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待南启嘉醒来,早已日上三竿。
她穿好衣服,胡乱拿手抓了抓头发。
殷昭寝殿里没有宫婢,南启嘉不会捯饬昨夜拔下的那堆簪子钗钿,想来本就是殷昭给的,她也不喜欢这些,便留在这里好了。
今年西北气候反常,明明已经入秋,却听得屋外噼里啪啦雨打风吹。
南启嘉推开门,正逢殷昭下朝回来。
冷风夹着雨水,透过门缝迎面直扑而来,扎得她眯上了眼。
殷昭下意识往前挪一小步,用身躯挡住了门外的风雨。
她还真是能睡。纵使殷昭起床动作很轻,早朝前也嘱咐过宫人不要吵醒她,然也不至于睡到现在才起。
不过也好,还能赶得上再瞧她一眼。
殷昭轻咳两声,说话声音也是沙哑的:“你不会才醒吧?素素还总说你夜里难眠,你都怎么教她的?小小年纪满口胡话。”
当初让云素跟着南启嘉,自然有她的用处,不然南启嘉寝殿内的风吹草动,怎么能一一落进他耳朵里去。
这会子若还不解释,就坐实了慵懒和教坏康乐公主两大罪名。
南启嘉道:“都怪你这里太暖和了,床也舒服。”
“咳、咳、咳,”殷昭嗓子难受,费力地说道:“倒成了床的不是了。”
他面色潮红,虽立得笔直,却肉眼可见的比平常虚弱了些。
南启嘉伸手抚上他额头,惊呼道:“你发烧了?”
说来奇怪,堂堂七尺男儿,又常年习武,体质怎么能这样弱,这才多久,便染了两次风寒。
暴雨还在往殿内刮,她迎着风,鼻子红红的,眼泪也迎风掉落。
殷昭从她身旁绕过,径直走到殿中去:“把门关上。你要么进来,要么出去。”
这个点儿风雨正猛,连宫人们都可以暂得休整,南启嘉那样从小娇生惯养的贵族女子,断然不会顶着大雨回去。
殷昭胸有成竹地坐到案边,翻着内官抬进来的奏折。
他想,还是早些办妥朝堂上的事,余下的时间,能带南启嘉去最高的楼台,看整个虞宫的盛景。那会子,雨也该停了。
“嘎吱”一声门响,动静不大,于殷昭听来却是震耳欲聋。
他眸中蕴含着若隐若现的期许,不知南启嘉尚留在殿中,还是已将自己关在门外。
待殷昭转过身去,看到的是另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殿中空无一人,只剩他了。
枕头边上全是南启嘉卸下的钗环首饰,件件都是各国送来的顶级货色,皆是他命人精挑细选送去承元殿的。
南启嘉给过殷昭最纯粹简单的爱,不慕王权,不慕身外华物。
但如今,他该如何将她困住?
殷昭坐回案边,蘸了朱砂批阅朝臣的奏章,企图用旁的东西把心塞满。
窗外雨打屋檐,吵闹得不成样子,教人心乱难定。
殷昭终是放下了笔,朝门外喊道:“高敬,送南姑娘回去。”
她应当还未走远。
他还挂心她如何顶着漫天风雨回去。
四个小太监夹着伞沿正宫到承元殿路上一路小跑,天地间暴雨如倾,狂风卷地。
最年幼的那个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这可如何是好?陛下让我们护送南姑娘回去,这一路走过来连个人影子也见不到,上哪儿找南姑娘去?”
自然找不到。
南启嘉从正宫出来,便寻到了太医院去。
太医院院正凌互见南启嘉浑身被雨淋湿,赶紧让她进门洗了把热水脸。
凌互年纪大了,看不得小姑娘一直发抖,便说:“姑娘,我替你请个平安脉吧?”
南启嘉直摇头:“我无事。太医,你快去正宫那边瞧瞧,殷昭他、殷昭烧得厉害,你找两个年轻的小太医去,外头雨大,你年纪大了受不住。”
凌互便立刻安排了两位太医往正宫去。
南t启嘉捧着一碗姜汤,舌头还没捋直,脸上血色未回,不住地哆嗦。
她央求道:“您别慌着赶我走,待雨停了我就回去,外头太冷了。”
南启嘉格外怕冷。
她三岁那年的一个大雪天,肃皇召了殷昭入宫,要他立在雪地里,一站就是整个上午。
南启嘉当时什么也不懂,只会抱着殷昭哭,吼她也不走。
殷昭只能背上抗旨的罪名,抱起南启嘉狂奔回家,可她还是被冻晕了。
自那以后,南启嘉便怕冷。
南尚教她习武,原也是要她强身健体,但每个冬天,她都异常难熬。
凌互请过脉,沉思片刻,笑言:“无妨,老臣给姑娘开些药,姑娘回去日日煎服,今冬身子会暖和不少。”
南启嘉不通医理,未觉怕冷是多严重的病症,含糊着应下,也没过心。
正宫那边,殷昭允了小太医的问诊,他正好阅完今日的折子,身重体乏。
一位小太医请过脉,道:“臣给陛下开些退烧降热的药,您服了再好好睡上一觉即可,好在您身体底子好,并无大碍。”
“既然没大碍,你还来这里多事做什么?”
忙过之后,殷昭终于得空回想,南启嘉宁可冒雨回去,也得把生病的他独自留下,这会子火气上来,正好拿小太医发气。
这小太医受了惊吓,慌忙解释:“陛下恕罪。南姑娘忧心陛下的身体,命臣给陛下诊脉,臣实在无心叨扰陛下。”
“南、南姑娘?”殷昭生怕自己会听错,再问了一遍。
小太医肯定道:“着实是南姑娘!她来时脸都冻白了,若非是您青梅竹马的小师妹,谁能为陛下做到这份上?”
话音刚落,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宫中关于南启嘉和殷昭的传言甚多,但他不该当着陛下的面说出来。
于是,殷昭疯了似的奔去太医院。
世间之事,大多是阴差阳错,恰好的缘分实在少之又少。
譬如殷昭赶到太医院时,凌太医说南启嘉闲得无聊,已经回去。
在殷昭病倒之前,南启嘉先病倒了。
她怕冷,所以特别注意保暖,成人之后第一次病,是长定出嫁那日,再就是今时今日。
殷昭喝过姜汤,也服了药,已然好了大半,唯南启嘉病卧榻上,烧得不省人事。
凌互与殷昭借了一步说话:“不知姑娘可向陛下提起过,她幼时是否受过严重的寒疾?”
殷昭略一思量:“应是她三岁那年,在雪地里挨了冻,反复高烧了四五天……不是痊愈了吗?”
这回忆他刻骨铭心,永不能忘。
“这就对了。”凌太医道:“陛下,南姑娘应是自那时起落下了病根,又没有好生调理,她现在身寒体弱,怕是……不能有孕了……”
高敬道:“这???”
平生第一次,殷昭感受到了如何是五雷轰顶的滋味。
一切还没来得及真正开始。
殷昭也不知南启嘉在慕容悉那里过得如何,至少在虞宫,她过得很糟。且不说抓补药调理身子,他那次生气,还让她抄刻兵书,否则连粗茶淡饭都不给。
殷昭恨恨地咬了咬牙。
康乐公主不迭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殷昭说:“你去把今日的书都看了,等会儿你姑姑醒来,又该责罚你了。”
“骗人,姑姑从不罚我,只有你会罚我。”云素边哭鼻子,边往自己寝殿走。
不一会儿传出来含着哭腔的读书声,教人可怜又好笑。
慕容长定来时,殷昭已累趴在南启嘉的床榻边上,他手里还紧握着南启嘉的手,生怕等他醒来,所有都成了梦境。
慕容长定眼底湿透。
他到底是装不下去了。
南启嘉来这里将近一年,殷昭待她不好,冷脸相对,恶语相向,还时常责罚。
慕容长定也骗自己,殷昭早不爱南启嘉了。
纵使她知道,殷昭每次看向南启嘉的眼神都在刻意隐忍、刻意回避,但触及心底的深爱却是从来都藏不住。
殷昭突然惊醒,立马抬眼看了眼南启嘉,见她还在,便长舒一口气。
他侧过身瞥到了慕容长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挥手让她退下。始至终没有多看她一眼。
慕容长定呆立在原地,泪流满面。
青颜只好扯住她的手腕,强行带走。
翌日,南启嘉醒来,正逢殷昭下朝赶来,连朝服都没换。
她不知在自己昏睡期间发生的事,寻常般没心没肺地望着殷昭大笑。
“活该你让我给你暖床。我故意没给你说明白我睡相不好这事儿,被我抢了被子生病了吧?你该不会又要去找你母亲告我黑状吧?小气鬼,只会找娘!”
殷昭摘了冠冕坐下,对她温柔地笑:“我早没事了,是你病得不轻。这几日别四处乱转,安心待在宫里养病。我会一直守着你,别老想着不按时吃药。”
南启嘉不习惯他这种突如其来又毫无掩饰的关心,浑身发怵,瘦弱的肩头抖了一抖。
接着宫人就抬进来一个大木箱子,里面装的是殷昭近日要批的折子和他每日要看的书。
康乐公主道:“舅舅,你放着自己的正殿不住,跑来跟我姑姑挤一张床,前朝那些老臣岂不是快气死了?”
她比南启嘉更不愿意让殷昭来此长住。殷昭性情寡淡,冷若冰霜,与他在一起很不自在。
“说得是有些道理,”殷昭不以为意,“但虞国境内,朕还是做得了主的。史书如何写,朕也做得了主。”
但是当晚他就怒气冲冲地走了,宫人又跟着把东西给搬回了正宫。
殷昭说要给南启嘉暖床,早早地脱靴上床。
南启嘉不知用什么法子找来了太傅,让他之乎者也引经据典对着殷昭好一通教诲,话里话外都在指责殷昭与南启嘉名不正言不顺,睡在一张床上那就是苟且。
气得殷昭鞋都没穿就走了。
半道上,他越想越气,扭头就对高敬说:“把那立后的圣旨找出来,明天就读给他们听!朕贵为国君,还不能给自己一个名分吗?”
第42章
若不是无意间打翻了左芦送来的药罐子,南启嘉以为自己会一辈子枯死在这晦暗的宫闱之内。
这份帛书极尽轻薄,只容得下寥寥十几个字。
再熟悉不过的肃国文字映入眼眸,终究是有人来带她回家了。
李严月前辗转到了雍都。这段时日,他忙于奔走部署,终于打点好虞宫和蒙家军营里的一切,可以带南启嘉和左芦安全离开。
待到南启嘉生辰那夜,她只消抽身出来,到了宫门边上的小春楼,自然会有人带她出去。
南启嘉藏好帛书,来到正宫面见殷昭。
她都没来得及开口,殷昭便问道:“怎么又出来瞎逛?你身子好些了吗?”
这语气不似从前那般冰凉,倒令她有些心虚。
南启嘉敛了神色,不敢抬头:“我又不是你宫里那些楚楚可怜的美人儿,哪里就那么矜贵了。我就是想问问你,上次允我的事还作不作数?”
“什么事?”殷昭细一回忆,她没求过他什么,唯一一件,就是想给左芦回信。
他道:“你若想给你的小奴才回信,就写好了给我过目。”
南启嘉喜出望外,高兴得举起拳头朝殷昭胸前砸了一下。
她指骨泛疼,心道这人的胸膛可厚实,只是以后再也打不了了。
她心中涌出一阵说不清的酸涩,也不知为何难过,明明就要解脱,却没有半分喜悦。
殷昭垂眼看她,温声问道:“怎么了?是又不舒服了,还是把你自己给打疼了?”
“要你管。”南启嘉不想听他关心自己,转身要走,不经意间撞倒了叠放在书案边缘的一摞折子。
两人同时俯身去捡,殷昭的下巴猛然间戳在了南启嘉的发簪上,疼得他本能地用手捂住痛处。
“我来捡吧,”南启嘉嫌弃道,“你还能做点什么?”
