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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来收胎 我得偿所愿,只是福薄。……


    这天夜里, 平陆的晚风刮到了陕州,推着河浪冲向石岸。风过之处,掀起万条柳丝,草木簌簌, 拂扫尘埃。


    沿途林影绰绰, 拥簇着一抹青衫孤影决然而去。


    此一去, 是生是死不得而知, 但他相信,天地有盛意, 山水总相逢。


    因此周雅人不告而别, 未言别离,还望他心惜之人, 往后珍重,勿念勿怪。


    瞽师擅以风音寄言, 他便留下一道风音寄于此番天地,愿他的情意与这不朽的天地一样,千年万年, 长长久久地保留下去。


    如果我死了, 如果我忘了,就让这一程清风记得我与我爱慕之人,曾有一段情。


    他对清风说:我得偿所愿, 只是福薄。


    这一世情深缘浅, 而山高水长, 怕是无缘携手共赴。周雅人扬手“立象”,风中忽然凝出白冤的身影,冷冷清清的,与他并肩同行。


    他对立象中的白冤说:再陪我一程, 可能是最后一程。


    三皇无文,结绳以治,瞽宗托风记言,自五帝始有书契,即便后来有了文字书契替代记载,也总有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之时,于是圣人“立象”以尽意。


    周雅人“立象”尽意,因为千言万言,沉在肺腑之中,都诉不尽他的情意。纵有千言万言,也不及与之比肩,他贪图白冤相伴,如此这般,就不像他形单影只一个人走。


    他自给自足地伸出手,做出携手而行的样子来,走着走着,好像就没有那么孤单寂寞了。


    如果可以这样走到地老天荒该有多好,周雅人盯着“立象”中的白冤想,原来他也渴望天长地久。


    世人不得知,就让明月清风做个见证。


    此后这世上,怕是再无周雅人。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则鸣。水之无声,风荡则鸣。


    周雅人手中律管一转,嫩绿的柳条拂过肩头,他诉不尽千愁万绪,只好托遗响于悲风。


    此一生,他在乎的人不多,陆秉算作一个,值得他赴汤蹈火。


    周雅人一意孤行,尽管抱憾,幸而白冤答应过他,下一次会来找他。


    只要不将他锉骨扬灰……周雅人自然想过这一层,所以让唐媛的兄长给流云捎了话,托他为自己收尸。


    ……


    此刻杨家小儿命在旦夕,李流云正跟几个同门在捕蛇人的带领下,找到一处隐秘幽深的洞穴。


    洞口不大,里头黑黢黢望不到头,几人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交流后,打算深入查探。


    洞道向下倾斜,低矮窄小,仅容一人低头弯腰勉强通行。


    里头实在太局促,连钊没办法抬头,稍不注意磕到后脑勺,他说:“这里莫不是墓道吧?”


    “也有可能,”捕蛇人说,“蛇虫鼠蚁,通常会在墓穴内栖身。”


    几名少年修士连京观都亲身探过了,没有什么墓穴还能让他们畏惧。


    尽管身体伏底,但洞道太过逼仄,粗糙的土壁仍会时不时擦到胳膊后背。


    捕蛇人跪伏在地,膝行间,隐隐嗅到了“蛇息”。对于几名少年而言,这股味道带着腥臭,自然不好闻。


    越往深处,狭道越低越窄,迫使几人只能用手肘爬行,得亏他们身形偏瘦,但凡胖点,都有可能卡在甬道里。几名少年不免担心,若是在这种情形下遇到毒蛇出没,手脚难以施展,可不方便对付。


    幸而没遇到什么意外,也没有预防掘墓的机关,让他们顺利通过了这段狭道。


    里头逐渐宽阔起来,甚至可以直立而行,就听脚下一声脆响,李流云踩扁了什么东西。


    捕蛇人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借着微光俯身察看,是坨深绿发黑的东西,捕蛇人告诉他们:“这是蛇粪,干燥后就比较脆硬。”


    连钊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取笑他:“流云你踩到蛇粪了。”


    李流云:“……”


    如此看来,这里头的确有蛇栖身。


    从来没见过蛇粪的闻翼好奇道:“不是,这蛇粪这么大一坨?”


    捕蛇人观察分析:“据粪便的粗细可以判断,这条蛇绝对不小,怕是条巨蟒。”


    于和气:“巨蟒?”


    捕蛇人点头。


    闻翼:“多大的巨蟒?”


    捕蛇人根据经验判断:“少说得有腰那么粗吧,没个两三丈怕是打不住,我从来没见过这山里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巨蟒。”


    少年几个全都震惊了。


    连钊吃惊道:“两三丈长?!”


    于和气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腰围:“这么粗?!”


    捕蛇人说:“要真是条巨蟒,又处于孕期的话,绝对非常危险,随随便便就能绞死人。”


    虽然他知道这几位小道长有些本领,但还是有必要出言提醒,这种处于孕期的大型巨蟒极度危险,免得他们莽撞抑或掉以轻心。


    闻翼他们心里已经打起了鼓。


    得亏有这位经验老到的捕蛇人在,既帮他们找孕蛇,也能根据痕迹判断即将面对的是条什么蛇,起码心里有个底,李流云道:“赶紧找吧,别误了时辰。”


    “对对,”连钊问,“听风知让我们几更过去接应来着?”


    李流云:“三更。”


    听风知让人来传话,并没有说得很清楚,只粗略交代了几件事情,最后一件说的是若他有何不测,还望小友在保证自身性命无忧的情况下,替他收个尸。


    李流云怀疑过他们在平陆的藏身之地被徐章房发现了,但是听风知再三叮嘱他们留在陕州,继续帮杨家收胎。


    当时闻翼听完很是不解:“听风知这是要干什么?”


    李流云并非毫无头绪,他隐隐有几分猜测,听风知怕是准备以身犯险:“按他说的做吧。”


    于和气一连四问:“他让我们三更去这里接应?接应谁?有谁在陕州吗?还是听风知准备过来?”


    李流云摇头,并不多言:“到时候就知道了。”


    未免引起那帮暗中窥视的人怀疑,他们一直带着捕蛇人漫山遍野寻找孕蛇,继而才找到此地。攸关孩童性命,他们一直尽心尽力,并非只做表面功夫而已。


    李流云几人沿着长长的地道走了许久,沿途发现过一些腐烂发臭的死鼠枯植,并且伴随蛇类频繁活动的痕迹。


    捕蛇人鼻子灵,嗅到蛇腥气渐渐变得浓重起来,即便几位不熟悉“蛇息”的少年也能明辨这股气味。


    地道蜿蜒,约莫拐了几个弯,他们终于毫无阻碍地来到尽头。


    面前显然是一堵石门。


    凭李流云的机智聪明,大能所布的奇门遁甲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堵再普通不过的石门,一按墙上的机关,这道门便缓缓打开。


    在厚重的沉闷声响里,一股阴冷潮湿的腥风渗出,并夹杂着陈旧的异味扑面而来。


    几名少年做足防备,突袭的危险并未发生。


    火折子燃起的微光照进黑暗,脚下有石砌的斜坡,周遭石壁粗粝,湿漉漉地生着苔藓。


    几名少年谨慎地迈进去,脚底湿滑,不远处有一大摊积水,应该是渗漏进来的雨水。


    就见积水边盘着条静止不动的巨蟒,蟒身呈黄绿交杂的花纹,后三分之二段处却异常膨大起来,鼓囊着,下腹鳞片炸开,将蟒纹撑变了形。


    真是条怀孕的雌蟒,而且跟捕蛇人刚才判断的一样,巨蟒甚至比少年的腰更加粗壮,虽然盘踞着,长度却不容小觑,两三丈必然是不止的。


    “天……”于和气压着惊叹。


    于和气咽了口唾沫,生怕惊动了巨蟒:“这玩意儿要怎么搞?”


    “它睡着了吗?”连钊疑惑,“怎么没反应?”


    刚才石门打开的动静可不小。


    几人谁也没有贸然靠近,蟒头朝着另一方,看不见情况。


    一般情况下,蟒蛇即便处于休眠警觉性也极高。


    捕蛇人在岩壁边发现两个箩筐,筐里装了七八只鸡和三五只兔子,俨然是给这条巨蟒备下的口粮。


    捕蛇人立刻心里有了数,他指着箩筐低声说:“有人投喂它。”


    少年几人转头看向箩筐里的家禽。


    捕蛇人说:“这条巨蟒应该是人豢养在这儿的。”石门时常开合,巨蟒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才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正当此刻,巨蟒无声无息抬起头,蟒身缓缓拖长,悄然凑到了几个不速之客的身后。


    待他们点完笼子里的口粮,再回头时,就与巨大的蟒头近距离相了个面,少年们眼珠子差点吓脱眶。


    “啊!”


    某位受不住惊吓大叫一声,洞内立刻响起拔剑的声音。


    可能是剑响的瞬间刺激了它,感受到危险的蟒头一猛子张开巨口撞过来,将还未完全拔出长剑的闻翼撞飞出去。


    若不是李流云和连钊反应够快,也免不了遭庞大的蟒身撞飞。


    捕蛇人敏捷地在窜起的蛇腹下一矮身,就地滚过去,踩进荡起的积水中。


    蟒蛇一个扫尾,炸起一串水花,卷着于和气朝李流云甩砸出去,阻了李流云的攻袭。


    连钊纵身一跃,一脚飞旋踢将咬过来的蛇头踢歪,长剑横扫间,巨蟒蓦地滑出石门,扬起的尾巴尖如同长鞭,差点抽到连钊脸上。


    闻言低吼:“它要跑!”


    几名少年提剑就追。


    地道狭窄,容不下两人并行,巨蟒即便拖着沉重膨大的身躯,蛇行速度也非寻常。


    李流云乘胜追击,就见巨蟒长躯蜿蜒,庞大的躯体碾过地面,在洞道之处拐了弯。


    这个弯道不是他们寻来的山道!


    李流云手里的长剑朝蛇头钉出去,巨蟒倏地朝一侧昂首,避开刺来的长剑,腹鳞贴着岩壁丝滑地溜过去。


    李流云疾步追至,情急中一把抓住蛇尾,奈何尾巴尖太滑,根本攥不住,反倒捏了一手黏腻。


    待穷追至拐角,突然腥盆大口朝他的面门吞咬而来!


    李流云面色一凛,却不慌乱,自下而上一拳打在蟒蛇下颚。


    砰的一声,蛇头狠狠砸向岩壁。


    撞击的巨大震荡和闷响惊醒了睡梦中人,陈莺骤然睁开眼,腾地起身下地,一把拽开房门:“阿聪!”


    铁面人阿聪也在听见撞击的同一时刻现身。


    陈莺沉着脸:“青芒出事了。”


    她话音刚落,突然一声炸响,旁侧的木门骤然四分五裂,一条巨蟒腾地撞出来,嘶吼着窜上半空!


    陈莺脸色一变:“青芒!”


    紧接着,她就看见青芒身后,从自家地窖里走出来一个少年,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地窖里有一条通往后山的地道,专门留给青芒出去活动的,这几个太行道的臭小子,明显是摸着那条道儿爬进来的。


    陈莺镇定开口:“干什么来的?”


    李流云手持长剑,从撞毁的偏门步出来,与痋师四目相对:“自然是来收胎。”


    第142章 他来了 他肯定一直在找你,一直一直在……


    “哈?”陈莺笑出声, 居然真让这群小子找上了门,真是让她刮目相看啊,陈莺明知故问,“收什么胎?”


    “蛇胎, ”李流云看着盘踞在陈莺身边的巨蟒, “这孽畜索了杨家孩童的魂魄, 我们来收。”


    青芒将陈莺圈在其中, 俯下蛇头,虚虚地蹭了蹭饲主。


    “哦?”陈莺轻抚蟒首, 不疾不徐地, 勾着嘴角,“那得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李流云眼底一沉, 提剑刺向被巨蟒环绕的陈莺。


    陈莺面不改色,盯着少年凌厉的身形和剑气, 不退不避。


    一旁的铁面人骤然拔刀,快如疾电地挡在陈莺面前,悍然架住了李流云的剑。


    刀剑相击, 利刃这一刻抵死摩擦, 迸溅出阵阵火星。


    陈莺阴冷下令:“杀了他们!”


    长剑压制住刀锋,刀锋便自李流云肋下反撩其咽喉,后者猛力沉腕, 剑脊狠碾刀背, 擦出令人牙酸的金石之声, 震得彼此手臂发麻。


    李流云方才隐约觉得那女人有几分眼熟,一时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直到这铁面人突然杀出来,他才猛地想起印在画像上的面孔。


    李流云蓦地回头:“痋师!”


    “什么?!”其余三名少年意外又吃惊, 瞬间便认出这两人。万万没料到这一路苦苦追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再一寻思,竟又是这痋师养蛇索魂,简直无恶不作!


    只见巨蟒环绕中的陈莺挑了下眉。


    那副挑衅又很得意的样子,简直太轻狂太欠抽了,看得几名少年怒火中烧。


    霎时,铁面人紧握的刀柄在这波震颤中顺势脱手,飞旋着插向李流云肚腹。


    李流云疾速腾挪,未伤毫发,那把飞旋一周的刀柄回握至铁面人手里。


    仅仅几招,李流云就能判断对手深浅,此人刀法练得炉火纯青,强悍刚猛之余,又如毒蛇般刁钻。


    须臾间,刀光剑影倏分倏合,一招一式,刀锋都好似毒蛇般咬住他剑刃,一时间,竟让李流云难以摆脱。


    怒火中烧的连钊和闻翼,纷纷朝陈莺和巨蟒攻去。


    铿——


    铁面人甩出一把系着铁链的匕首绞缠住二人长剑,他用力一拽,两柄剑被迫绑紧,而那把缀在铁链末端的匕首飞刀般绕着双剑旋转,直接缴获了连钊闻翼的剑,反杀向李流云。


    无法,倘若二人执意不肯撒手,那柄飞旋的匕首必然连骨带肉,绞断他们执剑的手。


    千钧一发之际,于和气飞跃而起,替李流云挡开了那柄反杀的双剑。


    与此同时,陈莺拍拍青芒的头,漫不经心开了口:“白白送上门的口粮,今日正好给你加顿餐。去吧,咬死一个算一个。”


    巨蟒倏然窜起,咬向两名手无寸铁的少年!


    一时间,院内人蛇缠斗,刀光剑影,匕首没长眼地到处飞转,无不惊险,只有陈莺气定神闲。


    这场面看似混乱,然而那把乱飞的匕首屡次从陈莺身侧头顶掠过,都未伤其分毫。


    躲在暗处的秦三早已听见这番动静,她囫囵爬到窗檐下,瞪大双目往外看,近乎激动到发起抖来。


    终于……终于有人来杀这个女人了吗?!她作恶多端,杀人如麻,是该有人来要她的命!


    秦三死死抠着木框,指甲盖用力到白发,她心里几乎在嘶吼:杀了她!一定要杀了她!


    只有这个毒妇和铁面人死了,她和陆捕头才能逃出生天!


    院中打得热火朝天,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匕首在铁链的牵引中横扫绞杀,令人防不胜防,接连割伤了闻翼、连钊、于和气的胳膊腿。


    李流云剑气如虹,屡屡擦着铁面人惊险扫过,后者反应速度远超常人,敏捷的动作仅仅只是他一个眨眼,铁面人已经瞬移到身后,举着长刀朝头顶斩下!


    李流云抬剑格挡,肩膀被重刀压得往下一沉。李流云蓄势发力,架着刚猛的力道反击,仅仅只是挑破铁面人的一小片袖管。


    李流云想不到铁面人对付起来这么棘手,百招下来非但讨不到便宜,反而处处被刀锋压制。他脱不开身,眼见巨蟒一头撞翻闻翼,尖齿堪比利器,咬向连钊!


