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南启嘉心中生疑。她曾亲眼所见慕容氏兄妹二人感情甚淡,这永安公主离家半年,不问母后,不问亲弟,反问起来这个聊胜于无的异母长兄,着实奇怪。
青颜给南启嘉送上一盏茶:“这是我们殿下从郸城带来的陈茶,若是姑娘不嫌弃,可尝尝,是否还是故国的味道。”
南启嘉接了茶杯,小啄了一口,并未分辨出有何不同。
“说起来,你是我王兄的侧妃,我本该唤你声王嫂,”慕容长定道,“我未出嫁时,听闻你与王兄多有不合,前不久又听说,你为了救我王兄,险些害了陛下,这颠来倒去,莫说是陛下和王兄,连我都快不明白你的心意了。”
她这样一说,南启嘉全然懂了她们请她来此的目的。
这世上哪有什么故土情深同病相怜啊,全都是骗人的。
后宫里的这点子事,南启嘉没经历过,却听过不少。慕容悉的生母,就是被活活整死的。
但她还是不愿以如此恶意来揣度慕容长定的心思,只当她是为情所困,才如此草木皆兵。
南启嘉直白地问道:“公主殿下以为,我是来跟你抢夫君的?”
慕容长定不语。
青颜抱着一个木匣子走到南启嘉跟前,打开给她看,差点亮瞎了她的青光眼。
“这些是我们公主送给南姑娘的礼物,”青颜道,“奴婢还给南姑娘备了金锭和碎银,南姑娘若是想回郸城,这些足够路上所需。”
南启嘉睁圆了一双大眼,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慕容长定是在劝她离开虞国。
不知何时,殷昭已悄然站在门外。
来的路上他冲高敬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责怪高敬看不住人,让太后和慕容长定轮着造次。
到了云华台主殿外,殷昭没有进去,也不让人通传,只静静看着。
南启嘉没接那木匣子,反对慕容长定说:“若你觉得我是来跟你抢夫君的,那就同殷昭说,让他放我回去就好了。”
门外的殷昭眉心深锁,知她果然不想待在雍都。
慕容长定道:“南启嘉,这里是虞国后宫,请慎言。我做不了陛下的主,你的去留,岂是我几句话能左右的。”
青颜合上木匣,塞进南启嘉怀里,道:“我听闻南大将军的女儿冰雪聪慧,再明白不过的事,就没必要再装糊涂了。陛下是有意纳你为妃,你何必假意不懂?”
“你说殷昭要什么我?”南启嘉确实不懂。
殷昭若真喜欢她,何来慕容长定风光大嫁一事?又何来她在肃国被逼所嫁非人一事?又何来太后、命妇、慕容长定接二连三地对她轻侮放肆?
南启嘉哂笑道:“你们阴阳怪气同我讲这些,不过就是怕我抢了你的丈夫?只是你把他当个宝而已,我可不稀罕,你也知道我在肃国已经嫁过人了。”
她是真的累了,就短短一天,被人奚落三回,比在献王府还惨,相比起来,至少嫁给慕容悉以后还比较自由。
“既然你也惦念你远在郸城的夫君,”慕容长定温柔地说,“那你离开雍都,回到郸城,是唯一的两全之法。”
南启嘉也不想再在虞宫这个旋涡里被人碾来揉去,索性答应了慕容长定:“也好。可是光有盘缠还不够,我今早去宫墙边上瞧过了,轻易出不去的,得有个通行令牌之类的东西。”
屋里正在对话的人全然不知,在门外站了很久的那个人,眼中早已猩红遍布。
“你们在聊什么?”殷昭迈着缓慢的步子踱向南启嘉,语气里带有明显的嘲弄,“想要通行令牌是吧?要不要我送一块给你呀?”
南启嘉吓了一跳,听闻能够回家,又喜形于色,道:“真的吗?那可太谢谢你了!”
这是她来虞国以后第一次笑,看得殷昭心里怪不是滋味。
“对,我不仅送你通行令牌,”殷昭说,“还亲自送你回郸城,再把你送回献王府,交给慕容悉,你说怎么样?”
说到慕容悉,南启嘉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醒悟过来殷昭是在嘲讽她,反唇相讥道:“你要真这么做,那我替慕容悉谢谢你啊。”
殷昭一下子被她的话噎住了。
高敬见势不妙,忙对殷昭说:“南姑娘这是说笑呢,陛下莫要放在心上。”
又偏过身,对南启嘉说:“我们陛下不善言辞,也是不放心南姑娘才特地赶过来的,姑娘莫要动气,有话好说。”
殷昭冷冷地睨了高敬一眼,道:“你话太多了。”
慕容长定低眉顺眼地立在一侧,却还是没能躲过,殷昭调侃过南启嘉,又来诘问她。
“你刚才说,她惦念她远在郸城的什么?”
慕容长定抿唇不答。
殷昭露出一个寒森森的微笑:“夫君,是吧?”
南启嘉此时真的有点害怕了。
眼前这个不怒自威的殷昭与她记忆中的大师兄毫不相干,跟他在郸城时温柔和气的模样也大相径庭。
现在他明明笑着,眼睛里却冷光四散,教人心惊肉跳。
青颜即刻跪下,代主谢罪:“南姑娘既已入虞国,自当与献王府旧人再无瓜葛,方才所说,都是我家殿下的无心之言,请陛下恕罪。”
慕容长定满面惶恐,指甲深深抠进了掌心肉里。
此情此景,南启嘉惧上心头,一个无比强烈的想法在脑海中反复横跳:太可怕了,一定要逃回家去!
殷昭瞥见南启嘉脸色有些发白,便对高敬说:“送她回去。”
南启嘉想到自己终于可以离开这t紧张的环境了,毫无犹豫地扭头就走。
殷昭:“……”
高敬很自觉地向殷昭告辞,提了灯笼跟上去,老妈子似的嘱咐道:“南姑娘,慢些走,当心摔了跤。”
南启嘉强忍着双膝上的伤痛,低头快走,一步都不敢停留。
“南姑娘,陛下他是口是心非,他很挂心您的,”高敬紧跟在她身旁,“您可不能因为陛下表面上凶了些,就对他心生畏惧,陛下会难过的。”
南启嘉心想这真的很难不畏惧。这位内官自己逆来顺受惯了,还要到处帮殷昭说好话糊弄人,内侍能做到这份儿上,也是很尽心尽力了,难怪能成为殷昭身边第一红人。
高敬见她不说话,又道:“南姑娘如今到了雍都,前尘旧事都忘干净才好,什么献王啊,什么想回郸城啊,以后都别再提了,陛下会不高兴的。”
“提都不能提吗?”南启嘉脚步不停,恨恨地道,“他不高兴又怎样?我还不高兴呢。平白无故把我捉来,还不让人走,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道理有何不妥?”高敬理所当然地道,“他若是能让您走,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把您捉回来?”
“你……”南启嘉词穷,走得更快了。
回到承元殿,她简单处理了一下身上的伤口,瘫在床上,闭目良久,就是睡不着。
传言诚不欺我,虞皇殷昭果真是乖张冷僻,阴森骇人。
“那他在郸城的时候对我挺好的,难道是装的吗?”
南启嘉想到阿娘说过殷昭不擅长伪装自己,于是在心底又悄悄给殷昭多记上了一条——阴晴不定。
她硬熬了半宿才睡着,本打算早上再睡个回笼觉,不想天刚亮高敬就哭天喊地地来找她了。
南启嘉随意披了件衣服去开门,迎面撞见了高敬那张被黑眼圈占据了半壁江山的脸。
高敬跪下就哭:“南姑娘,您心疼心疼陛下,随我去见见他吧!”
“我见他做什么?”南启嘉不解,“还有,我为什么要心疼他?”
高敬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昨晚我送您回了承元殿,就赶着回正宫去伺候陛下,小黄门说陛下从云华台回去就换了骑装,骑马出宫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那好自在啊。”
南启嘉真心羡慕殷昭,他还能骑马出去玩儿,不似她,只能被困在深宫里。
“南姑娘有所不知。”高敬道,“陛下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出宫去跑马。”
南启嘉道:“这我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就这样。”
“可是这次不同于以往!”高敬很激动,“陛下他一晚上都没回来,这次心情肯定差到极致了!南姑娘,求您随臣一同去找找陛下吧,这太吓人了,臣怕陛下遇到歹人,那就全完了!”
南启嘉道:“被吓到的应该是那些歹人才对吧。”
殷昭武艺极精,放眼中原四国,挑不出几个比他更能打的,寻常歹人近不了他身,除非对方采用人海战术。
“南姑娘~~”高敬哭得更惨了,“您就随臣出宫去找一找吧!”
南启嘉听说能出宫,立时就变了想法,换上那身洗净了的、从肃国穿来的破旧骑装,偷偷在衣襟里、袖口中都塞满了慕容长定送的金银,随着高敬,大摇大摆地从宫门走出去。
殷昭常去的皇家御用跑马场离皇宫很远,要走过一整条熙武街。
南启嘉一面打马慢走,一面在心里偷偷比对,相较而言,熙武街比郸城的香兰街更加繁华,街边摊铺也规整得多。
辰时刚至,小贩的吆喝声就充斥在街头巷尾,行人往来谈笑,谦和有礼,总体而言,百姓安居乐业,皇都熙和昌平,远超肃国。
南启嘉左顾右盼,见这条街上人行如潮,策马逃走定会伤及无辜百姓,只能另寻时机。
“陛、陛下!”高敬大叫道,“南姑娘,是陛下!”
南启嘉极目望去,确见一人一马,缓行而来。
人穿玄衣,马呈玄色,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第32章
那人也瞧见了南启嘉和高敬,勒绳下马,牵着缰绳向二人走近。
高敬飞速跳下马来,又拉住南启嘉那匹坐骑的辔头,仰头道:“南姑娘,陛下过来了,快下马。”
南启嘉撇了撇嘴,极不乐意地跳了下来。
三人聚在一起,高敬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的陛下,您可算回来啦!吓死奴婢了!”
殷昭横了高敬一眼,把缰绳递给他,又对南启嘉说:“你方才在东张西望什么?”
“没、没看什么,脖子酸,转动转动。”
南启嘉真服了自己这位七窍玲珑的大师兄,她那点小机灵还没使出来,就被他一眼识破。
到底是一夜未眠,纵然殷昭精力充沛,也遮不住眼下同高敬一般的两大坨乌青。
高敬心疼地道:“陛下,您这是遭了大罪了,何苦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呀!”
殷昭没理会高敬,默默看了眼南启嘉正在揉搓袍摆的指尖,疲惫地呼出一口气。
“陛下,您去哪儿?回宫走那边。”高敬牵着两匹马追在殷昭身后。
殷昭说:“饿了。找点吃的。”
近旁就有一家早点摊,殷昭随便找了个位子坐,高敬拴了马,立在他身侧。
“你站那么远干嘛?”殷昭朝南启嘉挑眉道,“还在想着伺机逃走?”
高敬火速奔过去,夺过南启嘉手中的缰绳,道:“南姑娘,您过去坐,这马就交给臣。”
说完把刚拴好的另两匹马又解开了,一个人牵着三匹马离得远远的。
南启嘉暗暗叫绝,这种眼力见,她一辈子都学不会。
殷昭点了两碗馄饨。
南启嘉对老板说:“三碗。”
然后坐在了殷昭对面。
殷昭抬眼,道:“两碗,其中一碗是给你的。”
南启嘉道:“我记得你一个人就要吃两碗。”
殷昭正在涮筷子,倏地僵住了指尖,回想起二人在离园外吃面的场景。
老板端上三碗馄饨,戏谑道:“哟,两兄弟闹别扭呢,坐得这么远,不是我说,兄弟间哪有隔夜仇,大的让让小的,这事就过去了。”
殷昭舀了一只馄饨,嚼了几下,道:“有些淡了。”
“淡了?”老板虽不大信,还是端走了殷昭面前那碗,要去加盐。
南启嘉也尝了一个,味道刚刚好,猜到了殷昭定是还在生闷气,不想听旁人劝他。
但有些事,再不愿听,也总要说清楚。
南启嘉将自己尝过的那一碗馄饨推向殷昭,道:“吃这个吧。”
殷昭喉头一滞,极其嫌弃地吃了一个,点评道:“也不怎么样。”
却接二连三地将整碗馄饨都吃光了,连剩下的汤底都用勺子慢慢舀着喝。
南启嘉想他填饱了肚子,心情应该也会好些,便要张口,同他好生商量,请他念及旧情,放自己回去。
话刚到嘴边,对面的脂粉铺里便传出来惊天巨响,将方圆十丈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殷昭和南启嘉所在的早点摊是最佳观看位置,他们动也没动,脂粉铺里的两人就在他们面前吵开了。
一个胖男人从地上爬起来,当街大骂:“你这□□!说好了等我,却跟别人相好,真是臭不要脸!!!”