她将散落的折子一本一本拾起,叠放整齐,待翻到那本蓝色的书,她的指尖倏然一僵。
殷昭来夺,被她灵敏地避开,那折子上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撞入她的瞳孔。
南启嘉迅速扫过那几行字,反身问殷昭:“为什么要按月给蒋钦的家人发抚恤金?”
南启嘉感到不可思议。
她先前听礼宾院当值的小吏说,蒋钦是回虞国替她传信时暴露了身份,被殷昭救下了。
殷昭从南启嘉手中拿回折子,神色黯然。
“他死了,为了我死的,自然要给他的家人留个保障。”
“死了?”南启嘉觉得头好痛,“不是你叫他别再管我和慕容t悉的事,就留在雍都做官吗?”
殷昭怔了,迅速拼凑起整件事情的始末来,须臾,他似乎明白了为何南启嘉会对他态度大变,甚至不惜拔刀相向。
“谁告诉你,是我把他留在雍都了?!”
殷昭勃然大怒,抖着一双青筋暴起的手,在殿中来回踱步。
在殿外候命的高敬听闻陛下语气不善,唯恐他二人又生纠葛,匆忙地入内相劝。
南启嘉见殷昭怒气难消,一时失语,便对高敬说:“高公公,你帮他说吧。殷昭在郸城礼宾院安插了一个眼线,叫蒋钦,可刚才殷昭说他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敬瞅了瞅殷昭的脸色,朝南启嘉躬身行礼,站定后,娓娓道来。
“去年,蒋钦将有南姑娘手印的手书亲送回雍都,陛下当即拟旨,要中郎将率一队轻骑,快马加鞭前往郸城,向肃皇递交和亲文书,求娶南姑娘为后……”
“我?”南启嘉将目光转向殷昭,“他求娶的不是永安公主吗?”
“胡说!!!”殷昭愤而握拳,脖颈间青筋迭出。
“陛下莫急,臣这就向南姑娘解释清楚。”
高敬先前受殷昭警告,不许私自对南启嘉多嘴,现气氛已到此,他自不会错过这机会。
“陛下写那和亲文书时,臣就在旁边,绝不会有假,只是……”高敬随时留意殷昭的反应,见他无意阻拦,方才敢继续往下说,“唉,说来惭愧,正所谓变生肘腋,虞肃两位太后娘娘与乔相联手,收买了中郎将黄彤,更换了陛下亲写的和亲文书。
“其实到这一步也还有补救的余地,姑娘也知道,陛下在郸城安插了不少眼线,其中负责盯南家的那部分人,以蒋钦为首,按时将南家的消息经蒋钦之手传给雍都,按理说变了和亲对象这么大一件事,无论如何都瞒不住的。
“可气的是,蒋钦不信陛下会娶慕容公主,策马回雍都求证,在路上被肃太后的人截杀了,不仅如此,还找了擅长模仿他人笔迹的民间高手,伪装成蒋钦继续与雍都保持联系。
“雍都和郸城里应外合,陛下深受其害,直到见了新娘,才知自己被骗了。”
高敬说完,长叹一口气:“唉,南姑娘,咱们陛下苦呀!可你也知道,陛下的性子……唉,乔相被废了,太后常年幽居青萝殿,凡是与此事有关联的差不多都死绝了,可是就算做到了这份儿上,陛下也不让我们对你说,唉,这……”
南启嘉呆愣了好一会儿,过往种种,全都明了了。
殷昭倔强地扭过头去,故意不看南启嘉。
他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眼尾泛红。
南启嘉曾用尽全力让自己接受的事实,原来并非真相,殷昭亦从未放弃过她。
她蓦然回想起自己在战场上刺向殷昭的那一剑,眼底泛酸,脸色惨白。
殷昭忙道:“你怎么了?高敬,让太医来。”
“不用,我没事,”南启嘉道,“高公公,你送我回去吧。”
她神思恍惚,不知该如何面对。
殷昭正要前去搀扶的手悬停在她身后,欲言又止。
高敬道:“陛下放心。”便扶着南启嘉要回承元殿去。
二人刚踏出正宫的门槛,就见殷昭追了上来。
“姣姣……”殷昭面色沉着,一脸严肃,“南启嘉。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要定你的。”
他把一卷玄色暗纹锦布包裹的圣旨揣进南启嘉手中。
打开一看,正是殷昭亲笔加盖国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乾坤定位,阴阳和而后万物得遂其生;家国同构,夫妇协而后邦家以宁其祚。咨尔南氏启嘉,系出名门,性行温良,淑慎端庄,礼教克娴,且心怀慈爱,宽仁待下,应正母仪于万国。朕心嘉悦,特册立南氏为皇后,入主中宫,母仪天下。钦此。”
南启嘉看完,胸口闷闷的,把那圣旨递给高敬,摇头道:“殷昭,我、我……”
“我要定你的。”殷昭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语气坚定,“我只要你。”
南启嘉并不知晓,这圣旨上的内容,在今日早朝就由高敬宣读给众臣听了。
此举虽在朝臣意料之中,尤不禁一阵哗然。
因易嫁一事牵连甚广,还引得两国交战,众人均知此女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无可撼动,除了道贺恭喜,别无他言。
钦天监应殷昭所求,把书都翻烂了,择出了一个离得最近的吉日,下月初七,只剩下二十多天了。
尽管预留给筹备大婚事宜的时间如此短暂,殷昭还是决定要为南启嘉大办三日后的生辰夜宴。
阖宫上下因此事忙得不可开交。
南启嘉每想到自己和殷昭之间的阴差阳错,总是倍感酸楚。
她随了南家人,生性要强,丢了的东西从不想再捡起,她来雍都后与殷昭相处,也总能感受到最真切的疏离。
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南启嘉还是偷偷给李严回了信。
云素不知道南启嘉会在信上写些什么,无比听话地坐在案边替她磨墨。
她忽然说:“姑姑,有你真好。我从小没有爹娘,舅舅总是很忙,太后娘娘又只喜欢小舅舅,还好后来舅舅把我送你啦,等以后你和舅舅有了孩子,我也教他们写字……唉,算了,我还是教他们捉蛐蛐吧,我捉蛐蛐可厉害了。”
南启嘉满心潸然,原来这个令她深恶痛绝的后宫,还有值得留恋的东西。
她主动要求:“素素,我给你做一件衣服吧。”
自素素来到她身边,她还没亲手做过什么礼物给她,现在要走了,总得留个念想。
南启嘉长了十八岁,只做过一次针线活,还挨了慕容悉好一顿训斥。
还有三日的光景,就那么一块布,拆了做,补了拆,不知不觉能折腾到大半夜去。
云素添了好几次灯油,劝道:“也不消这么赶的。何况你送过我不少礼物了。我也不差这一件。”
南启嘉道:“我送过的那些是殷昭买的,不是我自己做的。”
她实在困得不行,打了个呵欠,笑道:“罢了罢了,我先睡舒坦了才有力气干这苦差。”
待南启嘉睡去,高敬又亲自来了趟承元殿,代忙得脱不开身的殷昭过问了她们今日的饮食,还央求康乐公主多多劝告南姑娘,立后大典在即,莫再因前尘往事与陛下置气。
云素明显感觉到,自那次南启嘉生病之后,殷昭待她全然不同于以往了。
从前他只会旁敲侧击地向云素打听南启嘉的起居,还总是凶狠地要挟她:“只是怕她给我后宫添乱罢了,并不是对她有什么旁的想法。你不要多嘴,不然朕叫你绣完整幅虞国的版图。”
哪像如今这般,毫不掩藏关切之意,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南启嘉是他的掌上明珠。
云素眼见自己最喜欢的两个人终于要修成正果了,成天幻想着自己带上殷昭和南启嘉的孩子满宫跑,做梦都快要笑醒。
第43章
自下了立后的诏书,殷昭再也不藏了。
因南启嘉现在已为虞国国母,她的十八岁生辰宴,须严格按照国宴规格筹办。
各司执事叫苦连连,殷昭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降低夜宴标准,南启嘉因此深感愧疚,把殷昭送的东西分了好多出去。
这下宫里又传开了,皇后娘娘蕙质兰心,体恤宫人,当初陛下为夺皇后,举兵攻肃,大获全胜,赢得城池若干,珍宝无数。
众人都道:“皇后娘娘真乃我大虞福星!”
南启嘉恨不得找个坑把自己埋起来,换一面想,她岂不是也成了大肃的克星?
回去后要如何面对父老乡亲?!
因这生辰宴的事,康乐公主也不肯安分地习武看书了,天天缠着南启嘉给她挑好看的发饰,选合适的衣服。
南启嘉弹了下她的脑门心:“傻素素,平日里都是你教我梳妆,我自小习惯穿男装,哪里知晓女孩子该怎样打扮?”
云素指望不上南启嘉,又转过去纠缠穆子卿。
穆子卿笑盈盈地盯着她,马屁拍得震天响:“我们公主殿下,那是天潢贵胄,皇家血脉,穿什么都好看,若是有人胆敢眼瞎说我们公主不懂妆扮,臣定禀奏陛下,治他个眼瞎心盲之罪!”
“穆大人,你快别逗她了。”南启嘉不忍小姑娘被骗,为云素宽心道,“真的不必太拘泥,这种国宴上人很多,鲜有人会注意你的。”
小丫头颇为失落:“国宴上除了寻常歌舞,还会有t好多新奇的节目,前年太后娘娘的生辰宴上,就有武臣之间相互比试……姑姑,我现在能接过小蒙将军几招?”
“小蒙将军?蒙责?”南启嘉和穆子卿面面相觑。
这小姑娘才多大,竟动起这般心思来。
穆子卿泼冷水道:“以殿下现在的三脚猫功夫,不出三招便能被小蒙将军给打趴下。况且以蒙家两位将军那样的性子,是不屑在夜宴上当众比试给大伙儿看的。”
南启嘉性子比穆子卿更直,又不喜蒙家那两个日日板着张臭脸,便对云素说:“素素你脑子里想些什么呢?蒙责与蒙纪一母同胞,蒙纪又与殷昭同年,兄弟相称,依辈分你得唤蒙责一声叔父。况且他年纪不大,脾气可比蒙责还臭,你还是离他远些才好。”
康乐公主挨了说,不再反驳。
她年岁尚小,不懂何为真正的喜欢,只知自那日撞见蒙责后,就总是时常期待与他再见。
云素四岁失了双亲,被殷昭带进宫里,她便认为这一生就该如此,舅舅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等她长大了,舅舅让她嫁给谁,她就嫁给谁。
可是现在有了蒙责,她在这无趣的深宫里突然有了盼头。
于她而言,哪怕是偶尔能与蒙责相见,都是她枯燥人生里一件挺值得炫耀的事。
生辰夜宴如期而至,南启嘉暗自盘算,若不出意外,这将是她留在虞宫的最后一夜。
她身体沉重得很,礼服繁复,发饰也夸张得出奇,慕容长定和康乐公主皆是如此。
她还有心思窃笑,办个国宴就跟耍宝似的,各宫女眷恨不得将所有家当全都挂身上显摆。
大殿纵深十丈有余,因帝后尚未礼成,顽固的太傅不准殷昭和南启嘉坐在一起,导致两人都看不清彼此的脸。
殷昭独自一人高坐明堂,接受臣民的拜贺。
臣子们轮流恭祝他喜得新后,向他敬酒,他不能拒绝,都会浅酌一口。
南启嘉暗笑不止,这明明是她的生辰宴,众人全逮着殷昭一个人可劲儿薅,无非是找个噱头讨好今上罢了,哪有什么真心道贺。
这一瞬间她竟觉得殷昭可怜。
他高高在上的样子极尽威严,也极尽孤单。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正式开宴。
殷昭怕南启嘉大宴上吃不好,特意多看了她几眼,并示意高敬上前,吩咐道:“派个老练的女官下去,替皇后娘娘斟酒布菜。”
这不经意的小动作,南启嘉浑没放在心上,却被慕容长定瞧在了眼里。
肃太后常对她说,君心凉薄。想来不过是未曾遇见真心悦爱之人罢了,若君心当真凉薄如斯,她还尚有一丝盼头,也许等到虞皇厌弃了南启嘉那日,残留的春风还能吹到她身边去。
但殷昭的心填得太满,再容不下旁人。
南启嘉一直埋头吃,女官暗声提醒:“娘娘,够了。”
只是给她随意吃些做做样子,哪有国母非得在国宴上吃饱的道理。
“哦。”南启嘉恹恹地放下筷子,盯着眼前的菜肴发愁。
殷昭一得空闲,也盯着南启嘉发恁。
他对人对己都要求严苛,最瞧不上不守规矩的人,但南启嘉不守规矩,他却道那是俏皮活泼,喜欢得紧。从幼时起便如此。
不能安心吃饭,南启嘉开始东张西望,总觉今天这席面上少了点儿什么。
云素人小鬼大,凑在南启嘉耳朵边上小声说:“我小舅舅遭了大罪了,我估计他那屁股是废了,不躺个三五个月下不来床……下床也没用,舅舅罚他面壁思过半年,不残也得活活气死。”
“仔细说说。”南启嘉终于知道少的是什么了。
“姑姑你不知道吗?”云素道,“上次小舅舅带我们去紫悦轩喝酒,舅舅生气罚了他,他又去太后跟前告状,舅舅更生气了,私下里亲自动手打了他一顿。”
南启嘉皱眉:“就是殷昭打残的?”
