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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孵蛇卵 有何意图?


    铅灰的天色渐渐转黑, 沉沉地压在平陆上空。


    空气潮闷得厉害,阴冷得让人透不过气,这是即将下雨的前兆,周雅人只觉筋骨酸软得厉害, 骨缝里好似有百蚁啃噬。


    “您的意思是, 那孩子的魂魄入了蛇胎吗?”


    偏屋里的说话声时不时传来。


    “长老, 入了蛇胎会怎么样?”


    周雅人想要撑起身, 奈何浑身酸痛软麻得使不上力,他咬了咬牙关, 费力支起胳膊肘, 透过雕花木窗望出去,居然望见了万家灯火。


    周雅人怔了一下, 还没从自己怎会看见灯火的惊疑中反应过来,就见一条巨大的黑影连绵而来。


    什么东西?


    他目色一沉, 定睛细看,就见暗中一条长长的青黑色脊背,覆着湿滑坚硬的黑鳞, 隐隐泛着冷冽幽光, 正贴地穿行而来,犹如浮动的水浪波纹,缓缓“浮游”行进。


    腹鳞摩擦地面时, 辗过泥土, 行过草丛, 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这是一条巨蟒。


    周雅人瞳孔紧缩,背脊发凉。


    它好似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庞大的身躯像一堵围城的砖墙,牢牢将这一处院落围绕起来。


    周雅人心惊不已, 他撑起身下榻,踉跄着来到房门前,拉开门。


    一股阴冷的凉风裹着腥膻气掀进屋。


    巨大的蟒蛇忽地昂起头,碧绿的蛇目幽幽盯住屋内之人,居高临下地朝周雅人吐出猩红分叉的蛇信。


    周雅人头皮发麻,难闻至极的腥膻气令他闭住呼吸。


    它盘踞于此,腹尾处有一截膨大隆起,比屋檐还要高出数丈,像座高耸的山丘。


    很显然,这是一条孕育中的雌蟒。


    周雅人听见林木的声音隔着一道墙壁传过来:“是不是只要那条蛇产下蛇卵孵出仔蛇,小孩儿就活不成了?”


    猛地,巨蟒张开巨口,颈部的黑鳞瞬间炸起,它嘴角撕裂般张到极致,露出弯曲如钩的尖利毒牙!


    毒牙淌着湿漉漉的黏液,朝周雅人扑咬过来!


    这是怀孕的雌蟒出来觅食进补吗?


    周雅人头皮发炸,慌促后退,几乎能望穿它猩红的喉管深处,而那蛇喉收缩间,肌肉节节绷紧收缩,一口就能将他生吞下肚!


    就在那条分叉的蛇信缠住自己的瞬间,周雅人猛地惊醒过来!


    他睁开双目,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原来是个梦。


    周雅人惊魂未定地呼吸急喘,只觉梦中蛇信缠住自己的当时,整个人都被定住似的,浑身无法动弹分毫,只能任由巨蟒将他吞吃入腹。然而巨蟒口中的涎液腥臭黏腻,那股冰凉黏腻的感觉却太过真实,即便梦醒依然如有实质,仿佛黏在自己身体上。


    隔墙传来高高低低的泣音,于是他便伴着几人的谈话内容做了个噩梦。


    周雅人缓了片刻,正当他想抬手间,蓦地僵住了。


    因为被中有什么东西缓缓动了一下。


    一股湿冷的凉意附在皮肤上,滑腻腻地从袖管中往上移。


    周雅人那只胳膊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并随着朝胳膊上移的触感,带出阵阵酥麻的痒意。


    周雅人下意识转头去看枕边人,恰好对上白冤半睁的眼睛,而白冤另一只手正好探进了他的袖管中。


    周雅人启齿:“你……”


    白冤指尖虽凉,却没有那股黏腻的湿滑感。


    周雅人猛然意识到什么。


    并非是白冤在摸他,而是……


    白冤从他袖臂中抓出两条细伶伶的小蛇!


    细蛇在白冤指间扭曲绞缠,挣扎间张开蛇口咬向其指尖,被白冤狠狠甩出去,砸在门框上的同时,一道风刃将细蛇切成两段!


    “砰”的一声,桌上的茶盏被风刃扫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白冤蓦地掀被起身,一把撩开周雅人衣袖查看:“有没有被咬?”


    “没有。”


    周雅人的胳膊上没有牙洞,倒是有两条蜿蜒的湿痕,正是小蛇身上的黏液,并有两颗破开的蛋壳从他袖中落到榻上。


    随着第三枚完整的蛇卵从袖中滚落出来,卵壳内传出细细的刮擦声。


    “还有一只。”白冤俯下身,能透过薄薄的卵壳看见里头那只幼蛇在动,接着蛋壳表面顶起蛛网状的裂痕。


    “噗”的一声闷响,一只灰白色的蛇头顶破裂隙,黏连着胎膜湿液的幼蛇缓缓探出了头。


    幼蛇一出壳,忽见周围有生人凝视,于是它胆怯惧怕地又往那只破壳内缩。


    与此同时,房门自外推开,林木首先闯进来:“怎么了?”


    他们在隔间听见摔砸的动静,唯恐发生什么事,便立刻赶至。


    林木一只脚抬在半空,未待落地,就在看到门槛内的场景时大叫一声,即刻撤了回去。


    只见断成四节的细蛇,正在一堆碎瓷片中扭曲地卷动。


    “哎呀,怎么会有蛇?!”


    “什么蛇?哪里有蛇?”何长老紧随而至。


    林木大步跨过去,指了指地上血迹斑斑的蛇躯让何长老看。


    何长老躬身:“哪来的小蛇?”


    林木见白冤醒了,立刻上前,刚要开口,赫然发现榻上散着几枚蛋壳,其中一颗卵蛋中赫然还盘着一只幼蛇。


    “不是。”林木愣住,“这从哪儿来的蛇卵?!”


    不怪他反应大,换谁在床榻上看到孵出幼蛇的蛇卵都不能淡定,况且他们上一刻还在隔壁聊小孩子走蛇胎的事情,正说到产卵孵出仔蛇后小孩就将丧命,下一刻就在听风知的床榻上看见了孵出仔蛇的场面,难免会给林木造成巨大的冲击。


    白冤端详着那条不肯出壳的幼蛇,道:“之前捡的。”


    林木震惊:“捡……你连这东西也捡?”


    “捡什么不好,你们捡蛇卵。”何长老几步跨了进来,“居然还把它们给孵出来了,万一是毒蛇可就要了命了。”


    不知道是否带毒,周雅人说:“不是随便捡的,这是痋蛇引孵出来的幼蛇。”


    是他们当初入河冢时,从尸骨胎衣中捞出来的几枚蛇卵,周雅人一直随身携带,没想到今日居然在他袖中孵化了。


    林木瞠目:“什么?痋蛇?”


    何长老自然已经听林木说过:“啊,就那个害人的痋师?”


    “对。”白冤问,“这里有没有陶罐之类的东西?”


    “有。”林木说完立即奔去厨房,取了只瓦罐过来。


    白冤轻轻捏住破开的蛋壳,和这只胆怯不出的幼蛇放进瓦罐中。


    林木立刻盖上盖子:“这要做什么?”


    “先养着。”白冤问他,“会养蛇吗?”


    林木摇摇头,转而看向身边的何长老:“长老是不是会?”


    何长老没少钻营深山老林,精通各种药植及蛇虫鼠蚁,毕竟这些对于医者而言,都是可以入药的东西。


    何长老没有推辞:“可这痋蛇跟寻常蛇虫鼠蚁的养殖方法一样吗?老夫给它喂什么?”


    白冤:“就按寻常蛇一样养着吧,养死了也没关系。”


    “行吧。”何长老应承间,去接林木手中的瓦罐,寻思这痋蛇是否有什么奇效,能入药还是能泡酒,或者能解各类蛇毒还是能治什么疑难杂症?他得拿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此刻,白冤有所察觉地转过头,就见林木立在榻前,正直勾勾盯着自己,她扬眉:“怎么?”


    林木目光闪躲地撇开,神情顿时有些不太自然,他搜肠刮肚,才磕磕巴巴道:“你,你醒了。”


    这不废话么,白冤“嗯”了一声。


    “你,你好些了吗?”


    白冤颔首:“好些了。”


    他突然笨嘴拙舌起来:“那你,你,你饿吗?”


    白冤盯着目光闪烁的少年:“我昏迷这段时间,你是闪了舌头吗,怎么看起来好端端的,突然变成口吃了?”


    林木腾地红了脸,也不知是恼的还是怎么回事,被白冤这么一激,他杏眼瞬间瞪得溜圆,当即气势汹汹地反驳道:“你才闪了舌头,你才口吃呢!”


    白冤笑起来:“这回好了。”


    林木简直恼羞成怒,没等他原地自燃,白冤又道:“有点饿,有什么吃的吗?”


    她总归不算愚笨,怎么会看不出少年那副扭扭捏捏的关心。


    恼羞的少年当即熄了火,林木显然愣了一下,然后垂下头去,别扭地问:“你想吃什么?”


    白冤并不饿,但她知道这小子光是煮锅粥都被长辈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守着周雅人啃外头买的炊饼,别的肯定也不会,于是问:“有粥吗?”


    林木双目一亮:“有有,我这就去熬。”


    然后风似的卷了出去,差点踩着门口的碎瓷片,何长老最看不惯这些臭小子风风火火,冒冒失失,轻则摔个鼻青脸肿,重则就得手脚骨折,又得麻烦他治,浪费药材!


    何长老抱起瓦罐撵着林木咆哮:“臭小子,你给我慢点!等会儿,你给我回来,先把门口这堆碎片收拾了!”


    待那一老一少跨出门去,白冤才敛了嘴角笑意,力有不逮地撑住床沿。


    “白冤。”周雅人伸手扶住她肩膀。


    他们之前捞出这几颗痋引时,还不确定埋了千年之久的蛇卵是否还能孵出来,而今倒算证实。


    白冤道:“痋引是方仙道那群术士的死怨所指,绝非寻常,这痋师挖出来究竟有何意图?”


    因为对痋术缺乏了解,他们很难猜出痋师究竟想干什么。


    然而仅从痋师夺走阴燧这一点,白冤隐隐有了七八分猜测。


    周雅人却突然心神不宁,他想到方才做的那个噩梦,按理说,这个梦应该是因为听了何长老说的“走蛇胎”,才会让他顺势梦到一只怀孕的巨蟒。可不知怎的,周雅人眉头蹙起来,心里隐隐感到很不安,好像某种不祥的预示。


    痋师心狠手辣,杀人如麻,陆秉落到她手中,必然不可能好受。


    可能因为联想到陆秉,周雅人的眼皮莫名跳了一下,潜伏于内的那股不安让他异常心慌,胸口咚咚猛跳起来,像突发了惊悸之症。


    白冤抬眸,看出他面有异色:“怎么了?”


    “心里突然有些不安。”周雅人压不住那股惊悸,胸闷如窒,“不知道陆秉现在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室内突然闪过一道电光,将周雅人的侧脸映得苍白无血。


    随即轰隆一声巨响,雷鸣自天际砸落,又在厚厚地积云中滚了一遭,像一座庞大如山的石磨滚动奔腾,朝着大河对岸的陕州砸去。


    第132章 阳光下 “我这是在犯天条,本来就该遭……


    雪亮刺目的闪电撕裂陕州城天幕, 爆裂的滚雷自裂云间猛扑而下,轰隆砸进一处偏僻宅院。


    雷电犹如屠刀巨斧,径直斩向粗壮的树干。


    原本站在树下的陈莺猛地闪开,眼睁睁看着香樟树上爬满电流, 像发光的蛛网细丝, 沿着皲裂的树皮缝隙疯狂流窜。


    一阵噼噼啪啪的炸响之后, 树干枝丫寸寸爆裂, 焦黑的香樟树轰然倒塌,正好压垮一角砖墙屋瓦, 砸向逼至墙根下的陈莺。


    陈莺赫然抬头, 已是来不及躲避。


    突然一只胳膊及时伸出来,迅疾地将她拽到安全地带。


    阴晴不定的陈莺反手就是一巴掌, 狠狠扇在那张冰冷的铁面具上。


    啪!


    后者没料到她突然翻脸,僵立着, 半晌没有反应。


    陈莺发了狠,怒目而视。


    铁面人松开她手腕退开一步,对她比划了几个动作。


    陈莺阴沉着脸:“我这是在犯天条, 本来就该遭雷劈。”


    无端遭受一顿怒火, 铁面人垂了双手,任她撒气。


    正待彼此静默相对时,地下传出阵阵惨叫, 闪电将密不透风的地面辟出一道焦黑的裂隙, 声音便从倒塌的树根下漏了出来。


    陈莺转身就走, 临近地窖石门前,涕泪横流的秦三猛地扑过来抓住她,嘶声问:“你做了什么?你究竟对陆捕头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害他呀?”


    陈莺脸色铁青:“滚开!”


    “你把门打开,求求你放过他吧, 不要再折磨他了。”


    “有你什么事?!”她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陈莺冷厉道,“我叫你滚开!”


    这么长时间以来,不管陈莺如何打骂,甚至剜陆捕头身上的烂肉,他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这还是头一次,秦三听见陆秉如此惨叫。


    到底是怎样痛苦的非人折磨,才会让陆捕头惨叫不止,秦三难以想象,只能来哭求这个恶毒的女人:“你放过他……”


    赶来的铁面人不容秦三纠缠,大力将哭闹的秦三拖拽开。


    陈莺本就恼火,此刻更是耐心全失,她头也不回地吩咐:“再闹就把她杀了。”


    闻言,秦三骤然僵住,哭声霍地哽在嗓子眼,她当然清楚陈莺是说认真的,但凡她敢多哭一声,铁面人便会奉命行事杀了她,绝不手软。


    她不能死,陆捕头必然会被陈莺折腾得满身是伤,到时候需要她来照顾。


    她要照顾陆捕头,她还不能死。


    秦三憋着哭腔,眼泪大滴大滴往下砸。


    只听沉重的石门一开一合,陈莺消失在暗道深处。


    地窖中格外阴冷,弥漫着浓浓的腐臭和腥气,陈莺踩着潮湿的地面,听着痛苦不已的惨叫声,缓缓走过冗长甬道。越到深处,她走得越慢,最后竟有几分迟疑。


    陈莺停下脚步,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


    隔着一道厚重的石门,陆秉的惨叫声逐渐低下去。


    她很想进去看看。


    可是不行,她不能进去。


    陈莺咬着指甲在室门前来回踱步,直到里头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变成痛苦地呻吟。


    她应该进去看看。


    可是不行,她绝对不可以进去。


    心里两股冲动来回撕扯,陈莺越发焦躁起来,她的视线在黑暗中无处安放似的,找不到聚焦点,甚至将食指指甲啃出了血。


    她好像听见了低泣。


    是陆秉在哭吗?


    陈莺拿额头抵住石门,听见一阵起伏不稳的呼吸声,偶尔漏出两声泣音。


    他哭了吗?


