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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穆子卿带着云素,给承元殿每一扇门都贴上了春联和年画。


    幸月和左芦受邀参加晚上的除夕宴。夫妻两个早上就到了,给南启嘉和云素捎了好几筐民间孩童放的爆竹。


    云素乐得一蹦三尺高,要左芦亲自演示给她看看这些炮竹都是怎么玩儿的。


    南启嘉和幸月坐在檐下,看他们一大一小在院里玩得不亦乐乎,也跟着喜笑颜开。


    任南启嘉再如何掩饰,幸月也一眼就察出她神情里的不快,几经逼问,她才说了前几日和殷昭因为杨漪生起的那场争执。


    “我也不是要跟他置气,就是觉得不自在。”南启嘉说,“咱们以前在郸城,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哪怕闯了天大的祸,左不过就是被我爹给揍一顿,从不曾像现在这般,连交个朋友,出趟宫门,都要看别人脸色。”


    幸月自嫁给左芦,家中大小事宜,全由她说了算,左芦想在外头喝碗烧酒都得回家问她要钱,更不敢阻碍她的交友和出行。


    是以南启嘉心中的苦闷,她虽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听了也颇为火大,愤然道:“他怎么能把你关在这里?太过分了,连慕容悉都没限制过你的自由!”


    “还没关呢,他只是有这个想法。”南启嘉客观地对幸月解释道,“估计他就是想吓唬吓唬我,后来也没让人来收我的令牌。”


    幸月道:“吓唬也不行。夫妻一体,两口子安心过日子,哪能这样逞口舌之快,伤了对方的心?一次两次倒也无妨,长此以往,这日子还怎么过?”


    “……嗯……”南启嘉不好意思提,她自己也说了很多伤人的话,连和离都提过两次了,若非今日听幸月讲这夫妻相处之道,她都没发觉自己先前对殷昭说的那些话到底有何不妥。


    穆子卿端出来膳房做的糕点,全都是幸月出嫁前最爱吃的,他见娘娘难得有了个笑脸,便伺机为殷昭说情。


    “娘娘,您已经好几天没让陛下进门了,今天是除夕,讲究团圆,就算为了图个好彩头,您也原谅陛下一回,成吗?”


    “啊?你给他追外面睡去了?”幸月还不知有这茬。


    南启嘉道:“我就是不想见他。”


    “不至于吧?你们才成亲多久,这就腻了?”幸月挑了块南启嘉喜欢的白米糕递过去,“而且你从前不是最稀罕他了吗?说大师兄哪里都好,现在这是怎么了?”


    南启嘉没有胃口,接了那糕,又放回了碟子里,淡淡地道:“我也不知道,很奇怪。以前我被迫嫁给慕容悉,明明对他毫无感觉,却能忍受他对我的一切苛待,反正过日子嘛,这辈子跟谁不是过,不放在心上就好了。可我跟殷昭在一起后,总觉得他应该懂我,爱我,他有哪一点做得不够好,我就很生气,就觉得我既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了,便不能将就着过日子,否则还不如一个人过呢。所以姻缘这东西,真是说不清楚。”


    幸月也被南启嘉给说迷糊了,她与左芦虽然情投意合,但感情羁绊远不如南启嘉和殷昭那般深重,根本不知该如何劝解。


    “其实过日子吧,还是不要计较那么多。”幸月尝试用自己理解的夫妻关系来开导南启嘉,“以前夫人在的时候,常说南家出犟种,伤人也伤己。我从小和你一起长大,比老爷还了解你。我知你心性纯良,不愿伤害旁人,若太过计较,就只能伤着自己了。”


    两人还没说几句,便看见高敬半躲在庭院门后,贼头贼脑地往里面瞅。


    南启嘉朝他喊道:“出来吧,高公公。尾巴露出来了。”


    高敬假笑着前来问安:“臣贺娘娘新春之喜……嘿嘿,娘娘,陛下还在外头呢。”


    经过这几日的冷战以及刚才和幸月这一番交谈,南启嘉已没刚开始那么气了。


    她不咸不淡地道:“这承元殿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他若真想来,谁还能拦得住他?”


    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身躯倏地从门后弹了出来。


    “好姣姣,你不生我气啦?”


    庭中一干人等全部识趣地找了各种理由退下,惟年幼的云素对左芦买给她的烟花依依不舍,说什么都不肯走。


    左芦不得不使出了杀手锏:“咦,公主殿下,我们来的时候好像看见今日当值的是小蒙将军。你说这大过年的,他一个人凄凄惨惨守宫门,真是可怜啊!”


    云素想象出了蒙责孤苦伶仃,在寒风中泪流满面的场景,不由得心生怜悯,拉着左芦说:“那我们赶快去陪他!”


    庭院内这才彻底安静了,就只剩下这对冷战了数日的夫妻。


    殷昭习以为常地摸了摸南启嘉的脸,她头一侧就避过去了。


    “怎么还生气啊?”殷昭的语气很是委屈,“这都多少天了。唉我发现你虽然长得温温柔柔可可爱爱的,心却硬得要命,你不想我吗?我都快想死你了!”


    南启嘉顺起盘子里的白米糕就给他嘴巴堵上了:“大过年的,别说那个字。”


    殷昭笑着咬了一口,又将那糕放下了:“姣姣,这几日太医给你熬的药,怎么不喝啊?”


    “太苦了。”南启嘉想起那药汤的味道,一阵恶心,“而且我又没病,为什么要吃药?”


    殷昭低眉思量片刻,不露痕迹地哄她:“你没病。是我有病。”


    “啊?”南启嘉眼神错愕,试图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姣姣,你也知道我们在一起有些时日了,那件事……也很勤,可就是没有孩子。”殷昭满腹心事的模样,唉声叹气,道,“凌互说,是我的问题,早年在战场上受了冻,难以让女方受孕,即使侥幸能怀上,若是女方身体底子不好,也难以坐稳,所以才让你喝药调理,强身健体。”


    南启嘉瞪大了眼,突然就想通了,可是她这位夫君体力好得令人发指,并不像是有不孕之症。


    殷昭垂下头,乞求般地问道:“姣姣,怪我不好,让你跟着我受苦了。你会嫌弃我吗?”


    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教人看了好生心疼。


    南启嘉紧握住殷昭的双手,道:“当然不会啦!你该早跟我说的,有病咱们就治,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如果治不好呢?”殷昭又问,“治不好,我们两个就没有共同的孩子,连个牵绊都没有,你会跟我和离吗?”


    南启嘉回忆起那晚说的气话,自责不已,连忙宽殷昭的心:“不会的。我喜欢你的,不管有没有孩子,我都舍不得离开你。我以后再也不说和离的事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殷昭把头埋进南启嘉的斗篷里,凑近了闻她身上自带的香气,撒娇似的说:“姣姣,你真好。”


    冷战数日的帝后终因骄傲无比的陛下自认不行而赶在新年前和好。


    高敬和穆子卿提着的心终于放下,阖宫t上下都笼罩在迎接新春的喜悦中。


    晚宴上,南启嘉专注地在人群中搜寻了一圈,并未发现杨漪的身影。


    殷昭吃了冷战的教训,虽知她盼着和杨漪相见,心生不快,还是选择了暗自忍下,不敢多言。


    轮到宁国侯夫妇祝酒时,从不与臣子说话的皇后娘娘竟主动问询:“听闻宁国侯府的杨大姑娘貌婉心娴,蕙质兰心,今日怎么不带她进宫来?”


    宁国侯两口子双双愣住。


    杨不凡问杨夫人:“貌婉心娴?”


    杨夫人问杨不凡:“蕙质兰心?”


    殷昭轻咳了两声,他二人才回过神来,连道:“多谢皇后娘娘挂怀!启禀娘娘,小女近日身体怀恙,恐过了病气给陛下和娘娘,故不敢入宫。望娘娘见谅。”


    “她怎么了?”南启嘉言辞关切,“前几日还好好的,是不是在大理寺受了凉?”


    那诏狱里冷如冰窖,若不是有凌互悉心调养,她也免不得要生一场重病。


    宁国侯夫妇并不知杨漪还被关过诏狱,惊道:“大理寺?”


    殷昭眼风扫过,高敬便飞奔上前,夺了宁国侯的酒杯:“好啦好啦,杨侯夫妇先去歇着,后面的大人们还在排队呢!”


    宁国侯夫妇满心疑惑地给殷暄腾出了位置。


    殷暄高举着酒樽踏步而来,嬉皮笑脸道:“皇兄,皇嫂,话不多说,都在酒里,哈哈哈哈哈!”


    殷昭立马就猜到了,他又没背住太傅给他写的贺词。


    “不过皇兄啊,今年小弟可是准备了新年礼物送给皇嫂。”


    他转向敞开的殿门,高举双臂:“请看!”


    随着殷暄那一个“看”字,一声刺耳的巨响划破天际,绽放出一朵美丽而硕大的花。


    殷昭携南启嘉出门去看,群臣皆起身离案,跟随帝后而去,正殿外很快就挤满了人。


    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烟花一朵接一朵在夜空中盛放,绚丽的光芒映照在众人脸上,时红时绿。


    南启嘉大声在殷昭耳边喊:“快许愿!”


    夫妻两个双手合十,在漫天烟花雨下向神明诉说着各自的心愿。


    美丽的花火,绽放过后又化为灰烬。南启嘉不舍地看最后一朵烟火坠落,问殷昭:“昭哥哥,你许了什么愿?”


    殷昭捧住她的脸,温柔地说:“我要我的姣姣长命百岁。那你呢,你许的什么愿?”


    南启嘉道:“我嘛……我想要……”


    “打住打住!”殷暄煞风景地跳了出来,“愿望说出来可就不灵了哦!话说皇兄啊,这场烟花的费用能不能帮我结一下?花我小半年俸禄呢!”


    结果自然是被殷昭从除夕打到初一,被打了两年。


    第62章


    从初一到初七,每天大小祭祀和宴席不断,虽有内侍和女官代为打理相关事宜,南启嘉仍累得筋疲力尽。


    到了初八,不用再早起祭祀,她一觉睡到了下午,醒来时,太医已围满了她的床榻。


    殷昭坐在床头,捏紧了她的手,急声道:“姣姣,你终于醒了!”