“那倒不是。”云素慢悠悠地啃了口蛋黄酥,“乔相造反都没能连累到我小舅舅,却因为你遭了舅舅一顿毒打,他气不过,就在舅舅送给你的姜汤里下了巴豆,没两天就让高公公给揪出来了,又被我舅舅一顿好打。”
南启嘉很意外,又问了一遍:“那毒当真是荆王下的?我一直以为是殷昭干的。”
若真如此,她便冤枉了殷昭,走得更不安心。
云素拨弄着碗里的青菜叶,被近旁女官瞪了一眼,她嘟嘟嘴,道:“是我舅舅不让说。你也知道他脾气最不好了,你天天变着花样同他作对,他最好面子,自然不肯服软……不过现在我终于能说了,你们都和好啦。”
南启嘉宁愿自己从来都不知道这些,那样她记忆里的殷昭就是个纯粹讨厌的人,没有丝毫值得挂怀的地方。
可接二连三被揭露开来的真相,又让她这位早已缘尽的大师兄有了一个教人不舍的理由。
南启嘉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挨过这场国宴的,她耷拉着眼皮,脖子都快被头饰压折了。
结束后,南启嘉回承元殿换了身轻便的衣裳,走到墙边推开了窗。
她很喜欢坐在窗台上看天。天上什么样的景色都有,春天有飘絮和落花,夏夜有星空和云霞,秋日有红枫和圆月,冬天有飞雪和寒鸦。
十六的月亮比十五还圆,清寒的月光映在洒满薄露的地面上,异样光洁。
南启嘉瘦弱的身躯镶嵌在窗景中,从背后看上去,格外凄凉。
殷昭不知何时来的。
他也剥去了华服,只着一身轻瘦的玄衣。
许是方才喝过太多酒,他面色微醺,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难以言喻的倦意里。
殷昭从她身后轻轻关上了窗。
南启嘉很诧异:“你怎么来了?”
“晚宴上见你脸色不太好,”殷昭说,“不放心,过来看看。”
南启嘉坐在窗台上,勉强能够平视他。
殷昭托住她的肩背,将她从窗台上环抱下来。
“你自己的身子你得好好掂量掂量,外头这么大风,扛得住吗?”
南启嘉脚着了地,殷昭却没有松手。
她低头轻推开他,走到案边上去,心不在焉地拿起给云素做的新衣,粗糙地在上面扎了几针。
“我只是怕冷,也不是什么病。你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先回去吧,我这里没工夫招待你。”她越来越怕与殷昭单独相处,她就要回家了。
殷昭神情里掠过一丝失望,却故作不知,转而问她:“这衣服做给素素的吧?我记得你从前最厌烦做这些细致活儿,你很喜欢小孩子吗?”
南启嘉始终不敢看他,敷衍说:“嗯,对啊。素素那样冰雪聪明的小姑娘,谁不喜欢呀。”
殷昭一颗心重重地沉了下去,转瞬便将眉目间的凄然藏了起来,到底没有告诉她凌太医说她不能生育的事。
他递给她一个小食盒,里面装满了七八种精致的小点心:“我知道你刚才没有吃饱,特地叫人给你多备了一份。”
南启嘉鼻子一酸,泪涌到了眼底,又仰头憋了回去。
“殷昭,你别突然对我好,我……我……”
曾听秋娘说女人的心是最软弱的,只怕男人对自己好,那时她还不信。
殷昭淡笑道:“无妨。你凡事都把我往最坏处去想,我已习惯了。”
他也最厌烦多疑猜忌的人,但南启嘉疑神疑鬼,他就觉得特别可爱。
南启嘉咬了咬唇,缄口不言。
殷昭刻意岔开话题:“你给那小奴才的回信我看过了,你们主仆二人怎么都喜欢写废话?”
重要的内容,自然不会让他轻易看见。
南启嘉“呵呵”一笑,便不再说话,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
殷昭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近来事多,我先回去了。你自己保重身体。”
“殷昭……”走到门前,他听得南启嘉唤他,似信非信转过身去。
南启嘉掐着衣角,道:“我来这里这么久……你陪我喝酒吧?”
殷昭痴痴地看了她片刻,只说了一个字:“好。”
南启嘉跪坐在一张小食案边上,为殷昭斟了一斛酒。
这段日子他盯承元殿太紧,他本人不来,旁人也会多嘴,那样就逃不出去了。好在殷昭在这儿,大家都很识趣,不敢靠近。
他还是没怎么变,只除了眼里平添过几分沧桑。
南启嘉呆望了他许久,好似在肃国城郊相遇的那次,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熟悉又陌生,欣喜且难过。
殷昭在宴上就喝了不少,现在几杯酒下肚,全然醉了。
“姣姣……”他喃喃道,“那个慕容悉……有什么好……”
第44章
慕容悉?
于南启嘉而言,那不过是她不愿再提及的过往罢了。
南t启嘉怕殷昭在台阶上躺着难受,还拿了两个枕头给他脖子下边儿垫着,他实在太累,又在她身旁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于是卸下所有防备,安稳地睡去。
如南启嘉所愿,承元殿的人顾忌殷昭在此就寝,根本不敢靠近。
南启嘉无比轻松地出了承元殿,又因是皇后寿辰,大家都忙于生辰宴的善后事宜,整个皇宫只余下各宫轮值的小太监,她很顺利地到了小春楼。
接应她的是个老嬷嬷。从侧门出去那一霎,她竟有些犹豫。
前方是冷清寂静的街市,身后是肃穆庄严的虞宫。
南启嘉低头看一眼自己玄色的袖衫,朱唇微微抽动,再也没能忍住,泪如决堤。
此去,再不会相见了吧。
也不知在某个黄昏或者无眠的夜半,殷昭还会不会想起她来。
罢了,都是镜花水月,伤心的事。
李严和左芦早守在约定的地点。见南启嘉到了,左芦高兴得差点抱住她,只是顾及男女之防,撑开了双臂又放下,傻笑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时隔大半年,李严消瘦了很多。原本是英朗少将,再见已成落魄儒生。
久别重逢,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李严上下打量南启嘉,眼底是泪,眼中是光。
左芦说:“我们快些走,再过半个时辰小蒙将军换值,就再走不了了。”
三人步行出了城,在城郊骑上了李严一早就备好的马。
他们连夜赶路马不停蹄,忽然听得后方传来一阵马蹄重响,南启嘉心急如焚,加速策马。
此时夜已深,后有追兵,乡道上路又不平,南启嘉本就是青光眼,被追急了,一不留神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还好她轻功尚可,反应又快,这一下只摔折了胳膊,换作寻常人,只怕是小命也要交代出去了。
李严和左芦勒马查看,还没碰到南启嘉,就被追兵团团围住。
为首的小将军走上前去,单膝跪地查看南启嘉的伤势,他拽住她的胳膊,一拉一扣,骨头“咔咔”响了两声,脱臼的小臂立时复了位。
蒙责冷眼扫向被禁军围住的李严和左芦,淡淡地说:“捆了,押过来。”
逃亡三人团就此全军覆没。
这许是史上最不体面的离家出走。三个人想要出城本就不易,偏偏他们运气也不好。
今日夜宴上,云素全程盯着蒙责看,瞧得他心烦了,便提前离席,早了半个时辰当值,想着吹吹风,还能降降火气。
他到了岗位上就开始点卯,发现左芦不在,霎时就觉察到事态不对,召集了人马朝肃国的方向追去,果真在乡道上把他们给截住了。
蒙责拿下人,并没有动粗。
他自是巴不得南启嘉能走得越远越好,不过没了南启嘉的陛下,他也是见过的,跟疯子没什么两样。
蒙责对着南启嘉没好气道:“你还敢嫌弃我们陛下?!”
李严和左芦双双拔剑,又让禁军给摁下。
蒙责对南启嘉说:“我敬重李将军英雄年少,不与他计较。只需你跟我回宫去,我就放他走。左芦也还能继续在我哥麾下当差,我必定不会为难于他,更不会向陛下提起你们三人今夜出逃之事。只是陛下如若此刻已经发现你潜逃出宫,要责罚你们,那可就与我无关了。”
“姣姣,别听他胡诌,不能回去!”李严用哀求似的语调对南启嘉说,“不要回到殷昭身边去。”
蒙责也不理会他,接着规劝南启嘉:“你自己衡量一番,我若押着你们三人去见陛下,至少他们两个都会没命。我蒙责言出必行,绝不食言。况且你看李将军这呆头呆脑的样子,便知他不如我聪明,谋划也不如我周全。无论你如何抉择,都必定会被我押送回宫,只看你愿不愿意多搭上他们两条性命。”
这一比较,蒙责似乎说得更在理些。
何况他们已被蒙家军钳制,若是离雍都远些,还能设法在路上逃走,可此处离皇城不过数里,他们没有任何机会。
凌晨的宫墙外,还残余着轻盈的寒气。
三十余名蒙家军举着火把护送南启嘉回宫,她一路垂头丧气,不停地在心底盘算着待会儿见到殷昭要怎样同他狡辩。
忽而队伍停驻,在偌大的宫门之下开出一条明亮的路。
南启嘉抬头便看到这令人胆寒的一幕:殷昭站在前面不远处,正对着自己。
她眼神不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南启嘉缓缓走近,依旧不敢迎上殷昭的眼眸,弱小的身躯立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蒙责睨了一眼南启嘉,对殷昭拱手道:“陛下,皇后娘娘贪玩出宫,未将担心其安危,擅作主张将她护送回来,还望皇后娘娘见谅。”
南启嘉抱着胳膊瞪圆了眼,回想起云素曾对她说过,小蒙将军样样都好,对殷昭极尽忠心,憨厚老实,从无虚言。
“贪玩?”殷昭半眯着眼,直勾勾盯住南启嘉,“你一个半瞎的,大半夜去哪里玩?”
她不住地拨弄着袍摆,下意识往后退一小步,险些滑倒。
殷昭长臂一伸将她揽住,再往前一拉,使她的脸平平整整贴合在他胸前。
这丫头冻得跟冰柱子一般,没有丝毫温度。殷昭立马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到她肩上。
他僵着脸问她:“还能走吗?”
南启嘉道:“腿疼。”
殷昭看向蒙责,眼色凌厉。
蒙责请罪道:“臣未能保护好皇后娘娘,让娘娘……让娘娘从马上摔下来了,不过娘娘摔折的是胳膊,臣也不知娘娘的腿是怎么回事……”
蒙责敢说,殷昭却不敢往下听了。
南启嘉道:“小蒙将军已经给我接好胳膊了,腿也没大问题,就是有点儿疼。”
殷昭一个干脆利落地打横抱,把她牢牢圈在怀里。
南启嘉红了脸,却也无力挣扎,羞得把脸埋进他脖子窝,小声说:“你放我下来,好多人看着呢。”
殷昭说:“闭嘴。这事儿没完。”
蒙责看他二人走远,并未跟去。
他最见不得这样的情景,还尤其记得殷昭时常说起自己最看不惯痴男怨女当众这般云云。
蒙责大大翻了个白眼,转身没入寒气萦绕的宫门。
直到了承元殿外,殷昭才将南启嘉放下。
康乐公主生扑过来,咋呼道:“姑姑,你去哪儿了?说好的国宴上进出的人多,要带我溜出去见世面,你怎么好意思丢下我一个人出去玩?!”