    很疼吗?


    是不是很疼?


    因为太疼所以哭了吗?


    他不是骨头很硬么?!


    她就知道,面对这种折磨,没有人能受得住,即便多硬的骨头也会变成软骨头。


    直到陆秉连呼吸声都弱下去,逐渐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虚弱,最后弱到几不可闻。


    陈莺将额头贴在石门上,一直维持这个姿势站了许久许久,久到她什么动静都听不见了。


    石室内静悄悄的,陈莺觉得脖子很酸,好像有些抬不起头来了。


    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她才转过身,盯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铁面,问:“他会不会受不了?”


    铁面人无言而对。


    她觉得这张铁面就像她此刻的脸,僵硬,麻木。


    陈莺问:“他是不是死了?”


    铁面人依旧无言。


    陈莺问:“我是不是又失败了?”从来都是徒劳无功,功亏一篑,她早该习惯了,可是这一次,她好像没有往常那么坦然轻松。


    铁面人对她打手势,意思是:你不进去看看吗?


    不知何故,她突然不敢看结果:“如果他死了,不用我进去清理,青芒会把他吃掉。”


    铁面人打手势,意思是:青芒没有吃他。


    ……


    电闪雷鸣之后下了场大雨,等林木熬好米粥端来时,白冤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林木捧着粥碗站在屋檐下,透过半掩的窗扉望见同床共枕的两人时,就不好再进去打搅他们。


    惯常没什么眼力见的林木,今日却在这处风雨瓢泼的屋檐下识了趣。


    堂屋内有一角漏雨,须臾就淌了满地,何长老出来寻木桶接雨水,就见林木捧着碗粥直愣愣站在屋檐下,整个后背都被风雨浇透了,他却浑然未觉,只盯着面前那扇半掩的窗户走神。


    “杵那发什么呆。”


    林木回过神转头。


    何长老迈出来,去到檐下拎木桶,他边走边说:“衣服都湿透了,缺心眼儿是吧,这么大雨还站屋檐下挨浇,受寒了别来找我。”


    林木这才惊觉后背湿冷,只是捧着粥碗的掌心却滚烫:“长老,您喝粥吗?”


    何长老掀起下垂的眼皮,先看看他手捧的热粥,又看看那扇窗,最后才把目光落到林木稚气未脱的脸上,严肃道:“端过来吧。”


    林木立即端着粥碗跟进屋。


    何长老放好木桶接雨,又吩咐林木换身衣服过来清理渗漏的积水。


    这碗粥熬得可真黏稠软烂啊,俨然费了番心思掌握火候,比起之前这小子熬粥的水平,简直突飞猛进,非常适合他这种牙口不大好的高龄老人。


    高龄老人心里明镜儿似的,当然知道这碗粥是熬给谁的,奈何便宜了他这老头子。


    何长老吹了吹碗中热气,吧唧几口,觑一眼蹲地上汲水的少年,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今年多大了?”


    林木头也不抬,认真干活:“马上就快十六了。”


    “十五六岁的小屁孩儿,屁也不懂。”


    林木没想到何长老连这也要损,顿时不乐意:“长老,我什么不懂了。”


    “我看你就是心性不定,从即日起,每日早晚到院中打坐一个时辰,默念心决。”


    “什么?!”


    “你们几个猴崽子,下山以后无人看管,必然偷懒懈怠。知不知道一日不练十日空,十日不练百日空的道理,你数数你空了多少日子。”


    “怎么没练了,我们下山以后遇到这么多大阵,全是实操,比打坐念经……”


    未允林木说完,何长老凶道:“还敢顶嘴,老夫让你练就得练!”


    林木:“……”


    行行行,不就早晚打坐念经吗,有什么难的。


    于是他擦干地上的水,就在何长老的强权淫威下打起坐来,许是太久没有静坐了,月余来的历练多少致人心浮气躁,林木一时间居然很难入定。


    何长老便会在一旁严厉呵斥:“摒除杂念!”


    然后他终于在何长老左一句“清心”,右一句“静气”中入了定。


    这场雨淋淋漓漓下了两日,泥土吸饱了水,滋养根茎,爬墙的藤蔓开满了花,煞是漂亮。


    林木早晚打坐,煮粥熬药,成日被何长老使唤得团团转,难得有他空闲的时候,林木甚至怀疑老头故意找事。


    他稍有抱怨会被骂:“这点苦都吃不了。”


    稍有差错也会被骂:“干啥啥不行。”


    林木简直不想干了,谁愿意伺候谁来伺候,再想想屈师兄整天在这老头的压迫下学医,过的究竟是什么猪狗不如的日子。


    这天他正在何长老的使唤下劈柴,房门嘎吱一声被拉开,林木抬头望过去,就见白冤散着青丝迈出来。


    “往哪瞅!”何长老暴躁的声音顿时响起,“往哪劈!”


    林木一斧子劈歪了。


    接着何长老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让你瞅准,瞅准,瞅准木头,快劈!”


    林木被他折磨得都快没脾气了,只得埋头劈柴。


    何长老这才转过头,与白冤隔空对视。


    白冤扬起嘴角,不愧是太行道闻名遐迩的大医,这把岁数还这么中气十足,训起小辈来一点儿不含糊。


    何长老跟她不熟,端起一派长老的架子,只微微颔首,表示招呼,随即便去看炉子上的汤药。


    雨后天晴,只有地陷处蓄着积水,林木埋头劈柴间视线一瞥,正好从镜面似的积水中窥见白冤的倒影。


    她脸色苍白覆霜,步出房门站在阳光下,微微仰起脸,附着的那层寒霜便在日照中缓缓褪去。


    林木忍不住望向她,鬼使神差地问:“是冷吗?”


    白冤说:“暖和。”


    “屋里冷吗?”


    “不冷。”白冤不曾觉得冷过,而且屋里冷也是因为她,她这两日好像把周雅人给冻着了,由于自身的阴寒气无法收放,导致周雅人的手脚一直冰凉,于是白冤下了床榻,走出屋,“我看日头好,出来见见光。”


    “那你到这来。”林木指着院墙,“这儿阳光足,而且花开了。”


    白冤视线瞥过去,果然见了一墙绽放的花藤,她转而问林木:“这里还有多余的屋子吗?”


    林木:“怎么了?”


    白冤:“我住。”


    林木怔了一下,因为她化伞的缘故,所以他们一直默认白冤和听风知同住。


    原本空着两间屋子,安顿小媛兄妹俩住下来后,其实并没有空余的房间,但是林木说:“有。”


    他可以搬去跟长老挤一间。


    说着手里斧子一撂,就去收拾自己的包袱,把屋子给白冤腾了出来。


    何长老坐在角落守着药炉,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蒲扇扇火,然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林木搬行李,等那臭小子再出来,跟打了鸡血似的,抡圆了斧头就开劈。


    啪啪啪!


    不一会儿工夫劈完一整捆柴,然后忙天慌地抱进厨房,开始生火做饭。


    何长老不动声色,抬眼皮瞅瞅日头,这还没到饭点儿呢。


    很快,臭小子就端着一碗稠粥出来了,眼珠子盯着藤椅上的白冤,半途深吸一口气,好像送碗粥还得鼓起勇气。


    林木捧着粥递过去,硬生生憋出俩字:“喝粥。”


    实在是,又殷切又拧巴。


    何长老“啧”了一声,实在没眼看,心里暗骂:没出息的东西!


    白冤闭着眼睛窝在藤椅里,胳膊懒懒地搭在扶手上,苍白的指尖无力垂下,借日头驱散身上那股阴寒气。


    闻声她睁开眼,就见少年绷着脸递来一碗粥,冒着腾腾热气。


    白冤接过来,笑道:“孝敬我的?”


    孝敬这个词直接拔高了辈分,林木知道她是千年老妖怪,口气大得很。


    林木嘴也硬:“我是看在你救我的份儿上,不想欠你的。”


    敢情是来报答她的,白冤捏着汤勺搅了搅粥,不甚在意道:“那是你冲过来找死,我顺带手的事儿。不过,下次再遇到危险,记得躲远点,可别这么不知死活地往前冲。”


    不知为何,林木每次听她说话就来气,正欲发作,就听白冤含糊道:“嗯,粥不错。”


    于是林木忍了下来,君子当有气量,他不跟女子一般见识。


    然后眼巴巴盯着白冤喝他熬的粥。


    林木耳朵没聋,在听到何长老“啧”第三声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转头质问:“长老,你在那啧什么啧。”


    何长老偏过头,抬手抚上半边脸,啧声道:“老了,牙疼。”


    “牙疼你去吃药啊。”


    何长老双手撑住双膝,缓缓从矮凳上站起身,决定每日再让这小兔崽子增练两个时辰清心诀,免得他一天到晚惦记些有的没的。


    十几岁的少年心性不定,懵懵懂懂,加上认知不健全,很容易滋生出某些不该有的心思和杂念。这种时候就需要长辈正确引导,而今林木师父不在,只能由他勉为其难替尊师代劳,给熊孩子讲讲道德伦常了——


    作者有话说:来个小剧场:


    这天晚上,何长老引经据典给林小木讲起道德伦常: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林小木满脸疑惑:长老你在说什么?听不懂听不懂……


    何长老说:巴拉巴拉巴拉……


    林小木昏昏欲睡: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对牛弹琴的何长老暴怒,一耳刮子抽其脑门上:老夫叫你不要惦记别人家对象,狗东西!


    林小木懵逼,随即天灵盖炸了:长老你疯了吗!一大把年纪,简直不要太荒唐!


    很好,兔崽子知道此事荒唐,何长老老心甚慰。


    第133章 别灰心 “我不信,我想试试。”……


    周雅人独自仰靠在榻上, 饮尽一碗放置温凉的汤药,萦绕舌根的清苦味久久不散,他想他知道白冤为什么要搬去另一间屋子。


    因为昨天夜里发生了一点意外,周雅人三更时被冻醒了。


    他好像置身冰窖, 整个人躺在一张结了冰的硬榻上, 被窝中一丝余热也无, 充斥着阴冷至极的寒气, 浸皮入骨。


    枕边的白冤如同冰塑,冷冽之气不断从她体内渗出, 已经溢满整间卧房。


    冷霜悄然攀附上床帏, 木雕上凝结着薄薄一层霜白,然后沿着镂空雕花蔓延出去, 如同晶莹剔透的藤蔓延展,就连地面都铺盖上霜色, 漫上桌椅梁柱,窗台门框,严丝合缝地冰封住整间屋子。


    与白冤同床共枕的周雅人未能幸免, 他被寒气裹缠, 蜷缩在棉被中微微打了个冷颤。


    当白冤睁开眼时,看见的就是室内这片天寒地冻的景象,和身旁镀着寒霜的周雅人。


    她没料到会变成这样:“怎么不叫我。”


    白冤欲收敛住这股寒气, 结果发现并不能受自己控制, 她刚要起身, 一只冰冷的手拽住了她。


    周雅人眉睫凝霜,呵气成雾:“无碍。”


    明明畏寒却要硬撑,都冻成这样了还说无碍,嘴硬也不是这么个嘴硬法, 白冤道:“我出去。”


    周雅人不肯撒手:“不用。”


    “不冷吗?”


    “没关系,我受得住。”


    白冤莫名其妙:“受这个干什么,我出去了冷霜自然会退。”


    周雅人望着她,突然很执着:“不用出去,我不冷。”


    白冤看他青紫的唇色:“都冻成这样了还嘴硬。”


    “我挺耐寒的。”


    白冤扫了眼紧紧扣住自己手腕的指节,关节微微发白,是用了几分力道的,她忽然闹不太明白:“你较什么劲呢。”


    周雅人不知道,原来他在较劲吗?


    白冤说:“实在没这个必要。”


    因为她,导致整间屋子浸在寒气里,白冤只是打算出去外面待着而已,又不是要离开远走,这种情况何必非要共处一室,让他在自己身边受寒受冻。


    周雅人问:“你会觉得冷吗?”


    “我本就是至阴之体,当然不会觉得冷。”


    “你上次说,你捂不热吗?”


    白冤一时间没想起来这话:“我何时说过……”


    白冤话说一半,周雅人倾身靠过来,胳膊横揽至腰际,埋首抵住她侧耳。


    “上次从河冢出来,我因为失血过多,浑身发冷,你说你也不暖和,并且捂不热。”周雅人说话间,呵出的热气正好缠绕在白冤耳边,他贴住白冤低声道,“我不信,我想试试。”


    白冤被他贴首耳语似的一番话惹得半边身子发麻,并且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何时跟他说过这种话,毕竟她也不一定记得自己说过的每句话。


    但是按周雅人的说法,应该恰有其事。


    白冤想要制止他,妄图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我只是随口一说,别到时候捂不热我,反倒被我冻伤。”


    然而周雅人不依不饶贴上来,有股纠缠的意味:“我想试试。”


    白冤被他呵出的那口热气惹得耳背发麻,这不纯粹胡闹么,他连自己的手脚都凉透了,还能怎么捂热她?


    白冤不打算继续耗在这里冻人,刚要推开周雅人,抬起的手却被对方一把攥住,拽着她冰凉的手伸入衣襟内……


    白冤蓦地一怔,没等她抽回手,耳垂被柔软的双唇抿住,轻吮的口腔又湿又热。


    白冤猝不及防,没料到他会如此行径。


    周雅人顺着耳垂吻下去,含混不清说:“这两日我恢复了些,或许我们可以试试采阳补阴。”


    “什么?”白冤耳朵麻,以为自己听岔了,蓦地转头正视他。


    周雅人对上她的视线,并不避讳,他说:“我可以。”


    他说:“我愿意。”


    他说:“我想帮你。”


    他说:“我想让你好起来。”


    不是开玩笑,并且比任何时候都要真诚。


    “白冤。”周雅人轻唤一声,主动凑上前吻她冰凉的唇,也是真的打算奉献自己,让白冤采阳补阴。


    白冤当然惊讶,甚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她过脑过心,彻底回过味儿来的时候,简直哭笑不得。


    这样的周雅人实在讨人欢心,白冤张开唇齿,用力回吻了一下,随即退开毫厘之距:“你要拿自己给我补?”


    周雅人扯散衣带,一下一下去亲白冤,只用行动回答证明。


    奈何他刚解到一半,白冤一把攥住他腰间衣襟,跟他唇舌交缠的深吻片刻,直到呼吸急促不稳,白冤方撤出来,嘴角含着抹浅浅的笑意,对周雅人说:“我不食人精/阳,所以不用你。”


    周雅人怔了一下:“不用吗?”


    “嗯。”白冤知道他一片好意,“我心领了。”


    周雅人眼睑垂落下去,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行径十分唐突冒昧。


    “不过,”白冤抬手掐住他下巴,迫使那双垂落的长睫掀起来,白冤望进他眼底,“是不是没那么冷了?”


