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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寒风呼啸,夜冷霜凝,枯叶在夜风中狂舞,鸦鸣声声,叫破虞皇宫紧绷了数月的安宁。


    “陛下有旨,废黜肃国永安公主皇后之位。”


    “陛下有旨,太后娘娘即刻迁出元益宫,幽居青萝宫,非诏不得出。”


    “陛下有旨,中郎将黄彤,勾结外敌,藐视君威,天明斩首,流放其家眷,永世不得返京。”


    “陛下有旨,丞相乔北元私通外敌,以下犯上,革职圈禁,审后定罪。”


    “陛下有旨,传五品以上官员即刻入宫,商议对肃开战事宜。”


    ……


    在这花好月圆的国主大婚之夜,虞皇宫内接连送出十二道圣旨。


    上至当朝太后,下至钦天监内负责誊抄帝后生辰八字的小小执事,或驱逐,或问斩,或流放,被处置者多达六百余人,范围大,牵连广,骇人听闻。


    殷昭独坐高阶,状似疯魔地大笑,阶下众人心思各异,不敢上前。


    只有被太后宠坏了的小蓟王殷暄跪上台阶,抱住殷昭的一条腿,伏膝大哭。


    “皇兄,求你放过母后吧!母后她全都是为了你、为了虞国啊!”


    殷昭一脚踹开自己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阴森森地道:“为她求情啊?那你跟她一起滚啊。”


    “皇兄……”小蓟王闭口不言。


    太后与乔相苟且殷昭尚还能忍,对于这个异父弟弟也从未苛待,他委实想不通,自己这个犯下重罪却还能养尊处优的母亲,到底有什么不知足,非要在他的姻缘上横插一脚,将他深爱多年的南启嘉换成了毫不中意的慕容长定。


    从前朝到后宫,环环相扣,每一步都算计得精准无比,直到他在婚仪上见到了新娘,才惊觉自己上当受骗。


    太后在小蓟王怀里,哭得花容失色。


    “天下哪有不心疼儿子的娘啊?母后都是为了你!南尚那闺女,打小就混迹在军营里,没有半分闺秀的样子,这样的人成了我们虞国的国母,岂不白白叫另外三国看了笑话?”


    太后当年因和亲才嫁来虞国,本是肃国一位庶出的公主,待字闺中时与现在的肃太后是金兰之交。


    两人曾经约定好,若是生下一男一女,必叫他们结为夫妻,修永世之好。


    春日宴后,肃太后打听到殷昭心悦之人正是南启嘉,便给虞国来信,痛陈殷昭对慕容长定的种种轻慢,同时对南启嘉多有诋毁,说她面容刻薄,妨夫克子,不利国运,性情嚣张,善用媚术蛊惑人心,殷昭必定是受她蛊惑,才非她不娶,如若让她得逞,虞国国运必止于十年之内。


    丞相乔北元也领受了肃太后十万金的“心意”,答应促成这门亲事。


    二人前朝后宫,里应外合,滴水不漏地将这桩婚事办成。


    殷昭没承想他们敢在他的婚姻大事上动手脚,加之钦天监选成亲吉日时,呈递给殷昭的是南启嘉的生辰八字,所以他终日望眼欲穿,等待着自己朝思暮想的新娘。


    直到婚礼的前一夜,殷昭都以为自己娶的是南启嘉。


    太后和乔相如意算盘打得好,他们想着两国联姻兹事体大,只要永安公主顺利嫁到虞国来,就算殷昭发现货不对版,也只能忍气吞声,不作声张,毕竟虞国百姓刚过上好日子,都不愿意再跟肃国打仗。


    加之慕容长定温婉贤淑,貌美端庄,只要生米煮成熟饭,日久天长相处下来,没有男人会不喜欢。


    谁也没想到殷昭不同于寻常男子。


    上午嫁过来,晚上就给人家废了,虞国和肃国这仗,非打不可。


    而明暗交替的大殿之内,各执己见的大臣分为两派,争执不休。


    一派主战。


    “尽管我方太后和乔相有错,究其根源,此等低劣手段,出自肃太后之手,如此诓骗我大虞陛下,今日强塞个皇后,明日是不是就要强割几座城池?”


    一派主忍。


    “此时不适宜攻打肃国,虞国才划出十座城池和无数金银财宝给了肃国做聘礼,今年尚未征税,此时国库空虚,物资匮乏,如果贸然攻打别国,速战速决尚有胜算,但若是敌t国稍作拖延,我军必遭重创!”


    正方道:“不打?难道就忍了?让人骑在脖子上欺辱?我们以前对肃国那妖妇的行径略有耳闻,没想到会卑鄙下流到如此地步!恶心我也!”


    反方道:“肃国妖妇从中作梗不假,可你们要知道,这么大一件事,能瞒得如此顺利妥当,绝大部分可是我方的功劳,如果没有太后和乔相做内应,她一人办得成?”


    正方:“……也对哦……”


    两方争论不断,殷昭听若未闻。


    他脑子里只听得一个声音,便是他曾向南启嘉许诺的那一句——“等我”。


    况且他方才听慕容长定说,南启嘉被肃太后赐婚给了慕容悉,他心如刀绞,疼痛难忍。


    到底是因为他的疏忽,到底是他没能保护好她。


    殷昭对座下众臣道:“朕不仅要伐肃,朕还要取那妖妇首级,悬挂在雍都的城门之上。朕要肃国,血流成河!”


    一月后,浩浩荡荡的虞国军队出了国都。


    其中有个气宇不凡的前锋,着一袭玄色战袍,神色肃穆,眼里尽显杀意。


    为了朝局安定,虞国没有对外宣布这次伐肃是由虞皇帝御驾亲征。


    到底是生身母子,太后在城门上看着殷昭伟岸的身形随军队的远去越来越渺小,无言间泪滴如柱。


    待虞军不远千里来到肃国边境,秋天已接近尾声了,天气也越来越冷。


    秋娘坐在院中,给南启嘉缝制冬衣。


    她这一场大病吓坏了众人,大家让她好生休养,铺子里的事全权交由符贞打理。


    这样沉闷的日子过了有一段,南恕带了好些东西来看她,都是些从黎国边境带回的稀罕物件。


    南恕一一向她介绍:“这是白米,从前听闻黎国的米好,想不到当真不虚。就这一小袋还是供应给王室的,你可不要嘴馋,得拿来研磨成细粉,能做成顶好的妆粉,不信我叫人磨了给你扑脸上,绝对又白又嫩还蹭不掉!”


    也不知南恕从哪里学来这些哄女儿家的话术,今日南启嘉心情不好,没心思听他细说。


    倒是随从抱着只巴掌大的白色的貂儿,甚是可爱,南启嘉两眼直盯着它。


    南恕说,这是黎北的小白貂,原本抱养了一窝,中途死了两只,到了肃国水土不服又死了两只,最后只剩这一只了。


    它是秋天末尾来的,枫叶正红,又生得可爱,毛茸茸的像个小团子,南启嘉给它起名“枫团”。


    幸月唤它的新名字,小白貂也不理人,懒洋洋抬头瞄了一眼这崭新的环境,眯上眼睛又睡去。


    南恕见送礼送到了南启嘉心坎上,便趁机展开话题。


    “姣姣啊,我刚回来就来看你了,还没见过父亲,不如你同我一起回家瞧一瞧?”


    南启嘉脸色倏然沉了下来,对左芦说:“送公子回去。”


    左芦省事晚于常人,听不出来那是南启嘉说的气话,直直地站起来,真要开门送客。


    南恕哭笑不得,道:“别别别,还是我自己走吧。”


    至于他原本打算要告诉南启嘉的那件事,直到走回了南家,也一个字都没对她和她身边的人提起。


    南启嘉总感觉最近有大事发生,因为随南恕独自回京了,而戍边的李氏父子仍留在边关。


    还有就是接下来的几天,她过得很自在。


    慕容悉不再对她恶语相向,还带她去城外狩猎。


    他们俩几乎没什么交流,慕容悉只说:“这是我答应你的,等你好起来,就带你来打猎。”


    南启嘉还从慕容悉手里抢猎到一头獐子,他也没有生气。


    有天夜里,慕容悉来她院儿里,要她用先王后赐的瑟弹首曲子听。


    南启嘉想,慕容悉定是想念自己的母亲了,都是没娘的孩子,便为他弹了一曲。


    可是曲子还未弹完,慕容悉就走了,一句话也没有说。


    秋娘和符贞都说这是好兆头,说明慕容悉渐渐对南启嘉上心了。


    幸月泼冷水道:“谁知道啊?他脾气一阵一阵的,就跟抽风似的,说不定明天又开始欺负我们姑娘了!”


