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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我助你 你也一样罪该万死。


    疾风将周雅人的身迹卷出了残影, 旁人只觉眼前一花,原本还站在塔刹前的人瞬间没了影。


    笑面人蜷曲的五指攥了个空,一转头,周雅人蓦地出现在身后, 旋开的扇沿利如剑刃, 横削向他侧颈。


    笑面人微微抬首, 脖颈贴着扇沿方寸之距辗转, 抬指点击对方腕骨:“居然还有力气。”


    周雅人手腕急转,灵活避开的同时, 折扇翻出道道风刃相逼相杀, 狠劲异常:“你八年前在狱中找到我,是为了阴燧吧。”


    笑面人闪避间尽数将风刃化解, 蜷指成钩抓向其咽喉:“此言从何说起?”


    一旁的林木头皮发麻,脱口提醒:“小心!”


    周雅人后仰及时, 以折扇反挡,两相角逐下力量明显悬殊,他被震退数步, 但丝毫不露败象, 踏风而上:“因为当年贺砚从你手中夺走了阴燧。”


    自此阴燧连同贺砚一起下落不明。


    笑面人一定认为阴燧还在他手中,或者被贺砚藏在了什么隐秘的地方,也许只有贺砚他自己才能找到。


    贺砚死了活活了死, 不就是如今这个周雅人么, 所以派他去寻回阴燧再合适不过。


    说话间, 笑面人与他你追我闪地过了不下百招,此刻一时大意,袖摆被斜刺里削来的风刃划破道口子。


    笑面人很是爱惜衣衫地看了眼袖管上的破口:“看来这些年,你长了不少本事。”


    “承蒙大司乐关照。”周雅人掀动凤璇, 卷起周遭迷雾,铺天盖地,“而今看来,还是相差太远。”


    “这就开始生分疏远了?士儒是你师父。”笑面人健步如飞,破开雾障冲进凤涡中央,猛地一掌拍进周雅人身体。


    原本这一掌应该穿心而过,然而那竟只是一缕藏在雾障风涡中的虚影,烟云般被掌风拍碎。


    周雅人隐匿在浓雾中疾行,因为身负重伤,力有不逮,他没办法与其正面交锋,于是利用此地迷障阵地,换着方位和角度杀出风刃:“他也是你安置在宫中的耳目,是帮你控制我的傀儡。”


    “这话若是让士儒听见了,他该多么伤心,”笑面人谨防着迷障中随时杀至的危机,时不时出手反击,又快又狠地劈裂了几棵松塔,“士儒待你不好么?连我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在尽全力栽培你。”


    好几次周雅人差点没能避过去。


    一想到师父,周雅人呼吸略微急促起来,尽管他不愿意接受,可殷士儒待他,的确是一名尽职尽责的严师。


    周雅人记得自己为了听风熏目的那些日子,是殷士儒一直用符水帮他敷眼。敲断左腿重新接骨的时候,也是殷士儒一边在旁边讲学授业,一边照顾到他腿疾痊愈,更是殷士儒搀着他下榻,一步步走出狱门。


    可在阴谋算计面前,这里头又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笑面人猛地朝雾障中伸手,结果抓到一把松枝,还被尖细的松针扎破手指。他拔了那根刺,好似知道周雅人心里在想什么:“若是分不出真心假意,大可以论迹不论心。你是他亲力亲为教出来的,迄今为止,士儒从未伤害过你半分吧。而今你因为我,要连他也一道恨上的话,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周雅人心头涌起阵阵酸苦。


    “我可以不告诉士儒,免得他听了难受。”说话间,笑面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觑准时机往雾障中闪动的身影一拽,猛地将人拖到面前,顶着笑脸盈盈的面具道,“被我逮到了。”


    笑面人三句不离殷士儒,不过是想以此扰乱他心神,分散他的注意力。


    周雅人以肘撞击,折扇横扫,空翻腾挪间生拉硬拽,差点卸了他这条胳膊。好不容易挣脱钳制,笑面人狠狠一掌拍中他左侧肋下。


    周雅人似乎听见肋骨断裂的咔嚓声,整个人砸出数丈远,后背撞歪了一棵青松。他吐出一口血,顾不上擦嘴,便要爬起来,但那根断骨骨刺好似扎进了肺腑中,疼到他差点昏过去。


    笑面人一拂袖,拨开迷障飞跃而至。


    周雅人咬紧牙关御风起,将自己藏进浓稠雾霭中。


    他身上多处伤口迸裂流血,于是掀起的风中挟了股腥气。


    “士儒说你性子犟,果然不是一般的犟,”笑面人劝道,“伤那么重,何苦硬撑。士儒看重你,把你当半个儿子,每每提及都满脸欣慰,我可以看在他的面子上,饶你一命,只要你乖乖交出报死伞。”


    周雅人不可能再受其影响,那么大的血海深仇横亘在前,将他整颗心劈出一道看不见底的深渊裂谷,必须要用此人的血肉来填。


    周雅人不听他花言巧语,扶着树干撑住自己:“秦时有名方士名叫徐福,曾向秦始皇上书,言海中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乃仙人居之。于是信以为真的始皇下令,命他率领数千童男童女远涉海外,寻求长生不老仙药。”


    周雅人言到此稍作停顿,想听对方会作何回应。可迷障中的笑面人却反常地安静下来,脚步也顿在原地。


    于是周雅人继续道:“也有记载说,他叫徐市,字君房,与徐章房只有一字之差。”


    须臾之后,笑面人才开口:“哦,真巧。”


    语气听不出何种情绪。


    周雅人呼吸都轻了:“巧么?”


    笑面人反问:“不巧么?”


    “徐章房,你就是那个替始皇出海寻药的方士徐福。”


    “你管我是谁呢。”其实到了现在,眼前这个瞎子已经知道了个七七八八,笑面人叹了口气,他说,“我既然戴上面具,肯定是不想被人知道,当然更不希望被人揭穿,听风知,有些事情,你是不是应该学会看破不说破,难道他殷士儒没教过你么?”


    周雅人几乎咬出血来:“你活在这世上,戴着张假面,扮人又扮鬼。”


    笑面人打岔:“人有很多面的。”


    “你们没有寻到什么仙山蓬莱,而是寻到不死民的聚居地,所以将他们抓来此地……”


    “非也。”笑面人出口打断,他摇头重复,“非也。”


    “什么?”


    笑面人轻笑起来:“不死民的聚居地,不是你带大家去的么?”


    他上嘴唇碰下嘴唇,话家常一样,说得轻描淡写。


    可这一句波澜不惊的话砸在周雅人头上,却如五雷轰顶,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不知道是突然听不见了,还是自己根本没发出声来,但是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没有聋。


    “是阿昭苏带着方仙道入的秘境,”笑面人说,“你要兴师问罪,是不是该去问问阿昭苏。”


    原来这一切灾祸的源头在阿昭苏身上,是由阿昭苏而起。


    怪不得,怪不得他时不时会梦见那场审判。


    “你是个罪人!”


    “你有罪!”


    “你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终于昨日他在报死伞中窥见一隅真相,雷霆万钧般的审判自九霄降下,急电化作的刑鞭毫不留情地抽在奄奄一息的阿昭苏身上。


    “阿昭苏,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天罚有罪,自此往后,将阿昭苏放逐出境,永不得归!”


    原来这就是阿昭苏犯下的滔天大罪,确实罪不可恕,万死莫赎,是该将他放逐出境,永不得归,不,应该将他千刀万剐,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谢罪。


    难怪贺砚承受不住。


    因为阿昭苏害死了自己的族人,害他们一个个被烈火烹烧,烧炼成丹。


    但凡有点良知的人,若是有谁受自己牵累而死,恐怕都会自责很久很久,乃至于寝食难安,更遑论那么多族人因他遇害。


    就在这一刻,笑面人已经锁定雾岚中的周雅人:“别再跟我玩这种东躲西藏的把戏。”


    周雅人强敛下面上那抹痛苦之色,孤身立于晨岚中,听着笑面人飞速迫近,他不避不退,心口撕心裂肺地嘶吼着: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就算今日同归于尽,我也要他死!


    周雅人那股喷涌的憎恨和愤怒得到了报死伞的回应,白冤说:“好啊,我助你。”


    短短五个字,却仿如无穷无尽的力量支撑住了周雅人。


    其实白冤一直在,一直都在。她只是静静地没有多言,然后在他决意同归于尽的这一刻对他说:好啊,我助你。


    白冤的语气和平常无甚两样,好像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却让他从此心有所依。


    周雅人鼻梁陡地发酸,他忍住了那股要哭的冲动,紧紧握住报死伞,好似攥住了白冤的手,然后感受到一股强劲无比的巨大外力。


    折扇掀起凛风的瞬间,空气中蒸腾的雾岚瞬间凝霜成冰,风刀裹着霜雪,透出森寒杀意!


    周雅人言冷似冰:“阿昭苏罪不可恕,你也一样罪该万死。”


    迫近的笑面人迎面差点撞上这波锋芒难抵的风刀霜剑,蓦地腾跃而起。


    风过之处,掀起一片苍白的混沌,山间的苍松草叶全都凝上层层寒霜,将盎然的春意尽数覆盖。


    寒气袭来,几名少年猛地打了个冷战,震惊地目睹身边青松挂霜成冰。


    闻翼喃喃开口:“这……怎么回事?”


    “听风知虽能御风成飓,”连钊出声,“但是这化雾凝冰的本事……”


    随着狂风扫荡,寒雾浸染,须臾间,雪漫青峰,千林转眼成雾凇,似凛冬骤降。


    林木简直目瞪口呆,因为这化雾凝霜的本事非那人莫属,他蓦地脱口而出:“白冤!”


    林木猛地一把抓住李流云袖管,迫切追问:“是不是她?师兄,是不是她?!”


    “阳气胜则散而为雨露,”李流云持剑的手被林木拽下去一寸,他垂眸盯着身旁几树裹满银霜的青松,开口道,“阴气胜则凝而为霜雪。”


    李流云说:“是她。”


    听到这句笃定的“是她”,林木差点哭出来。


    第122章 风之罚 “他不是一个人。”……


    原来流云师兄没有哄骗他, 报死伞真的是白冤本源,她没有死。


    太好了,她没死。


    林木一想起昨夜白冤挡在自己身前被秋决刀钉穿的情形,所有深埋的情绪终于压抑不住。在他亲眼目睹漫山凝结的雾凇这一刻, 满腔激动、感触、还有悲伤至极的心潮泛滥成灾。


    林木年纪虽轻, 却从不是个爱哭鼻子的人, 除非真的忍不住。


    就在热泪夺眶而出的瞬间, 好似来自雪山之巅的寒风卷过,强盛的阴气瞬间将他颊边那滴热泪凝成冰霜。


    林木吸了吸发红的鼻子, 呵气成白雾, 他下意识伸手,刺骨的寒风便从指缝间穿漏而过, 将身后青松罩上皑皑霜白。


    “风霜为刃,”好似那二者合了体, 笑面人蓄掌力化解掉一波风刀霜刃,亲眼见识了一番风雪封山:“果然。”


    笑面人足下轻点松尖,脚步凌空, 以一种诡谲奇异的走位左突右进:“看来今日, 听风知铁了心要与我作对。”


    “你我之间,”周雅人寒着脸,折扇辟出一道丈余长的弧形利刃, 杀向对方, “不死不休。”


    “很有决心。”笑面人不吝赞叹, 继而手腕一抖,就听“噌”的一声,秋决刀出鞘,生生劈开那道凌霜风刃, “那我只好送你一程。”


    笑面人提速疾行,歪头斜跃间避开藏于风霾中的重重杀机,钻了个空隙提刀斩向周雅人。


    周雅人手腕急转,扇面飞旋,杀气形成的旋涡猛地绞住煞气深重的秋决刀,两个人对决竟显出数十人执刀拼杀的气势。


    笑面人猛一抽刀断风,招式行云流水,快得教人眼花缭乱。


    周雅人虽目不能视,却能听见对方破风破刃之声,好似一人化出了数十个分身绕在他前后左右。


    周遭的树木枝桠被刀刃气劲摧折,坚硬的岩壁被砍出条条深浅不一的刀痕。


    且听身后破风之声劈来,周雅人掀寒刃抵挡间,整个人被震退数丈。


    “不死不休?”口气倒是挺大,笑面人鼻息轻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周雅人这副狼狈之态,轻蔑道,“不自量力。”


    周雅人攥紧报死伞,踉跄着站稳,或许过了今天,他这条腿就废了。但也不一定,因为他极大可能活不过今天,那么这条腿废不废的,又有什么关系。


    “你本就是那刑狱中的死囚,早该押赴刑场经受处决,是我心慈给你机会,你才能苟活到今天。”笑面人握着秋决刀的手腕一正,“既然你这般不识相,非要不死不休,我便用这把秋决刀,将你处决了吧。”


    周雅人起了杀心,哪怕死也要跟他同归于尽,何况,他还有白冤相助。


    于是他将满心的杀伐怨气催化为肆虐凶风,自己镇作风煞,撕碎了周遭一切草木。


    欲斩周雅人的笑面人猛地止步,就连语气也变得沉肃:“煞风之罚!”


    即便身强体健者使出风罚也要拼掉大半条命,更遑论周雅人这副半死不活的残躯,强行驱使风罚之力,怕是半途就得爆体气绝!


    他怎么敢!


    显然,这瞎子是不打算活了,千真万确要跟他不死不休。


    “催万物者,莫疾乎风,”周雅人语气低沉且铿锵,吐息间,就连每一片飞扬的衣襟都在呼风唤气。


    于是风撼千林松涛怒,寒气扫荡千万重,那一树树镀上坚冰的松针簌动间,好似金戈齐鸣,竖起万重杀机。


    李流云脸色骤变:“不好,进佛塔。”


    头皮发麻的几名少年一刻不耽搁,隐隐预感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就在他们接连避入佛塔之际,煞风动地起,拔木摧劲草,千千万万根冰针穿刺天地。


    峰巅被霜雪塑成银白,裹着松针的冰刺密密麻麻地扎向笑面人。他被逼得连连后退,为了抵御铺天盖地的冰针,秋决刀在手中舞出了刀盾之态势。


    笑面人必须倾尽全力才能挺在原地与这股风罚之力对抗,身上的袍子逐渐划出无数道细小口子,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他怕再过一会儿就该衣不蔽体,没脸见人了,幸而戴着张面具能够挡脸。


    衣袍破了,肩膀胳膊上的皮肉被一道道划开,零星冰针扎进血肉中的刺痛感比刀刃更加凛冽。寒意钉进身体时,渗出的血液凝成了红色霜花,竟有种冻住穴位经脉的封堵感。


    笑面人觉得手臂都快冷麻了,然而那阵风力之狂,可摇其巅,动崖谷。


    笑面人难以抵挡般被狂风推得后退两步,身旁两侧的劲松摇晃间,根茎深扎的泥土逐渐松动,被煞风推倒、拔起、刮下悬崖……


    风罚便是灾,煞风即凶风,卷着霜花冰针犹如一场暴雪,伴随着崩摧脆裂之声,山石滑坡,纷纷砸向崖谷和湖泊。


    佛塔中的几名少年死死压着门窗,外头几乎闹出了匪盗撞推砸门的巨大动静。


    放心不下的林木很是担忧地开口:“难道我们不去帮忙吗?”