    门窗梁柱上凝结的寒霜逐渐消退,周雅人这才惊觉,室内那股浸皮入骨的寒潮已在不知不觉间消散。


    “所以别灰心,”白冤说,“就算你不是那根‘人参’,总归还是有用的。”


    周雅人不禁笑起来,笑得眼尾都红了。


    冰霜在融化,是不是证明他可以捂热白冤?这让周雅人很难不受刺激,于是倾身朝白冤吻过去。


    覆盖住桌椅地板的薄霜在彼此唇齿辗转间融化,周雅人满口冷香,尤觉不够。


    白冤的舌尖软而凉,刚从他唇齿间掠过,就被周雅人湿热的口腔接纳过去,含住不放。


    直到寒潮被彻底驱逐,室内温度回升,周雅人噙着白冤的唇舌,身体隐隐开始发热,可他不想停下来。


    他从来不知道亲吻竟是一件会令人沉迷的事情,让他不愿意结束,不愿意分开。


    白冤险些招架不住,她刚要偏头喘口气,炙热的唇舌立刻纠缠上来,不留丝毫空隙。


    周雅人亲不够似的,不肯松口,与白冤鼻尖相触间,唇舌纠缠得越发纯熟浓烈。他的身体越来越热,好像在体内点了把火,从头烧到了脚。


    这便是情欲吗?


    这种陌生且难以言喻的东西,终于在这一方榻间造访了他的身体,撩起的情热让周雅人脸颊发烫,颧骨瞬间红起来。


    体内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冲动,让他渴望肌肤相亲。原本半解的衣衫扯开了,随着肩背起伏滑到腰际。


    周雅人呼吸滚烫灼热,万分贪念白冤微凉的体温。但他只是宽自己的衣,解自己的带,没有贸然去解白冤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欲/火上头,就好像着了魔,他控制不住自己,唇齿沿着白冤下颌吮咬,吮得那片透白的皮肤泛起湿红。


    白冤不太习惯这种亲法,格外耳鬓厮磨,又过于缠人了,待到周雅人吮舔到颈间,白冤下意识偏躲开:“雅人……”


    白冤没能偏躲开,喷在颈间的呼吸滚烫,唇舌黏住了皮肉似的,柔软湿滑,无处不在。


    “够了。”她下意识想要制止,结果搂住半具裸/身,双手刚刚揽在侧腰两块薄肌上,下头卡着块凸起的髋骨,正好顶住她手掌。


    白冤十指收紧,视线扫到周雅人身体各处包扎的伤,一股无奈顿时漫上心头:“雅人。”


    她扣住周雅人下巴,捞住那张热烫到绯红的脸,先与其接了个吻,顺势将他衣襟拽到肩上穿好,才退开一点距离说:“留心伤口。”


    这是喊停的意思。


    周雅人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体内翻涌的情/潮,他心知肚明,自己想要干什么。虽然羞于启齿,但又不得不说:“你之前提过……,我就以为可以做。”


    “是可以。”白冤说,“但不是时候。”


    周雅人看着她,无声询问。


    白冤眼含笑意,目光中糅杂着一抹温和,她说:“把伤养好。”


    发展到这一步算得上水到渠成,她也可以顺水推舟笑纳了,但是周雅人这副样子够折腾几下?即便他能折腾,这身伤也经不住折腾,到时候崩开流血,该跟那嗓门奇大的何长老如何交代?


    她还不至于这么没有分寸。


    周雅人偏过头去,嘴角扬起,继而又问一句:“我刚才冒犯吗?”


    “嗯?”白冤的指缝间垂着他一缕青丝,于是勾绕在指尖,她不明白周雅人为何会问出这种问题,因为如果她不乐意,周雅人是不可能有机会冒犯到她头上的,于是白冤坦然答了,“不会,”


    她说:“我很受用。”


    闻言,周雅人裂开嘴角,笑出八颗白牙。


    此刻回想起来,他的嘴角依旧压不住。


    只是一觉醒来发现白冤不在身侧,报死伞也不在枕边,来送药的林木告诉他白冤搬去了隔间。


    屋内残余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意,他之前因为情热而暖和起来的手脚变得冰凉,俨然是白冤体内寒气又一次外泄的缘故。只是他当时睡着了,不知道白冤何时出了屋,并且决定住到另外一间屋子去。


    周雅人没说什么,他也没立场要求白冤与自己同住,只是心里难免失落。


    第134章 对不起 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啊?……


    堂屋内的一老一少嘀嘀咕咕, 虽然放低了音量,却没能逃过周雅人耳朵,他并非想要窃听,奈何他们聊的是白冤。


    林木正在何长老指导下捣草药, 专门给听风知外敷用的, 他边捣边说:“她说太行道把你们当兔子养吗。”


    “岂有此理!她怎么说话的!”何长老连日来让林木细讲他们这一路发生的事情, 此刻正说到京观中景安王屠城, 白冤放的那些厥词,每每听到, 何长老都要气上一气, “她还跟你们说什么了?”


    林木一五一十复述白冤当时的话:“她说,但凡开国之君, 谁不是杀伐果决的狠人儿?你们这群从深山老林钻出来的兔子……何必非要争一个乱世枭雄的对错?咸吃萝卜淡操心。”


    周雅人听笑了,因为少年说得一字不差, 连白冤当时的口气都学得入木三分。


    何长老“啧”了一声,这话倒是说得没毛病,但是太行道从不这么教小孩儿, 正邪对错绝对是要先评头论足一番, 分个你死我活的。因此养出来的这群小子个个黑白分明,嫉恶如仇。


    林木继续复述:“她还说,赢了就是救世英雄, 输了就是乱世反派!成者王败者寇, 不是说得很清楚, 自古皆以成败论英雄,没事别听你们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师父忽悠了。”


    “……”何长老很想反驳一句,但他不是那类满口仁义道德的师父,因而没觉得说到自己头上, 便作罢了,毕竟大量事实证明那女子并非全是瞎扯淡。但是话又说回来,没有认知高度的小孩子绝对不能这么教!会教得他们好勇斗狠,逞凶斗恶,自以为打遍天下无敌手就能横着走,将来成了是非不分或者阴险狡诈之徒怎么办,天下岂不乱了套。笋子不能长歪,所以必须将仁义道德根植于心,才能良好地塑造人性与品格,维护世间秩序。


    林木说到此,撑着脸颊自省道:“我也觉得我像只兔子。”


    这话何长老更加反驳不了,这小子就是活脱脱一只兔子,但是:“怎么,你们听信了她这番胡言,也觉得你们师父都是大忽悠?!”


    怎么能是胡言呢,林木摇头:“那倒没有,什么事情都不可以以偏概全,我觉得,她只是喜欢说风凉话,总会捡些不好的一面来说,乍听上去可能片面武断了些,但其实话中别有深意。”


    何长老白他一眼:“还深意,什么深意?”


    “她这是在指出我们没有看见的另一个角度,告诉我这世道有多么复杂现实,又有多么险恶残酷,然后提醒我们时刻提防和警惕,不要太纯良。”


    “好家伙,你还解读上了,难道我们这群老东西就没教过这些吗?!我们天天念经一样跟你们说世道险恶的时候,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你个小兔崽子听不见是吧,耳朵打蚊子去了是吧。”


    结果外人随便冷嘲热讽说一句,他能掰碎了铭记于心。


    但是实践出真知的道理何长老太懂了,只有让这群小崽子真正经历了,才会读懂旁人的一言一行,在这个过程中分辨领悟,坚定本心的同时茁壮成长,长成一棵棵参天大树。这是一场盛大的蜕变,等他们足够强大,才足以守护自身,守护想要守护的人和事。


    振兴师门这么大的理想就算了,每个人的能力都有个上限,因此何长老从不给小辈画大饼,他历来是个务实派,万一眼前这小子注定就是庸碌之辈,不跑出去丢人现眼就算好的,何必让他去做些能力范围之外的白日梦。


    眼高于顶的何长老横看竖看,都觉得眼前这小子是个没出息的,抛开别的不说,他连打杂都不利索,还是个缺心眼儿,光看他捣药溅得衣袖桌台到处是汁,何长老就很不顺眼,真是干啥都够呛。


    “哪有没听……”


    何长老不想听他狡辩,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可以了,去给听风知换药。”


    林木便把石臼里的药汁刮进小碟里,捏着竹篾去换药,此刻帮忙挑水的小媛兄长从外头回来,林木连忙搁下药碟,去揭蓄水缸的盖,顺带手帮农汉把水倒进缸里,等他道完谢转过身,就见白冤拿起药碟进了屋。


    林木进厨房打了盆温水送过去,听风知正宽下衣带,拆开裹缠的伤布。


    那是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这几日都是林木悉心照料,每次看见都会觉得触目惊心。


    白冤说:“放着我来吧。”


    林木把拧干水的帕子递过去:“这个不太好清理,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


    林木退出屋,站原地略一思索,又把门给带上了。


    白冤俯身,开始替周雅人清理伤口,擦拭边缘混着血迹的药渍。


    屋内寂静无声,周雅人呼吸间,胸腹在白冤手底下缓慢起伏。


    她盯着微微绷紧的身体开口问:“疼么?”


    这是一个细致活儿,白冤自认手法已经很轻了。


    周雅人道:“不疼。”


    “伤成这样怎么可能不疼。”她发现周雅人在这种时候会习惯性逞能。


    “你呢?”周雅人反问,“疼吗?”


    白冤一笑置之。


    周雅人追问起来:“之前你被天象虎宿扎伤,还有那把秋决刀,伤口如何了?”


    白冤没抬眼,专注清理伤口:“我跟你不一样。”


    周雅人:“有何不同?”


    白冤:“体质不同。”


    周雅人盯着她:“我能看看吗?”


    白冤轻笑:“怎么,想验身?这就有些冒昧了。”


    “不是验身,”周雅人纠正道,“我只是看伤。”


    白冤:“没留伤口。”


    周雅人不信:“让我看看。”


    白冤调笑道:“没留伤口还要看,是想看点别的么?”


    周雅人:“……”


    他完全有理由怀疑,白冤是想借此调侃糊弄过去,于是坚持道:“我不放心。”


    白冤没想到他这么难打发:“难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对。”因为怕对方担心,这方面他俩都不太实诚,周雅人重申,“你会骗我。”


    白冤终于抬起眼:“没完了?”


    周雅人无声与其对视,俨然没完。


    僵持须臾,白冤在他目光中败下阵来,心底叹了口气,她说:“留了几道刑伤而已,没什么要紧。”


    果然,他就知道白冤会欺瞒,她说得轻巧,伤势绝不可能轻:“我看看。”


    早知道周雅人要唱这出,她就不来了,白冤索性起身:“还是让三木替你换药吧。”


    周雅人一把拽住她手腕,挽留道:“白冤。”


    白冤垂眸,视线斜下来:“不想告诉你,是怕你再来一副掺了符灰的药粉,我消受不起。”


    周雅人蹙了一下眉头,即便他当时并无恶意,还是觉得无比愧疚,如果不是他那副掺了符灰的药粉封住白冤灵脉,她何至于那么被动。


    白冤之所以伤成这样,又被徐章房逼上绝路,他有很大的责任。


    这些日子以来,他从不敢往这方面深想,他很后怕,如果……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周雅人心里狠狠难受起来,像针刺一样,他甚至觉得自己没资格拉住白冤,于是松开手:“对不起。”


    见周雅人情绪骤然低落下去,白冤才意识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怪他的意思。


    白冤坐回去:“你消停点儿,我帮你把药换了。”


    周雅人却道:“让三木来吧。”


    白冤坐着端详他片刻,顿时没了脾气:“怎么了?”


    周雅人掩饰似的避开视线:“别弄脏你的手。”


    这话实在,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像闹别扭吧,又不仅仅是,反正感觉很复杂,白冤说不太上来。


    她曾经对贺砚束手无策,如今,她试图去处理周雅人的情绪,她不想过了这么多年,还拿周雅人也没办法。


    白冤顿了顿,才道:“要是心里觉得不舒服,就说出来。”


    周雅人望向她,白冤那双眼睛,好像可以包容一切。


    为什么?


    为什么白冤看着自己的眼神是这样的?


    “你就不怪我吗?”


    果然是因为这个,白冤不甚在意道:“不是什么大事,没有怪你。”


    “怎样才算大事,生死攸关还不算大吗,白冤,如果不是我封你灵脉,何至于让你遭此危机和重创,我宁愿你怪我。”他想起风陵渡时白冤说的那句“我也活够了”,说得那么无足轻重,然后不管不顾去赴死的样子,让周雅人的心口犹如针扎,密密麻麻刺痛起来。


    她不贪生恋世,她可以坦然赴死。她好像了无牵挂,所以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是一件让周雅人感到极其可怕的事,因为他想拉住白冤,他当时一厢情愿地,想成为她在这世间的眷恋,他想成为拉住白冤的那根线,让她往后再遇到生死危机的关头,也能因为舍不下,不会那么毅然决然地选择搏命。


    可他同时又成了将白冤置于险境,推向死地的人,周雅人因此备受煎熬。


    “钻哪门子的牛角尖,”白冤不得不费口舌开导他,“你不是在帮我治伤么,那时候也不知真相,还需提防我,更不知道会在风陵发生这种事。况且,你已经豁出性命护我本源了。”


    周雅人想也不想,脱口:“我这条性命,也是被你护住的。”


    “也算互相照应了,既然同生共死一场,我自不计前嫌,你也应当想开些,性子别这么拧巴。”


    周雅人本来想哭,结果被白冤三言两语开导得哭笑不得:“我拧巴?”


    “还行,少跟自己较劲吧。”白冤挖一竹篾新碾的草汁,凑到鼻前闻了闻,里头掺了好几味草药捣碎,非常黏稠,带着清苦微腥的气味。


    “白冤。”


    “嗯?”白冤俯下身,将药汁均匀涂抹在清理干净的创口上。


    “你喜欢贺砚吗?”


    竹篾猝不及防戳到他伤口,周雅人“嘶”了一声,去看白冤的反应。


    他曾在报死伞匆匆听见贺砚问起:“白冤,你是不是喜欢……”


    这番未尽之言便一直横亘在了周雅人心间。


    “你想听什么?”白冤问他,“喜欢?还是不喜欢?”


    什么叫他想听什么?周雅人忽然觉得喉咙哽住了一瞬:“我想听实话。”


    白冤捏着竹篾沉默良久,此间目光涣散了一霎,才转过眼珠对他说:“雅人,贺砚死了。”


    那一瞬,白冤未能完全收敛住的难过像一把利剑,猛地剖进周雅人心脏。


    他突然后悔极了。


    他不应该问的。


    他真正想问的明明不是贺砚。


    于是那句“白冤,你喜欢我吗”变成鱼骨哽在喉间,再也问不出口了。


    贺砚死了,所以我得到的,是你对贺砚延续下来的情意吗?


    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啊?


    第135章 来道别 “青芒,放开他!”