    李流云剑势猛转,飞身直刺巨蟒,未等这一剑扎进巨蟒喉头,甩荡而来的刀链骤然锁住李流云剑身,腾地一下拉得笔直,使其再难寸进。


    千钧一发之际,是于和气横剑卡住森寒蟒齿,头皮发炸的连钊才得以从这孽畜的尖牙下退开。


    接着蟒尾横扫,院中大石便朝连钊飞砸而去,倒地的闻翼一拍身下地面跃起,狠狠踢偏大石,直砸向作壁上观的痋师。


    陈莺往旁挪让半步避开了,只是一双记仇的目光在闻翼脸上多停留了片息,她怪罪起来:“杀几个臭小子而已,要浪费多少时间?!”


    铁面人闻言,手腕急转,刀锋绞住剑身直抵李流云咽喉!


    李流云一个倒仰,刀锋堪堪贴着他的鼻尖横劈而过。


    铁面人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系着锁链的匕首嗖的一声射出,寒芒贴地窜出去,在青砖地上擦出刺耳锐响,直取闻翼脚踝!


    “小心。”于和气出声提醒。


    闻翼连连急退。


    李流云旋即翻身,踹向铁面人控制刀链的手腕。


    手腕被踢歪,铁面人就势一抖腕,不急也不慌,长链随之变换轨迹,匕首反杀回卷,直接扎进闻翼侧腰!


    “闻翼!”连钊语调都变了。


    铁链绷拉,匕首抽出。


    闻翼蓦地按住腰侧伤口,压不住鲜血顺着指缝溢出来。


    李流云眼皮跳了一下,错开咬住他的刀锋去斩铁链!


    随着两相大开大合的交战,匕首在空中乱飞乱杀,连钊目不暇接,刚避开飞刀,就被蟒身绞缠住!


    蟒身粗壮无比,被它缠紧胸腹的刹那,身体根本无法动弹,随着蟒身紧锁,连钊听见肋骨不堪重负地喀嚓声,只觉内脏都挤缩成了一团,咚咚心跳都好似砸在肋条上。


    咔嚓!


    一阵剧痛自肋下传来,他想痛叫,喉咙里漫上一股腥甜。


    他倒不上来气了,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


    这是一条数百斤巨蟒的残酷绞杀,但凡被缠住,便会被绞杀至死。


    “连钊!”


    于和气与闻翼同步冲向巨蟒,根本顾不及身后危机,飞刀划开了闻翼后背血肉,深可见骨!


    继而甩链绞颈,如荆藤勒住于和气脖子,猛地收紧了,于和气下意识抬手,想去拽锁喉的铁链,然而他顾不上,因为缀在尾端的匕首刀尖直直扎向他瞳孔!


    于和气瞠目,仓惶间一把攥住匕首,锋利的刀刃割开掌心,没等他感觉到疼,套住脖颈的锁链爆出一股窒息的大力,将他整个人向后拖拽。于和气后背砸倒在地,被拖行间,颈骨差点被勒断。


    这一刻,向来沉着冷静的李流云再也稳不住心神,他虎口崩裂了,热血浸了满手,顺着剑柄淌下去!


    他骤然转身,妄图去救于和气,不料长刀架在颈前,李流云拧身侧闪,刀刃抹着他的脖子划过去,将半圈脖颈抹出道殷红血线!


    哪怕再进半寸,他的喉管就会被刀刃割开!


    暗处窥视的秦三万分惊恐地捂住嘴,身体抑制不住发起抖来。这几个人根本打不过阿聪,甚至还会被阿聪杀掉。


    怎么办?


    怎么办?!


    就在此刻,她看见一个人突然从撞坏的偏门里冲出来,朝半空抛出一个簌簌掉粉的布包。


    此人正是藏在屋内,未曾贸然现身的捕蛇人,他朝院中唯一还能行动自如的闻翼大喊:“这是蛇粉!”


    捕蛇人随身携带的,除了解毒治疗的伤药,就是雄黄之类用来对付蛇虫的药粉。


    闻翼瞬间领会其意,腾跃而起,企图将那包蛇粉投入巨蟒口中。


    陈莺没料到自家房里居然还猫着个人,但也已经无暇他顾,因为她闻到空气中散出来的雄黄味儿,于是飞身一捞,先一步将药包抢夺过来。


    闻翼抓了个空,随即腰上一阵剧痛。


    陈莺一脚踹在他的腰伤处,扬声大喊:“青芒!”


    原本绞缠着连钊的巨蟒腾地松开他窜起,张开血盆大口,去接饲主投来的大活人!


    陈莺说:“吃了他。”


    闻翼天旋地转之际,血盆大口兜头罩下,他刚闻到一股浓腥无比的酸臭,便觉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巨蟒一口生吞了他!


    “闻翼!”李流云没来得及搭救,因为他不顾后背转身的刹那,铁面人蓦地一刀捅进他肩胛!


    被铁链绞得脸色紫胀的于和气目眦欲裂,勒紧的气管再也发不出半点声息。


    连钊趴在蛇腹下,双目充血,青筋暴突,他拼命想要爬起来,却只能在原地挣扎到口吐鲜血:“闻翼……”


    忽而“轰”的一声,一阵疾风粗暴地撞开院门,掀到每个人身上。


    众人回过头,就见一把无形的利刃辟地而来,将地面犁出数丈长的沟壑!


    李流云瞠目,是风刃!


    风刃辟地,所过之处砖石碎裂,裂隙如蜈蚣向前爆蹿,沿路斩断了勒住于和气的铁链,直抵铁面人所在。


    铁面人连连急退,纵身掠闪,才避开了这道破空而来的风刃。


    这一刻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听风知来了!


    只见周雅人青衫一袭,踏风而来。


    生死关头,终于得以呼吸的于和气差点哭出来,然后一口气呛进嗓子眼儿,呛得他涕泪横流。


    “听风知……”连钊忍着肺腑中的剧痛,望着那个迎面而来的人开口,“闻翼被巨蟒吞了!”


    周雅人半步未歇,御风卷入,顺手捞起斩断连锁的那把匕首。


    陈莺盯着他的举动,猛地反应过来,大喊:“阿聪!”


    阿聪反倒愣了一下。


    “青芒!”她刚喊出口,青芒骤然蹿起数丈高,面对陡然而至的威胁,应激般猛地张口撕咬。


    青芒咬了个空!


    却见周雅人握着匕首跃上蟒背,他看不见,另一只手抚着蛇头滑下去,摁到七寸脊骨时,举起匕首贯力刺入鳞甲缝隙,刀尖卡着巨蟒脊柱略滞半息,周雅人拧刃,破鳞破骨,一直从头划到尾,活生生剖开了四丈巨蟒。


    巨蟒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嘶鸣!


    那把刀使得太利太快,鲜血从剖开的脊背泼溅出来,周雅人微微偏头,颊边只零星溅了几滴血。


    几名少年彻底看呆了。


    陈莺呆愣住,眼睁睁看着相伴数年的青芒血肉摊开,一时间做不出任何反应。


    而被巨蟒吞吃入腹的闻翼躺在剖开的血肉蛇腔中,隐约还在挣扎。


    窗户下的秦三僵愣之后,终于看清了周雅人的脸。


    “是他!”秦三近乎有种窒息的胸闷感,四肢又麻又僵,可能是激动吧,秦三浑身的鲜血都开始沸腾起来,“是他来了!”


    秦三猛地转身,扑向硬榻,一把拽住陆秉的胳膊,她的声音因为情急而隐隐颤抖:“陆捕头,他来了!”


    “谁?”陆秉的声音极度虚弱。


    “你那个朋友,”秦三哽咽了一下,“他来救你了!”而且他好厉害,一刀就劈开了陈莺豢养的那条畜生。


    陆秉难以置信,目光在虚空中有刹那呆滞,然后他转过头来,哑声确认:“雅……雅人?”


    “嗯!”秦三重重点头,“是他。”


    陆秉心慌又无措,一颗心七上八下,兵荒马乱地乱跳。


    雅人来了,真的是雅人来了,可是,雅人怎么就来了呢,这里这么危险……


    “他来救你了。”秦三说,“他肯定一直在找你,一直一直在找你,才会找到这里,终于找到了这里。”——


    作者有话说:友谊万岁!


    第143章 剐了他 “要杀我吗?那你可想好了!”……


    陈莺盯着面前剖开的蟒躯, 那颗暗红的蛇心还在搏动,以及一整腹的蛇卵顺着蛇肠滑到血泊中。


    一瞬间,陈莺目光中的哀怨淬了毒,她向前迈出半步, 踩到蜿蜒流淌的蟒血, 心头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杀意。


    无须多说, 周雅人胆敢杀她宠物, 必须拿命来抵。


    不用等她发话,阿聪已经提刀砍向周雅人。


    刀法快而诡谲, 单刀舞出了双刀相交之势, 残影如剪般绞向周雅人咽喉。


    后者盯着杀至的黑影,面不改色, 周雅人身形倾斜,如风中拂柳, 从凌厉的刀剪下掠过去,展开的折扇平削铁面人:“罔象。”


    “什么?”李流云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满是惊愕地看向铁面人, “他是罔象?”


    打了几百回合, 几名少年完全没有觉察出来对手居然不是人。


    若非周雅人那双盲眼能看得见阴物,恐怕也难分辨。


    阿聪听见对方口中吐出的“罔象”二字,手腕一拧, 寒芒扫过周雅人那双盲眼。后者稍稍偏头, 扇骨架着刀脊撞出去。


    刀脊即可反转, 直切执扇者手腕。折扇“唰”地绽开,强压着刀锋周旋,掀出的劲风化作风刃,无数次擦着铁面人的要害削过去。


    陈莺并未露出半分担忧之色:“阿聪, 剐了他!”


    与此同时,右侧肩胛受伤的李流云换了只手执剑,蓦地刺向立于墙垣下的痋师。


    陈莺矮身,一拔头上发簪扎向李流云肋下。


    发簪浸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哪怕稍稍擦破点皮,就足以让人立即毒发身亡。陈莺盯着撞上来的李流云,只觉这小子胆大包天,敢近痋师的身,简直不知死活。


    幸而发簪只钩破李流云腋下衣袖,未能划伤到皮肉,但是下一刻,簪花中突然射出一只飞虫,扑向李流云面门。


    李流云迅疾后撤,提剑挡开飞虫,正欲斩杀痋师,就闻身后于和气嘶哑大喊:“流云!”


    李流云蓦地回头,却见满地血泊隐隐在颤,表面浮出细密的血沫气泡。


    连钊面前正好有一摊血洼,仿佛里头有活物在蠕动,他从未见过这种反常诡异的现象:“怎么回事?”


    李流云也被这种古怪异变的情形止住了步。


    “青芒本就是我养的痋蟒。”陈莺幽幽开了口,“它身上的每一滴血,可都是虫浆呐。”


    “什么?!”


    少年们脸色陡地变了。


    虽然听不太明白虫浆为何,但他们曾在北屈见识过痋虫的可怕,大致能意会几分意思,反正绝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


    “瞽师下刀太快了,”半声不吭地闯进来,一刀便将她装虫浆的蟒躯彻底“打碎”,陈莺扫了眼与阿聪刀扇相交的周雅人,面色破冷,“害我都没来得及提醒你们。”


    “这可怨不得我啊,”陈莺一脸无辜地撇清关系,“不过也好,下次见到我,可不兴再这么鲁莽了,”她将毒簪插回发髻,“哦不对,你们没有下次了。”


    但听风知之所以剖开巨蟒,完全是因为这只孽畜一口吞吃了闻翼,不然等着它把闻翼活活消化了吗?


    眼见黏稠的鲜血蠕动出异状,似乎要溅到脸上,连钊忍着肺腑间的阵痛,铆足劲撑起身,义无反顾冲向蛇躯:“闻翼。”


    闻翼躺在剖开的腔体上,浑身沾满涎液,又腥又黏,握住他手腕的瞬间甚至会打滑。


    连钊奋力将他拉扯起来,拽着胳膊架到肩上,妄图把人带离这片地带。


    与此同时,蟒躯尸身下血泊沸沸汤汤,血滴飞溅起来,像一条条挣扎而起的血虫。


    李流云剑气而至,蓦地扫开二人身前的血虫,剑身溅了血滴,蠕动着往他剑柄上爬,李流云长剑一荡,血滴震出去。


    无数密密麻麻的血线虫扭动着溅起,如石块投进湖面炸出的水花,四处飞溅,总有一滴两滴溅到身上。


    李流云胳膊溅上的瞬间,血线虫渗透皮肉,正速度惊人地往皮下扩散,好似条条蜿蜒的猩红根须,深深地往血肉中扎根。


    痋术对他们而言实在太诡秘了,李流云不知道放任这种东西在体内蔓延下去会发生什么,痋师歹毒,出自她手的必将致命。


    李流云毫不拖泥带水,连血带肉一并剜下。他绷着下颌,回头去看听风知,方才溅到周雅人脸上的血迹早在血虫初醒前抹去。


    剑气横扫,血溅墙垣,又顺着墙壁歪歪扭扭地滑落。


    就在依稀血滴即将溅进窗户时,秦三猛地拍上窗户,心有余悸地撑着窗框喘息。


    外头太危险了。


    秦三六神无主地担心起来,陈莺阴招太多,论阴毒狡诈,没人抵得过她,秦三忽然担心周雅人也会栽在这里。


    陆秉出声询问:“怎么了?”


    外头的一切全都太危险,秦三不敢告诉他。


    陆秉听着窗外激烈的打斗声,也知道情形凶险万分,他努力抬起脖子,妄图把自己从这方硬榻上撑起来,但他没有办法,陆秉身不由己:“你扶,扶我过去。”


    “阿聪不好对付。”秦三知道阿聪功夫极好,但从来不知好到这个地步,怪不得这么多年陈莺害人无数却依旧安然无恙。因为阿聪是她手里的一把快刀,再加上她养的那些恶心的痋虫,恐怕天下间,能对付她的根本没几个。


    快刀从周雅人胸口斜拉至上,将将抵着他下颚抽出,周雅人仰头,一脚踹中铁面人胸腹。


    并非血肉撑起的躯体,胸腹被踢得凹陷下去。


    阿聪狠狠砸在蛇躯边,并帮连钊挡下一波窜起的血线虫。血线虫无孔不入地渗进衣料钻入皮下,然而他的皮下没有血肉。


    风刃紧跟着扎下来,阿聪旋身而起,劈刀斩向周雅人,刀势披靡,狠厉异常。


    周雅人奋力掀动扇面,疾风骤起,将院中树叶一撸到底。周雅人一翻扇面,青衫被劲风撕扯地猎猎作响,满院叶刃撕裂空气,如箭镞激射,切着四溅的血线钉进树干、砖隙或泥土……


    于和气一低头,就见数片叶刃扎在脚跟前,绿叶上抖落着斑斑血丝——那不是血丝,是差点攀上他小腿的血线虫。


    陈莺连退带躲,还是被两片叶刃割伤了脸颊,她抬手一抹,盯着指尖的血痕沉了脸。


    “砰”的一声。


    陈莺抬眼,就见阿聪整个人狠狠砸在门墙上,她气恼道:“你不是要手刃仇人吗,而今他就在眼前,别说你打不过他!”


    周雅人蹙眉,不明白陈莺此话何意?