    “插得上手吗你就想帮忙!”连钊说,“恐怕一出去就被狂风扔下山崖摔成肉泥了。”


    闻翼抵着门:“可是听风知重伤在身,他扛得住吗?”


    连钊摇头:“不知道。”


    外头风霜交加,天昏地暗,别说看了,连眼睛都睁不开,他们出去能干嘛,自身难保不说,都不够添乱的。


    于和气忧心忡忡:“可是让听风知一个人对付……”


    鬼使神差地,林木打断道:“他不是一个人。”


    “啊?”于和气转头看过来。


    “听风知不是一个人。”林木又坚定地重申了一遍,尽管此刻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阴气胜则凝而为霜雪,见霜雪,犹见白冤。林木扒着门缝小声说,“白冤也在。”


    所有人都明白了林木话里的意思。


    闻翼不确定道:“真的是她?”


    这次李流云开了口:“除了她,还能有谁?”


    闻翼点点头:“也是,除了她,没谁了。”


    而暴风雪中心之地,又一棵扎根的松木在狂风中四分五裂,笑面人浑身上下被划出无数道细密血口,衣袍成了一缕一缕的柳条,双臂更似要冻僵了。他朝前望了一眼,除了铺天盖地的冰针和狂风暴雪,什么都看不见。


    周雅人屹立于风暴之后,近身之地寸草不生,坚石碎成齑粉。尽管他咬紧牙关,唇边还是溢出了血,伤处淋漓地往下滴着血,他浑不在意,可能已经痛到彻底麻木了,这一刻好像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他感觉不到太大的知觉。


    笑面人嗅着那股浓烈的血腥气,估摸这半死不活的瞎子何时才会爆体气绝,不好说,但是他却有些抵挡不住了。


    下一刻,笑面人就被风罚之力掀上了天!


    掌风暴的周雅人有所感应地仰起头,吃力地想要再掀一波风力,然而僵麻的手臂好似吊着千斤鼎,沉甸甸地根本抬不起来。


    可是他不能放过徐章房!


    周雅人拼死掀动风罚,铺天盖地的冰针尽数涌刺而去。


    被狂风刮上天的笑面人凌空急转,猛地拽了把地处山巅的钟亭,由于力道太大,直接掰下半块角梁来。


    冰刺紧随而至,笑面人一抛角梁,整个钻进铜钟内!他撑着钟壁猛力一旋,直接将悬吊铜钟的铁链绞落。


    追击的狂风冰针猛地撞上巨型铜钟。


    当——


    厚重空灵地钟声陡地响彻天地,震荡山河。


    身处铜钟内的笑面人差点没聋。


    嗡嗡震颤尚未止歇,笑面人撑着重于千钧的铜钟一跃而下。


    他在刀枪不入的铜钟照护下逆袭,冲开风罚,撞碎千千万万枚冰针,在一声声冰碎且刚猛地撞钟声中急速下坠。


    当——


    嗡——


    就在即将坠地之际,笑面人骤然蓄势发力,将铜钟狠狠砸向御风之人!


    “闪开!”周雅人听见报死伞中响起一道凌厉的急斥。


    但是周雅人行动受限,根本闪避不及,被这座巨大的铜钟狠狠撞了出去!


    这一撞终于让他恢复了知觉,并且清晰感觉到体内窜起那种四分五裂的剧痛,让他从头到脚每一处血肉都在经历着巨大而残暴的撕扯,正如濒临爆体,要在原地死过去。


    周雅人躺倒在地,伴随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已经没办法再爬起来,他耳畔嗡鸣不止,脑中更是一片混沌。


    他要死了吗?


    那一刻,他的眼前甚至出现了须臾幻境。


    他看见报死伞在肆虐的风霜中化成人形,刚开始只显出一道模糊不清的虚影,慢慢地,他才看清一头飞扬的银白霜发,和莹亮如玉似的薄透身影。


    “白冤。”


    太虚幻了,以至于周雅人不敢眨眼。


    如果他马上就要死去,他只想不顾一切扑过去,可是如今他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白冤。”


    难过和遗憾交织成痛苦,牢牢将周雅人缚住。


    如果他马上就要死去,他其实还有一席肺腑之言。


    可是鲜血堵在嗓子眼,一开口就呛得他眼泪直流,他没办法倾诉言说。


    他没有办法。


    为什么?


    我明明与你相识,可是每一次死去活来,我都要将你忘得一干二净。我不想忘了你,我更不想,还要重新认识你。


    我不想死。


    原来我并不想死。


    白冤,如果下一次,你还会认我吗?


    白冤,请你认我吧。


    我还欠你一壶汾清,你记得来讨。


    白冤,你一定要来找我讨。


    我身无长物,就这副皮囊还算有些看头,若你不嫌……


    第123章 燃佛焰 佛塔中怎会有个荼毗仪式?


    “胡思乱想什么呢。”报死伞很煞风景地打断了周雅人临终前的肺腑之言, 根本无需他宣之于口,白冤也能通过共感知悉他这一番凄风苦雨的心声,“那只老鬼还没死,你就开始交代遗言了?”


    同一时刻, 寒气透过周雅人紧握报死伞的手渡过去, 一缕缕凝成薄霜, 附着他膨胀到即将爆裂的经脉蔓延进袖管。


    薄霜压着各处脉络往全身游走, 细致到抚过周雅人每一处穴位和伤口,稳住乱窜暴涨的经脉大穴。


    白冤说:“我先帮你护住经脉。”


    周雅人握着报死伞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 烧灼撕裂的剧痛在寒霜走遍全身的时候减轻许多, 他刚咽下溢满嗓子眼的鲜血,就听白冤说:“你今天若是死了, 报死伞下一刻就会落到他手中,你让我怎么去找你讨?”


    周雅人猛地一怔。


    是啊, 他若是死了,报死伞必然会落到对方手里,那么只有被销毁这一个结果, 自己刚才究竟在犯什么蠢?!


    他是不死民, 可以经历一次次死而复生,但报死伞呢?


    他这么拼尽全力不就是想要护住这把伞么?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你我命途相连, 只会同生共死。”白冤开口, “至于你想许给我的酒也好, 人也罢,只要活到最后,我照单全收。”


    须臾间,周雅人被寒霜覆裹, 即将崩裂的经脉大穴尽数撸了一遍,罩上薄薄一层冰壳,将他从濒死的边缘拉回人间。


    这法子还是白冤在替他纾解退热中吸取的,有过那两次经验,白冤已然熟悉周雅人的身体,寒霜轻车熟路走遍其全身。


    周雅人得以捡回一条命。


    然而,衣衫褴褛的笑面人此刻从茫茫风雪中步出来,他将那张些微歪斜的面具扣正,又拢了把乱飞的发丝,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周雅人:“这都没死呢,真是命大啊。”


    笑面人手持秋决刀,刀尖抵住那只斜插进黄土的铜钟,一步一步绕行间,刀尖在铜钟上刮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其实我很久都不杀生了,一直都在积德行善。对于你,我本无意赶尽杀绝……”


    但是架不住周雅人知道太多,从今往后定是要对他仇深似海,笑面人没往下说,轻叹了口气:“可惜了。”


    哪里可惜呢?


    可惜周雅人确实是根好苗子,可惜殷士儒对听风知的重用和期望,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周雅人应该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可以打开秘境的不死民……


    他本想留他一条性命,不愿意赶尽杀绝,也算是留一把能够开启秘境的“钥匙”,将来或许用得上。


    但是算了,做人不能太贪心,否则一失足成千古恨。


    不过今日杀了周雅人也不碍事,杀了反倒更省心,反正这人死了还能重新活,并且活得一无所知,稀里糊涂。


    其实他主要目的无非是毁灭报死伞,杀周雅人只是因为他实在太碍事,太不识相,但凡他乖乖交出报死伞,又何至于闹到这种地步。


    刮着铜钟的秋决刀停住,刺耳之声戛然而止,接踵而至的是一股强劲无匹的杀气。


    不,他绝不能死,绝不能任人宰割!


    周雅人蓦地执扇而起,掀出的风刀化作丈余长的冰刃,猛地架住了那把悬在头顶的秋决刀,拼出细数刀光冰屑。


    彼时错身间,锃亮的刀身两面映鉴出二人眉眼,一个是笑眯眯的假面,一个则是凝满寒霜的冰冷眉睫。


    冰霜护住周雅人浑身经脉大穴的同时,还有源源不绝的阴寒气充盈肺腑,才让他有这一战之力。


    笑面人有一瞬诧异,但是很快便明白过来,因为听风知使出的招数乃至阴之气,寒气逼人,此力量显然不属于他自身。


    秋决刀急转下切,贴着周雅人腹部横旋而过,刀锋凌厉非常,差一点豁开其肚腹。


    周雅人旋身避闪,但他看似行云流水地过招拆招,催动的气劲都会震碎罩护住经脉的冰霜,但是下一缕寒霜又会及时修复凝结。


    纷乱的刀法快到凌乱,诡谲异常地从各个刁钻地角度斩过来,与风刀霜剑撞出尖鸣。周雅人左支右绌中躲开一记重拳,随即一仰头,秋决刀自下而上擦着下颚削过去,即便如此,他还是慢半拍地挨了记重踢,整个人被踹飞出去,狠狠砸在一棵古松上。


    这套动作一气呵成,秋决刀追杀而至!


    周雅人清楚自己今日绝对难逃一死,即便白冤暂时帮他护住经脉大穴,也不过是作垂死挣扎。


    他只要争取在这一息尚存的时间里把报死伞藏匿起来,或者托付给流云,让太行道这几个少年将报死伞带出去。中条山脉尾接太行,他相信,有流云在,巍巍太行或许可以成为报死伞的庇护所,只要他拼死拖住笑面人……


    “还没到绝路呢。”与之建立了共感的白冤清晰探知到他的打算,“何故牵连那几个小崽子。”


    “白冤……”


    “命由己造,福祸自求。”白冤没容他说完,“生死而已,我不需要那些不相干之人的庇护。”


    周雅人踉跄着避开秋决刀追杀,御风朝佛塔奔袭:“太行道是大端国教,又有天师掌教镇守,徐章房绝不敢轻犯……”


    “听着。”白冤打断他,“此刻已是日出之时,御风扫清雾障阴霾,这里有贺砚曾经留下的……”她顿了顿,才补充道,“佛焰。”


    “什么佛焰?”


    笼罩云峰的晨岚与寒霜被暴风卷席着散去,第一束日光照进佛塔,光柱正好透过缝隙落在释迦牟尼涅槃像之上,映射出一片类似光影般的端正字迹。


    李流云回头望见,朝那尊造像走近。


    一旁的连钊也注意到了:“竟然有字。”


    “咦,”林木凑上前,“居然是以光照投射的。”


    阳光透过塔檐投射出的光影,在涅槃台上呈现出大片规整的字迹,像突然洒下的神迹。


    没想到这座佛塔的建造居然如此精妙。


    于和气抬头打量须臾塔檐:“刻的什么啊?”


    闻翼浏览涅槃台上的光影:“佛经吧。”


    随着风暴卷走山岚,日头拨开云雾,光束透过窗棂、门楣、壁龛、乃至塔刹穿透而入,将一页页经文映照满室,无论石墙、地面,甚至投射在几个少年全身。


    连钊盯着壁上的光影字迹:“佛顶尊胜陀罗尼经。”


    由于光照的缘故,李流云在安置不死民石匣的壁龛中也发现了密集的陀罗尼经文。


    林木眨眼间,一颗字影投在他漆黑的瞳仁中:“这有什么用意吗?”


    李流云虽在太行道修行,也会研读一些佛教经典,从而了解其他教派的差异:“据说念此经文或写陀罗尼经者,可灭恶业,涤除罪障,破一切秽恶道苦,免除恶道轮回之苦。”


    于和气:“原来是为了灭罪吗。”


    李流云指了指身上的字影:“像这种,经文的光影映照于身,或者经塔的尘土飘落在身上,也是为了灭除一切罪业,叫作‘尘沾影覆’。”


    闻翼:“所以咱们这也算是‘影覆’于身,可以消除罪业吗?”


    林木想了想,自认为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咱们本身也没有什么罪业吧。”


    连钊道:“没有罪业,也能免除恶道轮回之苦。”


    于和气道:“不对啊,咱们修道的怎么信上佛了。”


    几人说话的工夫,山间的阴霾雾障被狂风一扫而光,瞬息间天清气朗,灿阳刺目。


    李流云抬手挡了下灼目的光束,忽闻清风送来一句:“流云,开塔门。”


    当塔门自内打开,晃晃烈日蓦地照进涅槃台。


    光芒好似一把火星,李流云这才看见卧佛造像下竟然嵌着一轮阳燧!


    阳燧取火于日,即得真火。


    涅槃像下的火焰燃起之际,周遭光影浮动。


    几名少年全都愣住了,林木吃惊不已:“怎么回事?”


    李流云终于看出端倪:“荼毗。”


    连钊:“什么?”


    佛塔中怎会有个荼毗仪式?


    这不是僧人死后焚尸用的吗?


    难道因为这是一座涅槃塔?所以保存着这样一个荼毗仪式?


    李流云来不及搞明白,字字光影被燃起的焰火反射出去,映照山河!


    一瞬间,山巅流光万顷,字字光影竟在烈日下化作熊熊焰火,引燃塔松。


    提刀劈斩向周雅人的笑面人被陡然爆发的光影晃了眼,一脚踏进烈焰之中……


    周雅人顺势煽风点火,窜起的烈焰似一堵火墙,朝笑面人扑压而去!


    周雅人心中意外又不解:“贺砚怎么会备下这样一个阵地……?”