“我不要脸?让大家伙儿评评理。”貌似脂粉店老板娘的娇美女子摊开手,对围观众人道,“我跟这人是好过几年,他要出去跑船,叫我等他,老娘一等就是三年,结果人家转头就听他娘的话,娶了官家小姐,这几天不知道哪里想不通,又来找我破镜重圆,凭什么啊,老娘又不欠他的!”
众人指指点点,殷昭感到他们的手指头都快戳他脸上了。
那胖男人道:“都是我娘,是我娘逼的!我只喜欢你,可你却跟别人好上了!”
一个买菜路过的大爷看不下去了,骂道:“你这年轻人怎么又吃又占?你能娶别人,她为什么不能跟别人好?”
脂粉铺老板娘得了助力,更加激愤,道:“就是!没名没分的,哪个女人愿意跟你?老娘身上又没写你的名字,跟谁好都不关你的事!”
殷昭双手握拳,紧紧攥着。
众人附和:“对啊,你管得着嘛?没名没分谁跟你呀!”
大伙儿一人一句,骂得那男人无地自容,不敢再当众死缠烂打,捂着脸逃走了。
老板娘潇洒地回到脂粉铺,重新开张做生意,围观人群也渐渐散尽。
南启嘉坐回原处,馄饨已经凉了。
殷昭不动声色地抢了南启嘉凉掉的馄饨,把老板重端出来那碗热的换t给了她。
被脂粉铺的这场热闹含沙射影一番,南启嘉不好意思再和殷昭谈要回郸城的事。
殷昭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满脸怨气,自觉理亏地埋头吃馄饨。
要结账时,殷昭在身上胡乱摸了一通,半个铜板都没摸到。
“我来吧。”
南启嘉从衣襟里掏出一锭小金元宝,店家找不开,她又从袖口里摸出一枚碎银子。
老板抖了抖钱箱,道:“有零钱吗公子?今早上卖得不多,实在找不出零,对不住啊。”
“哦,没关系。”南启嘉又从靴腿边摸出一张夹了几枚铜钱的银票。
店家收了铜钱,笑嘻嘻地走开。
殷昭瞬间没了食欲,眉头轻皱,将勺子重重搁进碗里,溅出几点汤汁。
南启嘉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四处藏钱想要逃跑这件事彻底暴露了。
一直相隔甚远静观其变的高敬察觉出这边不对劲,牵着马赶来救场。
“陛下,南姑娘,吃饱了咱们就回宫吧。”高敬提醒道,“陛下还约了小蒙将军下午入宫述职。”
所谓小蒙将军,本名蒙责,因上头有哥哥蒙纪,世人都称其为小蒙将军,跟南启嘉的“小南公子”是一个道理。
两兄弟同为蒙德老将军之子,正是殷昭最开始同南启嘉说过的,忠心的老臣留给他的、忠心的小臣。
蒙德多年前战死,蒙纪乱七八糟地把蒙责拉扯大,三年前,为了历练这个弟弟,又把他丢去了边关,现在是该回京了。
殷昭咽下心中那口恶气,利落地翻身上马。
他控住马辔,对南启嘉道:“你走前面。”
南启嘉知晓自己打不过殷昭,又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好汉不吃眼前亏地照做了。
她又随殷昭一起回到虞皇宫。入了宫门,二人依旧是各奔东西。
南启嘉换上寝衣,正要睡回笼觉,熬了个通宵的高敬不知从哪儿牵来一个小姑娘,又来找她了。
“高公公,你不怕突然死掉吗?”南启嘉无比佩服。
高敬强打精神,道:“多谢南姑娘关心。臣得先做完陛下交办的差事,给您送个人来。”
“人?”南启嘉看向高敬带来的小姑娘。
这女孩儿正值豆蔻年华,显然并非殷昭所生,可她没听说过殷昭还有妹妹。
高敬为南启嘉解惑:“这位是陛下堂姐与云潺将军的独生女儿,在她四岁时,父母双双阵亡,陛下感念她父母为大虞所做的牺牲,又想到当初在肃国与您分别时,您也不过才五六岁的年纪,见了这孩子心生亲切,便把她接进宫来,封了康乐公主,让太后亲自养育。”
小姑娘不认生,听高敬介绍完自己,就自来熟地向南启嘉问了一礼,脆生生地道:“舅母好。”
南启嘉被“舅母”二字震得身形一晃。
高敬继续说:“近来因为南姑娘的事,陛下与太后生了嫌隙,说太后不适宜养孩子,让臣把康乐公主带来交给南姑娘,以后就多劳南姑娘费心了。”
说完就拉着小女孩儿跪下,向南启嘉行了大礼。
南启嘉双眉一掀,抗拒地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不行,我连养只麻雀都养不活,你、你、你让殷昭找别人帮忙,我不行。”
高敬装作耳背,扶了小姑娘起身,苦口婆心地叮嘱:“殿下到了云华台,要听南姑娘的话,千万别淘气,惹了陛下生气,又把你送回太后身边去。”
小姑娘一颗脑袋点个不停,道:“知道了,高公公,我都听舅母的!”
两人一言一语,南启嘉完全插不上话。
高敬交代完了,故作晕头转向地在原地转了几圈,道:“南姑娘莫怪,臣心系陛下安危,一夜未眠,公主臣给您送到了,请准臣回去稍作歇息,臣快喘不上气了。”
随行的两个小太监上前扶住高敬,道:“南姑娘,告辞!”留下南启嘉和那小女孩大眼瞪小眼。
那女孩儿主动告诉南启嘉:“舅母,我叫云素,你叫我素素吧。”
“素素啊。”南启嘉语重心长地劝她,“我不是你的舅母,我没跟你舅舅成亲,不能这样叫我。还有,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管不了你,你去云华台好不好?那边有个大姐姐温柔可亲,你跟她总比跟着我强。”
康乐公主道:“不行。高公公说了,只有国母才能养我,云华台的慕容夫人不是皇后,舅舅不会把我给她的。”
南启嘉反驳道:“那我就更没有资格养你了。”
“不,你有!”云素两眼亮晶晶地放着光,“刚才我去正宫找舅舅,听见他正给高公公说呢,不能让人无名无分地跟了他,要做得名正言顺。然后我就被送来承元殿啦。”
“什么?”南启嘉惊得险些岔了气。
第33章
不出半日,康乐公主被送养南启嘉的事传遍了雍都,大家闲来无事,顺嘴把殷昭赐居承元殿的事也炒了一遍。
文武百官未曾听闻过陛下与哪位女子有过往来,就连倾举国之力迎娶的和亲公主都能朝娶夕废,宫中突然释放出如此明确的立后风向,整个雍都都沸腾开了。
所以南启嘉一觉醒来,就被告知,承元殿外挤满了前来道贺的夫人小姐。
一股无名火蹭蹭往上蹿,尤其当她看到为首的那位夫人与前天在青萝宫奚落自己的同为一人时,再也压不住心底的恶心,将嫌弃挂在了脸上。
那位夫人乃是宁国侯杨不凡的妻子,刘氏。
她有个玲珑剔透的女儿,夫妻二人一心想把女儿送进宫来,筹谋多年,眼见女儿年近二十,更是心焦,成天带上女儿往太后跟前凑。
奈何殷昭主意大,尤其在姻缘一事上万分偏执,太后只替他做了一回主,就落得个母子翻脸,至今都还被幽禁着。
杨夫人能屈能伸,看清了太后靠不住,立马上赶着巴结承元殿,一进门就赔礼道歉,又满脸堆笑。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南启嘉再气也不好对她发火了。
有了杨夫人开头,一整天都陆续有人登门拜访。
承元殿的宫婢和内宦个个都是高敬精挑细选出来的人精,帮忙招呼应承,侍奉茶水,见南启嘉不会应付场面,还当起了嘴替,代为寒暄。
云素目睹全程,暗自感叹:果然没跟错人。
夫人们说些道贺讨喜的话,送些女人用的首饰脂粉,后又焊着一张笑脸离去。
待最后一位夫人离去,太阳已经落山了。
南启嘉整日光景全部浪费在这些毫不相关的人身上,又在虞国多待了一天,气得捶胸顿足,让承元殿的内官把夫人们送来的礼物全部打包,随她一同搬去了正宫。
彼时殷昭已用过晚膳,正在灯台下批折子,听了高敬通传,飞快地抬了抬眼皮,又继续伏案办公。
南启嘉进殿,见到殷昭这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存心要给他找不痛快,大步走到他案前,合上了他正在看的那本折子。
殷昭一怔:“你做什么?”
南启嘉让人把贺礼全堆放在殷昭脚边:“你批再多折子有什么用?看看你的大臣都成什么样子了?还好意思笑肃国朝廷里的那些人趋炎附势,你们虞国也好不到哪里去!”
殷昭扫了眼地上的礼物盒子,道:“还行。都不是蠢货。”
“什么意思?”南启嘉怀疑自己听错了。
殷昭神色如常:“若是这点眼力见都没有,也不必入朝为官了。”
南启嘉:“……”
殷昭翻开另一本折子,问道:“就为了说这个?”
南启嘉无话可说。
这是她第一次到殷昭起居的正宫来,好奇多看了几眼,留意到殷昭案角上有一卷玄色的锦布,看形状像是圣旨。
南启嘉伸手去夺,还没完全展开就被殷昭抢了回去,慌乱中只在那圣旨上看见了“南启嘉”三个字,还有一个鲜红的玺印。
联想到昨天云素说的要“名正言顺”,南启嘉一颗心颤抖不止。
“你乱翻人家东西做什么?!”殷昭难得失控,面红耳赤。
南启嘉满脸呆滞地道:“对、对不起,我、我还有事……”
殷昭在她身后喊道:“你去哪里?”
南启嘉没有回答,神游般走出了正宫。
她一边走一边思量。
她肯定是要回郸城去的。经过蒋钦那一次,南启嘉对殷昭的信任被败了个精光,从小南尚就教她,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相信殷昭了。
况且她也做过对不起殷昭的事,那一刀留了他性命,却是实打实地扎进了肉里,任他再大度t也不可能全不计较。
再者,她早已嫁作人妇,殷昭在感情方面要求甚高,从来都追求完美,必定对她和慕容悉的过往心怀芥蒂。
既然双方心中都有裂痕,且永远无法愈合,又何必相互将就,暗自膈应?
不如各奔前程,免得日后相互折磨。
南启嘉看这虞宫戒备森严,逃走不成,干脆想个法子把殷昭得罪透了,让他把自己赶走。
南启嘉连夜让承元殿的内官给今日送礼的夫人小姐们送去邀请函,请她们明日进宫一叙。
官眷们以为是自己送礼送对了头,天一亮就来承元殿应卯。
南启嘉见人到得差不多了,让人把殷昭也叫了来。
她把诸位官眷的贺礼物归原主,故作郑重地清了清嗓子:
“各位的好意,妾实在不敢领受。实不相瞒,妾与虞皇陛下,青梅竹马,年少情深,是有很深的情谊在。当初被我肃国太后赐婚给献王,实属家国所迫,非我自愿。”
殷昭听南启嘉说完,坐直了身板,把头微微后仰,半虚起了眼睛。
高敬和云素很久没见陛下这般得意的神情,拿袖子捂住嘴相对而笑。
“可是我嫁给献王后,发现这桩婚事并没我所想的那样糟糕,”南启嘉道,“献王钟爱于我,敬我,重我,既不阻我经商济世,也不会因旁人指点而对我苛责求全。”
话到此处,众人都捏了把汗。
高敬斗胆侧身瞟了瞟殷昭,当即被他冰凉彻骨的眼神吓得揪起了眉头,心道这下全完了。
偏偏南启嘉还在不怕死地继续说:“不管这桩婚事缘何而起,我……是真的爱上慕容悉了。”
她自己都快被恶心吐了。
殷昭捏响了指骨,站起身来,冷冷地道:“所以呢?”