    仇人?指的是他?因为他刚杀了巨蟒?还是之前在河冢结下的梁子?毕竟他当时在河冢杀了几只罔象。


    但都无所谓,时间紧迫,他跟这些披着人皮的罔象没什么可细究的,杀便杀了。


    痋师在北屈放血蛭,就是为了让罔象披着人骨皮衣混迹于世,像这个阿聪一样,以便陪她四处作孽。


    罔象和痋师,绝不能容于世,都该杀,何况她们还对陆秉全家下毒手。


    周雅人蓄风力为刀,猛地劈向檐下的痋师。


    阿聪足下快如疾电,伸胳膊一揽,安然无恙地将陈莺带到一旁,他刚要回身,第二记风刃朝着后脑劈来。


    阿聪纵身一跃,风刃堪堪从肩头斜劈而过,将身后的青石地砖切出一道深壑。


    阿聪反手拼刀,就听虚空中折扇倏开倏合。


    锵锵锵之音不绝于耳。


    用以抵挡风刃的刀锋缺了口,横挡身前的刀脊几乎割进胸口。


    陈莺眼看阿聪渐渐处于下风,转身便跑,谁知一道风刃破空杀到身前,阻了她去路,陈莺盯着面前的刀痕,立刻调转方向……


    阿聪刀锋贴地斜扫,铲起蟒血泼洒向周雅人。


    黏稠的血虫抛洒在半空,像万千根相连缠绕的红色丝线。周雅人揽狂风卷扫回去,兜头泼到阿聪身上,那张铁面瞬间猩红一片。


    数十道风刃来势汹汹,阿聪仓促抵御,横挡的长刀在胸前斩断,他整个人震飞出去,后背砸在屋脊的角檐,支撑他的脊骨咔嚓断了。


    这是一把不属于他的骨头,即便砸断了,他也感觉不到丝毫痛苦。只是皮囊被尖锐的屋檐擦破一道大口子,不断有液体从破口处渗漏出来。


    罔象无形无态,不过是一滩随波逐流的水液,只能依靠尸囊衣撑出个“人样”。


    阿聪攥紧那柄断刀,虎豹一样从地上弹跃而起,决意跟周雅人拼个你死我活。


    “别找死!”陈莺及时冲出,拦腰将阿聪推撞出去,也将他从周雅人那记风刃下狠狠撞开。


    陈莺觑准方位,这一下直直将阿聪撞进院角那口水井中!


    “噗通”一声,于和气扑到井边,没来得及阻止,就见铁面人咕咚咕咚沉了底。


    陈莺因跑得太急,又为了躲开风刃,途中左腿绊右脚,重心不稳地摔倒在地。


    且听“噌”地一声脆响,头戴的发簪被风刃击落,缕缕断发轻盈地飘散落在地。


    等陈莺披头散发抬起头时,周雅人已经朝她踏步而来。


    这几个小子和瞽师突然杀上门,她没来得及做任何防备。


    这些人装模作样的看似收胎,但她非常清楚,周雅人是为陆秉而来。


    就在周雅人即将对她下杀手的瞬间,陈莺陡然脱口:“陆秉中了痋术!”


    周雅人蓦地一顿:“什么?”


    “而且命不久矣,只有我能救他。”陈莺当然知道怎么稳准狠地拿住别人死穴,她盯着周雅人,咧开嘴角说,“要杀我吗?那你可想好了!”


    她知道,周雅人对她下不去手了,因而有恃无恐道:“反正要死,我不介意拉着他给我陪葬。”


    “你——”于和气听了她这番言论,差点怒火攻心。


    连钊一直扶着闻翼,绕开满地血线虫,质问地上的陈莺:“陆捕头在哪里?”


    “在这里!”


    众人闻声回头,就见一个干瘦黝黑的少女拉开偏屋的房门冲出来。


    秦三盯着周雅人,这一刻心酸苦楚泛滥成灾,她好似看见救赎,瞬间泪流满面:“公子,陆捕头在这里!”


    周雅人其实早就听见了秦三和陆秉的声音,这方院子里,半点声息都瞒不过他的耳朵,所以他根本没有询问陈莺陆秉是死是活,或者身在何处。


    他自踏入这间院落,就知道陆秉活着,并且身在这处偏房内。因此其他几间屋舍门窗都遭到了破坏,唯独这间偏屋,一砖一瓦都未曾缺漏。


    他听见陆秉的声音极其虚弱,显然身负重伤,并且难以支撑,才会对秦三说出那句:“你扶,扶我过去。”


    而就在方才,周雅人准备取痋师性命之际,他听见陆秉虚弱地对秦三开口:“别告诉他。”


    秦三问:“什么?”


    “我受的这些伤,别告诉雅人。”


    伴着痋师那句“陆秉中了痋术”,周雅人蓦地顿住了,陆秉一定是怕他因为这件事受痋师胁迫吧。


    周雅人蹙紧眉头,几番强忍,才能摁下心口翻涌的杀意,转身朝偏屋行去。


    秦三只觉一阵疾风从面前撩过,再回头时,周雅人已经在硬榻前俯下了身。


    陆秉骤然看见一道青影闪进来,片刻已至身前,当认出是出现的人是周雅人时,陆秉瞪着的双目腾地红了:“雅人……”


    “是我。”周雅人轻轻应他一声,弯腰去扶榻上的陆秉,他说,“绕了些远路,所以来迟了,让你好等吧?”


    陆秉再也绷不住,泪水决堤,他想否认,否认自己没有等他,却只能在周雅人双臂间泣不成声。


    他没有等,又好像一直在等,直到把雅人等来。


    陆秉不想哭,太难看了。可是他忍不住,太难受了。


    “雅人……雅人……”陆秉痛哭流涕,字不成句地喊着雅人,还有那让他摧心剖肝,伤心欲绝的二位,“雅人……我爹……和祖母……”


    提及二老,周雅人心如刀绞,他揽住陆秉颤抖不止的肩膀,轻声开口:“我和你衙署那几个同僚,已经将祖母跟伯父安葬了,现在,就是来接你回去给二老磕头的。”


    陆秉额头抵在他胸口泣不成声。


    “手怎么了?没力气吗?”周雅人意识到异样,一只手从陆秉的胳膊捋到腕颈。


    一旁的秦三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是那个女人,她挑断了陆捕头的手脚筋。”


    闻言,周雅人如遭雷击,这些日子来,陆秉究竟都遭受了什么呀?


    周雅人按在陆秉疲软无力的腕脉上,那颗抵在心口上的头颅好似重于千钧,压得周雅人喘不上气。


    他心中疯蹿的杀意压抑不住,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于是只能插在肺腑之中,几乎扎得他肠穿肚烂。


    周雅人仰起头,痛苦地闭上眼,有急促的脚步声自三里外传来,他知道,他剩的时间不多了。


    原本他和李流云约定三更来此接应,就是想亲自料理痋师后,救出陆秉,再交托几名少年带陆秉离开。


    因为除了痋师之外,他的身后还有个一心要把他和报死伞翻出来的徐章房。


    谁知这几名少年因为收胎,顺藤摸瓜提前找到了这里,甚至比周雅人还先一步,以至于差点断送性命。


    周雅人听着逼近的脚步,甚至没时间去了解陆秉究竟受了多少罪,便匆匆忙忙地嘱咐他们离开。


    时间紧迫,周雅人只能仓促交托:“流云,我把陆秉……就托付给你了,还望诸位小友,一定帮我照顾好他。”


    “听风知……”


    周雅人郑重其事打断他:“这些日子,承蒙几位小友关照,周某无以为报,还请殿下回到太行以后,千万千万,护报死伞无虞。”


    所有少年蓦地怔住,听风知这是……


    周雅人合手作揖,深深对几名少年鞠躬拜谢:“周某在此谢过天师,谢过掌教,谢过殿下,也谢过诸位,和太行道上下所有弟子。”


    第144章 入虎口 要命的大麻烦。


    陆秉完全愣住, 他泪水尚未止住,通红着双眼盯着周雅人,闹不清对方此言何意,什么叫把他托付给这几个少年, 为什么?他不跟自己一起走吗?


    “雅人……”


    周雅人回过身, 踱到陆秉身边, 安抚道:“我还有点事要办, 你先同流云他们去太行,等把这身伤养好, 再回北屈给父亲祖母磕头也不迟。”


    陆秉难以接受这样的安排, 但是周雅人已经转过身背对他,对为首的少年道:“走吧。”


    李流云:“可是……”


    没时间可是了, 不容他们犹豫,周雅人说:“流云, 徐章房到了。”


    都知道徐章房的能耐,即便他们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何况大家方经历一轮大战, 此刻全都负伤在身。


    李流云知道轻重利害, 他不可能让几个同门师兄弟丢了性命,临下山前,他答应过掌教和师父, 要跟师兄弟们互相照应, 待办完北屈的事, 平平安安地回去。


    “带陆秉走,”听风知恳切道:“殿下,周某,感激不尽。”


    “好。”他心里清楚, 听风知此行的目的就是来救人,总不能人没救出去,还都折进去。


    李流云正欲去带陆秉,捕蛇人先一步凑上前:“你受了伤,我来吧。”


    少年几人全都受了伤,唯独躲在暗处的捕蛇人毫发无损。这几个少年人不错,近几日一起上山下市的寻找孕蛇,也算处出了一点友好和谐的感情,他能帮衬一把是一把。


    陆秉被迫趴到捕蛇人背上,他身不由己,没办法抗议,只能扭着脖子望着周雅人的身形渐渐变成一团缩影,转角拐个弯,就看不见了。


    刚匆匆一面,泣不成声的陆秉还没来得及跟他叙上两句话,便又匆匆一别。


    究竟什么事这般迫在眉睫?


    陆秉喉头始终哽着块硬物似的,偏头问并行的少年:“雅人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李流云脚下不停:“嗯。”


    “什么麻烦?”


    要命的大麻烦。


    李流云想起听风知的遗嘱,没有回答,因为听风知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暴露自己,就是为了这个人。


    伏节死谊,原来听风知面对挚友至交,也能殉身。


    李流云当然钦佩,却不认为应该像他一样,因为死不相负而殉身,却也注定负了其他人。


    四海之大,不管为了什么拼死一搏,都是来自个人的选择。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要担负的责任和选择,他也有,而听风知此刻的选择,就是为那一人一友奋不顾身。


    李流云自忖,可能他这辈子都做不到为了一人一友而牺牲,因为肩负重任,说起来叫顾全大局,但是……没有什么但是,一直以来,他要做的就是顾全大局,而大局之中,总有这样那样的无可奈何要做取舍。


    一个太平盛世之初,要经历混战厮杀,太平盛世之下,踩的是尸山血海。


    江山基业,帝王英雄,都是靠千千万万无数双血肉模糊的手托举起来的。


    而他生于帝王之家,历来肩负的责任,就是守护江山基业。因为只有山河稳固,四海一统,才能免遭兵戈祸乱,让生于这片土地的人们安居乐业。


    可他心里从来清楚,天地自有定数,就如四季更迭,万物循生,王朝兴亡亦有规律,历朝历代,国祚最长不过数百年而已。


    李流云每每观星,都会陷入茫然之中,自古以来,那么多企图逆天改命的妄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或许他也不会例外。既然做不到袖手旁观,他就必须竭尽全力,但愿今后所做的选择和取舍,不会将他推向万劫不复。


    李流云不是不羡慕听风知,可以如此赤诚的为了一人一友,舍生忘死。


    他忍不住回了头,已经望不见那方危机四伏的院落了。


    李流云他们前脚刚走,徐章房后脚便至。


    周雅人立于檐下,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听风知这些日子避而不见,可让我一番好找,果然还是痋师面子大。”


    一行人刚踏进院落,便撞进一阵裹着浓浓血气的腥风之中。


    他就知道周雅人定会弄出点排场替他“接风”,果然在他预料之中。


    一切尽在掌握,徐章房反应迅疾地一扯,玄色大氅如翻卷的墨云,凌厉铺展开,挡住腥风的同时,将劈头盖脸泼来的血线虫尽数兜卷。


    徐章房眼见缕缕血丝在大氅中游动,竟妄图往他指尖上缠。


    什么呀,徐章房语带嫌恶地“啧”一声,并无比嫌弃地想,痋师真的很恶心。他一抖腕,大氅翻腾间,兜着血线虫朝周雅人掀出去。


    就听一声裂帛锐响,风刃撕开了大氅,周雅人瞬间从大氅裂隙间杀出,旋绽的扇面比快刀还要锋利。


    徐章房可算摘了他那张虚伪的笑面,以真面目示人,可惜瞎子看不见。他握刀抵住旋绽的扇骨,稍使巧劲,刀柄敲击在周雅人腕骨上。


    后者腕骨阵痛发麻,翻手间与徐章房来回过招拆招。


    而随徐章房一道前来的其中两位没能躲过这股腥风血雨,血线虫一触皮肤,便往血肉中渗透扎根。


    徐章房回首见状,倒是想起当年那个痋师提过一二,他出言提醒:“好像这是种在血里滋生的痋虫,沾上是要死人的。”


    已经沾上的其二人表情一僵,眼底惊恐万状,问他怎么办,他说不知道。


    “不能解吗?”


    “得找痋师。”至于这痋师人呢,徐章房扫了眼剖开的巨蟒,“痋师不能已经被听风知给杀了吧?”


    沾了血线虫的二人直接面无人色。


    周雅人半声不吭。


    仇人相见,自然免不了一场厮杀,折扇哗啦而过,竟在秋决刀的刀鞘上擦出金戈交鸣之声。


    风刃接踵,逼得徐章房左闪右避,掀起的厉风中带着招招绝杀之狠厉。


    徐章房沉肩歪头,从杀气腾腾的扇面下掠过,好言相劝地开了口:“听风知也悠着点儿吧,可别把这种要命的害虫掀到左邻右舍的院子里去。”


    周雅人当然不可能将这些血浆溅出去:“这时候倒装上好人了。”


    “看来你还是不太了解,其实我一直都在积德行善,致力做个好人。”这些年他广结善缘,很是受人敬仰爱戴,那可不是装出来的,否则殷士儒与众多朝堂江湖人士为何这般敬慕他,人嘛,哪有十全十美的。


    “你行谁的善,与我何干?”但徐章房所做的恶,却是对他的族人,残害烧炼不死民,困锁猎杀白冤,而今却跑来跟讨债的说,他这些年行了多少善,这与他何干?跟他说得着吗?


    大家各行各的善,各讨各的债,互不相干,况且,周雅人掀扇,厉风中藏锋:“行善积德,就能将你所犯的罪孽一笔勾销吗?!”


    说得也是,没办法抵消,看来这听风知固执起来,一点也不好说话。


    罢鸟。


    徐章房偏头躲开周雅人掌风,瞥了眼溅得满院满墙满屋的血线虫,又动了日行一善的念头:“我让他们去抬几桶火油烧了院中这些害虫,免得误伤旁人,想必听风知不会阻拦吧?”


    周雅人没吭声,满心眼都是杀了徐章房。


    他在这世上,所见最多的就是受害者痛苦不已,加害者怡然自得,教人怎么能不恨?


    比如痋师,比如徐章房,他只要想到陆秉瘫软的样子,还有报死伞中的真相,无不剜心刺骨,他没办法不恨。


    周雅人恨得气血逆行,喉头泛腥,牙齿咬破了舌头,紧攥的扇骨扎进肉里,溢出掌心的鲜血染红了竹篾。


    他恨意滔天,死也不会瞑目。


    他庸碌千年,生生死死,从来没有瞑目过,不就是为了手刃仇人么。


    周雅人厉声道:“你不仅在北屈造冤狱,又在芮城炮制冤案,残害那么多无辜之人,却言之凿凿地说什么积德行善。你说这种话,就不觉得亏心么。”


    徐章房一直都在造杀孽,何谈的积德行善。


    痋师他杀不了,难道连徐章房也杀不了吗?


