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饶了我 归来当可横行天地,自由来去。……
冰封的大地“哔哔剥剥”响个不停, 铭文在冰壳中炸开,蝗虫过境般一路铺天盖地地炸到了河坝,峡谷四面八方炸得稀烂,把坚硬的岩石都剐下来一层。
陈莺盯着一路铲冰裂地的情景脸色骤变, 眼见已至脚下, 她拽着阿聪慌不择路。
唯独周雅人魔怔了般一动未动, 破冰的铭文一直炸到了他脚后跟, 蓦地被冰丝精准扎透。
寒霜迭起,无数冰丝穿针引线般追着跳脚的铭文, 牢牢扎进地岩。须臾间, 苍茫肃杀的冰封大地铺满银丝,上头串着上下乱窜的刑铭。
随着那斩天戮地弹指一剑, 刑罚大阵分崩离析,冰丝追着铺满整片峡谷的刑铭绞杀, 碾成碎光,彻底泯灭。
动荡的山河崩裂,巨大的山岩被寒光剖开, 撕裂成不可愈合的伤疤。
哀鸣之声压过了峡谷的风吼。
自负过头的徐章房眼睁睁看着千年心血崩溃瓦解, 简直不堪一击,他夺路想逃,迎面撞上周雅人。
这瞎子一张脸白得像具死了七八年的死尸, 还魂找他讨债来。
果然。
周雅人步步紧逼:“你闯无量秘境, 活捉不死民炼丹, 构陷阿昭苏……”
徐章房步步后退,急声驳斥:“何来的构陷,本就是阿昭苏……是你开门迎客!”
烧杀抢掠的强盗居然声称自己是客?
“阿昭苏不过就是个看门儿的,卒子起了贪念与我辈结交, 想在大秦换取高官俸禄,自愿进贡不死民炼丹……”
周雅人气血逆行,太阳穴突突猛跳:“一派胡言!”
听他信口雌黄,只会心神动乱,徐章房欺的就是他对前尘毫无记忆,可以随意欺瞒编撰。
周雅人一个字都不信,胸中捺不住杀人的冲动,他已经不指望从徐章房嘴里听见半句实话,只想立刻割断徐章房喉管。
这样的人,千刀万剐都太便宜他。
徐章房敏锐察觉到杀机,骤然掉头,然而刺骨的凛寒兜头袭来。
“我看你,嘴比命硬。”白冤断他退路,幽幽开了口,“秦狱中那帮术士死到临头,歪打正着画了个血阵束缚我,你就以为自己也能炼化不白之冤克制我?”
徐章房仓惶之下进退维谷,脚下刚一打滑,寒锥嗖地一下炸穿他胸膛,猛地将徐章房双脚离地地钉在崖壁之上!
徐章房猝不及防,双目暴突,难以置信地盯着满身覆霜的白冤。
“怎么可能……”
寒气从头到脚裹住她,染霜的头发犹如万缕冰丝。
“你依样画葫芦确实有效,”白冤抬手抵住寒锥,将徐章房牢牢扎在峡谷悬崖之上,“但要变个法子,可就不一定顶用了。”
一道符画错一笔都会沦为废纸,何况钻研一道针对白冤的大阵。
徐章房处心积虑忙活千百年,结果洋洋得意地拿出来个不中用的雕虫小技。
其实并非不顶用,而是这个女人太强了。
周雅人也清清楚楚意识到,他之前留在白冤灵脉中的封印消除了。
而早在她被秋决刀屠戮,归于本源那一刻,压制她的封印就已荡然无存。
白冤脱胎换骨,归来当可横行天地,自由来去。
她轻轻一垂目,睥睨徐福:“天地规束我就罢了,你算什么东西。”
言罢,她身后那一头银白霜发乍然掀起,无数狰狞可怖的鬼脸从白冤身后窜出,它们张开血盆大口,龇着细密如锯齿的森森白牙,疯狂扑向徐章房。
扑到中途却被枷锁拽住,铁链哗啦啦绷扯到极致,它们迫不及待,一刻都等不及,拽得白冤每一根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徐章房震颤的瞳孔几乎撕裂。
白冤强行稳住身形:“这些,都是等着你遭报应的冤魂。”
当初死在秦狱中的术士尽数担在她身上,成了她身体里无法挣脱的恶鬼,挣扎千年,怨气冲天,闹得白冤永无宁日。
“不——”徐章房嘶喊出声。
本欲上前的周雅人陡然止了步。
他,阿聪,罔象,白冤以及她身后背负的无数冤魂,都是来找徐福讨命的。
白冤豁然抬头,那双眼睛陡地红到发赤,仿佛裹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几乎要滴出血泪来,但她的声音却是冷静到冰凉刺骨的:“我便代他们讨了你这条命吧。”
“不——啊啊啊啊啊——”
下一刻,寒光闪过,鲜血喷溅,徐福惊恐地惨叫断在喉咙,戛然而止。
徐福人头坠落的刹那,所有不得解脱、束缚住白冤的厉鬼终于挣断了枷锁。
那股封冻这片山河大地的寒气再难为继,冰霜断崖式消退,初夏的热气瞬间反扑回暖,将漫天寒冰蚕食殆尽。
崤山峡谷瞬间换了片天地,凛冬彻底消散,洪涛凶猛砸在三门天险,轰隆震地。
钉穿徐福胸口的冰锥转眼融成血水,这具无头尸沿着岩壁坠落,被激荡而起的大浪一口吞卷。
耳边一阵凄厉无比的鬼哭惨嚎,怨煞暴涨的冤魂疯狂扑着徐福的尸身和人头扎入大河,随着冥讼一道消散在翻滚的激浪之中。
压在身上的千年夙怨急慌慌弃她而去,白冤突觉身体一轻,就像负重太久的人突然撂了挑子,有种失去重心的不稳。
她踉跄了一下,险些落水,一道风力及时搭了把手,将白冤稳稳托到河岸边。
白冤疲累极了,忍着那股冤魂疯蹿时扯拽出的拆骨之痛,她没有回头,刚迈出两步,某个人骤然从身后拥上来,双手轻轻搂住她的腰。
笔直的脊背贸然贴上来个人,白冤忽地站定。她现在手脚乏力,已经没有余力推开谁,于是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涛声中由着他了。
周雅人怎么会不知道白冤跟他动了气:“你在生我的气吗?”
白冤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目空一切地直视前方,心头的滋味儿既轻又沉,她说不上来。
周雅人投身噬阵的场景让她想起贺砚引佛火自焚,前后两次,她但凡晚一步……他们都会因为各种缘由葬身。
“我本来想,”白冤开口,“把你留在我身边。”
周雅人闻言一僵:“本来想?所以呢,你现在改主意了?”
“是啊,”白冤的声音浮在空气中,好似落不下去,她说,“改主意了。”
她好像天生孤寡,可能谁也留不住。
她这句轻声细语直接逼出了周雅人的泪,他松开白冤,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改什么主意,你答应过我的!”
“让我答应你,你又干了什么?!是好酒好菜招待一番,然后……不声不响来给鬼门天险送祭品,”白冤冷笑,“怎么?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谁都能嚼碎了咽下去!”
这话刺耳极了,一点也没嘴下留情,周雅人被她刺得手指头发颤。
纵然白冤每个字都是尖锐的刺,他也满肚子委屈无处倒泄,嘴里跟嚼了把黄连一样苦,但他知道话里那句“不声不响”才是重中之重。
白冤气的是他不声不响跑来送命。
“你主意大得很,我留一个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人在身边干什么,闹心么,不如各走各的道,我眼不见为……”
这是往一拍两散的份儿上说,周雅人眼眶发烫,听不下去地出声打断:“白冤。”
他忍住心里天大的酸苦和委屈,近乎低声下气地开了口:“你饶了我吧。”
白冤一怔。
周雅人垂下头,轻柔地蹭过去,很有几分以柔克刚的手段,他说:“你给我留点余地,我不想离开你。”
周雅人没给白冤拒绝的机会,直白道:“我为你穿过喜服,守到昏时到场,也算饮过合卺酒,入完了洞房,”哪怕是他一厢情愿,白冤也不推不拒的接受了,周雅人自觉占了几分理,更不想因此跟白冤闹得不欢而散,“我已经许给你了,你不能这么快就始乱终弃。”
白冤:“……”没料到对方来这套,一时没接住。
他想求和,就不能跟气头上的白冤对抗,周雅人盯着她松动下来的神色,一肚子委屈翻江倒海,他埋怨白冤说的那些重话,心理极不平衡,但也只能自个儿受着。他搂紧白冤,对方并没拂开他,周雅人顺势将脸埋进那头散着凉气儿的青丝里。
“徐章房已经死了,以后,我不会再一声不吭地冒险。白冤,你特地把我从鬼门天险拉回来,难道就为了让我滚蛋么?”周雅人说到最后,已经带了点鼻音,他再度示弱,“白冤,我也很难受,你放过我吧。”
白冤听到末尾,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再大的气性也在这番软语里消了八九成。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周雅人……”
怎么还是连名带姓地叫他,周雅人鼻尖往她颈窝里蹭,蹭得鼻音更重了:“白冤,我真的很难受。”
易地而处,她完全理解周雅人的所作所为,但是谁能忍受刚跟你许完一生的人,转头就瞒着你去送死。何况周雅人早就打算好了,才会处心积虑跟她讨个生生世世,若不是她隐隐觉出一丝异样,强行从报死伞中苏醒恢复,怕是这会儿都到太行山了。
哪还轮得到这瞎子可怜巴巴地跟她说难受。
白冤实在精疲力尽,她看了眼奔过来又急慌慌刹住步子的林木,拉不下脸拉拉扯扯:“行了,松开。”
周雅人心无旁骛地沉浸在伤心难过里,不肯就此放手:“白冤。”
白冤刚要抬手拨开他,忽地眼前一花,她强撑的形体再难为继,倏地化了伞。
还没得到白冤半句软话的周雅人搂着报死伞怔然片刻,心里丝毫没觉得好受,直到林木一步一步挪蹭过来,他才捺下心中五味,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
周雅人昨晚千叮万嘱,亲自送走的林木,没想到少年居然会带着报死伞赶来三门天险,结果一问之下,林木说:“我走到半途,白冤就现身了。”
白冤现身的时候,打量了一圈四周的绿林山道,才问起怎么回事。
林木磕磕巴巴讲完,谨小慎微地观察白冤脸色,林木很怕她发作。但是白冤并没有,她沉默地沿着山道走,漫步一样,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越平静,林木越摸不准,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亦步亦趋跟在白冤身后,无意看见她手腕上系着根红色绸带,以前绝对是没有的,林木没话找话:“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白冤回头:“嗯?”
林木三两步走到她旁边,指了指她手腕:“红绸。”
白冤垂眸瞥了一眼:“哦,”她语气很淡,“有个人,用这个跟我托了个终身。”
林木瞠目,没料到会听见这么震惊的消息。
什么叫有个人,林木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有个人是听风知。
“他既然把终身托付给我了,”白冤略微思忖,“我是不是该对他负责?”
林木低下头,有些闪躲,不太好回答似的:“你要怎么负责?”
白冤盯着一枝蜷缩的绿叶,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既然许了终身,他那条命,合该是我的吧?”
林木怔然抬头。
白冤转过头来看向林木:“我是不是得管他的死活?”
林木脱口:“你不跟我回太行了?”
白冤一扯嘴角,笑了:“你自己的师门,你自己回吧。”
林木瞬间就急了:“听风知让我带你回太行。”
“好孩子,”白冤从善如流,“你倒是听话。”
“白冤!”
“别大声嚷嚷,我听得见。”
林木挡住她去路:“不行,我答应过听风知,一定要带你回太行修养。”
白冤轻描淡写:“我堂堂邪祟,还能被你们俩给安排了?”
怎么能叫安排呢,林木反驳:“听风知是为你好。”
白冤问他:“你觉得我分不出来好歹吗?”
林木被她堵了一嘴。
“三木,”白冤道,“你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当然不是!”
“我也不是。”
林木哑口,他知道白冤什么意思,但是他不同意,扭头道:“我说不过你。”
“你说不过我,打不过我,当然也拦不住我,我大可以直接把你撂倒……”
别以为他不知道,林木说:“你还不是怕自己半路变成报死伞赶不回去。”
啧,脑瓜子挺灵。
白冤就说:“你会把我扔半道吗?”
