王妃是旁支,明德侯夫人是嫡支,当年河间王娶妻时,家中尚不成气候,说是娶到了郑家女,其实也不过空有名头,说出去好听而已。
但与郑氏的婚事是天家赐婚,多年来,河间王一直对王妃敬重有加,府里也没有旁的妾室,子嗣上,亦只有王妃所出的三子一女。
也正因如此,郑家才看见了河间王这个颇得陛下青睐的女婿,明德侯夫人那一支如今已经在河间王身上下了不少筹码。
因王妃出身世家,许多事河间王也并不避讳她。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郑氏笑了笑,劝道:“您是龙子凤孙,何必费那功夫?眼下陛下正倚重您,只要您放出风声去,自然有人捧着大笔银钱来为您效劳。”
河间王神色微动:“王妃的意思是?”
这话虽有理,可想站在他这边的,多是些书院系的清流,自己都穷得叮当响,又哪有闲钱来辅佐他?
王妃拉住他的手,浅笑着低声道:“王爷忘了?前几日,申家的人不是上门了么?”
河间王一愣,脸色立刻变了。
申家养出了个太子的乳母,在太子多年培植下,的确是成了一方巨贾。太子逝去后,有不少人都在打申家钱财的主意,光是摩拳擦掌的御史都不下一沓,申家眼下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急着找新的靠山。
河间王有些迟疑:“申家的钱,是不是太敏感了些?陛下心里,一直还记挂着懿康太子……”
郑氏却不以为然:“陛下不过是缅怀一二,可那等都没有子弟在朝为官的人家,和待宰的羔羊有什么分别?别说是申家,就连太子的母家云家也是自顾不暇,急匆匆地捧了个傀儡上去,得了陛下好大的没脸,这些日子,都有御史参云家的子弟了……”
周臻的事,在宗亲朝臣间的确成为了一桩笑料。陛下的态度也很明显:云氏受宠,就是因为诞下了太子,如今没了太子,陛下并不打算让云家这门外戚继续得势,云贵妃早就没了这样的脸面。
连云家都没能唤起陛下的舐犊之情,那申家……的确是岌岌可危啊。
“与其便宜了旁人,倒不如您接着。有朝一日陛下若是想起来了,没准还要谢您保全了太子旧部呢。”
河间王听得愈发意动,这么一看,申家人的确是再好不过的肥羊。
他不禁动容地拉着妻子的手,道:“玉娥,果真只有你,全心全意为我打算……”
王妃眼波一动,脸儿嫣红,不难看出年轻时是个绝色的美人:“都这把年岁了,作甚还如此……”
“此言差矣,玉娥美貌,一如当年。”河间王虽人已至中年,却身材颀长,弯身作揖时举止风流,薄唇墨眸,清冷的面孔上掺着脉脉温情,被他注视着的女子忍不住就生了情障,飞蛾扑火也要替他周全。
*
过了正月十五,常嬷嬷带着人从襄王府出发,往京城去。
等到了陈府时,已经进了二月中旬。
她一把老骨头,千里迢迢上京,不为旁的,为的就是给陈府透个气:陈四姑娘的嫁妆可以慢慢置办起来了,等过了孝期,两家的婚事便会提上日程。
陈家夫妇才从长女的丧事中缓过气儿来,见着常嬷嬷,不免又喜又愁,喜的是四丫头的婚事再没准信,她就真要熬成老姑娘了,愁的是大姑奶奶走了没多久,怎么襄王府就算计起了续弦的事。
陈大夫人私下里找人去常嬷嬷跟前打探,话里话外都是问是否是鹤哥儿出了什么事。
常嬷嬷心间发笑。
先前国公夫人还没断气的时候,陈家人就急哄哄地上门来,暗示娶他陈家的女儿做续弦。如今得偿所愿了,怎么还故意拿乔,怀疑起他们居心不良起来?