    南启嘉认为幸月说得对。


    “不过我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不光是献王,好像最近大家都没有心思搭理我们。”南启嘉问左芦,“刚刚我哥走的时候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左芦想了半天,晃了晃脑袋。


    符贞道:“最近来买首饰的官家夫人小姐也少了许多,倒是对面米铺的生意越来越好,刚去农家收了米,就被官老爷家的马车全部拉走了。”


    南启嘉啃着手指头,想了半晌,猛然间浑身一抖。


    “左芦,快出去打听打听,怕是要打仗了!”


    众人俱惊。


    左芦拔腿就跑。


    不出半个时辰,左芦踉踉跄跄地跑进门:“姑娘,是虞国,虞国打过来了。殷昭废了永安公主的皇后之位,还在雍都发了好大一回疯,前段时间给肃国下了战书,太后不让老百姓知道,怕民心动乱,可是在朝廷当官儿的都开始屯粮了……咱们也去买点粮食吧?”


    众人震惊不已。


    殷昭当初答应娶慕容长定,虽不排除是迫于形势,不得已妥协,可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他把人都娶回去了,断没有说废就废的道理。


    南启嘉问:“难不成是永安公主犯了虞国宫规?”


    “没有。”左芦说,“这才是最气人的,说是早上成的婚,晚上就下旨废后,太后还没来得及发难,虞皇就先下了战书,也就是咱们消息不灵通,朝堂上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南启嘉心头一震。


    和亲公主无过被废,难道殷昭真疯了不成?


    那么大阵仗把人家娶回去,又不珍惜,不是疯了就是刻意寻衅。


    南启嘉道:“今晚都早些睡,明天我们出城去买粮。”


    第25章


    夜深人静之时,有个人影在南启嘉的小院外立了许久,被主人家发现,又霍然转身。


    南启嘉追出门去,喊道:“来都来了,进来坐会儿吧!”


    不知从何时起,她没那么反感和慕容悉待在一起,慕容悉也没有先前那样讨厌她。


    他们没进屋,就在屋檐下的木阶上坐着。


    南启嘉坐在慕容悉身后,比他高出几阶,她乍然想起喜婆教过,女子不能比夫君坐得更高,于是准备起身往下挪。


    慕容悉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拉她重新坐回原处:“你就坐这儿,别走。”


    接下来慕容悉自顾自的,说了好多古怪的话。


    他絮絮叨叨,说起自己小时候和母亲在一起那段幸福快乐的日子,又说起他母亲赐给南启嘉的那把瑟,原本是他的心爱之物,他央求了好几回,先皇后都没有将那把瑟给他。


    说到此处,慕容悉眼里润润的。


    南启嘉没见过男人这样伤心,慌张地说:“别……别这样,大不了我把那把瑟还给你。”


    可是慕容又悉无缘无故地笑了:“还是你留着吧。这瑟,本来也是要给你的。”


    慕容悉还想说,当年他觉得那瑟音质极好,尽管年幼,却想把它送给自己喜欢的玩伴。


    他对南启嘉印象最深的两次,一次是在城外狩猎,那时他还是太子,南启嘉不过四岁,穿着一身男装,他以为她是个男孩儿。


    另一次就是在国宴上,南启嘉去捞人家放的河灯,不小心掉进了水里,最后还是慕容悉把她救上来的。


    年幼的慕容悉还问过先皇后,能不能和南大将军家的女儿做朋友。


    所以先皇后将那把瑟赐给了南启嘉。


    乌鸦在树枝上连叫了好几声。


    慕容悉说:“南启嘉,我要走了。”


    南启嘉一头雾水:“啊?”


    慕容悉道:“虞国下了战书,太后让我领兵抗敌……去前线。”


    他说得那样平静,仿佛自己只是出一趟远门。


    南启嘉惊愕不已。


    太后向来忌惮慕容悉,这次让他去前线,就没想让他活着回来。


    她虽然不喜欢慕容悉,可那毕竟是她的名义上夫君,他若是英年早逝,岂不是连带着让她也变成了肃国最年轻的寡妇?


    何况太后让慕容悉领兵,南家父子也一定会同上战场,还有李家父子,都是南启嘉的至亲,要把她一个人留在郸城,实在太难熬了。


    南启嘉深思熟虑后,毅然道:“我跟你去吧。”


    最严重就是和慕容悉一起死在战场上,反正人早晚都是要死的,为国捐躯可谓是最体面的死法了。


    “你能做什么?”慕容悉轻轻一笑,“再说你还有枫团呢。”


    南启嘉不服气地说:“我能做的事情很多,绝不会比营中那些一等兵差。枫团……有幸月呢。”


    慕容悉道:“t南启嘉,我也知道我对你不好……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


    话到了嘴边,终究说不出口,最后他只说:“你还是留下来陪枫团吧。”


    两人关系本就不怎么样,这样平心静气地说了会儿话,都没有了再聊下去的想法。


    慕容悉深深地看了南启嘉几眼,带门离去。


    几天后的清晨,南启嘉被门前“哒哒”的马蹄声吵醒。


    她跑出门去看,竟刚好错过,只看得慕容悉和谷雨骑马远去的背影。


    离别唯一的意义,只是让人明白,离去之人是否在旁人心里真正存活过。


    这一霎,南启嘉心头有些慌乱。


    这场战打得异常艰难。


    虞军勇猛,只攻不守,因虞国推行军功制,将士们看见肃兵的人头便两眼放光,无一不争相杀敌,以立战功。


    短短一月余,肃军死伤近半,交战场地哀鸿遍野,连着战场周遭的城池,也血流成河。


    慕容悉接连三天未合眼。


    将士们白天作战,夜间还要清理死去士兵的遗体,男儿有泪不轻弹,谷雨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慕容悉呆望着年轻士兵们的尸体,心如刀割。


    慕容悉的行囊很少,比一般将士,只多了件上衣——是南启嘉替他缝补过的那件,针脚粗陋,形状滑稽。


    他不禁想,若他死了,南启嘉也会哭吗?


    就像她得知殷昭不要她了那样。


    慕容悉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若能撑到活着回去,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生死之外,都是闲事。


    郸城内也不比前线松快。


    入伍的都是大好青年,不是家中的顶梁柱,就是才长成的大儿子。


    前方时有战报,朝廷尽力隐瞒,也总还有疏漏,百姓知晓前线死伤惨重,悲痛交加,入夜常有妇人哭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南启嘉抢过门童手里的家书,这还是离开近两个月以来,慕容悉写回来的第一封书信。


    因战地苦陋,这家书,显然是一块从战衣上撕下的粗布。


    南启嘉翻开细看,字迹倒还工整,上面寥寥几行字,交代清楚身后之事,包括家中田宅如何处置,奴仆如何安顿等等。


    这般沉重的交付,让人承受不起。


    南启嘉阅过之后,心中五味杂陈。


    管家来了,看过信跪地就哭。


    南启嘉没献王府中其他人那般依赖慕容悉,尚还有些理智。


    她问送信的士兵:“慕容悉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回来了吗?我未曾听说他阵亡。”


    士兵说:“虞军已快打到郸城外了,若是李成谏将军再不来支援,怕是……殿下他,快撑不下去了!”


    管家听闻,哭得更加厉害。


    南启嘉又问:“那南大将军呢?我哥哥呢?”


    “大将军前日负了重伤,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士兵道,“南恕将军押送粮草辎重到前线,正好补上南大将军的缺。”


    南启嘉秀眉轻拧,让管家给送信的士兵送了碗热汤,心中决断已生。


    天始泛亮,南启嘉从衣柜里翻出两件玄色骑装,打算到了战地交替着穿。


    幸月打了盆水,一边伺候南启嘉洗脸,一边念念有词:“献王待你不好,嫁过来半年都不曾碰过你分毫,若他真的战……死,留下的家财也够你安稳度过余生。我实在不明白,你这样单枪匹马赶过去,能干些什么?只能是白白送死!”


    南启嘉道:“幸月,人不能这样。你话说得在理,可是指着丈夫的遗产过日子,总归是有点儿……嗯……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也不全是为了慕容悉,我父亲和哥哥都在前线呢。”


    幸月说:“姑娘还是挂心老爷的。”


    南启嘉仔细想着还有哪些事没交代清楚。


    “铺子里的生意交给符贞姐姐,献王府里的事就麻烦你和左芦了。还有枫团,你别老是欺负它,你看它多可爱。”


    这时左芦突然闯进来,还背着行囊:“姑娘,我跟你一起去!我能保护你!”


    南启嘉劝他说:“你还是留下来照顾她们吧。你不习武,反而会拖累我。”


    左芦当即拾起南启嘉放在柜子上的短剑猛刺过去,南启嘉持凳子抵挡,二人从屋中打到院内,不过数十招,剑锋直抵南启嘉咽喉。


    幸月大惊:“你武功这么好,怎么不早说?那次别人打你,为什么不使出来?”