南启嘉面向殷昭,倏然跪地,以额触地:“求虞皇陛下放我归肃,与我夫君团聚,妾不胜感激!”
“南姑娘欸……”高敬被此情此景吓得心也颤胃也疼。
再扭头看了眼自家的冤种陛下,诧异地感觉到殷昭分明穿着工整华丽的朝服,戴着象征了无上威严的冠冕,此刻却跟一只灰头土脸的丧家犬没有任何区别。
康乐公主用力揪了把高敬的大腿,小声道:“怎么办怎么办,高公公怎么办?”
高公公能怎么办?高公公打算从承元殿出去就找根歪脖子树上吊,起码还能留个全尸。
这满屋子久居深宅的夫人小姐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整齐划一地行礼告退,片刻不敢多留。
殷昭轮廓精致的脸上显出一丝病容似的苍白,茫然无措地唤道:“高敬,走。”
高敬殷勤地扶着殷昭走向殿外。
南启嘉跪在原处不起,再次朗声哀求道:“请陛下放我归肃,与夫君团聚,妾不胜感激!”
殷昭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被高敬用力撑着,始终没有回头。
“南姑娘,您别再说了!”高敬怒目圆睁道,“您与陛下到底有多年的情分,何必非要当着百官家眷的面让陛下这般难堪?!您可知陛……”
“走,”殷昭道,“别说了。”
高敬咬牙瞪了南启嘉一眼。
殷昭和高敬离开后,南启嘉费力地从地上爬起,云素又被吓得腿软瘫坐在地。
“舅母,你为何要这样对我舅舅?”云素有些懊恼,“我还从没见过我舅舅像今天这样可怜!”
南启嘉揩了眼角的泪,笑着说:“我想家了。”
想哥哥,想幸月,想枫团,还有点想那个因她被掳而气得半死不活的老爹。
南启嘉坐在承元殿的宫门下傻等着,太阳落下,月亮出来,春风吹落了庭前的槐花,她懵懵懂懂地抬头,惊觉时光如白驹过隙,已经走过了整整一年。
高敬躲在暗处,瞧了南启嘉几眼,便回去向殷昭复命。
正殿里的灯光明亮晃眼,殷昭穿了件玄色的常服,在折子上圈点批注,毫无睡意。
高敬道:“陛下放心,南姑娘那边,一切如常。”
殷昭悬笔一滞,悠悠地说:“承元殿外加派人手,尤其值夜的,多放几个。”
那卷圣旨,还原封不动地摆在案上。
高敬相伴殷昭多年,知他性子执拗,断不可能轻易放手,却不肯看他受此折磨,近前试探道:“那陛下,立后的旨意……”
“哼,人家不稀罕。”殷昭嗤道,“没听见人家说,想回去与夫君团聚?”
他不在乎贞洁这种东西,也劝服自己接受了南启嘉在战场上迫于形势捅了自己一刀的事实。
唯独放不下的,是她真的爱上了慕容悉。
“既然不打算立后,”高敬道,“那不如全了陛下和南姑娘的同门情谊,送她回肃国去。”
殷昭坚决地说:“想都别想。”
高敬左思右想,提出个折衷的法子:“那先纳南姑娘为妃?同慕容公主一样,封她个一品夫人?”
殷昭白了高敬一眼,语气不悦:“古往今来,哪个帝王会窝囊得让自己最爱的女人做妾?”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倒显得高敬里外不是人,索性乖乖闭了嘴,让殷昭独自煎熬。
宫人给灯台添了油,夜已很深了。
高敬连打了好几个呵欠后,为满眼红血丝的殷昭披上了外氅。
想到陛下年近三十,身旁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连添衣都要靠一个男人,高敬无比唏嘘,温声道:“陛下,歇了吧。”
殷昭停下笔,搓了把脸,近乎崩溃地问道:“你说她小时候那么可爱,怎么长大了能这么气人?”
第34章
南启嘉在承元殿的宫门下巴巴儿守了好几日,还是没有等到高敬来宣旨将她遣返回肃国,反倒是另一件新鲜事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
陛下突然回心转意,已经连续多日在云华台用膳了。
康乐公主皇帝不急太监急,拊掌道:“完了完了,舅舅真生气了,舅母,你快想想办法!”
南启嘉一心只想回家,没把殷昭气疯都还顾及了几分同门情谊在里头,不过这人还真沉得住气,竟还没把她赶出宫去,要不说人家能当皇帝呢。
“欸,素素,不要叫我舅母,”南启嘉避重就轻道,“太难听了。”
云素道:“那我叫你什么?姐姐?不对,辈分乱了。”
南启嘉说:“叫姑姑吧。”
“嗯,也行。”云素找回话茬,“高公公说舅舅吃软不吃硬的,姑姑你向舅舅服个软好不好?”
南启嘉垂首,云素看不清她的神色。
“素素啊,如若你喜欢的人……”南启嘉想到云素年纪还小,也许不懂什么是喜欢,换了个说法,“如果你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不跟你玩了,选择了别人做他的好朋友,然后你一个人熬过了最苦最难的时光,他发现自己跟那新朋友合不来,又回来,想跟你和好,你还会再跟他玩儿吗?”
“这……”小小的云素很认真地想了一阵儿,“也许会的吧?你也说他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但是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选择了别人,这又太……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南启嘉满心悲凉,温柔地笑道:“所以啊,素素,人各有选择,不能勉强。”
她就从未被谁坚定地选择过,不管是殷昭还是南尚。
云素好似有些懂了,又失望地说:“可是我好喜欢你呀,也喜欢舅舅,我想要你们在一起。”
南启嘉由着云素感伤,又静静等了好些日子。
期间高敬来过承元殿几次,说御花园里花都快谢了,再想看就得等到明年,又说陛下新得了一把好剑,特许宫中习武之人都去试试。
话里话外,都想诱南启嘉出承元殿去瞧瞧。
见南启嘉无动于衷,承元殿又开始传出殷昭的桃色绯闻。
云素添油加醋地向南启嘉转述:“听说州府进贡的锦缎布匹,舅舅让高公公全部送去云华台了,一点儿没给太后留,把太后都气哭了!”
南启嘉道:“你别看殷昭上赶着送礼,人家永安公主以前可是肃太后的心头肉,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说不定压根儿就瞧不上殷昭那几匹破布呢。”
云素:“……”
承元殿的管事太监穆子卿也嘴碎道:“陛下前日带慕容夫人去御花园喂鱼,起风时,还亲手为慕容夫人披上了外衫,没见陛下对谁这么温柔过呢。”
南启嘉不解:“披个衣服就了不得啦?都是殷昭的老套路了,你们可别被他骗了去。”
穆子卿道:“不是,我有什么好值得他骗的?”
南启嘉死活不接招,高敬再次亲自出马,送来t了一张朱红色的帖子。
“春天马上就要过去,槐花快落尽了。陛下去年到过郸城的春日宴,回来以后同太后提了几句,太后娘娘心驰神往,说在咱们雍都也要办一场。臣奉命给您送帖子,您可一定要来啊!”
南启嘉断然拒绝:“我不去。”
大宴吃不好,小晏吃不饱,她在肃国时就对那春日宴很没好感,来了虞国,更不想去。
高敬一脸苦相,回去同殷昭说了。
殷昭一挑长眉:“她生性贪玩,会来的。”
春日宴如期而至,虽筹备匆忙,却丝毫不输郸城去年那次。
因太后尚在禁足,殷昭不肯放太后出来,又架不住朝臣劝谏,干脆将春日宴设在了青萝宫,引得众臣哭笑不得。
小荆王同宁国侯嘀咕道:“皇兄真是执拗,又记仇,还固执。”
宁国侯道:“殿下慎言!”
好在殷昭高坐上方,心不在焉地眺望着承元殿的方向,并没有在意台下众人。
慕容长定近坐在殷昭身旁,她旁边还有个空位,显然是刻意要留给谁的。
小荆王又说:“肯定是给慕容悉那小老婆留的。唉侯爷你说,我皇兄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好好的嫡长公主不要,非跑去追一个人妻,还追不到,你要我说他什么好?”
宁国侯惊恐地睁圆双眼,用仅他二人可闻的声音嘶吼道:“殿下慎言!您不怕死,可千万别带上臣!”
原计划的开宴时间是在戌时三刻,还不到戌时,文武百官就携家眷悉数到场。
殷昭的目光似乎被定格在一条线上,分毫不曾挪开。
太后道:“陛下,时间到了,开宴吧。”
殷昭说:“朕不饿,再等等。”
太后面露不悦:“春日宴是拿来赏花看月的,不是叫陛下填饱肚子的,下面那么多大臣官眷都还等着,陛下要拖到什么时候?”
殷昭转回目光,望向台下的臣子们,道:“那开宴吧。”
慕容长定端起一杯清酒,以袖遮挡,仰头饮下,许是清酒香醇,慕容长定连饮几杯,面颊上初现绯红。
殷昭愣愣地看向慕容长定身旁的空座,那席案上还放置了一壶新酿的青梅酒。
小荆王把屁股往宁国侯身边挪了挪:“最近都在传我皇兄想开了,开始对慕容夫人上了心,可我总觉得哪里都很怪。你看我皇兄盯着那壶酒,筷子也不动一下,肯定是在等那人妻,搞得我都有点好奇了,那人妻到底是有多美,改天我偷偷溜去承元殿前瞧瞧。”
宁国侯不语,一味地将身子越偏越远。
小荆王一把给他拽回来:“唉你说,她会不会看不上皇兄,最后看上了我?”
宁国侯霍然举手。太后问询:“杨卿何事?”
宁国侯强作笑脸,道:“臣想换个位子。”
太后一记眼刀飞向小荆王。
不管幼弟如何玩闹,场面如何热闹,太后如何没话找话试图弥补母子关系,殷昭都提不起兴趣。
直到春日宴结束,慕容长定身边的座位,一直都空着。
殷昭无力地松了口气,淡声道:“散了吧。”
慕容长定看在眼里,心里一片凄茫。
换防后才进宫的蒙纪没有赶上春日宴,高敬见到他,犹如见到救星一般感激涕零。
二人踏进正宫,殿内一片昏暗,只有微茫的月光散乱地投过窗隙,落在陈旧的地板上。
高敬放下灯笼,爬向盘坐在大殿中间的殷昭:“陛下怎么坐地上呀,太凉了,臣扶陛下起来吧?”
他试了试,搬不动,用眼神向蒙纪求救。
“陛下愿意坐这里,你就让他坐,”蒙纪板着脸,“不是,我就不明白了,就因为那个南什么,没有去春日宴,你就颓丧成这般模样?要是先皇看见,一定会被你给气活过来!”
蒙纪仗着不怕死,什么都敢说。
殷昭侧过眼睛瞄了蒙纪一眼,不说话。
高敬道:“蒙将军您不懂,可不是因为那南姑娘没有去春日宴那么简单。咱们陛下为了博得南姑娘注意,在云华台吃了半个月的饭,您看陛下都瘦了。”
“他都去吃饭了,为什么还会瘦?”蒙纪越说越懵,“他要是觉得云华台的饭不好吃,不去不就成了?!”
高敬满眼同情地看向殷昭,真不知他如何忍下蒙纪这么些年。
高敬脱下自己的外衣叠成方块,铺在地上:“陛下,地上冷,你坐这上面吧。依臣看啊,您没必要一个人在这里生闷气,那位南姑娘,臣也打过几回照面了,她压根儿就不会揣摩旁人的心意,您自个儿气自个儿,还不如把话对她说明。”
蒙纪恍然大悟:“哦,外头都说你喜欢上慕容夫人了,原来是故意气那姓南的?不是我说,陛下您也太窝囊了吧?”