若不是国公爷后院里良莠不齐,老王妃忧心得不成,她才懒得领这样的差事,和糊涂人打交道。
常嬷嬷就笑着和来人道:“鹤哥儿如今可好着呢,养在燕居堂里,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比起前些时日还胖了一些呢。”
得了这信儿,陈大夫人才勉强放下心来,又打探了许多消息,才将幼女喊到了房里。
“襄王府的人倒还算有良心,没让那起子狐媚子随意磋磨鹤哥儿,把人送到了老王妃房里养。听闻是近来那方氏犯了错,害得府里子嗣出了事端,老王妃见国公爷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这才急着和咱们家定下来……”
四姑娘原一脸羞怯的模样,听见这话倒是怔了怔,没想到老王妃一把年纪了,会将鹤哥儿抱过去养。
照她原先的打算,青娆不会有子,由她先照料着鹤哥儿,等她进了门,自然就能以名不正言不顺的原因将鹤哥儿重新养在正院里。到时候鹤哥儿是体弱还是康健,是聪慧还是愚笨,自然是她说了算。
可如今鹤哥儿养在了燕居堂,证明老王妃格外看重这个子嗣,将来,她还真不一定能将这个孩子再夺回来。
罢了,左右他生下来就体弱,即便是好好站住了,日后也不见得能多中用。要争大位,可不是嫡长二字就能占得先机的。
再怎么样,她的好姐姐也已经死了。而她,很快就会替代陈阅姝成为国公府的新主母,英国公的嫡妻,将来,自然也会是大晋朝的皇后,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这么看来,青娆倒当真是忠心,连方氏都没能讨得什么好果子。”她笑着启唇,眉眼温婉。
陈大夫人却撇了撇嘴:“我看倒不一定是她出了什么力。方氏从前那样得宠,这回禁足,似乎也只是老王妃的意思,没准过几日,就又被国公爷放出来了。”
后宅的事,说到底还是看男人的心偏在谁那儿罢了。
四姑娘连道:“若是如此,我们就更该对她好一些,多一个抗衡方氏的人,鹤哥儿就少一些危险。方氏的儿子要真是出了大事,等她解了禁足,指不定行事就更没章法。”
陈大夫人心疼外孙子,可见幼女还没过门,就满心为从前的婢女和外甥作打算,也是不由心酸,她摸了摸她的头发,叹息道:“微微,你就是太心善了。那高门府邸是龙潭虎穴,你执意要嫁过去,娘只能随了你,可以后的日子,你该多为自己打算才是。”
“娘说的我都明白,只是与人为善,也是与己为善。娘要对庄家人更好一些,庄青娆替我们做事,才会更尽心。”
她一派温顺贤良的模样,垂下的眉眼里却闪烁着隐晦的兴奋。
母亲太护着她,若是她不说,指不定为了打压庄青娆这个新晋的宠妾,庄家没几日就要挂起白幡来。可这怎么能成呢?青娆是一架美人风筝,真要断了线,她可就没办法掌控了。
方氏再怎么受宠,遇见青娆,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儿。即便是前世,青娆已经嫁为人妇,到最后还是不免被九五之尊觊觎呢……
这是她隐藏在心底的秘密,谁也不曾提起过。
因着那一桩黄粱梦,她才能近占先机。前世她样样都比不过长姐,上天给了她再来一次的机会,也是时候轮到她尽享荣华了。
想到这里,她的唇角更往上提了提,等出了正院,便命红湘开了自己的小库房,送几样赏赐给庄家人。