    说是阵地,又并非阵地。


    若非走投无路,白冤永远不想点燃这把佛焰,更不愿想起那段久远的记忆,因为她总会对贺砚生出一股难抑的痛惜:“这是他为自己备下的。”


    “什么?”


    贺砚自知罪孽深重。


    听说陀罗尼经可灭恶业,涤除罪障,于是贺砚没日没夜地在这间佛塔中念经刻经,一边自毁一边忏悔,口口声声都是“我有罪”。


    人间刑罚失当,常有冤狱,白冤时常被冥讼所召,不可能总在这处峰峦中看着贺砚。


    她记得那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日,烈阳当空,早早便入了夏,绿林中鸟啼虫鸣,十分喧嚣。


    白冤本不是个浮躁的性情,那日却觉得这片林子分外聒噪。


    天清气朗本该是个大好风光,但在此地却不然,因为浓浓山岚是用来照护佛塔的迷障。


    可那天迷障破天荒地散尽了,这就颇为蹊跷,于是白冤心生出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那也是白冤最后一次登上中条,当她穿过一棵棵状似塔刹的茂密松林来到佛塔前时,撞见的便是贺砚站在一堆干柴枯草中,用他精心布置的涅槃台引了把佛焰。


    就像他平日在岩壁上精雕细琢的那样,佛典中,这叫荼毗。


    原来他日日夜夜刻经、凿佛像、铸涅槃台,是为了自焚。


    他以香烛烧顶灼身也就罢了,白冤看不住他,而今他却要把自己活活烧死。


    难道他真的以为,用佛焰烧尽自身,就能灭除一切罪业?


    当时白冤望着那片火海,脑中闪过的念头与周雅人提出的问题如出一辙:如果贺砚把自己烧成灰烬,是不是就再也无法复生了?


    白冤想也没想地冲进佛火之中,连极阴寒气都差点扑不灭那把熊熊烈焰,等她将烧得不成人样的贺砚扔进佛塔时,那一心寻死之人仍在挣扎反抗,他用那把已经烧坏的嗓子冲她喊:“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拦着我!”


    “你不要管我!”


    “求你了。”


    “放开我。”


    “我的族人,受烈火焚身……白冤……”


    “我也应当受烈焰焚身之苦,去给他们陪葬!”


    白冤揽住他的手臂被佛焰灼烧,烫起一大片火红水泡,又在贺砚挣扎间蹭破了,她没感觉到灼痛。


    此刻再回想起来,当时的她对贺砚,几乎是束手无策的,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抚这个悲恨绝望到一心求死的人。只能俯身搂紧面目全非的贺砚,在他耳边低声道:“我错了。”


    闻言,旁观的周雅人蓦地怔住。


    “是我做错了,”白冤对贺砚说,“我不应该告诉你。”


    挣扎的贺砚终于安静下来,他仰起头,半只眼皮烧焦了,因此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他定定看了白冤良久,才终于意识到什么似的,哑声开口:“是我让你自责了吗?”


    那一刻,一种难以描述的心绪在白冤心口漫开,让她难过到几乎要落下泪来。


    “因为我这样,让你内疚了吗?”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困扰。


    “对不起,白冤。”贺砚哽咽道,“我不想,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是我自己,我不……我不这样了,你不要自责,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白冤,对不起……”


    周雅人刚看到这里,报死伞中的记忆便如云烟般被白冤驱散。


    “哪怕他变成那样,差点活活烧死自己,最后终于安生下来,也是怕我自责,怕我内疚……”


    贺砚从来不想活,可是他又要逼着自己活,因为怕白冤自责内疚。


    白冤心头五味杂陈,到今天都难以描述当时的心境。也正是这样的贺砚,才会活得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白冤当时甚至想,或许她真的不应该阻拦,应该放他解脱。


    第124章 火葬场 “涅槃佛焰就是一个火葬台,”……


    周雅人怎么也没想到, 他们此刻引燃的,竟是贺砚用来烧罪自焚的那把火。


    所以白冤一直捂着不肯相告,她亲历过贺砚自毁自焚,又怎会再让忘尽前尘的他知道, 让本就充满苦难的人生更加溃烂。


    要不是他与报死伞建立起共感, 他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前世今生所有的痛苦累积叠加在一起, 压得周雅人喘不过气。


    可这生死关头, 他没时间为贺砚的悲恨停下来难过。


    笑面人一跃数丈,秋决刀劈开火墙, 刀锋裹着滚滚烈焰斩下来!


    周雅人仓惶急退, 掀起的长风在头顶架起一道霜盾,挡下了这凌厉刀焰。


    洒下的经文光影如同燃料, 被阳燧取来的火星引燃,散落时如同降下一场火雨。山间的朽木腐植一点就着, 青烟腾起,佛焰攀上古松树干,烤化的松脂如同火油, 瞬间催大了火势, 舔向周雅人。


    与此同时,周雅人手中的报死伞阴气大盛,寒霜凝冰地罩住他半边身体, 当那股火舌舔上身时, 才没有将他灼伤, 皮肤上反而覆着一阵让人颤栗的寒凉。


    “涅槃佛焰就是一个火葬台,”周雅人听见白冤说,“该自焚的从来不是贺砚。”


    周雅人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图,于是在白冤说出“点了这座青山, 烧死他”的同时,手持折扇煽风点火,猛地推高火势。


    松针在烈焰中蜷曲焦枯,老树皮在灼烧中噼啪炸裂,佛火随着风势猛地腾跃而起,卷起数丈高的焰火反扑笑面人。


    笑面人迎面撞上火浪,差点脱层皮。他疾速退避辗转,烈焰一路燎燃草木,随着风势蔓延,穷追不舍的火线蜿蜒蛇行数十丈!


    笑面人拍灭衣襟上的火,头发被烧焦半截,周围热浪席卷,转眼已经身处汪洋火海。


    火浪如地蟒翻涌窜起,卷着枯枝与腐叶,带着浓浓的焦煳味吞噬而来!


    笑面人提刀劈斩成两半,生生撕开一道裂口,踩着焦土之际好似岩浆裹足。他心道不妙,必须速战速决,连续挥刀劈开拦路火势,每次欲击杀周雅人时,一道道长风便会掀起熊熊大火裹住他。


    周遭热浪翻沸,烤得笑面人大汗淋漓,再这么下去,都快闻到肉香了,他就算不被烧死也会被烤熟。


    刀柄烫得他快握不住,笑面人摊开手掌一看,掌心起了一串燎泡。他眯起眼,透过熊熊赤焰望着被寒霜罩护住的周雅人,差点气笑了,合着只有他会被烤成人干。


    笑面人忍着灼痛猛闯火海,横刀过处,火舌舔过刀光,火星迸溅,爆裂出“噼啪”“轰隆”的声响。


    这一刀斩焰裂地,巨大的气劲将周雅人狠扫出去,就在他摔砸倒地的瞬间,寒气扑灭他身下火焰,焦土凝霜覆冰。非但没有灼烧到他,反而透着股凉意。


    周雅人胸口钝痛,短暂地喘不上气来。


    笑面人当然不想给他喘息的机会,踩着燃烧的断木提刀就劈!


    周雅人咬紧牙关就地一滚,同时掀起风火,沾衣就燃,将笑面人逼进越烧越旺的火阵。


    神仙打架,往往殃及池鱼。火势蔓延滕烧,佛塔自是难以幸免。


    迸溅的火星到处点火,裹着烈焰的松木接二连三砸进塔室,好在几名少年行动敏捷闪躲及时。


    佛塔彻底烧起来,李流云大喊:“快走!”


    “走哪儿去啊?!”林木望出去,外头已是一片火海。


    “下山!”


    “可是……”


    “别磨蹭,闯出去!”


    滚烫的高温下,空气仿佛扭曲成浪。


    都这样了,听风知还在那不嫌事大的煽风点火,近半个山头都烧了起来。不管笑面人蹦跶到哪儿,火蛇必将围攻到哪儿,圈绕着他盘烧成片。


    周雅人深知自己撑不下去了,拼尽全力绞出一道风刃杀向对方,将笑面人逼入火海深处。


    后者提刀格挡,然而秋决刀实在太烫太烫,几乎在佛火中烧成铁红,根本握不住。


    “呛”的一声,风刃将秋决刀击飞出去,差点切下他半只手。


    笑面人猛地缩臂,不承想烫伤的皮肉已经沾黏住刀柄,秋决刀脱手间,直接撕下掌心一层皮,疼得钻心。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混合松香的焦煳味刺鼻异常,伴随着滚滚熏目的浓烟,让他根本看不清四周。


    笑面人被重重烈火包围,竟已无路可退。


    接着滚烫的风浪卷着烧红的木炭席卷向他,即便连连闪避,火星子依旧无可避免地溅落在身上,滋啦滋啦冒烟儿,那几缕勉强蔽体的布条焦黑斑斑,狼狈得像只在山火中奔逃的猩猩。


    笑面人这才回过味儿来,着了道儿了,听风知圈了一层又一层佛火,一开始就打算烧死他。


    搅动的热浪扬起灰烬形成黑雾,连呼吸都有种火烧火辣的灼痛,笑面人呛咳起来,爆起的火舌将他脸上的面具灼化半边,淌下泪滴似的油蜡。


    若是面具熔在脸上,那他这辈子就别想摘掉了,否则只能撕下一层脸皮。他万分不情愿做个没脸没皮的人,遂揭下这张笑面扔进火海,踩着焦土闯过一重烈焰圈,然而……


    地上的枯草腐殖铺成火道,密林树冠也成了悬浮的火盖,松果和断枝在大火中爆开,佛焰彻底封了山,已然无路可逃。


    同样无路可逃的几名少年彻底傻了眼,听风知这出敌我不分的煽风点火是要把他们全都火葬了吧?!


    这就是流云师兄所谓的荼毗仪式?要将他们都“超度”了吗?


    地上的松果噼里啪啦炸个不停,稍不注意就会崩到身上,几个少年无一幸免,集体遭了殃,更遑论头顶燃烧的树盖簌簌下着火雨。


    林木一个劲儿拍打身上肩头的火,衣服直接烧穿数个洞,紧贴肩胛灼红了一块,隐隐作痛。


    整片山林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他们在密集的爆响声中蹦来跳去,感觉靴底都被烧穿了。


    “烫烫烫。”


    “别往那边去!”


    “三木你给我滚过来!”


    “这树要倒了。”


    “啪”的一声,烧成炭的树干倾倒,差点压在于和气身上,闻翼拽着他的腰带把人拎到身边。结果闻翼头顶砸下一团火球,被李流云腾起一脚踢远。


    几名少年横冲直撞,手忙脚乱,简直称得上抱头鼠窜。


    “根本没路啊,往哪儿逃?!”


    浓烟遮天蔽日,前路赤焰成灾。


    滚烫的浓烟呛进嗓子眼,又熏又烤,咳得几人泪流满面。


    吸进鼻腔的全是混着飞灰的火气,灼燎肺腑,林木已经开始呼吸不畅,他囫囵喊了声“师兄”,整个人就往火海中栽去。


    连钊一把捞住他,刚将林木架到背上,突然斜上方一股热浪猛地冲撞过来。


    连钊猝不及防瞪大眼,骇然目睹爆发的大火。


    当大家都以为在劫难逃之际,风霜陡然袭身,从他们周身掀过去,与那股汹涌的火势对冲相撞。


    霜雪倾轧,他们脚下的火势瞬间扑熄了一片,凉意猝不及防钻进衣服里,让经历着高温炙烤的几名少年打了个冷战。


    “听风知!”


    周雅人身披寒霜,手持折扇,以风雪开道:“走。”


    他没多言,冰火相撞,风雪将烈焰撕开一道口子,生生辟出一条生路来,几名少年惊喜不已,如见救星,立刻紧跟其后。


    直到他们奔出火海,开道的风霜停歇,罩护全身的寒霜逐渐蒸发褪去,周雅人才感觉到背对山火的后脊炙热发烫。


    从足以焚化万物的烈焰中来,连几个少年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灼伤,但是周雅人却毫发无损。


    他万分清楚,是白冤在护着他,白冤将他护得严严实实,一点火星子都没能燎到他身上。


    这是贺砚曾经自焚的佛焰,它差点把贺砚烧化成灰。


    所以今时今日,当这把火再度燃起,白冤绝不会让它烧到周雅人身上,哪怕一根头发丝都不行。


    脱离火海蔓延之境,周雅人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直到膝盖僵痛到提不起了,脚步也挪不动了。


    他忽然站定。


    少年几人从火海中逃出生天,呼哧带喘地奔命间相视一眼,看着彼此黑如锅底的脸,脏成了炭灰堆里钻出来的泼猴,滑稽得不行,于是纷纷憋不住笑起来。


    笑着笑着,灰头土脸的少年意识到身后落了个人,他们回过头,就见听风知摇摇欲坠立在那儿,背对漫山大火,已是泪流满面。


    几名少年俱是一愣。


    直到泪水滴在他紧握着报死伞的手背上,周雅人才惊觉过来。


    “尘烟太大……”他为自己找补了一句,声音哑得几不可闻。


    他想揩掉泪,但是太累了。


    他太累了。


    “听风知——”


    几名少年神色一变,集体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倒地的周雅人接住。


    “他死了吗?”周雅人没有开口,而是在心里询问,他知道白冤听得见,“我把他烧死了吗?”


    该陪葬的从来不是贺砚,是徐章房,白冤回答:“可能吧。”


    肆意蔓延地火势已将整座山腰封锁,哪怕连只飞鸟都难以逃出生天。


    焦木在爆裂声中轰然倒塌,灰烬在热浪翻涌下腾空,化作滚滚尘烟,遮天蔽日。


    深陷这样的“火葬场”,满眼尽是望不到头的赤焰,徐章房即便插翅也难飞。


    周雅人累极,精疲力尽阖上眼,在心底说:“我不会。”


    “什么?”


    “我不会像贺砚一样。”


    我有罪,我就去赎罪。既然刑劫加身是我该经历的业报,我就用累世去偿。生生世世,偿还到死,我不会像贺砚一样,以一场荼毗自焚。


    然而他们谁也没看见,一个浑身烈焰的人从山的北面闯出火海,不带半丝犹豫地,从无路可逃的千丈悬崖一跃而下。


    第125章 吃苦头 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周雅人依稀醒转过一次, 期间身体一直在不停摇晃,晃得他头脑晕眩,胃囊翻涌。加之他神志不清,浑身有种筋脉寸寸尽断的痛楚, 实在难熬至极。


    “一直在冒冷汗, 快给他擦擦。”


    周雅人耳朵里好像塞了团棉絮, 听觉隔着厚厚一层屏障, 根本分不清谁在说话。周围不断响起水浪声,他们应该在船上, 怪不得左摇右晃的。


    紧接着一张浸过水的湿帕轻轻擦拭上额头, 带过脸颊到脖颈。


    “怎么办啊流云师兄,”林木忧心忡忡地捏着帕子替周雅人拭汗, “再这么下去,听风知会不会捱不过去?”