“蒙大人!!!”高敬尖声大叫。
蒙纪接着说:“你为了她,休了老婆,关了老娘,废了丞相,还带我们出去打了半年仗,她还差点把你捅没了,你对她还要怎样啊?那姓南的还高贵上了,天女下凡吗?这么作践你。”
“她叫南启嘉,”殷昭有气无力地说,“而且她也不知道。”
蒙纪和高敬都惊呆了:“你没告诉她?!”
殷昭仰起头,满脸不屑:“她都喜欢上别人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要她因为感动和歉疚而顺服于我吗?”
蒙纪道:“那有何不可?你是皇上,她顺服你那是应该的。”
“好了好了蒙将军,您先不说话,”高敬有些后悔带蒙纪过来,“陛下对南姑娘,那是真心实意,与寻常夫妻的盲婚哑嫁可不一样。”
蒙纪说:“那更应该和她说明白了。你没把话给她说清楚,那她喜欢上别人,也很正常啊。”
“正常?”殷昭满目幽怨,“你会轻易喜欢上别人吗?”
这把蒙纪问倒了。他与殷昭同岁,至今还没有过喜欢的人,哪能共情殷昭的烦忧?
“要么你就把话挑明了,”蒙纪说,“要么你就继续难受着,就作吧你!什么人呐这是!”
“蒙大人!!!”高敬又发出尖锐的叫声。
殷昭行事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旁人越劝,他越是固执己见,不仅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还要挟他们:“你们都不准告诉她。什么时候她自己想通,忘掉慕容悉了,什么时候再说我俩的事。”
高敬心道:不好,陛下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第35章
处理完当日政务,已然夜深。
宫人扑灭了油灯,一丝不苟地拾掇起陛下办公的书案。
殷昭似是想起了什么,状似无心地问道:“承元殿那位,近来可好?”
他已有月余不曾见过她。自上次不欢而散,殷昭再没有踏足承元殿,南启嘉也老实,亦没有迈出承元殿半步。
高敬躬身近前:“回陛下,南姑娘一切尚好。”
“一切尚好?”
那便是没有出现在她面前的理由。
殷昭说:“那位没给朕惹什么祸端吧?若是她胆敢搅得后宫不安宁,朕定不会轻饶她。”
要这样说,高敬可就明白了。
跟了殷昭这些年,高敬很会迎合他:“听闻南姑娘不喜欢同其他妃嫔交好,碍于体面,本应时常向太后问安,她也没有去过……不知,是不是身体不适。”
正在奉茶的宫婢玉手一抖,心想这宫里总共就慕容夫人这一个妃嫔,“不喜欢同其他嫔妃交好”的针对性也太强了吧。
殷昭抿唇一笑,道:“她是武将之女,扛着你跑都不成问题,哪里就这么娇弱了?这分明就是不给朕省心,向朕示威呢。”
高敬道:“对对对,陛下说得对。”
殷昭很惬意地整理好衣衫,起身说:“高敬,你同朕一道去承元殿瞧瞧,看她能有什么古怪。”
为保性命,高敬极力憋笑,唯唯诺诺地跟在陛下身后。
入夜以后的承元殿静得出奇。
落花堆满了石板路,也飘荡在池水中,宫人们默默打扫着飘零的残朵。
殷昭一到此处,看见的便是这死气沉沉的景象,一眼扫过,没有南启嘉的踪迹。
见了陛下,宫人们跪下行礼。
殷昭问:“你们主子呢?”
宫人还未作答,康乐公主便闻声赶来,合身扑向殷昭,乐不可支地道:“舅舅,你让我来跟姑姑同住的时候明明说好了,会常常来看我,这都多少天了,你怎么才来?”
“姑姑?”秦王眯着眼,仿佛没听见过这个词。
云素道:“你说这宫里住的是我舅母,可姑姑说她又没有嫁给你,不让我这样叫她。”她心性单纯,说话也直白得有些难听。
殷昭冷笑t不语,高敬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舅……舅舅?”云素吓得半边脸都在抽搐,“陛下,我说错话了吗?”
殷昭道:“你姑姑呢?叫她滚出来。”
此时南启嘉还没有歇下,穿着一身笨重绚丽的华服,挽起了虞国后宫时兴的发髻,头上还插着不少精贵的钗钿。
她提着灯笼从花树下朝殷昭走来,隔了一段距离望去,花枝半掩着她的身形,似真似幻。烛光打在她脸上,照得人晔然生辉。
然她一开口,便毁了风景。
南启嘉大声说:“狗男人,你凶什么凶!”
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普天之下,这是第一个敢这样同虞皇说话的人。
就连巅峰时期当政十年的乔相,也得顾及三分君王颜面,对殷昭礼尽客气。
今日之场景,简直闻所未闻。
比起之前两次相见,这回殷昭反倒没表现出那么生气。
高敬评判陛下的愤怒程度,只看他是显于神色,还是藏于心底,殷昭怒极之时通常是面无表情,目若玄冰。
而这一次,他显露在了脸上。
“南启嘉,你活腻了是吧?”殷昭咬牙切齿,“你给朕记住,这里是雍都,是虞皇宫,你说话最好注意点,稍有不慎就别想要你的小命!”
南启嘉无所谓地说:“哦,那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也清净。”
“你……”殷昭一时语塞,“我……”
他似被什么刺眼的东西扎到,倏然抬手,抚上南启嘉的发髻。
南启嘉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神色诧异。
虽然那颗小小的白玉坠在她这一头华丽的钗钿中太不显眼,殷昭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它,那是南启嘉从郸城带过来的唯一财产,李严送她的及笄礼。
摘下了白玉坠子,殷昭把它紧紧攥在手里,高高举起,留另一只手抵御南启嘉的“进攻”。
南启嘉急得跳起来,却还是不能撼动他分毫。
她怒道:“还给我,那是我的!”
殷昭道:“这宫里的东西都是我的。”
南启嘉道:“那是我从郸城带来的!”
殷昭道:“所以呢?就是不给你,能怎样?”
云素关在宫中无聊多年,难得看到这样有趣的场面,乐得大笑,宫人们胆子小,憋笑憋得格外痛苦。
听见有人在笑,以孤傲冷漠闻名于世人的虞皇都没觉得丢脸,反而是大大咧咧的南启嘉先脸红了。
她撒泼似的一甩双袖,扭过身去,小声咒骂:“让殷昭走夜路闯鬼,晒太阳长疮,永远都没有漂亮姑娘喜欢他!”
“你在嘀咕什么?”殷昭大声问。
南启嘉心虚,转开话题:“殷昭,你今天干什么来的?”
殷昭端正身姿,摆起架子来:“我……朕!听人说你不敬太后,不睦妃嫔……”
“所以你兴师问罪来了?”南启嘉根本不让他把话说完,照单全认,“对,我就是你说的那样,我不仅跟你娘你老婆都处不来,我还凶狠恶毒呢。当心哪天我把你的宠姬爱妾全都杀了,你娶一个我杀一个,我还要趁你睡着了,在你脸上划满指甲印子,让你没有姑娘喜欢!”
殷昭:“你……”
“我真的会这么做!所以你赶紧把我逐出宫去,还你虞宫一个清净安宁!”
南启嘉图穷匕见,做出一副既得意又凶残的表情,只差露出她的尖尖牙了。
殷昭脑袋里有一瞬间的放空,混淆了时空,好似回到了郸城,回到了南启嘉小的时候。
待醒过神来,殷昭大喝:“你想得倒美!给朕刻完整部蒙氏兵书,不刻完不许吃饭!”
说完立马转身,疾步走出承元殿。
只一出宫门,殷昭再憋不住笑,虽然那笑容极浅,却没有任何掩饰。
他笑意久久不散,问高敬:“她刚才,是不是特别像一只没有断奶的小老虎?”
“啊?”高敬没有听懂,“陛下,您……没事吧?”
殷昭转念细想,他并没有原谅南启嘉将全部身心都交付给别人,顿时失了笑意,恢复一脸肃然:“记住朕刚才说的,督促她刻完整部蒙氏兵书,不刻完不让她吃饭!”
高敬领旨,旋即悄声吩咐承元殿的穆子卿:“适可而止。”
第一天,南启嘉想着不吃就不吃,大不了就是个饿死,反正她被关在虞宫里也是度日如年。
穆子卿着人备好了竹简和刻刀,还将蒙氏兵书的原著工整地摆放在书案上。
南启嘉非是不刻。
从来不在宫内游荡的她还破天荒出去转悠了一圈。
路经一棵古树,康乐公主说:“姑姑你看,这是我舅舅最喜爱的云杉!”
“真的吗?”
殷昭最喜欢的云杉啊?
南启嘉将头上的钗钿插得更紧,提起裙边,对着那树就是一顿乱踢,满口念念有词:“就你横!就你凶!狗男人!抢我东西!把我关起来!你还种云杉!我让你种!!!”
云素身板小,拦不住她。
不远处的石桥上,殷昭凭栏,手指发颤地指着南启嘉,气不打一处来。
“高敬,她是在向朕示威吗?”他虽气,眼里却没有恨意。
这样的南启嘉,离他记忆中的样子,又近了一些。
许是踢得累了,南启嘉停下来,席地而坐。
云素自幼长在宫中,见惯了规矩,急忙去拉扯:“姑姑你不能坐这儿,有人来看见就完了。”
“让他来!就是殷昭来,我也不怕!”
南启嘉真恨自己这张嘴,话音刚落,殷昭就真的来了。
他今日还是穿一身玄色朝服,头戴帝王冠冕,看来是刚下朝。
南启嘉也不理会,但害怕自己坐着太矮输了气势,拍拍屁股站起,转身就走。
殷昭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三成力拉她站到自己面前:“南启嘉,你的兵书刻完了?”
南启嘉一脸桀警:“你要我刻,我就要刻么?”
高敬觉得南启嘉说得好有道理。
殷昭向来不爱说话,对着南启嘉,则更显嘴笨,每回不过三言两语,就被她怼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南启嘉乘胜追击道:“左不过就是你饿死我,饿死就饿死,谁刻谁是孙子!”
殷昭发觉与南启嘉吵架,比治理国家大事更难,只能说:“不刻完,你就别出来!还不许吃东西!”
“我还不稀罕出来呢!”南启嘉气冲冲地转身,走之前还不忘又踹了几脚殷昭最喜欢的云杉。
人都走远了,殷昭才注意到,南启嘉今天穿的墨绿色衣裳,很衬她的肤色,凸显出她身段婀娜,那是一种风韵尊贵的美。
那一刹他意识到,她又长大了些。
第二天,殷昭就得知,南启嘉还是一个字没刻,莫说吃东西,连水她都不喝一口。
他自言自语道:“不吃就不吃,还能吓唬到我吗?”
可是心不在焉地翻过几卷书,他就冲高敬吼道:“外面的人在干什么?吵死了!”
平时这个点儿,都有宫人在殿外扫地,寻常他不觉叨扰,今日听风声都难以入耳。
寻了个不当值的空档,高敬偷偷去了趟承元殿。
宫人委屈得厉害,辩解道:“不是我们不按您的吩咐办事,康乐公主劝了南姑娘好几回,让她偷偷吃点儿,不让陛下知道就成,可南姑娘自己不愿意吃。”
穆子卿急了,问道:“高公公,这可怎么办?南姑娘快饿得不行了,她要是有个好歹,咱们怎么向陛下交代?”
这些话,后来被高敬一字不漏地带给了殷昭。
殷昭听完,就对高敬说了一个字:“滚。”
手里的折子也形同虚设,再看不进去一个字。
南启嘉是用性命在逼他就范,谁先低头谁就输。
从前倒也罢了,她把全部身心都交付给了慕容悉,凭什么还敢在这里同他示威?
她又有什么资格与他讲条件?
第36章
正殿中的灯火久燃不灭。
高敬递上一盅热汤,道:“陛下,夜深了,我服侍您就寝吧?”
殷昭没有抬头,依然借着弱光批阅大臣奏上的折子,平常语气般问道:“这是第三日了?”