她编出来的说辞和蒙责一模一样,南启嘉不由一愣。
“行了,别演了。”殷昭语气不善,“你回自己寝宫睡觉去,大人还有事。”
云素张口欲言,被他凌厉的眼神吓退,讪讪地跟着穆子卿回屋了。
殷昭又对高敬说:“给她做碗姜汤。”
高敬也退出寝殿。
殷昭将南启嘉按坐在床沿边上,不顾她阻拦,撩开她的裤腿,眉头紧皱——南启嘉两边膝盖上各有一大块青紫瘀痕。
“殷昭,今天晚上我真的……”南启嘉搓着衣角,还想狡辩。
“闭嘴。”殷昭困倦不堪,说话声音闷闷的,“我自己会查清楚。”
他翻找出药箱,半跪在地给她上药。
“疼……”她抓紧他的手。
殷昭眸色晦暗,低声道:“现在知道疼了?”
话虽如是说,抹药的力道却减轻了好几分。
“胳膊怎么回事?”
南启嘉抡了抡小臂:“没事。小蒙将军已经给我接上了。”
殷昭阴沉的脸上没有丝毫起色,反是更加难看。
高敬煮好了姜汤,端进来给南启嘉喝了,宫人们也打来水,为她梳洗换装,忙过之后,偌大的寝宫里,又只剩他们了。
殷昭短暂地凝视了南启嘉一阵,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
他瘫坐在她床边,似乎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役,再无余力。
南启嘉自觉理亏,踯躅在一旁。走也不敢,留也不敢。
殷昭搓了搓脸,疲惫地看向南启嘉:“说说吧。我到底哪里不好,让你总是想逃。”
有些话不说清楚是不行的。
南启嘉知道自己逃不过,并肩坐在殷昭身旁。
“怎么说呢。我就是觉得,经历了这许多事,我们回不到从前了。”
“娶慕容长定不是我的意思,”殷昭说,“给你下毒的人也不是我。”
南启嘉杏眼低垂,长而卷翘的睫毛掩住了眸中愧疚之色。
“我知道的。不是你的错。大师兄,是我不好,我……”还没说几句,眼泪就掉下来了。
殷昭抬手揩去她颊边的泪,柔声道:“你既已知晓,又何必纠结于过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南启嘉不想在殷昭面t前哭鼻子,可他越是温柔地哄劝,她就越忍不住,才洗净的脸不多时就又哭花了。
她哽咽道:“是、是我、不、不好,大、大师兄,我不知道你是、是被人骗……我、我还扎了你一剑……”
殷昭不停地用袖口给她擦眼泪,苦着脸却笑着说:“好了好了。你也知道是你扎的我,我都不怪你了,还哭什么?你看,像只小花猫一样,真丑。”
“你、你又说我。”
南启嘉小时候只要一哭,殷昭就说她像花猫,她怕丑,马上就不哭了,这招百试不爽。
殷昭揉揉她的头:“好了。咱们吵也吵了,闹也闹了,以前的事,都不去想了。但是有件事,我想弄清楚。”
他顿了顿:“南启嘉,你还喜欢我吗?”
第45章
还喜欢吗?
南启嘉一时答不上来,抽抽搭搭地说:“可是我、我已经嫁给慕容悉了……”
她深知殷昭对感情的要求极为苛刻,断不会毫无芥蒂地接纳她过往的姻缘。
“那你……”殷昭心口一滞,手指不自觉地紧握成拳,“那你还喜欢他吗?”
南启嘉像是听见了什么晦气的消息,瞳孔一震,错愕地连连摇头。
殷昭悬着的心登时沉了下来,缓缓松开握紧的拳头。
“姣姣,我不在乎。”殷昭虔诚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南启嘉垂首看向自己的裙摆,凝思良久。
“那永安公主呢?她怎么办?”南启嘉道,“无论出于何种缘由,你既娶了她,便对她负有责任,不能平白毁了她一辈子。”
提起慕容长定,殷昭颇为头疼,又搓了把脸,道:“我与她谈过几次,会竭尽所能补偿她,但她不愿意离开雍都。我也是……”他叹了口气。
外头的鸟儿又在叽喳乱叫,天快亮了。
南启嘉脱了鞋爬上床去,铺好被褥和枕头。
“想不通的事,暂且不去想。以后再说吧,我有些困了。”
殷昭不肯走,仍呆呆地坐着,等她的答复。
南启嘉妥协了,在床头多放了一个枕头,有些害羞地说:“你也累了,就在这里睡吧。我……我应该,还是有一点喜欢你的……”
殷昭阴沉了一整晚的脸上终于现出一抹明媚的春色,他受宠若惊地点点头,不知不觉间眼眶红透。
他必定是累极,闭上眼连睁开的力气也没有了,声音慵懒,道:“姣姣,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处理好慕容长定的事,我只要你……”
很快,殷昭睡着了。
他本喝了太多酒,又因南启嘉离宫一事注意力高度集中,整夜都在强打精神。好在寻到她了,总算可以安稳入梦。
懂事后,殷昭连睡觉都是警惕的,在南启嘉的床上却完全卸下了防备。
南启嘉将手肘撑在枕头边,支着侧脸,傻恁恁地盯着他看。
以胎死腹中为结果的逃亡并没有使她太过遗憾,更多的反倒是侥幸。她以为会与自己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此生不复相见,而现在她还能躺在他的身边,凝睇他安然的睡颜。
南启嘉拉过被子将殷昭严严实实捂住,只给他露出脑袋。
哈哈!真像她小时候和昭哥哥一起堆的雪人儿。
昭哥哥,好远的一个人啊。
二人同榻而眠,睡到午后才起。
殷昭这一觉睡得极沉稳,醒来时精神百倍。
他鲤鱼打挺般从床上坐起,环顾四下,惊觉她不在寝殿。
“高敬,穆子卿!”殷昭霎时清醒,唤人进来。
高敬没等殷昭开口就先同他解释:“陛下莫急,皇后娘娘瞧您昨夜劳累,没好扰您清梦,她现已在康乐公主殿中梳妆了。”
“哦,那就好。”此刻的殷昭,太容易患得患失。
南启嘉正坐在妆镜旁,由着宫婢们给她化妆簪发。
她困意尚存,困得直想倒在妆台上一睡不起。
殷昭推开门,便听得她一声惨叫,奔过去都准备发疯了,才知是宫婢们给她梳头时,她终于睡着,头狠狠往下一垂,发丝拉动着头皮,因此疼得惊呼。
他怒道:“你们来这宫里多少个年头了?服侍娘娘手脚不能轻一些吗?滚出去,换几个机灵点儿的来!”
陛下脾气素来不好,宫婢们早都习以为常,只南启嘉吓得醒了瞌睡。
她甩了甩脑袋,使自己清醒过来。
“你别老是发火骂人,怪我自己贪睡。难怪父亲不愿意把我嫁给你,你看我头上这些东西,压得我脖子都快折了!”
殷昭发现她连抱怨起来的模样都教人赏心悦目。
他忍不住伸手摁在南启嘉的眉峰上,用力擦拭。
她吃痛往后仰头:“你干什么?”
殷昭道:“父皇在时,常给兆静夫人描眉,如今你自己描好了……无妨,擦去便是,我重新替你画。”
他摁得更重,纳闷道:“怎么擦不散?”
“这是我自己长的,是阿娘给我的,你自然擦不掉!”南启嘉疼得甩开他的手,“又不是人人都要画眉的。殷昭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还梦着呢?”
画面温暖寻常,好似一对新婚夫妻。
新换来的一拨梳头宫婢来得不合时宜,打扰了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光,殷昭狠狠瞪了她们一眼。
“姣姣,你想不想出去玩儿?”殷昭笑道,“带你出宫,去个地方。”
南启嘉自是巴不得能出去逛逛,前几次出去都别样匆忙,根本没心思一睹雍都风采。
她频频点头,道:“去哪里?紫悦轩吗?”
“当然不是。”殷昭心里还记挂着她上次偷偷出宫,与殷暄在紫悦轩喝酒的事。
二人脱下宫装,换上了普通百姓的衣裳。
要出承元殿时,殷昭牵起了南启嘉的手,她下意识地想甩开,却被握得更紧。
宫门外就是熙武正街,早集已过,街上并不拥堵,加之秋高气爽,气候宜人,二人优哉游哉地逛着,十分惬意。
虞国人果真不喜甜食,这一路走下来,一个卖糖人和果子的摊铺都没有。
殷昭见她左顾右盼,便问:“你在找什么?”
“没有,”南启嘉道,“我上次就想说,这条街比郸城的香兰街还宽敞,街上也没看到类似玉容司的皇家楼院,倒是售卖杂货的百姓居多,而且男女各半,并不像肃国那般,多是男子主外,女子在家不敢出来露脸。”
殷昭眼尾上扬,道:“只要中原四国一统,不再无尽无休地打仗,天下人都可以像雍都百姓一般安居乐业,肃国也不例外。”
“天下一统?”南启嘉捕捉到他话中的深意,问道,“你不会还想四处征战吧?还是不要了,百姓太可怜了。”
“会有办法的,”殷昭道,“若不统一,各国长年累月摩擦不断,百姓日子更难过。”
南启嘉问他:“有没有不用打仗的办法?嗯……若是招降,不动干戈,你会善待其他三国的百姓吗?”
“那是自然。”殷昭毫无犹疑,“若是实现一统,天下万民皆是虞国子民,于我而言绝无差异。”
南启嘉还是不太放心,道:“其实四国不动干戈,和平相处,也不失为安邦良策。战火一起,死伤在所难免,总归是百姓遭殃。”
殷昭道:“和不了的,欲壑难填。哪怕签了一百年一千年的议和书,只要日子好过一点,再看见别国比自己弱小一些,都会动歪心思,或战或抢,无法避免的。”
跟在他二人身后的高敬和穆子卿察觉到这个话题不太适合谈情说爱,赶紧打岔:“陛下,您此番带娘娘出宫,是想去哪儿来着?”
熙武街的支路上有一家老字号首饰铺,这铺子地段不好,装潢老旧,主人家脾气也不怎么样,一年到头也开不了几次张,但它就是经久不衰,在熙武街上延续百年不倒。
殷昭示意南启嘉看这店的招牌:“这就是我以前给你说过的那位老师傅。”
他怕她记性不好,又道:“在郸城,我问你想不想做皇后,你说不想,皇后的冠子太沉了。”
这下南启嘉记起来了。
这定是那位心灵手巧的老师傅,能把繁琐的头冠做得轻薄又好看。
老人家见了殷昭一行四人,倒也不意外,不卑不亢地向他们见礼,道:“草民等陛下很久了。”
去年殷昭从郸城回到雍都之后,就亲自来访此店,要老师傅为他将来的皇后做几副轻巧的头面首饰。
做好后,他刻意没差人去取,想着等南启嘉来了雍都,亲自带她过来。后来又发生了易嫁t那档子荒唐事,自然也就耽搁了。
伙计们抬出来几个古拙的木盒子,打开了呈给南启嘉看。
殷昭取出一顶白玉冠,轻轻放在南启嘉头顶:“戴上试试。”
南启嘉还未戴稳,高敬和穆子卿便劈头盖脸一顿猛夸:“我们娘娘可谓是天人之姿啊!这冠戴咱们娘娘头上,那简直是天女下凡,惊鸿一瞥啊!中原四国,谁还能与咱们娘娘媲美?!”
南启嘉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殷昭又挑了另一顶纯金打造的凤冠:“再试试这个。”
那两人又道:“这还得了?咱们娘娘完全就是人间富贵牡丹花,金枝玉叶画中人啊!这天底下,除了娘娘这般雍容华贵之人,就没谁能配得上咱们陛下了!”