    左芦道:“我没钱。怕打伤了人赔不起,还要被他们捉去见官,我不想被关起来。”


    南启嘉不再多问,点头应允,继续回屋收拾东西。


    其实没什么要收拾的了,她只是不愿意抬起头来让幸月和左芦看她哭——她还是有些怕死。


    临行前,左芦亲手做了盘白米糕,道:“就当是替我和姑娘践行了。”


    一顿再平常不过的晚膳,每个人都吃得心痛不已,幸月没有吃完,丢了碗跑到院子里去,一个人蹲地大哭。


    二人日以继夜赶了几天路。


    南启嘉发现左芦当真是身手了得,一路上由他护着,她连皮都没有擦破。


    左芦让南启嘉换上虞军的战袍,这样易于掩人耳目。


    南启嘉不肯:“虞军身量高大,我穿他们的衣服太过滑稽,更惹眼呢。你再看看我,即便穿着男装也能被路人认出是个女子,虞军可不傻。”


    好在两军都忙于战事,这一路走来还算太平。


    慕容悉正在帐内看军事部署图,听到外面喧哗吵闹,怒火顿生,喊来人问话。


    士兵说,抓到两个硬闯军营的,一男一女。


    南启嘉正极力同看守的士兵争辩:“我真的是南尚的女儿!你让慕容悉出来,他认识我,他走之前我还跟他一起吹过风呢!”


    这次左芦也护不住她了,两个人被肃军团团围住。


    “你们都退下。”


    慕容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帮南启嘉和左芦解了围。


    南启嘉正要感谢,慕容悉立刻翻脸,训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不怕死是不是?马上滚回家去,我让人送你们。”


    好不容易来了,哪有轻易回去的道理。


    南启嘉道:“我想明白了,你若是战死,我父亲那般固执,肯定不会让我再嫁。左右是要孤独终老的,倒不如和你一起死了算了。”


    慕容悉抖了抖眉:“你真这样想?”


    “你以为我贪生怕死?”南启嘉说,“况且我们不一定会死,李叔父的援军就快到了,我们支撑几日就好。”


    慕容悉不傻,知道南启嘉这番话半真半假,但无论是为了谁,人都来了,他心里总归是暖暖的。


    第26章


    不出半天南启嘉就濒临崩溃。


    送来的伤兵一打接一打,医帐都快塞不下了。


    这些士兵,都是些十几岁的少年,逼不得已奔赴前线保家卫国,现在个个遍体鳞伤,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好肉。


    “虞人可真狠呐!”


    左芦撕开一个士兵的战袍,见其衣裳和血肉粘黏在一起,惨不忍睹。


    南启嘉擦干眼泪,强忍住哭腔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伤兵越来越多,还有好些没有送过来的,一定是战死在前线了。”


    帐外等待救治的士兵因疼痛发出阵阵哀嚎,叫得人心里一阵一阵地疼。


    慕容悉满脸疲惫地从医帐前路过,见此情形,陡然间倦意全消。


    他侧身对谷雨道:“给殷昭回信,今晚见面。”


    战场附近有个废弃的山庄,庄子里有个茶亭。


    慕容悉不知殷昭何来的雅兴,深夜约他至此。


    到底是一国之君,气韵不同于寻常将领,即便殷昭穿着千夫长的战袍,依然不掩上位者风范。


    慕容悉连个虚礼都没有,昂然立在茶亭外。


    从前他对殷昭无感,只有些许敬畏,因为他们此生没有交集,唯一的可能性,便是殷昭或许能辅佐他登上皇位。


    可在郸城相谈那次,殷昭拒绝了,慕容悉不得不做下别的打算。


    殷昭本立在窗前看明月,见慕容悉到了,招手示意其就座。


    两人席地而坐,各自端起面前的酒杯。


    慕容悉先干为敬。


    殷昭有些诧异:“你不怕朕下毒?”


    慕容悉冷言道:“我看不出一月,整个大肃都是你的,要杀我,不会急于这一时吧?”


    殷昭连虚伪的笑都不想再给一个,直截了当地与慕容悉谈条件。


    “此前你与朕商量的事,不是没有回圜的余地。只要你答应朕一个条件,虞国立马退兵,你立了战功,朕就有正当的理由扶你登上肃国王位。”


    殷昭明明恨不得能即刻杀了此人!


    想到南启嘉已经嫁作他的侧妃,他只想立刻就将慕容悉锉骨扬灰。


    可殷昭暂时还不能这样做,南启嘉还在他手上。


    虞军派到肃国t去的探子,没一个能打探到南启嘉的消息,甚至她是生是死都无从得知。


    谈条件,是殷昭的极限。


    慕容悉道:“你所谓的条件,是南启嘉吧?我替你试过了,其实也就那样……”


    “慕容悉!!!”


    殷昭近乎丧失了理智,近前去赤手空拳与慕容悉一阵肉搏,最终他将慕容悉的脖子死死掐住,额上青筋迭出。


    慕容悉呼吸困难,眼神却写满了不屑:“要杀我?好……好啊,杀了我,南启嘉就成……寡妇了,她还说,大不了跟我……一起死……”


    “你撒谎。”殷昭怒极,反而冷静下来。


    他将手从慕容悉脖子上移开,缓缓起身整理好衣物:“最后问你一遍,拿南启嘉换肃皇之位,你换不换?”


    一个女人,换一个皇位,的确划算。


    慕容悉嗤笑道:“不换。”


    不知是笑殷昭,还是笑他自己。


    南启嘉,她值一个皇位吗?


    殷昭盯着慕容悉看了许久,突然大笑起来。


    “很好,很好。朕不会在此处杀你,待虞军踏平了你们郸城里的每一寸土地,我会当着南启嘉的面,把你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


    慕容悉狷狂一笑:“好啊,虞皇陛下。”


    这场谈判谁都没有赢。


    看见慕容悉平安从山庄里出来,谷雨喜不自胜:“殿下,殷昭没有为难你吧?”


    慕容悉道:“暂时不会。南启嘉那边如何?”


    谷雨道:“虞国派到咱们军中的细作全给揪出来了。南姑娘的情况,殷昭一时半会儿还难以知晓。”


    “南姑娘?”慕容悉神色不悦,“她是我的妻。”


    “王……王妃?”谷雨忍不住提醒,“她是太后娘娘指给殿下的侧妃。”


    慕容悉抬起眼帘悠悠扫了谷雨一眼,又重复了一遍:“她是我的妻。”


    谷雨似懂非懂地颔首。


    待二人回到军中,还没站稳,兜头而来就是前方败退的战报。


    自虞肃两军交战以来,肃军节节败退,不仅丢掉了虞国作为聘礼划出的十座城池,还弃了四座本国的城,虞军因此士气大增,一路南下,直奔中土,亡国就在旦夕之间。


    慕容悉拔剑出鞘,划下袍摆一片碎布,右手食指在剑锋上轻轻一抹,一缕殷红顷刻间绽出皮肉。


    慕容悉以手为笔,写下血书,交到谷雨手中。


    “给南启嘉。派一队人马护送她从小道走,去朔宁找南恕。”


    谷雨领命欲走。


    慕容悉又道:“告诉她,不可窥伺信中内容,这是军令!”


    寒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慕容悉扫视着战后军营的遍地狼藉,心里生出钝痛。


    南启嘉怀揣着慕容悉的手书,日夜兼程,很快就来到朔宁与南恕汇合。


    南恕仓促地扫了眼慕容悉的血书,脸色骤变,对近旁士兵大喝道:“抓住她!”


    南启嘉和左芦一脸懵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南恕的士兵们捆在了营帐中。


    确定妹妹被“保护”起来,南恕又对亲兵说:“召集各军首领紧急集合,有重要军情商议!”


    天不亮,南恕就带上仅有的两万人马去与慕容悉汇合了,而南启嘉则被塞进马车里,继续由慕容悉指派的人马护送回京。


    南启嘉越想越怕,拼了命用牙齿咬开了左芦的绳子,两人一合计,发觉事态已异常严重。


    慕容悉和南恕这是要跟殷昭玩命。


    他们打算集齐手底下所有兵马,与虞军殊死一搏,若能抵抗到李家援军赶到,或有一线生机,否则必定全军覆没,以身殉国。


    左芦也帮南启嘉松了绑,二人抢了两匹马,掉转马头往回疾奔,护送的亲兵一路紧追。


    天空中开始飞雪,雪花乱眼,加之夜色深沉,南启嘉几乎与瞎子没有两样。


    左芦与她商量:“姑娘,咱们歇一晚吧?天亮了再走。”


    “只怕等不到天亮……”南启嘉话未说完,便听得前面峡谷中打杀声震天。


    左芦又扶南启嘉上马,二人同乘一骑,往峡谷驰去。


    他们刚进入峡谷就被敌军发现。


    战楼上的士兵拉满弓弦,只差一个号令,南启嘉和左芦就会被射成刺猬。


    站在主帅身旁的年轻将军向前微倾,揉了揉眼睛,惊道:“那坐在前面的黑衣人,竟然是个女子!”