    两道身影如寒剑在腥风血雨之中相交,风刀拼杀出的寒芒交织如网,看得旁观者眼花缭乱。


    打算去寻火油的黑衣人在如织的寒芒中穿梭,数十道风刃破空的尖啸从身前划过,削得墙砖石板满是刻痕。


    这刀剑无眼的,几名黑衣人时不时定住身,生怕这副血肉之躯被捅成筛子,幸而毫发无损的穿了过去,想必也是那听风知给他们放了行。


    黑衣人徐乾反倒觉得,瞽师都什么时候什么境地了,居然还讲武德。


    几名黑衣人钻入厨房屋舍,仔细翻遍里里外外,没有找到阴燧,只好拎出少量灯油和几大坛酒,避开打得你死我活的二位,动作麻利地往院墙屋舍到处泼洒。


    几只火折子吹燃,同时扔出,四周猛地蹿起大火,陡地照亮所有人的面孔。


    徐章房是从火海中死里逃生的人,身上的烫伤至今隐隐作痛,谁知手底下的人办事太得力,徐乾这个龟儿子,居然招呼不打一声,直接把院子点了。


    徐章房差点暴走:“徐乾!”


    狗东西啊狗东西,这个没眼力劲儿的狗东西,不知道他近日畏火?


    徐章房甚至怀疑徐乾特么就是故意的。


    这可真真冤枉了徐乾,他自认老东西天不怕地不怕,哪知一把火烧出了徐章房记忆里的灼痛和伤疤。徐乾不过奉命行事,根本不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有何欠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口:“房先生有何吩咐?”


    房先生气结,招架周雅人的同时,大火差点燎着他袍摆:“滚!”


    徐章房见鬼似的旋身,简直一点火星子都不能沾,大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后遗症。


    “好的!”徐乾心安理得地滚了,反正他们跟来也是凑数的,在旁边使绊子都显多余,更别说插手,插的只会是人头。


    要说徐乾觉得自身哪点好,就是很摆得清自己的位置,而他现在的位置就是旁观,只管饱眼福观战就行了,让那俩宿敌相残相杀去。


    徐乾用心点评:真精彩呐。


    高手过招,果然不同凡响。


    满院血线虫噗嗤噗嗤扭卷成团,在大火中沸腾着冒起青烟。


    徐章房想起那次差点葬身火海的经历,相当暴躁,暴躁地一脚踹在罪魁祸首身上。


    周雅人整个人砸向火势,他旋身踏壁,借力腾空,扫出的长风卷着火团扑砸徐章房。


    徐章房腾地而起,秋决刀劈斩而下。


    周雅人一时没扛住这波重刀,飞撞出去,腿疾未愈,膝骨开始隐隐作痛,周雅人一时难以支撑,踉跄着单膝跪地。


    徐章房提刀上前:“不必行此大礼!”


    周雅人一拍地面撑起身,力道之大,石板上印下一个开裂的血手印。他执扇的手腕急转,绞杀的风刃直剐而去。


    徐章房正面迎战,秋决刀悍然劈出,合着梁柱地爆裂声,声势浩大地将双方震退。


    周雅人满手鲜血,滴滴答答趟到地上,他毫不犹豫挥扇绞杀。


    大火彻底烧了起来,赤焰如巨蟒缠柱游走,两人的身影在火焰中交错腾跃,徐章房在听风知踏火杀来之际,觑准他那条受伤的膝盖横踹。


    周雅人旋身急闪,掀起滚滚赤焰旋涡,火舌差点卷到徐章房脸上。


    在山火中吃够了苦头的徐章房刀斩烈焰,房梁被这波气劲波及,轰然倒塌。


    灼热的气浪扭曲了徐章房的视线,他隐隐听见远处传来村民的叫喊声。


    “走水啦,走水啦。”


    隔岸观火中的徐乾闻声回头,望着远处提着水桶木盆的百姓,正往此地奔来。


    痋师选的这个地方,邻里之间隔得还挺远,徐乾陷入沉思:拦还是不拦呢?


    浓烟灌入鼻息,大火将徐章房的耐性彻底吞噬,秋决刀劈风斩火。周雅人连接数刀,耳边刀鸣尖锐,已来不及抵御,肩头血肉被豁开,刀口已经嵌进骨头。


    周雅人一把捏住刀脊与之角逐,正欲挣脱,胸口猛地受了徐章房一掌,他被打飞出去,摔在滚烫的火海中,掌心恰巧撑住一块烧红的木炭。滋啦一声,皮肉迅速烫卷,满手血肉模糊。


    徐章房终于问出了口:“报死伞呢?”


    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哎,他应该料到这只准备入虎口的羊,是不可能将报死伞带在身边的。


    徐章房道:“死到临头了,也不肯交出报死伞吗?”


    徐章房见他这副打死不说的犟劲儿,真挺束手无策,不过想想也是,上次周雅人在芮城,也是拼死不肯交出来。


    就算逼问也无用,一把伞,倒让这瞎子当成命根子了。


    徐章房懒得白费力气:“行,那你就先做了我的刀下鬼,我再去寻那把伞。”


    说罢,徐章房抡起秋决刀,猛地朝周雅人斩下!


    第145章 选衣裳 好事坏事都在做,好人坏人都在……


    周雅人扇面骤掀, 铲起一地焦炭火星扬向徐章房,趁徐章房抬袖遮挡之际,周雅人蓦地旋身而起,御风跃过熊熊赤焰。


    徐章房腾起丈高, 觑着周雅人遁逃的方向, 几个腾跃追上去。


    前头无数道风刃蛮横地劈来, 徐章房连连闪避, 而在最后一群跟班的视角里,就很奇特。


    徐乾看着老东西上蹿下跳东倒西歪的走姿, 四肢加上躯体在他前方歪七扭八, 张牙舞爪,丝毫不亚于青楼妓馆里最擅搔首弄姿的魁首们。


    简直有辱斯文。


    好在他们历来舞刀弄枪, 没一个是斯文人。


    黑衣人们遥遥盯着“长袖善舞”的徐章房,因为跳得实在太欢, 喜庆得不忍直视,徐乾都担心他老胳膊老腿的半途抽筋。


    毕竟瞽师很有两把刷子,倘若老东西没有这么灵活自如的胳膊腿, 按他对瞽师这么紧追不舍, 必挨千刀。


    尽管徐乾他们远远苟在最后,时不时也会有风刀余劲杀到,只好也跟着上蹿下跳, 四肢抽搐地扭起秧歌。


    徐章房铁了心先杀听风知, 后灭报死伞, 即便追到天涯海角,他也誓不罢休。


    徐乾记得,徐章房之前跟他说过一个烂大街的道理:“成大事者,得看天时地利人和……算了, 说多了你也听不懂,简而言之,就是除了靠走狗屎运,还得看你是否有这股持之以恒的毅力。”


    起码在徐乾看来,徐章房在某些方面是很有毅力的。


    徐乾当年十岁,心智十岁,没有一丁半点的悟性,因此从身到心都很崇拜这位装模作样的“得道高人”。徐乾年少无知地信了他的邪,开始十年如一日地勤加苦练,结果至今还是个鞍前马后的狗腿子,心里难免勘不破,他有心求索,结果老不死跟他指点迷津说:“持之以恒是一辈子的事,这才哪儿到哪儿,等你锻造好了自身,就看能不能走狗屎运吧。若能,便是功成名就,一步登天,若不能,就只好碌碌无为,一辈子怀才不遇,或者,接受自己就是个废物。我知道,这很难,毕竟大多数废物没什么自知之明。”


    徐乾:“……”合着到头来,他得承认自己是个废物呗。


    徐乾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听多了这种不是人话的人话,又更多的了解了这位祖宗的尿性,身心对其的崇拜已然大打折扣,甚至一落千丈到直跌谷底,之所以至今还没造反,完全是因为自己翅膀不硬,干不过。


    徐乾在这种是非不分的扭曲思想下茁壮成长,很自洽地形成了一套乱七八糟的是非善恶观。行善手到擒来,作恶毫无压力,助纣为虐什么的,更是不在话下,否则也不可能将芮城搅得腥风血雨。


    总之就是,好事坏事都在做,好人坏人都在当。其实这没什么难的,人之本性,本就存善恶两面,不过是随意发挥罢了。


    前者若是不伦不类,带出来的八成也是个非驴非马的玩意儿,于是徐乾成了这头非驴非马的骡子。


    骡子先天残缺,都是驴马造的孽,因此徐乾哪怕为非作歹,也不认为自身有什么原罪。


    更何况他们在芮城炮制冤案捕杀的,是只从太□□体逃出来的邪祟,而瞽师多管闲事,与邪祟为伍,应当铲除,这很合情合理。


    奈何瞽师不肯束手就擒,扫出的风刃甚至削掉了他同伴一只耳朵!


    随着一声惨叫,徐章房甩出秋决刀,堪堪绕着周雅人面门嗡鸣回旋。


    后者被绊住刹那,扇面倏合间猛敲刀背,“邦”的一声,秋决刀骤然弹飞出去。


    徐章房脚点草木空翻而起,一把握住震颤不息的刀柄,直劈周雅人后心:“听风知……”


    周雅人拧腰错开之际,肘击其肋下,撞得徐章房闷哼着退步,一时竟没续上后头的话。


    寒刀破空的声音传来,尖锐地朝他刺来。


    徐章房说:“让我猜猜你会把报死伞藏在哪里?”


    周雅人面不改色,杜绝泄露一丝一毫的破绽让对方察觉。


    徐章房猜:“你在这无亲无故,只和那几个太行道的小鬼相熟,他们对你倒是有情有义,值得托付。”


    一道风刃差点扎进徐章房胸口。


    徐章房滞了一瞬才道:“我说得没错吧?”


    周雅人一字不吐,咬牙跟徐章房拼刀。


    他不想听徐章房鬼话连篇,却没办法封住那张嘴。


    “我记得跟你同行的有五个小鬼,而陕州这里只有四个,唔,还有一个呢?是不是在你的授意下,带着报死伞跑了?”徐章房不放过他脸上任何表情,奈何听风知此刻很是沉得住气,几乎无动于衷,未露马脚,“过了这段山脉,就到太行山了吧?”


    原来他所有的打算,都是这么显而易见。


    徐章房说:“你以为你把报死伞藏在太行道,我就无可奈何了吗?”


    周雅人奋力击杀,没能击中。


    “天真。”徐章房游刃有余地开了口,“不过是再炮制一桩冤案罢了。”


    是啊,徐章房根本无需大动干戈地与太行为敌,一场专门针对白冤的冤案就能将她擒获。


    所以他今日若是不能杀了徐章房,白冤将永无宁日。


    周雅人陡地御风,朝着夹持的山道疾行,途中隐隐听见几声熟悉的声音,是来自陕州城外那几名太行道少年。


    周雅人毫不停歇,将徐章房引往另一个方向……


    几名少年救回陆秉出陕州,绑着痋师直奔平陆。


    河岸有听风知提前备好的渡船,他们脚步匆匆,只想尽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连钊忍着胸口挤压般的阵痛,询问跟在身侧的秦三:“痋师是不是对陆捕头施了那什么痋术?”


    “我,我不知道……”秦三心肺发颤,“但是前些日子,她把陆捕头关在地窖,和那条巨蟒关在一起,陆捕头一直在惨叫,甚至差点就死了。我不知道,但她一定在陆捕头身上做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也就是说,痋师之前跟听风知说的是真的?


    他们对痋术一窍不通,如果陆秉真的中了痋术,就只有痋师能有解术的办法。


    “怪不得,”一路背着陆秉的捕蛇人说,“他身上的蛇息这么重。”


    与此同时,缀在后头的陈莺开了口:“你问她,她懂什么。”


    秦三一听见陈莺的声音,头皮就麻了,恐惧直从骨头缝里往外钻。


    陈莺披头散发,上半身和双手被牢牢绑紧,绳索另一端拽在李流云手中,而她的身后则是背着闻翼的于和气。


    见连钊回头,陈莺甚至对她笑了一下:“难道我还能骗你们不成?”


    连钊皱眉,被她笑得极不舒服,心里隐隐泛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秦三回头看了眼被绑着双手的陈莺,仅仅一眼就令她胆战心惊,就像一条毒蛇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可能随时随刻,这条毒蛇就会咬上来,无时无刻不让秦三惊惧难安。


    秦三丝毫没有被救的轻松,她甚至有种近乎诡异的错觉,好像根本不是他们抓获了这个女人,而是他们所有人都落到了这个女人手里。


    秦三害怕极了,但也明白他们不杀这个女人的原因,她极其小声地提醒连钊:“陈莺心狠手辣,阴险歹毒,你们一定要小心她。”


    “嗯。”连钊点点头,他们都知道痋师阴毒,自是不敢大意。


    匆匆赶至岸边,连钊淌着水拖拽住渡船,扶着船身以免左右摆荡。


    “上船。”李流云冷冷对陈莺开口。


    陈莺也不磨蹭,第一个登上船,继而几个少年搀扶着捕蛇人和陆秉一起上了船。


    于和气安置好受伤最重的闻翼,就去撑篙,连钊两三下解开系在石墩上的缆绳。


    陈莺离闻翼较近,她盯着少年苍白的脸色,忽然关心道:“疼不疼?”


    闻翼眼皮发沉,一只手按着侧腰处的伤处,没搭理她。


    “真能忍啊。”陈莺对他微笑,“疼就说出来呀,何必硬撑,我……”


    闻翼阴沉下脸:“闭嘴!”


    陈莺也不恼:“不让我说啊,可是你就快死了。”


    这句话让所有人回过头,于和气一竿子戳进水中,来了脾气:“你胡说八道什么?!”


    陈莺佯装无辜地眨巴眼睛:“我没胡说啊,不信你们自己来看。”


    攸关闻翼安危,李流云凑到近前做势查探伤势,闻翼却朝船舷边缩了缩,是个躲避的举动。


    “我没事。”


    陈莺唯恐天下不乱:“你若真没事,干嘛藏着掖着不让他看?”


    李流云不容闻翼反抗,一把拽开他前襟,只见无数条如根须状的血线从闻翼后背,绕着肩膀锁骨滋长到前胸。


    李流云的手蓦地顿住,所有人瞬间变了脸色。


    “闻翼!”


    只有陈莺看热闹不嫌事大:“我说得没错吧?他沾了青芒的痋血。”


    李流云一把攥过陈莺,手劲大到恨不得捏碎她肩膀:“救他。”


    连钊愤怒:“赶紧救他,不然我杀了你。”


    “哟,威胁我呢,”陈莺软骨头似的仍李流云抓着肩膀,她说,“好啊,杀吧,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


    连钊怒不可遏:“你——”


    “以为我怕死啊?”比起她,更怕死的应该是他们,所以陈莺一点也不怕,她一肚子坏水趁机往外倒,“救他也不是不行,这样吧,咱们一命换一命,你们把……”


    陈莺说到此看了眼秦三,吓得秦三猛地打了个哆嗦,她得意极了,将视线落到陆秉身上,开口道:“你们把他扔进河里。”


    连钊腾地拔剑,突然船身猛地一震,好似撞在暗礁上,连钊一时站不稳,整个人歪倒在李流云身上。


    与此同时,于和气撑在水中的竹篙寸寸爆裂,破开的竹篾锋利异常,直接割裂开他的掌心。


    “水里有……东西。”李流云开口间,渡船猛地在水中打旋,好似遭遇了涡旋,所有人天旋地转,在小船中栽得东倒西歪,慌促地去抓住船舷。


    秦三尖叫起来。


    噗通一声,有谁落了水。


    李流云手腕一沉,拴住痋师的那根绳索骤然收紧绷直。


    是痋师跳了水,甚至附带一句:“蠢死了。”


    李流云即刻拽住绑绳要去抓人,奈何绳索骤然被割断,李流云整个人扑跌下去,膝盖狠狠磕在船沿上。


    “是罔象!”李流云急道,“水里有罔象!”