    由于贺砚的缘故, 周雅人一言不发,白冤也变得沉默无话。


    随着药汁一点点涂抹开,微腥的清苦气味逐渐在这方榻间溢散,当深绿色草药抹至肋骨处, 白冤手势顿住, 目光停在肋下一枚淡粉色的新月印记上。


    意识到白冤久久没有动作, 周雅人看向她, 发现白冤有些出神。


    她在想什么?


    在想贺砚吗?


    周雅人欲想坐起身,却遭到制止。


    白冤避开伤处轻轻按住他:“别动。”


    她没有使力, 因此没能按住, 周雅人坐起身时握住白冤那只手攥在腰侧,朝她凑近。


    温软的双唇贴过来, 白冤没有往后避让,任由湿软的舌尖扫过唇缝, 接着周雅人张口,齿关一张一合。


    白冤拧起眉头,被他突然一口咬得嘴角生疼。


    她不得不后仰着退开一点, 莫名道:“怎么咬人?”


    “疼吗?”


    不等白冤开口回答, 周雅人再次咬上去。


    “嘶。”不是,这人犯的什么毛病?


    但凡换个人来试试呢,她能立刻卸了对方下巴, 然后打碎这口利齿!


    不过眼前的并非别人, 给他咬两口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是, 怎么还咬上瘾了?


    一下,两下,不得不说,牙口是真好啊。


    白冤几度想要掰开周雅人的嘴, 再三忍住了。


    周雅人时轻时重,咬一口舔一口,再重重咬上一口。


    “嘶。”


    分寸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会咬疼,又不至于破皮见血。


    白冤忍不住了,捏住他下巴撬开齿关:“来劲了?”


    “嗯。”周雅人终于露出一个带笑的模样,笑得白冤不介意再给他咬两口。但凡周雅人长难看一点,她也不至于鬼迷心窍地生出这种念头。


    所以为什么说美色使人昏聩呢。


    白冤问:“够了没?”


    “嗯。”


    白冤适才松开他下巴,撩开棉被,卷起裤腿清理膝伤。


    周雅人腿伤较重,好在处理妥当及时,按何长老的说法,他若是休养恢复得好,就不可能变成瘸子。


    林木前几日出门买米粮的时候,顺道给周雅人带回一根拐杖,倚在床头,方便他日后下地行走时用以借力。


    转眼已至春汛时节,雨水变得比往日丰沛,老天爷的脸色说变就变,经常连个招呼都不打,明明上一刻还是晴日高照,下一刻便是大雨瓢泼,说下就下。


    好在屋里有个听风知,精准预知几时几刻将有风雨至,让林木每次都能提前收好何长老晾晒的草药。


    起码这一点上,何长老甚是满意。


    这日夜间起了场大风,林木早在听风知的提醒下关好门窗,不过此间呜呜地风哮声还是扰人清梦。


    后半夜大雨随风而至,哗啦啦下个不停。


    室内温度骤降,周雅人睡得异常不安,他隐约听见几声压抑不住的低泣,痛苦惨绝。


    是谁?


    谁在哭?


    “雅人……”


    周雅人猛地一僵,豁然转头望去,可是眼前漆黑一片,他什么都看不见。


    那声音太沙哑了,仿佛因为嘶喊过度,喊破了喉咙,让他一时分不清叫自己的是谁,直到:“雅人……雅人……”


    “陆秉!”当听清楚声音是谁的瞬间,周雅人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乍起,他朝黑暗中伸手去抓,“陆秉,是不是你?”


    周雅人抓了把空。


    “雅人,我好疼啊,雅人,我真的好疼啊。”


    闻言,周雅人的心猛地揪起来,也跟着陆秉这句话心疼难忍:“哪里疼?是不是受伤了?伤哪儿了?陆秉!”


    黑暗中的陆秉自顾自唤着他:“雅人,我好痛苦啊,救救我吧。”


    “你在哪儿?陆秉,你现在在哪儿?”


    “我爹死了,祖母也死了,雅人,我也,不想活了。”


    周雅人胸口窒息,血淋淋地抽痛起来:“不要,陆秉,你在哪里,你告诉我,我去接你回来,我现在就去接你回来。”


    “我不知道,雅人,我不知道,这里好黑啊。”陆秉声音哀恸极了,好似从遥远的深渊地狱中传来,他哽咽道,“别来,你别来,你不要来。”


    “陆秉……”


    “雅人,我好痛苦啊,我受不住了……我真的受不住了……雅人,我是来同你道别的,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陆秉,不要走!”周雅人猛地朝黑暗中扑去,整个人滚下榻,扑倒了桌椅拐杖,方寸大乱之下,梦境和现实全然不分,他往黑暗中爬去,“陆秉,不要走。”


    被摔砸声惊醒的林木霍地坐起身,率先打了个哆嗦:“怎么回事?”


    为何屋里这么冷?


    林木霍然睁大眼,因为屋子里居然结了层霜雾,他拽外袍时,白衣被寒气浸透了。林木不管不顾穿衣下床,推门时用了几分力气,才将冰霜封罩的房门推开,差点被风霜掀个跟头。


    满院子的雨水结成了冰,雨帘冻成条条冰柱挂在屋檐下,里里外外全被寒气侵袭了个遍。


    “搞什么名堂啊,想冻死老夫不成?!”


    这一番景象不用猜也知道是因为谁,林木没理会何长老,跑去推白冤那扇封堵得严丝合缝的房门。


    只听“咔嚓”一声,门缝间的冰层裂开。


    房门自内打开,白冤银霜披身,立在门前,一时间收不住那股外泄的阴寒气。


    “怎么了这是?”何长老披着外袍出来,就见周雅人已经爬到门口,神色悲痛惶然,而室内桌椅东倒西歪,枕被也落到地上。


    白冤来不及解释,踏着薄冰,三两步来到周雅人面前。


    周雅人这才终于幡然醒悟般,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个梦。


    只因那梦实在太真实了,以至于他久久缓不过来,心口的钝痛也从梦境延续到现实中,久久难消。


    白冤蹲下身,端详他苍白的脸:“雅人。”


    周雅人倚着冰冷的门框,有种精疲力尽地难过。


    他目光聚焦,盯着冷霜一样的白冤,原本漆黑的世界终于有了抹颜色,可他安不下心:“我梦见陆秉来跟我道别……”


    他安不下心,又伤得连这扇门都迈不出去,很多很多事,他都力所不及。


    白冤当然清楚陆秉在周雅人心中的分量。


    他们一路走来一直在寻找痋师和陆秉的下落,林木道:“陆捕头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听风知你别太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


    但他没办法预测陆秉究竟如何了,是否吃了很大的苦头,就像这个突如其来的梦境一样,正遭受着某种痛不欲生的折磨?


    ……


    暴雨淋了小半宿,渗进本就阴暗潮湿的地窖,蓄成一座水池。


    盘于地窖水池中的蟒蛇缓缓卷动,半边膨大的蛇腹浸在水中,它似乎极不舒服,腹尾极轻微地动了动,荡起层层水波,不断发出嘶嘶声。


    蟒蛇昂头,吐着分叉的蛇信,盘绕几圈的蛇躯稍稍舒展,露出被它蜷在其中的人。


    陆秉面色苍白无血,气息弱到近乎虚无,当蛇信舔过他侧脸,陆秉的头便无力地垂落下去。


    蟒蛇瞬间焦躁起来,它用蛇头顶起陆秉的头,但稍一退撤那颗头又垂下去,再也不会奄奄一息地骂它畜生。


    万物皆有灵性,哪怕它是只畜生。


    蟒蛇反复拱起陆秉几次无果,俨然意识到什么,张开巨口发出几声可怖的嘶吼,继而骤然窜起,以蟒头去撞击窖壁!


    咚!


    咚!


    咚!


    几乎撞得头破血流之际,尽头终于有了动静,陈莺淌着积水赶来:“青芒!”


    青芒卷着有出气无进气地陆秉,冲陈莺嘶声吼叫,巨大的蛇口张到极致,獠牙尖利如刀,几乎能吞噬掉陈莺。


    陈莺脸色陡地变了,她朝陆秉走过去,探过鼻息,又按住其颈间,已经摸不到跳动地脉搏了。


    “阿聪!”陈莺一把搂住陆秉,他的身体冷得像块冰,仿佛已经死过去,陈莺整个人失控大喊,“阿聪!”


    “陆秉,陆秉!”陈莺拽着他晃动,但是陆秉毫无反应,一只手无力地垂下去,打在冰凉的积水中,陈莺瞬间就慌了,“陆小爷,陆捕头,陆秉!”


    “醒醒。”她慌张地去掐陆秉人中,然而那颗头垂靠在她肩上,没有一丝醒转的迹象。


    此刻铁面人终于赶至,陈莺蓦地回过头,心急火燎地催促道:“快,快点,他好像断气了。”


    陈莺去捞陆秉,却被蛇身死死缠紧了,她又急又怒:“青芒,放开他!”


    青芒缠着陆秉不肯松劲。


    陈莺根本拖拽不动,气得一巴掌拍在蟒身上:“我叫你放开他!”


    她死命往外拽陆秉的身体,然而青芒嘶吼着造了反,一口咬向陈莺的肩膀。


    尖利的獠牙扎进骨肉,陈莺只觉一阵剧痛袭来,眼睛瞬间发红充血:“畜生。”说着她一拔发簪,朝着青芒扎去,厉声喝道:“我叫你放开他!”


    发簪刺穿蛇鳞,青芒嘶吼着松开。


    陈莺趁机将陆秉拽出来,交到铁面人手上。


    “不是都挺过来了吗,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陈莺呼吸发紧,手脚不由得发凉,随着铁面人疾步朝外走。


    青芒滑入池中,跟着他们浮水而行。


    陈莺蓦地回头厉喝:“滚回去!”


    吓得蟒蛇往后一缩,石门重重关闭。


    陈莺心慌地不知所措,一路上碎碎念起来:“你知道他脾气多倔,成天跟我作对,我只是跟他生会儿气,今晚就不想管他,结果……是不是因为下雨受寒,我太大意了。”


    阿聪默不作声,疾步把陆秉背进房间,轻手轻脚地放在软榻上。


    “他不是命大得很,怎么这点雨水就受不住了。”陈莺心神混乱,去摸榻上的陆秉,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没有丝毫气息了。


    陈莺脑中轰隆一声,脸上的血色褪了个一干二净。


    陈莺双目发直地看着陆秉,不敢置信地摇头,怎么会……


    “他明明已经挺过来了,最难的时候都活下来了……”陈莺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不行,阿聪,他不能死。”


    第136章 追魂符 原本阖家团圆,只余他独留人间……


    陈莺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 盯着铁面人用尽各种办法施救,妄图将断了气的陆秉从鬼门关拉回来。


    陈莺直勾勾盯着榻上已无生息的陆秉,满心焦灼和不安,她坐立难安, 只能一遍遍提醒阿聪:“他不能死, 他绝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熬了十多年, 下了这么多功夫,眼看就要成事了, 只差一点, 只差最后一步,陆秉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 我们又要等到何年何月……阿聪!”


    阿聪此刻也被她闹得格外烦躁,他霍然转身, 肢体用力地对陈莺比划起来,意思是:你既然知道不能出岔子,你还把他扔给青芒!


    陈莺本就焦灼地无处发泄, 遭到阿聪这番质问, 猛地一耳光甩过去,厉声道:“救他!”


    她打人从不留情面,阿聪早已习惯了她这种阴晴不定, 没有半句怨言, 只一门心思抢救陆秉。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陈莺又开始啃指甲。


    阿聪几乎掐遍了陆秉各处穴位,印堂、廉泉、百会……力气大到在皮肤上掐住青紫来。


    终于,陈莺似乎看到陆秉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滚了一下。


    她扑过去,并指探摸陆秉的颈脉。


    陈莺屏住呼吸, 细细感知,原本停止跳动的脉搏忽然在指尖下一跳。虽然极其微弱,但是,又跳了一下。


    “有脉了。”说完,陈莺埋下头枕在双臂间,终于深深吸进一口气。


    她像是要虚脱了般,顺势坐在床边踏跺上。


    “他还真敢死啊。”陈莺觉得自己得缓缓才行,陆秉今晚这一闹,差点没吓掉她半条命去。


    确保陆秉重新有了心跳呼吸后,阿聪直起身,原本僵硬支棱的肩膀松塌下去。


    他沉默地注视着陈莺,半晌对她打手势:你很在意他?


    “废话!”陈莺说,“我把全部身家都押在了他身上,功成与否,在此一举,你我都要指望他,他若这时候有个三长两短,我还得奋斗多少年?”


    阿聪打手语: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好好照看他?


    “怎么没好好照看了?!”


    但凡她脾气上来,隔三岔五就把人折腾一顿,也叫好好照看吗?


    阿聪时常觉得,可能痋术一门太过丧尽天良,所以干这个的痋师特别容易发疯,才导致陈莺的性情越来越丧心病狂。


    因为制痋,她越来越没有人性。


    陈莺则轻描淡写地表示:要那没用的玩意儿干什么,碍事吗?


    对于痋师而言,人性是很碍事的东西。


    她从不心慈手软,哪怕对沈远文,她也是快刀斩乱麻,眼睛都没眨一下。世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种鬼话从来不可能束缚住她陈莺,毕竟恩和怨,就是前后脚的事儿。


    她不讲道理,不容世俗,历来特立独行,从不受人规训。


    反正早就十恶不赦了,干脆随心所欲恶到底,做个十成十的恶人,起码快哉。


    犹记曾经有个被她残害致死的人,指着她的鼻子咒骂:“你如此作恶,一定会遭报应的。”


    嗯,此话可能不假,可是良善之辈就有什么好下场吗?


    陈莺就问他:“那你呢?你是所谓的恶人还是善人呢,如果你是善人,你现在又得了什么好下场吗?还是说,你也曾经做过什么恶,现在这是遭到报应了?如果你是遭报应,那我今日之举,又算不算惩恶扬善?替天行道?”


    回答她的,仅仅是声凄厉的惨叫罢了。


    陈莺自有一份独属于自己的歪理,通常与世间的人情法理相悖,她好像天生反骨,偏要与人作对。阿聪也是拿她毫无办法,只好打手势告诉她,自己要去煎副汤药。


    陈莺盯着陆秉有了起伏的胸膛,摆摆手。


    她坐在踏跺上守了陆秉一宿,也是害怕刚把人救回来又出什么岔子。


    陆秉现在太虚弱了,一副活不起的样子,好像随时都会撒手人寰。


    直到天明,陈莺昏昏欲睡,趴在床边迷糊过去,等她醒来时,发现陆秉双眼无神地睁开着。


    他昨晚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父亲跟母亲携手朝他走来,就像陆秉儿时记忆里那般,恩爱如初。他的父亲终于不用独寄相思,梦境中,这对阴阳相隔了十余载的夫妻终于相聚相守了。


    “秉儿。”


    陆秉抬眼望去,就见祖母笑容慈祥地朝他招手。


    “秉儿。”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朝爹娘和祖母奔去。


    这一刻,他们一家四口终于可以团圆了。


    陆秉很高兴,兴冲冲地奔向家人,可是他跑着跑着,发现自己的腿越来越短,离祖母爹娘也越来越远。


    “爹!娘!”他急得大喊,“祖母,等等我,你们等等我,我追不上你们了。”


    可是他们好像站在遥远到无法触及的地方,陆秉追着追着,身体越缩越小,竟然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时常追在爹娘和祖母身后要糖吃,哭鼻子。


    曾经每一次,他都能追到爹娘和祖母,然后如愿以偿地得到一把粘牙的糖果。这一次,他却无论如何都没能追上。


    为什么他拼尽全力都追不上呢?