“不会,反正我会跟着你,等你变成伞,我再把你捡回太行山。”
白冤叹了口气,看来不得不跟这一根筋的小孩儿讲点实在的,于是她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来:“那瞎子关心则乱,脑子一时转不过弯,你们下山来北屈对付我,应该也知道我的情况,猜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吧?躲是躲不过去的,徐章房有的是法子对付我,无非再用冤案布个血阵的事儿,除非我形神俱灭,从此再也不受冥讼召唤。不然,即便我躲进你们太行道也无济于事,何必让那瞎子白白送命。”
少年神色为难,显然处于动摇和挣扎的边缘。
“我身上的封印已经彻底消解,所以我现在——天下无敌。”白冤负手而立,自负又倨傲,“区区徐章房,不过蝼蚁。”
林木:“……”
她是真敢说,天下无敌都来了,他怎么这么不信呢。
然而经过白冤一通忽悠,林木脑袋一热就信了。
事实证明,她居然真没吹牛皮,没见过世面的林木彻底心服口服,反正掌教天师来了都不足以与之一战。
听到这里,周雅人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
第152章 消消气 “怎么,我还委屈你了?”……
听风知追痋师去了, 让林木先回平陆的小院儿。
原本听风知安排他们一起回太行道,但是何长老却不肯下榻,老头儿年纪大了,才不肯深更半夜折腾自己。听风知和报死伞的生死存亡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他们身上那些恩恩怨怨也牵连不到他, 也就这几个小屁孩儿上赶着往前凑。
何长老对林木一摆手:“要走你自己走, 我不急。”
林木没想到这个节骨眼儿上老头儿还要拖后腿, 上去就把老胳膊从被窝里薅出来:“长老……”
“臭小子造反呐!”何长老劈头盖脸给林木一通叱骂,最后实在没办法, “我这还有几个病患没好全呢, 哪能半途撒手!再说……老夫再等等李流云他们几个臭小子,若是因为学艺不精跑去陕州吃了亏, 有老夫在这儿,也能替他们兜着。”
对啊, 若是他几位师兄受点伤什么的,何长老在平陆还能及时救治,林木鼻头一酸, 顿时明白了长老不肯走的良苦用心, 林木一阵感动:“长老……”
“你赶紧滚吧,别在这儿磨蹭,我真是看你就碍眼。”何长老不耐烦, 挥苍蝇似的赶他, “老夫大老远的, 来都来了,不得把你们几个小兔崽子都给带回去啊。”
然而当林木回到平陆小院,见到几名重伤昏迷的师兄时,天都塌了。
小院里唐媛忙里忙外, 洗了一件又一件血衣,泼出去一盆又一盆血水。
唐媛的兄长拿着蒲扇守着几锅扑腾的汤药团团转,旁边还有个陌生面孔,在那捣药磨粉。
陌生面孔正是近日一直与几名少年上山下河的捕蛇人,也是他一直游离躲藏在危险边缘,才在几名少年伤亡后跑去找人救命,恰好遇到要回平陆的唐媛兄长,才会顺利地把几名少年背回来。
好在救治及时,一刻不曾耽搁,否则死的恐怕不止闻翼一个。
林木听捕蛇人讲完整个事发经过,浑身血液仿佛冻住了,脸色比宣纸还要惨白。
何长老给几个少年缝缝补补忙活儿大半宿,一刻也没闭眼,天刚亮就去满城配药,拎着大包小包推开院门,就撞见林木兔子一样通红的眼睛。
何长老差点以为自己老眼昏花,没等他疑惑这兔崽子怎么去而复返,就听林木嗷一嗓子哭出来:“长老——”
林木哭着冲上去,一头扎进何长老怀里,差点没把他这把老骨头撞散了架。
“呜呜呜……”林木抱住何长老嗷嗷大哭,“长老,幸好有你在。”
何长老这一宿忙得脚不沾地,又被这小子撞得眼冒金星,刚要发作,就被林木一嗓子哭诉搂住了将要爆发的脾气,任由兔崽子抱着自己老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胸口。
“长老……闻翼师兄……”
一提闻翼,何长老顿时伤怀,提溜的一堆草药包落到地上,他抬起苍老的右手,缓缓抚上林木后脑勺。
何长老一生行医,一把年纪,见多了生老病死,但是这群孩子,仅仅十五六七岁,闻翼甚至没成年……
何长老想到这里,又被林木哭得揪心,他一下下安抚趴在自己胸口的少年,憔悴的脸上更显苍老。
除了光屁股的三岁小孩儿,太行道就没哪个小辈还像林木这样抱着他哭鼻子。
林木哭得稀里哗啦,半天收不住口,屋里还有三条人命等着施救,何长老实在没耐心守着他哭,遂把林木从怀里扯出来,拽着他过来帮忙上药。
林木一边抽抽搭搭地抹泪,一边帮何长老给师兄们包扎。
那些缝合过的伤口蜈蚣一样触目惊心,看得林木满腔愤怒,不可抑止地手抖。
“我一定要杀了罔象,杀了痋师,”林木一抹被泪水糊住的双眼,恨道,“我要杀了他们,给闻翼师兄报仇!”
说罢他“啪”地放下竹篾,转身就要往外冲。
何长老一嗓子呵斥道:“着什么急,不得先把他们几个救活了吗,滚回来帮忙。”
林木僵立在原地,拳头捏得咔咔响。
何长老手上没停,嘴里没好气:“说风就是雨,少逞那些匹夫之勇。”
李流云他们几个能栽成这样,那痋师是他逞一时之能就能随便杀的吗?!
“我去找听风知……”说不定听风知已经追到痋师了,他要去杀了痋师。
“你敢!”何长老腾地火了,忍住了才没把手边的药罐子砸林木脑门上,“你们几个死的死伤的伤,在我眼皮子底下躺成一排,全都是因为他,你有几条命,居然还想往那瞎子跟前凑!”
林木眼泪啪嗒啪嗒往下砸。
“那瞎子就是个灾星,还有他身边那只招灾的邪祟,谁摊上都没好下……”
“长老!”
林木陡然大喊,来了气性,分明是让他住嘴。何长老气得太阳穴一突一突跳着疼,心里暗骂这不争气的狗玩意儿,自己人死伤成这样了还在维护外人!
他说错了吗?!
“你们一个个,都是被你们那些满口假仁假义的师父害的!”才会养出来这么一群缺心眼儿的傻狍子,不知道趋利避害,非往最危险的地方凑。
有什么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他虽为医者,活到满头白发,却是个没什么胸襟的老东西,脾气又臭又硬,时常因为蛮不讲理讨人嫌。讨人嫌又怎么样,谁在乎,何长老盯着一榻半死不活的少年,心口疼,老不死的还没死呢,却死了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他没办法不迁怒别人。
“行了你滚出去看炉子,换唐媛她哥进来帮我。”
林木没出去换人,该他亲自照料几位师兄,等小心翼翼处理完满身伤口,抬头才发现屋外已经下起了雨。
雨势由小转大,循序渐进,让院中收衣服和搬炉子的人不至于手忙脚乱,但在峡谷寻找痋师踪迹的周雅人就没那么好运了。
痋师和罔象方才趁机遁逃,现下不知所踪,周雅人一路沿着河谷追寻无果,被滂沱雨势浇透。
若不是流云那边出了岔子,痋师绝不可能突然出现在此地,周雅人一颗心悬起来,只觉不能放其离开。
但是罔象混迹大河无声无息,顺水流直下,想要追踪谈何容易。
直到离平陆越来越远,周雅人深知痋师和罔象已经逃了。他从昨晚开始跟两拨人交战到现在,早已身心俱疲,而今暴雨一浇,湿气和凉气全往骨缝里钻,没好全的膝盖抽筋似的疼起来,周雅人差点撑不住跪倒。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泥泞,来到一处客栈。
掌柜打量这个浑身湿透的青衣人,心里难免泛嘀咕,这年头古怪的人多,手里有伞却不撑。
周雅人要了间客房和热水,脱掉湿透的衣衫,一/丝/不/挂泡进浴桶里。
当热水没过胸膛,浑身僵冷的筋骨逐渐得到舒缓,疲倦和困乏山呼海啸般袭来。他强撑着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净去满身血污,顾不得处理伤口,倒进床榻,湿发铺了一枕,重于千钧的眼皮骤然落闸,周雅人失去意识之前,伸手将报死伞搂进怀里。
他昏昏沉沉入了场乱梦,梦里的自己身陷囹圄,受尽酷刑和折磨,翻来覆去无数次,到死都不得解脱。
他奋力挣扎,套在身上的铁链稀里哗啦,周雅人苟延残喘,忽然望见那根长长的铁锁尽头还拴着什么。
他惊震抬起头,入眼的是一柄黑伞,枷锁正好扣在扇柄处。
陡地,黑伞化出一道白影。
周雅人猝然睁开眼,猝不及防看见了那道近在咫尺的白影。
白冤的肤色胜霜似雪,正被他紧紧箍在怀里。
周雅人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室内黑压压一片,不见半分天光,瞎子无需光源,也能看清枕边的白冤。
青丝,长睫,分毫毕现。
他从惊梦中恢复过来,以额抵住白冤侧脸,直到这一刻周雅人提心吊胆的神魂才好似稳稳落回到身体里。徐章房在三门天险人头落地,死得不能再死,他终于可以放心地拥着白冤,睡个踏实的觉。
周雅人阖上眼,呼吸逐渐平稳。
白冤却受不得这份手脚被牢牢圈禁的束缚,她下意识想要挣脱,差点就要爆发,却在摸到一片光裸胯骨的瞬间收住了势,好歹没将人削肉断骨地掀下床。
分清楚此刻“束缚”自己的是什么,白冤暗暗定了会儿神,很有些头大的发现被子里的人不着寸缕,赤裸裸地贴着她。
白冤:“……”
倒也不必这么“坦诚相见”。
坦诚之人浑身散发不正常的热,有些低烧,好在没什么大碍。
白冤企图推开他起身的动作惊醒了周雅人,后者双臂骤然收紧,猛地将她搂实。
周雅人霍然睁眼,正对上白冤清醒而平静的目光。
他在白冤这双平静的目光中缓缓松懈下来:“醒了?”
“嗯。”
周雅人解释:“没追上痋师,路上下了场雨,我便找了这间客栈避一避。”
白冤拂开他,坐起身,语气冷淡地“嗯”一声。
周雅人随她坐起来,温柔地纠缠过去,亲密无间地从身后揽抱住她,阻了白冤下榻的举动。
周雅人手臂从背后环过去,在白冤系着红绸的手腕处握了握,顺着腕脉往下,挤进她指缝,温声道:“白冤,你消消气,也让我好受一点。”
白冤侧头,拿眼角余光斜睨他:“怎么,我还委屈你了?”
周雅人实话实说:“我确实觉得很委屈。”
白冤丝毫不心软,挣开那只钻进指缝里的手:“徐章房根本不足为惧,你非上赶着去给他陪葬,没能在鬼门天险送掉这条命,还让你活委屈了?!”