    天旋地转之中,李流云根本看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搅动的水涡中,有非比寻常的液态翻涌不息,像乱流,急急推动这只渡河的舟船。


    少年们纷纷拔剑刺入水涡中翻搅,但是没用,罔象无形无态,潜入黄河,便与这汤汤河水无异。


    剑锋虽可斩金断玉,却无法杀伤这无形也无骨的水流。


    剑刃切入河中,斩不断,河水即刻围住剑身弥合。


    所有人已经感到阵阵晕眩,船只根本吃不住如此浑厚的水劲儿,船板骤然四分五裂。


    好在船只刚刚离岸不远,几名少年毫不迟疑,纷纷拽起陆秉、闻翼、秦三、捕蛇人跃上河岸。


    河浪翻涌间扑腾而起,溅起的水流好似无形的手,蓦地一把缠住李流云脚踝,大有水鬼索命的架势,将他整个人往水里拖。


    李流云身形一滞,奋力将秦三抛上岸,脚下猛踹,踹得水浪四溅!


    突然水面炸起丈高的水花,七八名裹着尸囊衣的罔象骤然窜起,提刀围剿几名狼狈不堪的少年。


    山出枭阳,水生罔象,它们是水里的灵物,可随河溪流向大江南北。


    痋师每回选住址,必会择一处有深井的院落,水系可以通向河道溪流,既能让罔象安身藏匿,也能让它们随河溪来去自如。


    这群太行道的傻狍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以为能够抓住她?


    简直可笑!


    陈莺无声无息地在水中冒出头,一双幽暗的眼睛浮出来,露在波澜不平的水面之上,阴恻恻盯着罔象围剿几名少年。


    青芒死了,所以她要让这几个来收胎的臭小子陪葬。还有那个瞽师,她早晚要让周雅人死无葬身之地。


    胆敢欺到她头上,可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陈莺潜在深水之中,盯猎物一样扫视几名少年:“阿聪,正好你的衣裳划破了,我再重新给你做一件吧,他们几个怎么样,你去选一个。”


    说罢,陈莺又觉得没必要:“唉,不选了,都给你做成衣裳,换着穿。”——


    作者有话说:阿聪:好多新衣服,开心,阿莺真贤惠。(要死)


    第146章 嫌命长 胆小怯懦如她,杂草般不值一提……


    李流云被无形的罔象缠住, 浑浊冰冷的河水鬼爪一样拖住他,无处不在且难以挣脱,无论剑斩剑刺都无济于事。


    他们也是头一次对付罔象这种比较罕见的邪祟,身上那堆五花八门的符箓招呼了个遍, 都没有一贴符法足以克制罔象。


    罔象在浪涛中钻营, 将李流云拖下水, 妄图将他淹死。


    李流云奋力挣扎间胡乱拽住一块漂浮的船木, 猛地朝箍住自己的水流猛砸。他好不容易蹿上水面喘口气,喘到一半又遭拖进水底, 一口污浊的河水差点呛进气管里。


    岸上的连钊同于和气被几名披着人皮的罔象围攻, 身上已经添了几刀劈砍出来的新伤,自身难保。


    陈莺桀骜地看着几个死到临头的少年, 轻蔑道:“抓我,真是嫌命长。”


    也不看看那些得罪过她的人是什么下场, 抓她不是自寻死路么,陈莺盯着即将被溺亡的李流云,水面鼓起一串气泡:“瞽师为了救一个人, 不惜搭上你们所有人。所以到了地下, 可别怨恨错了人。”


    陈莺不再耽搁,转身朝河岸游去。


    秦三眼睁睁盯着自水中走上岸的陈莺,整个人被恐惧扼住了喉咙。


    她走来了, 走近了, 浑身湿淋淋地, 像一只不住淌水的索命恶鬼。


    秦三几乎喘不上气,盯着这只“恶鬼”越走越近,怕得差点哭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又要被抓回去吗?然后日日活在惊恐之下。


    秦三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她转头看向周围, 几名少年与罔象殊死搏斗,自顾不暇,没有人能顾得上来救她们了。


    身后忽然响起陆秉虚弱不堪的声音:“秦三,你快走。”


    走?


    对,她可以拔腿跑掉,可是……她惶恐地瞥见地上一把剑,那是闻翼的剑,秦三猛地捡起来,双手紧握地指向上岸来的陈莺,颤声道:“别过来……”


    陈莺盯着那把抖得七上八下的剑,握都快握不起了,她嗤笑一声,一步步逼近。


    秦三濒临崩溃:“你别过来!”


    陈莺嗤之以鼻:“就凭你?”


    是啊,就凭她么?秦三眼泪大滴大滴砸下来,她知道此举不过螳臂当车,可她真的走投无路了。


    她们好不容易逃出来,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她以为她和陆捕头终于得救了,从此逃出生天……


    刚才躲在小窗下,她见到周雅人赶来的瞬间,真的喜极而泣。她甚至想,逃出去之后,她还是会陪在陆捕头身边,一辈子都照顾他,他们是同病相怜的苦命人,被陈莺害得家破人亡……她一定不离不弃。


    是的,不离不弃。


    秦三哭出来,她不会跑的,他们曾在暗无天日的痛苦煎熬中相依为命,她虽然很没用,但她绝不会抛下陆捕头独自逃生,死也不会。


    对,死也不会。


    那就拼命吧,也好过束手就擒,一辈子在仇人的鼻息下苟且偷生。


    “秦三,别犯傻,快走。”


    秦三剑指逼近的陈莺,手抖得不成样子,她哭着摇头。


    不,不是犯傻,她只是没有办法。


    也许,胆小怯懦如她,杂草般不值一提。但到危急关头,她也能攒够勇气,去为某个人拼一次命。


    只是以后,她不能再照顾陆捕头了。


    “秦三!”


    陆秉喊不住她,秦三举着剑,头也不回地冲向陈莺。


    明明知道是送死……


    陈莺只一招便卸了那把剑握在手里,反手抹了秦三的脖子。


    她要弄死秦三,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蚂蚁居然妄图咬死一头大象,真是不自量力。


    陆秉瞠目,怔怔看着秦三身体僵了一刹,然后背对着他倒了下去。


    陈莺随手扔了剑,朝双目发直的陆秉走过去,她蹲下身,直视着陆秉:“我倾尽全部,把一切都压在你身上,你居然想弃我而去?”


    陆秉盯着地上一动不动的秦三,悲愤至极,他拼尽全力都抬不起手掐死陈莺,陆秉恨出了泪,嘶吼出声,却被陈莺一把死死捂住口。


    他喊不出来,涨红着脸,额头青筋鼓跳起来,一口咬住捂上来的手。


    “我怎么可能放你走。”陈莺死死捂紧陆秉的嘴,哪怕手被咬出血,她也不觉得多疼似的,残忍道:“陆秉,看到了吗,谁也救不了你,太行道这些臭道士不行,周雅人也不行,但凡他们敢来,都只有死路一条。你这么心善,一定不想看到他们为你送命吧?”


    牙齿深深嵌进肉里,陈莺眉头都没皱一下,她说:“陆秉,你休想能逃,我会永远把你攥在手掌心,直到我死为止!”


    陆秉绝望而悲愤,咸涩的眼泪渗进她掌心,和热血混淆。


    李流云终于从那只无形的鬼爪下挣脱出来,他发现罔象虽溶于水,却也是有迹可循的。


    罔象是一团比河水更加浑浊色深的液态,有些发暗发黑,好比人在光照下投射的影子,罔象更像一团变幻无常的水影。


    水影猛地撞在李流云身上,冲得他胸口闷痛。李流云水性还算过得去,快速拧身急闪,避开罔象在水下搅起的暗流。


    此河段水质本就浑浊,眼下越搅越浑,根本难以辨识。


    水中是罔象的主场,李流云急于上岸,不慎防一道深暗的“激浪”冲来,暗浪中裹挟着一柄锋利的短刀。


    就在李流云出水之际,那股沉沉的冲劲撞上后背,他只觉后腰一阵刺痛,激荡的河水瞬间染红了。


    李流云不敢有丝毫迟疑,纵身跃出水面,在低头时,正好看见一团发暗的水影裹着短刀,像一条溅起的浪潮,企图抓住他的腿,或者再捅他一刀。


    李流云回过头,就见痋师死死制住陆秉,满手血地要将人拖走。


    陆秉是听风知不顾性命救出来,千叮万嘱托付到他们手中,他既然答应过,就绝不能食言。


    然而,就在他提剑刺向痋师的当口,突然什么人拦腰撞过来,这一下差点将李流云的肋骨撞断。


    李流云被猛地撞飞出去,仓促回眸间,看清了发狠撞开他的人竟是闻翼。


    而一把断刀破空劈来,带着尖锐的风啸与李流云擦身而过,猛地捅进闻翼肚腹!


    刀身贯穿腹腔的力道将闻翼凌空带起,猛地飞撞向背后古树,死死将他钉凿在树干之上!


    断刀震颤的劲道沿着脊柱直抵喉头,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溢满喉咙,堵得闻翼发不出声。


    那一瞬李流云几乎反应不过来,体内所有的气力被彻底抽干了一样。


    他自认,生性凉薄疏离,这一生不会像听风知一样为谁牺牲,自然也不会有人为他奋不顾身。


    然而……


    李流云惊震地盯着闻翼,他被闻翼此刻的样子刺痛了双眼,四肢软得根本爬不起来。


    连钊于和气同时回过头,眼瞳震颤骤缩,手里的长剑几乎在刀锋下脱手。


    “闻翼……”


    无数道寒光杂乱交错,来自罔象从四面八方的围剿,纷纷朝连钊于和气劈扫捅刺。


    二人前胸后背身中数刀,尽管如此,他们仍在殊死抵抗。


    李流云猛地转头,眼底猩红一片,他像困兽一样诛杀罔象。


    电光火石间,一柄弯刀抵着李流云剑刃,刁钻地贴着肋骨扎入他骨缝之中,抽刀时喷溅出热血,瞬间浸透半边身子。


    “住手!”陆秉失控地叫喊出声,“住手!陈莺!让他们住手!”


    陈莺只一味地拖拽陆秉,将人往河滩边拖。


    “你若杀了他们,”陆秉眼睁睁看着那几个伤痕累累的少年,逐渐失去还手之力,他只能嘶声吼叫,“陈莺,他们今日若是因我而死,我就以死谢罪!”


    陈莺手上的动作停顿,危险地眯起眼:“威胁我?陆秉,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我?!”


    合着知道她在他身上下足了工夫,左右舍不得他死,他就敢以命相胁了?


    “陈莺,你放了他们,放了他们,”陆秉真的无计可施了,他区区一个废人,丧家之犬,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她的筹码,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以后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哦?都听我的?”糟心到现在,她终于好心情地笑起来,“可是你本来就得听我的呀。”


    陆秉哀声道:“求你了。”


    破天荒头一遭,硬骨头主动开口来求她,真新鲜呐,她既没打也没骂,更没有变着法子逼迫他,陆秉反倒软下骨头求上了。


    真不可思议……


    “好啊。”陈莺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反正那几个臭小子已经半死不活了,她蜷起小指凑到唇边吹了声响亮的哨,罔象纷纷收刀,继而训练有素地撤退。


    陈莺摆手:“带他走。”


    陆秉在罔象的拥簇间扭头回望,想要看看那几名少年是否活着。


    于和气倒在血泊中奋力撑着地面,几番挣扎,始终没能爬起来。


    连钊一动不动地跪着,鲜血浸透了白衣,目光直直盯着数丈远的闻翼。


    李流云剑尖杵地,努力支撑着身体,艰难爬起来,朝钉在树干上的闻翼挪过去。


    闻翼纹丝不动,眼睑半阖,双目空洞地没有任何焦距。


    李流云终于跪到了他身前,双手沉重地抬不起来。他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半点主意都没有。


    临下山前,掌教对他们千叮万嘱:“你们此次下山,一定要注意安全,若遇危险,切记不可逞强,等把北屈的事情处理完了就回来,都给我全须全尾的回来,听到没有。”


    天师也有额外交代:“流云,为师知道你性子沉稳,一向很有分寸,不过为师还是得啰嗦一句,你是我亲传弟子,论剑术,都在他们之上,你要多照应着师兄弟们,把他们平安带回来。”


    可是他没有做到,他把闻翼折在了陕州。


    一瞬间,好像供他们修行的那座太行山轰然压在了他的脊背上,要把他压进尘埃地脉中去,压得李流云直不起身来。


    闻翼身上那把刀,好像捅在了他的心上,让那副长于帝王家、生性就薄情寡义的冷硬心肠,也经历了一翻心如刀割。


    他以为,他从来没有与这几个一同下山的同门交心,可是闻翼,却好像已经跟他生死相交了。


    可他凭什么呢?


    他做过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为他们做过,闻翼就二话不说,替他死在了陕州城外的静夜里。


    第147章 三门峡 “三门锁黄河,险滩噬千舟”……


    河滩边的芦苇半人来高, 细长柔韧的苇叶下,一张干瘪苍白的人皮正缓缓充盈鼓胀,好似突然长出了血肉,一点点撑出完整的人样。


    此“人”面色灰白, 从泥泞的芦苇荡走出来, 顺手接过陈莺手中的铁面具扣到脸上, 正是换了身尸囊衣的阿聪。


    人皮实在脆弱不堪, 稍不经意就会被划破,阿聪换来换去, 盯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从来没有一张脸是属于自己的。


    他没有脸,每个人又长得不一样, 他在一张又一张的人皮下钻营,时常觉得面目模糊, 于是他给自己打了这张脸,一直戴了很多年。


    铁面具成了他的脸,阿聪俯身将两把匕首別到腰后, 又拾起一柄新的长刀, 握在手中出鞘三寸,确认完毕后插回鞘中,转身便走。


    陈莺见他这般干脆利落, 一把拽住其胳膊:“如果离了水, 尸囊衣一破, 你们就会死在陆地上。”


    罔象心知肚明,它们上了岸,生命就像装在水囊或者盆碗里的水,泼出去若接不住, 洒在地上就再也捡不起来了,结果便是晒干蒸发,无声无息地消亡。


    “这里是崤山,”陈莺道,“你们要是死了怎么办?不回去了吗?你刚才就差点被瞽师杀了!”


    阿聪默然须臾,缓缓摇了摇头。


    陈莺气笑了:“你死了一了百了,那我呢?我做这么多是为了谁?”


    阿聪木然站着,陈莺一看他这副样子就来气,上手猛推一把:“行,那你去死吧,反正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阿聪被推得后退两步,他是罔象,他说不出人话,只能一言不发地杵着。


    杵了片刻,就该走了。


    “阿聪,”陈莺盯着阿聪毅然决然的背影,知道他是非去不可,其实说到底,她也是无比支持的,索性道,“去吧,去杀了他。”


    陆秉应激似的盯住陈莺:“你让他去杀谁?”


    陈莺瞥他一眼:“你说呢?”


    陆秉只能想到一个人:“陈莺!你让他回来!”


    “陆秉,你当自己是谁,居然使唤起我来了?”


    “你别动雅人。”


    陈莺踱步到陆秉面前,蹲下身与其平视:“你今天见到周雅人,心里一定高兴坏了吧?可是他杀了青芒,我很难过,你说怎么办呢,陆小爷,你要不要也替他来求求我?”


    未等陆秉开口,陈莺便道:“不过你求我也没用,他现在,怕是已经快被人宰了,阿聪正好过去捡人头,到时候,我帮你给他焚个尸,再去东海扬了他。”


    陆秉瞠目:“陈莺!”