    直到陆秉睁开眼睛,才清醒地明白过来,原本阖家团圆,只余他独留人间。


    他是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找不到家。


    哦,他没有家了。


    “醒了。”那个毁了他家的罪魁祸首在耳边开口,“你差点死了知道吗,是我救了你。”


    他说他怎么跑断腿都追不上祖母和爹娘呢,敢情是这个毒妇又不做人,再一次搞散了他和家人团聚。


    陆秉想不通,人怎么能恶毒成这样。


    “我还得谢谢你?”


    陈莺盯着他面如死灰的样子:“你说呢,救命之恩,应当涌泉相报。”


    陆秉瞪着死鱼一样无神的眼睛问:“那么杀父之仇呢?”


    陈莺冲他一笑:“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那副嘴脸,陆秉恨不得将她骨头嚼碎。


    阿聪端来煎好的汤药,却怎么都喂不进陆秉嘴里。


    他咬紧牙关,药汁便顺着嘴角淌下去,非但如此,陆秉又开始不吃不喝,气得陈莺连砸好几个碗盘。


    然而陆秉怎么可能犟得过她。


    “少他娘跟我寻死觅活,你要是找不痛快,”陈莺想要收拾谁,还不是手拿把掐,她永远有法子治他,“你要是死了,我就把秦三大卸八块,扔进地窖喂青芒。”


    陆秉立刻就老实了,无非就是放句狠话的事儿,多简单呐,何苦非得跟她闹这么一场。


    陆秉老实了陈莺也不痛快,又会冷嘲热讽地刺激他:“陆小爷,你自己都这样了,还管那丫头的死活干什么?我要是你,这么有骨气,死爹死娘都不带低头服软的,何况还是个跟你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的外人,你何苦为了个外人在我手里遭罪。”


    一会儿威逼他活,一会儿又来怂恿他死的疯婆子。


    反正死活都不可能随自己的意,陆秉没力气,也懒得跟她逞口舌之利。


    阿聪在旁边比划着什么,陆秉看不懂他的手语,倒是陈莺脸色不快:“太行道那几个臭小子,又跑到陕州来管闲事啊,他们不是一直跟瞽师同行。”


    阿聪比划间,陈莺挑起眉,侧目看向榻上的陆秉,迎着陆秉紧张的目光,陈莺扬起嘴角,缓缓开口:“哦,他们没在一起。”


    没在一起,所以雅人没来陕州。


    陆秉不知自己松了口气还是失落,但他绝不希望昔年挚友被陈莺咬上。


    没来就好,千万别来。


    至于太行道那几个少年,此刻正在陕州杨家内宅中,一一知悉了杨家近日发生的事情。


    那杨家的小儿因为魂魄走了胎,已是奄奄一息。


    当娘的哭诉不止:“明明已经收胎了啊,为什么我儿不见丝毫好转?!”


    直到某日家仆将几名途经陕州的太行道修士请来,杨家人才从李流云口中得知真相,此子并非走的人胎,而是蛇胎。


    家中二老简直当头一棒,险些栽倒地上。


    所以之前他们非但没能救回乖孙,还找人活生生拿掉了儿媳腹中的骨肉。


    “造孽啊!造孽啊!”


    杨琦撑住桌沿,犹如五雷轰顶。


    然后四名少年抱着胸,站堂屋冷眼旁观这一家子哭天抢地,悔不当初。


    少年们一脸无动于衷,就凭他们收人胎迫害自家儿媳这种残忍行径,就不值得几名少年同情,反倒觉得这杨家人自作自受。


    刚开始杨家人还在那遮遮掩掩不肯交代,最后被李流云严正声明后,只好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杨家甚至还在执迷不悟地怀疑,是不是那唐媛肚子里的孽障没有收干净,所以孩子始终不醒,于是发动宅中上下去把逃走的唐媛抓回来,企图再收一次胎。


    好在出去抓唐媛的家仆多长了个心眼儿,正巧在半路遇到这几名太行道修士,遂上前询问一番。


    “求求几位小道长,救救我儿吧。”妇人扑过来,朝几名少年下跪,“我儿快要不行了,求求几位道长……”


    几名少年哪里受过别人跪拜,生怕折寿似的,齐刷刷散开。


    妇人膝盖就地一转:“道长救救小儿啊。”


    “使不得。”眼见杨家人全凑了过来,连钊脸色一变,立刻跳到李流云身边,“没说不救,你快起来。”


    纵然几名少年觉得杨家人活该,但那走魂的孩子却是无辜的,魂走蛇胎这种事,无需妇人央求,太行道也不会袖手旁观。


    杨家欣喜,连连道谢。


    只不过,李流云说:“若想要救你儿子的命,就必须找到那条蛇。”


    杨家人一愣,妇人问:“这要如何去找?”


    “是啊,流云。”蛇虫鼠蚁之类,生来便擅长遁形于万物之间,无论盘踞深山亦或潜伏闹市,皆如大海捞针,难以寻觅踪迹,连钊一听他要找蛇,立刻犯了难,“这可不好找。”


    “试试追魂。”李流云转头问杨家人,“此地可有捕蛇人?”


    “这……”


    他们当然没接触过捕蛇的,根本不知有没有,但是杨琦也没犹豫,立刻吩咐家仆去找,一定要把捕蛇人找来。


    少年四个回偏院等候的空档,闻翼伏在墙内,左右扫视外头几个扮成良民的身影,怎么甩都甩不掉。


    他踩着树杈落了地,心中气闷:“真是阴魂不散。”


    于和气道:“怎么办,他们一直跟着,我们要怎么回去啊?”


    李流云道:“先不回了,暂时就留在陕州。”


    连钊赞同:“对,等咱们处理了杨家这档事,再找机会甩掉他们。”


    杨家人经过好一番打听,才在二十里外某个偏僻小村子找到位捕蛇人。


    杨家一刻不敢耽搁,付重金将捕蛇人请来家中,火急火燎领到几名太行道修士面前。


    此人常年出入深山,皮肤黝黑粗粝,一看便知饱经风霜,高耸的眉弓下,有双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


    他穿一身短褐粗麻,窄袖宽裆裤,袖口和膝下至脚踝处由麻绳扎紧,避免荆棘勾缠或被蛇沿着袖口裤腿钻入。


    捕蛇人手握一根逾人高的木叉,又叫蛇叉。


    李流云看见他握蛇叉的虎口处印着两颗陈年旧疤,应是毒牙咬出来的。随着他逐步走近,李流云能闻到捕蛇人身上有股草药混合蛇腥的气味。


    因为不了解蛇的习性,李流云直入主题:“请问蛇从孕育到产卵的周期一般有多长?”


    村民带杨家人找来的时候,他刚下山,只知道需要他帮忙找一条蛇,捕蛇人问:“道长说的什么蛇?”


    李流云道:“这个不清楚。”


    捕蛇人:“不知道什么蛇,可知大小?”


    李流云:“也不知。”


    捕蛇人道:“那就不好说了,蛇的种类繁多,分卵生和卵胎生两种,就是有些蛇产卵,有些则直接产幼蛇。不同类别的蛇孕育时间都不一样,多数不那么大的卵生蛇,孕期很短,可能一月两月就产卵了,而那些体型偏大的蟒蛇,稍微长一些,可能需要三到四月,至于卵胎生蛇类,好比竹叶青,会在体内孵化出幼蛇生产,时间就更长一点,得三到五月不等吧。当然,这些跟气候温度也有很大的关系。”


    于和气不解:“流云师兄,你问这个是何意?”


    “如果走胎的孕蛇期只有一到两个月的话,时间就会很紧迫。”流云沉吟道,“所以我们必修赶在孕蛇产卵之前找到它,否则,那小孩就会性命不保,任谁也回天乏术。”


    闻言,杨家人全都吓白了脸。


    他们谁都无法预料那条孕蛇何时生产,因此不敢抱任何侥幸心理。


    事不宜迟,连钊立刻拿出追魂符,取了失魂孩子的鲜血和一小撮头发,沉声道:“点香。”


    闻翼掷三炷香引燃,将沾了血裹着头发的追魂符在香头烧化。


    随着烟雾缭绕而上,缕缕青烟在虚空中凝出符文,符文间夹杂着依稀血光,看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


    下一刻,那道掺着血色的追魂符飞了出去。


    几名少年见状,立刻朝着追魂符的方向追去。


    第137章 寻蛇迹 “它好像快生了。”


    追魂符只能导向一个大致方位, 随即便散在虚空之中,所以李流云才需要懂蛇类习性的捕蛇人相助。


    只要确定一个方位和大致范围,再加上捕蛇人自有一套寻蛇捕捉的本事,找起孕蛇来就不至于大海捞针。


    “怀卵或者怀胎的母蛇, 都会待在极其隐秘的巢穴, 比如岩穴石隙和树洞, 或者厚实的落叶堆, ”捕蛇人在前方领路,边走边说, “像那种盘根错节的大树根底下, 因为根茎交缠,会形成天然的空隙, 也是母蛇会选择栖息的地方。”


    杨琦和他那名妾室,以及两个看家护院的仆从一起跟了来, 他们环视一圈,周围树木林立,膝高的杂草层层叠叠, 纷然杂陈, 感觉处处都能供蛇群蛰伏藏匿。


    杨琦道:“你说的这些地方到处都是啊。”


    “正因如此,你们才会找到我嘛。”捕蛇人用蛇叉拨开草丛,见其中俯卧着一些卷曲的嫩芽, 他蹲下身观察须臾, 没嗅到可疑的气味才继续往前, “但是昨夜下了场大雨,会把蛇迹冲洗掉,找起来更加困难。”


    “不行,”妾室急切道, “你一定要帮我找到那条蛇,不然我儿的性命就不保了。”


    捕蛇人不敢保证,况且他们连要找的是什么蛇都不知道:“我只能尽力。”


    “必须找到,找到后我再付给你三倍酬劳。”


    捕蛇人倒不是要在这种节骨眼上坐地起价,但他们既然愿意加钱,他也不会拒绝。况且找条孕蛇而已,只要下足功夫,对他来说难度不大。


    一路上,四名少年在捕蛇人的叮嘱下,仔细而谨慎地留意起各个隐秘之处,不敢有丝毫大意,尤其一根蛀空的腐木,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捕蛇人顺带手摘下生长在腐木上的几朵小蘑菇,熟练地揣进麻布袋中,叮嘱道:“大家说话走路的时候尽量小点动静,很容易惊着它们。”


    其实来这么多人最易打草惊蛇,奈何这些人非要跟着。


    捕蛇人一边观察地形一边领着大家深入,尽量让这些人保持距离,最好离远一些,等他确保附近没有蛇迹再跟上前来。


    当然四名太行道少年常年习武修炼,个个身怀轻功,刻意收敛脚步的时候,连只蚂蚁都不会惊动,因此不用与捕蛇人保持距离。


    “听你们那个意思,他家孩子的魂魄走到蛇胎里去了?”


    无论什么缘由,他事先都和杨家跟这几位少年打了招呼,捕蛇有捕蛇的大忌和规矩,其中一条便是孕蛇不捕,杀孕蛇如断人子嗣,他只负责带路。


    再则孕蛇,尤其临产期的母蛇异常凶狠,它们遇到危险必将搏命反击,攻击性极强。


    李流云颔首:“对。”


    “竟然还有这种事,”捕蛇人道,“可是繁衍的孕蛇肯定不止一两条,你们连什么蛇都不知道,怎么分辨那蛇胎里就有那孩子走的魂?”


    连钊正要开口,捕蛇人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四名少年立刻警惕起来。


    捕蛇人躬身朝前探了两步,目光锐利地扫过面前一片杂乱无序的草地。他指了指草地间的痕迹,示意四名少年看。


    于和气盯着杂草须臾,没看出什么名堂来,甚至连条毛毛虫都没有,遂小小声问:“这里有什么吗?”


    捕蛇人蹲下去,手指在杂草上方画了个蜿蜒的“S”,低声道:“蛇径。”


    “啊?”闻翼眨眨眼,通过非常非常细致的观察,才在捕蛇人的手势下看见那道蜿蜒的“蛇径”,肉眼简直难以区分。


    “蛇行时才会压出来这种痕迹,说明此地之前有蛇出没,不仔细辨认很难发现。”他们捕蛇人上到深山下到田埂,捕蛇靠的从来不是运气,而是通过种种观察觅迹寻踪。


    连钊忍不住夸赞:“大哥眼力真好。”


    “哪里的话,我自小干这个,靠的就是眼力和经验。”捕蛇人谦虚说完,便沿着蜿蜒的“蛇径”往前。


    地上的痕迹非常浅,并且时有时无,捕蛇人花费了不少功夫四下寻觅,才在另一处杂草遮盖下的湿泥中找到那条痕迹极浅的“蛇径”。


    几名少年在他的指导解说下,也逐渐学会了识别“蛇径”。


    李流云观察草径规律地朝一个方向伏倒,留下蜿蜒的蛇行路线,然后在几步开外转折,贴近一棵大树。


    就在李流云全神贯注盯着“蛇径”时,突然斜后方一根木叉猛扎过来,他条件反射去挡,剑鞘蓦地弹开木叉。


    “欸!”捕蛇人只觉手腕一震,木叉脱手,掌心顿时发麻。


    李流云猛然回头,才发现捕蛇人并非袭击自己。


    就见李流云脚下的草径一抖,一道深暗的阴影一闪即逝。


    于和气脱口:“蛇!”


    捕蛇人“嘘”一声,但是已经来不及,连钊剑鞘挑开杂草,那条蛇嗖的一声窜出去,速度快如疾电,转眼便没了蛇影。


    错失良机!