    她自以为是睡着了,还不停地做着梦,在外人看来,她就像晕过去了一样,怎么叫都不醒。


    凌互为她诊脉,说她气血不足,才会长时间昏厥,把殷昭都快急哭了。


    南启嘉却说是他们小题大做,她披了件外衣靠在殷昭肩头,懒声道:“我就是前几日太累了。不过你方才真的喊过我吗?我一点儿都没听见。”


    “岂止是喊了……”殷昭说话声音还有些发颤,“是凌互扎了针,你才醒过来的。姣姣,以后过年祭祀你不要去了,太吓人了。”


    南启嘉笑道:“我在家的时候,经常这样,在军营里熬了大夜,第二天就会睡上整整一天。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也不必担心,让我睡醒就好了。”


    “不担心?”殷昭把下巴松懈地放在南启嘉头顶,“姣姣,我输不起。”


    穆子卿和高敬亲自抱了两个大食盒进来,取出几样色香味形俱全的小菜,摆好之后近前去招呼帝后:“娘娘,您睡了快一天一夜,想必是饿极了。臣让膳房做了几样清爽养胃的小菜,娘娘您快用一些吧。”


    殷昭扶了南启嘉落坐案边,为她布菜盛汤,恨不得能亲手喂到她嘴里。


    “姣姣,你慢慢吃,有些话,我也慢慢说给你听。”


    听殷昭如是说,高敬和穆子卿都退了出去。


    殷昭温厚的手掌抚过南启嘉的头顶,笑道:“你昏睡这期间,我想了很多,你我夫妻,本为一体,我总是在用我自认为好的方式来对你,或许并没有在意你的感受。”


    “不是晕了,”南启嘉再次强调,“我只是睡着了。”


    “好好好,睡着了。”殷昭继续说,“上半年,我确因国事冷落了你。其实那段时间,其他三国形成合纵之势,欲联合东胡,从四面合力围攻虞国,虞国当时的处境,说是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也不为过。”


    南启嘉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滑落在食案上,愕然失色道:“没人告诉我啊!”


    殷昭说:“我让他们不要对你说起此事。我以为好不容易娶到了你,就该让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姑娘,不能为我操心,谁知,反而教你我离心了。”


    同理,杨漪的父母也想让她做整个雍都最快乐的大小姐,朝堂之事从不向她提起,加之她俩身边还跟着一个被殷昭“灌了哑药”的穆子卿,自然对中原战局一无所知。


    两个对男女感情都不怎么开窍的人,一个敢说,一个敢信,就这么闹出来天大的误会,南启嘉还真信了殷昭是对她腻味了。


    哪承想那段时日,整个虞国全靠他一个人顶着,他每日就睡两个时辰,若非身体底子厚,早扛不住了。


    “那现在呢?”南启嘉心有余悸。


    殷昭微笑道:“现在没事了。但是姣姣啊,以后不准再那样想我。你是我爱之如命的人,不管是一年两年,还是一生一世,我永远都不会厌弃你,你也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南启嘉看向殷昭的眼眸里悔意弥漫。


    她投进殷昭怀中,轻声道:“你该早跟我说的。”


    殷昭环住她纤薄的背,温声道:“姣姣,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南启嘉擦干眼睛,推开了殷昭,打开高敬随餐食一并送来的药汤,闭上眼睛“咕噜咕噜”就把一整盅药全灌自己肚子里了。


    她整张脸都扭曲了,痛苦地说:“好。要个孩子。”


    “姣姣啊……”殷昭笑问,“你听说过光施肥,不播种,就能长出来庄稼的道理吗?”


    “啊?”南启嘉还没反应过来话中深意,便被殷昭揽住了腰用力往他身前一带,两个人平平整整贴合在了一起。


    殷昭横抱起她走到了床边。


    殿外是风雪飞散的黑夜,帐内是温暖和煦的春色。


    “今天睡了那么久,不困了吧?”殷昭抚摸着南启嘉垂散在枕头上的青丝。


    因为闹了这么久的别扭,两人已经很久没有相拥而眠。


    南启嘉紧张得全身颤抖,咬紧了食指关节,避过脸去,不敢与他相对。


    殷昭耐心地欣赏着她白嫩的脸颊渐渐染上了一抹娇红,他在她耳畔轻笑道:“你个小骗子,你看你的身体明明那么诚实。”


    “殷昭!”南启嘉恼了,抬手要去推他,反被擒住,被迫与之十指紧扣。


    她娇嫩的手背在枕面上来回摩擦,不一会儿就泛红了。殷昭改托住她的肩背,让她与自己相拥。


    “姣姣,姣姣……”他漫无目的地声声唤着她的乳名。


    他真想就这样死在她怀里。


    南启嘉也支离破碎地回应着他:“昭哥哥……”


    雪夜后的早晨,阳光格外明媚。南启嘉掀开帘帐,旋即就有一缕阳光打在她脸上。她不可自控地眨了眨眼。


    一双手从她脑袋后面绕过来,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那双手的主人声音慵懒,道:“昨晚那么辛苦,再睡一会儿?”


    南启嘉消瘦的肩头承载着他整颗头颅的重量,有些吃力地道:“你今天没有其他要紧的事吗?”


    殷昭抱怨:“朝中百官都能休沐,为何我就不能松快几日?姣姣,我好累啊,你陪我再睡一会儿嘛!”


    南启嘉给他闹得没办法,只好重新躺下。


    床幔一拉,满屋的光都被隔绝在外,帐内静悄悄的,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姣姣,我昨晚上做噩梦了。”殷昭抱着南启嘉,委屈地说,“我梦见你不t要我了,我就一直追,追到郸城去,你还是不要我,我怎么求你都不开门。我就被吓醒了。姣姣,你怎么这么狠心呐?”


    南启嘉听他说着这些没来由的话,忍不住笑了:“你自己做的梦也要赖在我头上吗?也太不讲理了吧。”


    “不管。你总得补偿我点儿什么。”殷昭也不管人家答没答应,想了会儿就说,“你给我做件衣服吧?你不是给素素做过一件吗,我也要一件。”


    南启嘉眉梢漾开,嗤笑道:“你真是……孩子的醋也吃。素素那件衣服我不是没做好嘛,换个别的吧,做衣服太难了,你还是国君,你的衣服针脚更复杂,我不行的。”


    殷昭很认真地分析了片刻,发觉倒也是这个理,于是退而求其次,道:“那你给我做双鞋。鞋子比衣服好做,而且没人会盯着人家的脚看,不管你做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穿的。”


    南启嘉在心里盘算一阵儿,想这倒是比做衣服划算,便应下了:“好吧。不过你不能催我,我要慢慢做。”


    殷昭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好,我等你。”


    最后二人是被庭中的爆竹声吵醒的。


    左芦为了给云素买火炮,花了整整一个月的俸禄,这成堆的炮竹山,让云素从除夕到初九不歇气地玩儿,还没有燃尽。


    “素素,过来。”


    殷昭大手一挥,高敬就从院外抱进来一个沉重的木匣子。


    高敬打开那匣子,里面的内容映得他整张脸金光灿灿。


    云素疑道:“不是给过压岁钱了吗?”


    殷昭道:“你姑姑说我,整日瞎忙,怠慢了家里,好不容易才哄好了老婆,可不想孩子再对我横眉冷眼。”


    “舅舅~”云素眼眶里忽就噙满了泪,要扑上去给舅舅一个大大的拥抱。


    殷昭抻直了手臂按住她的脑袋,不许她靠近自己:“滚。一身的雪沫子,离我远一点。”


    南启嘉蹲身拍去云素裙摆上的雪渣,温柔地斥责道:“这又是去哪里摔的?你仔细些,都及笄的大姑娘了,还毛毛躁躁的,摔坏了多疼啊。”


    看她有模有样地教育云素,殷昭忍俊不禁,她自己还是个大孩子呢。


    穆子卿领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冲帝后喊道:“陛下,娘娘,画师到了。”


    殷昭去年就说要让虞国最好的画师给他和南启嘉作一幅画,因政事缠身,耽搁到了现在。


    殷昭坐在高敬准备好的软椅上,唤道:“姣姣,快过来。”


    南启嘉并未直接过去,而是牵了云素的手,让她坐在两人中间。


    “好了,老师傅,可以开始画了。”


    殷昭墨玉般的眸子里掠过隐隐的笑意,颔首道:“好。”


    三个人最开始还面带微笑,干坐了两个时辰后,三人都僵了脸。


    云素坐不住了,问那画师:“老师傅,还有多久啊?我屁股都坐断了!”


    画师慢吞吞地说:“公主殿下,正所谓慢工出细活,心急是出不了佳作的。您看娘娘,多么稳重啊,难怪能母仪天下呢。”


    若非云素先出言抱怨,南启嘉就要起身活动活动了,被这老画师一番夸赞,犹如戴上了高帽,只能继续端庄地坐在原处。


    高敬走到画师身后,看了看画布上的一家三口,身着玄色龙凤袍的帝后中间,坐着一个穿着艳丽红衣的小姑娘,犹如黑夜中升起了一轮光辉的红日。


    画面上的一家三口姿容绝世,人间少有。


    高敬幻想着明年,或者后年,这幅画上还会多出一个可爱的小皇子,也兴许是小公主。


    庭外瑞雪依旧,这往后的日子,愈发有盼头了。


    第63章


    正月十六,朝堂内外掀起轩然大波——荆王殷暄被东胡人给绑架了。


    年中时,十几名东胡高手扮作商队混进了郸城,潜伏数月探听部署,终于确定了要对虞皇最看重的人下手。


    原本他们是要活捉皇后的,在南启嘉和杨漪常去的那家酒楼附近布下了天罗地网,岂料在他们预计好要动手的前一日,南启嘉和杨漪被关进了大理寺。


    后面几天,帝后冷战,他们苦守十几个日夜,都没能等到南启嘉出宫。


    为防日久生变,夜长梦多,这伙人只能掳了从对面紫悦轩喝完酒醉醺醺出来的荆王殷暄。


    这群东胡人是死士,既敢入虞国皇城,挟持天子幼弟,就没想活着回去,故而他们写给朝廷的文书上,不谈金银美人,也不提城池兵士,只要求殷昭明日戌时三刻只身前往城郊外一座废弃的酒肆,若他本人不愿前去,让皇后代劳也行。


    意思是要么取殷昭的命,要么打殷昭的脸。


    蒙纪看完东胡劫匪的手书,暴跳如雷,怒骂道:“反了天了!几个东边来的混子,胆敢抓我大虞的皇亲国戚,还提出这种不要脸的要求!真是气煞我也!!!陛下,让我和阿责去,看我不打死他们!”


    斯百年料定这伙劫匪定是黔驴技穷了,否则绝不会只绑了个与虞皇同母异父的弟弟就敢提出这两个荒唐透顶的条件。


    他躬身执笏至大殿中央,陈词道:“启奏陛下,臣以为陛下断不可依手书所言,只身前往。陛下龙体,事关大虞国本,这帮东胡人行迹荒诞,显然是打算与陛下争个鱼死网破,好乱我朝纲,此心昭然若揭,陛下万不可只身涉险!”


    两旁朝臣全都在交头接耳,议论之声铺天盖地,把朝廷吵成了民间集市。


    蒙责万分不解地问蒙纪:“哥,大家都知道荆王的身世,他们为何还会拿荆王来要挟陛下?脑子没问题吧?”


    宁国侯拽紧了晋国公的大袖子:“唉,你说咱们陛下不会去的吧?也就你我私下说啊……”


    他贼眉鼠眼地扫了扫四周,确定各位同僚都在争论,无人关注他俩,才小声地说:“这小荆王啊,废的!拿来也没什么用,莫说是要陛下拿自己去换他,就算他们要的是蒙家那两兄弟,陛下也未必肯给,你说拿他来能干什么?”