    “我已经传书太行, 让何长老尽快赶赴平陆。”


    何长老乃太行道资历最深的大医,既擅针灸之法,又以经脉为要, 找他替听风知治伤再合适不过。


    李流云一边给周雅人切脉, 一边说:“这一路,听风知全身经脉都有至阴之气罩护,暂时崩不了, 应该能挺到我们去平陆。”


    “至阴之气, ”林木看向周雅人怀中的报死伞, 哪怕他昏迷也不曾撒过手,“白冤吗?”


    李流云颔首:“对。”


    林木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因为听风知和白冤,他们两个, 在这场绝境中并肩作战,不惧生死,然后为了彼此,拼了性命相护相保,直到这一刻,直到最后。


    林木想:这就是所谓的生死与共吧。


    他一直喜欢生死与共这个词,因为它涵盖了情深义重,携手进退,壮烈而又义无反顾。


    没有谁会被抛下。


    人间深情厚谊,莫过于此。


    鬼使神差的,林木缓缓伸出手,就在即将触及报死伞的时候,一支药瓶塞进了他手掌心。林木蓦地抬起头,有些发愣地看着塞给他药瓶的同门。


    于和气说:“看着我作甚,快涂一下你身上的烧伤。”


    “哦。”林木不动声色道,“你脸没洗干净。”


    于和气“啊”一声,转身趴到船舷上,伸头出去瞧水中自己的倒影,果然还是只花猫脸。


    他光着上身,背过去时,从后颈到背脊亮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燎泡,因为闻翼刚给他涂抹完药膏,没急着披衣,反正这条船上除了摇桨的艄公再没有其他外人。


    随着他这一举动,甲板顿时向一侧倾斜,坐在船舷上的连钊身形不稳,刚拽下来的靴子扑通掉进河中。


    “欸!”连钊企图去捞,结果一个荡漾的浪头就把靴子卷走了,“欸,我的鞋,你干什么。”


    闻翼淡淡瞥一眼:“你那鞋面上两窟窿,大脚拇指戳在外头,还能捞回来穿啊。”


    连钊:“我就那一双鞋!扔了我穿啥!”


    于和气立刻拔下自己脚上一只黑靴递过去,半点不含糊:“我的赔你吧。”


    连钊一扭头,就见到烧穿的鞋底子,焦煳焦煳的,他一把拨开:“你这还不如我的呢,我起码还有个鞋底儿!”


    说完,几个少年瞅着烧穿的鞋底子嘎嘎乐。


    “笑!”连钊绷不住咧开嘴,露出一排齐整的白牙,“还笑得出来!”


    “哈哈,师兄,我可赔给你了啊,是你自己不要。”


    听于和气这么一说,连钊一把抢过他那只破底鞋,甩开膀子扔进大河。


    “欸!”于和气来不及阻止,“我的鞋。”


    “一报还一报。”


    逗得林木和闻翼大笑不止。


    连钊报完,又指使于和气道:“把你的臭脚丫子抬起来。”


    好家伙,脚掌中间那块经历灼烧,皮肉又在奔逃的过程中磨得血肉模糊。


    连钊攥住他脚踝:“都这样了,你还呲个大牙乐呢。”


    于和气看向连钊的大脚拇指头,上面顶着个比核桃还大的火泡,大牙根本关不住:“反正哭是不可能哭的。”


    连钊真想一巴掌扇这小子痛脚上,扇哭!


    于和气隐隐感受到对方的企图,立刻缩回脚,盘腿蜷在膝上,并没将这点伤放在心上,抓起帕子擦脸。


    闻翼敞着怀,笑出来的腹肌上有块灼伤,涂完膏药晾了一会儿,他正往甲板上走时,忽闻后方传来两声惊叫。


    “啊!”


    连钊正将裤腰扒拉下去,露出髋骨上一块伤痕。


    林木刚把衣服褪到胳膊肘,拧着脖子去看肩背处的灼伤。


    李流云则刚好系上衣襟。


    听闻这声惊叫,衣衫不整的几名少年齐刷刷扭头,就见靠近的一艘客船甲板上站着两如花似玉的姑娘,见了他们这一船敞胸露怀光膀子的□□,羞得遮眼挡脸撇过头去。


    吓得众少年赶紧穿衣服蔽体,个个神色慌张手忙脚乱。


    也有那年纪较大的妇人瞧着他们慌里慌张的模样掩嘴偷笑,更有女子打趣喊:“几位小郎君,水上风大,可要当心着凉啊。”


    那声音甚是娇俏。


    几位埋头穿衣的小郎君经不住取笑逗弄,瞬间面红耳赤,他们谁也没注意竟有客船行至,更不敢抬头去看,三五下穿戴上衣衫,让那条客船先行。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客船上那名头戴草帽,三白眼下有道疤印的男人。男人目光刚好扫过舟楫上的周雅人,视线落在报死伞上停留须臾,旋即不动声色隐进船舱。


    待商船行远,几名少年面上的红温才渐渐退降下去,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肚子咕噜噜叫嚣起来,于是他们从艄公准备的食盒里扒拉出一些干粮。


    这本是艄公自己的口粮,用粗粮炒熟的糗,入口干硬粗糙,吞咽的时候甚至还会剌嗓子。


    即便几名少年不算娇生惯养,还是觉得难以下咽,奈何捱不住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这种时候有东西充饥就不错了,他们没得挑,于是闷头吃起来。


    李流云的饭食虽不说样样精细,却也从没吃过这么粗的糠,跟嚼谷皮稻壳没两样。因为实在难以入喉,只得灌两口冷水冲下肚。


    林木每每用帕巾替听风知擦汗时,视线总会下意识瞥向报死伞。


    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好几次挨过去,又踟蹰着不敢轻举妄动。


    此刻他坐在李流云身边,嚼着干粮看向报死伞,欲言又止,抓耳挠腮。


    李流云视线一转,正见林木挠红了耳朵,他顿了一下,开口问:“痒?”


    “啊?”


    李流云:“耳朵痒?”


    林木一脸茫然:“不痒啊。”


    连钊盯着他:“不痒你挠个不停?”


    林木磕巴了一下:“我那个……”


    小师弟藏不住心事,连钊一眼就能看穿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流云?”


    “啊,啊,”林木接连啊了两声,开始努力组织语言,“我就是觉得吧,有点奇怪,听风知一直攥着这把伞,嗯,师兄你说这是白冤的本源,而且刚才在中条山上,听风知和笑面人对决的时候,风雪封山。如今听风知命悬一线,这个至阴之气又一直护着他全身经脉。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听风知是不是能感应到白冤?”


    李流云耐心听完,沉吟道:“应该是吧。”


    林木即刻坐直了,他眨巴一下眼:“那,那是怎么感应到的?是不是……”林木非常好奇,说出自己的猜测,“碰到那把伞就能有感应?”


    怪不得这位小师弟这么神思不属的,原来一直琢磨这件事,李流云道:“你想碰一下?”


    林木张口,没“啊”出来。


    他想碰,但是又觉得别扭,不敢碰。


    至于怎么会觉得别扭呢,林木想,就好比白冤此刻站在自己面前,他肯定不能动手去划拉她吧,这多冒犯啊。


    归于本源变成伞,那也一样,于是林木梗着脖子,违心地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李流云说,“我昨日替听风知施针的时候无意间碰到过,没感应到什么。”


    林木呆愣道:“没有吗?”


    “白冤和听风知关系匪浅,我想应该只有听风知才能与她建立这种感应吧。”


    林木双肩塌下去:“原来如此。”


    “我以为听风知难逃一死,报死伞也保不住,没想到最后还能逆风翻盘,”太惊险了,连钊唏嘘不已,“那个笑面人这会儿应该葬身火海了吧?”


    笑面葬身火海了,但是人却义无反顾跳了崖,并且借着悬崖峭壁上的树木做缓冲,枝干撑不住急坠的巨大重量,断裂时尖利的木刺豁开后背皮肉。徐章房再次失去重心,下坠时拼尽全力捞住崖柏,柏枝撑不住折断,枝条将他手臂划出数道血线。他再次向下急坠,好在一棵老树的横枝接住他腰腹,徐章房摔摔砸砸落了底,扑通掉进一池冷泉中。


    浑身各处的烧伤灼痛非常,这一池冷泉正好能够帮助镇痛。


    他真是很久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头了。


    按理说,他不应该栽这个跟头。


    怎么就失了手呢?


    这样居然还会失手。


    徐章房靠着坚硬冰冷的石岩,全身浸在冷池中,抬头望着山巅大火和滚滚浓烟反省。


    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徐章房不禁感叹:“真是百密一疏啊。”


    他正暗自盘算,忽闻脚步声由远及近,徐章房没有回头,待来者站定在冷池边,他才懒散开口:“脚程真慢啊。”


    “房先生。”黑衣人仰头看了看山火,觉得这祖宗是真能搞事,刚砸完渡口又来放火烧山,搅得天翻地覆。黑衣人腹诽心谤,但是面上不显,“您老怎么还泡上澡了?”


    这没长眼的狗东西,徐章房被他一句话戳了肺管子,想发作,又倒不出那个力气,只好作罢,唉声叹气说:“失手了。”


    黑衣人方收到眼线传信,知道他没得逞,这好一番安排算计付诸东流,遂道:“他们乘船往东流……啊不,东去了。”


    徐章房眼底映着山顶的火光,突然又打起精神道:“把你衣服脱了。”


    “……”这是什么离谱的要求?黑衣人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能他娘的干什么,他那身袍子被听风知划成条了不说,还给烧成了灰,总不能裸奔吧。


    “不能放虎归山。”徐章房哗啦出水,空翻间直接扒下黑衣人外袍,落地时已经裹在自身上。他头也不回,亮嗓子唱了句秦腔,“让我杀过去。”


    第126章 唔唔唔 “长老,这伞不能离身。”……


    船行过昼夜, 他们于晌午时分抵达平陆,此地与太行路途尚远,何长老翻山越岭紧赶慢赶,一路风尘仆仆, 近夜半子时才到客栈。


    “你们千里迢迢把我……”一把老骨头气还没喘匀, 半句话也没说完, 就被几个没规矩无礼数的少年一顿连拖带拽。


    “哎哟别拽别拽, 衣裳给我撕破了,你们这, 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啊。”小兔崽子们下山不过月余,一出太行道无人管束, 竟全野了性了。


    “快别体统了长老,等着你救命呢。”


    “人命关天啊长老。”


    “不是……”何长老被他们七手八脚架进客房, 端到床榻前,果然看见个快死了还没咽气的主儿。


    连钊争分夺秒地将听风知的胳膊薅出来,直接塞进何长老手里。


    “嘶。”何长老一触即放, “怎么这么冰?怕不是个死人吧?”


    他又不是大罗神仙, 能起死人肉白骨。


    连钊立刻将何长老的手按下去:“没死没死,还喘气儿呢。”


    于是何长老也不再废话,开始为其搭脉。嗯, 几个小子没有胡闹, 此人的确尚有脉息。


    几个少年眼巴巴在身边围了一圈, 等他诊断发话。


    何长老两条粗眉黑白相杂,搭着周雅人腕脉时眉头一蹙一松,一蹙一松。


    几个少年就盯着长老那两簇搐动的眉毛,心里也跟着一紧一松, 一紧一松。


    林木忍不住问:“长老,他到底怎么样啊?”


    何长老又沉稳了片刻,方开金口:“居然这样都没死。”


    于和气:“怎样啊?”


    “你们给他放冰棺里抬过来的吗,谁想的妙招给他这么保命的?”何长老越把脉越觉蹊跷,“不对,霜寒之气只凝住了他的经脉,应该不是放在冰棺里的吧,这是什么功法?老夫竟从未见过,了不得啊。”


    闻翼都急了:“长老,你先别管什么功法了,听风知到底能不能救啊?”


    何长老一捻胡须,生怕和阎王爷掐架抢人似的,又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半晌没吭声。


    “长老……”


    “急什么!”何长老一巴掌拍床板上,吹鼻子瞪眼道,“我不得看仔细了吗?他伤成这副鬼样子,怎么能伤成这样的?是不想活了所以自爆吗?”何长老一生气,“我懒得救这些寻死觅活的。”


    林木立即反驳:“谁不想活了。”


    都知道何长老有点儿倔脾气在身上,当然他曾经也是位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好道医,不知被哪个寻死觅活的杀千刀给辜负了,导致他变成如今这副德行。太行道后辈弟子依稀有些耳闻,好像是何长老当年曾不惜代价救了个将死之人,此人醒来后不感激便罢了,转头就把自己给捅死,何长老人都傻了。本来还有个人同时命在旦夕,但是药就独一份,他在不知情的时候先喂那寻死之人吃了,后来这个想活的却不治而亡,最终导致一失两命,气得何长老差点鞭尸,从此扬言不救不惜命之徒,爱死不死。


    林木真怕他那股倔劲儿上来撂挑子不干,赶紧说,“我们是被人追杀,听风知就是为了活才拼的命。”


    “被追杀?!”何长老怒目一瞪,“你们惹什么事儿了?”


    确切来说不是他们被追杀,于和气辩驳:“我们没惹事。”


    年纪大了磨叽起来就没完。


    “此事说来话长,”李流云开口,“容后再与长老细说,眼下先替听风知治伤吧。”


    何长老一视同仁,对李流云也没几分好脸色:“老夫心里有数。”


    几个少年再也不敢吱声。


    经过一炷香细致诊断,何长老神色凝重地检查起周雅人满身伤势,简直破烂得惨不忍睹。


    万幸的是,还算能尽力一救。


    何长老伏案奋笔写下满满几大张药方,安排这几个小辈抓药、烧水、擦洗、捣药、熬药、辅助施针、给患者翻身等等,谁也没闲着,近乎忙了一大夜。


    “闻翼扶着他。”何长老捻针欲刺其背穴,忽觉碍事道,“把伞拿开。”


    见过亡命徒或走江湖的人睡觉时刀剑不离身,没见过哪个昏迷不醒的人伞不离手的。


    闻翼即刻道:“不行。”


    “什么不行。”何长老惯得他们臭毛病,抬手就去拽报死伞,谁知这活死人居然攥挺紧。


    林木大惊失色,手中水盆蓦地一下砸桌上,直接朝卧榻扑来,一猛子按住报死伞,大叫道:“长老这个不能动!”