    马背上的南启嘉偶一回头,月光打在她白皙的脸上,昳然若神女。


    “不准放箭!!!”敌军主帅大惊,示意弓箭手放下弓弩。


    峡谷中铺上厚厚一层雪白,战火四起,整个战场明明如昼。


    南启嘉又隐约能够看见了。


    她四处张望,敌我难分,更无法精准定位到慕容悉和南恕所在之处。


    一支羽箭直向南启嘉胸□□来,被人一剑挡开。那人回首,怒骂道:“谁让你来的?快走!”


    南启嘉道:“一起走!”


    见二人聚在一起,城楼上虞军主帅的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


    他夺过士兵手中的弓弩,瞄准了那人的胸膛。


    “小心!”


    这回又换作南启嘉替慕容悉格开一箭。


    南启嘉问道:“我哥哥呢?”


    慕容悉道:“从另一边包抄虞军去了!”


    意思是这两人本计划兵分左右两路围剿虞军,拼个鱼死网破,反被虞军将计就计,围困在峡谷之中。


    城楼上的年轻将军并不知这女子就是与主帅渊源颇深的南启嘉,轻描淡写地调侃道:“这女的是他相好吗?这么难舍难分?”


    “滚。”


    殷昭再也按捺不住,对蒙纪翻了个白眼,扶着剑柄下了战楼。


    依据作战计划,大多数兵马都给了南恕,慕容悉带的人并不多,他们与虞军苦战数日,兵力尽损,全军覆没不过是时间问题。


    殷昭原还想猫捉耗子似的陪慕容悉玩到天亮,南启嘉一出现,他就不能再忍了。


    殷昭策马靠近南启嘉,用剑鞘将左芦掀下马去。


    南启嘉出于武人本能,反手就是一剑,却在剑尖距那人咽喉一根狼毫处猝然回手。


    殷昭打落她的短剑,拎起她的胳膊提到自己的马背上,反手把她牢牢圈在怀中。


    “你要杀我?”殷昭在南启嘉耳边微微喘息。


    南启嘉只恨自己为什么总是感情用事,刚刚就差那么一点儿,她就可以将他杀掉,肃国军民就能暂得休养。


    然而她还是下不去手。


    “姣姣,我来了。跟我回去,我带你走。”


    殷昭耐着性子哄她,无比虔诚。


    南启嘉拼命挣脱,劈脸就是一掌。


    “姣姣,别闹了。”


    殷昭以为她还在气自己没能赶得及前来救她,害她被肃太后嫁给了慕容悉。


    “啪”一声,南启嘉甩手又是一记耳光。


    “虞皇陛下,请自重。”


    殷昭如受重创。


    “请自重”。


    再简单不过的三个字,已然说明了一切。


    殷昭恁了片刻,扳过她的脸来,直视着她的眼睛:“是因为慕容悉吗?”


    南启嘉没有回答。


    这无关紧要的态度使他的心猛烈地抽搐。


    殷昭哑声道:“南启嘉,你真狠。”


    在南启嘉看到的那部分里,男人竟可以这样不知足。


    在她最需要殷昭的时刻,他权衡利弊,几经思量,对自己的遭遇视若无睹,娶了永安公主,求娶声势之浩大,唯恐天下人不知。


    现如今他又无缘无故废弃了慕容长定,要来吃自己这棵回头草,柔情似水地哄骗自己,说要带她走。


    南启嘉厌烦无比,唯余绝望。


    “虞皇陛下,您日子过得寡淡无味,想找人寻些乐子,我可以理解。我也知道只要您愿意,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人排着队双手奉上……可是虞皇陛下,我是公子嘉的人。”


    最后一句,扎碎了殷昭,更扎碎了她自己。


    第27章


    “殷昭,你放开她!”


    慕容悉从虞军的包围圈中杀出来,在马背上与殷昭近战。


    南启嘉趁机从殷昭的禁锢中挣脱,毫不犹豫地跳下马背,在雪泥交杂的枯草地上连滚了好几圈,吓得殷昭和慕容悉齐声大喝:“让开!别踩到她!”


    两人不约而同地跳下马。


    殷昭先跑到南启嘉身旁,飞快地扫视了几眼,除了她额头上有明显的磕痕,并无大碍。


    后来的慕容悉用力推开殷昭,半抱起南启嘉,对她说:“你不要命啦?!”


    殷昭心下一凉。


    慕容悉说得没错,她为了挣脱自己,连命都可以不在乎。


    方才被人围攻时,慕容悉受伤很重,他抱着南启嘉的那只手臂一直在流血。


    南启嘉不顾坠马后周身疼痛,反而问慕容悉:“你怎样?没事吧?”


    殷昭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的掌上明珠,终被旁人摘去。她迫于无奈另嫁他人,却渐渐地对那人生出了真心。


    殷昭提剑狠狠刺向慕容悉,而后者本就受了重伤,疾奔过后大口吐血,没有t半点余力躲避。


    眼见慕容悉就要命丧剑下,南启嘉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扑过去用力握住殷昭的剑刃,鲜红的血柱随剑锋滑下,击落在殷昭的心底。


    殷昭还未从错愕中缓过神来,南启嘉就朝他跪下,手里还紧握着他的剑刃。


    殷昭的心脉连着神经,抽搐般的一阵剧痛。


    他哑着嗓子,不可置信地问:“南启嘉,你喜欢他?”


    殷昭不敢想,莫非这就是他倾举国之力,冲冠一怒远征异国所得来的回报?


    南启嘉答非所问,唯唯诺诺地低头奉承:“虞国强,肃国弱,我夫君少年丧母,为人所害,几度落魄。他比不过虞皇。求您看在我父母悉心伺候过您的情份上,饶我夫君一条性命吧。”


    殷昭仰头大笑,蹲下身去,捧起南启嘉那脏兮兮脸,他力道很大,捏得她生疼。


    慕容悉自保尚难,却还抓起地上的剑劈向殷昭:“你别碰她!”


    自然,没有击中。


    殷昭仍旧捧着南启嘉的脸,满目凄迷:“南启嘉,你怎么可以……爱上别人?我只爱你,我就只爱过你!你……怎么可以……爱上别人?”


    南启嘉不说话,更不敢正视殷昭的眼睛。


    “好,好,你喜欢他是吧?我偏不要你们白头偕老。”


    说罢,殷昭一手握住南启嘉的肩,使劲把她推开,一手提剑砍向慕容悉。


    南启嘉霍然起身。


    “歘”的一声,殷昭和慕容悉都懵了。


    南启嘉双手抵在殷昭胸前,温热的血液顺着她冰凉的手背汩汩流下。


    南启嘉泪流满面:“对不起,大……师兄,对不起。”


    殷昭只觉得好笑。


    他竭全国物力聘她,他不惜征战杀伐前来救她。


    他孤单多年不问情爱,只是因为心里放不下她。


    可最终换来的,是这样一柄深入胸腔的寒凉。


    他亲眼看着他们夫妇恩爱,他成了最多余又十恶不赦的罪人。


    殷昭冷笑了一声,缓缓拔出被南启嘉扎入自己胸膛的短剑。


    他遭受过所有人的算计和背叛,却还对人世间的真情抱有一丝侥幸,他一直以为,南启嘉会不同。


    他一直以为,南启嘉不会背叛他。


    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一败涂地。


    “陛下!”蒙纪赶来救驾,持长□□向南启嘉。


    殷昭捂住流血的伤口,忍痛道:“阿纪,别伤她……”


    即便此时此刻,南启嘉的心里,早没有了属于他的一席之地,他依然舍不得。


    虞国士兵看到主帅受伤,多有分心,南启嘉和左芦趁乱将慕容悉推上马背。


    南启嘉率肃兵在前开道,左芦带着慕容悉紧随其后。


    大概跑出四五丈远,南启嘉回头,一双乌黑晶莹的泪眼与殷昭寒冷彻骨的眸子两两相对。


    而这个回眸于殷昭,无异于最可怜的施舍,显得他卑微且难堪。


    殷昭对蒙纪说:“别管……我,追上去……就地斩杀慕容悉。”


    蒙纪把殷昭交给副使,领命追击慕容悉一行人。


    殷昭不放心,又对副使说:“派人……盯着阿纪,别……别让他伤到那位姑娘。”


    交代清楚,殷昭两眼一阖,晕死过去。


    回到肃军驻地后的慕容悉,一度陷入昏迷,脸上没有一丝活人的颜色。


    军医忙里忙外为他清创包扎,南启嘉独坐在帐外,思绪乱飞。


    她那一剑避开了要害,要不了殷昭的命,可是任谁平白挨这么一刀,又流这么多血,都不会好受,不知他现在如何。


    后半夜,慕容悉醒来,由谷雨搀扶着来到帐外。


    左芦替南启嘉包扎好了手掌上的伤口,又怕她冷,给她生了一堆火,现下她正在火光中发呆。


    慕容悉给南启嘉披上斗篷,问道:“你是不是在想殷昭?”