    晋国公下巴轻轻一动,道:“正是。不过你我总得为陛下想个合适的理由,不能说是权衡利弊丢弃亲弟,也不能说是畏惧胡人不敢应邀……”


    任众臣如何谈论不休,殷昭恁是高坐殿堂,一言不发。


    高敬看出陛下神色倦怠,便立在殷昭身旁,高喝道:“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还未等朝臣散尽,殷昭立马摘了冠冕,直奔承元殿而去。


    南启嘉在后宫也听闻了此事,还不等殷昭开口,便接了他脱下的斗篷,关切地问道:“荆王没事吧?”


    殷昭蓦然怔了,肩膀微微颤抖。


    他揽南启嘉入怀,怅然道:“姣姣,谢谢你,只有你还会问我,阿暄有没有事。”


    今早蒙纪将胡人手书送进宫后,殷昭如遭棒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阿暄没事吧?他那么怕死,一定被吓坏了吧?


    他把此事放在朝堂上讨论,原是想让诸位臣子群策群力,想出一个万全之法。


    哪知包括蒙纪在内,朝中一边倒地全都认为此事无需多议,理所应当弃了殷暄,才是唯一解法。


    南启嘉倒了杯热茶,见殷昭喝了,才轻言细语地与他说:“那胡人手书上所写,子卿都说给我听了。旁人都道你刻薄寡恩,我却明白,荆王幼时,曾力阻你出质肃国,你走后,他哭了整整五天,断断续续病了大半年,太后和乔北元费尽心力才把他救活的。”


    殷昭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倦意苦笑道:“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你以为只有你在香兰街放满探子监视我啊?”南启嘉又给他添了茶水,猫腻似的笑了,“实话告诉你吧。才被你抓来那两个月,我真是恨死你了。我就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出你这么讨厌的人来……”


    殷昭:“……”


    南启嘉又道:“于是我四处打听,东拼西凑,大概了解了你从小到大都过的什么日子。相比起你其他亲人来,这殷暄虽然骄纵无用,衣品还很差,但确实是对你最最好的人了。你舍不得他,我懂的。”


    殷昭疲倦的目光中泛起一缕暖意,他双手捧住南启嘉的后脑勺,使他二人前额相抵。


    “姣姣,谢谢你。”


    南启嘉把头往后一仰,与他商量道:“现在哪里是说谢不谢的时候。我想到一个两全的办法。东胡人不是还说了,可以用皇后去换吗?你让我去,先把t你弟弟换出来,我比他聪明,身手也还行,总能找到机会逃出来的!”


    她说完立马就发觉不对劲,因为殷昭突然就皱起了眉头,讶异地盯着她。


    “怎么,这个办法不好吗?”她补充道,“当然了,肯定不是我一个人,你让蒙纪在那破酒楼周围安插几十个乔装打扮过的禁军,如此就可万无一失了。”


    “南启嘉,你是想要了我的命吗?”


    每回殷昭直呼她全名,必定已是怒极,即便这回他语气平平,亦让人不寒而栗。


    殷昭默然垂首,望着地面,久久出神。


    “南启嘉,我说过的,命都可以给你。所以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拿你去换我的弟弟。我到底要怎样对你,你才会明白?”


    “不是不是,你想太多了。”南启嘉一本正经地解释,“第一,只是假装换人质,只要部署得当,抓紧时间,我未必会有事,你就算不信我,也得信蒙纪吧?


    “第二,我从未要求过你必须要把我放在第一位,我阿娘常说,至亲至疏夫妻,你对我好,我知道的,可殷暄是你亲弟弟,就算你在我和他之间选择了他,这也无可厚非。如果你和我哥哥同时遇险,我也会先救我哥哥的。”


    殷昭皱起的眉头锁得更深了,冷声道:“什么至亲至疏夫妻?你说的全都是些歪理,以后不准再有这样的想法。你以为那些东胡人还会留时间给你伺机而动吗?他们势单力薄就敢潜入雍都,全都是亡命之徒!此事你不要再提,我自己想办法。”


    实际上他毫无办法。


    南启嘉说的话不无道理,只要周密部署,交换人质未必就会送命;但若是放任不管,殷暄一定会死在他们手上。


    到了用晚膳的时间,南启嘉坐在食案旁边等了许久,直到穆子卿从正殿回来后支支吾吾地回话:“娘娘,陛下……陛下正在与蒙大人……商议……”


    南启嘉这才知道,殷昭定是出宫去救殷暄了。


    她赶紧换了件男装,带上穆子卿,策马飞驰,先去蒙家找了蒙责和左芦,而后几人一同直奔被那伙东胡人盘踞的破酒楼而去。


    距目的地还有很长一段路,几人就下了马,改步行。


    左芦和穆子卿深谙南启嘉那俩眼睛一到晚上就看不清路,全程都搀扶着她走,被不知所以的蒙责嘲讽道:“真是娇气。吃不了苦好好待宫里不就得了,跟过来添什么乱?”


    穆子卿道:“小蒙大人,不是我说,你这性子真的很不讨人喜欢。”


    左芦道:“不仅不讨人喜欢,估计这辈子都没有姑娘会喜欢你了。你就准备好孤独终老吧。”


    “唉,别瞎说,还是有姑娘喜欢他的。”


    南启嘉说的自然是云素,那傻丫头老早就被这浑小子迷得五迷三道了。


    几人小斗了几句嘴,又继续往前走,忽然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是有个人一边哭一边喊着“哥”。


    南启嘉甩开左芦和穆子卿的手,疾奔向前,摔倒了又爬起来,一路不停。


    废弃的酒楼前,还挂着五六盏摇摇欲坠的纸灯笼。


    草丛中突然窜出一个黑影,将南启嘉拽了进去。


    “你来干什么?”此人正是蒙纪。


    南启嘉急问:“殷昭呢?”


    正说着,酒楼的门从里“砰”的一声破成了几块,一个硕大的人形随门板一同飞了出来。


    周遭埋伏的禁军层出不穷地跳了起来,齐刷刷地抽出腰间佩刀,朝那破酒楼奔去。


    没用的殷暄自被殷昭换出来后,就一直跪在草甸子上哭,那两个桃子似的肿泡眼无意间向上抬了一下,正看见刚才打他最凶的那胡人被殷昭逼到了酒楼外,他忽而撕心裂肺地吼叫道:“哥!身后,身后!!!”


    尽管上百的禁军已拔刀而至,但那暗算之人离殷昭太近,禁军鞭长莫及,只能干瞪眼。


    电光火石之间,殷昭身后的草笼中,突然飞出两个人,合力将欲行暗算的东胡人给制住,而后又帮着殷昭把近战的贼首给杀了。


    随行禁军更是以压倒性优势,把残余绑匪全部活捉。


    从殷昭破门出来,到收拾完残局,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


    “都说了不能小瞧我。我只是看不清,可那么大个人形,我还是辨得出他的方向的,又不是真瞎了。”


    南启嘉还在沾沾自喜,向穆子卿和左芦夸耀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殷昭的壮举,便被人拎着脖领子提到了人迹相对稀少的一张酒招下面。


    “南启嘉,你不要命了是不是?”殷昭双目猩红,“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准插手这件事?”


    第64章


    月挂中天,夜色融融,空气里漫着一层薄雾,树影随风晃动。


    郊外不比街市,漆黑一片,南启嘉看不清殷昭的神色,只能通过急切的声音察觉出他此刻的愤怒。


    她还没开口解释,就被殷昭按头抱住。


    他的怀抱紧实有力,教人呼吸不得。


    “姣姣,你没事吧?”


    南启嘉道:“这话该我问你吧?你叫我不要管这件事,却自己一个人偷偷跑过来,真是不够意思。”


    “哥~哥哥~”殷暄哭着从地上爬起来,像个争宠的小孩子,强行把两人分开,猛地一头扎进了殷昭怀里。


    “啊啊啊啊……哥哥……”他凄惨地哭嚎着,“他们打我,拿那么长的一根棍子打我呀!还不给我东西吃,还把我关在一个又黑又冷的小屋子里……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啊啊啊……”


    殷昭很嫌弃地抿了抿唇,却纵着殷暄抱着他不撒手。


    “那我还得谢谢这群胡匪了?话说我早就想打你了,现下有人帮忙揍你,倒省我不少力气。”


    “哥!”殷暄委屈地瘪嘴,哭得更大声了。


    蒙纪被吵得耳痛,逮了殷暄就往马背上塞:“你哭那么大声,想必也没被饿几顿。”


    这回殷暄吃了大亏,受了惊吓,说什么都不肯独自一人回荆王府,殷昭拿他没法子,只能把他带回宫去。


    结果这家伙得寸进尺,非要和殷昭同乘一骑,否则就又哭又闹,教人不得安生。


    南启嘉主动退让:“我来的时候也是和子卿同乘一骑的,有子卿在,摔不着我。你还是快把他带走吧,叫得太难听了。”


    殷昭爱怜地揉了揉南启嘉的后脑勺,翻身上马,坐在殷暄身后,恨恨地道:“等下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殷暄一边迎风流泪,一边痛哭流涕:“皇兄,我以为你不要我了。那伙子贼人说我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还是个臭名昭著的纨绔,说你巴不得能省去养我那份儿俸禄,一定不会来救我……”


    “他们也没说错,”殷昭漠然道,“你确实是个草包。而且很费钱。”


    “皇兄~”殷暄猫儿似的往殷昭怀里蹭,引得他长眉一抖,喝道:“你做什么?滚!”


    辛劳了整日的蒙纪无比懊悔,真不知中了哪门子邪,要答应陛下来救这废物点心,养只狗都还能看家护院,养这么个人,也不懂陛下是图什么。


    回到宫时,三更已过。


    高敬早就在南启嘉寝殿中生了炉子,还叫宫人备了热水,帝后一回来,便能妥当安置。


    殷昭把南启嘉用绒被围了起来,殷勤地又是端药递到她唇边,又是拧了热帕子给她擦脸。


    约莫一刻钟过去了,南启嘉才渐渐散去了周身的寒意,止住了哆嗦,说话的声音却还是有些发颤:“行了,别忙活了,你也累了,快上床歇一歇。”


    殷昭听话照做,脱了靴子和中衣,钻进了南启嘉的香软被窝里。


    “昭哥哥,你身上好暖和呀。”南启嘉泥鳅似的往他怀里钻,“昭哥哥,你抱抱我,你抱抱我就不冷了。”


    听她这般娇声娇气地央求,殷昭整个人都要化了,恨不得马上把一颗心挖出来给她。


    “姣姣,”他吻了吻南启嘉的脸,“以后不准再去危险的地方,听话。”


    南启嘉任性地仰起脸:“不要。你是我夫君,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要跟你在一起的。还说我呢,你一个人偷偷去救人,要是被那群东胡人杀掉,我岂不是就成寡妇了。我不要做寡妇,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殷昭无奈道:“唉,姣姣啊……”


    南启嘉亲了一下殷昭的下巴,懒懒地道:“睡吧。昭哥哥,我好累啊。”


    她闭上眼睛,枕在殷昭的臂膀上,香甜地睡去。


    因惊吓过度,殷暄住进青萝殿后,接连发了好些天梦魇,按太医开的方子用了好几副药都不见效果,吓得爱子心切的太后也跟着睡不好觉,母子俩憔悴得像青鬼一样。


    杏箬t厚着脸皮登门,求殷昭看在母子兄弟一场的份儿上,能够搬去青萝殿小住一段儿。


    殷昭合上折子,揉散了眉心的褶皱,问杏箬道:“怎么?朕长得像床头婆婆?”