高敬猛一思量,应当是在问南启嘉绝食至今的时间。
他壮壮胆子,声音微弱:“回陛下,马上就是第四日了。”
殷昭自然明白,这些天他心里时时刻刻盘算着,比高敬数得可清楚多了。
“承元殿那位,不是说要饿死她自己吗?现在死了没?”提起南启嘉,殷昭说话就会刻意伤人。
突然有个眼生的小太监跑来正殿外,与殷昭殿中当值的内官一阵私语。
殷昭见此,眉心拧起,折子在他手心里沾上了冷汗。
当值内官又小跑过t来同高敬耳语,这一系列烦琐复杂的流程看得殷昭心烦意乱。
最后高敬告诉他:“陛下,南姑娘晕过去了。”
殷昭用尽全力把手上的奏折摔在地上,向承元殿疾走而去。
路上,他向传话的小太监了解到了大概情况,气得几近失语:“朕不让你们给她吃,你们就真不给吗?”
那传话的小太监道:“陛下饶命,奴婢们劝了南姑娘百十回了,南姑娘就是不肯进食,连水也不肯喝,这整整四天,自然就脱水了。”
高敬道:“太医到了没?”
那小太监说:“太医是到了,给开了药,南姑娘昏迷着,灌不进去。”
那便是她自己不想活了。他还没叫她死,她竟敢不活,殷昭又被莫名戳到了痛处。
到了承元殿,云素守在南启嘉床榻前,急得直哭。
殷昭见那躺着的女子面如死灰,心头猛一阵抽搐。
南启嘉苍白的脸上血色全无,整个人无比规矩地横在那儿,跟尸体没有两样。
殷昭瞬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畏惧,即使质于敌国,即使战于沙场,也从未这样怕过。
没有人见过这样失态的陛下,他近乎是在对着殿中所有人嘶吼:“你们都是废人吗?一个女人都看不好!!!”
众人成片跪下谢罪,瑟瑟发抖。
高敬凑上前去,探到南启嘉还有鼻息:“陛下莫急,眼下照顾好南姑娘才是要紧事,切莫关心则乱失了方寸啊!”
“谁关心她了?!”殷昭极力平复心绪,压低嗓音,“她还欠我东西,她不能死。”
云素哭问道:“舅舅,你不该让我姑姑抄刻那兵书的,若是你早知道了会这样,你是不会让她抄的吧?”
殷昭如鲠在喉,一拳打在柱子上,把两人合抱的实心柱子硬生生砸出一个血印,他自己的手指骨结上也皮开肉绽。
云素说:“舅舅你不回答我,我就当你默认了。”
殷昭回过身,看着榻上奄奄一息的南启嘉,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他离崩溃就只余一弦之隔。
“哈哈!后悔了吧!”南启嘉诈尸般跳起来,站在床上,双手叉腰露齿大笑,“就知道你小气记仇舍不得我死,要是真饿死我,你就找不到人报仇撒气了!”
殷昭脸色万分难看,恶狠狠地说道:“你戏弄我!”
南启嘉止住笑,拿袖子擦拭干净自己脸颊和嘴唇上的白米粉,顿时重有了血色。
她扬扬得意道:“也不是故意戏弄你的。一开始确实想饿死算了,可后来一琢磨吧,我死了,亏的可是自己,你不照样活得好好的。我才不会便宜了你。”
殷昭又语塞了。
宫人们大眼瞪小眼,久跪不敢起:“陛下恕罪!我们真不知此事!”
南启嘉也为众人辩解:“他们是真不知道,我自己偷吃保命的。”
殷昭一把将她从床上揪下来,这样就能俯视她,在身高和气势上可以占据绝对优势。
殷昭看向南启嘉的眼神里有光亮也有寒凉:“南启嘉,你最好给我乖乖活着,你要是真死了,我就……”
南启嘉道:“就怎样?”
“我就、就……”殷昭“就”了天半没“就”出个名堂。
“就你能耐。”南启嘉踮起脚,“我一定好好活着。我就跟你耗上了,看咱俩谁先把谁耗死。反正你比我大那么多岁,一定会死在我前头。你要是先死了,我就正大光明回郸城去。”
殷昭一字一顿道:“你、休、想。”
他在心里默数,自己已经同南启嘉吵了三句,意思就是,再吵一句,他就必输无疑,这小丫头的嘴皮子可不是一般的厉害。
殷昭果断转身,远远地,听她在自己身后大喊:“殷昭,那姓蒙的写的兵书,我还是不会抄的。我可以吃东西了吧?”
他没回头,冷冷地说:“撑死你。”
却长舒一口气,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疲倦地扬起了唇角。
次日,南启嘉装死戏弄陛下一事在整个虞宫传开,太后气得咬牙切齿,前朝也哗然一片。
此前在肃国战场上,殷昭吃了南启嘉的大亏,蒙纪本就不满她,听闻这些宫闱之事,更心烦气闷。
一下朝,他便留在大殿不肯走。
除了在肃国为质那几年,殷昭与蒙纪可谓是秤不离砣,所以蒙纪敢对殷昭直言不讳:“陛下,那姓南的有到底什么好?您实在太娇纵她了!”
“她叫南启嘉。”殷昭待蒙恬到底不一般,每回挨了训,都还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朕自有分寸。咱们从肃国和她一起抓回来的那个男的,怎么样?”
“他叫左芦。”蒙纪说:“底子不错,听闻他从前吃过很多苦头,现在有机会建功立业,比寻常将士更拼命些,倒是个可塑之才。”
想到这“可塑之才”是南启嘉身边的人,殷昭颇为得意:“既然能用,就好好留着,若是他日立了功,也给他封个一官半职,莫要因他非我虞国子民而薄待。”
蒙纪道:“陛下,您别想着旁人了,管管自己吧。”
殷昭插科打诨:“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先回去。”
蒙纪走后,殷昭立刻就去了承元殿,换血似的把阖宫上下的人调换了个干净,只留下他最为信任的穆子卿。
太后和乔北元安排在承元殿的眼线全被拔出,当夜便被高敬流放。
南启嘉也猜到是自己宫里的人走漏了消息出去,轻叹道:“何必呢,反正我也待不长。”
“姑姑,你说这话可别让我舅舅听见了,”云素道,“他会不高兴的。”
“素素,我们出去玩儿吧?”南启嘉在虞皇宫里关了整整两个月,头顶快长蘑菇了,“你是公主,肯定有出入皇宫的令牌什么的,对吧?”
“嗯……倒是有……”云素含糊其词,“可是舅舅他不准你出宫去,怕你跑了。”
南启嘉不太理解殷昭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心理,再三发誓,自己绝对不离开云素半步。
云素跟南启嘉比江湖经验还是少了些,经不住软磨硬泡,竟真的以采买为由,把南启嘉带出了宫。
两人扮作男子模样,因肤白清俊,被熙武街上的行人误认为纨绔子弟,秦楼楚馆外的姑娘们不肯放过这两条大鱼,纷纷前去推销自家楼院。
南启嘉在一声声娇柔勾魂的“公子”中迷失了自我,找回了点儿当年“香兰一霸”的雄风,心甘情愿地让姑娘们搂着脖子亲了几口,还用云素的压岁钱发了赏金。
康乐公主一则年少,高敬怕她出门遇到歹人,总给她灌输宫外全是恶人,出了宫就要被人骗去黎国做质子诸如此类的理念;二则是小公主常年养在太后膝下,虽然生性活泼,奈何老人家宫里规矩多,一层层压下来,再浓的性子也要减三分。
因而云素鲜少出宫游玩,南启嘉曾经在郸城过的那种有声有色的日子,她想都不敢想。
南启嘉带着她一路吃喝玩乐,甚至还去教坊司看舞听曲儿,教云素沉溺其中,流连忘返。
“素素,你们雍都有没有常信井之类的地方?”南启嘉道,“就是那种,奴籍、贱籍、下等民这类人住的地方。”
云素不懂:“何为奴籍?人为什么要分为上中下等?”
肃国早在殷昭爷爷那一代,就没有奴籍和贱籍一说了。
尽管殷昭的父皇偏爱兆静夫人和庶子,在治国理政方面却颇有建树,就连权倾朝野的乔北元,也只敢在先皇驾崩,主少国疑那十年出来蹦跶一番。
可以说,殷家往上数五代,一个昏君都没有。
包含殷昭在内,虞国在殷家六代人的接力下,从边陲小国跻身为中原四国之首。
南启嘉原以为虞国只是军事实力比肃国强,没想到虞国君主对平民百姓也比肃国皇室强上百倍有余。
南启嘉感叹道:“要是我们肃国的百姓也能有殷昭那样的君王……”
殷昭负她不假,可确实是个难得一遇的好皇帝,也不怪南夫人生前对他青眼有加,一直劝南启嘉来虞国。
“姑姑,快走快走。”云素挽着南启嘉的臂弯,加快了脚步。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位周身绛紫的公子带着一群府丁朝她们走来,边走还边扬高了声调,喊道:“别跑啊!小侄女儿!小嫂子!”
云素眉心挤出四五个褶子,嘴巴嘟得可以挂油壶了。
南启嘉奇道:“这是殷昭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是谋反给抓起来了吗?”
云素摇了摇头:“这是同母异父那个。唉,不说了,姑姑,你自求多福吧。”
第37章
殷暄,人称小荆王,乃虞太后与丞相乔北元所生。
放眼虞国国史四百年,这位小王爷可谓是最为大名鼎鼎的私生子,他的身世不仅中原四国t内人尽皆知,甚至还被史官载入了史册。
殷昭亲政后,几度想要卸去乔北元的丞相职位,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迟迟没有下手。
去年因肃女易嫁一事,殷昭趁机发难,废黜了乔北元的相位,把他幽禁在乔府,收受肃国的钱财全部充入国库。
收拾了太后和乔相,大家以为陛下该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发难了,然而殷昭出乎意料地没有动殷暄,王府照常给他住,俸禄照常给他发,殷暄惹出那些花红柳绿的荒唐事,只要无伤大雅,殷昭也命高敬和蒙纪暗地里给他处理干净。
世人都想不通,陛下对这位小荆王,为何能偏爱到如此地步。
南启嘉第一次见这小荆王,旁的没感觉,就是这人的衣品……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云素同南启嘉咬耳朵:“小舅舅就喜欢穿红戴绿,今天这身儿还算是素净的,你不知道他还有一件酱红色的……”
“小侄女儿,几天不见又长高啦?”殷暄逮着云素的后脖领,毫不客气地三连问,“功课做完了吗?太师让你背的《虞训》你背完了吗?司织局教你绣的小蝴蝶你绣完了吗?”
云素顿觉日月无光,装作没听见,躲到南启嘉身后去了。
殷暄吊儿郎当地向南启嘉问了个礼,依旧是三连问:“这位就是我大哥从肃国抢回来的南姑娘吧?不知南姑娘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哥办酒啊?是我大哥英俊还是慕容悉更英俊啊?”
殷暄的随从捂住他的嘴,道:“南姑娘莫怪,我们殿下小时候脑袋被门夹过。”
南启嘉道:“嗯,看出来了,挺明显的。”
小荆王指向南启嘉身后的紫悦轩,道:“小嫂子既然来了,就让我这做小叔子的尽一尽地主之谊,进去坐坐?”
这人说话粗鄙又没品,南启嘉片刻都不想和他多待。
云素却很想去:“姑姑,紫悦楼的东西很好吃,很难订到座的。”她每年也就能吃上一两次,还都是托殷暄的福。
小荆王订的是紫悦楼上视线最好的观云阁,可以一边吃饭一边俯瞰整个雍都的景色,亭台楼阁,十万人家,尽收眼底。
南启嘉问道:“荆王殿下怎知会遇到我们,还提前订好座位?”
殷暄一脸不怎么上心的样子:“也不是专程为你们订的。这个厅常年被小王买断,只要小王想来,什么时候都可以。”
南启嘉和云素双双咋舌。
这得是多大一笔开销?殷昭对这位弟弟,真是没的说,他自己都舍不得这么花钱吧。
南启嘉回想起上次去正宫找殷昭,看见他的书案一角都磨圆了,地板也是旧感十足,整座宫殿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祖传气息。
云素咕哝道:“我要回去找舅舅给我涨零花钱。”
掌柜是位面色红润的老板娘,见有贵客,亲自搬了几坛珍藏的好酒,奉给小荆王和康乐公主。
“这位公子是?”老板娘见南启嘉面生,“哦,应该是位姑娘吧?”