在门外候了许久的红湘一怔,忍不住嫉羡地抿了抿唇,到底照做了。
……
收到四姑娘赏赐的庄青玉一脸感激地谢过红湘,转头进了屋就恨不得把那些脏东西全丢出去。
郑安正好从外头回来,瞧见这一幕连忙拦了她,无奈地笑:“东西又没罪,拿去外面典当,还能攒一笔银子给二妹呢。”
最要紧的事,这东西一扔,九如院那头转个身就知道了。
青玉原本想说谁稀罕这脏银子,但想想远在襄州府的青娆,就蔫了起来。
“也是,说不准青娆在那儿吃不饱穿不暖的。”为人妾室,都得看人脸色过活,那国公府里有子嗣有宠爱的妾室们多着呢,随便一个拿出来恐怕青娆都吃不消。
她一想起可怜的妹妹,顿时觉得郑安给她带回来的叫花鸡都不香了。
郑安见她怒气消了,又惆怅起来,摸摸她的脑袋笑道:“你也不必忧心,二妹那样聪慧,不会吃什么大亏的。”
“聪慧?满府里就属她笨了,对人掏心掏肺,恨不得姐妹相称,结果转头就被人卖去做妾了……”青玉却冷哼一声,想起那人,就恨不得扒她的皮吃她的肉。
郑安见她转移了怒火,也不敢再劝,只是不时看着,见她骂累了就递上一杯茶解解口渴,心里却想着出门时遇上的那人。
他怎么也没想到,国公府的人会找上他。那么多的人手,国公爷竟然都交给了他一个小护卫来使唤,这种待遇,简直和正经连襟也差不了多少了。
照这样看,二妹何止是在国公府站稳了脚跟,简直就是国公爷极为偏宠之人!
男子的宠爱,无非是名与利,正室的名头给不了二妹,却帮她培养起了娘家的势力,这份用心,已经算是极为难得了。
看来,短时间之内,只要不出什么变故,二妹在国公府的处境都不用担心了。
想起那人交代他的事情,他眸光一闪,隐隐现出狼性般的野心。
自元庆二十二年,他被青玉当作乞儿救起来后,他便一心想娶她为妻,抛却前尘往事,只做个小小护卫,做她的赘婿,一辈子对她好。
可没想到,二妹庄青娆被人算计,小小年纪就成了宗室的妾室。事态逼着他做出改变,倘若这近在眼前的提拔他不应,等待庄家人的命运就是人为刀俎,满地荆棘。
从前,他做的是刀光剑影的小护卫,从今日起,或许他要换一个不见刀光不见血的战场,如此,才能护得家小安宁。
“你在发什么呆?”青玉骂累了,狐疑地看着出神的郑安,摇了摇手。
郑安回过神,攥住那手腕到眼前,吻了吻,含笑道:“饿了吧?叫花鸡还热着,赶紧吃吧。”
青玉顿了顿,一瞬间面颊涨得通红,不自在地别过眼去,嘟囔道:“我怕弄脏了手,你帮我敲开。”
“遵命。”
她眼波悄悄转回来,见那面容俊秀的男子一丝不苟地替她剥开鸡肉,心口不由一阵阵地跳,甜蜜得如同饮了经年的醇酒,忍不住轻轻掀了唇角偷笑。
那年把他救回来时,哪晓得那小乞儿长开了会是这般俊俏……——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80章 第 80 章 “这旨意您是接与不接?……
从城关县回去后, 周绍肉眼可见地忙碌了起来。
青娆则在城关县里留下了自己的人,想方设法地探听黄承望的事情。
陈阅姝交给她的名册上的人,大多数如今都已经投效了她, 但少部分人是对旧主忠心耿耿愿为她差遣,大部分人则只是想讨口饭吃, 见她是府里得宠的姨娘,不消多说就会上赶着巴结。
对于过于谄媚巴结她的人,她不过是让他们打打下手——今日能来巴结她,明儿知道了四姑娘要成新夫人的事,调转船头再自然不过。
但凡要紧些的事, 她就不会让这起子人沾手, 更遑论这种要命的事。