    南启嘉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慕容悉又问:“南启嘉,如果在你幼时,先遇到的不是殷昭,而是我,你会不会……喜欢我?”


    南启嘉心想这些男人的心思一个比一个难猜,就在不久前,他还讨厌自己呢,这才过多久,又问起这些有的没的来。


    她疲累不堪:“你烦不烦?你是我夫君,喜不喜欢,都不是我能够抉择的。”


    他是她的夫君,也只是她的夫君。


    南启嘉怕慕容悉误会自己是在闹脾气,又忍下性子,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同慕容悉说: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你。如果没有遇到殷昭,我也不会喜欢你。婚姻大事我没得选择,如果我能选,一定不会选你。我救你,只是因为你是肃军的主帅,仅此而已。”


    她看到慕容悉眼中微弱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感到无比轻松。


    她和左芦折返回来,更多是担心南恕的安危,恰巧昨夜误打误撞让她救了慕容悉一命,已算仁至义尽,再要多的,她是真不想给。


    慕容悉心有不甘地问:“那你还是喜欢殷昭的吧?否则怎么会故意刺歪,留他性命。”


    南启嘉一脸诧异地看向慕容悉:“那不然呢?他毕竟是我师兄,难不成还能真要了他的命?你以为我很想捅他一刀来救你?你身为一军主帅,不觉得现在说这些话很不合时宜吗?”


    她也不知这些男人最近都中了什么邪,慕容悉也好,殷昭也好,战事那么吃紧,他们心里却只有情情爱爱那点子破事。


    南启嘉打了个呵欠,不想再同慕容悉多说了。


    翌日,李家父子率援军赶到,然而肃国败局已定,李家父子所带的军队只能再为肃国多争取一些时日,当下要想停战,唯有双方坐下来,谈谈怎样割地赔款。


    南恕与李严并排而坐,慕容悉坐在他们对面,三人商议过对虞军最后的战事,都明白是在以杯水救车薪,图个心安理得而已。


    聊完以后,三人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李严开口打破沉默:“姣姣她……还好吗?”


    慕容悉道:“你没看见?她就在帐外。”


    自然是看见了的。


    南启嘉背对李严,蹲在帐门外给伤兵包扎,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从她身边走过的是小师兄。


    李严也没唤她。


    慕容悉道:“该见的还是会见到,总是躲不过的。”


    不同于重见殷昭时的扭捏酸涩,南启嘉看到李严,径直扑过去。李严吃重后退,差点没站稳。


    李严瞄了眼她缠满绷带的两只手,回想起才听人说了慕容悉是从殷昭剑下逃出来的,刹那间全都明白了。


    南启嘉轻拍了拍李严的脸,又用露出绷带的两根手指捏了捏他的耳朵鼻子,喜道:“真好,真好,一样东西都没少!”


    她成日里提心吊胆,唯恐自己的亲人缺了短了点儿什么。


    因前方战事吃紧,大家都没有叙旧的心情,简单谈过几句,便各忙各的去了。


    几日后,虞肃双方又在朔宁和岩城的交界线上打了最后一仗,慕容悉这边虽有李严支援,损伤依旧惨重。


    肃太后怕虞军真的打到郸城去,连下几道懿旨,要求慕容悉立即与虞军议和,只要不动皇室根脉,无论殷昭开口要什么,肃国都会尽力满足。


    将领们都不愿割地受辱,但双方实力悬殊,再战下去只会亡国断代。


    慕容悉别无他法,与南恕同去了虞军阵营,与殷昭合谈,南启嘉和李严则留守后方。


    殷昭伤未痊愈,唇色苍白,眼神空洞,不管肃国那边开出什么条件,一概不理。


    慕容悉合上卷轴,经谷雨之手呈递给殷昭:“虞皇陛下看看,这些条约是否还有遗漏之处?”


    殷昭不接那合约,抬手指向蒙纪,蒙纪便展开卷轴细读起来。


    须臾,蒙纪冲殷昭郑重地点了点头。


    殷昭满不在乎地说:“就这样吧。”


    他漫不经心的态度让慕容悉十分窝火,正想发作,又被一旁的南恕重重地揪了一把。


    成王败寇,战败方无异于丧家之犬,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双方在两份议和条约上签字画押,殷昭将笔胡乱丢在桌上。


    慕容悉片刻不能再容忍他这副嚣张的嘴脸,拿了属于肃国的那份合约要走,却无论如何都拿不动。


    “除了写在纸上的这些。”殷昭十指交叠,半垂着眼,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欠我的东西,该还了吧?”


    第28章


    整座营帐内鸦雀无声,空气瞬间凝滞。


    慕容悉松开压在卷轴上的指尖,直起腰板,道:“既然虞皇陛下无心议和,又何必浪费你我双方的时间。”


    南恕也说:“天下多少好姑娘,t虞皇陛下何故一定要我家的?非是我们不允,舍妹已嫁作人妇,陛下强夺人妻,不怕贻笑大方吗?”


    “贻笑大方,”殷昭敛眸,凛声道,“那是殷某自己的事,不劳二位费心了。实不相瞒,朕现在对贵国,真是……耐心告罄,你们给或不给,就一句话的事。”


    “殷昭!”南恕额角青筋凸起,“别逼我打你!什么叫‘给或不给’?她又不是个物件,全凭你我就能做主吗?”


    殷昭讥讽道:“哦?那你们当初把她嫁给慕容悉做侧妃,也问过她的意见咯?”


    慕容悉一字一顿地说:“她是我的妻。”


    殷昭全然失了耐心,对蒙纪说:“捆了吧。”


    南恕和慕容悉大惊失色,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们向你递交议和书,你居然要绑我们,你讲不讲武德?!”


    “武德?”殷昭苦笑道,“你们那老妖婆和乔北元,还有我母后,联起手来骗我娶了慕容长定,又把南启嘉嫁给了慕容悉这个废物,你们有什么资格跟我提武德。”


    南恕并不知此间种种曲折,追问道:“你说什么?谁跟谁联起手来骗你?”


    殷昭对慕容悉说:“你告诉他啊,别说你完全不知情,这里面有多少是出自你的手笔,不需要我在此处挑明吧?”


    南恕越听越乱,满腹狐疑。


    当初南启嘉眼巴巴地等殷昭派人去接她,结果等来了一纸虞国向永安公主提亲的诏书,这件事众所周知,南恕也同南启嘉一般,只当是殷昭权衡之下,决定以利益为重,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取了慕容长定。


    如今听殷昭这怨天怨地的语气,此事似乎另有隐情。


    南恕道:“万事好商量。我们说什么都不作数。这样,你先放我们其中一人回去,问问姣姣的意思,若是她心甘情愿跟你走,我自不会阻拦。”


    殷昭猝然冷笑,扯得正在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


    心甘情愿?南启嘉若是心甘情愿,又怎会为了别人在他心上捅这一刀?


    殷昭向亲卫递了个眼色,一群兵士立即将南恕和慕容悉团团围住。


    二人本是为和谈而来,未承想殷昭会对他们动武因此没带多少人手,厮打片刻,终于落了下风,让虞军五花大绑关进了帐房。


    每天都有专人看管他们,负责他们吃喝拉撒。


    到了第四天,在帐外看守的士兵被撤走,整个营寨静静悄悄。


    南恕顶着一颗被迷药灌得晕乎乎的脑袋滚出去看,发现虞军已经连夜回去了,偌大一块空地,只剩下他们两人和议和那天带来的几个亲兵,其余一个活物都没有。


    南启嘉久等兄长不回,心中焦急,又不敢贸然去寻,在营地里转来转去。


    左芦拍了下她的肩膀,道:“姑娘你听,有马蹄声。”


    南启嘉屏息,听得不远处确有隐隐约约的震动。


    那声音越来越近,且来势汹汹。


    李严迅速集结兵士准备御敌。南启嘉向南侧眺望,看见黑压压一片人浪。


    她在心里飞速盘算起肃军这边剩余的兵力,目测不及虞军的三分之一,登时寒毛直竖。


    南启嘉和左芦翻身上马,带上一队侦察兵冲向前方。李严迅速排兵布阵,弓箭手齐刷刷抡圆弓弦,全军上下都做好了同虞军鱼死网破的准备。


    南启嘉原本只是带人探看敌方具体有多少人马,因而不走主路,从侧边绕行。


    岂料虞军之意似并不在肃方军营,而只关乎她一人。


    虞军看清了那一小队人马的领头是南启嘉,兵分两路,一路围困南启嘉,一路与肃军正面交锋,防止他们匀出兵力前来相救。


    左芦越跑越心惊,大呼道:“不对!姑娘,他们好像是冲你来的!”