白冤言辞犀利,还带那么点冷嘲热讽,怼得周雅人哑口无言,只想将那句“我很委屈”嚼碎了吞回肚子里。
“周雅人,你但凡提前知会一声……”不至于就往绝路上走。
明明不是条绝路,却也逼得他走投无路,白冤其实都明白,只是……幸而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周雅人垂眸,有几分低眉顺眼的样子:“我知道了。”
正因为他事先一声不吭,又能力不足,才会犯那个致命的错误,惹得白冤大动肝火。周雅人复又抬眼,低声说:“从今往后,无论我去哪里,去做什么,哪怕想不开了要去死,也会先问过你同不同意。”
白冤顿住。
棉被只掩到周雅人小腹,那身新旧伤痕此刻尽收眼底,总算勾出了白冤一丝恻隐之心。
算了,白冤收回视线,何必呢。
他做都已经做了,秋后算账实在没什么意思,白冤也不想揪着这点事不放,起身下床。
“现在深夜,”周雅人没等来表态,伸手拉住她,“你要去哪儿,睡会儿吧。”
“睡够了,”白冤说,“我出去走走。”
周雅人不肯放手:“别去了,我们再聊聊吧。”
“聊什么?”白冤没正眼看人,“先把衣服穿上。”总不能光着身子跟她聊。
周雅人听出她语气软了几分,没有之前那么冷硬了,他说:“衣服淋湿了,没法穿。”
白冤环顾一圈,果然扫见浴桶旁一地湿淋淋的衣物——怪不得这瞎子脱成这样。
白冤无法:“说吧。”
周雅人顿了顿,才开口:“痋师告诉我,罔象是不死民的遗形……”
第153章 去东海 这样叫的话,像家人。……
河水穿行中条崤山之间, 闯过道道险滩,不止息地顺流直下。
陈莺筋疲力尽爬上岸,仰面躺在一处石滩急喘,她在河水里泡太久, 身体沉甸甸的, 连抬胳膊都费劲。
阿聪被斩断的右胳膊打了个死结, 坐旁边推了推她。
陈莺闭着眼, 只想不管不顾睡一觉:“我太累了。”
累也不能在这儿睡。
阿聪只好爬起来,单手去拽烂泥一样的陈莺, 将她往自己背上架。
陈莺微微掀开一条眼缝, 手脚配合着趴到他背上,让阿聪背着自己爬上峡谷崖壁, 这是条专供纤夫拉船开凿的栈道,上头深切着无数道纤绳磨出的凹痕。
“你也瞧见了, 那女的比瞽师还凶残,我们杀不了阿昭苏,不走的话只会死路一条。”她知道阿聪不甘心, 出声安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阿聪只是默默背着她往前。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陈莺揽住它脖子,下巴搭在阿聪肩头,“把它们从太阴/道体救出来, 我就送你们回去。”
阿聪只是无声地放慢脚步, 走在狭窄的岩壁上。
“魂归故里。”陈莺轻声说,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背井离乡这么久,眼看就能回家了,难道你们要为了个瞽师, 在这个糟烂的地方身死魂消?”
阿聪缓缓站定。
“那我做的一切努力岂不是白费了?我答应过你,我一定要把你们送回去,”陈莺难得苦口婆心,“阿聪,现在阴燧已经找到了,我们去东海寻乡吧?”
阿聪背着她直愣愣站着,久久没有回应。
陈莺叹了口气:“你都死成罔象了,别这么死心眼儿。就让那阿昭苏在这个糟烂的地方颠沛流离,受苦受难,其实比杀了他更加解恨,让他活着也是种惩罚,而且更加生不如死。你若一把火烧死他,反倒是帮他从苦海中彻底解脱。”
究其原因其实是因为罔象敌不过阿昭苏,何必去做无谓牺牲,更何况阿昭苏身边还多了个足以斩天裂地的帮手。
在绝对强大的实力面前,她耍那点小把戏实在不堪一击,下场可以直接对照徐章房。
“阿聪,这么多年,我和你相依为命,杀人如麻……”陈莺转头,侧脸贴在阿聪肩背上,她丝毫没有要为自己所作所为反省的意思,反倒觉得他们都活该,“这些人啊,伪善,自私,贪婪,最会装模作样,得寸进尺。为了利益,算计亲朋,反目成仇,免不了要去搬弄一番是非,好叫你里外都不是人。更有甚者,揣着一副贼心烂肺来对你好,做着当面言亲,背后诋毁的行径,真是一群磨牙吮血、狼心狗肺的东西啊。”
她看腻了这些人的嘴脸,人心才是最险恶的东西,但是……陈莺陷入短暂沉默,双目涣散地盯着岩壁上凿出的孔洞,开口道:“但是陆秉好像不一样。”
陆秉爱憎分明,十分恨她,陈莺说:“我有时候看到他那副可怜相,居然会莫名其妙地心软。早知道,我就不杀他爹和他祖母了,两个老东西其实也没那么讨人厌。”
阿聪胳膊有了动作。
陈莺探头看过去,盯着它手指比划了几下,陈莺摇头道:“我就是有点可惜,跟他结这么大的深仇大恨。”
阿聪继续比划。
陈莺说:“嗯?我没怎么想啊,我就是闲的,随口说说,感慨一下,反正杀都杀了,后悔能有什么用,我才不后悔。依我的脾气,即便重来一次,我也照样会杀。”
陈莺叹了口:“只能说遇到我,算他倒霉。但是我能遇到他,真的很走运,不然,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所以阿聪,”陈莺拍了拍它的脸,拍到那张用冷铁打造的面具上,“以免夜长梦多,我们必须赶紧走,陕州绝对不能留了,那瞽师昨天已经摸瞎找了过来,要是他再来把陆秉抢走怎么办,你赔得起吗?!我告诉你,我死也不会让他把陆秉抢走!”
她都以死相逼了,阿聪终于点了头。
“快走吧,”陈莺这才放心阖上眼,“我睡会儿。”
雨后是一个晴夜,阿聪任劳任怨背着她行过河谷,前头是轮遥不可及的圆月,挂在它们归乡的路上。
阿聪很久没有背过她了,上一次背她,还是在陈莺小的时候。
没想到一转眼,她就不知不觉长大了,成过一次亲,可惜所遇非良人,沈远文对她许下的山盟海誓没挺过半载,就先负了心。
陈莺没哭没闹没委屈自己,只是履行当断则断不受其乱的原则,说:“让他去阴曹地府骗鬼去吧。”
然后将狗男人跟他那堆一文不值的屁话彻底扼杀,毫不拖泥带水,正好她要给阿聪制作尸囊衣,便拿沈远文来当痋蛭的温床。
自阿聪变成一滩没用的罔象尸液,只能借着尸囊衣上岸。打它从太阴/道体逃出生天,到人间流离失所,唯一的念头便是重回故土。
可是无量秘境千年前遭逢大难,它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是陈莺成为它的伙伴,第一个解读罔象的心声,她很耐心很耐心地解读它,理解它,不遗余力帮助它。
然后笑着跟它说:“我送你们回去啊。”
因为这句好似随口一说的承诺,她几乎倾尽心力,做了能做的一切。
这一刻阿聪忽然忧愁地想:如果我们走了,你怎么办啊?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会被他们欺负吧?
尽管陈莺总说:我可是痋师,早就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废物了,我干那么多坏事,经验丰富,问世间还有谁能比我丧尽天良,想欺负我,活腻了吧。
她还说:我用不着你操心。
可当万事俱备,阿聪望着遥遥归途,忽然又觉舍不下。
阿聪从没想过,在这憎恶的世间,还会有个人成为它舍不下的牵挂。
它无声地喊:“阿莺。”
不记得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它开始叫她阿莺。
不死民皆姓阿,这样叫的话,像家人。
……
白冤听完关于罔象的来历,并没觉得太意外,反而清晰了痋师和罔象的目的:“痋师在京观夺走阴燧的时候我就有所怀疑,她可能是冲着无量秘境而去的。”
无量秘境是不死民的安身之所,攸关不死民和秘境的安危,白冤即便怀疑,也没有吐露半个字。
直到周雅人得知自己身份,白冤才跟他透露过一点。
于世人而言,不死民只是山海经中的一则传说,跟那些虚无缥缈的上古神话一样,只要无人当真就可以避免麻烦和灾祸。
“贪生怕死一直是人的天性,区区百年寿数,根本不够他们活,若是知道有法子避开生老病死,你猜他们会做什么?”答案显而易见,“倘若不死民的存在和秘境暴露的话,必将招来无数渴望长生的贪心人趋之若鹜。”
到那时,全天下都将成为“方仙道”。
长生药炼成之后,徐福因为只想独活,残害了所有知情人,这事儿才能瞒下来,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
“阴燧是能寻找到无量秘境的关键。”哪怕对周雅人,白冤也没提起过,但是现在已经没什么隐瞒的必要,“没有阴燧,无人能够找到秘境,即便不死民自身,出来后再想回去,没有阴燧也会迷失在茫茫东海。”
许多不知情者打阴燧主意,比如蒲州京观中那名道人元参,他处心积虑算计观澜夺取阴燧,是为了给自己造一个炼形之宫,妄图在太阴中托死复生。
而另一些知情者打阴燧主意则是为了寻找不死民生存的秘境。
白冤说:“如果罔象真的是不死民的遗形,它们与痋师为伍,抢走阴燧,一定是为了返乡。”
就像人类不管走到哪里,都想落叶归根,回归故里,罔象亦不例外。
返乡两个字听得周雅人心底一片苍凉:“痋师此人,穷凶极恶,它们这么做……无疑是把通往秘境的关键暴露给痋师,再次将族人置于险境。”
白冤倒是能理解:“没有痋师帮忙,它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永远在水底徘徊,永远找不到阴燧,永远无法返乡。”
所以罔象必须依赖痋师。
阿昭苏是被无量秘境驱逐出境的,经历生死辗转,周雅人没有对故土的记忆,但是那些被迫离开故土,客死异乡的罔象不一样。
周雅人沉吟道:“如果痋师跟徐福一样居心叵测,那么将会造成无法估量的后果。”
白冤分析:“从痋师和罔象的行程来看,一直是顺着黄河往东行,可见他们下一步,就是前往东海寻找秘境。”
周雅人神色凝重起来:“我们必须从痋师手中夺回阴燧,阻止他们找到秘境。”
白冤道:“不过我还有个疑点,”
周雅人问:“什么?”
“当初那群方士以命献祭,以死冤束缚住我的时候,冥讼中的线索指向河冢。按照痋师的说法,或许那些方士就是为了告诉我,那些服食过丹药的童男童女在河冢,希望我找到河冢中的尸体。不过我去晚了,大秦早已亡了一千载,那些尸体早已腐烂在秽土之中,尸水渗入大河化作罔象。”白冤思忖道,“但是童男童女的尸体只能证明方仙道炼丹失败,根本无法替他们申冤,甚至会因为有毒的丹药导致这么多人暴毙更加罪加一等。所以方士所指引的,还是埋葬在河冢里的那几具身怀痋引的孕尸。”
周雅人没有插嘴。
“显然,”她和周雅人之前就聊过,白冤道,“这群奇能异士中有名痋师,用孕妇制痋并将其埋在河冢秽土中。”
这和陈莺在原村用小花的孕肚制痋方式如出一辙,他们后来还在痋师藏身的地窖中发现了一坛裹着痋引的胞宫。
周雅人接话:“而罔象一出太阴/道体,第一件事,就是抬着棺椁进河冢挖出秽土中的痋引。”
“为什么呢?”其实白冤一直没想明白,千年前那些方士和痋师在河冢埋下痋引,千年后,罔象联手痋师进河冢挖出了这一坑痋引,白冤判断,“痋师除了利用痋蛭替它们制作尸囊衣,河冢中的这一坑痋蛇引,极可能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会不会跟它们寻找秘境有关?”
“能有什么关系?”周雅人想起那两条自袖中破壳的痋蛇,皱眉思索:“难道千年前遗留下的这些痋蛇,可以帮他们探路?顺利进入无量秘境?”
白冤仅仅是从阿昭苏的冥讼中得知,阴燧是寻找无量秘境的关键,信息并不十分具体:“如此说来,有没有可能,当年徐福带着方士出海寻仙山,最初就是依靠痋术来寻找的?”
周雅人觉得这个推断十分合理:“很有可能,也许方仙道一开始,就是利用痋术发现的秘境。”
第154章 才明白 你这不是为难我么。
说话间, 周雅人由于精力不济睡了过去,屋内缓缓沉寂下来,白冤盯着那张清瘦疲倦的面容出了神。
周雅人十分憔悴,脸上挂着气血不足的苍白, 毕竟才刚拼过命, 差点死在鬼门天险, 怎么可能让人不心软。
白冤这会儿气性过了, 终于想起周雅人几次跟她红着眼睛的难受样子,难免又觉得委屈了他, 自己当时是怎么做到铁石心肠视而不见的?
可能因为此刻尘埃落定, 她总算在这深更半夜得了空,那股对这人的心疼才后知后觉地钻了出来。
她本来想把周雅人留在身边, 可是,真的要把他留在这世上颠沛流离吗?