南启嘉摘下冠子,嘟囔道:“你们太假了。”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殷昭笑吟吟地对南启嘉说,“做皇后也没你想的那么辛苦。”
二人又手牵手出了首饰铺子,在熙武街上闲逛。
南启嘉问殷昭:“就这些逛来逛去也没意思,你们这儿有没有可以看舞或者听曲儿的地方啊?漂亮舞姬,有吗?”
殷昭偏了偏头,弹了下她的脑门心:“你在想什么?我从来不去那种地方!你以后也不要去了。”
连伺候他起居的都是内官,整个正宫内几乎没有婢女,宫外哪些地方有好看的舞姬,他自然不会知晓。
南启嘉摇头叹气:“唉,你真是无趣。”
殷昭不带她去看舞姬,在外头也不好玩,一行四人就回宫去了。
天色暗了下来,殷昭怕南启嘉看不清路,便背着她走。
直到她真实的重量压在殷昭背上,他才恍惚中认清现实,这不是梦。他真的,和她在一起了。
第46章
离帝后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南启嘉心中愈发惶恐不安。
宫人们兴高采烈地在檐下挂起了红绸和灯笼,一边干活儿,一边谈笑晏晏地议论着帝后的日常,全然不同于南启嘉与慕容悉成亲前南府死气沉沉的氛围。
她不禁感慨,原来正常的男婚女嫁,应该是这样的啊。
殷昭心疼南启嘉,不愿让她为后宫庶务烦忧,破格选拔了许多女官,代其处理宫中事务,如此一来,南启嘉闲得无事,更加焦心多思。
穆子卿怕她无聊,带她去了膳房,让她跟着御厨学做喜饼打发时间。
南启嘉差点烧掉半个厨房,才勉勉强强地做出一盘桂花糕。她不如御厨手巧,那盘糕点卖相极差,味道也不好。
“扔了也怪可惜。”她眼里灵光忽闪,“我去送给殷昭吧,我阿娘说过男人都不挑嘴的。”
穆子卿正在缸里舀水喝,闻言呛得咳嗽不止,他看向那盘粗陋的桃花糕,悄悄为陛下捏了把汗。
殷昭今日约了蒙纪和斯百年等人在书房议事。
南启嘉抱着她的点心盒子在殿外等了半个时辰,站得累了,兜起裙摆坐在门槛上接着等。
穆子卿不忍看她干等,便问:“臣替娘娘通传一声?或者臣私下去找高公公代为传报?”
“不用,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南启嘉抻出脖子往殿内瞅了瞅,道,“他们在里面说正事呢,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她拍拍自己身旁的那截门槛:“你也坐,看样子还有得等呢。”
穆子卿自是不敢与皇后娘娘同坐,再三推辞。
南启嘉做生气状,道:“你都说我是皇后娘娘了,皇后娘娘说的话你敢不听?我可是很记仇的哦。”
于是主仆二人就在偏殿书房的门槛上坐到了日落西山。
殿内在谈修渠的事,牵涉良多,整个下午都没理出个头绪。
高敬出来传晚膳,君臣几个用过之后还要接着讨论。
他无精打采地走过来,见到门槛上两个熟悉的背影,惊得脖子一缩,道:“娘、娘娘,你们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
穆子卿回过身去:“午后便到的。高公公,里面谈完了吗?”
“这……”高敬颇为难,“恐怕还有一阵子。”
南启嘉一下子失了眼里的欣喜。
她把小食盒递给高敬,叮嘱道:“你把这个给殷……陛下,做得有点干,你给他配水吃。”
高敬弓着身子连连赔笑:“对不住啊娘娘,今日真是不凑巧,这修渠的事说了一两年了,确是不能再耽搁。”
南启嘉道:“我知道的。”
他心有苍生,从来不单是属于某一个人。
“娘娘,臣斗胆……”高敬目光灼灼,“臣还没见过娘娘亲手做的吃食呢,臣可以看一看吗?”
南启嘉道:“当然啦,我做了两份,你和殷昭一人一份。”
穆子卿表情凝重,满脸都是担惊受怕。
不明就里的高敬欣喜若狂,摒弃一以贯之的沉稳作风,毛手毛脚地揭开了盖子,在看到盒中内容的一刹那,他脸上绽放的笑意顿时烟消云散。
“娘娘这……娘娘这真是……好手艺啊?”
“真的吗高公公?!”南启嘉笑得眉眼弯弯,“我还以为很糟糕呢,连你都说好,看来我做得还不错。你不是说陛下还有得忙?那你先吃几块垫巴垫巴。”
高敬面露菜色,比死了亲娘还难看:“这……不太好吧,陛下还没尝过呢。”
“没关系,有我在呢,他不敢把你怎么样。”南启嘉说完就塞了一块儿放进高敬嘴里。
高敬微笑着嚼了几口,试图尽快吞咽下去以减轻痛苦,奈何这碟子桂花糕实在太干了,嚼不动,吞不下,高敬两眼一翻,满脸通红,眼看就要噎死了。
“冒犯了,高公公!”穆子卿在半空中抡了几圈胳膊,对着高敬的背心一阵爆锤,可算是保住了他一条性命。
南启嘉瞠目结舌地目睹全程,待高敬缓和过来,她低声致歉:“对不起啊高公公,我没想到真的有这么糟糕。”
高敬都差点被她药死,这要给殷昭吃了,还不得给她扣上一个弑君的罪名?
南启嘉收捡了食盒,抱在怀中,闷闷不乐地走了。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下厨,做出来的东西却险些害人一条性命,她不禁自我怀疑,也许自己就是个十足的草包。
因心绪不佳,晚膳她没吃几口,丢了筷子正要下桌,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就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就吃饱啦?”殷昭坐定在她身旁,对随同而来的高敬说,“给朕添副碗筷来。”
他迅速扫视四周:“素素呢?”
南启嘉盛了一碗汤推给殷昭:“去正宫那边玩儿了。”
殷昭刚从正宫过来,并未撞见云素,倒是蒙责近日总在离正宫不远的正南门下当值,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眉目间现出一片担忧之色。
“女孩子大了,别总叫她往外头跑。”
南启嘉有些不乐意地乜了他一眼,道:“她是你养的孩子,又不是关在笼子里的鸟,凭什么不让人家出去玩儿?”
“好好好,先不说这个。”殷昭喝了一口汤,问穆子卿道,“娘娘做的点心呢?”
“啊?”穆子卿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殷昭瞥见食案最边上有个盒子,捞过来打开看,眸中精光闪现,拿了一块就要往嘴里放。
“陛下!!!”高敬和穆子卿失声惊叫。
然而已经晚了。
糕点入口,殷昭随之眉头紧皱。他用力地连嚼十几下,鼓起的腮帮子久消不下。
高敬递上茶水,被殷昭摆手拒了,他用尽全力把嘴里的东西吞咽下去,重获新生般猛喘了几口大气。
南启嘉:“……”
殷昭不怕死地又要去拿第二块。南启嘉给他夺了过来,道:“算了,你的心意我领了,没必要把命也搭进去。”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难堪。
好在今晚月色不错,两人吃过饭,就上屋顶看月亮去了。
殷昭试了试南启嘉指尖的温度,还好,是温热的。
南启嘉被他逗笑:“我又不是陶瓷做的,没那么娇弱。”
殷昭却道:“我好不容易才娶到的,当然要捧在手心里。”
南启嘉感到自己周身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二人坐得高望得远,都瞧见了正宫外有两个小小的影子前后相跟着在转圈圈,一看便是云素正缠着蒙责给她讲军中的故事,蒙责厌烦至极,又无处可逃。
南启嘉掩耳盗铃地扳过殷昭的头面对向自己:“我们不要管小孩子的事了,说点儿别的吧。”
她装腔作势地咳了几声,问道:“虞皇陛下,您是什么时候心里有了我的?”
殷昭的脸上忽就泛开微红的颜色,发现实t在躲不过,就反问她:“那你是什么时候心里有我的?”
果真,姜还是老的辣。
南启嘉一扭头:“让我想想,其实我也没有……”
殷昭不再追问,牢牢将她圈在怀里。
“我很早之前就喜欢你了。具体什么时候你不要再问,就是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他促狭地笑笑,食指轻按在南启嘉唇珠上,突如其来的亲昵使她来不及躲避。
“今天有些不一样,是不是抹口脂了?”
语毕,便低下头,用他的唇堵住南启嘉的唇。
这一瞬间的感觉无比奇妙。
南启嘉既觉羞愧难当,又打心底里不愿躲避,她吻技生疏,不一会儿便面红耳赤,轻喘连连。
殷昭的呼吸越来越乱,力道也愈发大了,南启嘉手肘抵在他胸膛上,猛地推开了他。
殷昭面色潮红,道:“对、对不起,我……”
他恨死了繁琐的婚仪流程,日日与她朝夕相对,他快要疯了。
南启嘉揉了揉发烫的脸颊,道:“没关系。”
正宫那两个小小的人影开始往承元殿的方向移动,约莫是蒙责受够了云素的聒噪,要把她追回寝殿。
“我们下去吧,”南启嘉道,“素素回来了。”
殷昭颔首:“好。”
二人虽未完婚,但高敬等有眼力见儿的内官,已陆续把殷昭日常起居所需物品搬了一部分到承元殿;穆子卿也在正宫添置了一些女儿家的东西。
如此待到二人大婚之后,便可同吃同住,形影不离,成就帝后佳话。
殷昭原本是想留在承元殿过夜的,但方才屋顶上那个吻实在太过霸道,南启嘉有些后怕,不敢留他在此夜宿。
殷昭走到门下,正好遇到蒙责送康乐公主回来。
两个孩子都没好脸色,一个恼羞成怒,一个生无可恋。
“穆子卿,带公主回去休息。”他又拍了下蒙责的肩膀,“你跟朕到正宫走一趟。”
可怜蒙责当值当得好好的,无故被康乐公主纠缠了老半天,好心给她送回来,还被人家长抓了个现行,一肚子委屈无处可诉,整张脸黑得不成样子。
云素看着殷昭和蒙责渐行渐远的背影,感叹道:“小蒙将军真是这雍都城里,除了舅舅以外,最好看的男子了。”
“哦,对了,姑姑,云华台的青颜让我把这个给你。”她从腰带里掏出一卷信纸。
南启嘉看过,神色凝重。
“素素,这上面写的,你看过没?”
云素摇头道:“没有的,舅舅教过我,不能偷看人家的东西。”
南启嘉道:“乖,明天让慕公公带你去青萝殿看看太后娘娘,好不好?”
第47章
因有太后和慕容夫人暗中相助,南启嘉很容易就混出了宫。
到了约定的地方,故人早在此等候多时。
南启嘉一直以为纸条上说的故人是李严,她不料,会是慕容悉。这个曾经对她深恶痛绝的男人,竟不远千里来到雍都见她了。
慕容悉还如同从前一般姿容绝伦,并不似话本子里所说的那样,饱受虞皇夺妻之恨的折磨,萎靡过活,日渐消瘦。
仿佛他们二人从未有过交集,如此甚好,那段姻缘于他二人而言,都是负累。
好巧不巧,慕容悉约南启嘉见面的地方,正是紫悦轩。
他为南启嘉添了热茶,对她说起郸城旧人的近况。
“南家一切都好。你兄长原本要与我同来,只是因一桩荒唐事缠住了脚……唉,就告诉你吧,咱俩成亲那段时日,他不是随李严去边关了吗?”
南启嘉道:“这我记得,去了有小半年那么久呢。”
慕容悉道:“这小半年里发生了不少事。你也知虞肃黎三国接壤,他在那边结识了黎国戍边大将俞秋朝的女儿,然后……反正,你离开后,我们回到郸城,就有个姑娘挺个大肚子来找他。”
“什么?”南启嘉惊掉了手里的茶杯,“我哥哥他……有孩子了?”