    “跑了。”捕蛇人弯腰捡起那根蛇叉,本来差一点就能按住那条蛇,可惜被这小子搅和了。


    闻翼紧张道:“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捕蛇人说:“这条不是你们要找的蛇,它没有怀孕。”


    捕蛇人目光犀利,不过一闪而过的瞬间,便看出这条蛇躯流畅,腹部并未隆起。


    于和气适才松口气:“那就好。”


    捕蛇人侧目看了眼李流云:“你们没有捕蛇经验,下次不要轻举妄动。”


    李流云自知方才失误,点头应声:“明白。”


    几人开始重新寻找蛇迹,少年几人变得更加谨慎,不再冒进地越过捕蛇人行事,毕竟稍出差池,就会打草惊蛇。


    大多地方连人类的足迹都难留下,所以不是所有地方都会留下“蛇径”,因此捕蛇人还会通过蛇的气味去寻找踪迹,这叫作“蛇息”,说起来就更难了。通过蛇的排泄物,或者分泌的黏液判断,分泌物一般会黏附在草木上,数日不散。不同类型的蛇,气味都不相同,往往毒蛇留下的蛇腥味更重。


    捕蛇人趴地上,鼻翼翕动,仔细嗅着绿叶上沾黏的气味,闻到一股阴湿腐败的冷腥。


    “没错,这边。”不是阅蛇无数的捕蛇人很难嗅出来。


    他边走边闻,在某处青苔上发现可疑污迹,捕蛇人在指腹间搓捻,有滑腻之感,凑到鼻尖闻了闻,残留着“蛇息”,应该是分泌的黏液或者蛇涎。


    随即,他们在前方几步之距的藤蔓上发现了一挂透明的空壳。


    于和气上前:“这是……”


    李流云道:“蛇蜕。”


    那挂蛇蜕悬在藤蔓上,有头有尾,形状非常完整,表面印痕甚是清晰,好似叠压着密实立体的鳞片,活脱脱就是一条蛇躯的轮廓。


    蛇蜕薄如蝉翼,看上去脆弱至极,好似一碰就会稀碎,因此几名少年没有贸然触碰。


    只不过,他们围着这张蛇蜕观察良久,连钊指着蛇蜕中断偏后的位置说:“后半段怎么这么大?”


    后半段蛇蜕的宽度比头尾大了近两倍,鳞纹崩到变形,且有细细的裂纹,显然是被撑大撕裂的,且更薄更加透明。


    捕蛇人说:“孕蛇腹部膨胀,就会撑大皮囊,显而易见,这是条孕蛇蜕下的蛇皮。”


    于和气来了精神:“孕蛇!”


    “嗯,”捕蛇人环顾四周,根据几十年捕蛇经验足以判断,“这条蛇的巢穴应该就在附近。”


    他说话间,动作极轻地捻起那层蛇蜕,小心翼翼收入袋中。


    闻翼开口:“你捡这个干什么?”


    “蛇蜕可是入药的‘龙衣’,能除病邪,药铺里收这东西,很珍贵的。”他平日入山也不仅仅捕蛇,见着稍微值钱的草药都会挖回去,时不时再碰上几只山鸡野兔,晚上还能额外加餐。


    村里村外的女人大多怕蛇得紧,他又成天跟蛇打交道,家中也豢养蛇畜,因此没讨着媳妇儿。也有几个胆子大的妇人,又瞧不上他,没办法,只得打了老光棍儿,好在前几年收了个徒弟,不愁没人给自己养老送终。


    然而就在此刻,捕蛇人突然驻足,胳膊抬起横在几名少年身前,阻止他们往前迈步。


    四人也不敢出声询问,顺着捕蛇人的视线望去。


    只见一条密林腐叶中盘着条青蛇,中后段腹部比前躯胀大了将近两倍,它静静躺在原地,半截掩在树荫中,隆起的后半段晒在暖阳下,正借助外界的热源调节体温。


    “别动。”捕蛇人用气音说。


    那蛇鳞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由于腹部膨大惊人,蛇躯崩到极致,皮肤几乎呈现半透明,隐约可见那腹腔中裹着的蛇胎轮廓,并出现肉眼可见的胎动,仿佛无数条幼蛇在它拥挤的腹腔中蠕动。


    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几名少年看得头皮发麻,触目惊心。


    “这是条胎生蛇,”捕蛇人倒是习以为常,望着不断起伏弯曲的蛇身,低声说,“它好像快生了。”


    连钊一脸震惊:“什么?!”


    “确定吗?”闻翼问,“它就要生了?”


    捕蛇人注视蛇躯肌肉正在剧烈收缩,粗壮笨重的躯干微微弓起,这就是生产的前兆,捕蛇人这次肯定道:“确定。”


    于和气紧张得话不过脑子:“不能让它生啊,怎么阻止它?!”


    捕蛇人插嘴问:“你们确定这是那孩子走胎的母蛇吗?”


    李流云当机立断:“连钊,快用追魂符试试。”


    连钊连忙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符纸,上头滴了鲜血,裹着撮小孩的头发,他们刚点燃香,正待化符……


    突然跟在他们后头的杨琦举着把柴刀,吼叫着冲向青蛇:“孽畜,还我儿命来!”——


    作者有话说:做梦都在抓蛇。


    第138章 不认识 该有个头了吧。


    感应到巨大威胁的母蛇猛地昂起头, 颈部骤然膨扁,朝突然入侵的杨琦张开巨口!


    许是受了惊,它沉重膨胀的腹部埋在层层腐叶间剧烈痉挛,并未随着上半截蛇躯窜动而抬起。


    柴刀反射的冷光从那双淬毒的竖瞳上闪过, 待杨琦靠近, 凶狠膨扁的蛇头疾电般射出!


    “别去!是毒蛇!”捕蛇人脱口大喊, 可是原本站在身边的少年已经飞掠而去, 弹出的剑鞘击中咬向杨琦的蛇头。


    蛇头被剑鞘击得一偏,尖如倒钩的毒牙刚好擦着杨琦手腕划过, 钩破了皮。


    背后传来女人恐惧无比的尖叫声。


    母蛇扭过头, 冰冷的竖瞳像两点淬毒的寒星,死死盯住袭击者, 它奋不顾身蹿起来,蛇尾扫动满地落叶, 疯狂咬向李流云。


    就在李流云的长剑即将斩杀蛇头之际,一根木叉出其不意地从他剑下扼住蛇头,狠狠叉住蛇头摁死在地上!


    捕蛇人也是秉持着忌讳和规矩, 出手阻拦:“孕蛇不杀。”


    蛇头在叉下疯狂挣扎, 原本要卷上蛇叉长杆的蛇躯僵了一刹,它整个身体猛地向内蜷缩,膨大的腹部剧烈痉挛、收缩, 蛇身仿佛抽搐了一下, 临近尾根的腹下处, 鳞片被一股力量由内向外顶开、撑大,就见一只团裹在黏稠透明薄膜里的东西,缓缓从那扩张开的腹腔中挤了出来。


    “噗”的一声轻响,从母蛇腹中滑落到凌乱的腐叶间。


    那是一团薄如蝉翼的胎膜, 膜内浸满了黏液,包裹着一条蜷缩成团的幼蛇。


    几名少年谁也没见过母蛇产仔,包括李流云在内,全都愣住了。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他们谁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柴刀趁此骤然起落,猛地朝青蛇斩下,蛇躯一分为二,从膨大的蛇腹处断开!


    杨琦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孽畜一旦产子,他的儿子就没命了,所以……


    青蛇发出凄厉的嘶吼,犹如某个孕妇凄绝无比的惨叫,它被“剖了腹”,七八团裹着胎膜的“幼蛇”便从血淋淋的蛇腹中漏到地上,残酷地降生于世,其中三只裹着薄膜的幼蛇随母体一样断在了刀刃之下。


    两截蛇躯在血泊中痛苦地蜷曲扭动,腥膻刺鼻的血味扑鼻而来。


    捕蛇人瞠目,盯着断为两截的蛇躯和一地幼蛇,紧握蛇叉的手蓦地一抖。


    与此同时,母蛇从蛇叉下挣脱,剧痛和濒死让它狂怒无比,残躯猛地弓起,如同离弦的毒箭,直射向那个拎着柴刀的人!


    太快了!


    快到所有人来不及看清,杨琦也没能反应过来,毒牙如同铁钉,狠狠凿入脖颈,倒钩死死扣住颈骨,注入毒液。


    “啊——”杨琦发出凄厉的惨叫,挥起柴刀就砍。


    谁料母蛇拖着鲜血淋漓地残躯,绞缠住他握刀的胳膊,一圈、两圈、三圈,往死里绞紧。


    “咔嚓!”


    杨琦手臂骨折,柴刀蓦地砸在地上。


    “啊——”杨琦另一只手欲把母蛇拽下来,却只徒劳地抓挠着冰冷的蛇身,滑不留手。


    杨琦越是挣扎,蛇躯绞缠越紧,毒牙牢牢卡在其喉间,毒液浸透的颈部迅速发青发紫!


    旁边的妇人和两名家仆早已经吓傻了。


    母蛇爆发出令人胆寒的凶性,仅仅瞬息之间,便给了杨琦致命一击,也是同归于尽的一击。


    胎膜中的幼蛇对外界无知无觉,它们蠕动着,正用细细的幼齿划开薄膜……


    幼蛇吻部的细牙带钩,刺进皮肤,仿佛被针尖轻轻扎了一下。


    “它在咬你啊!”林木提着筐菜篮进来,就见白冤坐在夕阳余晖下,眼眸半阖,一只手虚虚地搭在揭开的瓦罐边沿,有条细蛇盘在她指节上,正张开小口,啃白冤的手指头。


    林木不能坐视不理,他走过去:“你能不能注意点,痋师养出来的鬼东西,谁知道带什么毒性。”


    幼蛇太小了,细得像条线,盘在指尖冰凉又滑腻。


    白冤闻言,抬起手,撩起眼皮看了眼正啃指头的细蛇,浑不在意道:“没毒性。”


    幼蛇昂起三角头,瞪着竖瞳与白冤对视须臾,随即它俯下脑袋,吐出分叉的蛇信,去舔那处被它啃破的皮。


    “嘶,”林木恨不得把那条蛇从她指头上撸下去,“万一有什么传染病,蛇瘟呢,你快别玩儿了!”


    这小子,怎么说是她玩儿呢,分明是这条蛇缠着她玩儿。


    等幼蛇再次吐出小信子来,突然被一股冷霜冻了下,蛇身瞬间冒了层白霜。幼蛇被这根冒凉气儿的手指冻得一挺一激灵,软趴趴地滑进瓦罐里。


    林木:“……”


    不会冻死了吧?


    林木扒着瓦罐往里看,见幼蛇蜷动着身躯才放下心,最近何长老有事没事就在研究痋蛇,宝贝得紧,他怕这蛇若是闹个三长两短,何长老必会跟他大呼小叫。


    白冤瞥他脚边竹编的菜篮,装了满满一筐,遂问:“晚上吃什么?”


    林木把瓦罐盖好:“蒸槐花,蕨苗咸肉羹。”


    近日吃惯了林木熬的粥,她越来越适应这间小院儿里的烟火气,恍惚间,好像她终于在这人世间落下脚,跟世人一样,过上了尘世中安宁清闲的小日子。


    但这小日子并不踏实,从来没有一刻踏实过,因为白冤心知肚明,这里只是一处供她们暂时避难的地方而已,日子不会长,很快便要结束了。


    白冤随手拨开菜篮里的蕨苗:“哪儿来的咸肉?”


    遭此重创,林木越发觉得她身上多了几分活人气,兴许并非坏事。


    “何长老治好了隔壁王阿婆的腿疾,她为了感谢长老,特意送来二两咸肉。”


    “原来是托长老的福。”白冤道,“你能做好么,别糟蹋了这二两咸肉。”


    “你少来小瞧人。”


    二人说话间,一阵清风越墙而入,“摘”下一朵开在墙头藤蔓上的花,刮落到白冤怀中。


    这阵风来得当然蹊跷,白冤捻起这朵被清风送入怀中的花,捏在指尖多看了两眼,忽然开口:“你说这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林木茫然:“啊?”


    白冤扬了扬嘴角:“当然是无意的。”


    说着她将花放进菜篮里,从藤椅上站起身,随着清风一起踏入周雅人那处居室。


    周雅人坐于榻间,受清风环绕,手握律管,腰背挺得笔直,不用多说,便是在占风。


    打从周雅人做了那个梦,他就再难心安,奈何受困于这方宅院,他只能占风,占风的结果虽然不祥,陆秉却也没有性命之忧,稍微能让周雅人宽一些心。


    除此之外,他还会在力所能及之内,时不时铺出神识听风,既寻找陆秉的踪迹,同时也在搜寻李流云和那几名少年的下落。


    平陆虽与陕州隔着一条大河,两地间的距离却不算近,他最多只能捕闻到河岸边。


    白冤倚在房门前,没有出声打搅。


    其实受困于这方宅院的何止于周雅人,白冤也因为形神不能长时间维持,无法轻易踏出。


    她还需要一点时间,足以稳住形神的时间,待到那时……


    白冤盯着周雅人沉静专注的侧脸出了神,世事纷扰,杂念丛生,眼前这个人苟活于世,生生死死,也算涉千难,历万险,该有个头了吧。


    白冤犹记得,他经历无数次含冤而死,曾在死怨中求到她面前,他问过她:“你是谁?你是来救我的吗?”


    很可怜。


    她说不是。


    没有给他任何希望,因为当时的白冤连自己都救不了,何谈救他?


    她只是去替他报丧。


    “你是来救我的吗?”


    “你救救我吧。”


    “求求你。”


    几轮生死辗转,这些话言犹在耳,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人间苦难太多太多,看不过来,白冤在太阴\道体千载,无数次想要挣脱枷锁,妄图拉他一把……


    时至今日,兴许她真的可以,白冤忽然开口:“我送你回去吧。”


    周雅人转过头:“什么?”


    白冤重复:“我送你回去。”


    她突然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周雅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回哪儿?”


    白冤说:“回家。”


    “家?”周雅人愣了愣,他哪里有家,何来的家?


    白冤说:“不在这鬼地方待了,回到生养你的地方去。”


    “你是说……”周雅人压根儿没想过。


    “无量秘境,那里是你的故乡。”


    “无量……秘境,”周雅人生涩地呢喃这四个字,原来他曾来自无量秘境吗,“怎么回?”


    情不自禁问出口之后,周雅人立刻摇头,不,他不能回。


    阿昭苏害死自己的族人,是被无量秘境放逐的罪人,他罪不可赦,凭什么重回故土,他没有资格。


    永不得归四个字,他听得清清楚楚。


    白冤当然知道他顾虑什么:“难道我站在这里,还不足以让你明白,阿昭苏是被冤死的吗?”


    这些日子以来,周雅人陷在阿昭苏所犯下的滔天大罪中,心乱如麻,完全忽视了有关阿昭苏事件的真相。


    阿昭苏是被冤死的,所以:“你当初,也是被阿昭苏的死冤所召?从而才会牵连进来?”


    白冤没有回答,但那个表情与默认无异。


    “那么再早之前呢,”他问,“你和阿昭苏是何关系?”


    白冤答得随意:“没有关系。”


    闻言,周雅人默然半晌,面上露出几分不解。他在报死伞中见过白冤守着那座孤坟,像在守着一个与自己很亲近的人,怎会是句轻描淡写的没有关系,哪怕她回答好友知己呢?


    周雅人换了个角度:“认识吗?”