    居然还敢跟她喊,陈莺噌地一下来了火:“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吗你就跟他称兄道弟,我不仅要杀了周雅人,我还要把他锉骨扬灰。到时候,我让你亲自送他一程。”


    陆秉猛地想起李流云说雅人遇到了麻烦:“你刚才说还有谁要杀他?”


    ……


    徐章房肘臂被绽旋的扇锋生生割裂,若非他避其锋芒及时绕开,怕是半只胳膊都会被扇沿斩断。


    这一路他俩你追我赶的打杀,徐章房也并没讨到太大的便宜,身上多多少少挨了七八刀,虽然大半是擦边,也有两记风刃扎扎实实切进骨肉里,动起手时一举一动都会牵动伤口。


    徐章房上回在芮城受的伤还没好全乎,他就急于来灭报死伞,就是不能给其修生养息的机会。


    这么多年,他连蒙带猜地咂摸出了几分白冤的身份,他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究竟有多棘手,拖上一刻半刻都将成为无穷的后患。


    否则徐章房也不至于将其囚困千百年期间,还要费尽心机地寻找屠杀她的办法,就是预防有朝一日,这女人一旦冲破太□□体的桎梏,他能将其置于死地。


    怪就怪她和那些不死民纠缠不休,若不能将报死伞毁尸灭迹,徐章房没办法高枕无忧。


    唉,说到底,都是早年造的孽。


    谁料周雅人一入北屈就和这女人接了头,那么纸就包不住火了,果然不出月余这把火便烧了起来,先前对他感恩戴德的周雅人突然血脉觉醒似的恨上他。


    可能是冥冥之中吧,徐章房不允许事态演变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何况他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都说冤冤相报,有这份千古孽缘盘亘,他若不先下手为强,对白冤赶尽杀绝,就是这个女人出世后寻遍他的踪迹,对他赶尽杀绝,所以实属没法子,这本就是个你死我才能活的局面。


    旋绽的扇沿溅着血滴辗过,徐章房的身形从锋芒中一晃,脚跟辗地旋踢,右腿残影般凌空扫出,狠狠踹在周雅人的腰眼上。后者飞坠而出,砰地砸在嶙峋坚硬的峭壁上,岩壁簌簌震落下碎石。


    后脊硬是撞在某处尖锐凸起的岩石上,周雅人疼麻了,大脑嗡鸣不止。他踉跄着爬起来,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然后在第二道劲风扫来的瞬间闪进峡谷。


    此乃崤山裂谷,是雄浑山峦撕开的一道狭窄裂口,周雅人拼尽全力听辨方位,一路将徐章房引到这里,就快到了……


    黄河至风陵东拐,大浪滔滔过潼关,流泻二百六十余里,被千仞峭壁扼住咽喉。


    此地怪石嶙峋,地势险要,是为黄河天险。


    周雅人猛地掀起巨浪,涌聚的浊浪筑高数丈,轰隆地砸向追至的徐章房。


    徐章房抽刀断水,生生将巨浪剖开一道裂口,径直从骇人心魄的惊涛中飞跃而出,满身水的落在一处礁岛上站稳,他一扫四周险象环生的地形:“三门天险。”


    相传上古时期中原洪灾泛滥,大禹凿龙门,开砥柱,用神斧在此劈山成三门通河,分别为人门、神门、鬼门,分割成三股激流,最狭窄处仅容一船通行。


    河底礁石林立,如同刀锋,船只触礁即碎,自古便以“三门锁黄河,险滩噬千舟”的凶险闻名。


    徐章房瞬间回过味来,周雅人是刻意将他引到此地的。


    “不跑了?”徐章房盯着另一座礁岛上的周雅人,隐隐明白了对方的意图,“打算在这里跟我决一死战?”


    周遭滚滚浪潮泛起白烟,周雅人定神道:“特意为你选的这处葬身之地。”


    徐章房莞尔一笑,很是客气道:“听风知有心了,就是此处风水不大好,我怕是无福消受,你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周雅人面不改色地与他对峙:“穷凶极恶之辈就适合穷凶极恶之地,不然葬在哪里都会坏了风水。”


    徐章房哈哈笑道:“听风知一本正经,居然也学会跟我耍嘴皮子了。”


    周雅人不假辞色:“不过是两句实话。”


    “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呢?”说罢,徐章房手中秋决刀一凛,搅着浊浪朝周雅人劈砍而去。


    周雅人御风踏浪,于寒芒刀锋中肆意横行,长指叩击律管间,纳峡谷之风,催响天地山河之节律。


    他虽受困平陆一隅,却并非虚晃度日。


    正因“三门锁黄河,险滩噬千舟”,人们祭神祀鬼,长积月累而在风涡中形成了遗迹。


    此刻风吼如咒,吹响的是一首追悼亡灵的祭歌。


    只见两岸岩隙中似有如墨般的阴影渗出,如鬼魅自山石中来……


    周雅人本不愿叨扰亡灵安息,奈何形势所迫,他别无选择。


    今时今日他非杀徐章房不可,可光凭他一己之力绝不是徐章房对手,所以他必须借助外力,拼死与之一战。


    三门天险就是他最大的助力。


    此地为关中与中原的咽喉要道,也是黄河漕运的必经之处,然而三门之险要,激流、暗礁与绝壁形成道道天然杀阵。


    漕粮输送京师长安,乃逆水行舟,漕船过三门天险时,需纤户拉纤挽漕船溯流闯险滩,并雇平陆人为门匠纤夫。而稍有不慎,舟船在此触撞或翻覆,船员乃至那些攀上峭壁拉纤的纤夫,便容易连人带绳坠入浩浩激流,葬身河底,尸骨无存,因此才会流传出“古无门匠墓”的民谚。


    律管催响祭歌惊扰了河葬之灵,沉沉的阴影如鬼魅自两岸夹持,在铁锈色的岩壁上显出佝偻匍匐之态,正是纤夫挽绳拉纤的姿势。


    而那条纤绳自大河中绷直到极致,缀着整条大河的重量似的,深深勒嵌进“阴影”的肩颈之中,死死咬住其血肉,磨得肩背血肉模糊。


    周雅人以风刃相切,在褐色的岩壁上切下一刀刻痕,就见那条“纤绳”被瞬间斩断,铁鞭一样朝徐章房绞去!


    此乃纤绳缠尸,吞过怨魂。


    徐章房蓦地变了脸色,差点被纤绳缠住,怪不得这瞎子不遗余力将他引来此地:“原来听风知竟是在此地备了一手,真是用心了。”


    他明知自己是条上钩的鱼,又岂会两手空空前来送死,周雅人一斩崖壁“纤绳”,沉肃道:“要杀你,我自当尽心尽力,也不枉房先生处心积虑引我现身。”


    仇人相见,打最狠的架,而在你死我活的时刻反倒客套起来,倒也不是多讲究涵养风度,只是君子没学会骂街,周雅人搜肠刮肚也骂不出几句脏话,无奈学到用时方恨少。


    “哪里的话,”徐章房也不是跳梁小丑一流,这点基本素养还是到家的,他很擅长见人说人话,把别人当傻子哄,“听风知跋山涉水寻找你那位至交好友,在下正巧得知他的下落,因此特来相告,不必言谢。”


    听上去真是一片好意,反而还该感激他。


    周雅人以前就是那个傻子,而今已然知晓徐章房的真面目,他打的什么主意一清二楚,纵使徐章房天花乱坠颠倒黑白,也不可能再信半个字。


    一道道风刃削刻在两岸崖壁,百丈纤绳形同崩断的鬼鞭朝徐章房绞去。


    徐章房何等身手,轻功已是炉火纯青,孤雁般飞崖走壁,从“鬼鞭”下掠过,他刚在一块礁石上落定,“鬼鞭”蓦地抽在奔腾不息的黄河中。河水猛地炸起,浪扑九天,咆哮着撞向许章房。


    他被巨浪砸进洪涛,翻滚着冲撞上矗立河心那座砥柱石,许章房浮萍般,被这股暴怒的激浪挟持,后腰从刀锋般尖利的暗礁上擦过,硬生生豁开皮肉。


    徐章房扑腾着想从洪涛激浪中挣起,然而又一记百丈纤绳照着头顶抽过来。徐章房骤然缩脖,在黄汤怒涛中打了个滚,惊心动魄躲开鞭策的同时,又被抽卷而起的巨浪抛上高空。


    周雅人一掀狂澜,风刃照着潮头上的许章房砍去。


    徐章房被这一番浪打水搅的折腾,五脏六腑乱作一团,正五迷三道之际,凛凛风刀兜头杀来。


    妈勒个巴子!


    徐章房简直要骂娘,听风知这个狗东西,先用火烧他,再用水淹他,真他娘是把杀人放火的好手。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病猫,哦不,老虎龇牙咧嘴地在这鬼鞭抽打的水患中扑腾半晌,狼狈不堪地经历了好一番来自周雅人的绞杀,终于徐章房撞上嶙峋崖壁之际扳住一块岩石,猛地从吃人不吐骨头的洪涛中挣脱而起,秋决刀悍然出击!


    周雅人闪躲不及,格挡的折扇被劈成两半,整个人被强劲的刀风横扫出去,摔砸在危崖之畔。


    老虎借机发威,绝不再给猎物还手之力。


    徐章房说:“安息吧。”


    秋决刀寒光眩目,刀身裹着森然杀伐的恶气,如行刑场上的刽子手握着生杀之权,朝危崖下的周雅人斩去!


    雪亮的寒刃斩落之际,一把匕首如寒箭破空,直刺徐章房后颈!


    巨大的洪涛干扰了这股凌厉危险的声息,直到匕首即将刺破后颈才让徐章房惊觉,他已来不及闪避,只能持秋决刀抵挡。


    铛——


    金戈相击。


    周雅人下意识偏头,想以耳力辨别来者何人,却意外看见一抹凌厉身影,鹰隼般从险峻的峭壁一跃而下!


    徐章房脱口:“谁?”


    他以为来搅他杀周雅人的会是那几个太行道少年,或者是那个女人。


    然而都不是,来者脸上扣着张还算精细的铁面具,提着把大刀砍下来。


    徐章房记得徐乾之前跟他提起过,痋师身边有个戴着铁面的高手,用刀,且刀法精湛,身长时而七尺,时而八尺,可能垫过内增高。


    去他的内增高,徐乾这个弱智,难道痋师身边就不能有几个轮班戴铁面的杀手吗,或者,这是只穿人皮的罔象,所以才会时而七尺,时而八尺。


    不过这个节骨眼儿上,痋师来裹什么乱,吃饱了撑的?


    她在别地儿为非作歹就罢了,居然还敢作到他头上,简直胆大包天。


    第148章 鬼门阵 这瞎子真是作得一把好死


    周雅人不知道痋师和徐章房有什么过节, 怎么这个时候罔象和徐章房打起来了?


    痋师坏事做尽到处树敌,徐章房表里不一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俩结怨不足为怪。


    八只人形罔象前赴后继地围杀徐章房,协作十分明确, 一半负责牵制, 一半负责诛杀, 非常训练有素。


    周雅人扶着粗糙的岩壁直起身, 并在奔泻的河道中看见数团形态各异的暗影,随波逐流地变化着, 或聚拢或分散, 尽数潜藏于暗流之中,都是罔象。


    这里怎会突然冒出这么多罔象?


    除此之外, 水面还漂浮着数十张人皮,在水波中荡漾。


    徐章房劈裂一只罔象, 浓汁在半空炸开,淌进滚滚黄河,很快荡漾在水面上的一张人皮充盈起尸, 活见鬼般蹿出水面, 抡着刀杀向徐章房。


    徐章房:“……”他百忙之中目睹这一幕,心里觉得那痋师真不做人,杀人取皮的勾当真没少干。


    徐章房表示无法理解:“我何时跟痋师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怎么都来围杀他?!还是说这痋师背地里跟听风知成同盟了?


    不应该啊。


    周雅人这种清而不浊的脾性, 疾恶如仇, 怎么可能跟这类大奸大恶的痋师勾勾搭搭, 他俩只会是死敌,绝对勾结不到一起去。


    那这些罔象来搅和什么?


    可惜罔象听得懂人话却说不出人话,没有办法回答徐章房这个问题,只一味地要取他性命。


    咔嚓——


    咔嚓——


    两颗罔象的人头相继被秋决刀斩落, 徐章房在乱象中扫视一圈,始终没有见着那个会说人话的痋师,最后他觑一眼危崖下的周雅人,开口道:“这些罔象不会是你招来的吧?”


    周雅人盯着两团暗影缓缓撑出人形蹿起来,紧紧拧着眉,他当然不可能认为这群半路杀出来的罔象是来帮他的。


    周雅人神识铺出去,然而涛声实在太大,轰轰烈烈地灌进耳中,实在很难听清之外的声音。


    痋师被几个少年绑走了,按理说不可能出现在附近,但他看到汇聚而来的这群罔象时,还是生出几分担心,担心流云那边途中遇到意外。


    周雅人攥在手中的折扇劈裂成两半,好在还能凑合用,掀出的风刃绞杀出去,威力不减。


    徐章房防着周雅人放“冷箭”的同时,堪堪从阿聪的刀锋下滚过去,老腰差点折断,幸而他勤加锻炼,筋骨天赋异禀,柔韧异常。


    然而再异常也差点忙活不过来,他躲过了周雅人的袭击,但那风刀削在崖壁上,又是一条百丈纤绳绞过来。徐章房扭着屁股闪开,纤绳立刻绞住一只罔象抽在河心一座礁石上,抽得罔象和礁石四分五裂,炸起的浪潮疯狂反扑。


    徐章房知晓这狂浪的威力,踩着罔象的肩膀一跃而起,本以为躲过一劫的徐章房突然凌空一滞。那冲高的浪头活了似的,好像有只水鬼混在其中,一把卷住了他的小腿。


    不是,罔象不就是水鬼么,所以拽着他腿的可能真是只水鬼。


    水鬼将他狠狠往下攥的同时,另一只罔象踏着潮水轮起长刀劈过来。


    徐章房猛踹一脚浪涛,掷出秋决刀,隔空捅穿罔象的心脏将其钉死在崖壁之上。暗黑的水液顺着刀口涌出来,顺着潮湿的崖壁顺流直下,缓缓流进大河中。


    钉在崖壁上的秋决刀上挂着张干瘪的人皮和布衣。


    徐章房飞身扑向崖壁,正欲拔刀,左边一个铁面人,右边一个周雅人,纷纷朝他砍杀而至。


    一个要剁他手,一个要斩他头,配合相当默契。


    徐章房心下一凛,一脚踹在崖壁上,弃刀退开数丈远。


    而那两砍杀他的人短兵相接地拼杀到一起,扇刃削到铁面具上,而铁面人一刀划开周雅人锁骨,居然也是置对方于死地的狠绝。


    于是徐章房笃定了,这俩也不是一伙儿的。他趁机拔刀,左右攻击之余又急速抽身,那么周雅人就会跟罔象打到一起。徐章房蓦地绕到周雅人身后,朝他后脊砍去,往往这个时候,阿聪又会绕到他身后,抡着长刀朝他后脖子砍来!


    一个砍一个导致谁也砍不死谁。


    好不容易赶到的徐乾等人,看到的就是这幕敌我不分三方乱杀的场景,打得不可开交。


    刚刚不是只有瞽师一个么,怎么一下子就打成一片了,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人?


    观战的徐乾眼花缭乱,看懵了:“不是,他们这是干嘛呢?”


    到底谁要杀谁啊?


    好像都想杀对方,但又都在帮倒忙似的,没一个能得手。


    但凡他们先联手杀死一个再互相残杀呢,很明显,这里谁都不愿意跟谁联手,看得徐乾都替他们急。


    “房先生。”徐乾喊了一声,“需不需要帮忙啊?”


    虾兵蟹将,能帮得上什么忙,倒忙么?