白冤改了主意, 并不是因为气头上才借机改的主意,她之前就动过这样的念头。
正好痋师带着阴燧要找无量秘境,她也能趁此机会送周雅人回乡, 或许只有这样, 才能解除他担了千年的刑劫。
白冤忽然想起阿昭苏,那是一具死在函谷关外的尸身。
阿昭苏并非死在雷刑之下,而是身负刑伤, 死在了追寻方仙道的路上。
他没救回自己的族人, 为此死不瞑目。白冤亲手葬了他, 开始替他遍寻不死民的踪迹。
然而天大地大,山河广袤,白冤跋山涉水,找了很久很久, 可是天地给她赋能,却没让她无所不能。
人世之多艰,万物都有各自难以逾越的困苦,困苦不会绕开,不会终结,哪怕时过境迁,摆在她面前的还是那堆没收拾的烂摊子。
白冤想起那一声声无助可怜的哀求:“你救救我吧。”
他一次又一次说:“我是冤枉的。”
可若要救他,就要把他送回审判阿昭苏的地方去……
白冤盯着睡过去的周雅人,私心里有七八分不愿意,她在心底叹气:你这不是为难我么。
若这世道都能遵照私心行事就好了,她能用这根刑链将周雅人拴在身边,也算应了那句生死相随。
白冤垂目,手腕上的红色绸带映入眼帘,她又把这颗要人苦不堪言的私心摁了回去。
阿昭苏生生死死,刑劫与厄运相伴相随,没有一刻不希望洗脱冤屈,挣脱枷锁,她何必为了这点私心折腾人。
白冤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眉弓处一抹淤青。
她记得这瞎子随身带药,遂走到浴桶边,从那堆潮湿的衣物中翻出两支瓷瓶,一瓶丸药口服,另一瓶是用以外涂的膏药。白冤将湿衣衫搭在屏风上,回身坐到榻前,轻手掀开被角,一点点往那些横七竖八的伤口上涂药。
当周雅人翌日醒来,明显感觉伤口被处理过,可是房中却没有白冤的身影。
他心头一紧,神识瞬间铺展开,周雅人下榻,摸索到那身已然晾干的衣物穿上,急匆匆寻出去。
白冤没走远,坐在一条水渠边的石头上,看几名妇人拿着棒槌敲洗衣服,听了一耳朵家长里短。
都是寻常又鸡毛蒜皮的事情,比如家中没能打扫鸡粪,结果让地上滚爬的光屁股娃娃捻嘴里吃了,夫妇俩因此大吵一架,互相责备。又比如谁家男人帮某某寡妇挑了担水,第二天就被自家婆娘挠破了相,从此再也不敢去给外人卖力气。
白冤凑了半晌热闹,直到周雅人拄着根柺棍找过来,她遂站起身,扔掉手里那根狗尾巴草:“走吧。”
周雅人没反应过来:“去哪儿?”
白冤顺着小径往前:“不是说先回平陆看看?”
此刻的平陆小院儿一片愁云惨淡,几名少年重伤醒来,经历过一次大悲后,全部变得死气沉沉,看得何长老实在于心不忍。
何长老撑着微微弯曲的膝盖,行动略显迟缓地坐到药炉前,浑身腰酸背痛的,心口也难受得像是要犯病,他固执半生,这一刻也不得不服老。
老了,不中用了。
他自小研习医道,却不知道该拿中了痋术的闻翼怎么办,听捕蛇人说起当时的危险,他怕有什么后患,决定先把闻翼的尸身火化了,结果林木因此跟他撒泼哭嚎了一通,嚎得他到现在都还脑仁疼。
他还记得当初几名少年因为要下山平事儿,特来分发随身携带的伤药,除了装模作样的李流云,其余少年蹦跶得跟猴儿似的。
当时天师和掌教站在太行金顶,目送少年们下山的背影时,还说过这样一席话。
“流云太不合群,此次下山,正好增进一下同门感情。”说完,天师面露一丝愁绪,叹声道,“如果将来,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都不在了,流云走偏了路。”
掌教附和:“我知道,你怕他执迷。”
“我亲自挑亲自教的徒弟,我知道他什么性子,所以我想给他找几个同行的人,能在这条望不到头的路上陪着他。”天师说,“你知道当局者迷,又总是执迷不悟,可能走着走着,稍有不慎行差踏错,踏上一条回不了头的歧途。到那时,起码还能有这么几个跟他肝胆相照的师兄弟,伸手拉他一把。”
天师专门精挑细选拨出来这么几个,连钊、闻翼、林木、于和气,可能不是个个出类拔萃,却都是心性极好的弟子,遂让他们去跟李流云磨合。
何长老并非想挑天师的理儿,京宗要培养一个接班人,自然处处为那宝贝徒弟打算。
天师一番打算,已然卓见成效,让这一个个磨合得失魂落魄。
何长老瞥了眼搂着骨灰坛蜷缩在藤椅上的林木,抹了把昏花的老眼,抬手吩咐林木:“别窝这儿了,赶紧去,给天师传个信。”
林木愣愣抬头,双目红肿得像池子里的金鱼儿。
何长老忽视他这副傻样:“弟子伤成这样,我不信他京宗还能在那太行金顶坐得住。”
一群小的在外挨了打受了欺,他当师父的不得过来撑腰啊。
结果林木刚打开院门,就撞见回来的白冤和听风知。
其实痋师出现在三门天险的时候周雅人就预感到了,但他万万没想到会这般惨烈,不仅陆秉没救回来,还搭上了闻翼性命,连累几名少年身负重伤险些丧命。
周雅人内疚极了。
何长老将不待见他明晃晃写在脸上,半个好眼色没给,直接进屋砸上了门,他没有当场破口大骂已经是给周雅人脸了。
周雅人知道无论说什么都弥补不了:“我一定会杀了痋师和罔象……”
“听风知。”林木木然打断,之前在三门天险的时候,他不是没听见痋师对听风知说的那番话,罔象是不死民,听风知也是,“罔象是你的同族,你真能对它们下杀手吗?”
周雅人一时怔愣。
林木道:“当时在黄河天险,你明明可以杀了痋师和那只罔象。”
但是他听信了痋师的鬼话,所以对罔象心慈手软了吗?
林木两句话直击他心神,当时周雅人心神动荡,才让痋师和罔象趁机逃脱,如果他没有手下留情……
周雅人百口莫辩:“对不起。”
“听风知,我不怪你。”他真正怪罪的是伤人害命的痋师和罔象,一定要让他们为闻翼师兄偿命。林木之前自以为是地认为,痋师和罔象根本不足为惧,“很多事,根本不是你我能够预料掌控的。”
白冤看着林木一对红肿的眼睛,和他对周雅人隐忍的情绪,忽然觉得这孩子长大了,他的师兄们用血的代价教会他长大:“三木。”
林木头一次听见她这种语气,好像一下子拉近了距离,跟他多亲近似的。
白冤说:“等我剐了痋师和罔象,给你泄恨。”
闻言,林木鼻梁猛地一酸,鼻头瞬间红了,他扭过头,掩饰夺眶而出的眼泪。
看望过几名少年,白冤和周雅人没再多留,这一回,只有他们二位清清冷冷地结伴行路。
因为怀疑痋术可能跟寻找秘境相关,白冤顺便带上了那条孵化出来的细小痋蛇。
此去东海路途迢迢,他们推测罔象必然会选择黄河水路,因此周雅人怀着对太行道几名少年的愧疚,和白冤来到渡口登了船,如果赶得及,兴许能在入海口追上痋师和罔象。
河水滔滔,随着河面的宽窄时急时缓。
日头一日比一日炽热,两岸劳作的百姓打起了赤膊,剩饭捂上个昼夜就得坏。
此时荒僻的黄河拐角处卡着具无头尸身,被水底乱七八糟的水草枯藤绞缠着,腐烂不堪的尸身正缓缓渗出浑浊发黑的尸液,一滴一滴,污秽又黏腻,缓缓溶进河水中。
这些浑浊的尸液好像有了自主意识,凝聚在散发浓浓恶臭的尸身周围徘徊,并未顺着河流冲淡冲散。
经历七天七夜的腐败溃烂,这具无头尸逐渐分解出了一只新生的罔象。
罔象浑浑噩噩大半日,终于想起自己生前姓名。
它叫徐章房,不对,他原名应该叫徐福,只是后来改过很多次名字。
可是,它怎么会在水底?怎么会没有身体?
徐福又花费了好一阵功夫,才绞尽脑汁,七拼八凑地想起了自己的生前事。
记忆是慢慢回笼的,徐福幡然醒悟,然后终于弄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玩意儿。
可是怎么可能呢,这太不可思议了,它怎么会变成罔象?
徐福经过一番深刻的冥思苦想,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怪不得啊,怪不得他自认与痋师没有什么过节,却冒出来这么多罔象到三门天险取他性命,好像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原来是他曾经做下的孽。
不料死成罔象才明白。
唉,他就知道,果然遭报应了。
第155章 闹脾气 感情铺垫一圈,搁这等她呢。……
入了夏, 日头便不再温和,烈日像不息的文火炙烤慢炖,晃动的水面泛着粼粼耀目的波光。连日暴晒下,甲板烫得能烙饼, 除了偶尔几名船工在甲板上走动, 几乎没什么人多待。
船舱内除了避免暴晒, 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整条船好似架在温锅里的蒸笼,闷热异常。
客船上的人们换上最薄的衫子, 或者解了领子, 袒胸露腹地窝在单独舱房中。
大部分付不起单舱的平民百姓只能挤在舱棚下,人挨着人, 渗出阵阵湿汗,散发出乱七八糟的气味儿, 偶尔从水面拂过一丝风,也是格外腻人的热风。
大家各自抓着蒲扇、汗巾、草帽用来扇风,还是热得汗流浃背。
白冤醒来的时候, 半个肩膀都麻了, 被某人压的。
本来舱室内狭窄逼仄,两个长胳膊长腿的人非要睡在一张竹席上,实在挤得慌。
白冤酸麻的肩膀刚一动, 周雅人便得寸进尺地往她肩颈里挤, 低喃出声:“白冤, 热。”
白冤:“……合着拿我消暑呢。”
周雅人贴着浑身清凉的白冤,体内的燥热已然褪去,他忍不住扬起嘴角:“让我贴一下。”
白冤:“……”
她体寒没什么感觉,但见周雅人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真有这么热?”
“嗯。”他试图召过风, 但是风也阵阵潮热,身上蒸出了薄汗,幸而有白冤跟他困在这闷热狭窄的方寸之地,“今年是个酷暑。”
整条船不大,自然能听见一墙之隔的人抱怨天热,是个苦夏。
他不松不紧地搂住白冤:“可能船在水上一直晃,这些日子我都感觉浑浑噩噩的。好像光阴一下子慢了下来,我睡睡醒醒,想了很多很多。”
白冤问:“想了什么?”
“想阿昭苏,贺砚,观澜……他们经历的生生死死,再到我自己的命运,如果,你当时没有赶来,我死在三门天险的话,还会不会重新再活一遭?我这辈子熏目为瞽,辗转到了下一世,会不会还是个瞎子?”
白冤略微一回忆,给出了个像模像样的答案:“我看你上一世受过宫刑,再活一遭也没留下什么隐疾。”
周雅人直愣愣盯着她片刻,才猛地反应过来白冤说的什么虎狼之词。
“你……”周雅人蓦地撑起身,都卡壳了,“我……”
白冤见他这种反应,忍不住笑了。
周雅人盯着她深入眉眼的笑意,似乎夹杂几丝可疑的促狭:“你逗我呢?!”
“嗯。”白冤摇头,又说,“没逗你,确有其事。”
“我干什么了?”居然遭受宫刑!
“你没干什么,”白冤说,“欲加之罪。”
没有便好,他突然想到:“我没有过别人吧?”
白冤没料到他谈这个问题:“你问我?”
“嗯。”
白冤道:“我问谁去?”
“你不知道吗?”
白冤摇头,她只见过他冤死的惨相,除了他的冤屈,不曾见过他的平生事。
“不过,”白冤按他死都没人在乎的情形看,也没见他到死都挂念哪个女子,遂判断,“你可能没享过什么艳福。”
闻言,周雅人简直哭笑不得。
“怎么问这个?”白冤捏住他下巴,“失望吗?”
“不失望,反倒庆幸自己从没跟人纠缠不清,除了你,我没有爱过任何人。”
白冤一愣,没料到周雅人会顺嘴说出这种话,她捏住人下巴的手指下意识一松。
若是严格论起来,他俩打伊始互相猜忌,就算后来同生共死一场,也习惯将情分藏着掖着,绕着弯子避重就轻,从未如此坦诚相待地表露过心迹,何况什么爱不爱的,白冤听着腻歪,更说不出来。
有时候,情爱就在那里,看得见也摸得着,不一定非要宣之于口。
周雅人倾身抱住白冤,他劫后余生,有幸从鬼门天险活下来,便打定主意开诚布公地跟白冤交心:“我在红尘中摸爬滚打,历尽千辛,也算蹚过刀山火海,虽然没什么能拿得出手,但跟你的时候,清清白白,这样的我自己,能配得上你吗?”