殷暄用一副江湖口腔道:“管她男男女女,来的都是客!今天本王做东,咱们一醉方休!”
南启嘉虽与这荆王不熟,但也算是遇到个愿意陪她喝酒的,想着喝几杯也不会怎样,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酒过三巡,殷暄有些飘了,脸红脖子粗,像只油焖大虾。
“我那生来不养的爹他骗我,说什么做皇帝是天下第一得意事,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大哥在你们那儿做质子那几年,吃了那么多苦。你知道吗?我八岁那年,不知从哪儿得了本剑谱,天天偷着练,想着有一天能去闯出雍都,杀进郸城去,把我哥给救回来。”
“真的假的?”南启嘉来了兴致,“后来呢?”
“后来……”殷暄努力回忆着,“后来,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将此事告诉了母后,她气得不行,将我禁足,说那些都是邪门歪道。再后来,我哥就自己回来了。”
南启嘉好像有一点懂了,对这个纨绔无用的草包弟弟,为何殷昭会那样喜欢。
“你哥哥确实挺厉害的,”南启嘉道,“他身边的高公公总担心你哥出去被人欺负,其实他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云素不能更赞同:“对对对,光看舅舅那张冰块脸,吓也得吓死了。”
南启嘉道:“他嘴皮子不行,说不过三句就开打,一言不合就拔刀,戾气太重,狗见了他都要绕道走。”
殷暄听恁了,继而哈哈大笑:“对,对。就是如此。”
南启嘉和云素也随他一起笑。
见南启嘉高兴,殷暄拉下脸来恳求:“听闻你们郸城的舞姬色艺双绝,乃四国翘楚,得空带我去见见世面,咋样?”
南启嘉痛快答应:“好啊,不过得让殷昭先放我回去。”
殷暄和云素都不敢接话了。
“这……也不是不行,”殷暄打马虎眼,“哪天皇兄心情好,我就去帮你求他。”
纵然南启嘉很清楚这里面没有丝毫认真的成分,还是礼貌地向他道谢。
三人吃喝到深夜,肚子浑圆,几乎不能再直立行走。
殷暄醉得不省人事,瘫在桌上像一摊烂泥,任凭云素如何拳打脚踢都不带动一下的。
南启嘉虽然千杯不醉,毕竟喝了那么些陈酿女儿红,多少有些上头,云素凭一己之力,完全不能把殷暄和南启嘉两个人都给拖回去。
尝试过几次之后,云素决定让小舅舅自生自灭。
她搀着南启嘉走出紫悦轩,还仁道地给了老板娘一锭元宝,让她帮忙通知殷暄的随从上去接他。
康乐公主小小的身躯承载着一个成年女子的重量,在黑夜中寸步难行,好容易连拖带扛回到了宫门下,又被突然贴上来的一张冷脸吓了个魂飞魄散。
“舅、舅、舅舅,”云素脸色煞白,“你、你听我、我说……”但是要说些什么,她还没编好。
殷昭换上了常服,身后跟着蒙纪、高敬、穆子卿等人,还有数十名禁军,每个人都神情凝重,目寒若霜。
云素一愣:“出什么事了?谁又谋反啦?”
殷昭苦大仇深地盯着她们,眼尾的赤红久久不散。
“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快要了奴婢的命了!!!”
高敬和穆子卿喜极而泣,小跑过去接过蔫头耷脑地南启嘉:“南姑娘,快醒醒,回宫了。”
“不要回宫……”南启嘉软绵绵地给了高敬一拳,“我要回家……”
殷昭紧了紧袖口,三两步近前去,一手环住南启嘉的肩背,一手抄起她的膝弯,迈大步朝承元殿走去。
南启嘉意识模糊,拿脸蹭殷昭的胸膛,试图寻找一个舒服的角度。
殷昭深吸一口气,哑声道:“别乱动。”
回到承元殿后,宫人们为南启嘉梳洗,换衣,折腾完了已近三更。
云素困得不行,思绪混乱地同殷昭交代了她们从出宫到把自己灌醉的整个过程。
她前言不搭后语,说完紫悦楼又说到小荆王,打了个呵欠又道:“忘记了,还说了什么慕容悉,哦,他们还说要一起去郸城。”
高敬手心捏满了汗。
宫婢抱着南启嘉换下的衣服从殷昭跟前过,翻开的领襟撅住了殷昭的目光,他示意这位宫婢走近了将那领口展开给他看,两枚晕开的红印铺陈在烛光下,依稀可见是女人的唇形。
“殷暄到底带你们去了哪些地方?!”殷昭脑门直痛。
云素两眼半睁半闭,道:“去郸城。”
问不出个所以然,殷昭不再为难孩子,对穆子卿道:“带公主去歇息,等她睡醒,收了她的令牌。”
一干等人退下,殷昭独守在南启嘉床榻边沿,正如同一年前,她在村野酒家守着发高烧的自己。
白纱寝衣若隐若现,缚在南启嘉雪白的胸脯上,她肤色本就白皙,又在酒力加持下,透出浅淡的粉红。
初夏时节,难免酒后燥热,南启嘉在半睡半醒间将自己的衣衫往下扒了扒,一片粉白一览无遗。
殷昭飞快地别过头去。
南启嘉还在拉扯袭衣,殷昭试探着回头,眼看就要坦诚相见了,他赶紧握住她双手手腕,喑哑着对她说:“老实点儿。”
南启嘉皱紧眉头,嘤咛道:“疼~”
殷昭同她商量:“那我放手,你别再乱动。”
南启嘉果然不再东扯西扯,呼吸均匀,应该是睡着了。
殷昭忍不住去触摸她粉嫩的脸庞。
睡梦中的南启嘉无比乖巧,又弯又长的眼睫像小扇子似的搭下。殷昭看得入了神,他出自本能,俯身将唇抵在她的红唇上,轻浅地啄了一口t。
南启嘉无意识地伸出双臂环抱住他,这一举动让殷昭彻底沦陷。
他认真凝视着她脸上每一个地方,从额头,眼睛,到鼻梁,嘴唇,一一轻吻过。
南启嘉感觉到有人在吻她,跟在南府,殷昭说要娶她那晚一样,她没有睁眼,却用同样的方式回应了他。
殷昭蓦然恁住,压着喘息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南启嘉喃喃道:“昭哥哥……”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殷昭身形一颤,眸中忽然闪过柔和的光亮。
南启嘉仿佛做了个很甜的梦,嘴角上扬,又嗔唤了一声:“昭哥哥。”
第38章
承元殿花树云集,知了、青蛙、飞鸟等各类小生物都扎堆往此间凑,是以天还没亮,南启嘉就被殿外此起彼伏的动物叫声吵醒。
穆子卿正在指挥宫人换主殿的一扇偏门,见南启嘉睡眼惺忪地出来了,请罪道:“臣想着,趁姑娘没醒,把这门换了,省得姑娘看见这一地狼藉心生烦闷,不料惊扰了姑娘,望姑娘恕罪。”
南启嘉不太喜欢别人跟她说话时过于客套,纠正道:“不是你的问题,是外头的鸟,太闹了。”
“只是……”南启嘉顿了顿,“好好的门,为什么要换掉?还有博古架上那些花花绿绿的瓶子呢?我书案上的那些话本子怎么也不见了?”
“嗯……呃……”穆子卿支支吾吾,“南姑娘还记得……昨晚的事吗?”
“昨晚?”南启嘉意识到那个触感真实的吻可能不是梦,登时魂飞天外,抓住穆子卿的臂膀一顿猛摇,“昨晚殷昭来过了?发生什么了?他几时走的?你快说快说!”
“别晃了姑奶奶,我说我说我说。”穆子卿指向宫人们拆下的旧门,“南姑娘还记得那扇门吧?”
南启嘉道:“我昨天出宫以前还好好的。”
“之前是都挺好的。”穆子卿道,“自您上次跟陛下吵了架,他很久都没来咱们承元殿了,昨晚不知怎的,陛下突然想起,在临近子时的时候来此一看,结果您不在,陛下当即暴怒,满宫里到处找您。转了一圈没找着,陛下一脚就给那门卸了。”
不必多问,那博古架上的瓶瓶罐罐,以及她寝殿中消失的所有东西,看来都无一例外遭了殷昭的毒手。
但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
穆子卿回想一番,满脸感动地说:“陛下对南姑娘当真是,情、深、意、重!昨夜您和公主三更天才回来,陛下独自照顾您到五更,眼皮子都没来及得合一下,洗了把脸就去上早朝了,不是我说,像咱们陛下这样的男人,可真是……”
南启嘉眼前一阵眩晕。独自,从三更到五更。
还有那个无比真实的深吻。
她用力敲打自己的脑袋,硬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宫婢们不知南启嘉正在纠结什么,打了热水要服侍南启嘉洗脸,她看了眼水盆,见水波中倒映出的自己嘴唇红肿,吓得跌坐在地。
南启嘉晃着穆子卿追问:“殷昭呢,殷昭呢?”
穆子卿晕乎乎地说:“今日有朝会,要不臣去大殿外头等,陛下一下早朝臣就给您带过来。”
“不不不!”南启嘉抱头大叫,“我不要见他!!!”
穆子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臣懂的。发生了这种事,怎么能让咱们女方先去找男方呢,应该让陛下主动。”
“你懂什么?!”南启嘉要疯了,“昨晚上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穆子卿笑道:“臣就只晓得陛下和您单独在寝殿里,旁的事,一概不知,姑娘要想知道,只能去问陛下。”
南启嘉崩溃地把自己的头发薅了个稀乱,讪讪道:“完了,完了,你、你快把门关上,要是有人来,就说我不舒服。”
穆子卿听话地就要去关门,没走几步便迎头撞上了太后宫里的杏箬姑姑。
老人家也不废话,言简意赅地说了来意,就要带南启嘉去青萝宫。
殷昭五更天从承元殿出去,早朝前,蒙纪就冲到荆王府把殷暄给胖揍了一顿,还按殷昭的口谕,罚了他半年俸禄,把他珍藏多年的藏宝阁洗劫一空,离开王府时还驾走了他最爱的宝马香车。
殷暄经此一遭,折了半数家财,哭闹到太后跟前去,要太后替他向皇兄求情。
太后偏疼幼子,又不敢招惹长子,一合计,老大没错,老幺也没错,那就是南启嘉这个外人的错。
是以,立马让杏箬传南启嘉过去问话。
南启嘉秉承身正不怕影子歪的道理,二话不说,匆匆梳洗过就跟着杏箬走了。
结果太后根本没打算问清缘由,上来就宣读了南启嘉的“罪状”,说她魅惑君主,蛊惑亲王,引得兄弟不睦,罚她闭门思过,誊抄经文。
这闭门思过倒是无妨,誊抄经文却非南启嘉能忍。
她据理力争:“敢问太后娘娘,我如何魅惑君主,又如何蛊惑亲王?我日子过得好好的,是殷昭突然带兵打过来,拿了我们十几座城池,还把我给活捉了来。
“再说你那小儿子,是他非要跟我们凑一桌的,酒品也不怎样,喝多了就翻旧账,若不是他在那儿喋喋不休,我昨天都能找机会跑了。”
“你……”太后没料到南启嘉如此牙尖嘴利,指着她手指发颤,“你别以为陛下昨晚宠幸了你,就可以目无尊长,南启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后面的字,一个都没能入南启嘉的耳,她如遭雷击般的陡然一震,只觉得整个人都快炸了。
太后见南启嘉岿然不动,怒意更盛,传内官抬出行头,要对南启嘉用廷杖。
然而施刑的内官还没碰上南启嘉的衣角,就被人一脚踹飞。
南启嘉猜到是穆子卿带上殷昭来救场了,却头也不敢抬,耷着脑袋听他母子二人斗法。
太后自然不会由着这小姑娘骑到了自己头上去,训斥殷昭:“陛下糊涂,岂能为妇人左右,伤害兄弟和母子的情谊!今日若不重罚此女,他日陛下如何服众?!”
殷昭忸忸怩怩地看了南启嘉一眼,咳了几声,道:“母后还是操心好自己吧。她还轮不到你来管教。”
“你、你、你说什么?”太后气得口不择言,“你这竖子!为了个女人,这样对你的母亲说话,若是你父皇泉下有知,必教你不得安眠!”