    他不太理解,这种无理的要求,青萝殿怎么敢提。


    正逢冰雪消融,春意盎然,他年富力强,又有娇妻在怀,怎会为了那浑小子搬到青萝殿去?


    当天下午,殷昭恨铁不成钢地去了趟青萝殿,把吊着两个大青眼,半卧在床的殷暄给踹了几脚。


    这殷暄也是贱命投进了富贵胎。


    宫人轻声细哄不成,被他哥这么一踹,当天晚上脑袋沾上枕头就呼呼大睡。


    殷昭侧身掩在门后,乜了眼猪崽般冒着呼噜泡子的幼弟,低骂道:“狗东西,今晚再敢闹腾,宰了你!”


    随后他从青萝殿赶回承元殿,南启嘉已经洗干净坐在床上等他了。


    “昭哥哥。”她一见殷昭就眉开眼笑。


    自救下小荆王回来后,殷昭唯恐东胡人还有更大的阴谋,亲自审讯,前前后后忙了小半个月,总算把他们比蚌壳还硬的嘴全都撬开了。


    自正月初九那次过后,到现在都二月开头了,夫妻两个才又一次同房。


    所谓小别胜新欢。殷昭发觉南启嘉今日很不一样。


    他刚爬上床,她便环住他的肩胛:“你弟弟睡了吗?他今晚不会再做噩梦了吧?”


    殷昭看着她绯红的脸,笑问:“怎么,吃阿暄的醋啊?”


    “我没有……”南启嘉道,“我只是……想你了。”


    殷昭扳过她的脸,吻了下她的鼻梁,急不可耐地问:“有多想?”


    南启嘉不再回答,依着成亲以后殷昭教她的法子,用力地吻了上去。


    殷昭目光骤凝,眼底涌出未曾预料到的惊愕。


    唇齿交缠间,帐内的暖意越来越浓,虽还有春寒萦绕,南启嘉的鬓发已凌乱地贴在了汗津津的额角。


    殷昭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独特的暖香,呼吸愈发沉重。


    “昭哥哥,我也要这个。”


    南启嘉轻轻摩挲着他喉结上的朱砂痣,引得他喉间发出一声难耐的喘息。


    窗外月光如练,庭外槐花悄然绽放,千朵万朵,在夜风中轻颤摇晃。


    一罗青帐将二人与这清冷的世间隔绝开来,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密不可分的温情。


    这是殷昭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也被怀中人热切地需要着,渴求着。他恨不能把自己掰开揉碎,将自己所有的全都给她,毫无保留。


    南启嘉意识涣散地咬住了他的肩头,他只是皱着眉,将这份疼痛从别处报复回来。


    红色的咬痕越发清晰,渗出鲜艳的血渍。


    殷昭又把另一侧肩头横到她唇畔:“咬这边。”


    南启嘉仰首环住他后颈,喃喃地说:“昭哥哥……我好爱你啊……”


    殷昭声沉如泣:“我更爱你……”


    而在别处,他的回应更加热烈。


    白亮的天光随着美丽的梦境逐渐散开,宫婢为皇后娘娘梳妆打扮,娘娘本人则持着一面小铜镜,对着自己羊脂玉似的脖颈反复照看,最终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满面春风的陛下从身后抱住娘娘,得意地问道:“看什么?”


    “看你干的好事。”南启嘉将铜镜丢进殷昭怀里,嗔怪道,“过几日就是春日宴了,你要我怎么出去见人?”


    她从坐在妆台边就开始想尽办法掩盖脖子上的红痕,奈何印记太深,涂再厚的脂粉都不能完全盖住。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种成色的痕迹至少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全消,可离春日宴还有三日光景,定会叫人暗地里笑话。


    一想到这茬,南启嘉便怨怼道:“都怪你!”


    “怪我怪我,”殷昭赔着笑脸,拉下了领子,“那我这里的怪谁?”


    南启嘉瞬间红了脸,嗫嚅道:“总之……下次别这样了……”


    昨天她可不是这样说的。


    殷昭被她这翻脸不认人的态度气笑了,却只能顺着她的话,温声哄道:“好好好,我们姣姣说什么就是什么。”


    贴身侍奉皇后的小宫婢未经人事,不懂帝后话中含义,却不由自主地面红心跳。


    她们为南启嘉梳好了头,从殿中出来。


    一个年岁较轻的小宫婢问年长的那个:“阿姐,我每日服侍娘娘沐浴更衣,总看见她身上有很多青青紫紫的瘀痕,多数都还在私密之处,而且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好可怜呐。”


    年岁稍长的那宫婢清了清嗓子,不知该如何对她解释,便说:“唉,这是陛下和娘娘的事,咱们做奴婢的,当好差就行,旁的不要多问,也不要往外说。”


    “可是,”那小宫婢刨根问底,“白日里看起来,陛下那么爱娘娘,对娘娘那么好,怎么一到了晚上没人的时候,就对娘娘拳脚相加?阿姐你不知道,有几回我值夜,听见娘娘在寝殿内又哭又叫的,哭着喊着向陛下求饶呢,可陛下就是不理,照样打她。阿姐,陛下为何要这样对娘娘啊?”


    “这个嘛……其实也不一定是打……算了,你别问了,等你以后出宫嫁人就明白了。”


    小宫婢狐疑地歪着脑袋:“是吗?”


    第65章


    因为南启嘉喜欢青梅酒,此次春日宴便以青梅酒作为主要饮品。


    许多老臣喝惯了烈酒,不喜这太过清冽的味道,除了向帝后敬酒时饮了一杯,便没有再续。


    南启嘉自责地扯了扯殷昭的袖子:“都说了不用依照我的喜好来,你看,大家都没有喝尽兴。”


    殷昭斜瞪了高敬一眼,对南启嘉说:“谁说的,他们喜欢得不得了呢。”


    高敬得了殷昭授意,立刻安排人给台下众人都满上了酒。


    若是有杯中酒满的,就取一空杯,放在那臣子面前,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宫婢把酒斟满,个中圣意,不言自明。


    见大家一杯接一杯地碰着酒樽,殷昭满足地笑笑,对南启嘉说:“你看,我说他们都很喜欢的。”


    慕容长定称病不来,太后独自静坐一旁,看到殷昭为哄老婆开心搞的这些小动作,愤然转头,却瞥见了在台下狼吞虎咽的小儿子,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陡然间更白了一个度。


    因去年户部盈余颇多,今年的春日宴较前两年不同,除却常规宴饮,还增添了杂技歌舞。


    任那姿色倾城的舞姬在大殿中转得衣袂飞扬,殷昭愣是毫无兴致,一直凑近了想跟南启嘉说会儿话。


    然而南启嘉只专心致志地盯着看台中央,都懒得搭理他。


    被扰烦了,就随口敷衍:“知道了知道了,等会儿再说好不好?”


    殷昭讨了没趣,转将目光投向台下,只见蒙纪比他还要痛苦,看那表情,简直是生不如死。


    蒙责则端坐于蒙纪身旁,连吃菜喝酒的动作都格外板正。


    殷昭正纳闷这小子平时虽然正经无趣,也不至于这般做作,待他转眼扫到了坐在蒙责对面眼含秋波的云素,一下子就全都明白了。


    殷昭见不得自己养的孩子对着别家男人做出这副不值钱的模样,对着云素连声咳嗽,谁知人家小姑娘理都不想理他。


    南启嘉听不下了,递给他一杯白水:“是嗓子不舒服吗?”


    前面的节目虽然排场极大,但大都中规中矩,无甚新意可言。


    高敬道:“陛下,娘娘,这最后一个节目,是宁国侯和晋国公两家合力筹划的,说是要给陛下和娘娘一个惊喜,在御花园彩排的时候,臣想看一眼都不让呢!”


    云素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道:“是俏公子还是妙佳人啊?快叫他们上来吧,高公公。”


    蒙责轻蔑地翻了个蒙家祖传的白眼,仍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态,正色道:“轻浮!”


    殷昭使了个眼色,高敬展开手中的卷轴,向殿中众人报幕:“最后一个节目是——是……”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是晋国公府林小公爷和宁国侯府杨大姑娘合力表演的……钻火圈……”


    殿中众人:“……”


    南启嘉扬了一整晚的嘴角倏地僵硬了,手里的酒樽无意识滑落在地,溅湿了她的鞋尖和裙摆。


    殷昭知她为难,便对南启嘉身旁的穆子卿道:“带娘娘回去换双干净的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晋国公和宁国侯家那两个没长醒的公爷和小姐抄着家伙什,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就窜了出来。


    二人跪地向帝后请安:“臣,林开言;臣女,杨漪,拜见太后,拜见陛下,拜见皇后。恭祝太后凤体安康,陛下娘娘永结同心。”


    殷昭让他们平身。


    他俩刚一直起腰板,南启嘉就把t额头抵在桌沿上,不让台下的人看清她的脸。


    太后觉得南启嘉有些扫兴,便问:“皇后这是怎么了?”


    殷昭从容地笑了笑:“皇后有些醉了。既然小公爷和杨小姐已经准备好了,那就开始吧。”


    他说这话时也用酒樽半遮住脸,毕竟那晚他去诏狱中接南启嘉,虽只是匆匆打了个照面,却在杨漪面前露过脸,若是被她当场认出,那可就太失体统了。


    而没穆子卿自听见高敬报幕报出“宁国侯府杨大姑娘”几个字,就把头埋了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站着睡着了。


    杨漪手执铁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再喷洒出来,她手中的铁圈立刻燃烧起来。


    那林小公爷在殿中干耍一顿花拳,空翻几个筋斗到了杨漪身边,一个飞身,跃进了杨漪高举起来的铁圈。


    如此反复了好几个来回,变换了好多种花样,殿中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晋国公始觉老脸丢尽,不忍直视,以袖遮脸。


    宁国侯春风得意,举着酒樽前后左右转了一圈,生怕别人不知道,傲然道:“闺女,我家的!”


    表演完毕,台上帝后却双双低着头,没有任何表示,殿中气氛异常尴尬。


    殷暄没头没脑地跑上前去凑近了看,道:“皇兄,皇嫂,人家孩子都演完了,怎么也得给个赏吧?唉,你们倒是说句话啊,这不是没醉呢吗?为何骗母后说醉了?”