慕容悉道:“是个女孩儿。郭顺在皇都散布谣言,说那姑娘肚子里怀的指不定是谁家的种,你哥哥却对那姑娘深信不疑,立时就与她成了亲。待孩子出生,你爹只看了一眼,便笃定,那一定是南家的孩子。说是与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南尚抱着那女孩儿,就想到他那苦命的女儿。即便当着慕容悉的面,也止不住老泪纵横。
南启嘉自然欣喜若狂,急忙追问:“当真?她长得可爱吗?嫂嫂好吗?起名儿了没?”
慕容悉笑说:“还没有起名字。你哥哥说,等你给她起呢。他们都好,都很想你。你哥哥给你写过很多家书,还没送出郸城,便被太后和郭顺截了去,意图给南家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但他们又不敢真把南家逼上绝路,还好有李将军领兵在外,双方就这么僵持着,倒也勉强能维持太平。”
南启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就连他们的消息,也只能从别人口中听说。
她想家,想亲人,想枫团。
“你回去同我哥哥说,叫她念儿吧。南念。”
慕容悉应道:“好。”
南启嘉离家太远,想知道的很多。
慕容悉不厌其烦,细细说给她听。
“秋娘和符贞都很好,你那首饰铺子也还在,她们筹谋着到了年底再开家分号。
“你哥哥出钱帮你建了学堂,常信井的孩子都可以免费读书,不仅如此,连孩子们中午和晚上的餐食他也包了,就是不知道他那点儿俸禄养不养得起这么多人。
“幸月嘛……你走的那个月,她过了十八岁生辰,我想着她也到了婚配的年纪,应该由南家做主寻找个好人家了,可她非是不肯,也不知她心里想着谁……
“唉,你说,会不会是左芦啊?幸月那死丫头那么机敏,怎么会看上那呆小子?!
“还有你养的那只貂儿,真是顽劣至极。我书房里好些贵重物件都给它蹭坏了,幸月自己总是收拾它,偏偏不许我打骂。
“有一回我就训斥了它几句,那小畜生也听不懂人话,幸月就跟发了狂似的,给我好一顿臭骂。你那丫头,怎么这么泼悍?”
南启嘉想,慕容悉也会记得幸月的生辰吗?也会极尽包容枫团胡闹吗?她的一切,都被他放在心上;她所在乎的人和事,他都竭力善待。为何会这样?
他们从未有过夫妻之实,甚至在过往的日子里相看两厌,她曾以为慕容悉因她与殷昭的流言恨她入骨,可如今这般,倒教人看不懂了。
南启嘉道:“献王殿下,对不起。”
慕容悉眼里透出半缕哀凉。
他明白南启嘉的意思。他曾是她名义上的夫君,但她从未倾心于他。
“启嘉,过去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黄昏将至,南启嘉才想起自己已经出来很久了。
“你这次来是……”
殷昭太过介怀她和慕容悉的关系,若是知道他只身前来,绝不会轻易放过。
慕容悉道:“不怕,我现在是肃国遣来的使臣,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殷昭不会对我无礼。”
虞皇大婚,各国遣使来贺,近日来陆续到达雍都。太后此次令慕容悉使虞,让他奉上贺礼,恭祝他的侧妃成了别人的妻子,明就是为了要羞辱他。
南启嘉道:“你还是同以前一样,心里的事,从来不与我明说。”
窗外晚霞绚丽,慕容悉抬头望了望天,又看了眼南启嘉。“我犹豫了许久,还是想来见你。"
“慕容悉,你真傻,你明知道我从来都不喜欢你。”
这一刻南启嘉觉得自己对不起所有人。
她明知李严和慕容悉对她有情,可从始至终,她只爱过殷昭一人,甚至在殷昭看到的那部分里,都是被她辜负甚多。
“你从来都不喜欢我。”慕容悉悠悠地重复她的话,“我知道的。”
天色渐晚,殷昭就快要批完折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多待了。
慕容悉送南启嘉到了正南门,那里有人来接她。
很是不巧,今晚殷昭提前处理完了堆积如山的政务,便去了承元殿看她。
人不在殿中,他顿时六神无主,强迫自己耐着性子等,或许她和上次一样带云素出去玩耍了。
可等来的是云素和穆子卿从青萝殿回来后的那一句“我姑姑呢?”
殷昭受够了沉溺在害怕再次失去她的担惊受怕之中,暴怒之下,飞奔向宫门。
等到了正南门外,南启嘉还没进去,他也还能依稀看见慕容悉渐渐远去的背影。
这一刹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就在前几天,他还掏心掏肺地对她倾诉衷肠,他还t可怜兮兮地央求与她重新开始。她都怎么想他?
太可笑了。
殷昭失了理智,都没有心思去收拾慕容悉,直接在宫门之下,当着禁军和路过行人的面,一把将南启嘉扛在肩头上,大步朝正宫走去。
他把她扔在榻上,欺身压住,捏着她的下颌,厉声逼问道:“你为何会跟慕容悉在一起?你们旧情复燃了是不是?上次是李严,这次是慕容悉,南启嘉,你把我当什么?!”
南启嘉没见过殷昭这副双目通红面沉若霜的模样,顾不得背脊撞上床板的疼痛,颤抖着对他说:“我没有……我也不知道是他……”
越害怕越说不清楚,南启嘉索性不解释了,反问道:“殷昭,你疯了?”
“我是疯了。”他笑得渗人,“自我爱上你那一日起我就疯了。南启嘉,你把我当什么?我一颗真心奉给你,你把我当什么?过去的事情我不在乎,但现在你是我的,就只能忠于我一人!”
直到此刻,南启嘉都还不明白她将要面临的是什么,用力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殷昭脱下外袍,又腾出一只手扯掉他的中衣,当初被南启嘉捅过后留下的伤口跃然眼前。
他捉住她的手,抚上这块陈旧的疤痕:“救夫君?南启嘉,看清楚,谁是你的夫君?”
真实的触感和温热的体温惹得南启嘉浑身轻颤不止,她吃痛拧了拧手腕,嗔道:“疼,你先放开我,你太沉了,先起来再说好不好?”
“放开你?放你去哪里?”殷昭心一横,将唇覆了上去。
他力道极大,恨不得将她整个人吃干抹尽,南启嘉竭力挣扎,终因体型和力量的悬殊束手无策。
他托起她不堪一握的腰肢,与他紧密相贴。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要得到她。
不过须臾,二人的衣裳一件接着一件从床上掉落到地板上。
南启嘉第一次被人这样欺负,怕得一直哭,泪水浸在她头发上,湿漉漉的很不舒服,比之更可怕的,是撕裂般的疼痛。
正殿外当值的小太监闻声要往殿内冲,被年岁稍大的另一名内官一把拽了回来。
小太监不解道:“里面怎么了?叫得那么惨,陛下是在杀娘娘吗?”
“唉……你这……”内官满脸红白交错,支支吾吾道,“当好你的差,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过了一阵儿,小太监又道:“公公,我还是不放心,这么久了,娘娘怎么还在哭?陛下在打娘娘吗?”
这内官不再多作解释,拖着这小太监走远了。
哪怕南启嘉在床上哭得脱了力,殷昭也没有放过她,这一夜二人都没睡。
他紧紧搂住她,既心疼又悔恨。他轻咬她的耳珠,在她耳畔呢喃:“姣姣,对不起,对不起。”
他撑起身为她盖被子,再次看见了被褥上的点点红迹,不由自主地向上扯了扯唇角。
“我……我讨厌你……”南启嘉哽咽不断,“慕容悉从来没这样……欺负过我,我讨厌你……”
殷昭忍不住笑了,温声哄道:“好好好,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我好喜欢你,怎么办?”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直至又将唇贴了上去。
“姣姣乖,不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在她的抽泣声中再次忙碌起来。十指紧扣,月色如水。
第48章
云素只知道昨夜姑姑和舅舅打了一架,因为南启嘉天亮后才一瘸一拐地被正宫的小太监搀扶回来。
而且里衣碎成了好几块,脖子上红痕遍布,身上全是淤青。
云素愤愤不平:“舅舅真是太可恶了!你到底是个女人,他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
南启嘉听着,默默低下头,脸颊红透,不敢作声。
殷昭下朝回到殿中,发现南启嘉已经不在,昨夜的一地狼藉已被宫人收拾干净,被褥也换了床新的。
他立即前往承元殿寻她,却吃了闭门羹。
当值的小太监说:“娘娘不大舒服,不想见外人,尤其是……陛下您……”说完就给殷昭跪了。
殷昭自知理亏,不敢硬闯,叮嘱了穆子卿要好生照顾南启嘉,便依依不舍地离开。
虞宫虽大,昨夜的事,还是不出半日就传遍了整个宫闱。
因为殷昭脖子上有两道抓痕,脸上还有一个清晰的牙印,他甚至不做遮掩,就顶着这样一颗脑袋去上早朝,还刻意下到朝臣中间溜达了一圈,引得蒙纪白眼乱飞。
所以即使南启嘉一个字也没同旁人说过,明眼人也都能瞧出来她和殷昭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素给南启嘉敷上活血化瘀的药膏,探问道:“姑姑,你打算再躲我舅舅几天啊?你不愿意见他,他就巴巴地在外头等,你们马上就要大婚了,总不能躲他一辈子吧?”
南启嘉懊恼地说气话:“我不要和他成亲,我要回家,我要回去找我哥哥!”
原来两口子睡在一起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她宁可孤独终老。
“哎,公主,您先出去玩会儿,臣来劝娘娘。”穆子卿支开云素。
“娘娘,臣不是偏心陛下,臣是心疼您。哪个女人不经历这一步呢?娘娘和陛下都还年轻,以后日子还长着,这是不可避免的。”
“你不知道他……”南启嘉眼泪盈眶转,终是羞于提及,只道,“我不想再见到他。”
她不想见的那个人,此刻已在承元殿外静静地等她两个时辰了。
南启嘉不点头,谁都不敢放殷昭进来,好在他最近心情大好,不管她如何撒气,都没有迁怒于他人。
今年气候着实怪异,这是入秋以来第二次,天色蓦然暗了好几个度,一场暴雨不期而至。
穆子卿劝不动南启嘉,在腋下夹了两把伞,跑出去递给高敬,劝殷昭道:“陛下,您快进去躲躲,淋坏了可不好。”
高敬接过伞,替殷昭撑起,雨太大,他自己已经全身湿透,殷昭身上也被淋湿了大半。
殷昭却问穆子卿:“姣姣她……同意朕进去了吗?”
见得穆子卿闷头不语,他登时就了然了,道:“那朕还在此处等她。”
雨愈下愈大。南启嘉时不时就看向殿门外。
她想起殷昭近几个月就病了两次,每回都莫名其妙的,一觉醒来后便高烧不退。今日这雨下得又急又大,以殷昭那娇弱的体质,怕是熬不下去。
昨夜的画面又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又想,他哪里娇弱了?合该让他被雨淋着,省得他精力旺盛了就可劲儿欺负人。
隔着雨帘,若隐若现,殷昭终于看到了那个让他苦等许久的人。
南启嘉撑着伞,缓缓向他走去。雨滴斜打在胳膊上,浸透了她的衣袖。
待到了他面前,南启嘉眼皮子都没敢抬一下。从前她同殷昭吵架也好,怨怼也好,都没有此时此刻这般尴尬。
殷昭盯着她,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愣了半天,只喊了一声:“姣姣。”
她不应他,目光还在刻意闪躲,脸蓦地就红了。
“雨好大,”她缓缓开口道,“进去躲一会儿吧。”
“好、好。”他似得了什么天大的恩赏,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朝殿中走去。
雨停之后,殷昭回到了正殿,会见肃国派来的使臣。
如他所料,矗立在殿中的人,正是献王慕容悉。
他身着正装,礼数周到,看向殷昭的神情不卑不亢,万分从容。他命侍从抬进来肃国送上的丰厚贺礼,给足了虞国颜面。
因为弄明白了南启嘉与慕容悉的关系,殷昭并没有再过多为难于他,毕竟在这场博弈中,他是不折不扣的赢家。
殷昭与慕容悉商议道:“朕知道肃太后为何让你使虞。这样,你帮朕一个忙,前尘往事既往不咎,朕不仅让你活着回去,还让你带回三十万金银,如此,那妖妇非但不能借朕之手除去你,还必须得重重赏你。”
慕容悉自哂地笑问:“不知我还能拿什么同虞皇陛下交换。”
南启嘉已经成为殷昭的皇后,他早就一无所有。
“朕的皇后在肃国有个小婢女,她两岁时就被南恕捡回去,是陪着我妻一同长大的。朕就向你要她吧。若是她已嫁为人妇,朕便向你讨要了他们夫妻二人,还会在雍都给她夫婿置个闲职,只要她能时常入宫陪伴我妻。”
他一口一个“我妻”,喊得无比熟稔。现在只要南启嘉高兴,一切都好说。
“恐怕不行。”慕容悉道,“实不相瞒,昨日我见过启嘉了……”
殷昭淡然道:“朕知道。”
慕容悉并不意外,继续说:“她问起我郸城的家人,我只说了一部分t,另有一事,不得不瞒她……幸月,两月前就离开献王府了,还抱走了启嘉的白貂,我派人出去找寻,见过的人都说她往雍都的方向去了,而后就音信全无,我怕她是遭遇了不测,不敢对启嘉说。”
这话说完,二人都沉默了。
高敬上前道:“陛下莫急,臣这就去找蒙将军,让他帮忙找找。”
殷昭轻点头:“务必找到,暂时不要告诉皇后娘娘。”
“是。”高敬躬身作礼,退出殿外。
慕容悉沉思少顷,道:“就只要一个幸月,恐怕还不值这三十万金吧?”