    南启嘉亦有此感,控辔勒马,却见成千上万的虞军已将他们层层包围。


    支支箭矢连珠而来,南启嘉带来的十余名肃兵纷纷中箭坠马,眨眼间,偌大的圆圈中间只余南启嘉和左芦还坐立在马背上。


    为首的将领从人群中打马而出,慢悠悠地踱到南启嘉身侧,他的副将不放心,亦策马跟上前来。


    南启嘉目光恍惚,不敢与之对视。


    那人的语气犹如自嘲:“怎么?没一剑杀了我,很失望?”


    南启嘉自知理亏,默不作答。


    经此一战,殷昭身心俱疲,无暇再多费唇舌,丢出一幅卷轴,南启嘉扬手接住。


    在南恕和慕容悉被关在虞营的这几天,肃太后见虞军攻势不减,夜不能寐,生怕他们真打到郸城去了,赶紧遣了郭顺快马加鞭连夜赶赴前线,与虞军议和。


    郭顺天生就是软骨头,又在郸城享受惯了,万般不愿跟着肃国一起玩完,只要虞军可以打道回府,莫说要一个南启嘉,就是要她自己的亲生闺女,也能双手奉上,没有女儿都能去给殷昭现生一个。


    南启嘉看完肃太后亲书的议和书,双手直哆嗦,怔了许久,才问道:“我哥哥呢?慕容悉呢?”


    殷昭避而不答,问她:“是你自己跟我走,还是我让人把你捆起来再带走?”


    “为什么?”南启嘉百般不解,“你已经做出过选择了,永安公主不好吗?你既娶了她,偏又要负她,你既已弃了我,却又来招惹我,我不明白你。”


    殷昭挨了南启嘉一剑,心里憋着火,并不想同她多作解释,淡淡地道:“我不用你明白。”


    南启嘉道:“强扭的瓜不甜。殷昭,你放我走。城池、钱财、公主,太后都给你了,都比我值钱,你拿我去有何用?你今日放了我,我还认你是我大师兄。刺你那一剑是我不对,我还你好不好?”


    她抽出悬挂在腰上的短剑,抬手就要往自己胸口扎,当即被殷昭飞出一枚令牌打落。


    “南启嘉,”殷昭双眸定定地看着他,冷嗤道,“你没有资格,同我谈条件。”


    不远处,南恕和慕容悉已从虞军驻地赶回,带上一小队人马突围出来。


    “殷昭!”慕容悉声嘶力竭,“别碰她!放她走!”


    殷昭满脸黑沉,犹如见到低能儿一般晦气。


    南启嘉见到哥哥,要前去相会,忽觉两眼一黑,顿失了知觉。


    殷昭责问蒙纪:“你打晕她做什么?”


    蒙纪三五下绑好南启嘉,顺道叫副使把左芦一道捆了。


    “这样就省事多了。”


    此次伐肃之战,虞军大胜,不仅赢得城池金玉,还抢走了肃军主帅的随军夫人,军心大振。


    反观肃国,折损数万兵马,前前后后割出二十座城池,赔款五十万金,还送出珠宝玉器无数,可谓元气大伤,动及根本,十年之内只能苟延残喘,仰肃国鼻息而活。


    回京养伤的南尚刚从鬼门关挣出来,便听闻自己的女儿被虞军掳走,情急之下提剑欲追,还没走出家门就因急火攻心鲜血狂喷,险些当场毙命。


    慕容悉和南恕一路相追,过了肃国边境仍不折返。


    殷昭不堪其扰,派蒙纪传话:“不服再来打。”


    二人深受其辱,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南启嘉被抓走。


    慕容悉悻悻地回到肃国,犹如变了个人。


    他本来就阴沉寡言,而今更是漠然,从来不爱去南启嘉院儿里的他,也开始时常去坐坐。


    有时慕容悉会抱起枫团,任由它啃噬自己的衣角。


    幸月她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听人说,献王侧妃被虞人掳走了。


    她本以为虞皇会用南启嘉来要挟南尚父子归降虞国,然而并没有。


    南启嘉这一去如石沉大海,再没有半点消息。


    进入虞国边境以后,南启嘉第一次见到虞皇殷昭,是在宫门之下。


    满朝文武夹道欢迎虞军凯旋,每个人脸上都笑意斐然。


    南启嘉和左芦下了马车,远见殷昭也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他只用眼尾的余光扫了一眼相隔甚远的南启嘉,没有向旁人交代任何关于她的事。


    内官高敬跪在原地乱了分寸,不知该如何安顿这陌生的玄衣女子。


    霎时,一队宫娥匆匆跑来,跪地便喊:“陛下救命!慕容夫人悬梁了!您快救救她!”


    殷昭一恁,窥伺着南启嘉的反应,却见她双目圆睁,与左芦面面相觑。


    “你在说什么?”蒙纪厉声唤高敬过来,“怎么回事?”


    高敬小跑过去,如实地说:“办、办事的女使不得力……慕容夫人听闻肃国战败,陛下还带回……一名女子……臣已命人严加看护……臣罪该万死!”


    殷昭听罢,立刻瞟了一眼南启嘉,这些话,她分明也听到了。


    可在她脸上看不到一丝醋意。他怕她生气,更怕她无动于衷。


    殷昭别过头去,大步走进宫门。


    左芦拿手指轻戳了戳南启嘉的肩膀,小声说:“虞皇是回去看永安公t主了吗?他俩关系也没传闻中那么差啊。”


    也罢,到底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再不济也有三分歉疚在里头,何况慕容长定温柔贤淑,又对殷昭情根深种,生死面前,任谁都不会坐视不理。


    而且殷昭到底是为什么要把她抢回来还未可知呢,兴许是为了报她那一剑之仇,又或许是被一贯瞧不上的慕容悉抢了女人,心里不服气。


    想必,他也不会为了谁至死不渝吧?


    许是眼里进了沙子,南启嘉眼睛有些发红,侧首过来,却笑呵呵地对左芦说:“你别管他和永安公主了,先想想我们怎么办吧。”


    殷昭没说他们是俘虏,也没着人安排他们的去处,现在两人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


    高敬为难,粗略打听到南启嘉的来历,又想起殷昭曾对自己说过的小师妹,待他们还算礼遇,暂寻了个干净简朴的小宫院给南启嘉落脚。


    左芦是外男,只能跟着蒙纪将军出宫去。


    南启嘉对左芦说:“你能跟着蒙纪,就说明虞皇有心放我们一条生路。虞国素来不分贵贱,只论军功,你跟着姓蒙的,得循规蹈矩,为自己谋个出路。”


    蒙纪站在一旁,满脸不耐烦,鞋尖在地上碾了又碾。


    “他看上去不是善类。”南启嘉把左芦拉到一侧,悄悄说,“你别担心我,先自保,寻个机会咱俩再逃回郸城去。那姓蒙的性情古怪,你莫要招惹他。”


    蒙纪似乎察觉到什么,怒喝道:“皇宫之中,哪容得下你们交头接耳!”


    他多看南启嘉一眼都嫌烦。


    左芦不得已,屁颠屁颠地跟着蒙纪走了。


    第29章


    虞军远征肃国时,适逢秋尽冬来,苦战数月,现已草长莺飞。


    南启嘉很满意自己现在的住处,这一方宫苑宁静雅致,有花有树,地方不大,却足够她容身,打扫干净了,可谓清爽宜居。


    因为殷昭未同任何人交代过,这里没有宫人照顾南启嘉,她想不通殷昭为何将她掳劫至此,更不知以后该何去何从。


    傍晚时分,南启嘉肚子饿得直叫唤,她自言自语道:“既然做了俘虏,已经算是失节,总不能再饿死。”


    肃国待她刻薄,又逼死她的母亲,断不可能殉国明志。


    南启嘉会武功,很轻易地就能翻墙出去,可她一落地才发现,原来宫门没有上锁。


    她不识虞宫路,走了很久都没找到膳房,还误打误撞,走到了一座门匾上写着“云华台”三个大字的宫宇。


    这里宫门大开,庭中跪着两行宫人。


    中间站着一玄衣男子,同南启嘉一样,灰头土脸,疲惫不堪。


    日已西沉,宫人尚未掌灯。


    南启嘉定睛看了又看,才辨出这人正是殷昭,那此处一定就是慕容长定的寝宫。


    殷昭倏然转过身,自然也看见南启嘉了,毕竟她太过显眼,一个身形瘦小的玄衣男子,半掩在妃子行宫门后探头探脑,这般猥琐,一看便知是谁。


    南启嘉与殷昭四目相对,没来由地心虚,拔腿就跑。


    殷昭一声令下:“抓住她。”


    贴身保护殷昭的禁军不同于香兰街上那些自成体系的小混混,个个训练有素,身手了得,很快就将南启嘉逮住,要她朝殷昭跪下。


    没等南启嘉挣扎,殷昭便呵斥那几个禁军:“行了,你们先出去!”


    他还记得曾经允诺,无论何时,南启嘉见了他,都不必跪拜。


    南启嘉低着头立在殷昭身旁,忸怩难堪,不敢正视。


    殷昭黑眸如渊,明知故问道:“你怕我?”