殷昭发自真心地想笑:“母后还是不要再提父皇了吧。母后都睡得着,儿臣又有何不能安眠的。”
还得是亲生母子,殷昭三两句就让太后败下阵来。
穆子卿和高敬扶起南启嘉:“姑娘没事吧?”
南启嘉轻摇头,仍是看也不看殷昭。
“送她回去,”殷昭又咳了两下,“以后不必再来青萝宫。”
南启嘉点一点头,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穆子卿跟在她身旁,百思不解:“南姑娘不是要问陛下昨晚的事吗?怎么见了陛下还躲着走?南姑娘你别跑啊,你看咱们陛下还在看你呢!”
南启嘉跑得更快了。
她前脚踏进承元殿的宫门,高敬后脚就追了来,除了带来一些金银玉器等俗物,还捎了封左芦的手书。
这信显然是新写的,墨迹未干就塞进信封里,好些字都被晕开了。
南启嘉看完信,发觉事态远比她想象的要更加严重。
左芦初来乍到,无功无绩,今早却被破格提拔为百夫长,蒙纪还分了蒙家的一个别苑给他。左芦在信中说了,蒙家会尽快给他落户,如此他便可以在虞国娶妻生子,置办家业。
南启嘉大骇,提起裙摆就往正宫跑。
殷昭受了风寒,太医正在给他诊脉,见是南启嘉来了,摆手让太医先退出殿外。
“怎么?”他瓮声瓮气道,“送你的东西不喜欢?”
南启嘉内心挣扎许久,终还是问出了口:“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有没有……”
殷昭一阵猛咳:“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闻言,南启嘉如释重负地瘫坐在殷昭身旁:“那你无缘无故送我东西干什么?”
“殷暄那小子骄奢糜烂,日子过得一团糟,我一直想找机会收拾他,”殷昭说,“就当是感谢你帮我找到个理由。”
南启嘉还有疑惑:“那你昨晚在我寝宫里待到五更天做什么?还有,你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素来很好,是怎么在大热天染上风寒的?”
殷昭一口茶水呛住,又是好一阵咳嗽。
昨夜二人确有痴缠,可殷昭生性骄矜,不愿在南启嘉神志不清之时与她更近一步,但他心中□□生起,极难熄灭,索性让承元殿的宫人t打了些凉水,把自己泡在浴桶里,直到五更天才出来,这么瞎搞一通,再好的身体也会吃不消的。
二人没有夫妻之实,却有了肌肤之亲,尤其是南启嘉醉酒后那两声“昭哥哥”,喊得殷昭心神荡漾,不仅将她私自出宫的事一笔抹了,还绞尽脑汁送了那些礼物。
但是旁人不知真相,宫里都在传,陛下在承元殿过了夜。
南启嘉从正宫出来不到一个时辰,高敬就提着一个食盒来了承元殿。
“您方才来过正殿,陛下怕把病气过给您,特地叫臣为您送碗姜汤。”
南启嘉没有多想,端起姜汤,仰头就喝下大半碗。
夜半,南启嘉是被疼醒的。
一夜间她腹泻了七八次,疼得整个人都瘫软了。好在姜汤里面放的只是巴豆,她还能活着喘气。
南启嘉原以为殷昭对她的态度有所缓和,不料竟全是故意用来麻痹她的陷阱,一步步让她放松警惕,最后再送来一碗毒姜汤。
到底得多恨,才会对一个人下毒?
南启嘉没叫太医,硬挨了一夜,天不亮就从床上爬起来。
她强打精神,穿戴上鲜艳华丽的衣饰,再扑上细腻的脂粉,抹了殷红的口脂,完美掩盖住她被腹泻折腾得苍白的脸色。
第39章
殷昭正捧着一本书在看,见南启嘉来了,自然地把书放到一旁。
“脸色不太好,”殷昭声音有些哑,“昨晚没睡好吗?”
南启嘉不禁一顿腹诽,睡没睡好你心里没点数吗?
但她仍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把带来的食盒搁在殷昭书案上,恭敬地道:“昨日见陛下咳嗽,心里担忧,所以今日一早就来看陛下了,还亲手做了姜汤,现在快凉了。”
殷昭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感觉哪哪儿都不对劲。
高敬见南启嘉开了窍,笑得合不拢嘴,劝道:“这是南姑娘一片心意,陛下快趁热喝吧。”
殷昭掀开盖子,取出炖盅,在南启嘉焦急地凝视下,将那小半碗姜汤一饮而尽。
南启嘉见他喝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迈着轻快的步子,晃到殷昭身旁,一屁股坐在了他的书案上。
殷昭眉峰一抖:“你做什么?”
“姜汤好喝吗?”南启嘉道一本正经地说,“殷昭,你这个人啊,睚眦必报,精于算计,薄情寡恩,我从前对你动过心,现在想想,都怪我以貌取人,不会看透你光鲜皮囊下包藏的那颗破烂的心。”
“南姑娘?!”高敬企图阻止她继续往下说。
殷昭满脸狐疑:“让她说。”
“实不相瞒,”南启嘉道,“我看不惯你很久了。娶了永安公主,又不肯善待人家,介怀我与慕容悉的过往,又不甘心放我回去,什么都想要,你说你是个什么人?”
殷昭正欲发怒,只觉腹中一阵绞痛。
“南启嘉,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南启嘉笑得猖狂:“遭报应了吧!哈哈,狗男人,叫你害我!”
她拿起殷昭桌上那只盛过姜汤的空碗,砸向正殿中央,摔了个稀烂。
“你还敢信我会好心给你送姜汤呢,你还真敢喝,我实话告诉你,刚才给你喝的,就是你昨天让高敬给我送的那碗,是我喝剩下的。还找人给我下毒,大男人成天搞这些小动作,臭不要脸!”
殷昭强忍腹痛,额上汗珠密布,有气无力地低吼道:“你,给朕,滚出去。”
“我还不稀罕待呢。也让你自作自受尝尝我受的苦,疼你死,狗男人!”南启嘉对殷昭做了个鬼脸,提着裙边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高敬赶紧上前扶住殷昭:“陛下,陛下,臣真不知道,臣昨天送过去的姜汤是跟您那碗一锅熬出来的啊!”一边向门外大喊,“宣太医,宣太医!”
殷昭嘴唇发白,看向地板上那几块碎瓷片:“命人去查,查这碗姜汤,是谁……谁送给……姣姣的。”
……
年轻人底子好,南启嘉回承元殿休养了几日,病已大好,还有多余的体力教云素武功。
云素跟南启嘉很像,算不得勤奋,却天资聪颖,南启嘉教的那些招式,她总能很快掌握要领。
因学武耗费体力多,承元殿近日的晚膳极其丰盛。
云素抹了抹嘴,道:“姑姑,我舅舅好像病了。我昨天从他宫里过,听说他闹肚子呢,你去看看他吧?”
云素自己也没抱什么希望,这几个月来,这两人是如何针锋相对的,她看得最清楚。
南启嘉道:“我不去。”
殷昭要死要活,与她何干?
两人还说着话,突然就冲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杏箬姑姑道:“南姑娘,太后要见您,劳烦您跟奴婢走一趟。”
云素哭闹,不让南启嘉走。
南启嘉自知是她毒害殷昭一事传到太后耳朵里了,便摸了摸云素的小脸,说:“好素素,别哭,我去去就回来。”于是径直跟她们去了。
平日里,康乐公主老喜欢在宫里瞎晃悠,自认为对每条路都熟记于心,到了这紧要关头,却总是走错。
好容易跑到了陛下的正宫前,云素累得直喘,小太监们跟着急。
喘了不知多久,她问:“我……我舅舅呢?”
良久,他们才反应过来,康乐公主的舅舅,是陛下。
一个小太监道:“大王不在这儿。”
云素气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大声问道:“他去哪儿了?你们快去帮我找!”
一时间,整个正宫乱成一锅粥,全部都在帮着找陛下。
云素便是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场景里,遇见了蒙责。
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身形伟岸,面容冷峻,一双浅色的眸子里沾有几分与世无争的清冽。
云素抱着脑袋,仰头望他,泣不成声:“你、你走路不长眼,你撞了我,还挡我路。我要……我要找陛下。”
蒙责乃蒙纪同母胞弟,脾气个性如出一辙,说话亦是同样不留情面。
他呵斥云素道:“你个小丫头,这里是前朝,不是给你们辨后宫是非的地方,快回去。”
“将军……”云素哭得更厉害了,“我看你手里有兵,你让你的兵帮……帮我找陛下吧。”
小姑娘哭声尖利,听得蒙责耳廓欲裂,只想让她立刻闭嘴。
他放低了语调,问她:“你找陛下做什么?”
他方才见到蒙纪和殷昭在湖畔的亭子里下棋,估计还未终局。
云素道:“我找陛下,救我姑姑。”
蒙责刨根问底:“你姑姑是谁?”
“南启嘉。”云素“哇”地大哭。
蒙责在坊间听过不少关于这位献王侧妃的传言,加之蒙纪几次因为她的缘故被半夜叫去宫里,回来都没个好脸色,导致蒙责对其印象极差。
他顿失了好语气:“又是那个女人。”
可是耐不过康乐公主没完没了地哭求,他回过头,遥指了指前方的短亭。
云素一路狂奔,到了殷昭跟前还摔了一大跤。
殷昭救人心切,步子迈得很大,云素根本追不上他,却还是晚了一步。
待他到了青萝宫外,正巧碰到南启嘉已被杖责完毕,让内官横放在木板上抬了出来。
她安安静静趴着,动也不敢动,打个喷嚏都疼得要命。背上、屁股上一片殷红,没有一块好地。
抬着南启嘉的人向殷昭行礼,颠得她一声惨叫,她知道是有人来了,懒懒地抬头看了殷昭一眼,又疼得把脸埋进了两只交叠的臂弯里。
殷昭垂眼看着她,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不知是怒她不争,还是恨自己无能。
南启嘉右脸紧贴着木板,苍白无力,竟还有心思哂笑他:“狗男人,多大了,还向你母亲告黑状。有本事等我养好了屁股,咱俩单挑。”
殷昭没有生气,只轻得不能再轻地问她:“疼不疼?”
南启嘉动弹不得,且还能逞强:“好得很。等我养好屁股……再慢慢收拾你。我要跟你,至死方休。”
语毕,她冲抬她的内官吼道:“回去。”
殷昭杵在原地,眼见南启嘉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过了拐角,彻底消失在他眼前。
他淡淡地答:“好。至死方休。”
也不知是说给南启嘉听,还是说给他自己。
南启嘉换药要脱光身上所有衣服,她伤得太重,换药需要耗费很多时间。
殷昭不便入内,来过几次,每次都在门外大声对穆子卿说:“朕来看她死没死。”
只听得南启嘉在寝殿里边,向着门口喊道:“我还喘气儿呢,别让那狗男人进来!”
紧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啊!!!疼疼疼!!!”
殷昭猜想,她那是太过激动扯到伤口了。
他说:“朕也懒得看这t泼妇。”然后就乖乖地走了。
慕容长定来的时候,南启嘉正在敷药,趴在那儿不敢动,也不敢大声说话。
慕容长定接过药罐子,道:“我来吧。”
南启嘉不好意思光溜溜地陈在她面前,想拒绝时人家直接上手了,药草敷在伤口上,疼得她“嘶”的一声。
慕容长定道:“你以后还敢不敢了?”
南启嘉为自己辩解:“是殷昭先害我的。”
“他害你,你就要害回去吗?还以为这里是献王府?”慕容长定循规蹈矩二十年,即便坐了一年多的冷板凳,依然气度不减,不仅自己认了命,还苦口婆心地同南启嘉讲道理。
“你惹恼了陛下,他可不会像我兄长那般同你吵几句就完了,你的小命还要不要?”
素来惜命的南启嘉反躬自问,命,真的那么重要吗?她在这里苟且活着,宛如笼中鸟,还不如死了痛快。
慕容长定道:“虞国强,肃国弱,你是陛下掳回来的,母后亲签的议和书上也写明了,将你献给虞皇,你以为你在后宫的所作所为,仅能只顾自己吗?若是陛下以此为由讨伐肃国,你想想,我们朝中还有几个能带兵打仗的人?”