白冤听得心口发紧,实在他这番话说得太招人疼:“什么配不配,问的哪门子问题。”
周雅人说:“我能力不足,又是个瞎子,你看不上也是应该的。”
白冤:“……”哪儿跟哪儿?
白冤:“我何时说看不上你了?”
怎么没说过,她可真贵人多忘事。
周雅人继续放低姿态,自贬自损道:“我自知自己算不上什么,今后断不会越过你自作主张。”
白冤:“…………”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感情铺垫一圈,搁这等她呢。
这瞎子看起来做低伏小,却从来不是什么低眉顺眼的善茬,一逮着机会就要跟她上手段,然后见缝插针地戳她脊梁骨。
你以为他跟你谈情说爱呢,结果是在玩心眼,先委曲求全,再一五一十讨回去,绝对不吃哑巴亏。
“可我还是想知道,”周雅人一直耿耿于怀,“我在你这儿,到底算什么?”
白冤气笑了:“我说你,这个心眼儿针扎出来的吧。”
嗯,绣花针。
但是周雅人一脸无动于衷,只用目光不偏不移地盯着她。
见对方较真儿,白冤不得不正视,于是反问:“你觉得呢?”
周雅人不容白冤左右而言他:“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话架到这份儿上,实则算作逼迫了。
可能白冤事先没有准备好,也可能从没寻思过,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周雅人在她一分一秒的沉默中,经历了漫长的忐忑、酸苦和难过,那句“你就当安慰安慰我”差点脱口而出时,白冤终于开了口。
白冤纵然活得久,大半辈子也是在刑狱中“混吃等死”,没遇上善终的痴情人,像样的情话自然没听过几句,怎么说?她见识少,没经验,真到了需要笑谈风月的关键时刻,肺腑中足以派上用场的情话实在捉襟见肘。
白冤扒开心肺囫囵倒腾了个遍,话到嘴边,又怕说不到人的心坎儿里,要生嫌隙,所以几番犹豫。
“我那是气话,你听不出来吗?”
听得出来,但他还是有种无法言说的伤心,过不去一样耿耿于怀。
白冤说:“我以为有些话不一定要说出口,如果你非要听,那就是除了你,我身边不会有别人。”
她赶往三门天险的途中,一想到若是来不及救人,那颗心就跟活不起似的沉甸甸地往下坠,要坠到黄土里去,最好和那把尸骨埋在一处,才能皆大欢喜。
白冤问:“你说你算什么?”
周雅人蓦地怔住:“是不是我说算什么就算什么?”
白冤笑了,大大方方应承他:“你说了算。”
周雅人被这待遇弄得一时无声。
白冤着实无奈:“以后有什么话能不能直接说,别来自贬自损地拐弯抹角,专门挤兑我呢?”
小心眼子因为三门天险受的那点委屈积压于胸,时不时要扒拉出来嚼一嚼,因为理亏,他又不敢理直气壮地跟白冤掰扯,只好关在心里闹脾气,拧巴了不知多少回,此刻终于找到一个泄口。
“我没有爱过别人,我处理不好自己的情绪。”他自认以前不至于这么狭隘,可是摊上白冤就变了,“你当时,甚至连多一眼都不肯看我。”
他甚至到了连个眼神都要跟白冤计较的地步。
白冤:“……”
她懵了一霎,想起来了:“我当时……不是看你闹心么。”
“我让你看了闹心?”
“你就说你闷不吭声干的这叫什么事儿……”白冤见他那副样儿,颊边还有道未愈合的伤,尽管如此,也一点不影响颜值,于是那句“谁摊上了不来气”硬生生憋回肚子里,她都不跟这瞎子计较了,偏偏某人还来触霉头,“算了。”
又不是多看几眼能多块肉,白冤索性把那张脸掰到眼前:“我现在给你补回来成吗?”
“什……?”周雅人猝不及防被她盯住,竟有几分不自在地撇开脸。
白冤道:“又不想给我看了?”
不是,哪有这样的?!
白冤瞧他那股不大自在的别扭劲儿,失笑,不过这张脸实在赏心悦目,多看几眼也就消气了。只是周雅人这副性子过于细腻敏感,什么都往心里装,什么都往心里去。
尽管他知道白冤说的都是气话,还是忍不住要憋闷难受。
白冤又把那张脸掰正,指腹碰到他裂皮的嘴角,柔和的语气颇有几分讨好哄人的意味:“嘴唇都干了,要喝水么?”
周雅人抬起眼皮,确实感觉一阵口干舌燥:“喝。”
白冤转身去端案头的茶壶,斟满一杯。
高温没完没了地蒸烤着船舱,周雅人说:“喝凉的。”
白冤扬起嘴角,递到他面前的茶水很快凝了层霜气:“凉的。”
周雅人仰头饮尽,冰镇后的凉茶沁人心脾,他伸臂搁下一滴不剩的空杯,欺身朝白冤压过去……
他没白冤那么心大,现在想用别的方式找补回来。
青丝缠了一榻,白冤让出一点能够容人的席位,迎合他覆上来的唇。
她抬手拂去周雅人鬓角一滴湿汗,泄出清凉的冷气缓缓替换了舱室内蒸烤的闷热。
客船上人多嘈杂,不是个清静地方,正因顾及良多,周雅人身体里蠢蠢欲动的念头强压下一波又一波,挨到今时今日,当含住湿润的唇舌之际,他体内那股燥火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了。
“白冤,”初尝过情事的滋味儿,难免心心念念,周雅人可谓受尽煎熬,连日来维持的定力土崩瓦解,说溃就溃,“我想做。”
第156章 及时雨 “要起风了。”
客船常年水上漂, 经历雨打风吹河水浸泡,炎炎夏日暴晒着返潮的船板,散出淡淡潮霉气息。
条件实在有限,隔板也薄, 舱壁上虽挂了层防水防潮的苇帘, 却不甚顶事。
白冤犹豫了一下, 原本无甚心情, 没捺住湿烫的舌尖轻易就勾出了绮思。
周雅人是她身上套了千年的枷锁,后来白冤心甘情愿认下这份羁绊, 将他看作了来之不易的馈赠, 足以慰藉她在道法刑狱不可终日的半生。
尽管水里来火里去的吃了不少亏,白冤秉承无畏者先行, 始终没学会瞻前顾后,而今却在周雅人身上顾虑良多。
她自认心如铁石, 但这颗硬铁包住了内里一点塌软下去的地方,打造出一片温情之地,用来安置眼前人。
白冤舍不得他郁郁寡欢, 这人心思重, 容易自责容易愁,行船半个月来一直辗转反侧。
尽管周雅人从未言说,白冤看在眼里, 心知肚明, 让周雅人夜不能寐的是陆秉没能救回来, 反倒连累了那几个出手相助的少年,他便大包大揽,把太行道几名少年的死伤尽数怪罪到了自己身上。
其实没有周雅人拜托他们接应,几个少年也早一步因为杨家幼子走胎的事情撞到了痋师手上, 于和气可能被刀链绞杀,闻翼可能直接葬身蛇腹,连钊以及李流云,不一定就比现在好到哪里去。
只是周雅人赶过去了,并把擒获的痋师和陆秉亲手托付到少年几人手上,出了事情,他就会一遍又一遍地难为自己,怪自己不该拉着旁人涉险,怪自己为什么没有考虑周全。
然而哪有那么多周全,心思单纯的林木都没迁怒他,说明李流云和那几名少年从来没有怪到他头上。
既然周雅人闷在心里不肯表明,白冤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没提这茬,要知道她不擅长宽慰人,兴许一个不留神,还能往人伤口上再撒两斤盐。
行船途中着实闲来无事,倒叫这瞎子闲出了一肚子苦水,夏日里昼长夜短,总不能成天成宿地品着愁绪苦闷度日,做点别的事情分分心也好。
白冤微凉的指尖从周雅人耳鬓间穿过,曲指扣住其后脑,鼻息交缠中,她品到一丝茶味,极淡极淡,应该是某种劣质的大叶茶,白冤先前喝过,直接入口又苦又涩,远没有现在这般清淡。
深吻远远不够,周雅人难耐地蹙起眉,一只手摸索到腰间,他微微抬腹,勾住紧束的腰带挑开……
(这里是本章发不上来的,会锁………………………………)
第157章 观沧海 一个人经历挫折苦难,怎么可能……
午后那场大雨将闷在天地间的燥热冲开, 丝丝缕缕的凉风从半掌宽的窗缝挤进来,消解去身上一层浮汗。
颠来倒去地折腾到后半夜,周雅人才总算餍足,他赤身相贴, 只搭了件长袍蔽体, 稍稍蹭过白冤丝滑如绸的肌肤, 通体便如过电一样酥入骨髓, 滋味绵长。
耳边淌过让人宁静的水流声,他撒不开手似的搂着白冤同眠, 私心想将这寸光阴拉到无限长。
然而光阴留不住, 转眼夜逝昼临。
大雨后又是一个艳阳天,旭日早早扎破云层普照大地, 船工照旧吆喝几声,给乘船的客人送来早茶, 顺便提一筐蒸饼沿途叫卖。
“给我来两个蒸饼。”
“好呢,哎哟,您额头这么大个包, 磕得不轻呐。”
“昨天一下没抓稳, 磕在桌角了,得亏船没给掀翻。”
周雅人听着外头人的对话,不得不起身下榻。
昨日他和白冤在封闭的舱室里忘情沉沦, 无暇顾及这艘船被风雨掀的人仰马翻, 还有不少人因为晕船, 趴在船舷边吐了个天昏地暗。
怕吵醒白冤,周雅人轻手轻脚地收整一番,拾起摔落在地的茶杯,还好只碎了一只。
周雅人打开舱门走出去, 到船头换洗茶具,又重新泡了壶新茶,折返时遇到个昨日登船的小贩,筐篓里装满了新鲜的桃李梅杏。
周雅人嗅着果香走过去,跟那小贩询价。
正蹲筐篓前挑拣的女子闻声抬头,见到他,立刻怔住,继而目光如炬,喜上眉梢。前几日她就瞧见他了,远远地惊鸿一瞥,教人心生向往,奈何一直没有良机近身。
哪怕坐船诸多不便,她也日日梳妆,只盼着再相逢时这一份美丽体面。
女子匆匆抚了抚一丝不苟的鬓角,噙着含羞带怯的娇笑起身:“公子喜酸还是喜甜?”
周雅人不料会有人跟他搭话,微笑回答:“酸甜适口,都可以。”
女子见他那一笑,心跳加剧,两颊通红,忙道:“桃果清甜汁多,甚是解渴,梅子格外酸甜可口,我这里挑了些最鲜嫩的,公子拿去尝尝吧。”
周雅人礼貌婉拒:“多谢姑娘好意,容在下自己挑吧,就不夺人所好了。”
“公子不必客气,我其实……”遭到拒绝,女子显然心急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打了下磕巴,总不能硬塞给人家,索性心一横,“我,我叫叶青青,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白冤立在窄廊里,没什么表情地望着果篓前那俩你来我往的男女。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白冤当然理解,这瞎子样貌生得俊俏,难免招人惦记。
不到片刻,周雅人已经转过身,在女子目不转睛地注视下走向白冤。
女子越过周雅人肩线,猝不及防对上白冤的目光,她微微一怔,很奇怪,明明那道沉着冷静的视线没有掺杂任何东西,却让她有种自己那点心思和企图被逮个正着的错觉,女子立马仓惶又羞愧地扭过头去。
周雅人来到白冤身边,语气情不自禁带了笑:“醒了,刚好挑了几个鲜果给你尝尝。”
相隔的距离不近不远,女子正好能听见他说话,原来这果子是他挑给别人吃的,但她只能看见对方上半张脸,下半张脸被周雅人的肩膀遮住了。
白冤应了一声。
女子听见他们进舱时,周雅人低柔温雅的声音:“累不累?”