    南启嘉心说战场上捅你一刀,现在又落到你手上,好像很难不怕。


    她不好把话说明,搓弄着衣角,道:“我……虞皇陛下天子之威,我心生敬畏。”


    殷昭轻哼一声,语气冷硬地道:“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你去哪里学的?”


    他垂眼看南启嘉,见她畏畏缩缩,始终不敢抬头,骤然间有些心软。


    “其实,”殷昭说,“慕容长定的事,我也……”


    南启嘉不愿听殷昭说及他与旁人的过往,打断道:“我知道。永安公主雍容端庄,又是虞皇陛下深思熟虑之后择出的良配,如今两国交战,公主心中烦忧,陛下理应尽人夫之责,好生安抚。”


    殷昭稍有缓和的眸中又重新染上冷峻之意,他背过身去,再没有理会南启嘉。


    “陛下,慕容夫人醒过来了,”太医提着袍摆跑来,察觉此处气氛紧张,讪讪地道,“您要进去看一看吗?”


    殷昭似乎没打算进去,半天没有挪步。他特意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南启嘉,见她还是耷拉着脑袋头站在那里,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压抑许久的怒气瞬间上涌,殷昭满心不悦,大步迈进云华台的主殿。


    慕容长定见殷昭来了,艰难起身,唤了声“陛下”。


    殷昭淡淡地道:“不必多礼。”


    青颜为殷昭搬来软凳,被他摆手谢绝。


    慕容长定脖子上一圈红痕触目惊心,她拿手巾拭着眼角,气若游丝地说:“妾知陛下娶妾,本就有违本心,如今虞肃交战,两国邦交不再,陛下又重拾旧爱,妾……妾实在无颜苟活于世,求陛下赐妾一死。”


    甚少与女子打交道的殷昭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他原还想,慕容长定要是一哭二闹,他二话不说,正好借此机会将她送回肃国,但她软语求死,反倒教他不知所措了。


    殷昭偷偷往门外瞄了眼,见南启嘉正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


    他心不在焉地对慕容长定说:“你不用想太多,先养好身体,旁的事……以后再说,朕有些累,先回去休息了。”


    不喜欢的人,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


    殷昭未作逗留,漠然离去。


    慕容长定眼底间涌动起一抹湿润。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纵是跪着,也要走完。


    南启嘉还等在门外。一见殷昭出来,立马缩回脖子,状似漫不经心地垂头看地。


    殷昭扫了一眼黑漆漆的四周,知道她这会儿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了。


    南启嘉的玄衣与夜色混为一体,殷昭这才注意到,一路奔波,她还没有好好沐浴梳洗过。


    殷昭恶狠狠地道:“你怎么不去换身干净衣服,你从肃国带来一身晦气,也敢在宫里到处乱跑。”


    南启嘉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我没有别的衣服。”


    殷昭只一皱眉,高敬就跪下谢罪:“陛下恕罪!您方才心系慕容夫人的安危,没来得及交代这位……姑娘的去处,臣、臣该死!”


    殷昭当即怒而反驳:“谁说我心系慕容长定安危的?”


    “你脖子断了抬不起来吗?”殷昭看向始终垂头丧气的南启嘉,对高敬说道,“带她去梳洗干净,战场上死人多,别把晦气传进宫里。”


    旋即拂袖而去。


    高敬随殷昭步出数丈远,又折返回来,问云华台的宫人要了盏灯笼,躬身对南启嘉说:“这位姑娘,臣送您回去休息,您跟紧臣,仔细着脚下。”


    他们回到刚才的小宫苑。


    高敬找了件女官的衣服,又命人烧了热水,让南启嘉沐浴更衣。安排好一切,高敬没多做停留,回去正宫侍奉殷昭了。


    南启嘉终于洗上了热水澡,只想泡在浴桶里永远不要起来。


    热气往上蹿,蒸得人脸红,她又饿极了,渐渐地,整个人在舒适感中失去了意识。


    待她醒来,已躺在床榻上。


    殷昭坐在床边,背对着她。


    她警觉地拉了拉被子,看见自己被子底下的身子□□,吓得霎时清醒过来。


    殷昭没有转过身来看她,冷冷地说:“你当我是什么人?若不是我来得及时,你早就死在浴桶里了。你现在是不是在担心我对你图谋不轨?”


    自从南启嘉被殷昭抓走,他对她说话总没好气,不是阴阳怪气,便是夹枪带棒,南启嘉不愿与他正面冲突,一忍再忍。


    她道:“没有。我知道我身上没有什么可令你图谋的东西。”


    “知道就好。”殷昭十个指甲抠紧床沿,“衣服在床头,别冻死了给我后宫添晦气。”


    “嗯。我要穿衣服了,你走吧。”


    南启嘉把头缩回被子里,也不知殷昭是何时离开的。


    夜半更深,她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又决定出去找点吃的。


    这女官的衣裙不比男装轻便,南启嘉晚上又看不清楚,全凭感觉摸索着走,走一路摔一路。


    她卷起裤腿,膝盖破了好大一块,血淋淋的。小时候练武摔跤也不似这般可怜,至少还有南恕和李严在一旁安慰陪伴。


    她擦干眼泪,爬起来继续攀着墙壁慢慢走。


    宫里的膳房跟家中的不同,毕竟是提供帝王饮食的地方,t守卫极严。


    南启嘉蹑手蹑脚翻窗而进,好一顿搜索,找到半只烤鸡,刚啃了两口,就因黑灯瞎火看不清周围环境,碰倒了灶台上的黄铜水壶,引来了膳房外值夜的侍卫。


    内官都没见过南启嘉,看她身穿女官服饰,误以为她是乔装打扮进宫给皇帝投毒来的,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当场将她制服。


    膳房主管亲自去找来高敬,想要邀功。


    高敬赶到时,见南启嘉被五花大绑在膳房的大柱子上,嘴里还被人塞上了白布团,登时瞳孔猛缩,呼吸骤停,飞奔上前去给她松绑,嘴里不住地道歉:“姑娘莫怪姑娘莫怪,这群人错把姑娘当贼人了,不是刻意为难姑娘,姑娘切莫动气!”


    殷昭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铁青着脸,用眼神把膳房内所有的侍卫全都挨个问候了一遍。


    虽无一言,却吓得众人两股战战,倏然跪地。


    “南启嘉,你大半夜不睡觉,在我宫里捣什么乱?”殷昭微微仰首,尽力使自己看上去威严。


    南启嘉积攒很久的怒意终于爆发,质问道:“殷昭,你把我捉来,该不会就是要饿死我的吧?早知如此,你不如在战场上就把我杀了,省得费心费力把我给运回来。”


    “咳……”殷昭这才想起,自己没有安排好她的食宿。


    本来是故意想要晾她一段时日,到最后被一群大臣堵着问东问西,反而真的忘记了。


    殷昭颇感心虚:“那你现在……吃饱了?”


    南启嘉倒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答他:“没有。刚上嘴就被他们给我打地上了,白白浪费半只鸡。”


    殷昭眉头轻挑:“半只?”


    高敬使了个眼色,膳房主管急忙解释:“是供给青萝宫的,太后娘娘最近胃口不好,每顿都有剩余,哦,是干净的,不是吃剩下的……”


    殷昭对高敬说:“派些人手照顾她起居。这泼妇看得朕心烦,别让她再在朕跟前晃悠,你把她送远些。”


    高敬问:“那陛下,您看何处偏远,臣这就着人收拾。”


    殷昭眼里不含任何情绪,说话语调也平平如常:“南面的承元殿就挺远,你安排她住进去。”


    高敬心中好一个冷噤,抖了抖眉,又问了一遍:“承元殿?”


    第30章


    祁元三年,殷昭尚未亲政,朝中大事由丞相乔北元辅佐。


    他拼凑了许多闲散时光,总算落成一幅殿阁的草稿。


    少将军蒙纪从殷昭手中接过草图,叹为观止,道:“陛下,这与仙宫何异?若是此殿建成,必然会超越虞宫中现有的任一座宫宇。”


    殷昭会心一笑:“连你都觉得好么?”


    蒙将军一贯不说谎话,又是个执拗性子,他说这宫殿好看,那一定是真的好看。


    “陛下,这里头,为何要种那么多花花草草?”蒙纪又一细看,“且花草树木种类如此繁多,花期各不相同,岂不是一年四季都极尽菲妍,似乎与虞宫……”


    “似乎与虞宫深暗的色调格格不入?”殷昭笑道,“她的性子,本就与这里格格不入。”


    蒙恬不知所云,礼貌地颔首,向殷昭行过礼,都快要退出正殿了,才反应过来,抓住了殷昭话里的重点。


    他回身,懵懵然地问道:“陛下,这个‘她’,是谁?”


    问得殷昭自己也不知如何作答。


    她是谁?