慕容长定顿了顿,继续说:“你父亲已经老了,李成谏将军也老了,再打仗,他们哪里经得住?”
这一说,南启嘉茅塞顿开。
殷昭确实蛮横不讲理,还好出尔反尔。
他若是要想打哪个国家,只消从后宫下手,说不定哪天谁服侍他不尽兴了,也能给母国带去灭顶之灾。
战争年年有,可若是因南启嘉而起,那她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慕容长定说完要紧的话,就要回去了。
“往来的人太多,只怕你的伤口会感染。你好自为之吧。”
南启嘉喃喃道:“我知道了。谢公主殿下挂怀。”
心中却是万分不服。
在她快养好伤的时候,一张帛书被塞进药罐子里,经左芦之手,送进了承元殿。
对于左芦暗中打点,给南启嘉带信一事,殷昭装作不知,而信上的内容,他早已查看过,并无疑点。
左芦只提了自己在外面一切安好,立了小功,存了点钱,还说雍都的女人长得水灵,一定要再多存些钱,娶一个回去做娘子。
殷昭皱着眉头看完,道:“废话。”
他把信和小药瓶递给高敬:“送过去吧。”
南启嘉同殷昭一样,把心思都放到那封信上去了,全然没想到药罐里暗藏了玄机。
她叫穆子卿取来纸笔,说要给左芦回信。
穆子卿难为情道:“南姑娘,按规矩,后妃是不能与外界私通书信的。你得找我陛下商议,他同意才行。”
南启嘉不乐意了:“我回个信而已,也要求他么?我又不是他的后妃。”
她是真不想见到殷昭。
第40章
荆州进贡了一批暗纹云锦,高敬让司织局各取一色,给南启嘉和康乐公主做了十几套宫装。
云素帮南启嘉从中选了套淡紫色的衣裙,衬得她格外灵动。
云素笑道:“姑姑可算是愿意向我舅舅示好了。”
南启嘉对着镜子照了许久,快要不识得镜中人了。
若不是为了给左芦回信,她才不愿见那仗势欺人的狗男人。
云素不解:“姑姑,为什么不让人请舅舅来咱们宫里过夜呢?话本子里说,后宫的妃子都巴不得皇帝留在她们宫里睡。这叫争宠。”
南启嘉尴尬一笑:“唉,素素,你少看些话本子吧。”
走个过场而已,过什么夜?
南启嘉让穆子卿打探过了,殷昭今日事忙,她自己去正宫看望殷昭,不出半柱香的时间,他就会嫌她碍事,赶她回来。
但这殷昭也不傻,偏不遂她愿。宣了她进殿,头也没抬,便问:“为了你那小奴才的信,来求我啦?”
他语气平和,于南启嘉听来却甚是得意。
“左芦不是奴才!”南启嘉想到自己有求于他,立马放软了声调,格外矫揉造作,道,“陛~下~英~明。”
殷昭周身一麻,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合上书简,示意宫人们都出去。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殷昭悠然自得,道:“想求我也不是不行,我给你这个机会。今日的事我都做完了,现在有整整一天的时间,可以给你讨好我。”
南启嘉在心里把穆子卿腹诽一通,不是说好了陛下今日事忙,不愿旁人叨扰吗?
再看看殷昭这张春风得意的脸,教人直想一巴掌把他拍到墙上去,这狗男人,除了心胸狭隘、好告黑状,还没皮没脸。
南启嘉默念三声,忍住没有骂人,苦笑道:“陛下,我给您捶背吧?”
“好啊。正好我背酸得厉害,好好捶,捶得不舒服了,我就让蒙纪把你的小奴才丢进山里去喂狼。”
殷昭太了解南启嘉了,知她就是想下狠手,疼得他不敢再使唤。
南启嘉心里恨恨的,提起裙摆,迈小碎步走到他身后跪坐下来。
她笨手笨脚地给殷昭捶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翻了无数个白眼。
“重了些,你要锤死我吗?”
“唉,你没吃饭是不是?”
“你一个姑娘家能不能温柔点儿?”
“你在膳房摔盘子的力气去哪儿了?”
“下面……上面、上面。”
“左边,那是右边。你左右不分的?”
南启嘉忍无可忍,一拳头砸在殷昭肩上,自己则坐到一旁生闷气。
她嘟着嘴,脸憋得通红。
殷昭吃痛抖了一下,问她:“你还想不想回信了?”
半天没动静,转过身去,发现南启嘉正气鼓鼓地看着地板,眼眶里泪水都包满了。
殷昭有些怕了。
他轻扯南启嘉的衣袖:“你……怎么了?”
没有得到她任何回应。
殷昭身体斜倾,贴近南启嘉耳畔,又问了句:“怎么了?说话。”
热气喷在南启嘉的耳根和脖子上,痒痒的,很不舒服。
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殷昭没有听清,便又在她耳畔说:“怎么了?大点声,听不见。”
南启嘉突然回过头来,只差那么一点,殷昭的唇,就要吻上她的额头。
她赶紧向后挪了挪身子,可是脸已经红透了。
殷昭亦然。
南启嘉垂下头,避免与殷昭的目光对上。
她说:“我累了,手酸。”
“哦,那……”殷昭心里慌得很,“歇会儿吧。”
为了掩饰这种心慌,他随手抄起一本趁手的折子,故作漠然地对南启嘉说:“你出去转转,我处理点儿公事……别走远,有事我让人叫你。”
旋即他开始翻阅奏折,直至南启嘉离开,才又抬起头来。
通过这好几次的近距离接触,殷昭深深意识到,南启嘉再不是那个由他抱在膝盖上看蝴蝶的小丫头了。她全然有了一个女人该有的一切美好。
再这样下去,殷昭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几时。
初来雍都时,花开满城,转眼间,夏天都要过完了。
南启嘉倒吸一口初秋微凉的气息,想起一年前,她带着幸月,从献王府的侧门走进,成了慕容悉的侧妃。
那时,她想的是,此生与殷昭,再无缘相见了吧。
来虞宫的这些日子,南启嘉听过宫人说起过当初殷昭求娶慕容长定之事,不过版本太多,她不知该信哪一个。
南启嘉见殷昭待慕容长定并不上心,甚至形同陌路,她也质疑过所听传言的真实性,她还天真地设想过,若传言都是事实,那她岂不是错怪了殷昭,也连累了慕容长定。
然而殷昭待她,比待慕容长定更加苛刻,甚至下毒害她,她又不太懂他了。
到了晚膳时,南启嘉才回到正宫。
殷昭看书累了,起来活动筋骨,见她来了,把剑收入鞘中,很笨拙地整理了下衣衫。
殷昭看向南启嘉,眼神复杂,道不清是温柔,还是怨怪。
“你去哪儿了?不是让你不要走远吗?”他差人找了她许久,以为她反悔了。
南启嘉说:“我怕扰到你看书。”
殿中多了个食案,摆满了菜肴,其中还有一道南启嘉最爱的白米糕。
但是她没有胃口。
她又想起阿娘,阿娘做的白米糕最好吃了。
殷昭替南启嘉摆好坐垫,道:“先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供我使唤。”
他面对着她,总不愿意说半句好话。
虞国白米产量极低,连殷昭自己都时常吃粟,这白米糕,还是他特地命人从郸城运来白米做的。
南启嘉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先动筷子。
她对殷昭说:“你先吃吧。”
殷昭知她为何如此t,遂将案上每道菜都尝了一遍。
“我没有害过你。上次的毒,也不是我下的。”
不过看南启嘉不以为意的表情便知,她根本不信。
这还是经郸城一别后,南启嘉单独同殷昭待这么久。没有战场上敌我双方的将军和百夫长,也没有随时随地看热闹的宫婢和内官。
没有争吵没有怨怼。
她和殷昭平心静气地待了这么久。
毫无由来的哀恸泛上心头,犹如孩童丢失了心爱的玩具。
南启嘉低下头,眼眶红润。
今天这是第几次了?面对殷昭,好像特别容易脆弱。
殷昭注意到她的小情绪,霎时乱了方寸,柔声问道:“又怎么了?”
他怕她哭。
南启嘉仰起头,敷衍道:“没事,刚才吹了风,冻着了。”
殷昭没有拆穿她伪装出来的倔强,盛了一碗汤给她,道:“喝口热的暖暖。”
万分拘谨地陪殷昭用过晚膳,南启嘉说:“我可以走了吧?”
“不可以……”这次殷昭答得慌乱,失了一贯的平静。
他说:“秋天到了。天冷了,今晚你留下,给我暖床。”
“你说……什么?”南启嘉脑袋里嗡嗡直响。
殷昭坐正了些,义正词严地说:“今晚留下,给我暖床。”
难得有一天时间同她相处,他一刻也不愿浪费。
殷昭也觉得自己矛盾可笑。一边因她与慕容悉的感情耿耿于怀,一边又舍不得让她挪出自己的视线。
“暖床?殷昭你有病吧?!”南启嘉强烈反对,“你话本子看多了吧,以为宫里的女人为了争宠,都巴巴儿地等着给你暖床呢?你岁数大了耐不住,就正经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别来祸祸我。”
“嗯,找谁好呢……”殷昭做思考状,“旁人也没说要求我帮忙,是你有求于我。”
南启嘉暗道不妙:“不行,我答应了素素今晚陪她。”
殷昭:“她是大姑娘了,可以自己睡。”
南启嘉:“我不困。”
殷昭:“我困了就行,你困不困,不重要。”
南启嘉急得吐了真言:“不行,我害怕!”
“你怕什么?”殷昭贴近她耳畔,“怕你爱慕我,把持不住啊?”
“我?爱慕你?还把持不住?”南启嘉最烦别人用激将法,偏偏每次对她还都管用。
她说得坚决:“你别自作多情,我才不怕呢。暖床就暖床,你床在哪儿?”
殷昭指了指屏风后面,浅浅一笑。
南启嘉气吼吼地走过去,脱了靴子爬上床去,还不忘替他找缘由:“你一个人睡这么大张床,不冷才怪呢。”
她掀开被褥,与殷昭约法三章:“先说好了,我不碰你,你也别打我主意,咱俩谁先把持不住谁就是孙子。”
殷昭好气:“你最近开口闭口老子孙子的,跟谁学的?”
南启嘉不好说是在紫悦轩那晚殷暄教的,避而不答。
看南启嘉脱衣服,殷昭感到脸有些发烫。好在天已转凉,她里衣并不暴露,该遮的地方都遮住了,不然他就真成孙子了。
殷昭也脱下外衣和靴,生疏地躺到了南启嘉身边,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唯恐在她面前表露出异样,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南启嘉也心生奇怪,明明不喜欢这人了,为何背靠背躺在一起,心里还是会七荤八素。
这是她第一次与男子同睡,不得不承认,殷昭身上有一种巨大的安全感,还暖和极了,若是他不这么讨厌,冬天里可以拿来天天给自己暖床。
南启嘉想:我一定是疯了。
这样侧躺了不知多久,殷昭的左臂麻了。
南启嘉利落地翻了个身,一只手和一只脚都搭在他身上。
她竟然心无挂碍地睡着了。
殷昭颇感失落,又顿觉轻松,翻了个身,面对着她。
不知是不是觉得冷了,南启嘉亦翻身正对,身体微微蜷缩,还把头埋在殷昭胸膛。
她身上有淡淡的甜香,引得他难以入睡。
南启嘉睡觉很不老实,手足并用,整个身子都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殷昭轻轻抬起南启嘉的胳膊和腿,还未躲开,又被她给环住了。
他强压着身体悄悄发生的变化,叫苦不迭。
借着微弱的月色,殷昭凝睇着怀中的女人,情难自抑,深深吻上了她白玉似的脖颈。
南启嘉觉得痒,潜意识避开。
殷昭蓦地回过神来,迅速起身,替她掖好被子,穿上外衣出了寝殿。
他站在门外吹了一宿秋风,总算败下了火。
适才南启嘉的心房紧紧贴在他左臂,可他连回抱住她勇气都没有。
慕容悉正大光明地拥有过南启嘉,与之相比,殷昭就像是阴沟的老鼠,岩缝下见不得光的苔藓。
所以,没名没分的那个,到底是谁。《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