    何长老被他这么激动又冒失的反应举止惊了一跳:“臭小子咋呼什么?!”


    林木之前碰都不敢碰报死伞一下,这会儿死死按着怕何长老抢:“长老,这伞不能动。”


    “不是,你这浑小子,抽什么风,给我起开。”说着就去拎林木后领子。


    闻翼扶着周雅人帮腔:“长老,这伞真不能动。”


    小兔崽子尽事儿,何长老气不打一处来:“我动什么了,我是拆了还是能要他的啊,我稀罕一把伞吗,给你们护成这样,抱着伞滚一边儿去!”


    林木不滚:“长老,这伞是听风知非常重视的东西,不能离身。”


    何长老简直服了:“行行行,那你给我滚一边儿去,别挡在这儿碍事儿。”


    林木这才犹犹豫豫站起身,靠边上守着,生怕何长老拽着伞扔了。而他刚才碰到报死伞,除了觉得寒凉外,的确如流云师兄所言,并没有任何感应。


    何长老觑了眼报死伞,没再理会边上的林木,俯身替周雅人施针。他必须抢在罩护住经脉的寒霜散尽前,施针定穴稳住此人全身经脉,因此何长老自觉时间非常紧迫。


    但是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周雅人体内的寒霜气依旧罩护着他,直到何长老下完最后一针。


    这么长时间,就算一坨冰放在屋内也该化了。何长老即便再迟钝,也觉出了蹊跷,转头问屋内两小子:“保他命的到底是什么神功?”


    俩小子同时把目光落到报死伞上,心虚得不敢吱声,怕倔老头知道了要除魔卫道。


    何长老厉声呵斥:“说话!”


    “不知道啊。”林木转着眼珠子胡诌,“就是,我们半途遇到位世外高人出手相助。”


    何长老哼笑一声:“眼珠子跟着心眼子转,少跟老夫耍滑头。”


    “流云师兄!”林木转头就见李流云和连招各拎着两桶熬制的药浴而来,逃也似的冲出去,“我来帮你。”


    何长老随他去,心头不禁担忧,太行道这些小辈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这几个小子居然连个谎都扯不圆,还能糊弄得了谁。依他看,就那姓李的京宗之徒城府深点儿,估摸着也是源于此子生在皇室,尔虞我诈只是皇室遗传。


    何长老撇撇嘴,横看竖看,一个都看不上,都不如自己的亲徒儿有出息。


    待他们灌满浴桶,何长老吩咐他们平平稳稳地将周雅人抬进去,旋即他眼皮子一跳,忍不住又要发作:“伞放进去干什么,你们是不是脑子有病!”


    众少年:“……”解释不清楚。


    “愣着干什么,拿出来啊!”他就没见过还能这么干的,这群智障怎么干出来的?


    众少年:“……”拿是不可能拿出来的。


    林木弱弱地说:“长老,这伞不能离身。”


    何长老“啪”地一捂脑门,简直心力不济,夭寿啊,太行道将来有这帮蠢弟子撑着,怕是就要没落啦!


    行,泡吧,伞也泡!爱怎么泡怎么泡!这几颗脑瓜子也该按进去泡一泡!


    何长老亲自看顾了周雅人两个时辰,一遍遍按刺各处经脉大穴,累得老眼昏花之际,何长老总算松了口气。


    见何长老身形一晃,李流云连忙扶住:“长老。”


    何长老累够呛,摆摆手不用他扶,只说:“算他命大。”


    听到这句,一众少年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安放到了肚子里。


    倦意席卷而来,一刻未歇的何长老揉揉眉心:“给我一张榻。”


    “长老这边请。”


    何长老边往外走边说:“再泡上一个时辰就把人搬到榻上吧,你们几个最好守在门外,轮流照看,若有什么情况随时来叫我。”


    李流云一一应了,待安顿完何长老,又让师兄弟几个轮流回房休息。大家连日奔波,又折腾了一宿,早已面露疲态,不过总算把听风知救了回来。


    李流云靠着廊柱独守在门外,时而透过虚掩的窗缝看一眼周雅人的状态。


    待他第四次朝窗缝里看时,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报死伞短暂化生出人形,白冤面色透白,满身凝霜,闭着双眸与听风知共处浴桶之中。


    这一幕实在不可思议,李流云满眼错愕与震惊,好似生出了幻觉,因为只是眨眼间,浴桶中又变成了听风知一个人,和一柄报死伞而已。


    李流云僵立良久,才将翻腾而起的心绪平息下去。


    待周雅人泡足一个时辰,李流云按何长老交代的那样将他安置在卧榻,不多时连钊便来替换他。


    又守了一个白日,听风知一切稳定。


    入夜后林木端了汤药和膏药过来,跟守候在地的于和气打了招呼,便推开房门,就见听风知的榻上忽然多了个人。


    林木杏眼瞪圆,惊震到无以复加,手中托盘没端住,砸落下去。


    于和气眼疾手快,慌忙接住,汤药洒出去大半:“这么不小心……”


    警觉林木神色不对,于和气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头,托盘再次滑脱,他也差点没端住,汤药全洒了,好在最后一刻扣住碗盘搂紧在怀中,才没有碎地上砸出动静。


    于和气维持着挽救杯盘半蹲的姿势,目瞪口呆望着榻上那两位,心境堪比见鬼:“她——”


    与此同时,睡够一个白日的何长老缓缓前来,欲探患者伤势如何,结果到房门口一瞧,猝不及防撞见榻上那一男一女,何长老直接炸了:“岂有此理!老夫不眠不休救他性命,刚有一口/活气,就跟女人厮……唔唔唔……”


    林木被何长老一嗓子炸回了魂儿,炸着头皮一蹦三丈高,死死捂住何长老的嘴。


    “长老!不能瞎说!”


    “唔唔唔。”


    “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唔唔唔。”


    第127章 还不清 就怕那是个张狂的妄人,无所顾……


    “听风知还在昏迷……”


    何长老一把拽开以下犯上的林木, 巴掌啪啪掴在其身上:“混账东西!谁教你造次!”


    啪啪啪!


    “嗷,长老,疼!”林木肩背的烫伤挨了巴掌,疼得吱哇乱叫, 暴跳起来。


    “敢捂老夫的嘴!”何长老将其一通好打, “简直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打完了, 何长老喘着粗气将林木扔开, 就朝卧榻奔去:“竟敢在老夫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


    于和气目瞪口呆,只见何长老气势汹汹, 活像那些个捉奸的悍妇, 一时竟忘了上前阻拦。


    结果何长老横眉怒目冲到榻前时:“人呢?!”


    俩小子一望床榻,纷纷被唾沫星子哽住了似的。


    榻上人没了, 又变成了伞。


    何长老盛怒:“人呢?跑了是吧?!”


    没跑,就在您老眼皮子底下呢。


    俩小子梗着脖子, 半声吭不出。


    何长老一撸袖子就要去揪床上的周雅人:“纵欲者死!老夫今天就让你……”


    俩小子色变,赶紧冲过去,一左一右抱紧何长老的大腿嚎:“误会啊长老, 天大的误会。”


    他们大呼小叫的, 将李流云和连钊、闻翼三人引了来,看着房内鸡飞狗跳的一幕,不明白这老少三人怎会闹成这副不成体统的样子。


    最后李流云在林木控诉“长老看见白冤和听风知睡在一起, 就要杀人”, 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何长老一巴掌糊林木脑门上:“混账, 我何时杀人了!”


    “你要断听风知经脉,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李流云听得满头黑线,他走过去,冲地上抱大腿的俩人道:“起来。”


    “可是师兄……”


    “赶紧起来。”李流云恭恭敬敬向何长老作了个揖, “还请何长老借一步说话。”


    何长老一吹气乱的胡须,恨不得将俩小子踹出去。


    李流云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何长老一拂广袖,气吁吁地朝外走。


    “流云师兄,”林木急忙拽住要跟去的李流云,“不能说啊,说了老头儿肯定把报死伞收了,指不定要拿去做场法事呢。”


    “何长老悬壶济世,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诚然,何长老听完整个经过,眉头紧蹙,神色肃穆非常,再也不暴躁了:“竟然还有这等事。”


    李流云也并非全盘托出,挑挑拣拣道出太阴/道体以冤孽囚困白冤,听风知被笑面人追杀至此的来龙去脉,毕竟事情太过复杂,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讲明白的。


    反正此后他们回到太行,也需要向天师与掌教承禀。


    李流云清楚,何长老其人,不仅不治寻死觅活之人,也最讨厌不听医嘱的反骨。


    毕竟大多时候,何长老好容易救活一条命,也经不住这些狗东西背地里瞎折腾。犹记当年他给某娇生惯养的纨绔看诊,其实只要谨记医嘱修身养性,就能药到病除。谁知这厮精神头稍微好点就去寻花问柳,日日夜宿青楼妓馆,不知节制,最后泄尽元阳双腿一蹬,他家那对蛮不讲理的爹娘非诬赖何长老庸医,害死他们好大儿!


    托那好大儿的福,何长老平生才有幸到大牢一游,差点给那纨绔陪了葬,从此心里添了笔恨,并且记仇至今。一见周雅人和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同床共枕,“新仇”旧恨顿时涌上头,直接炸了。


    老头是个爆竹脾气,太行道这帮小子个个知晓,因为大半小辈都挨过他责骂。着凉了骂他们天冷不添衣裳,中暑了骂他们大热天满山疯跑,受点伤又骂他们上蹿下跳抓鸡撵狗。动不动吹鼻子瞪眼,嚷嚷着“打死算了,打死算了”,林木是真怕他气性上来,一巴掌将听风知拍个经脉尽断。


    林木还没因为骤然见到白冤现身生出点别样的情绪来,就被暴躁老头儿搅和得什么心绪都没了。


    他看向榻上那柄报死伞,依旧握在听风知手里。自然想起刚才白冤现身时,听风知握着她手腕。


    林木突然觉得待在这里不太自在,他退出去,默默带上房门,有点担心何长老生事。


    不行,白冤救过他性命,他也得去跟长老说道说道。


    子夜时分,已经昏睡三个昼夜的周雅人动了动手指。


    指腹压着柔软冰凉的触感,是一截他无时无刻紧握不放的手腕。


    经脉重创后的镇痛开始复苏,浑身好似打断了骨头,经过一场缝缝补补,重新接筋连骨,没有一处不痛。


    太痛了,非常人能忍。


    周雅人蹙起眉头睁眼,透过一排浓密长睫,朦胧中看见枕边一张清冷的侧脸。


    视线太模糊了,周雅人眼睫轻颤,长久地注视枕边那张侧脸。


    他熏目为瞽,从来都看不见任何人,他只能看得见白冤。


    这一刻他情绪上涌,眼眶蓦地泛了红,周雅人阖上眼,喉结哽咽般上下滚动。


    因为劫后余生,他没死,白冤也在。


    他以为他会死,他没想过他还能活下来。


    周雅人再次睁眼时,眼底潮热一片,怎么会不庆幸呢,他拼了命,终于留住了白冤。


    大难不死,才让他有机会在此刻思量。


    周雅人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沉重到可以让他不计代价,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分量。


    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亏欠她。


    如果不是因为阿昭苏死不瞑目,如果不是为了追查不死民,白冤不会牵连其中,最后被方仙道盯上,囚禁太阴/道体。如今她好不容易冲破桎梏,出世不过月余,徐章房便设刑台捕杀,因为视她如威胁,视她如劲敌,视她为最大的隐患,所以必要将其除之而后快。


    他在报死伞中看尽前尘,怎么会不明白,这是因他而起的祸。


    “对不起,”周雅人声音极哑,“我给你添麻烦了。”


    若不是受阿昭苏牵累,你又何至于此。


    原来我欠你的从来不止一壶汾清。


    打从阿昭苏开始,我就已经欠你了。


    可是白冤,我该如何弥补,如何偿还啊?


    他还不清了。


    周雅人握住那截细伶伶的手腕,顺其自然又理所应当地生出一种,想要永远守在她身边的念头,从而想起白冤曾在蒲州城对他说过的一席话。


    “怎么?天高地阔不自在,还惦记着回你的大牢做个盲臣?”


    “何故非要交这个差,不如考虑跟着我,兴许我还能捞你一把。”


    “要知道,无论天涯陌路,世道变迁,你都会死在我面前。”


    “你说,这叫不叫殊途同归?”


    原来她说的殊途同归,是这个意思。


    白冤跟他提过的,让他考虑跟着她。


    当时周雅人没有答应,真真不识好歹,那么从今往后,哪怕当牛作马,也是要随她左右,至死不弃了。


    他盯着白冤看了许久,直到她又归于本源。


    周雅人怔愣须臾,才明白报死伞其实并不稳定,白冤显然没有任何意识,也无法自如地维持自身形态。原本她就受了重伤,又在中条山助他杀徐章房,事后还要不断灌注阴寒之气护他经脉,必然大伤元气。


    重伤导致周雅人精力不济,他短暂醒过来须臾,意识便又逐渐模糊,困乏得睡了过去。


    接连数日他都处于昏昏睡睡的状态,期间醒转过几次,也只寥寥见过两回白冤躺在身侧。


    周雅人偶尔能听见几句人语围绕着自己,大多时都在讨论他的伤情。


    待周雅人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换了处僻静的院落。


    “听风知。”林木按何长老嘱咐,刚替周雅人敷完伤药,“你醒了。”


    周雅人掀开眼,握了握报死伞,张口欲说什么,嗓子干得像有把刀在割,紧接着一杯温水就喂到了嘴边。


    林木怕他呛着,喂得十分小心谨慎:“你昏睡了足足六天,虽然也醒过几次,但都意识不清,我们只能给你喂些汤药。”


    周雅人抿了几口水润喉,哑声问:“这是哪儿?”


    “我们现在在平陆。”


    “平陆?”


    林木又续上半杯清水端过来:“嗯,陕州地界,河对岸就是陕州城。”


    周雅人很明显能感觉到,浑身经脉已经平稳下来,隐痛也减轻了,遂道:“多谢诸位小友搭救。”


    “听风知不必言谢,你伤的是经脉,其实我们也束手无策,幸好流云师兄把何长老请来平陆……”林木絮絮说起这些日发生的事,最后他顿了顿,欲言又止道,“听风知,那个,那个笑面人没死。”


    周雅人倏地抬头:“什么?!”