    白冤道:“不认识。”


    周雅人注视白冤,企图在她脸上找到此话不实的痕迹。


    然而白冤面色如常,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可他分明感受过白冤守着那座孤坟的心境,虽谈不上伤心难过,却也绝非只是面对一个形同陌路的人。


    周雅人隐隐觉得,白冤还有事情瞒着他。


    他其实很想追问,又怕招人烦,顾虑越发多了起来,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第139章 伤不起 “此人感情用事,一定会来自投……


    何长老压着晒干的草药根茎, 下刀切成小段,架在炉子上的砂锅开始沸腾,扑通扑通顶着锅盖,药汁溢出来。


    他一天忙得要死, 除了屋里这俩病号之外, 时不时还要给平陆的百姓看病, 一个林木根本不够他使唤, 就朝藤椅上那个一日起码要晒两时辰太阳的白冤喊:“那个谁,你要没什么事的话, 就过来搭把手。”


    白冤转头, 确定对方在叫自己,起身走过去。


    何长老一手压住根茎, 一手提着菜刀指挥她:“帮我看着炉子,把火势压小一些, 别让汤药扑出来。”


    白冤依言照做,半点没出差错。


    她平日见惯了何长老守着炉子熬药,又听老人家连训斥带怒吼地教导林木, 白冤虽然从没亲自上过手, 却已经耳熟能详地学会了。


    何长老斜睨她一眼,没挑出什么毛病来:“倒是个手脚伶俐的。”


    白冤索性往矮凳上一坐,捡起炉边的蒲扇看了看, 扇顶有团焦黑的缺口, 正是林木之前扇火的时候烧缺的。


    给隔壁王阿婆送完药的林木一进院门:“听风知, 你怎么下地了?!”


    白冤抬起头,就见周雅人拄着拐杖,行动迟缓地挪出屋。


    “好多了,躺了这么久, 我出来活动活动。”而且他能下地,也是经得何长老首肯的。


    林木却不怎么放心,叮嘱道:“你当心点啊。”


    “不碍事。”


    正当这时,偏屋的木门嘎吱打开,一直卧病在床的唐媛出现在房门口。她脸上病气未退,恍然看到这一院子人,很是陌生。虽然她知道这院中除了何长老和他的小弟子,还住着另外两个伤患,只是她半步没有迈出房门,与这二人从未打过照面,此时忽然碰上,唐媛欲迈出房门的脚步变得有些迟疑。


    她先看到炉边的白冤,再是拄着拐杖的周雅人,前后愣了两次。并非别的原因,而是这两个人的样貌生得实在超乎寻常,太打眼了。


    林木出声询问:“怎么了?”


    唐媛立刻垂下目光,不敢多看一眼,小声道:“请问小道长,我大哥呢?”


    唐媛的兄长天不见亮便出了门,谁也没有惊动,因此林木并不清楚他去向:“不知道啊,他还没回来吗?”


    说曹操,曹操到。


    唐媛大哥气喘吁吁冲进院门,见着家妹,忙上前说:“小媛,杨家出事了。”


    不是早就出事了吗,唐媛没太大反应,冷淡道:“哦,那孩子死了?”


    “不是。”因着唐媛病情稳定下来,他一大早便去了趟陕州,打算找杨琦算账,结果到门前却发现杨家挂了孝布设了灵堂,全家上下披麻戴孝,在棺椁前哭得昏天黑地。唐大哥说,“孩子没死,死的是杨琦!”


    “什么?”唐媛出乎意料,“怎么会?”


    “杨琦是被毒蛇咬死的。”


    何长老闻言开口:“毒蛇?”


    唐大哥转头:“哦对,何长老,我还在杨家看见你们道门的弟子了。”


    林木立刻抢步上前:“什么?你看见我同门师兄了吗?都有谁?几个人?叫什么?”


    “四个小道长,其中有个姓李的道长,叫什么我倒是没来得及问。”


    林木两手一拍,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得知几位师兄的消息,小心脏激动得不行:“流云师兄!是他们!四个人!太好了!是师兄他们!”


    “就是他们发现那孩子的魂魄走了蛇胎,跟何长老判断的一样,然后就去山里找……”唐大哥将听来的经过大致说了说,“杨琦当场便毒发身亡了。”


    “哈,”唐媛突兀地笑出声,她实在高兴,有种恶人终有天收,大仇得报的高兴,“报应啊,我说什么来着,报应不就来了吗,等那小的一死,杨家不就断子绝孙了,他们杨家,活该断子绝孙!”


    她无数次恶毒地诅咒过他们,唐媛坚信,杨琦绝不会有好下场,这不就应验了吗,真是苍天有眼啊。


    唐媛不够解恨,她还要咒那个贱人和她的孽种一起下十八层地狱!


    白冤盯着唐媛阴毒的目光,汹涌的憎恨只增不减。


    唐家兄长从未见过自家温柔善良的小妹露出这副模样,心疼又不忍:“小媛……”


    陷在深恶痛绝中的唐媛抬眼,不小心对上白冤的视线,她立即遮掩似的转开眼,妄图敛藏自己这份呼之欲出的阴毒。


    这有什么好掩饰的,白冤没觉得不该。


    唐媛当然该恨,就凭她受过的苦和遭过的罪,她就恨得理所应当。


    爱和恨,从来不会无来由,也从来都难以释怀。


    唐媛看向林木,又把目光转到何长老脸上,轻声问了句:“长老,杨家如此作孽,你们太行道也要救吗?”


    林木一愣,他当然知道唐媛此话什么意思,因为他四个师兄此刻正在帮杨家找蛇收胎。


    可无论怎么怪罪,害她的不是那孩子,一码归一码,他的几位师兄必会尽力而为。


    林木刚要开口,一只手压在了他的肩膀上,何长老低声道:“你闭嘴。”


    在唐媛眼里,一切皆因那孩子而起,她早已恨得容不下,却没能耐亲手拿起杀人那把刀,来慰藉心头之恨。


    “杨家就该断子绝孙。”唐媛揣着嗜血的恨意转身进屋,她太虚弱了,脚步好似踩在软泥上,虚浮轻飘。


    林木听着她压抑的闷咳,眉宇间露出几分同情和怜悯。


    “长老,你刚才怎么不让我说话。”


    何长老把他拽到药案前,没好气:“你想说什么?孩子是无辜的?还是你几个师兄除魔卫道,应当救死扶伤?”


    “我……”


    “我什么我,难道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就不无辜吗,她受了这么大的罪,爱咒谁咒谁,关你屁事。你少去义正词严的帮你那几个师兄说废话,你以为你们正义,在救人,在做对的事,然后呢,你就要上赶着去多那几句嘴,争辩些人家不爱听的话,往人伤口上撒盐吗?本来她这个病,终日盼着杨家断子绝孙,夙愿一日未了,郁结一日难消,老夫治起来头大得很,现在你师兄几个一出手,要救她盼着死的人,我估摸着,她怕是难以得偿所愿,心疾难愈了,你少去刺激她。”


    本来前面林木觉得挺有道理,可是怎么越听越邪门儿:“不是,长老,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人话吗,我就说你蠢笨如猪,朽木不可雕吧。”


    “……”林木很生气,第五十八次想离家出走,想去陕州找师兄!


    因为怕挨鞋底子,林木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气咻咻转过身,跺着脚站到白冤面前。


    后者正不知这少年要干嘛,突然手里一空。


    林木一把抽走了她手里那把蒲扇,板着脸道:“你让开!”


    白冤:“……”


    她差点被这小子气鼓鼓的腮帮逗笑了。


    若是笑了林木肯定炸,因此白冤压住嘴角,起身让开。


    敢怒不敢言的林木一屁股“砸”在矮凳上,自己守着炉子生闷气去了。


    何长老觑他一眼,仅仅被骂两句就气成这样,何况那唐媛遭此横祸,心头起码恨出两碗血。何长老也不搭理他,只道小孩子气性,自顾将剩下的草药根切完。


    看炉子的活儿被林木抢了去,白冤又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


    闲人踱到檐下,垂眸扫见周雅人捏握拐杖的手背,用力时撑出几根泛绿的青筋。


    他拄着拐,一步步挪向唐媛居住的房间,周雅人没有贸然进去,站门外开口:“唐兄,能否借一步说话?”


    唐大哥正宽慰唐媛,闻言走出来,跟周雅人来到院中。


    “在下唐突,想请唐兄帮个忙。”


    “什么忙?”


    “是这样,如今在杨家的那几位道长,是在下小友,我们住在平陆不方便与他们联系,所以想麻烦唐兄时不时走一趟陕州,帮我们带些话,顺便探听一下他们在杨家的情况。”


    林木听到这里,立刻蹿起身凑过来:“对对对,唐大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给师兄他们带句话,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何长老替唐媛治病,林木也尽心尽力熬药照料,这点小忙,他自然不会推辞,遂满口答应下来。


    “怎么看的火儿!”何长老怒道,“熬干了!”


    林木一惊,手忙脚乱地去端砂锅,烫得吱哇乱叫。


    何长老连摇头带叹气:“笨啊,笨啊,怎么这么笨啊。”


    周雅人朝檐下的白冤走过去。


    “我总觉得,”他思忖之余,还是说出了心中猜测:“这件事可能跟痋师有关。”


    白冤:“嗯。”她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有此怀疑,所以才让唐媛的兄长帮忙打探情况。


    如果此事真跟痋师相关,靠李流云他们几个少年怕是不容易对付,何况身后还有徐章房这个大麻烦。


    流云他们至今未归,也没贸然传信回来,必定因为徐章房的人穷追不舍。


    徐章房此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必须把听风知给我找出来!”


    陕州最好的客栈中,徐章房浑身缠满伤布,一抖宽袍裹在身上,行走坐卧像个散发苦味的药囊。


    他病了一场,很久没病得这么来势汹汹了,全身大面积烧伤感染导致高热,让他迷糊昏沉了数日。而手底下这帮办事不力的废物,居然还没把这么大个活人找出来。


    “这不正到处在找吗,谁知盯着的那几个太行道弟子居然操起了杨家人的心。”


    “你光盯着那几个臭小子有屁用!”调子拔高了,徐章房又开始头疼,真是伤不起啊伤不起,他心凄然,只能温声细语,好脾气地说,“徐乾呐,我记得我之前带你钓过几次鱼吧?”


    黑衣人:“……”不要东拉西扯,你那时候闲出屁了给我拽河边晒了一天,半条鱼没钓上来过,好意思提!


    徐章房显然不怎么认为,此钓鱼非彼钓鱼,他分明是在教这后辈行事计谋,怎么就不知道学以致用,真是白费他一番苦心教导。


    徐章房道:“我们要找他,他是不是也在找别人?”


    黑衣人徐乾愣了愣:“……对。”


    徐章房语气温和:“你知道他在找谁不?”


    这不废话么,他一路跟下来的,简直再清楚不过:“痋师,陆秉。”


    “对嘛,痋师和陆秉不是就在陕州城,只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听风知,不用辛苦你们到处找,他自会乖乖送上门。”


    不是,您老这一病烧坏脑子了吧:“我都找不到他,上哪儿告诉他去?”


    徐章房闭上眼,用力吸气,呼气,保持住了心平气和:“那可是听风知,只要放出消息,他听得见。”


    好计谋啊:“可是,他会为了这个陆秉来送命吗?”


    “怎么不会?”徐章房通过殷士儒了解周雅人,当初为了保陆秉一家从水深火热的京城全身而退,也是顶着杀头治罪的风险去面圣,周雅人若是看重谁,就会不惜代价地为谁搏命,徐章房说,“此人感情用事,一定会来自投罗网的。”


    第140章 私心重 两章合并


    藤蔓上的花朵相继凋败, 天降一场甘霖过后,又新开了一茬。


    何长老隔三岔五替周雅人施针,称得上亲力亲为,尽心尽力, 他摁了摁愈合的膝骨, 拔掉银针:“恢复得不错。”


    长老特制的秘丸吃没了, 周雅人又向其讨要了一瓶, 效果格外显著。


    足不出屋的唐媛时常透过窗缝,望见那青衣人拄着拐杖出现在院中, 伤腿一日比一日能受力。


    随着花草树木日益葱郁, 讨人厌的蚊虫也逐渐多起来,林木拖了个炭盆摆在院中, 熏了把艾草驱蚊。


    某个孩童为了薅枝头的槐花翻上墙头,结果被藤蔓绊倒, 脸朝地摔下来时,幸而被一阵疾风拖了一把。没等谁上前训斥,直接坐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最后还是林木撸了筐槐花把他送回家。


    周雅人站在门前, 静静望着榻上那把报死伞良久,继而轻轻掩上门。


    何长老去给街坊看诊了,一时半刻回不来, 唐媛的大哥去了陕州, 周雅人也打算出趟门。


    没走多远, 他先去了趟布庄,铺面不算大,两侧木架上摆满了一批批花色各异的布匹,月白、靛青、绛紫、黄丹……层层叠叠。


    掌柜热情地迎上前推销布匹, 周雅人则摇头表示,他不买布,没时间裁衣缝制了,只想选一身合适的成衣。


    随后他又去了趟酒楼,提着满满一壶汾清往回走。


    他看不见,街道两旁的百姓纷纷回头侧目,喜笑颜开地望着他。


    他们好像在为他喜悦似的,笑容非常朴实,周雅人没有驻足,直到身后有孩童兴高采烈地问出声。


    “他是新郎官吗?”


    “他今天要成亲吗?”


    “新郎官长得真好看。”


    “他要娶哪家的娘子啊?”


    周雅人扬起嘴角,眼尾弯着,拄着拐一步步沿着来路折返,像在走一条归家的路。


    手里提着汾清,袖中拢着清风,他笑着走完这条归路,整个人焕然一新地出现在白冤面前。在对方呆愣的目光中,周雅人沐在黄昏下,对白冤眉开眼笑。


    他的身后有晚霞,像泼洒的一瓢熔金,燃起的赤焰,烧得通红透亮。


    原本的青衣换成红袍,就连青丝也用红绸绑成一束,和粼粼晚霞相辉相映,如镶碎金,盛装而来。


    可能是晚霞和那身红衣太过灼目,白冤竟有些微失神:“你……”


    周雅人把酒拎到她面前:“我之前应过你的。”


    白冤回不过神:“什么?”


    周雅人嘴角含笑:“汾清。”


    酒香扑鼻,白冤顿时觉得喉咙有些干渴,只是周雅人这身衣裳实在眩目,她问:“怎么穿成这样?”


    “嗯。”周雅人再自然不过地应道,“衣服旧了,换身新的。”


    “那掌柜难道没告诉你,这是件大红嚒?”莫不是欺他是个瞎子,卖了件店里最贵的。


    “掌柜跟我说,这件显气色。”


    白冤偏开头笑了:“倒是没骗你。”


    他也跟着笑起来:“看着顺眼么?”