“其实还有一件更棘手的事。”殷昭直言道,“你妹妹,慕容长定,朕发誓,朕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你这次回去,能不能……把她也带走?”
慕容悉怔了一怔,认真思索片刻,毫不敷衍地说:“难。我这个妹妹,虽从小娴静文弱,真正下定决心的事却极难改变。她心悦你多年,即便当初你势单力薄,太后极力反对,她对你的心意也从不曾撼动分毫。如今她翻山越岭嫁来雍都,要我把她带回去,这恐怕……”
他知殷昭并非慕容长定的命定之人,亦想救自己这位心地良善的妹妹脱离苦海,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虞皇陛下还是替我兄妹二人约见一番吧,来都来了,总得劝劝。”
“多谢。”殷昭问道,“你还有什么要同朕说的吗?”
慕容悉道:“之前易嫁一事,启嘉并不明白其中缘由,我当时有私心,没有让她知道。后来她为了救我捅你一刀,也只因我是肃军主帅,她对我……”慕容悉艰难地说,“全无情义。”
既然他与南启嘉无缘,便解开殷昭对她的误会罢,也不负她相救一场。
“那段时间她挺难的。她嫁给我那日,眼眶肿得吓人,不知哭过多少个日夜。她开铺子卖首饰,帮常信井的孩子入学堂,费尽心思把自己填满,就是为了将你忘掉。
“好不容易她又会笑了,却亲眼见着长定上了你派来郸城迎亲的马车,还穿了一件玄色的嫁衣,又听人说你拿十座城池和三十万金做了聘礼,回去之后就大病一场,连烧了好几天,险些要了她的命……也不知道她如何挨过来的。”
殷昭闭了闭眼,喉头紧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朔宁,你与我私下相见那夜,是我出言卑鄙了。我与南启嘉,从来都是分院而居,从无夫妻之实。”慕容悉说,“殷昭,我只求你余生好好待她。”
殷昭道:“朕知道。”
因是雨后初晴,天空很蓝亦很纯净。
站在承元殿外,殷昭心中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酸涩。
一扇门可以阻挡很多,有时却什么都不能阻隔。
宫门从内向外缓缓推开,开门的小太监惊了一跳:“陛、陛下,您何时来的?”
殷昭恁了半晌,问道:“娘娘在么?”
小太监道:“在呢,正准备和公主殿下一道用晚膳。陛下,您不进去吗?”
殷昭道:“你去忙吧。”
踏进这道门,依然芳菲漫天。当初建这座宫殿,就是为了在里面栽满各季盛开的鲜花,如此,一年四季,她都能在花丛中嬉戏玩耍。
可是,她在这里,真的开心吗?
云素急匆匆地扒了半碗饭就往外跑,临出门前与刚进来的殷昭撞了个正着。
“你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殷昭脸色发沉,刨根问底。
云素苦不堪言,一个劲儿地朝姑姑挤眉弄眼,逼得南启嘉不得不放了筷子,走到殷昭身旁。
“素素最近长胖了,我让她饭后都出去转一转,消消食。”
殷昭冷厉的眉目瞬间柔和下来,细语低声地同她讲道理:“你太惯着她了。你看看,她现在皮得不成样子。以后咱们有了孩子,可不能……”
他神色忽变,不再往下说了。
一片红晕从南启嘉的脸颊蔓延到耳畔,她从殷昭肩旁走过,被他捉住了袖衫:“姣姣,你去哪里?”
南启嘉取了灯笼,道:“我也长胖了,出去走走。”
“胖了?”殷昭上前搂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有吗?”
第49章
殿内气氛忽地有些暧昧。
南启嘉挣开殷昭的桎梏,跑到殿外,声音发颤:“你、你别过来!”
殷昭笑意分明地盯着她,软语哄道:“好好好,我不碰你,外头黑,当心脚下。”
他朝她走去,她旋即迅速躲开,始终与他保持一丈远的距离。
殷昭知南启嘉因前几日的事对他心有余悸,不敢逼得太紧,便退出殿外,道:“你早些休息,我还有别的事,这就走了。”
再过两日就是他们的婚期,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从承元殿出来,殷昭不得不去一趟云华台。
因为慕容长定病了,病得很重。
她听说了殷昭和南启嘉那晚发生的事,加之白天慕容悉来此劝过她随自己回郸城去,急火攻心,突然就病倒了。
虞宫本就简朴,云华台里更是了无生机,连一朵鲜活的花都寻不到。相比起承元殿一年四季花香四溢,此处可称得上荒芜至极。
慕容长定在庭中弹瑟,除了脸色枯黄,看上去并无太多变化。
见殷昭来了,她拢裙起身,想要招呼他坐,一开口却咳嗽不止。
殷昭随意寻了个石凳坐下,忸怩了一阵子,实在不知如何开口,便瞪了高敬一眼。
“听闻慕容夫人身体不适,陛下特地前来探望,夫人宫里缺什么短什么,尽可与臣说,若是夫人在宫中憋得慌闷,想回郸城省亲什么的,臣也会尽心为慕容夫人安排。”说着如此冠冕堂皇的逐客令,高敬脸都快笑僵了。
慕容长定何等聪慧,下午慕容悉才来过,说了那一大堆话。故而这主仆两个一踏进这道门,她就明白其来意了。
她道:“妾不觉得闷。妾既嫁给陛下,断然没有再独自回去的道理。妾知陛下自始至终都只倾心于南姑娘,陛下放心,妾绝不会叨扰,只求陛下莫要赶妾走,妾实在是……无颜回郸城。”
她说起不会叨扰,殷昭霎时有些气闷,诘问道:“既如此,那永安公主为何三番两次挑唆我妻离宫?”
“陛下……”慕容长定神色僵硬,脸颊有些微发烫。
“第一次,我妻初来虞宫,走夜路摔了一跤,被你接来云华台,你给了她盘缠和熙武街的线路图,怂恿她趁机逃走;”殷昭道,“第二次,你暗中安排妥当,让她和康乐顺利出宫,当时她对朕成见颇深,原本也是想逃走的,不料偶遇阿暄,歪打正着没有走成。”
她做的那些事,殷昭并非不知,只是念及她痴心错付,又未动过害人的心思,劝说自己忍下了。
“前几日我妻在紫悦轩与慕容悉约见,也是你暗中牵线的吧。但是自前两次后,朕对云华台加强了布控,你一个人传不出消息,所以母后也插手了这件事,对吧?”
就这么被殷昭扯下了遮羞布,慕容长定唇角微微抽搐:“陛下既已知晓,妾无话可说。但妾也熟读过虞国律法,妾之举动并未触犯国法宫规,陛下不能以此为由将妾废弃。”
她知事实并非如此,当初殷昭废她皇后之位,也毫无章法可循,只因不喜欢而已。
可有了南启嘉的殷昭,重新找回了一丝对待世间万物的善意。
因为这桩婚事,虞肃交战数月,肃国那边已经是颜面尽失,若再强行把慕容长定遣送回去,岂非是把肃国的脸面摁在地上反复践踏,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些。
殷昭思前想后,勉强整理好措辞,道:“朕与你相交甚浅,对你也不够了解。但朕认为你是个好人,但凡你想,天下有的是好儿郎对你趋之若鹜。你还年轻,别想不开把自己困在这里。其实虞宫里面很无趣的,朕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他自诩从来都不是纯善之辈,尤其在男女感情上,只要认准了谁,半点多的也给不了旁人。
然而他终是低估了慕容长定对他的执念。
“陛下好不好,无外乎是看妾心中作何想。”
慕容长定拖着病体朝殷昭跪下,行叩首大礼:“妾既为君妇,其心不悔。求陛下准妾带发修行,常伴青灯,为陛下祈福。求陛下莫要将妾逐出雍都!”
“你真是……”殷昭头一回发现比他还轴的人,被噎得说不出话,连连瞟向高敬。高敬也不知如此局面该如何应对,总不能真把她送去庵子里面当尼姑。
主仆二人扭扭捏捏地来,又灰心丧气地走。
高敬不禁在心底暗暗感慨,自家陛下遇到这位慕t容夫人,可真是棋逢对手啊!
殷昭没有匀太多心思给慕容长定,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殷昭和南启嘉,终于成婚了。
大婚当日,红锦绒毯从宫门外一路铺到正殿前,极目眺去,难见其尽头。
红毯两侧百官家眷夹道,挎着花篮,向天空中挥洒朱红的纸花。
枝头檐下,红绸灯笼高高挂起,比殷昭上次迎娶慕容长定时候更为绚丽。
新娘穿一身绣有金线凤纹的玄衣锦袍,头戴纯金流苏凤冠,由大监高敬亲自搀扶,一步步朝矗立在正殿高台之上的陛下走去。
殷昭毫不掩饰眸中傲色,下巴微微扬起,一派春风得意。
他下台亲迎新后,握住南启嘉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南启嘉抬头,正对上他那双炽热的眼眸。
太后站在殷昭身后,看一对新人牵手缓行,满脸青白交错,全然不似办喜事的样子。
慕容长定立在台下,眸子里满含郁色。
众人齐齐跪地,山呼万岁,恭贺帝后新婚之喜。
荆王殷暄抚着重伤未愈的屁股,僵直地朝新人磕了头,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吓坏了跪在他身边的宁国侯。
康乐公主拼命扯着蒙责的袖子,张大了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
蒙纪剜了两个小朋友一眼,但成效甚微,云素仍激动得手足无措,整场婚礼,除了新郎本人,就数她最高兴。
这场自虞国建国以来最盛大的仪式持续到亥时才结束。
国君接受完臣民敬酒道贺,再回到正宫,新娘已累得靠在床边睡着了。
殿内红烛摇曳,新娘安睡的容颜在暖黄的烛光下恍如隔世。
殷昭摘下南启嘉头上的凤冠,动作极尽轻柔,不料还是把她吵醒。
“累坏了吧?”殷昭又卸去她的发簪,一袭长发倏然垂落,散发出槐花头油的清香。
南启嘉揉了揉眼,迷迷糊糊地说:“嗯,困了,要睡觉。”说完就往床上爬。
殷昭握住她的双肩,目光温柔似水:“等会儿再睡,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串泛旧的小金铃,放在南启嘉的枕头下:“你丢了它三次,以后不许再丢,更不许给别人。”
南启嘉强打起精神回想一番,猜到定是殷昭从慕容长定手中夺回来的,登时感到一阵好笑。
“一个大男人,还去抢女孩子的东西,你真是……”
殷昭严肃地看着她,道:“不许给别人。”
南启嘉困极了,不想再说错了话引得殷昭同她争执,乖乖闭了嘴,不住地点头。
她脱下喜袍,弯曲着双膝坐上床榻,对殷昭说:“我要睡了,你快出去吧。”
“出去?”殷昭被她气笑,爬上床去,抬手捉住她的脚踝,逼近问道,“哪有新婚之夜让新郎出去睡的道理?”