    “我们也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能从火海里逃出来,而且已经追到了陕州,幸好昨日流云师兄发现了他们,我们才能提前从客栈撤离。”其实差一点就撞上了,可谓是惊险万分。因为被笑面人追杀这一路,白冤和听风知九死一生,林木简直心惊胆战,实在是怕了,“这里是何长老一位旧识的宅子,相对僻静,那些人没有找过来。”


    周雅人一时难以接受,徐章房竟然还没死。


    林木觑了眼他紧握着报死伞的手,知道听风知眼下最担忧什么,续道:“从芮城到平陆,有不少人见过我们,平陆肯定不安全,所以流云师兄他们立刻动身去了陕州,还找了跟你身形相似的人乔装打扮了下,一路暴露行踪,现在已经把那些人引到陕州去了。”


    他们几个谁也不是那笑面人的对手,何长老也不过一介道医,虽然医术精湛但剑术平平,估计还不如流云师兄,于是只能出此下策。


    周雅人明白他们的用意:“所以现在只有你我留在此处?”


    “还有何长老,他刚才出门抓药去了。”林木说,“你肯定饿坏了吧,我这就去熬锅粥来。”


    说着林木站起身,又给周雅人倒了杯水,才推门出去。


    房门一开,春风适时吹拂而入,携着和煦的暖意。


    周雅人撑起身倚靠在床头,手脚格外酸麻无力,自己的身体他心里多少有些数,的确需要一段时间躲起来养伤,否则下一次对上徐章房,就不会再这么好运了。


    周雅人将报死伞横在身前,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了徐章房!


    而在此之前,他需要尽快恢复痊愈。


    当周雅人将这个请求告知何长老时,后者根本没好气:“快什么快,哪有那么快,你当我能炼出个灵丹妙药来吗。”


    “长老杏林圣手……”


    何长老压根儿不吃他这套:“少来抬举我,没用!”


    说完,油盐不进的何长老扭头就走,之后复又折返回来,丢给周雅人一支瓷瓶:“这个你拿去吃,一日三粒,绝不可贪多。”


    “多谢何长老。”


    “老夫知道你的处境,李流云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因为你外出两日未归,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不怪何长老有所指责,几个小道友确实受他牵连,安危不明,周雅人心中歉疚:“徐章房的目标是我,而今他身份暴露,面对流云以及太行道弟子,必然也会有所顾忌。”


    “但愿如此。”就怕那是个张狂的妄人,无所顾忌。


    第128章 大道废 “未经同意,擅自窥伺,是我逾……


    周雅人尝试着下榻, 但是左腿根本使不上半分力气,动弹间,牵拉到膝处骨肉伤,疼出一后背冷汗。


    他曾经历过两次断腿, 也算攒足了经验, 因此不敢再妄动。


    而对于何长老来说, 周雅人称得上一个相当省心的伤患, 对医嘱言听计从,故而色厉的何长老近日待他面色稍霁, 且很明确地告诉过他:“只要安生静养, 你这条腿不至于废。”


    院墙外时而传来两个孩童的嬉笑声,正为一树待开的花苞欢欣雀跃, 讨论着再过一两日,他们就能吃上槐花饼子了。


    而院墙内的何长老却一声怒喝:“烧煳了, 糊了,蠢小子,熬个粥都不会吗。”


    蠢小子林木一阵手忙脚乱, 在灶台摔得乒铃乓啷。


    “我真是一点都指望不上你!你看看你, 麦秆都给烧光了,就知道捡易燃的烧是吧,那是用来生火的!”


    “对不起长老。”


    “哎哟你快别瞎捣鼓了, 一会儿锅都烧穿了, 赶紧取瓢水来。”


    周雅人晌午醒来, 下午饮水充饥,直到日暮时分才喝上这碗粥。


    林木顶着脏兮兮的花猫脸,终于在何长老的痛骂下熬出了这碗来之不易的药膳粥,期间他无数次地想, 要是连钊师兄在就好了。


    林木一脸倒霉相地坐在榻边啃炊饼,听见听风知说:“难为你了。”


    为了熬这一碗药粥,林木被何长老劈头盖脸叱骂了一下午蠢东西,早已气成只河豚,他一抹嘴,嘴边又添几道黑手印,鼓着腮帮子控诉:“何长老那个暴脾气,就兴他骂我,我不能回嘴,只要我顶一句,他就说我要造反了,我大逆不道了,要去掌教那里告我的黑状,让掌教把我这个欺师灭祖的东西逐出太行!不是,我干什么了我,怎么就成欺师灭祖了!简直不可理喻!野蛮至极!幸好我不是他弟子,不然我早就扯根绳子挂他门前上吊了!”


    未等周雅人宽慰这小孩儿几句,何长老就立在了门前:“就你这个猪脑子,蠢笨如斯,还想当我弟子,下辈子都不可能!”


    林木忍无可忍:“谁想当你弟子,我就是吊死也不会拜你为师!”


    “哼,就你这种资质平庸的蠢东西,比我徒儿差得简直不是一星半点,也不知道当初怎么浑水摸鱼入的太行。”


    居然说他资质平庸,浑水摸鱼,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林木眼睛都气红了:“就你那个虚头滑脑的徒弟,能干啥的,成天只知道油嘴滑舌,拍你马屁!那就是个马屁精!我要是浑水摸鱼入的道,那他就是溜须拍马入的门!”


    “好你个狂悖无礼的小兔崽子!目无尊长,大逆不道,简直反了你了!老夫今日非得好好管教管教你!”何长老抬脚脱靴,拿着鞋底子就冲进来抽人。


    林木瞠目色变,腾地蹦起三丈高:“长老!君子动口不动手!”


    何长老给他撵得满屋乱窜,鞋底子差点拍在小兔崽子身上:“我让你没大没小,让你没大没小。”


    林木东躲西闪间在榻上滚了一遭,鞋底子便从周雅人面前招呼过去,得亏何长老抽人的功夫已至炉火纯青、收放自如的地步,没有殃及无辜,只追着林木招呼。


    “啊!长老别打,啊,长老我错了!”林木挨了好几下鞋底子,从何长老腋窝底下钻过去,连滚带爬逃出门。


    身为太行道最倔老头之首,不打得这臭小子屁股开花他誓不罢休,敢贬损他最得意的爱徒,就是触怒他逆鳞。


    “啊!我错了长老,屈师兄不是马屁精,屈师兄是能说会道,巧舌如簧。”


    “好的坏的都由你说,我看你就是讨打!”何长老显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周雅人起初还有些担忧,奈何他这副模样实在插不上手,听着听着,倒被这一老一少逗得想笑。


    周雅人下意识触到身边的报死伞,与之建立的共感早就已经断开了,他不知道白冤究竟是何状态,所以犹豫思虑良久,最终还是出于担忧划破了指尖。


    共感一经相连,周雅人原本漆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画面。


    这里暗无天日,周围镇着七尊狱神法相。


    皋陶造狱,此地正是他曾亲自造访过的,囚困白冤千年的太阴/道体。


    一根根铁锁刻着密密匝匝的古老铭文,像一道道叠加的禁锢,绑缚住白冤的手脚和身体。


    而每一道枷锁的另一端,都牢牢拴着一个死囚。


    他们死状各异,有的被斩首,脖子上的血洞碗口那么大,鲜血淌满其胸口,一颗颗头颅滚落在地,堆积如山,瞪着死不瞑目的双眼,分不清谁是谁的头;有的皮开肉绽,浑身都是刑虐之后的鞭伤;有的被剜去双目,割去鼻子,或拔了舌头;有的挑断手脚,断手断足;有的胸口印着烙铁的疤;有的凌迟处死的人,浑身上下不剩一块肉,只裸露出一具被千刀万剐后的骨架子……


    一眼望去,惨死者数不胜数,就像乱葬岗,万人坑,所见尽是遭受极刑而支离破碎的尸身。


    千年之间,白冤与它们共存在此,因而她有长达千年的记忆都在这座道法刑狱之中,日日夜夜,月月年年,都与冤魂相伴。


    她挣不开枷锁,冲不破刑狱,只能岁岁年年背负着一重又一重沉冤,永无止境。


    而今回首再望,周雅人只余满心难过和自责。


    白冤何故遭受这些呢?


    她孤寂吗?


    痛苦吗?


    无望吗?


    怨恨过吗?


    怨恨过方仙道,也怨恨过阿昭苏吗?


    还有那个让你不省心的贺砚,乃至于闯进来对你动过杀心的周雅人。


    白冤自忖,她不是以民意为旨,以善信为先的圣人,当然也会生出怨恨憎恶。她怨天,也尤人,只是怨过尤过便罢了,总不能真就走火入魔。


    这世间,本心难守,理智难存,即便时过境迁,她仍记得自己因何而来,因何而在。


    直到这一刻周雅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呢?为什么白冤会被冤魂束缚?


    白冤来历始终成谜。


    而他的介入和心境会直接影响报死伞中的记忆,封存的记忆会受他的疑问开始回溯。


    只要建立起共感,周雅人便能轻易探寻。


    且见眼前画面陡地一转。


    此地山河相逼,绝壁森然,仅一线之途。而险窄峡谷间,一名素衣麻履的老人乘青牛西行,铁蹄达达而过,弯翘的牛角几度擦碰两侧崖壁,斜阳将一人一牛的影子投射在岩壁之上。


    山风穿峡,吹拂老人霜发素衣,他闭着双目,倒挟一柄黑伞,身形随着青牛蹒跚的步伐左摇右晃。


    周雅人怔怔望着这一幕场景,整个人呆若木鸡。


    老人,青牛,西行,顷刻便让他想到老子西行。


    而老子倒挟的那柄黑伞,正同报死伞如出一辙。


    原来是道祖老子。


    老子之时,春秋末期,诸侯国无视周礼,僭越称王,长期征伐不止,又有楚庄王“问鼎中原”,周天子成了止于名义上的天下共主。


    《史记》有载:“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可见权力更迭血腥无序,民生疾苦,是为乱世。


    曾任东周守藏室之史的老子目睹“大道废”,知周王室衰微,气数已尽,故而辞官西去。


    老人乘青牛穿越高山绝谷,涉渡涧河,行于绝岸壁立的狭道,便见险峻如函的深谷中一道关隘,名曰函谷关。


    函谷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是西去长安,东达洛阳的咽喉。


    老子西行,便自函谷出关。


    据说,懂望气之术的关令尹喜,当日在城楼上见紫气东来,忙令关吏清扫街道,恭迎圣人至。


    不多时,果然见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倒骑青牛向关门而来,关令尹喜忙上前拜见,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


    于是老子著述道德五千言,成为道家学派开山巨著,千百年来,无数道教人士都会到函谷关朝圣祭祖。


    然而周雅人此刻在报死伞中所见,那青石垒砌的关楼之上,老子交予关令尹喜的不止五千言道德经书,还有那柄他随身携带的黑伞。


    老子挟伞而立,迎着扑面而至的清风,须发飘动时,他微微眯起眼,慎而重之地将黑伞交付于尹喜,好似窥得天机,低声道:“南风不竞。”


    关令尹喜躬身俯首,以双手托举之势,慎而重之地接过那把伞。


    这显然是一种交托。


    周雅人当然明白老子此言之意:南风不竞,多死声。


    老子生于春秋战国,周朝式微,诸侯争霸,到处都是动乱和征伐,残酷血腥的场面不亚于蒲州之战。


    而这柄黑伞,也随圣人走过乱世,侵染过腥风和血雨。


    所以,它也是圣人函谷授经时,留于乱世中的一把报死伞。


    圣人又言:“此乱世旷日持久,战祸将达数百年。待到那时,天下必将一统。世间事,福祸相依,因果相连,若天意不改,报死伞……”


    然而关键时刻,还未等周雅人听完下文,神识突然被狠狠撞开。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眼前重归黑暗,但是看见了一个人形躺在身侧。


    白冤醒了,并且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周雅人被她盯得心里发虚又发怵,立刻赔罪:“未经同意,擅自窥伺,是我逾矩。”——


    作者有话说:今天没有抵住诱惑跑出去玩了,所以这章发晚啦,虽迟但到。


    第129章 诉衷肠 上苍愿意成全一个罪人吗?……


    白冤阖上眼皮, 神色倦怠:“我实在没有精力,还要分出心神防备你。”


    分明是他窥探白冤隐私,做了冒犯之举,却还是被白冤口中的“防备”二字扎了心。


    周雅人毫无道理地难受起来:“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你是因为被我牵连才会受困太阴/道体, 白冤, 是我……”


    白冤无力打断他:“知道了, 你我命途多舛,无需多言。”更不需要说那些自责自谴的话。


    然而她这副不甚在意的态度和语气让周雅人顿了片刻:“为何不让我说……”


    “你想说什么?”白冤睁眼, 从眼缝中瞧人, “跟我诉衷肠么?”


    周雅人被她问得哑口。


    白冤复又阖上眼,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维持清醒与他谈心, 低喃道:“不用诉,我都明白。”


    周雅人鼻头一酸, 眼底蓦地蓄了泪。


    白冤说:“我听见了,我都明白。”


    周雅人喉头哽住:“你听见了什么?”


    听见了他的所思所想,听见了他心中所诉的衷肠, 白冤声音低如梦呓:“从今往后, 至死不弃。”


    周雅人眨眼间,滚烫的热泪落下来。


    他的确不下一次坚定地想过,从今往后, 哪怕当牛做马, 也要随她左右, 至死不弃了。


    所以无需他多言,白冤真的都明白。


    “雅人。”白冤呓语似的呢喃,“以后……就不苦了。”


    闻言,周雅人眼中的热泪无声无息地砸落, 原来白冤连这个都感受到了啊。


    因为这些日子,他心里太苦了,真的太苦太苦了。


    所以白冤才会在意识混沌间呓语,然后宽慰他说:“以后,定然不会,再让你受这份苦。”


    周雅人再也忍不住,埋首捂住双眼,守着白冤泣不成声。


    热泪瞬间淌满掌心,他从来不敢想象:我这破烂不堪的一生,究竟何德何能,能得你垂青,承你厚待。


    所以……


    “白冤,你是来救我的吧?”