明明是很寻常的一句话,却能听出一种别样的亲昵之感。
女子没忍住回过头,从缓缓闭合的舱门里看清了白冤的侧脸,她鼻梁挺秀,黑沉沉的眉目透着抹难以亲近的冷意,点缀在那张犹胜霜雪般的窄脸上,好似冰雕的棱角,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加上那身不寻常的慑人气势,叫人望而生畏,即便心生向往也要掂量掂量自身斤两,绝不敢轻易觊觎,更不敢觊觎她身侧之人。
女子光是看她一眼,就生出了自知之明,她不想与之比较,却还是感到了极大差距。
舱门合上了,周雅人沏好茶,几个鲜果摆上桌,就去扒其中一颗软桃的皮。
软毛桃子果大皮薄,一经撕开,丰沛的汁水便溢出来,顺着指缝淌到手背。周雅人将这颗饱满的果肉递给白冤,待对方接过去,他抬手举到唇边,抿掉了指背一滴清甜汁液:“唔,好甜。”
白冤低头尝一口,实在甜得出乎意外,而且桃香十分浓郁。
周雅人盯着她的反应弯起眼尾:“好吃吗?”
白冤嘴里含着果肉点点头:“比山里的野果子甜。”
她以往吃过的瓜果非常有限,味蕾一直停留在贺砚摘的那堆野果上,可能不应季,没熟透,带一股半生不熟的酸,偶尔也有几颗从树尖尖上摘下来的甜果,都不及这个扒了皮的桃肉软甜可口。
“山里?”周雅人问完便意识到什么,“这是桃子成熟之后,农户从自家果树上摘的,你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白冤并非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贺砚烤鱼很有一手,她没什么口腹之欲,也会偶尔惦记那口外焦里嫩的烤鱼。
周雅人不知她所思,咬了颗梅子:“你先吃了个最甜的,再吃这个梅子肯定会酸。”
白冤盯着周雅人垂眸扒果皮的样子,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贺砚,他原来,肆意潇洒,倜傥风流,也曾有过一段没烦忧的时候,可是后来就变了。
“雅人。”
“嗯?”周雅人扒着桃子皮应她。
一个人经历挫折苦难,怎么可能不变呢。
就像光阴流逝,无法倒流,她也有种失去了就再也抓不住的无能为力。
白冤当然怀念贺砚,所以更加心疼眼前人。
她刚唤过自己,周雅人久久没等到下文,一抬头,就见白冤神思不属地盯着自己,遂问:“想什么?”
白冤将吃完的桃核搁进盘中,漫不经心露了个笑:“没想什么。”
周雅人顺手又把剥完皮的桃子递给她。
“不用了,你吃吧。”
“杏子呢?要不要尝尝?”
白冤摇摇头:“不吃了。”
于是周雅人递了根帕子过去,给白冤拭手。
软桃个头挺大,他吃完一个也有了饱腹之感,收拾完果皮果核,又去冲洗了黏腻的双手。
乘船途中百无聊赖,却也并非无事可做,周雅人大多时候会在窗边往外探看,瞎子当然不是为了看风景,他没眼看,但能捕捉人们肉眼难辨的东西。
如果水里有罔象,且潜伏不深的话,他能够第一时间发现。
白冤通常也会倚坐窗前,时不时陪他赏一会儿沿途山水,不过河出峡谷便进入一望无尽的平原,河道逐渐平缓拓宽,湍急的水流平稳缓慢下来,过孟津一路向东,船行于齐鲁大地,连绵的高山峡谷已不复存在,映入眼帘的是纵横交错的广袤农田,田地间的麦穗熟了,一片风吹麦浪的金黄。
客船每每途经城镇村落,或有人烟,周雅人便会铺出神识扩大耳力范围,分辨可疑人言。
当船经行一处村庄,茅草屋顶升起炊烟,周雅人蓦地听见撕心裂肺的嚎啕,哭诉惨死的至亲尸骨无存。
屏除杂念细听之下,周雅人神色一变。
“痋师曾在这里杀人取皮。”
白冤微微蹙眉。
此地还没到经停的渡口,他二人索性弃船翻窗,踏着河浪飞掠向河岸。
“啊呀!”
甲板上有人忽然看见一青一白两道身轻如燕的背影,惊讶地喊了一嗓子,立刻引来众人侧目,议论纷纷。
周雅人和白冤没有回头,自顾朝着村舍而去。
经过仔细打探,一个被吓晕过去的村民后来告诉他们,他几日前亲眼看见那几个死成人皮的同村人突然诈尸,而且朝着东南向去了。
显然,痋师和罔象在此改变了路线,白冤疑虑:“它们为何不走河道了?”
若不是周雅人沿途探听,怕是要因此跟痋师错开。
此地离海口已经不远,只要一路沿黄河就能抵达,痋师和罔象却选择了在此改道,周雅人根据路线和方向推测:“他们可能打算去密州。”
白冤不解:“密州?”
“战国时期,密州属齐地,秦扫六合之后,此地置琅琊郡,”周雅人道,“始皇帝东巡琅琊,琅琊台就在密州诸城。”
地名随着改朝换代变来改去,白冤封在刑狱千载,各地地名不知道换了几茬,出世后地图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早弄不清了,经周雅人提醒她便反应过来:“始皇帝当年派遣徐福出海求仙之地。”
“不错,”周雅人同白冤沿着麦田间的小径走:“当年出海求仙的方士大多来自燕齐之地,燕齐两地毗邻大海,徐福便是齐地琅琊人。”
《秦始皇本纪》就有记载:“秦始皇二十八年,齐人徐福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福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
周雅人说:“秦皇曾三次赴琅琊,于东海之滨筑台立碑,方士精通天文地理,登琅琊台以观沧海……”
白冤顺势续上话:“然后他们找到了无量秘境,徐福则玩了套‘一去不还’。”
始皇帝出钱出人又出力,在琅琊拜海相送,派他们寻仙山求长生不死药,心虔志诚,结果徐福是怎么求的?
他擅闯无量秘境,干了票烧杀抢掠的恶行。
“所以我认为,”周雅人道,“痋师和罔象,这次也打算走徐福东渡的路。”
第158章 桑麻地 “你不就是想折腾我吗?!”……
密州兼得山海之利, 地处山脉平原相接处,境内丘陵起伏连绵,自西北向东南倾斜,如巨鳌俯首饮海, 气象万千。
此刻缓坡处的梯田里传来嬉笑声, 几名稚童在绿荫如盖的桑麻田间追逐打闹, 一名赤足露膊的顽童欢跃而起, 不慎撞上一堵肉墙。
冲撞的劲头其实轻得可以忽略不计,但这堵肉墙似乎极不结实, 像个一碰就倒的病秧子, 弓着的身形原地踉跄一晃,站不稳地摔倒在地。
“哎呀。”男童轻轻喊了一声, 立刻要上前搀扶,“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都没瞧见。”
“没事……”地上的人话没说完,突然树荫后窜出来一名女子,一把揪住稚童胸口汗衫。
“陈莺!”摔坐在地的陆秉立即出口制止她的推搡之举。
陈莺只好作罢, 撒开手, 对那稚童驱赶冷斥:“一边儿去。”
她虽生得十分美艳,但是面色极其不善,吓得稚童缩瑟了一下, 掉头朝自己的伙伴跑去。
陈莺回过身, 盯着陆秉不满道:“怎么, 怕我捏死他?!”
陆秉咬紧牙关,是副非常吃力的样子,他很努力地坐起身,两只手臂颤巍巍撑着身下的褐土, 就这么一个支撑的动作,就仿佛要让他耗尽气力。
陈莺等了他一会儿,直到见他鬓角滑下滴滴汗液,才缓和神色上前半步,朝陆秉伸出手,垂在半空,有心去拉他一把。
但是陆秉别着一股劲儿,如何都不肯向她借力。
陈莺垂着眼皮看他:“别犟。”
陆秉绷着脊背,嘴唇紧抿成一线,鼻翼翕动粗喘,额头渗出细汗,脸颊因过于使劲而微微泛红,自食其力地将坐姿调整成了蹲姿,终于手脚并用地承载住了这具瘫软的身体。
陈莺盯着他这副固执的样子,正努力维持住平衡。
陆秉深吸一口气,躺了数月的四肢酸痛乏力,他能靠自己站起来第一次,就能站起来第二次,第三次……
他缓慢站起,这具身体却沉重如石,压在仿佛肌肉萎缩的双腿上,几乎要把他的腿压断。
太沉了,陆秉牙关紧得腮帮都酸了,下颚角显出坚硬的轮廓。
陈莺见陆秉挣扎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难得很有耐性地没出声催促,她也怕自己催急了,陆秉又两股战战地瘫回地上去。
在他的艰苦努力下,陆秉双手离了地,一双腿抖得不成样子。
弯曲的膝盖在重压下不住打颤,他调动起薄削的腿肌,由屈到直的过程仿佛经历了一个时辰那么漫长。
滴滴汗液从他消瘦的下巴尖滴在衣襟上,洇湿成深痕,一声声粗重的呼吸好似带着嘶哑尾音,他总算没有功亏一篑。
脊柱一节一节地伸直,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当他终于完全直立时,陈莺第一次发现,陆秉竟然这么高,他虽然食不下咽的瘦了许多,可是天生底子好,伸展开的骨架撑出一副宽肩窄腰,比例无可挑剔。
陈莺微微仰起头,看着那张大汗淋漓的脸庞,展颜笑了。
“我说我能让你站起来吧。”
陆秉呼吸微颤,眼眶一阵热烫,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夺眶而出。
他情急之下刚要迈步,然而未能提起的膝盖蓦地一软,整个人朝前扑倒。
陈莺意料之中地展开双臂,搂住腰,迎面把陆秉架住了。
“别着急,陆小爷,”她说,“我们慢慢来。”
陆秉气息不匀,他一时站不稳,全身力气不得不压在陈莺身上。
陈莺没有松开手,维持着一个相拥的姿势,撑着他站稳:“别着急,陆秉,你先歇一会儿。”
陆秉下巴垫在陈莺肩头,喘息着阖上眼,努力压下翻腾的心绪。
日头才上三竿,已是暑气蒸腾,陈莺连撑带扶,支着陆秉再次站稳的功夫,也热出了一层薄汗。
蝉鸣一声叠着一声,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桑叶间隙漏下,在她斜挑的眼尾落下一缕光斑,陈莺提醒道:“我要撒手咯。”
光是站稳都很难,这次陆秉不敢轻举妄动了:“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陈莺随口就来:“因为我想吃桑葚了。”
“难道陕州就没有桑果,至于千里迢迢跑到密州来。”陆秉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馋的压根儿不是这口桑果。
“都说自古以来,齐纨鲁缟最有名,齐鲁的桑葚当然也最好吃。”
每至孟夏,桑林枝桠间便缀满初熟的桑葚,有青有红,还有熟透了的紫果,紫到发乌发黑,累累垂垂地压满枝头。
说着,陈莺真就抬手勾住枝条,摘下一颗黑紫饱满的桑葚丢进嘴里。
很甜很甜。
她眯了眯眼,索性采了张桑叶托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摘起桑果来。
陆秉问:“阿聪去哪儿了?”
破溃的桑葚将她指腹染成紫红,陈莺浑不在意道:“那边有个深涧,他洗澡去了。”
“……”陆秉懒得听她胡说八道。
“你这么关心阿聪干什么?”陈莺回眸一笑,“怕我让他去杀人放火?”
“你杀的人还少吗。”这俩蛇鼠坏成一窝,但凡铁面人离开,保准不会去干什么好事。
“可不是,我都数不过来,不如你以后帮我数着。”陈莺摘了一叶肥硕的桑果,捧到陆秉面前,摆出恶毒的面目来,“还有刚才那个撞到你的小屁孩儿,我就该直接杀了。”
陆秉冷漠地瞥了眼桑果,偏过头:“拿开。”
“你不是说以后都听我的吗,到底谁听谁的呀?”陈莺勾起一抹讥笑,“怎么,现在不是你求着我的时候了,我可是饶了那几个臭道士的性命,以后让你吃什么你就得吃什么,少跟我拿乔。”
陆秉好容易才压下那股往上蹿的肝火,缓慢抬起一只沉重的胳膊。
结果那叶桑果好比秤砣一样,差点把他手压断。
陆秉接不住,接住了也拿不起,桑果沉甸甸落下去,砸了满地。
陈莺觉得他是故意的,又觉得他不是故意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对他发作了句:“你是废物吗?!”
陆秉顺口就道:“不是你废的吗?!”
陈莺本来好端端的,被他顶出来一肚子邪火:“陆秉,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陆秉从来没有甘居人下的乖觉,除了求她那一次,他就没怂过:“你不就是想折腾我吗?!”