过了五六日的功夫, 被她派出去的刁德寿夫妇往门房上递了话要求见她, 刁德寿家的就被带进了昭阳馆里。
夫妇二人都是陈阅姝陪嫁庄子当差的,当年是逃难路上被陈家出嫁队伍发现的,若不是陈阅姝给了他们食水, 又请了大夫给他们瞧病,早没了今日的光景。
为此,刁德寿夫妇便千里迢迢跟着出嫁队伍进了襄州界, 一心想报她的恩德。二人手脚利索,被陈阅姝收容在庄子上后很快就露了脸, 没过几年就当上了小庄头,积年累月下来, 也是颇得陈阅姝信任。
刁德寿家的被带到了青娆房里,毕恭毕敬地给她行礼问了安,青娆给她赐了座,又屏退了众人, 她这才一五一十地向她回报。
她与当家的先是在城关县里逗留了一日,从县学守门的老吏口中打听出程公子家住石河村,与一户猎户人家上门做了女婿,虽没更姓,两方却早说好生了儿子要随岳家的姓。
那老吏边吃酒边叹,道那程生当真是个有真材实料的,只是家境贫寒,读书没有银子,不得不与人做了上门女婿,虽是承了人家恩德,日后真要中了秀才,少不得要被戳脊梁骨。
又拉着刁德寿吹嘘打听,问他来意,刁德寿只推说他是县城里酒楼的活计,奉了东家的话儿问问县学里的栋梁之材有哪几位,日后办诗会,也好请人上门添光。
襄州一带向学之风甚浓,那老吏听了也不生疑,只夸他东家手面大,日后定然财源广进云云。
翌日,夫妻俩便出了县城,往石河村去。
二人是生面孔,程望又跟了村里的大姓,如今又进了县学,是给族人和村里争光的事情,故而二人去的第一日,问的每个人都只说程望是南边来的落难流民,报了官府后在村里落了户籍,又娶了强势的杨家女,日子才好过起来。
若是一个两个这样说,刁德寿二人也就信了,偏偏这么多张嘴,连个不着调的谣言都听不见一句……
于是等有妇人因小事与杨猎户家争吵后的当夜,刁德寿家的便从镇上买了只烧鸡,去请那路过她家租住的屋子的妇人一起吃。
那妇人本就生得胖,平日里更是贪嘴,见了那烧鸡腿就挪不动道了,见这二人要请她吃,她自是欣喜应了——总归是两个外乡人,难不成还能在村里对她怎么着?
刁家夫妇对视一眼,暗道这妇人真是胆子大。
等吃了两口,寒暄起来,才晓得这胖妇人叫麻婶,家中还养了个读书人,也是村里有名的猎户人家。
刁德寿家的问起白日里的争执,麻婶就撇撇嘴,目光恨恨的,对着门外嚷嚷了两句丧门星、黑心肠等,又嗤笑着对他们道:“杨家那起子黑心肝的,早晚遭报应!”
细问之下,才晓得原是县里的学官考校学问的那一日,麻婶的儿子贪嘴,吃了邻居杨家的一个葱油虾饼,转头就上吐下泻,出不了门,由此错失了机会。可杨家的女婿程望却自此进了县学,叫村里众人羡慕不已。
“杨家的定是见不得我儿学问好,知晓一个村里只能进一人,使了这阴险手段害我儿!”
但一个村里只能有一人进县学这事,与他们从县学老吏口中听闻的,却全然不同。
刁德寿家的就叹息着道:“嫂子,会不会是你家哥儿吃不得虾,这才百般不适?”跟着高门大户当差,见识自然不比从前,听闻有金贵的官家小姐对这些海里河里的稀罕物都碰不得,若是贪嘴,指不定还有性命之忧。
照麻婶这作风,说不定她家从来就没给孩子吃过这种东西,自然也就不知道不能吃。程望和麻婶的儿子早上吃了同样的东西,对方却没事人似的,也佐证了这一点。
麻婶却是不信的。
“那种好东西,我儿怎么会吃不得?你们年纪轻,哪里知道杨家人多黑心,往上数两代,听说还当过土匪杀过兵贼,手段多着呢!”