    他声音太大,殿内前几排的大臣及家眷很难装作未闻。


    夫妻二人不得不抬起头来,正对上杨漪那双惊奇的大眼睛。


    殷昭爱莫能助,只能向南启嘉投以同情的目光。


    杨漪最先注意到的是皇后,但仍不敢确定她就是自己苦寻数月无果的心上人,直到她又看了眼坐在皇后身边的皇帝,端的就是小南公子那个凶巴巴的大师兄,还有站在后面一直打瞌睡的管事太监,分明就是南家那个模样清秀的管家。


    南启嘉心道这下全完了。


    趁杨漪还没发火,她先开口了:“宴后请杨大姑娘留步,我有几句话,想私下对杨姑娘说。”


    宁国侯夫妇还当是他们筹谋了许久让闺女进宫为妃的事有苗头了,当即应下:“谢娘娘厚恩!能得皇后娘娘青眼,小女当真是三生有幸!”


    “爹,娘,你们不必谢她!”杨漪性烈,不堪被人当猴耍了一年多,还把一颗心都搭了出去,当场翻脸,


    “娘娘金枝玉叶,姝色无双,岂是我等卑贱的臣下所能高攀的?臣女粗鄙浅陋,唯恐踩脏了皇家福地,请陛下和娘娘恩准臣女先行离场!臣女叩别皇后娘娘!”


    她掀起裙摆,对着南启嘉行了一个庄严的跪拜大礼。


    宁国侯夫妇脸色煞白,两眼发黑,旋即相搀离席,奔到大殿中央叩头谢罪:“臣教女无方,御前冲撞了陛下和娘娘,求陛下、娘娘治臣之罪,臣回去定当严厉管教小女!”


    南启嘉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缓步迈下高台,亲手扶起杨夫人:“夫人莫急,杨姑娘率直可爱,我很喜欢。回去以后,宁国侯和杨夫人也不要责怪她,都是我的过错……”


    “娘娘何错之有?”杨漪猛然抬起紧贴在地板上的头颅,满眼犀利,盯得南启嘉心里发虚。


    “娘娘天人之姿,幽兰自芳,臣女不敢近观。臣女告退。”


    杨漪说完,起身离去,南启嘉只触到了她的袖边。


    殿中顿时一阵喧哗。


    殷昭淡然道:“诸位臣公不知,杨大姑娘与皇后娘娘私交甚密,姊妹之间吵吵闹闹再寻常不过,大家不必在意。宁国侯夫妇也不必介怀。高敬,扶杨侯回席。”


    纵然众人心中疑团重重,但陛下已经给出了合理的解释,都不敢再行议论,席间又恢复了先前的谈笑风生。


    提早离席的杨漪不识宫中路,眼见宫门近在咫尺,脚下的路不知怎的,越走越蜿蜒。


    好在宫里随处都挂着灯笼,否则独自在黑漆漆的陌生环境里迷失了方向,再顽强的人都会被吓哭。


    “杨姑娘!”


    听得这熟悉的喊声,杨漪深吸一口夜晚的冷气,拼了命地大步朝前走。


    “杨姑娘,你等等我,”南启嘉急道,“我看不清路!”


    她眼睛不好这件事,杨漪也是知道的。


    两人在熙武街风流快活那些日子,一到了晚上,浪荡潇洒的小南公子就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睁眼瞎,到了没光的地方就必须要杨漪和穆子卿在她身边带路,摔跟头是常有的事。


    “都说了不要来烦我!你自跟着你家那陛下还是什么大师兄,你俩琴瑟和鸣、夫妻恩爱都成天下美谈了,还来找招惹我做什么!我真是傻透了,我居然还跟你一起说陛下的坏话!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以前的事就此作罢,你我也不必再见了!我叫你别再过来,你听见没有!”


    杨漪嘴上不饶人,步子却在随着怨气的外泄逐渐放缓。


    “杨姑娘……”


    南启嘉终于喘着粗气跑到了杨漪面前,“杨姑娘,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从小就喜欢把自己扮成男孩子,我们那儿整条街的人都能看出来……唉,我也不是说你傻的意思。


    “后来我就想跟你坦白的,又遇上东胡人把荆王给绑了,殷昭说外头不太平,不准我出宫去找你……


    “总之,此事是我对你不住,要实在不解气,你打我几下吧?你可千万别不理我,你是我在雍都唯一的朋友了!”


    杨漪固执地重复着刚才的话:“我都说了,以后不必相见!真是好笑,我杨漪活了二十几年,竟连男女都分不清楚,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喜欢的人,结果被人家夫妻俩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请娘娘不要将此事告诉旁人,我杨漪虽粗鄙不堪,到底还是要些脸面的。”


    南启嘉用力地点头:“我不会说的……那我们可以和好吗?”


    “和好?”杨漪瞳孔透亮,其中怒色清晰可见,“我与娘娘本无交集,哪来和好一说?我杨漪发誓,从今以后再不与娘娘相见,说到做到,也请娘娘忘却旧事,不要再牵挂过往。”


    南启嘉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攥住手里的灯笼,恳求道:“我送你回家吧。”


    她还是小南公子时,每次玩够了,都会先送杨漪回家,再奔命似的赶在殷昭处理完政务之前回宫。


    杨漪冷笑道:“不必了,皇后娘娘。”


    第66章


    承元殿外,年轻的帝王又带了他的管事大太监,顶着春夜刺骨的霜风,为他那青光眼爱妻点灯。


    正如他所料,他的皇后耷拉着眼皮,像只被霜打过的茄子,蔫蔫地回来了。


    穆子卿将手里灯笼交给门下宫婢,吩咐道:“快去给娘娘煮碗姜茶。”便随这宫婢一道进了门。


    殷昭轻轻刮了下南启嘉的脸颊,笑吟吟地问:“以后还骗不骗人了?”


    南启嘉没想哭的,憋了一路,见到了殷昭,泪水就再也止不住,啪嗒啪嗒地往衣襟上掉。


    殷昭本还想再打趣她几句,见她哭得这般委屈,心疼得慌了神,赶紧抱了她进屋,详问起她与杨漪交谈的细节。


    南启嘉靠在殷昭宽厚的胸膛,鼻尖红红的:“我没要骗她的……昭哥哥,她还会原谅我吗?她说以后再也不和我见面了……”


    殷昭接过穆子卿手里的热姜茶,哄她道:“乖,先把这个喝了。脸都哭肿了……姣姣啊,我还没瞧见你为我这样哭过呢。”


    他哪里知道,当年虞国求娶永安公主的和亲文书送达郸城后,南启嘉眼泪都快流干了,她的青光眼也是从那以后,变得更严重了。


    “昭哥哥,你让我出去找她好不好?”南启嘉喝了姜茶,两只泪蒙蒙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殷昭,“她就是嘴巴厉害,心肠最软了,我死缠烂打,她一定会原谅我的。”


    她甚至还想“死缠烂打”,惹得殷昭醋意更浓了。


    夫妻二人每回斗嘴吵架,都是殷昭缠着她求饶讨好,否则依她那深得南恕亲传的执拗性子,两人早就分道扬镳了。


    也不知这杨漪给她灌了什么迷魂药,还能让带刺的蔷薇主动服软,殷昭发自内心地想讨教几招。


    “这样好不好?”殷昭不忍看她一直为此事难过,提出个折中的解决方法,“上次东胡绑架阿暄的事还没完,其他三国又有异动,你近日定是不可出宫的,太危险了。t我让高敬和穆子卿去宁国侯府帮你劝她,好不好?”


    南启嘉道:“高公公和子卿去?若她还是不原谅我呢?”


    “你不是都说了吗?死缠烂打,一次不成就去两次,总会原谅的。”殷昭向她承诺,“等熬过这阵子,我亲自带你出宫去找她,好不好?”


    就这般哄了不知多久,南启嘉才抽抽搭搭地皱着眉头睡着了。


    而殷昭答应她的,要亲自带她出宫去,直到了年中也没能兑现——春日宴过去一个月后,以黎国为主导,中原三国再次纵横联合,外加一个东胡,对虞国发起了铺天盖地的攻势。


    虞国兵力强盛,起初三个月还能勉强应付,到了九月初,便苦撑不住,开始节节败退。


    蒙责带领五万蒙家军在国境线上与肃军交战,被肃国和黎国的二十万联军困在朔宁。


    彼时蒙纪正带领七万精兵抗击靳军,自顾不暇。


    为救蒙责,花甲之年的大司马田云龙重披战甲,率五万大军前往朔宁。


    左芦北上支援,沿路征兵,最小的士兵年仅十三岁,整个虞国已到了全民皆兵的地步。


    殷昭整日和大臣们关在正殿商讨前线军情,常常是通宵达旦,每个人从殿内出来,都是一副愁眉苦脸。


    此战肃国虽也搅和其中,好在肃军主帅是李成谏而非南尚,南启嘉不至于无颜面对殷昭。


    穆子卿见皇后娘娘愁眉不展,数度宽慰:“天下四分久矣,战乱纷争在所难免。今日肃国攻打虞国,娘娘无须自责,倘若他日虞国回缓过来,要攻打肃国,娘娘也无须介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无论谁胜谁负,娘娘都不要因国事与陛下离心。”


    南启嘉心想穆子卿这等见识,远超肃国任一五品以上文臣,倘若虞国能捱过这关,天下之主必非殷昭莫属。


    前方战事吃紧,后方人心惶惶。


    南启嘉不能替殷昭上阵杀敌,便为他安顿百姓。


    她自己算不清楚,就召集了数十名女官,将国库中堆积成山却华而不实的珍宝贡品挑了半数出来典卖,把卖得的银钱全部用于抚恤伤亡将士或其家眷。


    育英堂的规模进一步扩大,接收了更多阵亡战士的遗孤,他们的遗孀也被聘用为育英堂的姆妈,有了长久的生计来源。


    三国各安插有暗探在虞国,这群人原本想借虞军战败的讯息扰乱民心,引起虞国内部暴动,却每次都因后方保障充足,虞国民心安稳,掀不起浪花。


    殷昭听高敬说起这些,并无欢喜,只觉亏欠。


    他不谙世事的小师妹,因他治国无能,被迫学会了苦心孤诣地经营庶务。


    自开战以来,除了安抚民心,南启嘉和云素每天都会做的一件事,就是到宫楼上等战报。


    因为小蒙将军还困在朔宁,云素整日茶饭不思,被南启嘉拿藤条逼着,才能勉强喝下半碗粥。


    她既怕战报传不回雍都,更怕频频接到战报,谁也不知那沾了战士血迹的战报里写了些什么。


    虞军成功突围了吗?


    抑或是小蒙将军战死了吗?


    云素不敢细想,哭红了眼睛问南启嘉:“姑姑,今天会有好消息吗?小蒙将军还活着吗?大司马会救他出来的对吗?”


    南启嘉笃定地道:“当然啦,田大人可是战神,我小时候,哥哥和师兄们都想成为大司马那样的人物呢!你放心,有大司马在,你的小蒙将军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姑姑,我们去庙里烧香吧?”云素因蒙责身陷险境,神思黯然,话还没说两句就又哭了,“我去给神仙说,只要能让小蒙将军完完整整地回来,我愿意奉上一半的寿命。”


    “素素!”南启嘉平常对云素说话都是温声温气的,唯独这次动了怒,“你才多大啊?你知道一半的寿命是多少年吗?不准说这种话!小蒙将军一定会活着回来,你也会长命百岁的,听见没有?!”