陈莺真想抽他,又怕轻重拿捏不好度,万一抽出个好歹来,简直有种打不得骂不得的左右为难。陈莺现在教训起陆秉来,再也没以前那么得心应手,窝火极了。
她转身就走,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转回来准备扇人。
结果硬骨头一动不动地跟她死杠。
陈莺扬起的巴掌滞在半空,盯着陆秉梗着脖子不屈不挠的模样十分来气,他现在连捧桑果都接不住,更别说受她一耳光,陈莺只能嘴上放狠话:“是不是想让我扇你!”
陆秉心里骂:我他娘的又不贱。
他和陈莺不共戴天,怎么可能和睦共处。
陆秉总是不能顺她的意,陈莺时不时要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她就不明白,明明是只落到她手里任她宰割的丧家犬,怎么就养出了狼性。
可如果陆秉是把经不住折磨的软骨头,少了这份跟她作对的硬气,估计她又觉得没意思。
陈莺眼珠子一转,肚子里的坏水翻了个遍,有了主意:“你给我捡起来。”
陆秉挺着好不容易伸直的脊背,一副宁折不弯的决绝。
陈莺就是要折弯他。
“不肯是吧。”她听着不远处几个稚童的欢声笑语,转身朝那边走。
陆秉太知道这杀人不眨眼的毒妇在打什么坏主意:“我捡。”
陈莺驻足笑了,她就不信陆秉不服软。
她很得意,转过身,站在几步之外盯着陆秉无比艰难地弯腰屈膝,蹲下去的动作一点不比站起来省劲。
陆秉咬紧牙,汗水把里衣浸湿了,打着颤的腿膝根本半蹲不住,陆秉整个人失去重心摔坐倒地。
他大喘起来,两条腿酸痛难忍,陆秉强忍着没吭声,抬起同样沉甸甸的手臂,去捡散落满地的桑果。
“让你跟我犟。”陈莺走过去,一脚将桑果踩扁进土壤里,“犟又犟不过,非要自讨苦吃。”
陆秉盯着面前的鞋尖没言语。
陈莺蹲下身:“你不是想知道我们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密州吗。”
陆秉抬头与她对视。
陈莺说:“密州通海,再往前走,就是琅琊港,陆小爷,我希望你和我一起,把阿聪它们送回去。”
“什么?”陆秉不明白,“送去哪儿?”
“东海之上,有一秘境,是阿聪的故乡。”陈莺道,“不然你以为,我这么费劲巴拉的在折腾什么?”
“你……”
“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关于你那个好友周雅人,你知道他其实是什么人吗?”
能是什么人,无非多个宫中乐师的身份。
但是陈莺却道:“他原本和阿聪它们一样,是生活在那片海域秘境中的不死民,你听过不死民吗?”
放狗屁呢,雅人活生生的,怎么可能跟她身边那些穿人皮的水鬼一个样。
“唉。”陈莺叹了口气,“你平时一直想打听,我现在告诉你了又不信。陆捕头,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也对你那位自以为的好友一无所知啊。不过这件事说来话长,你想听吗?”
陆秉想听听她怎么胡编乱造:“你说。”
陈莺顿了顿,先问:“陆小爷,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
“什么话?”
“无端凿破乾坤秘,祸起羲皇一画时。”
陆秉很少涉猎这些,主要因为不感兴趣,因而没过脑子:“这跟你要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这个无端凿破的乾坤秘,真正指的是何种秘吗?”陈莺并不卖关子,一语道破,“海域秘境。”
这聊的什么远古传说。
陆秉忽地一愣,反射弧极长地将前后串联了起来。
毒妇刚才说什么?雅人是不死民?阿聪这群水鬼也是不死民,它们奔赴密州的目的是去海域秘境?
陈莺幽幽道:“这件事怕是要从先秦之时,伏羲画卦说起……”
风掀热浪,吹拂桑麻之野,形成连绵起伏的绿浪。
层层叠叠的桑林之外忽然传来叮铃当啷的清脆声响,一下接着一下,在桑野间悠悠荡开,打断了陈莺准备说的话。
“磨镜咯……磨昏镜咯……”
原来那是匠人走街串巷时招客的响器,以几片铁叶叠制成一串,摇起来锒铛作响,似钟似铃,称作惊闺。
陈莺蓦地噤声,因为这动静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往地势稍高的桑垄上走,奈何桑林枝高,绿叶成荫,除了几个在麻地间农作的百姓,她并没看见摇连铁的磨镜匠。
不过陈莺很快卸下心防,此地远在密州,与北屈千里迢迢,怎么可能碰上那个给孙绣娘磨镜的镜匠。
这磨镜匠在梯田间时隐时现,肩头挑着沉重的担子,遥望坐落在不远处一处村庄,抓起脖子上的汗巾胡乱抹了把汗津津的脸。
他热得嗓子冒烟,喊两嗓子就不肯喊了,口干舌燥的薅了把凑到跟前的桑果润喉,对走在自己前面的人道:“我说你,大老远大热天的,不回老家待着,跑来密州找什么伏羲八卦。”
那人道袍灰旧,背着把朴素的剑,用粗布缠了两圈挂在身上,头顶桑叶现做的简易绿色草帽遮阳,挡了大半张脸。
“北屈太□□体破碎,河冢被挖,贫道看守不力,没脸回去。”头上绿油油的这位说,“你嫌远嫌热,非要跟来干什么。”
“我走南闯北,上哪儿都一样,纯纯跟着过来涨翻见识。”磨镜匠快走几步撵上他,“不然你再跟我说说伏羲画卦的事迹呗。”
“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旁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
磨镜匠打断:“别掉书袋子,这些我都知道。”
“羲皇乃风姓,一方面听风画卦,”绿帽道士说到这里想起来,“你知道长安那位瞽师听风知吗?”
磨镜匠脚下一顿,略带生硬的“噢”了一声,随即品评道:“这人很不地道。”
绿帽道士回过头:“此话从何说起?”
“他老喜欢偷听,这年头谁还没个隐私啊,结果都让他给扒了去,我实在不喜欢这种听墙角的鼠辈,所以给他摇过两回连铁。”
绿帽道士都惊了:“不是,你管这叫听墙角?”
“啊,可不就是,二里开外的私房话都能让他偷听了去,若是再让我遇上,我定让他又聋又瞎,找不着北。”
第159章 下血本 “我可以去卖艺。”
经过炙烤的夏夜溽热难消, 暑气分外黏稠,蒸得劳作后的人们辗转难眠,唯独一方客栈的卧房中透出丝丝沁人心脾的清凉。
每到春夏之际,蚊虫遍地, 为防叮咬, 每间客房的卧榻挂上了轻薄纱幔, 依稀可见纱幔中纠缠相叠的人影。
沉溺地呼吸声时急时缓, 喘息中隐隐可闻几分撩人心弦的轻吮。
一只系着红绸的细腕自纱帐中垂落出来,软绵无力地搭在床沿边。接着另一只修长劲瘦的手追着它伸出帐外, 骨节匀称的掌背布着淡青色血管, 扣住了那只系着红绸的腕颈,按压在硬榻上。
(……………………抬不上来, 你们懂的……………………)
周雅人心跳得厉害,隔着滚烫的胸膛一下下砸在她心口, 白冤平心静气地感受了片刻,等体内那股余韵稍稍缓解,白冤攒够了一点气力, 抬手拨开了他额前一缕湿发, 轻声道:“睡吧。”
周雅人偏头贴上来,嘴唇蹭到她颈侧,有意无意地轻吻, 声音透着情事后的沙哑与慵懒:“够么?”
白冤反问:“你没够?”
“我本来想这次久一点。”结果没忍住。
白冤闻言笑了, 手指滑到他下颌:“就快寅时了, 睡两个时辰养养精神吧。”
还要早起赶路,是该养足精神,周雅人搂住她腰身,埋首在颈间吸了口独属于白冤的冷香:“有些渴。”
桌上放置了一壶冷茶, 白冤起身撩开纱帐,伸手披衣的时候,发现床头工工整整叠着一袭白衣。触感极其轻薄丝滑,显然是最上乘的丝织衣料,皎洁如同霜雪。
“齐纨似云,鲁缟如烟,二则名冠天下,不仅是皇家贡品,走西域道外运的‘白练’大多来自此地的齐纨鲁缟。”周雅人侧身卧榻,一只手撑着头,懒洋洋道,“我特意给你置了一身,试试吧。”
白冤想起周雅人夜幕前出去过一趟,竟是给她置办这身衣衫。
白丝细腻润滑,似烟似雾,披在身上,如清泉淌过肌肤,水一般流泻荡漾,飘逸轻盈的质感将白冤衬得翩然欲仙。
周雅人满眼笑意地望着她,抬手牵住一截素白丝带:“好看,舒服么?”
白冤之前穿的那身也是他买的,北屈的铺子没有多好的料子,与这身自是不能及。
“的确舒适,”白冤转身去给他倒茶,“花不少银钱吧?”
这回他真真下了血本。
周雅人接过茶水时,杯沿明显凝了层薄霜,他饮了一口,从喉咙眼一路清凉到胃里:“带的钱财快花光了,我在想,而今正值暑热,我们要不要沿途卖些冰块或者凉茶之类的。”
百姓热得受不了,急需解暑,白冤正好能点水成冰,在酷暑难耐的当下绝对是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白冤有些出乎意料:“你跟我说真的?”
周雅人把凉茶饮尽了,搁下茶杯,从自己那堆衣物中翻出个钱袋来,塞进白冤手里:“看吧,真没钱了,这一路还要吃住呢。”
白冤倒出来,掌心只余两颗碎银和七八个铜板,根本不够路费。
周雅人看着挺靠谱,白冤从来没以为他会这么没计划,居然倾家荡产地给她买了这身衣裳。
“你可真行,我若是不能点水成冰……”
也不碍事,周雅人丝毫不在意,他还有技能傍身:“我可以去卖艺。”
“你卖什么艺?”
“弹琴,谱曲,总有来钱的路子。”说到这,周雅人拉住白冤微凉的手,他想好了,“以后日子很长,我们可以这样谋生,天涯海角,去哪里都行。”
白冤怔了一霎,随即不着痕迹地笑了。
以后的事情说不准。
等周雅人睡着,白冤来到客栈二楼的窗台前,望见了摆在对面院屋里那架吵闹半宿的织布机。
原本辛勤夜织的人已经歇下,织机前空空如也,但是篓里还装着素白丝线。
白冤却仿佛还能看见那女子伴着月光和油灯,脚踩踏板,一手投梭,穿过层层丝麻,织出平滑细密的绢帛来,不知疲倦又循环往复的忙碌着。
白冤出神地盯着织机到天光乍现,心里来来回回想着周雅人方才那番话,她没来得及高兴,就生出了一丝怅然。
她想:我也希望,以后日子很长。
只是好好的,谈什么以后呢。
世事无常,以后该是怎样就怎样……
“白冤。”
身后忽而响起一声轻唤,是周雅人在晨光中醒来。
他迷糊间摸到空了一半的床榻,意识不甚清醒地撩开纱帐:“你没睡么?”
白冤衣衫规整地转过身,闲散地倚着窗台道:“醒了。”
第160章 秦刻石 “我头晕。”
赶路途中舟车劳顿, 颇耗精神,加之周雅人睡眠不足两个时辰,此刻手足酸软,尚未醒透。
他闭着眼没起身, 嗓音带哑:“帐中好热, 你起很久了吗。”
周雅人身上浮了层薄汗, 有些难受, 如果白冤好端端躺在床上,他肯定不会被暑热蒸醒。
言罢, 一抹清凉的气息顺势撩入床帐, 周雅人心满意足地勾起嘴角,他闭着眼伸手, 揽住了俯身入帐的白冤。
周雅人下巴微仰,吸食着白冤呼出的凉气, 张口迎上了一个落下的轻吻,从唇齿间浅尝汲取到一丝祛暑的微凉。
这个苦夏有白冤在,总归不会太难熬。
白冤问:“要起么?”