    白冤从头到脚打量他,评价道:“顺眼,就是招摇了点儿。”


    他当然知道这一身有多招摇。


    “我去拿杯子。”周雅人拎着汾清步入房内,摸过桌上两只小巧的茶杯,倾壶斟满。


    白冤回身过去,端起酒落座,她先凑到鼻尖嗅了嗅,丝毫没跟周雅人客气,仰头饮尽,和她在芮城花楼里喝的一模一样:“是这个味儿。”


    周雅人曾在白冤嘴里尝过,记得那个酒气,所以下酒窖一坛坛亲自挑的,拎出来的这壶,是和芮城花楼里出自同一批窖藏的汾清,色香味绝不可能有偏差。


    白冤贪杯,周雅人却不胜酒力,他陪着浅酌,只两三杯下肚,酒色便从皮肉中浸透出来,肉眼可见泛了红,更显气色了。


    白冤看尽一窗红霞,目光辗转,就见立在桌前的周雅人,他侧着身,微微垂首斟酒时,天边的红霞仿佛沿着他的耳根染到脖颈。


    真是个妙人啊。


    再配上这袭红衣,实在过于惹眼了。


    周雅人执起酒杯轻啜一口,辛辣的清液滑过咽喉,他弯着眼尾,虽看不见,却也在陪她共度一窗霞光。


    从进门以来,他始终笑着,白冤盯着他笑盈盈的模样,觉得今天的周雅人格外不一样:“你笑什么?”


    周雅人沐着霞光,白皙的长指压着杯沿,他笑着说:“高兴。”


    “高兴什么?”


    “觉得这样就很高兴。”


    这样是挺惬意,白冤笑而未语,伸手抓住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待一壶汾清饮尽,窗景换作沉沉暮色,白冤尚未尽兴,她搁下空酒壶,问周雅人:“还有吗?”


    “没有了。”


    “就这一壶?”


    “嗯。”周雅人应,“说好的一壶,就只买了一壶,现在酒品完了,是不是该品我了?”


    “什么?”白冤猝不及防。


    周雅人直视她:“你还有兴致吗?”


    白冤忍不住笑了,她早该想到的,这人今天确实不一样:“周雅人。”


    “嗯?”


    白冤点破:“有备而来啊。”


    他不止是来送酒的,更是来送人的。


    周雅人不否认:“有兴致吗?”


    她曾卧在芮城花楼的房梁上饮尽六坛汾清未醉,应该当得起千杯不醉,而今区区一壶的酒量,不至于就令她上头。


    可见上头的绝非这壶汾清。


    白冤说:“有。”


    话音刚落,旋起的清风便扬起袖袍和帐幔,缓缓掩上窗扉,彻底挡住了暮色。


    周雅人卸下腰间律管,轻轻搁置在桌案上。


    白冤盯着那支律管没有动,直到灼热的呼吸扑过来……


    酒气在唇齿间纠缠,轻易就能让人意乱情迷,他情难自控地搂紧那截细窄的腰身,几乎沉湎。


    白冤没留神,撑住桌案的手不小心摁倒杯盏,杯底的残酒沾湿了指尖。


    后腰抵在桌沿边,有些硌,白冤尚未说什么,温热地手掌便抚到腰后,周雅人吻她嘴角:“不舒服?”又说,“去榻上吧。”


    白冤没拒绝,他知道白冤不会拒绝。


    周雅人打定主意,来跟白冤好一场,不算成亲,但是洞房,起码他当作洞房,周雅人私心重,才特意着了这身喜服,踏着黄昏吉时而来。


    世人重礼,无论天潢贵胄,平民百姓,婚丧嫁娶皆重礼。


    而昏礼,要在昏时进行。


    他没有求娶,他何德何能与之相配,于是没将这份私心宣之于口。


    白冤能明白他的心意吗?


    他希望白冤能明白。


    这世上,美人百态千姿,他从来无动于衷,后来薰目为瞽,便是再不入眼。


    周雅人还以为自己会就此断情绝爱了,没想到,他排斥芮城头牌靠近,却计较白冤说他没滋味儿,于是他想打动白冤,那一刻,这一刻。


    当白冤的手下意识巡到他腰间,正欲拽腰带的瞬间,又蓦地顿住了。


    周雅人笑了笑,引颈过去吻她:“脱吧。”


    本来想扒他衣服的白冤闻言,反倒踟蹰起来,周雅人给她的印象历来含蓄、内敛、温文尔雅、有礼有度,性子虽然没怎么变,但是,白冤奇了怪了:“怎么突然主动成这样?”


    “我就是,”周雅人为此给出了个非常合理的回答,“放得开了。”


    白冤被他这句“放得开”逗乐了,周雅人盯着她笑,是副很开心的样子。然后他够着白冤的腕子伸到腰间,引她拽那根腰带。


    白冤没有拽,她慢慢收了笑意:“雅人。”她问,“是不是想报答我?”


    周雅人怔住了。


    白冤不笑了,脸上的神情认真了几分:“我知道,世人还恩,若是无以为报,就会选择以身相许,但是雅人,我不吃这一套。”白冤半倚靠在床头,闲玩似的,捏了捏周雅人一根修长的指头,然后跟他说,“不用你这样回报。”


    周雅人沉默须臾,随即翻过身,躺到白冤身侧,他满心热枕忽然冷却下来:“你可能误会了,我从来没有想过用这种方式报答谁。”恩是恩,情是情,他分得绝对比白冤清楚,周雅人说,“我以为你对我挺感兴趣,起码比较喜欢我这张脸吧。”


    白冤盯着他这张脸,没说话,心里确实是喜欢的。


    “不是报答,就是男欢女爱那点事,别想太多。”周雅人说,“反正酒品了,我也在你床上了,机会难得,还是别错过了吧,你考虑一下。”


    周雅人一边耐心地等她做决定,一边又不大耐心地催促:“何长老跟林木晚点就该回来了……”


    偏房有个唐媛不打紧,但是习武修道之人的警觉性非比寻常。


    这暗示不言而喻,索性白冤没再耽搁,她不想扫兴,也做不来欲迎还拒那一套,坦率地捏着周雅人下颌亲过去。


    周雅人没有不迎合的道理,他扬起下巴,一只手扣住白冤后脑勺,得逞地张口,舌头长驱直入撬开齿贝。


    白冤先伸手,周雅人帮了她一把,喜服前襟就被挑开了,缓缓从肩头褪下去,料子丝滑的,顺着床沿滑落到地上,无人在意。


    夜幕微凉,周雅人下意识绷紧身体,绷出一片劲瘦薄削的背肌。


    他压住白冤,呼吸在亲吻中变得越发急促,彼此都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周雅人去解她衣带,白冤没有反对,一切就顺理成章起来。


    可能是紧张吧,从来不近女色的周雅人生平头一遭,倒不是特意戒色禁欲,只是对于他而言,有情才会生欲。周雅人清心寡欲这些年,差点以为自己是个多么无欲无求的正人君子,临到这一刻,欲/念野火似的在这方床榻间烧起来,周雅人才明白,他并不比别人清高到哪去。


    他吻白冤耳扣,含住那枚精巧的耳垂吮。


    太腻歪了,白冤很难习惯,她偏过头,却没能避开。周雅人顺着颈侧吮下去,原本那片没有血色的皮肤泛起斑斑点点的红晕。


    滚烫的手掌攥在她腰侧,使了几分力气,白冤正觉难耐,周雅人突然俯身抬头,定定望着她。


    白冤不明就里:“怎么?”


    “你这里,”周雅人指腹按住她侧腰某个点,“怎么会有块印记?”


    白冤忽而定住,她实在……色/欲熏心,居然忘了这一茬。


    “新月状的。”周雅人说,跟他身上那枚新月印记一模一样,同样烙在腰侧的位置。


    白冤不甚在意地“嗯”一声,抬手扣住他下巴,将人捞上来亲。


    “白冤……”周雅人被封住口,只能在间隙含糊地吐出几个字音,“你……怎么……”


    “啰嗦。”白冤嫌他话多,另一只手从他紧实的腹肌滑…………


    (这中间的内容实在没办法过审核,锁了几天,码字员只能挥泪删掉四千字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


    初次开荤,感觉实在太好,身心上的欢愉过分强烈,他也没想到会一沾就上瘾。


    不是没得到满足,他刚才很满足,但仍感到意犹未尽,想一而再再而三。


    那只手在白冤腰间流连忘返,这么好的气氛,他不想提那些扫兴的事,便低下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吻着唇边那片过分苍白的肩颈。


    白冤可能乏了,周雅人见她闭着眼,突然心血来潮,扯下那根束发的红色绸带,往白冤纤细的手腕上系。


    被热烫的身子紧贴着,白冤有些疲懒,自顾闭目养了会儿神,由他温存了会儿。此时她掀开眼皮,盯着手腕上的绸带:“绑这个做什么?”


    周雅人嘴角含笑,再自然不过地说:“今日就当我许给你了,留个信物,算作见证。”


    白冤闻言笑起来,她抬起手腕:“一根发带?”


    “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你别嫌弃。”


    嫌弃自是不会,白冤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周雅人接着说:“我知道我身负刑劫,又是戴罪之身,不是什么良人。”


    白冤顺着话茬说:“嗯,我这满身冤魂,冥讼压身,也不是什么良配。”


    白冤问:“所以呢,还要留这个信物吗?”


    周雅人忽然难受起来。


    她又不傻,白冤说:“你今天穿这身喜服回来,我就明白。”


    “你明白什么?”


    “你这人比较传统守礼,做这种事,肯定想要名正言顺的。”白冤语带玩笑,“反正我身边也没别的人,倒是可以给你这个名分。”


    周雅人被她三两句话哄笑了,并且开始蹬鼻子上脸:“这个名分会一直给我吗?”


    “嗯?怎么个意思?”白冤听出他话里有话,“说来我听听。”


    周雅人便道:“如果我像贺砚观澜一样,”他没说死了这个词,他说不出口,“换了姓名和身份,你这个名分也能一直留给我吗?”


    周雅人看似平静,心里却涌起难言的酸楚:“你可不可以,不要有别人。”


    白冤无声望着他,企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些端倪。


    在周雅人的期待中,白冤故作姿态:“看情况吧。”


    周雅人很不满意,他心里憋着股不舒服的劲儿,凑过去咬了口白冤颈侧的嫩肉。


    “不是,你这新添的什么毛病。”


    周雅人咬完又会惯性舔一口,然后抵在颈窝处开口:“本来我还想把下一世,下下一世……生生世世都许给你。”


    白冤听完,没来得及高兴,就隐隐生出了疑虑,几番话到嘴边,没说出像样的承诺来:“你这辈子都没活到头,就开始操心下辈子了?”


    “你不答应吗?”周雅人抬起头来,很会抓重点地问她,语气里有点质问的意思,“你要找别人?”


    “找什么别人,哪来的别人。”压根儿没有的事情,怎么就能化成矛头往她身上戳了,难道这是什么男女之间无事也要生非的情趣吗?比如要闹一闹别扭来调剂调剂的那种情趣?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白冤笑了:“找事儿是吧?”


    周雅人的确有点找事儿的倾向:“你不答应,不就是有别的心思。”


    “我能有什么别的心思?”


    “你说什么心思,都说旧不如新,我就是那个旧人。”


    白冤忍不住乐:“你还来劲了。”


    周雅人扯过她手腕,把绸带的活结打成死结。


    白冤瞧着挺有意思,她无心道:“这种一扯就断了,不如那根绑着你我的枷锁结实。”


    闻言,周雅人手上一顿,继而若无其事道:“不一样,这是红线,绑姻缘的,就是要让你记住,你已经有人了,你和我定了终身。”


    还有一席话他闷在肚子里,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这辈子,我可能只有这点福气了。


    周雅人突然前所未有的难受起来,鼻腔里阵阵发酸,酸得眼眶发涩,然后他听见白冤说:“记住了。”


    周雅人立刻掩饰着抵住白冤侧脸,尽力不让她察觉。


    白冤还是觉出了异样,她往后挪了挪,抬手掰起周雅人的脸,盯着他通红的眼眶问:“怎么了?”


    “没怎么,”周雅人躲不过去,于是红着眼睛笑了,“只是高兴。”


    他刚才也说高兴。


    白冤端详他片刻,心里明白,这一次又一次,他受了很多很多苦,难得有几桩高兴的事。


    看得出来,高兴也不是全然高兴的。


    有人笑着哭,有人哭着笑,周雅人是哪一种呢?


    白冤忽然生出几分心疼:“雅人……”


    “嗯?”


    白冤说:“不会有别人的。”


    周雅人真心笑起来:“说好了。”


    “嗯。”


    “下一次要来找我。”


    “说太早……”


    “你答不答应?”


    “答应。”


    周雅人总算心满意足,他吻了吻白冤嘴角,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白冤被秋决刀重伤后精力一直不足,形体维持不了太久,周雅人差不多摸清了这种规律,待到子夜,他拉开房门,带着报死伞迈出来。


    周雅人重新换回了那身旧衣,敲门将已经睡下的何长老跟林木叫起了床。


    林木迷迷瞪瞪的,眼皮子都睁不开,就听打搅他好梦的人郑重其事开了口,说什么有个不情之请。


    林木困得不行,含糊道:“什么不情之请啊?”


    “我需要拜托你的师门帮个忙。”


    林木努力想撑开眼皮,奈何眼皮似有千斤重,他费劲巴拉才只能撑出一条缝:“帮什么忙?”


    “想请太行道帮我护她周全。”周雅人将报死伞交到林木手中,“此去太行已经不算远了,拜托小友连夜启程,将报死伞带回师门。”


    一瞬间,昏昏欲睡的林木猛地惊醒,他一脸呆愣的望了望听风知,又低下头,一脸呆愣的看了看横在双手间的报死伞,一猛子打了个挺,瞬间清醒:“什么?!”


    “我我……走……我……回……我师门……”林木简直语无伦次,听风知刚才是不是让他带着报死伞回太行?


    周雅人再度交托了一遍。


    林木本来傻乎乎的,一下子着急起来:“不是,为什么呀?那笑面人找来了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之后,很快就会找过来,所以麻烦你今晚就走,带着报死伞回太行山。”


    “今晚?我自己吗?可是师兄他们还没回来,我得……”


    “放心,我已经让那位唐兄去陕州告诉流云了,之后他们自会回去,今晚就你跟何长老先走。”


    林木终于发现事情不对劲,听风知怎么好像都安排好了:“那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太行吗?”


    林木脑子懵了,他完全没想到,如果周雅人要一起去太行道的话,就不会把报死伞交到他手上了。


    周雅人说:“我不去。”


    林木急道:“那你要去哪儿?”


    周雅人没编别的理由:“我那个朋友在陕州。”


    林木当然知道他那个朋友是谁:“陆捕头?”


    “对。”


    “他和痋师都在陕州?”


    “对。”


    “你这是要一个人去?”林木怎么可能放心,而且陕州除了痋师,还有那该死的笑面,听风知这一去不是送死么,“不行,你伤还没好,走路都不利索。”


    “也不是一个人,流云他们都在陕州。”


    “可是……”在有什么用,师兄他们几个加起来都不是笑面人对手。


    周雅人去意已决:“只是这一路,白冤就拜托你和长老照拂了。”《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