    不是徐章房瞧不上他们,好吧,就是瞧不上。不过这些罔象实在碍手碍脚,来几个虾兵蟹将分担一点也行,不然他们跟来干什么,看热闹吗?


    于是徐乾等人加入战局,热热闹闹地把场面撑得更乱了。


    热火朝天打杀一场,罔象还能前赴后继的上蹿下跳,都得感谢周雅人选了个好地方。崤山这么大,他却选在非常便于罔象钻营的黄河天险,若是换作尽是黄土的陆地,这些罔象早死一百次了。


    所以最后吃亏的当然是他们这些血肉之躯,挨刀流血都是实打实的,再加上周雅人冷不丁从崖壁砍出条条“鬼鞭”,抽得乱局中的人和罔象猝不及防。


    罔象纠缠不休,没完没了,会给人造成巨大消耗,徐章房把火引到周雅人身上,趁阿聪和周雅人对阵之际,猛地抽刀转身,一刀劈斩向阴沟里那批人皮!


    潜在河底的罔象来不及抢救,人皮在四溅的水花中纷纷破裂。


    徐章房心道:我看你们还如何装人!


    没有尸囊衣,这些罔象是没有办法聚形的。


    徐章房此举激怒了罔象,河面掀起怒涛,无数深暗无形的罔象激荡而起,好似乌泱泱的百姓落水挣扎,竟在水面营造出了一种七手八脚的境况,看得徐乾等人头皮发麻。


    三方阵营,唯独周雅人单枪匹马,一脚将阿聪踏入泱泱激浪。他旋身凌空,鼓荡的素衣广袖裹着猎猎凛风,化作刃光劈向崖壁,数道纤绳影鞭直劈峡谷众人。


    徐章房纵身闪跃。


    周雅人执扇掀动飓风,本就激荡的峡谷浩浩汤汤,震颤不息。他一摆袖,身形好似化作张狂的飓风,朝徐章房卷去。


    巨大的风力翻搅撕扯,差点把徐乾等人卷走,徐乾手忙脚乱地死死扣住石崖,身体被狂风卷得双脚离地,倾飞而起,其余人有一个算一个,在身体被狂风拔起的瞬间纷纷抱住同伴的腰或腿,搂成一长串。


    徐章房扛不住这股风力,刚被掀上半空,肩膀就被摁住了,周雅人牢牢将他压在了这口暴风眼之中。


    徐章房回过头,几乎睁不开眼。


    周雅人一手按住徐章房,一手将折扇钉进滚滚洪涛中。


    一瞬间,峡谷震荡,大地深处响起滚滚“闷雷”,好似有千军万马踏出的闷响,又似万千战车碾压而来。


    那震荡从徐乾抓住岩壁的手心钻入四肢百骸,他全身骨头都在颤抖。


    那柄折扇钉入河谷之际,峡谷惊涛拍岸崩云,在浩荡无匹的大河中凿出一个巨大的旋涡,浊浪如污秽的巨口嘶吼咆哮。


    只要定睛一看,就能看见这奔腾的旋涡巨口中翻搅着数不尽的“纤绳”,毒蛇一样攀咬住了周雅人和徐章房。


    徐章房脸色骤变,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原来听风知先前斩断崖壁纤绳的动作,其实是在启阵。这些纤绳吞尸,缠过无数门匠的怨魂,他们死在三门天险,被大河吞没,尸骨无存。


    这处巨口一样的旋涡正是三门天险之鬼门,亦是水患最急最险之地,葬身者数不胜数。


    隐约间,徐章房好似在轰鸣不息的狂潮中听见了祭歌,两岸悬崖峭壁发出高低起伏的呜咽,犹如万千亡魂齐声哀嚎。


    周雅人垂眸,眉目在水雾弥漫中洇湿了,睫羽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别无选择,他要亲手将徐章房拖进地狱,只好跟这个人同归于尽。


    死又何惧呢,他不后悔。


    周雅人分不清拥挤在鬼门旋涡中的黑影是罔象还是葬身大河的亡灵,但都透着死亡的河腥气。


    徐章房挣不开缠住自己的“纤绳”,也挣不开周雅人死死摁住他的手,他俩的命运被牢牢绑在了一起,逐渐被大河吞噬。


    徐章房低头,身下的鬼门黑黢黢的,旋涡好似一个套着一个,深不见底。


    飓风在峡谷河道上空尖啸,浊浪狂暴地撞着崖壁礁岛,裹挟万钧之力,激起数丈高的狂浪撞得两个黑衣人粉身碎骨。


    这便是天险之威。


    周雅人之所以选择此地,还是因为白冤之前提过他的上一世:“也就百年之前吧,你应该在陕州三门天险拉纤,大船撞上礁石,你和几个前去服役的纤户掉进大河溺死了。”


    三门天险“十纤九殁”,当地官员除了雇佣平民为门匠之外,还会将死囚发配到此地拉纤,约等于“以役代斩”。


    而今周雅人也算故地重游,只不过,还要再当一回三门峡的孤魂野鬼。


    他确实命不好,但能拉着徐章房一起下黄泉,也算死得其所。从今往后,白冤便能清清静静的,安稳地在太行道修养,不会有人再去算计加害她,也没有人再能困得住她。


    即便冥讼加身,那些枷锁也不至于让她身陷囹圄,不得自由。


    周雅人默不作声地打算好了一切,然后一把将徐章房拽进漩涡。鬼门天险中疯蹿着条条鬼影,无比狰狞诡谲,魑魅魍魉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困住他们,争先恐后扑咬上来,饿殍般分食这两具投入大河的“祭品”。


    徐章房终于露出惊恐之色,好似骨头被拆开了一般,耳边尖啸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嘶吼和哀鸣。


    天地间轰鸣不息,狂暴的怒涛将一切隔绝,飞溅而来的石子碾成齑粉,此阵无人得以靠近。


    又一名黑衣人被飓风狠狠拍在崖壁上,没落到地就被卷上了天。


    风硬得像石头碾压,徐乾指甲早已崩裂翻卷,五爪已然抠不住崖隙,再这么下去,谁也别想活着走出峡谷。


    鬼门天险浓烈的怨煞呛得人窒息,徐乾眼珠暴突,血丝密布,感觉身上每一寸血肉都要被腐蚀殆尽了。


    他们跟着徐章房上蹿下跳嘚瑟半生,可谓事事如意没有败绩,太顺了,便认为这一次也稳操胜券,没寻思那瞽师孤注一掷,摆了这样一个同归于尽的大阵。


    周雅人在大阵中阖上眼,他这破烂不堪的一生,终于走到了头……


    然而。


    无人得以靠近的鬼门天险突然被一股强悍的外力撼动了。


    挂在崖壁上的徐乾看得最清楚,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年飞奔而来,少年好似风雨兼程地赶了很长一段路,半刻不歇地穿过夜幕,终于抵达了三门天险。


    林木疾奔而至,气喘吁吁地将报死伞往河心一抛,暴风狂浪肆虐的半空蓦地幻化出一道寒光似的身姿,寒剑似的劈开鬼门天险。


    身陷其间的周雅人猛地抬头,就见白冤立在怨力翻覆的风波之中,眉目冷肃极了,胜雪的白衣好似能抖落出一条长河的冰碴。


    白冤一打眼就瞧出了门道——以身噬阵。


    这瞎子真是作得一把好死,怕不是跟那孙绣娘学的这手以命献祭,专程来给鬼门天险送菜。


    白冤一言不发,蓄势的掌力轰然劈向鬼门礁!


    长河骤然被撕裂,一分为二,海啸般撞向两岸崖壁,裸露出河底林立如刀锋的礁石群,礁群上缠缚着数不尽的纤绳被爆起的寒芒尽数搅碎。


    鬼门阵分崩离析,周雅人和徐章房身上的束缚骤断。


    魑魅魍魉在长河中疯蹿,白冤一把拎起周雅人,扫了眼他脸颊一道划伤,不知是哪只该死的怨魂挠的。


    “白冤,你不该……”他本来立刻就能杀了徐章房,却被白冤一掌拍了个功亏一篑。


    没等周雅人说完,白冤毫不顾惜地将这作死的瞎子扔砸在岸上,摔得周雅人咬紧牙关才没发出闷哼。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他觉得白冤应当是能明白他理解他的。


    “怎么,我还应该夸你两句?”


    白冤此刻冷漠讽刺的态度狠狠刺痛了他,周雅人心里忽然难受得翻江倒海。


    “我跟你说过,我不需要那些不相干人的庇护,你听不懂,还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不是……”


    “你把报死伞交给林木,”白冤言冷似冰,咄咄逼人,“问过我吗?!”就敢擅自做主。


    周雅人蓦地怔住。


    林木愣愣地站在一旁,被白冤这副样子吓得噤若寒蝉。


    跟以往截然不同,白冤真正冷下脸的时候,是会让人感到害怕的。


    她居高临下盯着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周雅人:“你以为你算什么,竟敢来做我的主。”


    这话实在无情,比所有刮在他身上的刀剑还要锋利,若说那些刀剑伤身,周雅人全都能忍,那么白冤这番话就是剜心,他忍不了。


    周雅人眼眶倏地红了。


    他差一点死在鬼门天险,却得来一句你以为你算什么。


    算什么?


    算他自作自受。


    周雅人半声不吭,血淋淋地爬起来,虚晃着转身就走。


    白冤脸色阴沉:“上哪去?”


    “我去杀了徐章房。”


    这是跟她犯上倔了?


    她知道她那话重了,但是她不该重吗?若非她及时赶到,这瞎子现在已经去给徐章房陪葬了。


    白冤简直气笑了,她真是一眼都不想多看这个人:“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


    说罢径直越过周雅人朝河心掠去。


    周雅人盯着白冤先他而去的背影僵在原地,一眶热泪糊住盲眼,所有酸苦悲痛全往那本就不宽敞的胸口挤,这一回他实打实伤在了心上。


    第149章 怕什么 难道他得到的这点余情就这么微……


    轰——


    河心的洪流轰然炸开, 碎裂的暗礁同水花四下迸溅。


    肆虐的暴风刚从徐乾身上碾过去,他好不容易捡回仅剩的半条狗命,晕头转向之际还没来得及站稳,迎面一块拳头大的礁石横砸过来。徐乾双腿乱颤, 拧着麻花一屁股瘫坐在地, 才没有被砸得脑袋开花。


    徐章房踏着四溅的水花裂石凌空而起, 面对飞掠而至的白冤, 手中秋决刀虎虎生风。上一刻差点死在鬼门天险的人不慌不忙,甚至从容启口:“恭候大驾多时。”


    白冤掠过时, 大浪层层荡开, 掀起的掌力让脚下黄河分澜:“徐福,你在阴沟里藏头露尾这么久, 总算肯爬出来见人了。”


    徐章房猛地一闪,残影般从白冤掌风下闪过, 他不痛不痒地一笑:“惭愧,自从尊驾在阴沟里翻船,在下一直都在阳渠里左右逢源。”


    显然, 徐章房是懂怎么膈应人的:“倒是尊驾近日来跟听风知藏形匿影, 着实让我久候啊。”


    秋决刀从白冤掌风前扫过,嗡嗡作响,呲出碎星般灼眼的光火, 刀身中泛起密密匝匝的铭文字迹, 浮光掠影般, 顺着白冤打出的掌风扫出去。


    白冤冷笑:“那套老把戏跟我玩了一遍又一遍……”


    “一点小伎俩,登不上大雅之堂,使出来难免让尊驾看了笑话。”徐章房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厚颜无耻打断道, “实在是在下人微言轻,唯恐请不动您大驾,今日只好小赌一把。”


    铭文浮光掠影般围着白冤,转眼便层层叠叠铺满河道,火上浇油般,泼得大河怨力沸腾,犹如煮开锅的一汪沸汤。


    “赌什么?”白冤一落脚,足下怒涛速冻成冰,将疯蹿出水的魍魉塑成冰雕,根根尖锐如矛的冰椎追着徐章房落脚地刺出。


    脚下冰锥丛生,高矮错落,徐章房慌不择路,秋决刀猛地劈碎一丛足以将人扎透的尖椎,混迹在河面的铭文刀片一样割裂开逆生冰锥,发出锯齿挫骨般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曾有幸在芮城见证了白冤和周雅人情深义重,徐章房道:“赌你舍不得听风知死。”


    果不其然,他赌对了,白冤不会置周雅人生死危难而不顾,所以她十之八九会现身。


    立在岸上的周雅人冷不防听见这句,模糊的视线直直盯着白冤,不料他被白冤刺伤的心反从徐章房嘴里得到几丝慰藉。


    白冤但凡有徐章房一半能哄人,他们也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互相置气。


    那句你以为你算什么,让周雅人难受得无以复加,他是没资格去做她的主,多亏白冤提醒,他才能认清摆正自己的位置。


    周雅人巴掌大的肚量撑不下船,心也不比拳头大多少,遭不住白冤那顿劈头盖脸的中伤。


    白冤没有回应徐章房的话,没有亲口承认舍不得他死,周雅人就偏激得想死。


    他死了白冤就该对他心软一点吧,会为他难过哪怕一星半点吧,就像她对贺砚那样。是啊,贺砚自焚的时候,她都能上去揽住人说句软话,为什么轮到他,就是这样冷漠又无情的态度?


    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凭什么?


    凭什么他换来的就是这个?难道他得到的这点余情就这么微不足道吗?


    周雅人越想越计较,他没办法不计较,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更计较,心眼儿缩得比针孔还小。


    白冤一身凛霜,寒气在指下奔涌,直取徐章房命门:“你挖空心思无非就是在找我,我现在来了,你有本事杀吗?!”


    突然一颗颗浮动的铭文挡在徐章房身前,变形拉长成刀光,径直朝白冤掌心划来。


    白冤陡地收手,身形飞快在无数铭文刀光下疾走一遭。


    徐章房惺惺作态地叹了口气:“唉,在下资质平庸,就算窃取不死民的寿数,享得这漫长光阴,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不过修了些旁门左道,想必入不了尊驾法眼,怕是又要献丑了。”


    在知情者面前,隐瞒狡辩也没什么意思,徐章房堂而皇之地摊了牌。


    一番言论激得周雅人心神动荡。


    徐章房,不,徐福。


    他烧炼不死民炼丹,又贪婪地私吞了这颗炼成的长生药,徐福媚上欺下,再使计金蝉脱壳,然后放出些抨击帝王的风言风语,直至始皇帝震怒降罪,让这些献不出长生药的术士纵有千百张嘴,只能落个妖言惑主的下场。


    毕竟没有阴燧和不死民引路,谁能找到那东海之上的无量秘境呢?