“等一会儿, ”周雅人吻着她的嘴角低声说, “有点硬。”
“什……”白冤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周雅人以额抵住她下巴,闷闷地笑起来, 身体也因为这个闷笑细微轻颤着。
白冤顿时悟了, 心里那点怅然瞬间涤荡一空。
谁能想到他大清早的就整这出。
周雅人咧着嘴角, 笑出一口齐整的白牙:“让我缓缓。”
“行啊,帮你缓缓。”
白冤顺手从他雪白的领口伸进去,冰得周雅人嘶嘶喊凉,笑着往床榻里缩, 不住躲开道:“饶了我罢。”
白冤盯着他在床里打了个滚,闹得薄衫糟乱,没型没款地敞了怀,却是副快乐忘忧的模样。
白冤陪他闹了一会儿,才问:“缓过来了吗?”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热胀冷缩。
周雅人躺在里榻,伸胳膊拽住白冤的手腕平息片刻,闭了眼睛说:“缓过来了。”
白冤看出他的疲态来:“要不要再睡会儿,巳时前启程也来得及。”
“雇的马车应该快到了,我一会儿在车里眯会儿就行。”说着他便爬起来,掀纱帘下床。
马车颠簸,坐久了腰酸背痛,很难睡得好,不过中途有一段官道尚且平坦。
周雅人双脚踩进靴筒站起身,整了整雪白凌乱的薄衫,掖上领口捋平,刚要去摸榻前的外袍,白冤率先递了过来。
他接过穿上,眉眼中尽是笑意,系腰带的时候开口:“白冤,你帮我束发吧。”
“好啊。”
周雅人拾凳而坐,自行扯了松散的发带,墨色长发如瀑般披散肩头,垂落至腰际。因为盲眼的缘故,他所有穿戴的衣饰从来不加修饰,头发也是随意用发带绑正,有没有绑好其实他也说不准。
白冤手执一柄杨木梳,轻轻撩起一簇墨发,梳齿至上而下徐徐滑落之际,听见周雅人说:“你可以送我一支发簪吗?”
白冤垂眸,指尖无意蹭过他耳廓,说起来,她确实什么都不曾赠予他,留个物件也算留个念想,便淡笑着问:“想要什么样式的?”
这是应下了,周雅人说:“不用多好,竹木的就行。”
“竹木的简单,”手中的青丝顺滑如绸,带着昨夜清洌的皂角香,白冤捏着木梳一梳到底,力道轻重适宜,“我给你削一支吧。”
“那再好不过。”
白冤几下梳理完,五指穿过头皮发根,手腕抬起又落下,将墨发尽数拢于掌中,抽了周雅人手里那根青色发带,在脑后缠绕着墨发束紧,绑上结,十分整齐利落,显得他整个人精神不少。
“好了。”
待收整妥当,在大堂用完早点,约好的马车正好抵达客栈外,丝毫没耽误工夫。
二人乘坐马车驱离时,掌柜已经迫不及待站在客栈门口,扯开嗓门吆喝:“本店售卖冰镇凉茶,冰镇瓜果咯……”
托白冤的福,周雅人这顿住宿非但没多余花钱,甚至额外赚了一笔。
这买卖无需沿街叫卖,只要途经茶肆客栈酒楼问一嘴,没有哪个掌柜能在酷热天里拒绝寒冰。
如果白冤点头,他们完全可以靠此生财之道发家致富,不过钱财乃身外之物,周雅人也没那份发家的心,攒够去琅琊阻止痋师找无量秘境的盘缠就行。
车轮滚滚碾过平坦宽阔的官道,继而调转马头驱往崎岖窄路,颠簸一路,堵在偏僻倾斜的曲径前。
行到这儿,车马再难通行。
陈莺撩开车帘望了望周围地势,看阿聪打完手势,她缩回车厢内,从座椅下的夹层中抱出个用黑布缠裹密封的箱子,小心翼翼递交到阿聪手上,转而对陆秉说:“前面不通车马,我们只能走过去。”
陆秉问:“去哪里?”
“离这儿七八里地的海滨有个小渔村,”陈莺伸手过去搀扶陆秉,“先下车,让阿聪背你。”
在陈莺的帮助下,陆秉艰难起身,一手撑着车壁迈腿,跨过及膝高的车槛。
“慢点儿,”陈莺叮嘱了一句,朝外喊,“阿聪,扶稳他。”
陆秉在他俩的搀扶下,辗转趴伏到了阿聪背上,耳骨蹭到铁面具上,他偏开头:“我想走走。”
让陆秉下地走,半天才能挪出去几尺,耽误工夫,陈莺说:“这条小路不平整,杂草也多,挪几步就能给你绊倒了,等到渔村再走吧。”
陆秉没再坚持,由着阿聪背着他往前。
陈莺走在前面带路,摘了片阔叶举过头顶,遮挡正午毒辣的日光。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陆秉日益瘦削的面孔在烈日下呈现病态的苍白,似乎只有在他努力练习走路的时候会透出一点红润来。
陈莺扫见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拧开水壶递过去。
陆秉双手已经有了些力气,不再是连包桑果都接不住的废物,只是抬壶饮水的时候有些发抖,一点水从嘴角洒出来。
陈莺见状,伸手抹去他淌落下巴的水痕,继而将水壶收回来堵上。
专门被她抓来照顾陆秉的秦三死后,大多时候都由陈莺亲力亲为,她原本就是在困苦中挣扎的下等贱民,照顾起人来也算得心应手。
陆秉一开始极度排斥她,碰一下就跟被毒蛇咬了似的,那眼神纯粹是看脏东西的眼神。
陈莺恼怒打骂过,后来气性过了独自冷静下来,又生出一丝自知之明,她在陆秉眼里,不就是块令其憎恶的脏东西么。
反正她从小到大遭人嫌弃厌恶,所以才会不做人的呀。
她也嫌弃厌恶所有人,所以更加不做人了呀。
人以憎恶待她,她定当以憎恶待人。
陆秉抬眼盯着陈莺的背影,想起她告诉自己的那些简直天方夜谭的故事,至今都难以消化。
然而这一切跟他又有什么干系,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毒妇,凭什么把他卷进来?!
还有北屈那些枉死之人,包括沿途遭她毒手的无辜受害者,全是给罔象返乡铺路的基石。
她为了送罔象回那劳什子海域秘境,无所不用其极。
陈莺这样的毒妇,揣着一副蛇蝎心肠,若不是觊觎不死民的寿数,她能为了罔象不惜一切代价地做到这个地步?
陆秉决计是不信的。
陈莺晒红了脸,汗水一层层淌进衣领里,她边走边捏着树叶扇风,有点后悔没带伞,也没带把团扇。
远远可见渔村的轮廓,陈莺和阿聪立刻加快脚步,几乎是熟门熟路地摸进了小渔村。
陆秉看他们这副熟悉的样子八成之前来过。
之前阿聪心心念念想要回去时,陈莺就陪阿聪来过这处小渔村,已经时隔很多很多年了,当时陈莺乘渔船在茫茫大海飘了月余,终究没能找到通往海域的秘境。
如果不是不死民,找到无量秘境的机会微乎其微,阿聪死成罔象,就不再是不死民。秘境屏蔽一切外族,阿聪漂泊海域,再也无法感应到自己的家乡。
它以为它永远都回不去了,结果居然让它发现了可以寻到秘境的其他办法,那就是徐福这群人抵达秘境的办法。
只是需要时间,这一拖就拖到了今天。
阿聪放下背上的陆秉,并扶着他站稳了才撒手,转头去跟陈莺比比划划。陆秉看不懂他的手语,于是转过头,扶着身边一堵院墙慢慢吞吞地挪步。
陈莺侧目看了他一眼,知道陆秉行动迟缓,跟刚能咿呀学步的小孩儿差不离,走起来一步三晃的,也就随他去了。
陆秉慢慢松开手,不扶着墙走,数步就走得满头大汗,费了吃奶的劲才走到这面墙的拐角。他气喘吁吁抬头望时,整个人猝然一僵。
只见远处有两人蹲在低矮的墙根下,正盯着块石头交头接耳,其中一个身穿灰袍背着把剑的寒酸道士格外熟悉。
那灰袍道士伸手,卷着磨破泛白的袖袍一点点擦拭那块青石,万分专注地在辨认着什么。
另一个黝黑黝黑的汉子低声对他说了句什么,相距较远,陆秉听不见。
直到那灰袍道士略微偏了偏头,大半张脸转过来时,陆秉呼吸发紧,差点脱口喊出声:“方道长。”
居然是在人祖山修行的那位方道长。
他们当时一行几人得以从太阴/道体逃生出来,方道长却失踪了,陆秉派了人手四处寻找未果,心头其实认为他已凶多吉少。
结果没想到方道长居然好好的。
然而此地离北屈千里迢迢,方道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密州?跟他在一起的那个人又是谁?
许是因为在千里之外见到了熟人,陆秉激动得头重脚轻,差点站不稳,即将栽倒之际蓦地扶住院墙。
陆秉狠狠咬住了舌头,才没有将方道长三个字喊出来。
陈莺的余光一直在陆秉身上,见他身形一晃,立刻大步走过来:“你怎么……”
未等她说完,陆秉突然转身,崴了脚似的朝她扑倒过来。
陈莺蓦地伸手架住他,有些不稳的原地踉跄了一下,陆秉个子高,几乎挡住了她全部视线。
陈莺刚要说什么,陆秉抢先开了口:“我头晕。”
“不能中暑了吧?”
“不知道,”陆秉说,“扶我去那边坐会儿。”
“你可真是体弱多病。”陈莺嘴上抱怨,还是扶着他往那处遮阳的树荫下走。
阿聪原本也朝这边走来,陆秉道:“阿聪,我饿了,有吃的吗。”
阿聪摸了摸随身的包袱,摸出两个馍。
虽然陆秉不清楚方道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背后无论什么原因,他都不希望让陈莺和阿聪发现方道长。
陆秉强忍着没有回头,担心自己随便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引起陈莺的注意。
此刻墙根下的方道长浑然未觉,心无旁骛地盯着青石上模糊的字迹说:“秦始皇书同文,车同轨,这石刻分明就是秦始皇统一六国文字后推行的秦小纂。所以贫道断定,这肯定是出自秦朝时期的石刻,说不定还是秦始皇当年巡游琅琊时留下的。”
说着,他将那块青石搬起来,很沉,差点砸了脚,得亏磨镜匠及时搭了把手。
“快快快,咱抬过去问问。”
方道长说着,抱起一大块青石板,指使磨镜匠去敲门。
不多时,一个看家的老人拉开门:“谁呀?”
方道长说:“老丈,贫道途经此地,坐这歇息的时候,在你家院墙边看到这块石板,所以想来问问,这石头是您家的吗?”
白发老人伸头看了眼他抱着的青石,又探望了眼方道长所指的位置,点头道:“是我家的呀,你抱着我家垫脚石做什么?”
“我想问一下您这石头从哪儿来的?”
“怎么了,这是我家小娃子从外头捡回来的。”
“不知你家孩子从哪儿捡回来的?捡回来几块啊?”
老人莫名其妙,一块石头而已:“你问这个干什么,这石头咋啦?”
方道长和气一笑:“是这样,我看这石板上刻了几个字,因为是残缺的,字迹不全,贫道对石刻上的内容有些好奇,所以来跟您打听打听。”
“这样啊。”老丈说,“是我那大孙从外头背回来的,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搬来的石头,当时背回来了两三块吧,这石头平整,其余两块在我家水缸底下压着呢。”
方道长问:“您大孙在家吗?”
“他去镇上送鱼干了,估计得晚点才能回来。”
“那另外两块石板上有没有刻字?”
老人摇头:“这个我倒没注意。”
“老丈能否容我们进去看看?”
老人略一犹豫,遂拉开门让他们进院。
方道长连忙作揖:“谢过老丈通融,那贫道便叨扰了。”
老人摆摆手,领着他们来到自家那口大水缸前。
缸里蓄满了水,抬不动,两人一通忙活,将里头的水纷纷舀出来,盛满了锅碗瓢盆所有容器,才终于把两块石板搬出来。
上头果然也有字。
方道长之所以起这么大好奇心,执着这块残缺的秦刻石,完全是因为外头那块垫脚石上有“伏羲”二字,虽然羲字拦腰截断了,但是毋庸置疑,刻的绝对是伏羲。
方道长小心翼翼将压脏了的刻石擦拭一番,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辨认:“天地,日月,海域,有伤,之,之什么?这个阴又是什么?”
秦刻石碎成一块一块的无法拼合,最多只有两个字挨着,读起来没个连贯。
看完这几个字的方道长简直一头雾水,他觉得很有必要等这老丈的大孙子送完鱼回来,领他们去捡到这块秦刻石的地方看看。《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