    为了救我,不惜搭上你自己,然后陪我在这尘世苦海中受尽煎熬。


    白冤只有片刻清醒,未能听见他这番略带哽咽的话。


    虽然重逢不过短短月余,可是加上那些被他遗忘的前尘,他和白冤已经经历过很多很多,所遇皆是苦痛和患难,唯独贺砚在毫不知情的那段岁月里,有过一程非常短暂的安宁。


    那个时期的贺砚恣意洒脱,陪同白冤赴咸阳的路途中,上山猎兔,下河摸鱼,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赶路间,时常卧在大如伞盖的老树杈上酣睡,或攀至树梢摘尖儿上那几颗最红的野果,兜在怀里,三跑四跳地奔向白冤。


    周雅人忍不住要想起那些场景,如果可以的话,以后,日子不苦了,他也想同白冤那样岁月静好地走下去。


    等找回陆秉,杀了徐章房,杀了痋师,将此间事了。


    到那时……


    从此与卿作伴,共赴天涯,不问山长和水远。


    如果他此生有幸,大难不死,不必再受刑劫之苦,这便是他唯一的愿景。


    周雅人仰起脸,脸上泪痕未干,盛着满腔酸楚自问:我可以吗?我们可以吗?上苍愿意成全一个罪人吗?


    可无论如何,他还是想求上苍垂怜。


    没能逃过一顿打的林木挨完鞋底,揉着火辣辣的屁股经过房门时,下意识转头朝里望了一眼。


    这一眼立刻让林木忘了与何长老这顿打的“仇”,大喊:“长老!”


    何长老凶巴巴道:“嚷嚷什么,还想找抽是吧。”


    林木根本不在意。


    何长老身子骨硬朗的时候,喜欢四处行医,而且极其偏爱穷乡僻壤之地,因为这类地方很难找出个郎中,大多数百姓连温饱都难以解决,哪有什么闲钱看病吃药,多的是疾病缠身的人。何长老就会在村口或路边支摊行医,并且分文不取。正因为积了这些大德行了大善,所以他在太行道混了个长老,可以横着走的那种,很是德高望重,他若是不顺意,连掌教都要看他脸色,打林木一顿算什么。


    林木是绝不可能记仇的。


    “她出现了!”林木说着,风也似的卷过去,将正往脚上套靴子的何长老往房间拉。


    “臭小子别拽!”


    “快点啊长老,她可能出现不了一会儿,你赶紧给她把个脉看看。”


    何长老根本挣不开这小子:“胡闹!我救的是人,那什么妖魔鬼怪的,已经超过了。”


    林木根本不听,生拉硬拽地将何长老拽到榻边:“白冤现在就是人,你快给她诊治。”


    “什么玩意儿就是人,你不如去街市上找个伞匠……”


    周雅人真诚恳求:“还请长老搭救。”


    何长老被赶鸭子上架,实在拗过不过他俩,只好坐到榻前,伸手搭上白冤腕脉。


    何长老号了会儿脉,嘶了一声:“别说……”


    林木伸长脖子:“怎么?”


    何长老垂着眼感受片刻:“她还真的有脉,挺有人样啊。”


    周雅人:“……”


    林木:“……”


    何长老拖着长调“嗯——”一声,引得林木忍不住追问。别看长老平日里是个暴躁老头,一到瞧病的时候,性子慢得能把旁人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老夫诊不出个别的问题来,无非就是太过虚弱。”


    周雅人:“虚弱?”


    何长老颔首:“嗯。”


    林木难以置信:“只是虚弱?怎么可能呢!”


    何长老吊起眼皮:“不然你来瞧。”


    “不是长老,白冤之前受了很重的伤……”


    何长老诊完脉,别的说不出来:“就是虚得不能再虚了。”


    “所以怎么办?”林木问,“开个补药还是怎么治?”


    何长老板着脸问:“补什么?”


    林木反问:“补什么你不知道吗?你可是大医!”


    何长老把手拢进袖中:“她这种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虚了补什么?补阴吗?怎么补?采阳补阴?”


    林木像是听到了违禁语,大惊失色:“长老!你在胡说什么!”


    不光林木,连周雅人都愣住了。


    何长老白了眼这大惊小怪的小小童子,知道他害臊:“那你问个屁,赶紧生火做饭去!”


    林木再度愤怒了,他就知道这臭老头不靠谱,转身就往出走。


    何长老正要跟出去,却被身后之人唤住。


    周雅人迟疑道:“长老说的采阳补阴,可是真的?”


    何长老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真个屁,我看你也是个猪脑子。”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天下道修术数,常有人欲走捷径,施行双修之法。或有不走正道者,背地里采阴补阳,或行采阳补阴之举。


    所以何长老今日所言,兴许是个可行的法子。


    周雅人正琢磨这事儿,何长老突然去而复返,扒着门框警告他:“别动歪脑筋!你也虚!虚得不行!”


    不用那几个臭小子多嘴,光从周雅人那股抓着伞死不松手的黏糊劲儿,他也看得出来这俩异类绝对有一腿,于是极其严肃道:“老夫费心救你,不是让你去给别人当补品的。”


    周雅人被他说得想发笑:“我知道,长老多虑了。”他即便想当补品,当下也补不进去啊。


    何况白冤现在这种情况,可以说是虚不受补。


    老头闻言,虎着脸走了。


    他绕到厨房,见林木蹲水缸边淘米,使唤道:“淘米水倒院子里浇藤。”


    院子里有几株爬墙的花藤,新叶绿油油的,近日又在何长老的侍弄下,结出了花苞,正含苞待放。


    林木端着瓜瓢浇藤之际,忽听有人砸门,他第一反应便是师兄他们回来了,快步冲到门口,又警惕起来,说不定来者不善。


    “有人吗?”外头一道焦急的男声随着砸门声响起,“快开门啊。”


    林木透过门缝朝外瞧,一名浑身淌水的农夫背着个湿淋淋的妇人,一边敲门一边叫:“何长老,何长老您在吗?!”


    何长老曾在平陆住过小半载,诸多百姓认得他。这几日他时常出门抓药买菜,走街串巷,难免被人看见。


    “何长老,快救救我家妹子吧,她快不行了。”


    林木一听要出人命,不敢大意,立刻抽开门闩。


    何长老此时应声迈出来,没等他走到跟前儿,就听得旁边百姓议论声。


    “不知道怎么这么想不开,要去跳河。”


    “幸好被一个船夫救上来,不然人就淹死了。”


    什么?!


    跳河自杀?!


    何长老当即驻足,长袖一挥,撇开脸看也不看:“不救。”


    “何长老!”农夫立刻挤进门来,三两步撵上前。


    何长老挥苍蝇似的:“不救不救,赶紧抬走。”


    林木一把拽住老头儿:“长老,人都背过来了,怎么能见死不救。”


    何长老铁石心肠:“医者救不了该死的鬼。”


    有您怎么说话的吗,林木听得上火:“长老,你不要太固执了!”


    “老夫早就定下规矩,寻死觅活者不救。”


    “你这样妄为医者!”


    “平陆的大夫又不止老夫一个,爱找谁救找谁救!抬走!”何长老甩不开林木的爪子,“放开!”


    “长老你得救人。”


    “臭小子少管闲事!”


    “何长老!”农夫扑通跪地磕了个响头,“求您救救我家妹子吧,她并非想去跳河,她是被婆家人逼上绝路的。我一开始就去找了春生堂的齐郎中,但是齐郎中看过之后说,我家妹纸的情况非比寻常,必须找道医才有法子,也是他指路让我来这找长老您的。”


    林木一听不太对劲,不是跳河溺水吗:“什么非比寻常的情况必须找道医才行?”


    事有蹊跷,何长老也转过身来。


    就听农夫说:“我妹子被婆家找人收了胎。”


    林木没听明白:“收了什么?”


    “胎,”农夫说,“收了胎。”


    林木满脸疑惑:“什么意思?”


    何长老已经走到那昏迷不醒的女子身前,蹲下身查看其情况。


    “我家姑爷,由于我妹子嫁过去三年无所出,就纳了房妾室,头一年那妾室便给姑爷生了个胖小子,而今五岁了。半年前,我妹子忽然也有了身孕,这本是一桩大喜事,我们得知后都高兴得不得了,婆家待她自然也上心起来。可是没想到,原本那活蹦乱跳的小子突然生了场大病,他们找遍全城的郎中硬是治不好,眼看那孩子病得越来越重。于是寻了个懂阴阳的灵婆来看事,说是这孩子走胎了。”


    “走胎?”林木闻所未闻。


    何长老说话间撩开女子袖管,本想替其诊脉,却发现她两只手腕胳膊上都是被绳索捆绑勒出的青紫。


    也不知道究竟遭了多少罪,何长老皱起眉,告诉林木:“就是说那孩子的魂魄入了生灵的胎腹中。”


    世人基本有一个共识,人死后会入六道轮回,去投胎转世。但是还有一种气运不佳,或者体虚的人,特别是孩童在受到惊吓的情况下,就可能会走胎,走到孕者腹中去。


    据说怀孕之初,肚子里的胎儿都是没有灵魂的,需由魂魄前来托生。


    投胎不止为人,可能会转生畜生道,来世做牛做马,或者变猪变虫。走胎也一样,魂魄会走牛胎马胎,猪胎狗胎,乃至鸡鸭鱼鹅,苍蝇飞蛾等等,世间生灵皆有可能。


    如果生魂走到胎里去了,这孩子便会生病,且药石无用,必须把魂魄从胎体中收回来才行,这就叫收胎。


    农夫说:“那灵婆在堂上打了几卦,又端着香炉法器在宅中上上下下走了一遍,最后居然说那孩子的魂魄走到我妹子腹中去了!”


    林木惊了:“什么?!”


    “那灵婆说,如果不尽快将小公子的魂魄收回来,随着我妹子腹中胎儿一天天长大,生命力日益强固,走胎越久,小公子病情会越发加重,魂魄也会越来越难收,等到我妹子生产那日,就会是小公子的死期。”


    “简直荒谬!荒谬至极!”林木愤怒,连他都能听出这宅斗中的阴谋诡计,必然是那妾室害人的手段,“这歹毒的灵婆怕是那妾室收买过来害人的。”


    “谁说不是呢,可是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农夫道,“无论我妹子如何苦苦哀求,但我那姑爷为救长子,铁了心要让灵婆收胎。”


    林木脱口问:“怎么收?”


    “还能怎么收,一群五大三粗的婆子小厮把我妹子按住,用绳子死死绑在床上,由那灵婆用擀面杖狠狠地推压肚腹。可怜我那还未出生的小外甥,要跟她娘一起遭这种酷刑,简直一家子吃人的豺狼蛇蝎。”农夫说到这里,已有泣音,“腹中胎儿没能推下来,那灵婆就伸手进去,血淋淋的将胎儿从我妹子腹中掏了出来!”


    林木大骇,脸色瞬间白了一层。再扭头看向地上昏迷的女子,只觉阵阵恶寒。


    太恶毒了。


    何长老把完脉,此女的确是被强行堕胎伤了底子。她本就体弱,再遭此一劫,今后怕是要落下病根。


    “还没巴掌大的胎儿,掏出来后便被扔进火盆中,施符咒焚烧,说是要烧胎,因为只有把胎体烧干净了,走胎的魂魄才会魂归本体,重病的小公子才会好起来。”农夫声泪俱下,“我妹子大出血昏死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腹中孩子已经化成灰,成了他们杨家的刀下鬼。我这妹子当即就疯了,被他们这么逼,哪有不疯的。她咬着牙,就是爬也要爬到那讨命的孩子房中,把他掐死。


    “那孩子是他们老杨家的命根子,我妹子刚掐住他脖子,就被赶来的丫鬟婆子拽开了,而那妾室借此发作,对我妹子一通拳脚打骂,又让我那姑爷将她关进柴房,整整饿了三天。


    “我可怜的妹子,被他们上上下下如此糟蹋,真是比牲口都不如啊。


    “要不是她身边的丫头小环忠心,偷偷跑出来,一路从陕州赶到平陆报信,我们怕是连她死了都不知道!


    “小环还说,本来他们合起伙来打算收胎的时候,我妹为了保住腹中孩子逃跑过,可是还没等她跑出城,就被杨家抓了回去。


    “对待自己的妻子儿媳,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那也是他们杨家的骨血啊,他们怎么下得去手的,我真的……虎毒还不食子啊。


    “我今天就是要去陕州接她回家的,可是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农汉几度说不下去,他反复用袖子抹泪,继续哽咽道,“她应是从杨家逃了出来,并且坐上渡船打算回家来吧……”


    平陆与陕州一河之隔,河宽不过百余丈,眼看着渡船驶离陕州河岸,过了河心,即将抵达平陆,她却一头栽了下去。


    “她一定是想回家的,回家找哥哥替她撑腰,她小时候,要是在外头被人欺负了,就会回来找我,找我帮她出气。但是今天她还没回到家来告诉我,她在婆家受了欺负,她肯定是不小心掉进河里的,那大河风浪大,船身不稳,她就是没站稳,不是投河自尽,何长老,你行行好,救救我妹吧。她真的只是要回家,不是要自尽。”


    听完这农汉哭诉,何长老冷肃着脸,已经大致探过女子的脉搏伤势,不多废话:“把她抬到里屋去。”


    第130章 害人精 “我也有我的报应啊。”……


    林木捧着汤药侍奉在侧, 方便何长老一勺勺将药喂进女子口中。


    “她被迫小产,心中郁愤难平,再加上几日来不吃不喝,应该是在船上晕倒了, 才会掉进河里。”


    听了何长老的话, 旁边的农汉一脸难受, 他揪心道:“我就知道, 小妹定是想回家的,不然怎么会登上回平陆的渡船。”


    “醒了醒了。”林木见女子眼珠子在眼皮下转了几圈, 缓缓睁开了眼。


    农汉立刻伏到榻边, 关切喊:“小媛。”


    女子目光涣散地环视一圈,最后将视线定格在自己兄长脸上, 顿时泪如泉涌:“……大哥。”


    农汉跟着流泪:“大哥在,别怕, 大哥在,杨家害你至此,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 大哥今日就是要去陕州接你回家的。”


    兄妹俩诉说间泣不成声, 林木与何长老没有出声打搅。


    农汉问:“他们把你关在柴房,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小媛满脸凄苦:“我在柴房放了把火,趁他们救火的时候, 我就逃出来的。”


    “你怎么这么傻, 那太危险了, 万一……”


    她虽看似温弱,骨子里却透着股狠劲,因为伤透了心,现下只有满腔恨意:“反正不是被烧死, 就是被活活饿死,怎么都是死路一条,我还不如把杨家点了,拉着他们陪葬。”


    农汉闻言,心疼到无以复加:“他们杨家怎么能任由那妾室兴风作浪,迫害正妻,轻易听信一个婆子妖言惑众,竟对自己的亲生骨血下毒手。”


    闻言,小媛扯出一个略带残忍的惨笑来:“因为杨家合该断子绝孙。”


    “小媛……”


    “大哥有所不知,他杨琦小的时候,也这么大病过一场,差点命丧黄泉,于是家中请了个神婆来断,说是走了胎。”小媛说话有气无力,“然后他们找到那个孕妇收胎,烧胎,才把魂魄收了回来。大哥你说,他自己就是这么作孽才活下来的,当然深信不疑。”


    林木听得火冒三丈:“简直岂有此理!分明就是害人的把戏,是哪个老巫婆如此为非作歹,我非把她抓来问罪!”