    虞皇做质子时的小玩伴?殷昭的小师妹?若只是如此,向来节俭的他何以劳民伤财,为她修建出一座那般美轮美奂的殿阁?


    但若不止于此,她又是谁?


    承元殿,自建成以后就无人入住,闲置多年仍花草成荫,是整个虞皇宫里最绚烂奢华的宫殿,连当朝太后都不敢开口向陛下讨要。


    更由此证实,这位肃国女子,确实非同一般。


    南启嘉并不知晓承元殿的含义,对殷昭骂她是泼妇而耿耿于怀,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不愿意瞧见你呢。”


    殷昭也不解释:“那你最好管住自己的脚,要是敢靠近我的正宫一步,绝不会轻饶了你。”


    南启嘉豪迈地抬起手掌:“好,击掌为盟!”


    殷昭气得额周青筋迭起,直不想言语。


    心道她好歹也长了十七八岁了,脑子也没问题吧?怎的就丝毫听不出他人话外之音?


    他让南启嘉的手掌独自悬在半空中,愤然拂袖而去。


    高敬没有相跟着去,对南启嘉欠身行了一礼,道:“南姑娘,请随臣来。”


    承元殿比南启嘉先前住的小宫苑不知大了多少倍,一路繁花似锦,水榭亭台,看得人眼花缭乱。


    主殿前种了几棵槐树,正逢春日,花开如冠。


    尽管这座宫宇未曾住过人,却一直有专人负责洒扫维护,只需置办些日常用品即可入住。


    高敬又拨了几十个宫女内官前来侍奉,岁数都不大,不至于让南启嘉连个能说话的同龄人都找不到。


    安排好承元殿的一干事宜,高敬便回去向殷昭复命了。


    南启嘉独自在这陌生的宫殿里转来转去,惊讶于这里竟还有一间专门用来练武的偏殿,里面摆放着各类兵器,甚至还有十几年前南恕送给殷昭的木剑。


    那把木剑,南启嘉还有一把一模一样的。


    南启嘉顿时了然了。看来这承元殿,原本是殷昭建来要给他自己住的,定是文臣反对,怕他住进来以后玩物丧志,于是将此处荒废了,才白白让她捡了个便宜。


    此处再好,也让南启嘉感到无比陌生,她没有闲心把承元殿每个角落都逛完,没让人跟着,独自一人溜到宫门边上去了。


    虞国的宫墙不比自家墙头,不仅高耸入云,还固若金汤。


    南启嘉左敲右敲,心生绝望,仅凭她一己之力,绝不可能在这样的墙角下凿出一个狗洞,想要逃回去,只能另寻他法。


    值守宫门的禁军见她行迹鬼祟,大喝道:“闲杂人等速速远离!”


    南启嘉被这一嗓子吓了一大跳,提起裙边跑得飞快。


    虞国有个传统,每月最后一日,各府命妇都要入宫参见太后,大家围坐一堂,叙话谈心,再共用晚膳。


    太后因私换新妇一事被殷昭幽禁于青萝宫,命妇入宫叙话的惯例却不曾作废,是以午时刚过,各家大臣的家眷便陆续入宫。


    南启嘉初来虞宫,找得到来路找不回去路,在正宫附近像只无头苍蝇一般原地打转。


    路过的命妇们纷纷将目光投向那着女官服饰的陌生女子,相互间交头接耳。


    “这是太后宫里新来的掌事姑姑?”


    “怎么可能,看她那模样,不过十六七岁,哪能混到太后跟前?”


    一位行止端庄的夫人悠悠开口道:“我听夫君说,陛下从虞国带回一位夫人,据说是献王慕容悉的侧妃。”


    “那这位岂不是……”另一位稍年轻的妇人张大了嘴,“这样说起来,倒像是这么回事,传闻说那位侧妃容貌极美,人却不大规矩,甚至把献王府的后墙推了当街做买卖,跟前面那位姑娘挺像。”


    南启嘉远远望见这群贵妇人,听不见她们在说些什么,但很容易就能猜到,多半是在议论自己。


    她环顾四周,竟没找到个可以躲藏的地方,只好过街老鼠似的跑开。


    殷昭带着蒙纪和高敬从外回来,正对上南启嘉那双焦急不安的眼睛。


    两人对视了不知多久,南启嘉忽而想起殷昭告诫过她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见鬼似的一抖肩膀,一溜烟儿跑得无影无踪,比逃命还快。


    蒙纪出自真心地夸赞:“跑得真快!弹指一挥间!”


    殷昭:“……”


    方才还对南启嘉津津乐道的夫人们眼见殷昭怒意上脸,霎时间噤若寒蝉,三五成群地向后宫散去。


    这些命妇既是要去青萝宫叙话,自然少不了谈及近日来的新鲜见闻,其中热度最高的当数殷昭和南启嘉之间复杂的爱恨情仇。


    一众人等在太后宫中小坐半晌,不知说了些什么,南启嘉转头就被太后身边的杏箬姑姑“请”到了青萝宫。


    杏箬姑姑领南启嘉来到主殿前庭:“太后娘娘正和夫人们闲谈,姑娘就在此等候吧。”


    南启嘉从没见过殷昭的母亲,心中惶恐,手没个搁处,乖巧地应道:“好。”


    她这一等,就是整整两个时辰。


    命妇们陪太后用完晚膳,各自离去,每人路过庭前,都不忘瞅一瞅这位被陛下强抢回宫的献王侧妃。


    一人道:“哪像是嫁过人的样子,南尚真是狠心,这么小的女儿,说嫁就嫁。”


    另一人道:“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坯子,难怪那献王一路追进咱们肃国境内,换作是我,也舍不得拱手让人。t”


    一人道:“听说这位献王头上可绿了,在成亲以前就被……”


    “你们没看见这里有个人?”南启嘉憋了一肚子的火终于寻到个发泄处,“合着让我在这里等到天黑,就是关在里面嚼舌根子?”


    杏箬闻声出来:“怎么回事?太后娘娘歇下了,莫要吵到太后清休。”


    “歇下了?”南启嘉怒意更甚,“她说要见我,让我在这里从天亮等到天黑,现在你跟我说她歇下了?!”


    杏箬不咸不淡地道:“南姑娘勿要高声喧哗,今日你且先回去,明早再来向太后问安吧。”


    南启嘉:“……”


    她虽与殷昭不和,仍顾念太后是她的长辈,想着来了人家地盘上,理应先向主人家打个招呼,对长辈更应有所敬重,所以才跟着杏箬来了青萝宫,还傻兮兮地等了这许久,结果人家只是拿她寻开心。


    南启嘉无心再争,也不再看那群贵妇人,摸着黑恹恹地走了。


    刚出青萝宫不远,南启嘉又被地上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绊倒,四肢着地摔了个痛快,前几日膝盖上摔破的地方还没有结痂,就又添了新伤。


    南启嘉趴在地上缓了很久,才慢慢地爬起来。


    她扶着身子挪到路边,撩起袖口和裤腿查验伤处,还学着南夫人的样子,在流血的伤口上吹了几口气。


    “阿娘……”她鼻腔发酸,刹那间红了眼眶。


    不远处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几簇灯光愈来愈明。


    南启嘉抹了抹脸,整理好衣衫,佯装没事人似的站起。


    为首的女官提起灯笼照亮了南启嘉的面庞:“南姑娘,公主有请,烦你随我到云华台一叙。”


    刚才那一跤摔得南启嘉浑身都疼,半步路都不想再走,可一想到慕容长定到底还是她的公主殿下,又在她落水那次出手相帮,不好拒绝,悻悻地跟在青颜身后,一瘸一拐地去了云华台。


    慕容长定宫中有许多随嫁带来的草药,青颜对症下药,为南启嘉找来几帖止血化瘀的膏药。


    药草贴在伤口上,冰冰凉凉的,十分舒服。


    慕容长定见南启嘉眉宇间的阴霾逐渐散开,便开始同她拉话。


    “你我同是肃国人,我年长你两岁,若不嫌弃,你我二人以后姐妹相称吧。”


    “呃……谢谢公主,”南启嘉实话实说,“可是那样太冒昧了,我还是叫你公主殿下吧。”


    慕容长定笑笑:“我们同为虞皇陛下的后妃,在虞宫之中,就不要以肃国的君臣相称了,你若实在不愿与我做姐妹,以后就同他们一样,叫我慕容夫人吧。”


    南启嘉神色有些难堪,嘀咕道:“我不是他的后妃。”


    “很快就是了,”慕容长定哀然道,“陛下一句话的事。”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南启嘉同慕容长定说话极不自在,她一刻也不想在云华台多待,寻思着找个借口尽快离开。


    南启嘉总觉此处差了点什么,回忆许久,才发现她送给慕容长定的那串金铃不见了。


    慕容长定浅尝了一口春天的新茶,道:“不知献王兄可还好?”《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