见说不动这执拗的农妇,刁德寿二人也不再强求,反倒笑眯眯地应和两句,从她口中继续探听程望的事。
要说不是冤家不聚头,问起程望的来历,麻婶还真知道。
原是杨家女儿杨英那一日进山打猎,在河边捡到了头破血流的程望,恰好被麻婶的当家的瞧了个正着。
“要说这杨英也是胆子大的很,女孩子家家的就敢把这种男人往家里领,当家的和我嘀咕了好几天,寻思着要不要给里长报个信,万一这人是什么逃犯逃兵,岂不是牵连了邻里?”
此时对重罪实行连坐制,作为心底一直有小心思的邻居,麻婶一家的心理再寻常不过。
但杨家人不仅是猎户,家里人还承着几分传下来的医术,治什么大病指望不上,这种外伤却是信手拈来的。
等人醒了能出门走动了,麻婶才看清楚是个极为英俊的小伙子:“可惜脑子不大好,当时村里人都叫他傻子,连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说不明白。”
杨家人却还一日日养着这傻子,养得全村的人都在传杨猎户要把这皮相好的傻子收容下来,给他小女儿做赘婿。
后来这话一语成谶,杨英当真找了他做上门女婿,不过婚后傻子却一日日变得不同了,口中开始吟诗作对,还能和村里的秀才说上话了。
到这时候,麻婶才知道,杨猎户不仅让他做上门女婿,竟然还供他读书!
“我看杨猎户也是老糊涂了,哪门子的上门女婿还能读书?若是中了秀才,腰杆子倒比他们家硬了,那时候他家英娘还能得什么好?”
到这会儿,麻婶倒肯承认程望读书有一套,中秀才的希望很大了。
从麻婶口中探听到这些消息,刁德寿夫妇二人便没敢再久留,怕被人察觉出不对,惹了杨猎户家疑心,到时候脱身就难了。
上首的青娆听得她这一番话,神情复杂难辨起来,给了丰厚的赏银叮嘱了她几句,便叫白露送她出去了。
黄承望竟当真是被撞坏了脑袋,前尘事皆已遗忘了。不仅如此,还去当了猎户人家的女婿,一心一意在县学里读书做学问,等着考上功名给妻族长脸。
若真是一辈子想不起来,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桩好事。偏他前尘皆忘,却仍下意识奔着读书考举去,还正巧流落到了襄州一带,日后,不是与嫁来襄州做国公夫人的四姑娘碰个正着,便是进京会试时被座师同窗一眼认出,总归是没法这样平平淡淡地与民女度日的。
她心中有猜测,虽因黄承望失了记忆无法再印证,但仍难免有兔死狐悲的惺惺相惜感,隔了两日,便使了人以英国公府的名义捐助城关县学一笔银子,用于鼓励家贫又好学的学子。
杨猎户家虽资助了这个上门女婿,但毕竟是村里的人家,杨娘子上头还有几个哥哥,再是爹娘的心头宝,也耗不住读书考举这么费银钱的事。
这举动没有遮掩,故而很快就传到了周绍耳朵里。他有些惊讶,当日夜里便进了内宅,歇在了她那儿。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去捐助县学里的学子?”涉及士子的事情,都比较敏感,明德侯夫人在襄州府收拢人心的事让他心里一直警醒着,不过若是青娆懂这等为自己做名声的事,他反倒高兴。
可横看竖看,她倒也不是那样的人,且这回的事仍旧是打着英国公府的名头。
青娆就笑:“国公爷您有许多珍贵的孤本,妾只有您赏的这些银子,那日见去拜见您的学子衣衫都洗得发白了,可见家境不好,读书最是烧银子,妾想着尽尽心意,将来这些人有了出息,自然要记得您的恩德。”
周绍见她好容易手面阔绰了些,倒开始为他打算起来,心里也是熨帖,抱着她笑闹了一会儿,忽而想起她提到的那人,该是那个叫程望的小子。
却不知她在外头遇见了那小子,瞧了一眼就记到了如今。仔细回想,程望虽出身贫寒,却长身玉立,面似敷粉,自有一种白面文弱书生的风采,据闻坊间的小姑娘们最是爱这等俏郎君,就连那戏文里也是对这等人赞不绝口。