    何长老把这炸毛的小子拉到一边,老成持重道:“能否告诉老夫,那走胎的孩童是何症状?”


    小媛的目光些微飘忽,她回忆道:“那孩子原本活蹦乱跳的,晌午还在院子里抓猫,我当时刚从外头回来,差点被他撞上。也不知怎的,他当时吓了一跳,从台阶上摔下去了,也就一阶而已,并不高,下午忽然就病倒了。刚开始高热不退,夜里又开始害冷,冒虚汗,说胡话,一直反反复复,没个清醒的时候,叫也叫不醒,好像一直做噩梦,在梦中惊悸不止。”


    刚开始以为是风寒之症,请了七八个郎中瞧过,灌了几副汤药始终不见好,最后甚至连水都喂不进去了。


    杨家二老突然想起杨琦小时候也害过这种病,症状差不多,于是立刻去寻了神婆。


    却没想到,就因为当日她与那孩子差点撞上,孩子因此受到惊吓,祸殃就找上了她。


    明明是那到处淘气的孩子冲出来差点撞着她……


    小媛想,定是那妾室使的毒计,针对的就是她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孩子。


    本来嘛,不能生的正妻忽然有孕了,若是再生个男孩,以后妾室的儿子还有什么立锥之地呢?


    于是那妾室便想了这出毒计,利用儿子重病来害她,成败与否,就看杨家人如何抉择,是保这养了五年的大儿子,还是那肚子里遭瘟的小的。


    那小的若是降生,也该是个夺害大儿性命的煞星。


    一想起这些,小媛的肠肚里就好似生了脓疮,已经肠穿肚烂了:“自从他们把我孩子害死,袁氏那宝贝儿子的病非但没好,反而……”


    何长老追问:“反而什么?”


    “他们不是要烧胎吗,要拿出我肚子里的魂魄吗,然后归到她儿子的身体里去吗。”小媛说着,瞪着双目惨笑起来,“没错,我肚子里可能真的有一只胎魂,不过不是他的,而是我那可怜孩子的冤魂,我的孩子被他们烧了,自然就要缠在袁氏那孽子身上!”


    林木看着小媛近乎疯魔病态的表情,再配合上她这番话,只觉心惊不已。


    何长老平静道:“你为何会这么认为?”


    小媛瞪着何长老,眼神发直,黑瞳几乎从白仁中鼓突出来:“因为那孽子果然醒了过来,却不认得任何人了。”


    何长老:“失忆了?”


    “我孩子尚未出世,没见过家里这些人的嘴脸,自然谁也不认得。”


    林木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小媛此刻说的,是她孩子的胎魂附在那五岁孩童身上。


    她干瘦如骨的五指攥紧被单,用力到隐隐颤抖起来:“他走不了路了,只能爬,在床上爬,在地上爬,还不是手脚并用地爬。他只用脸,用下巴,用肩膀往前顶,身子拱起来,腰腿涌动,爬起来一拱一拱的,看上去像波浪一样,骨头真软啊。有时候他贴在地上,贴着地面蹭动时,快得像滑行。他也不吃饭了,就静静爬伏在地上,若是看到老鼠蚂蚱,就会猛地蹿上去死死咬住,嚼也不嚼,就往里生吞。”


    当然会被冲上来的袁氏和婆子阻止,不然那么大只老鼠必然卡在喉管里,就这么噎死了也不一定。


    “谁让那袁氏祸害我的孩子,如今,也别怪我孩儿祸害她儿子。”小媛说,“那孩子,也说不出话来了,时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若有人拦了路,他张口就咬。”


    何长老越听,眉头蹙得越紧:“那孩子,许是真的走了胎。”


    林木转过头:“什么?”


    “不过走的不是人胎,”原本何长老也不确定,直到听见这些症状,“那孩子怕是走了蛇胎。”


    林木一阵毛骨悚然:“走蛇胎?”


    ……


    阴暗潮湿的地窖中,墙隙历来渗水,湿漉漉的石板青砖上生了厚厚一层青苔。


    一条体型巨大的蟒蛇盘踞在这处阴湿青苔上,蟒身呈黄绿交杂的花纹,后三分之二段处却异常膨大起来,鼓囊着,将蟒纹撑变了形。


    它下腹的鳞片炸开,也是被膨大起来的蛇腹硬生生撑开的,鳞隙间暴露的软肉是它的弱点。


    这条雌蟒怀孕了,蟒腹里包裹着许多沉甸甸的小生命,让它下半段蛇身变得笨重异常。


    “我自小就开始养它,”陈莺走到蟒蛇边,蹲下身轻抚蛇头,“养了这家伙好多年,有感情了。”


    陆秉靠坐在墙角,离蟒蛇不过三寸之距。他听着陈莺这番话,都懒得往这边瞥一眼。


    “两只冷血动物”在那谈感情,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蟒蛇双眼闭合,只微微睁开一条细缝,因为沉重胀大的肚腹而显倦怠。


    蟒头枕着滑腻盘踞的蟒身,丝毫不介意陈莺的抚摸。


    “陆小爷,它居然一点也不排斥你。”陈莺歪头看过去,“那么它的子嗣也不会排斥你吧?”


    这一路上,因为知道陈莺干的好事,陆秉心底厌恶至极:“你不害人就不痛快是吧。”


    “能怎么办呢,我是痋师,我要制痋啊。”


    真是苍天无眼。


    可能相处久了,加上陆秉一开始就知道她的真面目,陈莺作恶的时候越来越不背着陆秉,说话做事也不太藏着掖着了,渐渐透露出不少信息,偶尔她还会跟陆秉敞开心扉,摊开那副丑陋歹毒的蛇蝎心肠。


    作恶做得这么坦荡的人陆秉真是头一回见,已经不震惊了。


    “你用孩子的魂魄入蛇胎,然后制成痋引。”


    “以人魄哺蛇胎,结成胎息,仅仅只是制痋的第一步。”陈莺走到墙根底下,去揭翁罐,她说,“待百二十余日胎成产卵,孵出仔蛇,还要再经历一轮蛇走人胎,这叫人蛇互孕,必不可少。”


    “蛇走人胎?”


    陈莺扒拉起翁罐中的秽土:“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制痋的过程很麻烦的,耗时又耗力,还不一定会成功。我忙活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成过事。”


    陈莺说着叹了口气,她抱着翁罐走过去,面对面挨着陆秉坐下:“陆小爷,这次能不能干成,我就指望你了。”


    陆秉讽刺道:“怎么,你指望我给你怀一胎?”


    “你是男的,你怀不了,不过秦三的肚子倒是可以。”


    陆秉的脸色倏地沉下去:“你自己怎么不怀。”


    陈莺神经病似的,被陆秉逗笑了:“我这种害人精,肯定生不出儿子,谁娶了我,谁就得断子绝孙。”


    “那可不是断子绝孙,那是得家破人亡,全家死绝。”


    “没错。”她去拉陆秉的手,掀开衣袖检查他的伤。


    陆秉只能任由她验伤:“你杀沈远文全家,连孙绣娘也是被你利用,在鬼衙门献祭,还有她丈夫秦老二,也是遭你毒手吧。”


    “陆捕头,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你也不能把什么杀人放火的罪名都往我的头上赖吧。”陈莺喊冤,“秦老二那种人,老婆被野男人睡了,他气不过打上门,结果打不过,又咽不下这口气,想着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太亏了,于是就讨了笔银子,直接把老婆卖给沈远文。好像打算给他那个病痨鬼大哥讨个媳妇儿,再给秦三备一份丰厚的嫁妆,鬼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但他卖妻却是实打实的,所以孙绣娘一气之下,就把这个狗男人给剁了,这不难理解吧?我也是啊,她剁她的狗,我剁我的狗,我们可都是命苦的女人。”


    陆秉:“……”你还命苦上了!谁命苦你都不可能命苦!


    “至于她跑去鬼衙门献祭,也不关我的事啊,你不要诬赖坏人。”陈莺说,“你不能因为我坏,就诬赖我吧。”


    “不是你的话,还能是谁?”


    “那个磨镜匠啊。”


    “什么?”陆秉完全没料到,当时雅人的确让他们去查那个磨镜匠来着。


    “陆捕头,你是怎么查案子的,怎么就光盯着我不放,难道天底下的坏事都我一家干的呀。”坏胚子那么多,她只是沧海一粟,陈莺说,“孙绣娘不是有块昏镜么,应该是从鬼衙门捡回去的吧,然后唤了个镜匠来磨,磨着磨着,她就拿着那面铜镜去献祭了,你说那磨镜匠可不可疑?”


    “那个磨镜匠是什么来历……”


    “我上哪儿知道去,不然你去问问他本人?”


    陆秉:“……”本人在哪儿呢?!


    “你都这样了,还有工夫操心孙绣娘的案子呢。”陈莺查看完陆秉的胳膊腿,又扒开其衣襟,“这金疮药果然名不虚传。”


    陆秉身上那些被她搞出来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陈莺见了,嘴角的笑意逐渐淡下去,仿佛有几分失落:“我最近待你好吧,都没折腾你了。”


    陆秉嘴角抽了抽。


    “陆小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陆秉不想听。


    “陕州其实是我的故乡,如果我娘没死的话,我应该有个弟弟的。”陈莺盯着陆秉撇开的侧脸,缓缓开了口,“她当时怀了身孕,大家都说她怀了个小子,于是我爹娘天天盼着他出生。可是有一天,陕州一个大户带着个老妖婆找上门来,说我娘这胎夺了他儿子的生魂,他们是来收胎的。”


    这席话入耳,陆秉转过脸来,看着陈莺。


    “当时我娘的肚子已经八个月大了,再有不到俩月就该生了,结果他们收胎的过程中,把我娘的命也一并收了去。”陈莺对上陆秉的视线,“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大户姓杨,而那走了胎的孩子名叫杨琦。”


    “所以你……你是回来报仇的?”


    陈莺笑露贝齿:“怎么样陆小爷,是不是觉得我的身世也挺悲惨?”


    说实话,对着陈莺这副嘴脸,陆秉一点也同情不起来,他只觉得被陈莺坑害的自己和那些被她坑害过的人更加悲惨。


    就听这万恶的毒妇笑着说:“我就是路过此地,顺手料理了杨家人而已,谁有那工夫专程跑来报仇啊。”


    怎么听上去,她一点也不记恨杨家人。


    陈莺没绕弯子:“毕竟,我那爹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天打我骂我,说我就是个赔钱货。他们待我如猪如狗,还要把我卖到勾栏去。当时我才几岁啊,我可不想从任人欺凌的赔钱货,再变成供男人寻欢取乐的玩物,去那种尽会糟践女人的腌臜地方。恰巧这个时候,让我遇到了那个收胎的老妖婆,有一身害人害命的本事,我就想学……”


    陆秉听到这里蹙起眉,这陈莺果然从小就心理扭曲。


    别人想学的是本事,她却要以害人害命作为前提,果然祸害都是自小养成的。


    陆秉心下有了猜测:“所以,你娘其实是你害死的吧?”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配做父母的。”陈莺做出一副无辜的神色,说,“因为他们不配为人父母,所以杨家才会上门来收胎,他们只是遭了报应啊陆小爷。”


    “难道你就不怕遭报应。”


    陈莺从善如流:“我也有我的报应啊。”


    继而,她冲陆秉眨了眨眼,愉悦地笑起来:“说不定,我的报应就是你。”


    这话真没准儿,陆秉盯住她:“谁说不是呢。”


    陆秉凌厉似剑的眉弓下,看似平静的目光中,深藏着要将陈莺剥皮拆骨的狠戾。


    猝不及防的,陈莺被他盯得心头一突,情难自禁倾身过去,停在与陆秉毫厘之距处,声轻似耳语:“怎么办啊陆小爷,我都要对你于心不忍了。”


    陆秉头皮发麻,因为极度排斥她靠近自己。


    “要是早一点遇见你,我就不嫁给沈远文了。”陈莺端详他棱角分明的脸,没有一处逊色,“你肯定比他好,不会辜负我一片真心。”


    少来恶心人,陆秉道:“你也有真心?”


    “怎么没有呢?”


    真心这种东西,也得有心的人才有,陈莺这种心肝肺都没有的人,生不出来。


    陆秉懒得听她鬼扯,正要撇过头去,却被陈莺牢牢捧住脸。


    “你……”陆秉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一双红唇骤然压下来,猛地堵住了他的嘴。


    陆秉瞠目,身体猛地僵住。


    他张口欲咬,奈何陈莺死死捏着他下颌,迫使他无法咬合。


    什么阴冷的东西滑入他口腔,一直向深喉处滑去,陆秉目眦欲裂,额头青筋暴起,眼角瞬间逼出了泪。


    只见搁置在他们身前的翁罐中,无数条细长的仔蛇破壳,缓缓从秽土中爬出来,片刻工夫,已经爬到了陆秉身上,爬上胳膊,爬上脖颈,爬入耳道,爬入……


    陆秉目眦尽裂,又惊又怒,又恐又惧。


    而那湿滑冰冷的东西从陈莺嘴里渡过来,已经顺着陆秉的喉管爬了下去。


    陈莺终于放开了他。


    “啊——”


    “啊……”


    “啊啊——”


    地窖骤然爆发出声声惨叫,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静静盘踞一旁的巨大蟒蛇此时昂起头,缓缓朝地上惨叫的人曲行而去。


    它拖曳着膨胀隆起的腹尾,炸开的蛇鳞刮擦着潮湿的青苔,蜷住惨叫不止的陆秉,巨口撕裂一般张到极致,吐出猩红分叉的舌头。《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