    云素眼睛里包满了泪水,肩膀一抽一抽地抖个不停。


    南启嘉在云素面前,总是竭力装作大人模样,明明自己也很担心,还成天给云素讲各种道理,宽她的心。


    殷昭累了一天,从正殿中出来。


    他视力极好,很远就看见了南启嘉和云素二人相拥在宫门楼上,稍稍颓萎的身形不自觉又挺直了。


    高敬还从未见陛下如此疲惫无助过,心疼地劝道:“陛下,您要是累了,就歇一歇吧。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去娘娘那里坐一会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殷昭身边所有的人都知道,如今能使陛下稍得安慰的,只余他深爱的妻子了。


    殷昭深深地看了一眼宫门楼上为战事殚精竭虑的发妻和养女,苦笑着摇头:“不了。去叫斯百年过来,再确定一下往北边运粮草辎重的事。”


    早秋的风携着西北的黄沙吹进了高敬的眼眶里,扎得他眼睛泛红。


    他向殷昭俯身拱手,应道:“臣遵旨。”便出宫去传斯百年了。


    这场战争来得太急,举国上下苦战数月,大家还未从突如其来的深重灾难里缓过神来。


    每个人都在绝望中艰难前行,朝廷出力,商贾出钱,将士出命,整个虞国拧成一根绳,全凭着一股不甘心的念想苦苦撑着,一次次地重拾起希望。


    然而到底还能再坚持多久,却无人知晓。


    又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正殿的门被人从外面无声地打开了一个狭小的缝隙。


    一只圆溜溜的杏眼在那缝隙中转来转去,总算在昏黄的烛光下寻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就只看了那么几眼,门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门外的人正要离开,旋即被殿门大开的“嘎吱”引得停驻了脚步。


    从这扇门里忽然窜出来的那个人紧紧抱住了她,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姣姣,不要走,陪陪我。”


    原来他也会有撑不住的时候啊。


    帝后同坐在皇位上,俯视着空无一人的殿堂,南启嘉头一回无比深刻地感悟到了什么叫作“高处不胜寒”。


    “其实,不用硬撑的。”南启嘉把手轻放在殷昭消瘦了不少的侧脸上,“你已经想到办法了,就是不愿意认输,对不对?”


    三国之中,黎国最强,靳国次之,肃国最弱。


    然而单论起来,都不是虞国的对手,想要获得一线生机,只能破坏它们的合纵。


    殷昭眉头紧锁:“肃国前两年被我们打得元气大伤,此番能为伐虞出一份力,全靠李成谏在前方搏命。这李成谏是出了名的愚忠,若能说服肃皇和太后,李家一定会撤出合纵军。”


    道理听上去很简单,实践起来却颇为复杂。


    肃国贪心,必会向虞国索要大量金银和城池,赔款倒也好说,割地乃是国君第一大耻,定会被载入史册,遗臭万年。


    “再说靳国,内里早就烂透了,若非借着黎国和肃国的东风,给它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和我大虞叫嚣。”


    总的来说,黎国为名利,而其余两国只为自保。


    大家都忌惮虞国国力日益强盛,都想在虞国吞并他们之前,先下手为强,联合起来把虞国给灭了。


    南启嘉抬手抹散了殷昭眉心的川字,满眼心疼地问他:“昭哥哥,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第67章


    殷昭轻揉南启嘉的头:“等过几天再看吧,若是阿责和大司马能杀出重围,一切都好说。”


    “嗯,既然你已经有主意了,就别这么逼自己,你都两天没合眼了。”南启嘉用食指点了点殷昭的下眼眶,“你看,眼睛都肿了。”


    “有吗?”殷昭笑道,“没关系,我家姣姣好看就行了。姣姣,你是不是花里面长出来的小妖怪?怎么越长越漂亮?”


    他不敢想,要是能和南启嘉有个孩子,那个小孩长得该有多可爱。


    南启嘉起身,抓住殷昭的手:“走吧陛下,你这皇位太硬了,硌得慌,我陪你去寝殿眯一会儿,你都累成什么样子了。”


    从前都是南启嘉枕在殷昭怀里入睡,这次却反过来了。


    夫妻二人和衣躺着,殷昭把脸埋在南启嘉胸前,听着她心脏跳动的声音,无比安稳地睡去。


    南启嘉凝视着殷昭熟睡的侧颜,心疼到略微有些抽搐。


    中原四国争了上百年,打了多少仗,又死了多少人?她的丈夫只是倦怠不堪地在她怀里睡着了,这天底下还有多少女人的丈夫,已经死在了战场上。


    人的欲望,到底何时才会休止。


    待殷昭睁开眼,又t是阴蒙蒙的一天。


    南启嘉坐在妆镜旁梳头,她怕宫婢进来吵醒了殷昭,便自己辫了一个最简单的麻花辫,显得她整个人格外清丽。


    殷昭看直了眼,一时间心神恍惚,全然忘却了前方战事,只当眼前所见是再寻常不过的画面。


    然而终究是不比寻常。


    高敬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带着浓烈的哭腔对殷昭说:“陛、陛下!大司马与小蒙将军在朔宁顺利会师了!”


    “顺利会师是好事,”殷昭见高敬面容愁苦,问他道,“还有别的坏消息?”


    高敬嘴唇轻轻颤抖:“会师后,我方和联军大战一场,歼敌三万余人,小蒙将军率五百轻骑乘胜追击,欲取黎军主帅俞秋朝首级,闯入岩城峡谷后……失联了……”


    殷昭和南启嘉闻之,皆震惊不已。


    蒙责虽年少,但自幼长在蒙家军营,怎会不懂得穷寇莫追的道理?


    殷昭穿了靴,起身后在寝殿内来回踱步,咬牙切齿道:“竖子!就算他能活着回来,朕也要亲手宰了他!!!”


    南启嘉走到殷昭身旁,为他拍背顺气:“现在还不是生气的时候,快想想办法。岩城那个峡谷你也去过的,易守难攻,若非有对地形极熟悉的当地人带路,连出去都难,何况黎军在明蒙责在暗,再不设法营救,恐怕是凶多吉少!”


    “娘娘……”高敬抿了抿唇,很是为难地说,“小蒙将军出走前给大司马留了血书,说不必找他……”


    “竖子!!!”殷昭不知该如何骂他,翻来覆去地重复这两个字。


    蒙责的事还没理出个头绪,穆子卿又夹着战报进来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陛下,左将军的手书……蒙将军在虞靳边界鏖战半月,歼敌五万八,身负重伤,至今仍昏迷不醒,左将军顶替蒙将军为主帅,欲与靳军做最后决战,请求朝廷派兵支援!”


    “阿纪……”殷昭险些没站稳。


    南启嘉知殷昭与蒙纪情深义重,若要以牺牲蒙纪为代价来换取战争胜利,殷昭是万万不肯的。然而事已至此,担忧或伤心都没有用,先想办法渡过眼前难关才是当务之急。


    高敬为殷昭铺陈纸笔,滴水研墨,随后拿着他写好的圣旨出宫去找斯百年。


    文武百官又早早地聚在大殿,七嘴八舌讨论着最新的战况,殷昭连口热粥都没喝上,便又投入进去。


    云素听说了蒙责失联的消息,哭了个死去活来,待冷静下来后,在自己寝殿中翻箱倒柜,抄家一般,把她全部的金银首饰全部拿出宫去卖了,一半分给烈士遗孀,一半捐给寺庙,替菩萨重塑金身。


    南启嘉回到承元殿,听宫婢说公主殿下为小蒙将军祈福去了,便带着穆子卿出宫去找。


    听见过云素的路人说,那傻孩子去了神庙。


    主仆二人来到了山脚下,穆子卿指着高不见顶的阶梯,道:“娘娘,您知道它为什么叫‘神庙’吗?您知道它有多高吗?”


    没有人真正上去过,仅看那阶梯便杵到了云端上去,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究竟还有多高,没有任何人知道。


    甚至在那长阶的顶端,到底有没有那样一座庙宇,都不为人知。


    “娘娘,您看那儿!”穆子卿指了指半山腰上那个正在移动的小黑点儿,“那是不是我们家公主殿下?”


    云素一早就来到山脚下,三拜九叩往上爬。


    她匍匐在长阶上,额头上撞出老大一个血窟窿,膝盖处也已被磨得皮开肉绽。


    只为了求庙里的菩萨保佑一个在她心中很重要的人。


    二人沿着阶梯爬了一个多时辰才追上云素,此时,日已西沉了。


    这小公主被帝后娇纵惯了,哪里吃得了这般苦?


    穆子卿见云素浑身脏兮兮血淋淋的,嘴皮也泛白,真怕她突然死半道儿上了,殷切地劝道:“我的殿下啊!咱们回去吧?走了这么远也不见那神寺,多半是世人构造出来的。现在已经够乱了,殿下万不可伤了身体,要臣回去如何向陛下交代呀!”


    南启嘉也道:“好素素,你看天都要黑了,咱们再不回宫,你舅舅得急死,咱们别再给他添乱了,好不好?”


    说完,她肚子“咕噜”了老长一声,好像是饿了。


    云素这才抬头看了南启嘉一眼,道:“姑姑,你快回去。”


    暮色沉沉,他们脚下云雾缭绕,越往上走越冷。


    南启嘉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鼻涕也顺着往外流,好在四下无人,不用在意那么多,她便用袖子横擦了一把鼻子。


    云素更惨,额头上的窟窿不住地往外渗血,半张脸都被染红了。


    要不是她从小就跟着南启嘉和穆子卿,在半道上见到这么一个披头散发、满面鲜血的小姑娘,魂都要给人吓飞出去。


    经过这一日,南启嘉由衷地佩服云素——因为他们最终还是到了顶端。


    穆子卿看着眼前风雨飘摇的破旧庙宇:“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庙?”


    云素长吁一口气,挣扎着站起来。南启嘉扶了她一把,道:“此处荒芜,哪里还算得上人间?咱们还是回去吧,怪吓人的。”


    “姑姑,你在这里歇会儿,不要乱动,我进去瞧瞧。”小姑娘走起路来像个古稀老人,摇摆不定,南启嘉真担心她突然就倒下了。


    想想也是,好不容易上来,不进去看看,的确是很不划算,况且这神庙里面供的哪路菩萨,住了些什么仙人,都很让人好奇。


    开门的是个小和尚,他说:“师父说了今晚有人会来,给你们留了斋菜。”


    云素并无心吃饭,只想见那方丈,为她的心上人求一道平安符。


    直到听见南启嘉肚子“咕噜噜”响,她才应道:“有劳小师父了。”


    云素将碗里的斋菜半数给了南启嘉,道:“姑姑快吃,委屈你跟我上来……可是我真的很担心小蒙将军……”


    南启嘉全然可以理解云素此时的心境。


    倘若易地而处,今日深入敌军,杳无踪迹的人是殷昭,她必定也会如此,任他再荒唐的法子,也要死马当作活马医,试上一试。


    不知坐了多久,他们见到了老方丈。


    老人家不问来意,只对云素说:“小施主所求之事,必然成真。”


    再看看南启嘉,却皱眉道:“这位女施主……”


    云素和穆子卿也看向她,问道:“她怎么了?但说无妨。”


    老方丈叹道:“这位女施主,面相慈和,乃大富大贵之相,只是……唉……还有这位小施主,望两位各自为善,皆莫强求。”


    旁的再没多说半个字,便隐到了帘子后头。


    夜晚风大,三个人裹着小师傅赠予的棉被,提着老方丈扎的灯笼,一路摸黑下了山道。


    来时不觉风景美,去时有了闲情逸致,看着脚下云雾飘飘,真似在仙境一般。


    穆子卿谨慎地扶着南启嘉,怕她看不清路把自己给摔了,心里头还一直嘀咕着方丈刚才说的那些话。


    她俩一个是皇后娘娘,一个是公主殿下,这人世间,还有什么东西是需要她们强求的呢?