    空口白牙可说不清。


    徐福明里暗里,借他人之手或亲自动手地将所有知情者灭了口。


    隐姓埋名过个百十上千年,所有旧人死绝了,一统天下的霸主也匆忙退场,没出息的子孙镇不住这片江山大业,辉煌大秦被新的政权征伐推翻,自认德兼三皇功过五帝的始皇帝再也无法治他的罪,无人识得那个出海求仙的方士徐福。


    生老病死的人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唯他这大秦余孽,看着朝代倾覆了又建立,在这亘古的天地间换了一代又一代,人类用各种作死的方式走向衰亡,又操起刀枪踏着先辈的尸骨奔向复兴,就这么你方唱罢我登场,生生不息轮转着,历史一遍又一遍重演着兴盛亡衰,实在精彩又令人唏嘘。


    别人的戏台他望而兴叹,当然也有自己要走的大道。


    他在这漫长的光阴中钻营,不止捡些秋决刀之类的破铜烂铁,天大地大,四海九州,满地都是可以供他捣拾的不白之冤。


    即便是个草包,资质能力再庸碌的人,花个千百年的时间做一件事,也能小有成就,因此徐章房攒了点不厚不薄的家底。


    徐章房拼拼凑凑,别出心裁,用那些被冤杀的万万冤煞炼制了个刑罚大阵,里头什么千古奇冤应有尽有,制成的极刑当然是为白冤量身打造,所谓一物降一物嘛,徐章房深知其中道理,此阵堪称一比一定制。


    若是没有万全准备,他哪儿敢在此恭候大驾。


    戏做全套,听风知不过是他用来引出白冤的目标,谁让对手满身软肋,太容易拿捏,他只需略施小计,就可手到擒来。


    只见以鬼门天险为中心,激荡的怒涛携裹着源源不绝的铭文符光——那是刑铭,邢铭扭曲拉长,将绷断的纤绳影鞭编织成条条刑链,串联着大河之中的怨煞,铺天盖地地布满四面八方。


    “托听风知的福才能劳您大驾。”徐章房捏着法诀驱动阵法,“也得谢他倾力相助,帮我把这些刑符散进地河。”


    多亏瞽师有这副杀他的决心,不遗余力地搞了这么大阵仗,鬼门天险的威力不容小觑,徐章房当机立断,正好借势借力,将刑符投进去,既省时又省力,可以助他将刑罚大阵发挥到淋漓尽致。


    这些大河里的怨煞还能为他所用,简直就是白捡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周雅人盯着铭文串联成天罗地网般的刑链,搭着他催动的鬼门大阵,囚笼一样罩住白冤的瞬间,他整个人差点匍匐跪地。周雅人万万不可能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居然成了徐章房对付白冤的最大助力。


    徐章房睁眼说瞎话,那番足以颠倒黑白的话,又让周雅人成了他的同伙。


    想当年,徐福也是这么随口攀扯一通,无中生有的张口就来,阿昭苏便成了伙同方仙道残害同族的帮凶,担下罪罚,被无量秘境永世放逐,成了到人世间服刑的囚徒。


    刑链铺天盖地,庞然大阵包揽山河,游走如活蛇,无尽蔓延十数里。


    大河里下饺子一样,尽是上下疯蹿的怨煞,前赴后继地扑向白冤。


    周雅人心惊胆战地要挡过去,自己都没发现声音在颤:“白冤!”


    “怕什么!”白冤一挥袖,令人颤栗的寒气蓦地将周雅人掀回原地,“没你的事。”


    白冤一瞥周雅人就知道这瞎子心性堪忧:“你要听他说,那他所有的罪责都能让你担一份。”


    徐章房抢了周雅人那把杀他的刀,磨刀霍霍转而挥砍向白冤,这瞎子就在那因为这把刀是他的开始自责。


    好比他闯进别人家杀人放火,用了主家的刀和柴,还能把原主也拉进来一起担罪。


    白冤没那么糊涂,就算没有周雅人催动的这个鬼门阵行方便,徐章房照样布置,绝对半点不带逊色。


    他此举本就是不安好心,挑拨离间。


    白冤青丝染霜,浑身寒气倾泻,足踏的汪洋鬼蜮瞬间凝固,尖啸和嘶鸣戛然而止,直接被掐断在喉咙,定格成千奇百怪的狰狞姿态。洪瀑眨眼成冰,一路朝四面八方封冻出去,顷刻间,寒气肆虐,方圆十里一片苍白肃杀。


    林木不禁打了个寒战。


    徐章房忌惮她,因为这是位跺一跺脚就能地动山摇的主儿,这么些年他才会绞尽脑汁地琢磨对付她的法子。


    咔、咔、咔……


    坚硬的冰层里如同有亿万只虫蚁啃噬。


    咯、咯、咯……


    封冻的坚冰出现了裂缝,铺陈的铭文咬开坚冰,从无数惨白狰狞的裂口炸出来。


    白冤脚下一阵爆鸣,无数道符光冲天而起,当空列出阵盘。


    于白冤而言,沉冤好比刑咒,她会被冤罪束缚。


    而这一道道刑符,都是徐章房以不白之冤提炼绘制而成,排列组合成刑害之地,引着雷鸣电闪当头劈落。


    白冤只扫了一眼,就迎着那道堪称刑刀的玄雷而去。


    寒光风卷残雪似的掠过阵地,所过之处地裂九尺。


    “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山河动荡不安,峡谷雪崩似的哆嗦。凛冽的风雪无处不在,冰河好似在翻身,虚空中仿佛伸出一只寒魔之手,弹指一剑,斩天戮地,地崩山摧。


    当空的刑符阵盘在寒剑中四分五裂……


    徐章房没来得及志得意满,那道筑起的刑罚大阵没撑过须臾,就猝不及防在他头顶分崩离析……


    他的表情也在此刻分崩离析。


    怎么可能?!


    徐章房难以置信。


    与此同时,站不稳的林木踉跄着扒住一块巨石,正头皮发麻,突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林木面色骤变,脱口疾呼:“听风知!”


    不用林木提醒,周雅人已经率先感应到杀机。


    第150章 真憋屈 他要去害人!


    这道朝他扎过来的黑影周雅人能够看见, 并且已经交过两次手,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逮着机会就来跟他拼命,也跟徐章房拼命。


    而此时此刻, 周雅人没心思揣摩一只罔象的杀人动机, 直接化悲愤为力量, 对这只撞上来的罔象狠下死手。


    通过之前交手的经验, 周雅人深知如何能置罔象于死地,那就是远离水渠河道攮破那层尸囊衣, 让它们旱死在岸上。


    阿聪被周雅人狠狠踹到一侧河岸, 从粗糙嶙峋的崤山岩壁砸下来,这里是一处稍显宽敞的河坝, 遍地都是冻硬的泥沙碎石,罔象一皮囊的液态还没淌进河岸就会流干。


    周雅人没耐性分出心神应付旁的, 抬手扫出几道风刃追杀出去,阿聪狼狈抵挡闪躲间,风刃接连削进岩壁中。


    但下一刻, 凌厉的风刃斩断了阿聪持刀的手腕!


    长刀“哐当”掉地, 浓水猛地从断口流淌在地,阿聪另一只手猛地捏住断腕处闪身欲逃。


    周雅人岂容它遁逃,扬起的宽袖中蓄了道风刃, 未及扎向阿聪胸口, 忽听斜刺里传来一声急喝:“阿昭苏!”


    周雅人骤然一怔, 来者声音分外熟悉,可他一时间竟然反应不过来。


    不知道痋师突然出现在此和痋师喊出“阿昭苏”哪一个更让他震惊。


    陈莺死死盯着僵住的周雅人,再次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开了口:“你害死他们还不够,还要再杀它们一回吗?!”


    那怨恨的控诉口吻, 明明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周雅人居然似懂非懂的听懂了一半,可他不明白,大脑被砸断了线般:“你说什么?”


    陈莺字字铿锵地重复:“我说你,害死他们还不够,还要再杀它们一回吗?!”


    周雅人脑中轰鸣,袖中风刃散了,抬起的手指在冷风中隐隐发麻:“他们?”


    “他们,罔象,”陈莺一边提防他,一边朝阿聪挪移过去,“罔象,就是不死民最后的遗形。”


    周雅人眼睫颤了颤,熏瞎的眼珠直直盯着面前的阿聪。


    “就像人死后阴魂不散,”陈莺站到阿聪身前,将它挡在自己身后,一字一句揭开真相,“罔象就是不死民被烧炼后的遗形,周雅人,阿昭苏,你真要将它们赶尽杀绝吗?!”


    周雅人分不清痋师口中所说的是真相还是谎言,更多的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你没有被扔进丹炉,没有受烈火烹烧,你还能有头有脸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当然不知道他们死后变成了什么样子。”陈莺把手伸到背后,紧紧攥住阿聪一截衣袖,生怕谁发难似的,妄图稳住此刻的局面。


    “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谁?因为阿聪记得!哪怕变成罔象,他也记得害死他们的人是谁!”她也是不要命了才会赶过来,将阿聪死死护在身后,陈莺说,“方仙道将不死民投入丹炉,活活炼制成丹,然后给那些试药的童男童女服下。哦,便是那些随徐福出海寻仙的童男童女,他们在试药的过程中中毒、暴毙、大多落了个不得好死,方仙道为了掩人耳目,秘密将他们的尸体扔进河冢。”


    周雅人长睫微颤:“河冢?”


    “没错,就是北屈那座河冢!”


    埋着痋引的河冢居然还埋着那些试药者的尸骨。


    白冤之前说过,大灾大难之后,流淌过千百载的大河里因为积尸过重,会形成一处涡穴,成为溺亡者的安息之地,叫作河冢。


    无数溺亡者的尸骨被河底的泥沙卷埋起来,血肉骸骨便会在此腐烂融解,污染成秽土,变成隐没在水底的极阴之所。


    白冤当时还说:“许多心术不正的术士,大多都缺德,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就会去大河里寻这极阴之地。”


    寻来干什么,白冤没有说具体,而今痋师倒是给了个答案。


    河冢成了藏污纳垢毁尸灭迹之地。


    陈莺丝毫不隐瞒,对周雅人和盘托出:“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找过去的?试药的童男童女服下被炼化成丹的不死民,暴毙之后骨肉烂在河冢里,未被吸收消化的丹药融在尸水中,从腐烂的尸身中分解出来,一滴滴淌进大河,变成而今的罔象。”


    此话千真万确,她敢赌咒发誓,绝无半句虚言:“这就是不死民的遗形。”


    陈莺说:“可惜啊,即便它们变成罔象,也没能逃过一劫。”


    周雅人连心肺都在发颤:“什么意思?”


    “人倒霉的时候喝水都会塞牙,那些不死民死连也不得解脱啊。”陈莺说,“因为当年一座太阴/道体扣下来,方圆数十里,所有魑魅魍魉无处可逃,连带它们一起遭了殃,困在里头长达千年。”


    周雅人心头大撼。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报死伞中所见,太阴/道体落下的一幕,光吞万象,山影河泽逐渐蜷缩成团,照彻山河的道体吞尽此间一切灵魅扣入北屈大地,连同白冤一起沉入水底!


    不止白冤,还有罔象。


    从此这座道体成了囚困住他们的刑狱。


    是了,最开始北屈并没有罔象出没,罔象是在太阴/道体破碎之后才开始成群结队出现的。


    罔象的出场方式相当惊悚炸裂,让被蛀空的人皮集体诈了尸,整个北屈城人心惶惶。


    陈莺可谓凭一己之力将北屈搅得天翻地覆。


    “不对。”周雅人终于找回一点理智,敏锐地察觉到痋师话中漏洞,“早在太阴/道体破碎之前,你就已经用血蛭在北屈杀人……”


    “对啊,我得提前备着几件尸囊衣吧。”


    “罔象明明困在太阴/道体上千年,你又是如何得知……”


    “因为十二年前,有人冤死在了北屈大狱中,好巧不巧促动祭阵,让那密不透风的太阴/道体撬开了一条缝,那个谁,她不是还因此泄了一缕阴煞气出去,替那冤死鬼敲了一场鸣冤鼓吗?”陈莺说起这些,磕巴都没打一下,“阿聪便是在那个时候,从夹缝中渗了出去。”


    白冤和罔象同样囚禁在太阴/道体,却是一个在有狱神像和狴犴门镇守的刑狱之中,另一批则浸在道体外围的河水里。


    就这么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的共处千年,各自待在各自的领域无法逾越,像两条不相交的平行轨迹,从来没打过照面。白冤甚至都不知道刑狱里除她之外,还有一水死不瞑目的罔象。


    自然,罔象也对白冤一无所知。


    好比水底无法上岸的鱼群,和陆地上无法下水的人,没有交集。


    阿聪就是在十二年前那场意外中,唯一从太阴/道体逃出去的漏网之鱼。


    漏网之鱼被关傻了,不知今夕何夕地找不着北,只能随波东流,在无尽大河中游荡。那时它什么都做不了,最多愤怒地掀几个大浪,或者卷着水草泥沙发泄一通。但是不够,根本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


    他要去害人!人类没有好东西!它要报复!


    于是决心当个怨魂在黄河里作祟,要把那些下河洗澡的摸鱼的,洗菜的洗衣服的,或者在水边嬉闹的聒噪小鬼通通拖下来溺死。


    结果它潜伏数月一条命没来得及害死,反倒先救了个差点溺死的小姑娘。


    小姑娘骨瘦如柴,浑身淤青,爹不疼来娘不爱,处处遭人欺负。她先在桥上遭了爹娘一顿毒打,斥骂她是赔钱货贱蹄子小娼妇,要多不堪有多不堪。后又被两个凶神恶煞之徒追赶,叽里呱啦说什么要把贱蹄子抓回去好生调教。小姑娘死犟死犟地,不肯屈服,居然一头扎进黄河,没挣扎几下便沉了底。


    企图害命的阿聪犹犹豫豫荡过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干起了以德报怨的荒唐事,把那个马上就要淹死但还剩口气的小姑娘顶了上去,让她仰面浮在水面上。


    当时陈莺在陕州城外的水面上漂浮一夜,后背泡得发皱发白,醒来的时候,当然发现有只水鬼一直在下头托举着她。


    受尽欺凌的陈莺居然也没感到害怕,反而觉得鬼都比那些猪狗不如的畜生强,甚至还教会了她凫水,免得她以后再走投无路跳河的时候,真给淹死。


    陈莺水性极好,都是阿聪托举着她练出来的。


    从此这一人一罔象引以为伴,陈莺一点也不比阿聪少恨人,于是他们一拍即合,开始狼狈为奸。毕竟单独自己干不好坏事,凑一起倒能互相出出坏主意,俩人你唱我随之下,真把这伤天害理的勾当干起来了,从此开启了他们无恶不作的大好日子。


    阿聪是十二年前唯一一只从太阴/道体钻出来的罔象,光阴似箭,它在这条大河里举目无亲,也以为害死他们的仇人全都死绝了。直到阿昭苏以瞽师的身份现身北屈,阿聪猝不及防碰到了那个吃里爬外残害同族的罪人。


    它将还没放下的仇恨再次高举起来,准备杀了这主动讨上门来的罪人,可它真没用啊,它非但打不过,还差点命丧他手,要不是陈莺在最后关头将它推下井……


    阿聪不甘心,它如何能甘心,它好不甘心啊。


    于是在井底久久徘徊不去,等他硬撑着攀到井口的时候,居然在院中看到了另一张罪魁祸首的脸——徐福。


    四周房屋烧起来,熊熊火光将徐福的脸打得透亮。


    这张脸,阿聪永生难忘。


    井口的阿聪恨不得立刻提刀冲出去,但是后腰划破一道大口,让它尽数滴漏到井里。


    阿聪只能烧着熊熊仇恨去寻陈莺,无论如何,它必须先救阿莺,然后在渡口伏击了那几名渡河的太行道少年。


    之后它们再赶赴三门天险寻仇,徐福和阿昭苏已经打得不可开交,罔象不管不顾加入战局,见人就砍!


    尽管如此,阿聪依旧无法手刃仇人,还要让阿莺冒死来这里救它,真憋屈啊。


    阿聪攥着断腕处,盯着阿昭苏那副装模作样的嘴脸,只觉恶心至极,他做出那副悲怆的表情给谁看啊。


    阿昭苏若真有一丝悔恨,就应该当场自裁谢罪,显然面前的周雅人没有这个觉悟,还活出了一身人味儿,怎能叫它不憎恶。


    “阿昭苏,”陈莺这一刻就是它的口舌,代它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真正该死的是你。”


    周雅人眼眶通红,他如何都没想到,面前的罔象竟是不死民的遗形。


    若非痋师此刻言明,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不死民经受的灾厄明晃晃摆在他面前,周雅人想解释,张口却没机会发出声音。《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