细算下来,他家青娆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呢。
心里不免吃味起来,摸着她的蝴蝶骨摩挲了两下,不暖不冷道:“程生也算得上俊秀,只是男儿家,还是该硬朗些,才更阳刚有气度。他的模样,委实孱弱了些。”
这话来得没头没尾,青娆伏在他膝上眨了四五下眼睛才回过味儿来,她不由哭笑不得:她和那位黄公子,那可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倒难为这位贵人还浮想联翩一场她被人皮相祸了心智的戏。
这男子的心,大约也只是针尖麦芒般大。
这样的认识让她觉得新奇,倒生了几分哄人的意趣来,撒娇弄痴地闹他,纤白的手环住他的腰,仰颈舔舐着他夜里生出微糙胡渣的下巴,软声道:“妾也这么觉得,若是嫁人,自然该嫁国公爷这样英武的男子。”
被她看穿了心思,男子的神情微微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又被美人儿主动招惹的举动勾去了魂魄,只含糊抵着她的唇道:“哪里来的什么若是,你本就是爷的女人了。”
白嫩的下巴尖儿压在男人的肩胛骨上,迷离的眼里露出些许茫然:只是,原本她不会成为他的女人,她也会嫁给另一个白面弱书生,而她成为他的妾室,也根本用不上嫁这个字。
但这世上本就没有原本,且她识人不清,即便真嫁进了齐家,迎接她的日子想来也与她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造化弄人罢了。
她犹如一团水般缠绕在他身上,似桃花般的明眸里跃动着光亮:只是,她从来更信自己,她眼下在走的路,她的故事,总会有最好的结局。
*
日子一晃到了二月底,京城里忽然传了一道密旨过来,命周绍赴常州一带调查运粮船沉没案。
传旨的天使身着便衣,声音也不似寻常天使那般过于尖细,找上门来的时候,周绍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国公爷,这旨意您是接与不接?”
周绍回过神来,按规矩行了礼接了旨,等回到后宅时,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去岁入了冬,常州一带一片雪都没有下,打过了年关后,常州知府便上了好几道折子禀常州即将大旱,望朝廷施以援手,或是开仓放粮,或是出一笔赈灾粮。
前头才出了时疫的事情,门下省的官员们不敢拿大,一路报到了陛下那里,陛下也十分上心,很快就派了一队官兵往常州送粮。
只是官船刚出了邻州的港口没多久,便有急报禀路遇水贼,赈灾粮被抢,官船也沉没了。
自打收了鹘影司,周绍便不动声色地在陛下跟前增加影响力,经常上折子请安,请安时也会对一些不大敏感的民生之事提出建议,十次里陛下也会认真回复三四回。
但他没想到,这回出了这样大的事,陛下竟能想到他身上……他不由怀疑,鹘影司的那位鹘首在其中使了力。这两月来,二人私底下通信过几回,但他令人对比过朝廷高官的字迹,却没有什么头绪。
或许,那位鹘首也练了一手不错的左手字。
他满腹的心事,打进了昭阳馆坐下后便没怎么说话。青娆自是瞧出他与平日里不同,也不多搅扰,只静静地练着绣花功夫,间或看他一眼。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对方才忽然站起身来,对着她道:“我领了一桩差事,需得远行,如是顺利,或许三四个月能办完,若是不顺,七八个月也是有的。”
青娆顿时惊得手里的绣花针都拿不稳了,差点刺进指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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