    三人回宫后,南启嘉让穆子卿先带云素回承元殿休息,自己则去了正宫。


    殷昭独自坐在阴森森的大殿中央,面朝着窗。


    他听到了门外的巨大响动,却无心询问。直至听得高敬在外大声问:“我的皇后娘娘哟!您有没有摔着?”


    他急忙起身出去,见南启嘉已经站起,拍着身上的尘,一个劲儿地向他道歉:“对不起,大师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殷昭疲倦地微笑,问她道:“有没有摔疼?”


    “我没事。”南启嘉想问他是不是还在担心蒙纪,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


    殷昭知晓南启嘉是因为担心他。


    他拽住她的手,求似的望着她:“留下来陪陪我,大殿里头太黑了。”


    南启嘉知道他不怕黑,他害怕的是一个人。


    她踮起脚,摸摸殷昭的头。


    “别怕,我在。”


    第68章


    回想起这一路走来,殷昭算得上是个很好的夫婿,不仅对她无所不依,还处处迁就忍让。


    南启嘉空空如也地来到雍都,没有什么可以给他的东西,如果陪伴可以算作报答,那就陪他一生吧。


    一生一世,都在他身边。


    这晚,纯白的月光洒满整个大殿,夫妻两人席地而坐,相互依偎。


    殷昭紧绷了数月的神经稍稍放松下来,说起了许许多多南启嘉不曾听说过的、他回雍都之后发生的事。


    他说了兆静夫人是如何在先皇面前挑拨他们父子的关系,还说了乔北元是如何独掌虞国政权,还有太后,是如何凭一己微t弱之力拼了命地替他除去了兆静夫人。


    殷昭微微低下头,哑着嗓子:“可是她最后还是背叛了我。或许她也不是故意要背叛我,只是不爱我。”


    南启嘉轻拍他的后背:“也许太后有她自己的苦处呢,天底下没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的。”


    殷昭近乎带着哭腔:“她爱我吗?她爱的是阿暄……她为了要留阿暄在身边,送我去郸城做质子……就算她选择让阿暄去,我也会代替他去的,我只是……只是……”


    他只是接受不了,他从来都是被最先放弃的那一个。


    “我知道的,昭哥哥。”南启嘉道,“大家都说你不敬太后,离经叛道,可我知道,你是因为太爱她了,若你为庶子,她是嫡母,不管她如何待你,你都能恭敬孝顺,教天下人找不到一丝错处,可那样就不是生身母子了。你不是要跟荆王计较,你只是不甘心你母亲最喜欢的人不是你,对不对?”


    殷昭愣愣地看着她,用力眨了下眼,像是把什么东西压了回去,眼角却还是红了。


    南启嘉又道:“你还记得我们在郸城外重逢那次吗?我俩在城郊的酒家借宿,你发烧了,我本想丢下你一个人悄悄跑回家去的……”


    “你还好意思说啊?”殷昭连笑起来都带着苦味,“当时你还不承认,你个小坏蛋。”


    “我都说了,回去以后会让我哥哥来找你的,而且那会儿我还没认出你呢。”


    南启嘉回归正题:“你知道后来我怎么认出来你的吗?你叫了我的乳名……其实你还叫了另一个人,你知道那是谁吧?”


    其实已无需再猜。


    殷昭没有再说太后,转而说到了蒙纪:“就是那样的日子里,只有阿纪真心待我,就像你小时候真心待我那样,可是他现在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姣姣,阿纪会死吗?他也要离开我了吗?”


    “你别总往最坏处去想。你自己也说了,蒙纪是真心待你好。我想世人都一样,凡是真心待一个人好,那就一定不舍得留他独自在这人世间受苦。你看看你现在多难啊,大家都欺负你,他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你得多难过。蒙纪也一定不舍得看你这样难过,所以啊,他一定会回来见你的。”


    南启嘉往殷昭怀里靠去:“昭哥哥,我也很痛心。可你不能总是这样自苦,蒙纪一定会回来,小蒙将军也会回来。我连着来了好些天,天天见你如此,我……”


    她不知后面如何说,说她担心还是心疼?她似乎又不太习惯说太多肉麻的话。


    南启嘉眸子里闪着泪光,浅笑道:“这世上不只是蒙纪一个人真心待你。我也是真心待你的,我答应你,我一定拿命对你好。”


    殷昭原一直想寻个合适的时机,好生问问自己在她心中的含义,如此,也不必再问了。


    他说:“姣姣,谢谢你。”


    “所以啊,昭哥哥,”南启嘉满眼都是赤诚的爱意,“你要勇敢一点,撑下去。”


    夫妻两个就地躺下,相拥入眠。


    高敬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给他们盖上锦被,他看着帝后被月光轻抚的睡颜,由衷地感慨,世人所说的天作之合,大抵就是如此吧。


    天一亮,朝臣成群结队地涌入大殿,南启嘉又和云素一同上了宫楼等战报。


    云素两只眼睛又黑又肿,不知是哭过还是失眠的缘故。


    她忽然惊呼:“姑姑,姑姑!你快来看看,那边儿是不是有人骑马过来了?”


    南启嘉和穆子卿一齐扑过去,果真是有人回来。


    穆子卿大喊道:“开宫门!开宫门!”


    那送信的将士入了宫门,即刻下马向正宫奔去。


    殷昭和朝臣都在大殿中,南启嘉和云素不敢过去偷听,急得在原地打转。


    这样一直煎熬到朝臣散尽。


    殷昭告诉她们,蒙纪醒过来了,不仅如此,虞军决战告捷,歼灭了靳国八万主力军,已然胜券在握。


    殷昭抬手擦掉眼睑的泪,道:“黎国和肃国那边也有消息。大司马与黎肃联军在岩城苦战数日,最终拼了个鱼死网破,田将军……战死了,李成谏也受了重伤。”


    众人皆愕然失色。


    “还有,蒙责那竖子,取了俞秋朝的首级回来了。”殷昭继续说,“肃国已经退兵,黎国独自坚守战地。”


    南启嘉还在担心李成谏,云素却喜极而泣,抱着南启嘉哭成了泪人:“一定是神庙里的菩萨保佑了小蒙将军!姑姑,穆公公,我就说拜神庙一定有用的!”


    “神庙?”殷昭挑起眉头,对穆子卿说,“你带娘娘和公主去求神拜佛了?那都是骗人的,你怎么当差的?”


    穆子卿心虚不已,垂头退至一边。


    云素往他身前一挡:“舅舅你不要凶穆公公,现在小蒙将军没事了,战局也缓和了,说明只要诚心信奉,神明是能听见的。那方丈还说我姑姑是富贵命呢,是不是很准?”


    “这倒是没说错……”殷昭让她给忽悠过去了。


    穆子卿心里打着鼓,不敢把方丈说的最后两句话转述给殷昭听,但陛下历来不信神明,纵然说了,他也只会认为是方丈在装神弄鬼,糊弄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还是不要多嘴为妙。


    因为战局的扭转,殷昭和众臣作出了新的战略部署。


    斯百年当天从宫里出来以后就组建了两拨使臣队伍,让他们分别去给肃国和靳国送函,邀请他们能来雍都一叙,商量议和的事。


    肃国和靳国也都还算识趣,知道这次被黎国忽悠过来打虞国,吃了大亏,虽然让虞国国力大伤,还折了田云龙这员老将,但相比起虞国,他们的损失更加惨重。


    索性见好就收,只要能让殷昭放点血,退兵也不失为一计良策。


    肃国派出的和谈使臣是郭顺。这家伙老谋深算,不仅要五十万金,还要求虞国与肃国联姻。


    斯百年拍腿而起,喝道:“开什么玩笑?虞国和肃国早几年就联过姻了!我们虞国的皇后娘娘,是你们大将军的女儿,那慕容夫人,是你们肃皇嫡亲的姐姐,都亲成这样了,还联什么姻?你们还有谁想嫁给我们陛下?!”


    郭顺笑眯眯地捋了一把他那微微翘起的小胡子,心平气和地说:“斯大人何必动怒,既然要议和,就要有议和的态度。斯大人方才也说了,是我们的姑娘嫁到你们虞国来,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说到底还是我们肃国吃亏,既是把人给了你们,也是把软肋交到了你们手上,这可对我们无益啊。”


    “简直是强词夺理!”晋国公怒道,“你还想怎样?!”


    郭顺眉眼不动,嘴角勾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独坐高堂的殷昭。


    殷昭淡笑道:“郭相但说无妨。”


    郭顺得殷昭授意,看也不看斯百年等臣子,趾高气昂,道:“两国相交,讲究的是个你来我往。既然我们肃国的公主嫁到了贵国,那贵国是不是也应该嫁一位公主给我们肃国?”


    如此一来,殷昭便有了软肋给肃国捏着,说是要和亲公主,实则是要虞国质子。


    难怪肃太后派郭顺亲自来雍都议和,老狐狸一出手就知道怎么让殷昭肉疼。


    这下整个大殿都炸开了锅。


    宁国侯鞠着手道:“简直一派胡言!我们陛下今年刚到而立之年,且皇后娘娘尚未诞下皇嗣,就算指腹为婚都没个苗头,哪里来的公主嫁给你们?!”


    说完他自动捂住了嘴,因为意识到宫里确实有个公主,虽非陛下亲生,可帝后待她视如己出,与亲生女儿无异。


    殷昭强扯出来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眸子里一片灰暗。


    “你们想要康乐公主?”斯百年顿悟道,“肃国皇室内与康乐公主年龄相仿的,只有你们的小皇帝,难不成……”


    慕容眷无德亦无能,无霜亦无尘,只会跟在他母后身边掉着两根眼泪柱子擦鼻涕,虞国众臣自然不愿意把忠臣遗孤嫁给这个草包。


    晋国公私下对宁国侯说:“荆王都比那小肃皇强。”


    站在他们前面一排的殷暄回过身,恨恨地道:“两位大人,我听得见。谢谢。”


    郭顺直视殷昭,大声道:“早听闻贵国的康乐公主端庄秀丽,温雅含蓄。想我陛下亦是与公主一般年纪,仪表堂堂,明德惟馨,且尚未娶亲,不知虞皇是否舍得割爱,将康乐公主嫁予我皇为后,成全一桩天定良缘?”