南启嘉察觉到危险,主动妥协:“那我出去睡。”却已经晚了,殷昭不松手,她被牢牢禁锢在床上。
殷昭脱了外衣,直接将她推倒。
南启嘉周身颤栗,无力地央求道:“你别……我害怕……”
殷昭在她耳边低声说:“那我轻一点。”
“不行……”南启嘉还欲讨价还价,却被堵上了嘴。
这次他温柔了许多,耐心地引导她,尝试教她摒弃这种羞耻心。
红色的窗幔倏地放下,枕头下的金铃开始有节奏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南启嘉喉间不断发出破碎的呜咽声,眼角淌泪。
殷昭吻住她脖颈上与自己朱砂痣所在之处相同的位置,低语道:“叫昭哥哥,昭哥哥给你朱砂痣。”
南启嘉咬唇不语,铃声便愈发响亮。
殷昭又道:“叫昭哥哥……”
她终于承受不住,从干涩的喉咙挤出断断续续的几声“昭哥哥”。
殷昭眯起眼睛,吻去她脸上的泪,又重复道:“昭哥哥给你朱砂痣……”
红烛亮了通宵,此起彼伏的铃音直到三更天才停下。
殷昭怀抱着实实在在的人,生怕自己是在梦中。南启嘉睡着了都还在抽噎,嘤咛一声,无意识地往殷昭怀里钻得更深了些。
殷昭睡不着,用大拇指蹭了蹭南启嘉的眉峰,又用手背抚了抚她的脸颊,最后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很深的吻。
他扫了眼依旧明亮的红烛,心满意足地睡去。
待到天明,南启嘉醒来,看见殷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她腼腆地背过身去,拉上被子蒙住头,道:“你出去,我要穿衣服了。”
殷昭“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身上还有哪里我没见过,要不要我帮你穿啊?”
“你烦不烦?”南启嘉在被子里头闷声闷气地骂,“以前不知道你是这种人。都怪你。”
殷昭笑道:“怪我怪我。怪你昭哥哥。”
南启嘉蓦地起身,抱着被子挡住胸前,白皙的脸蛋早已红透。
她抄起枕头掷向殷昭:“都叫你别说了!”
殷昭还想再逗逗她,高敬却在外头敲起了门。
“陛下,娘娘,该去青萝殿给太后请安了。”
第50章
在婚俗方面,宫里和民间差别不大,新婚夫妻成亲第二天,都要早起拜见公婆。
纵然殷昭不太想南启嘉和太后见面,但为了讨个好彩头,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新媳妇去了青萝殿。
太后已早早地坐在主殿内等着了,身旁还站着因陛下大婚大赦天下而解除禁足的小荆王。
殷暄连挨了两顿狠揍,一见新婚夫妻便如临大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母后叫、叫我来的,你们自问你们的安,莫、莫要理会我。”
太后斜睨他一眼:“没出息的东西,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坐下!”
“我……”殷暄对上皇兄的眼睛,怂得不能更怂,直往母后身后躲,“我不敢!”
殷昭多余搭理他,直接走流程。
他奉上热茶,太后喟然叹气,却还是接过去喝了一小口。
待到南启嘉奉茶时,她双手举起茶杯,在半空中悬了良久,太后仍迟迟未动,毫无接纳的意思。
殷暄见殷昭神色已变,赶紧戳了戳太后的肩头,低声道:“母后,别惹皇兄生气了,你还要不要我的屁股了。”
太后这才极不情愿地接了南启嘉的茶,象征性地用唇轻沾了沾。
这个仪式终于磕磕绊绊地走完,高敬和穆子卿扶起跪在地上的新人,长舒了一口气。
殷昭牵着南启嘉的手要走,却被杏箬拦住。他眉头一皱,道:“还有事?”
杏箬婉言相劝:“自古新妇进门,婆母都会叮嘱几句家规家训,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陛下莫要多虑,有时偏爱太甚,反倒引得皇后娘娘遭前朝众臣诟病,那可就不好了。”
殷昭牵着南启嘉的那只手紧了一紧,冷声道:“谁敢?”
“没事,就听一听,”南启嘉道,“不好听我就不过耳,你先去忙前朝的事。”
殷昭横扫了一眼殿内众人,携南启嘉入座,道:“我陪着你。”
青萝殿的内官抬上一个大箱子,打开来,里面全是装订成册的账簿和记事录。
太后自始不喜南启嘉,与她说话时连个关子都不肯卖。
“你既已嫁给我儿,成了虞国的皇后,就理应行中宫之责,管理后宫事务。过去阿昭久未娶妻,好不容易娶了个知事明理的正宫娘娘,还被你横插一脚……”
“请太后注意言辞!”殷昭出言打断,“是朕非她不娶,若是太后再口无遮拦,诋毁我妻,这青萝殿您也不必住了!”
太后正要开口训斥,殷暄便代母求饶:“皇兄莫气皇兄莫气,母后是大喜过望昏了头了。皇嫂对不住啊,我娘是这样的,嘿嘿嘿……”
“暄儿你别多嘴,让娘把话说完。”太后正襟危坐,对南启嘉道,“在你之前,宫中庶务一直由孤代为打理,如今孤老了,力不从心,也管不了后宫里这许多杂事,从今以后,都交还于你了。”
杏箬紧跟话茬,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一介绍给帝后二人听:“这是后宫近十年来的账簿,当时做的总账,唯恐里面有遗漏的细碎名目,还得劳烦娘娘查找一下,若是平不了账,那可就麻烦了。
“这一摞是有官阶的内官和宫婢名录,不过这些年陆陆续续擢升了不少,每年又有人出宫还乡,要劳烦娘娘重新普查,再整理造册。
“这是近三年来的采购记录册,其中好些东西折损报旧了,娘娘也瞧见了,咱们这宫里色暗陈旧,借着帝后之喜,也该采购置办一批新货……”
南启嘉一个头两个大,忙道:“姑姑,您能不能说慢些,我记不大住。”
殷昭极不耐烦地嗤了t一声,握住南启嘉的手,对太后说:“依照杏箬所言,母后处理宫务虽常有错漏,但后宫还在照常运转,何以到了我妻这里,便要做得十全十美?母后似乎是有所误解。朕娶她,不是为了要把她关在承元殿处理后宫里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后宫之事,还是继续由母后代劳吧。”
“荒唐!”太后拍桌大怒,“她是虞宫的皇后,不管后宫,难不成还要管前朝?!”
“娘啊……”殷暄不知太后到底为何这般看南启嘉不顺眼,心揪作一团,快要窒息了,“娘,这些话能不能等我走了再说?儿还没活够呢!”
“管前朝?”殷昭看向南启嘉,眼眸微亮,“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神色皆变。
太后眸色倏紧,起身指向殷昭:“你、你说什么?!”
殷昭淡淡地道:“今年中原气候异常,自入夏以来,南方洪涝不断,大量灾民涌入雍都,朝廷虽建了临时居住点,但他们长久的生计来源,子女读书入学,都是难题,朕打算让皇后代朕操持此事。我妻生于将门,自幼长在军营里,闲时也扶贫济弱,既懂得如何立威,又心存仁义,不比朝中男儿差,得妻若此,朕为何要将她困囿于深宫?”
南启嘉目光凝滞,呆呆地张开了嘴。
“疯了,疯了,陛下疯了!”太后气得语无伦次。
“哈哈哈哈哈,皇兄的想法真是,哈哈哈哈哈。”殷暄不想再继续这个恼火的话题,没话找话道,“话说,皇嫂脖子上的红痕是怎么回事啊?起疹子了吗?”
南启嘉:“……”
气氛又陷入死寂。
最终母子两个谁也没能说服谁,不欢而散。
殷昭逮住高敬一顿出气:“谁叫你让我们来给她问安的?你不知道她什么性子?以后不准再让皇后娘娘去青萝殿,就算前朝弹劾也不许去,听见没有?”
“是是是,陛下,都是臣的错。”高敬一脸苦相。
南启嘉笑说:“你别难为他了。不过你刚才在青萝殿说的赈灾一事,是为了替我解围,还是真有此意?”
“当然是真的。”殷昭道,“明天我让蒙纪护送你出宫,先了解一下那些灾民现在的情况,回来咱们再商议对策。”
南启嘉道:“就今天吧。今天行不行?也不用劳烦蒙将军,你若不放心,就让小蒙将军随我去。”
她既开口,殷昭断不会不应。
云素和蒙责,还有穆子卿,都换了普通百姓的衣物,随南启嘉一同去了灾民临时聚居点。
这是在熙武街外临时搭建的一条长街。因殷昭治灾及时,最大程度地保障了百姓的生计,故此处还算是安宁祥和,全无常信井中的滔天怨声,除了民居简陋些,倒看不出是专为安置难民所建。
云素自小没出过雍都,不知其余三国百姓都过的什么日子,到了此处,只觉已身置人间炼狱,两个眼睛都哭肿了。
蒙责嫌她烦,掏出一块手帕:“别嚎了,擦擦吧,鼻涕快流进嘴里了,真恶心!”
南启嘉道:“小蒙将军,你这样说话可不招女孩子喜欢哦。”
蒙责横眉一挑:“谁要她喜欢?!谁敢喜欢?!”
南启嘉心想也对,蒙纪同胞的兄弟正该是这个样子的,就是不知他会不会跟他哥哥一样,二十七岁了都没个姑娘喜欢,活脱脱熬成了雍都第一老光棍。
“娘……夫人,问清楚了,”穆子卿小跑跟上,道,“朝廷每月按一个人头四百文钱发给各户,这两月大家都按时收到了,不存在贪腐的情况。最近开始修渠,征集了大量劳工,每人每日发给二十文钱,还管两顿饭,并且陛下有口谕,优先接纳灾民务工。总的来说,短时间内他们的生计不成问题,受灾的州府也在加速灾后重建,届时大家就可以返乡定居了。”
南启嘉这才意识到,殷昭给她安排的其实是一份闲差。
他早就解决了大部分难题,留给她的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问题,让她不至于淹没在琐碎的宫务中,也拿得出能让朝臣信服的政绩,可谓是用心至极。
南启嘉环视周遭,道:“虽然生计不成问题,可这么些妇孺幼儿成日在街上闲话度日,也不是法子。”
蒙责深以为然:“正是。叽叽喳喳吵个没完没了,耳朵都要炸了。”
这是没法子的事,旁人呼吸他都会嫌吵的。
“你听,哪里又在吵架了。”蒙责捂住双耳,面色铁青。
不远处,几位官兵正在和一位穿蓝色粗布衣衫的姑娘理论。
“叫你拿个户籍文书你都拿不出来,还敢来要赈灾钱,别是黎国那边派来的细作吧?”
那姑娘登时就炸了,大骂道:“你才是黎国的,你全家都是黎国的!”
官兵道:“不是黎国的,那就是肃国的,还是靳国的?算了算了,我管你哪国的,不能证明你的身份,那就劳烦你跟我们去京兆尹府走一趟。”便要去拿下那姑娘。
这蓝衣姑娘一松手,挎在臂间的包袱倏然坠地,听得吱的一声,从包袱里蹿出来一个黑黢黢的活物。
官兵大叫:“把你的脏狗拿开!!!”
“你才是脏狗!”那姑娘抱起她的宠物顺毛抚摸了许久,对这两个官兵说,“北黎的白貂你们见过吗?洗干净了比你们老子娘的头发还要白!”
两个官兵一齐拔刀:“哪来的泼妇,敢说我老子娘!”
那姑娘紧闭双眼,耳畔划过“锃”的一声,官兵的佩刀断落成了两截。
她侧身望去,掷出飞镖的少年身后跟着一位明艳动人的小夫人。
那夫人见到她,瞬间湿了眼眶,哭喊道:“幸月!”《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