    殿内寂然无声,气氛死谧,满朝文武齐刷刷看向高坐的陛下。


    殷昭虽唇角微扬,眼中却无半分笑意:“既然是天定良缘,朕又如何t能代替上天做主?”


    第69章


    郭顺可是千年的狐狸,既领了肃太后的旨意来虞和谈,岂会空手而归。


    他俯身行礼,道:“非也。虞皇陛下乃天子,掌管虞国万民,自然能替公主做主。且这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康乐公主生身父母早亡,由陛下抚养长大,食百姓供奉而生,如今为了两国邦交,相信公主必定愿意为虞皇陛下,为虞国百姓,出一份绵力。”


    殷昭眼中戾气一闪,又迅速被他隐去,强作微笑道:“郭相有所不知,朕这小公主,自幼是娇纵惯了的。这婚姻大事虽说是父母之命,朕好歹也要私底下问问她的想法,她若不是心甘情愿嫁到你们肃国去,定能搅得你们肃皇宫鸡犬不宁。”


    群臣懂得殷昭话中之意,均大笑,连声附和道:“正是,正是,老夫的胡子自三年前被康乐公主拔去,现在都没长出来,不知郭相这两撇胡子够不够我们公主练手啊?”


    “既然虞皇陛下无心议和,”


    郭顺觉出殷昭并不愿嫁出康乐公主,拱手道,


    “那臣只能回郸城向太后娘娘复命。李家军虽败,我大肃还有南尚大将军,黎军亦还未撤出岩城。届时南大将军带兵北上,与黎军汇合,共抗虞军,我大肃未必没有胜算。”


    此人狡言善辩,断不会无功而返,让肃太后觉得他不外乎也是个无能之辈。


    “郭相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一稚气未脱的女声从门口传来,众人全都闻声回望。


    殷昭目力极好,虽离得最远,但第一个就认出了来人正是云素。


    他厉声对高敬说:“胡闹!把公主带回承元殿,让皇后严加看管,无朕允许不准她出来!”


    高敬提起袍摆小跑到了云素身边:“小殿下,快别添乱了,随臣回去吧?”


    云素不理会高敬,径直往前走,众臣自觉地为她开出一条道来。


    “启禀陛下!”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连她身上穿的这身正式的宫装都撑不起来,却昂首挺胸,朗声道,


    “臣女三岁丧父,四岁丧母,承蒙陛下与太后圣恩,赐臣女公主殊荣,受万民供养。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女愿为陛下分忧,为我大虞百姓解愁,恳求陛下准许臣女,嫁与肃皇陛下,重结两国邦交,修百世之好!”


    朝中众臣被这小丫头的气魄所震慑,眼睛瞪得溜圆。


    殷昭失了神一般怔愣在皇位上,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


    云素倏然跪地,向殷昭行叩拜大礼:“臣女恳请陛下,准许臣女出嫁肃国!”


    殷暄蹲在云素身边,小声对她说:“小侄女你疯了?那慕容眷可是他娘养的牵线木偶,小舅舅我都比他强。再说你不是喜欢蒙责那臭小子吗?你听小舅舅一句劝,那傀儡皇帝比蒙责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不提蒙责还好,一说到蒙责,云素的眼睛蓦地就红了。


    郭顺颇为得意:“看来康乐公主知事明理,可比诸位懂事多了!”


    殷昭原以为只要不割出国土,无论对方开出任何条件,他都可以接受,然这郭顺张口向他索要和亲公主,却触了他的逆鳞。


    他自诩不会让儿女遭受和亲之苦,终究是做不到了。


    他攥紧了玄色的朝服,对郭顺说:“此事……朕与朝臣还需再作商议,请郭相先回礼宾院稍事歇息,不日再请郭相进宫一叙。”


    郭顺拱手道:“那臣就,静候虞皇陛下佳音。”


    斯百年抻直了脖子往外看,确定郭顺走远了,才问殷昭:“陛下,真要把康乐公主嫁给那纨绔?”


    殷昭步下高堂,缓缓来到云素身旁,扶了她起身,“你姑姑知道你来这儿了吗?”


    云素含着眼泪摇头:“我瞒着她悄悄来的。她一定不会让我嫁到郸城去。可是舅舅,我不想虞国再到处跟人打仗,被人家欺负了,我也不想……不想小蒙将军再身陷险境。”


    “他不是没事吗?”殷昭想起此事也是心有余悸,却好声劝慰云素,“战场上打打杀杀,在所难免,这是男人的事,你不过是个小姑娘……”


    “不是的,舅舅。”云素哭着说,“我宁愿一个人远嫁他乡,也不想你们再打仗了!


    “我和姑姑每天跑去宫楼上等战报,每天都在死人,死好多好多的人,熙武街上的百姓都在哭,育英堂里的孩子越来越多……


    “还有小蒙将军,他失联的那段日子,我害怕等到他的消息,更怕等不到他的消息,太煎熬了。舅舅,你让我去郸城吧,我不怕!”


    殷昭紧紧抿了抿唇,垂下眼帘,遮挡住满目的苍凉。


    “素素啊……”他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多年前去云家接她回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被他惯得任性娇蛮的小公主,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全都是他的错。


    这些年来,云素也算给过殷昭许多慰藉。


    尤其在他想念南启嘉的时候,总会把一些不能实现的承诺补偿给云素。


    比如教她钓鱼,又比如带她看花。


    云素对亲生父母的记忆甚是模糊,她懂事以后所有的回忆,几乎都在虞宫,几乎都关乎殷昭。


    就连对她最好的姑姑,也是殷昭的皇后。


    殷昭虽然严厉淡漠,却是云素心中最依赖和敬重的亲人。


    在一同回承元殿的路上,殷昭始终愁眉不展,云素想逗他笑,便主动问起了一些自己小时候的事。


    殷昭想了片刻,说:“你刚进宫那一年,鼻涕眼泪糊一脸,随时随地都在哭,太后嫌你脏,不肯抱你,阿暄就带着你出去捉老鼠,后来整座元益宫的老鼠都被你俩捉光了,你也就不哭了。”


    云素很惊喜:“这你都记得?我以为你就只记得我姑姑。”


    殷昭说:“不能完全记得,也总不至于都忘记吧?”


    “素素,舅舅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


    这是殷昭第一次以看女人的眼光去打量云素——她生得玲珑剔透,肤白貌美,又跟着南启嘉多年,整个人习得一股子机灵劲儿。


    这样的姑娘,情窦初开的慕容眷应当会很喜欢的吧?


    “素素,我不是单让你去和亲的。你此次去郸城,有许许多多的用处。如果你足够机警,做得够好,接下来的虞肃之战中,我们虞国将士会少很多伤亡……其中自然也包括阿责。”


    云素并不意外:“所以舅舅,统一之战不可避免,是吗?”


    这傻姑娘能听懂殷昭的意思。只是她不会算计,亦不会在暗处搅弄风云,但是现在不会并不代表永远不会。


    她以前不会武功,为了能与蒙责切磋上几招,不也学会了。


    云素自言自语道:“是啊,我若是够机灵,就会少死很多人,中原四国一日不统一,就会一直死人……”


    殷昭想了一大堆劝她的话,最后都没派上用场。


    他拍了拍云素稚嫩的肩,看她的目光里尽显慈父般的温存:“素素,等天下一统,舅舅一定亲自接你回家。”


    那双柔软的肩膀,从即刻起,也要开始替殷昭承担下虞国百姓的兴亡。


    云素只还和寻常一样,用最纯真无邪的眼光看着殷昭:“好啊舅舅。我等你接我回家。”


    南启嘉早在承元殿外等着了,她听高敬说了云素自请和亲的事,坐立难安。


    她鼻尖泛红,许是急得哭了,手指也有些僵硬,不知在此吹了多久的冷风。


    殷昭和云素一齐跑了过去。


    云素一个猛子扎进南启嘉怀里,绷了一路的眼泪哗啦啦地全流在了她的凤袍上。


    南启嘉牙关碰撞着,不看殷昭,只问云素:“他跟你说什么了?没有欺负你吧?”


    云素在南启嘉前胸的衣襟上擦干了泪,急忙道:“没有,没有。”


    殷昭搂着她们两个进去,吩咐穆子卿给公主准备些吃食。


    殷昭把今日殿中发生的事大致和南启嘉说了一遍,感慨道:“姣姣,我们的素素长大了。她居然愿意为了虞国的将士和百姓嫁给慕容眷那个草包……我还当她是个小孩儿,怎么突然就长大了?”


    云素没在南启嘉面前露出异样的神色,贪婪地吃着膳房新做的点心,含糊道:“舅舅,你别吓唬我了,那慕容眷真的有你们说的那么糟糕吗?”


    南启嘉不好说,还真有。


    云素见姑姑担忧不已,反而主动劝她道:“姑姑,我不可怜的。我自小没了父母,舅舅接我来宫里,以公主之尊善待我,我自然该替他排忧解难。我既享受了寻常百姓没有的优渥生活,也理应t比他们承担更多的责任。”


    “这些是谁教你的?”南启嘉同殷昭一样吃惊,万万没想到这话是出自云素口中。


    殷昭说得很对,他们的素素长大了。


    云素放下手里的点心,眼里淌过一丝悲凉:“也没人教我。要是我嫁去郸城,小蒙将军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可是从始至终,蒙责都没有正眼瞧过她。


    南启嘉恨云素不争,更钦佩她无畏。


    这世间男女,大都逃不过情爱二字。可人都是自私的,像云素这般明知是飞蛾扑火却刻意为之的女子,实在少之又少。


    从他们第一次相见,蒙责就嫌她烦。


    之后每次遇到,蒙责都会呵斥她,说她轻狂得不像个女孩,直到他出征前,云素为他送行,他连回头看她一眼都不曾……


    可云素还是一心想他好。


    甚至不惜拿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去换他好。


    南启嘉叹道:“我的傻素素啊。”


    云素却笑着说:“我本就不聪明,跟着姑姑,又更傻了些。”


    殷昭看着深爱的妻子和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养女在暖融融的烛光下相互倾诉心事,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今日之耻,他日必百倍讨回。


    第70章


    两天后,靳国的使臣也抵达雍都了。


    靳使听说肃国从虞国要到了五十万金和一位和亲公主,便要求靳国所接受的诚意绝不能少于肃国。


    殷昭暂且还能沉得住气,朝中百官一个个愤然挽袖,要教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靳使做人。


    双方已经吵得含血愤天了,殷暄才弄清楚众臣愤怒的根源,讷讷地问那靳使道:“请问,贵国的意思是,我父皇或者皇兄,在哪里还有个不为人知的私生女吗?唯一的公主已经让他们肃国抢走了,怎么,要我皇嫂现生一个给你们啊?”


    那靳使自然也想到过这一点,但他不愿落于肃国之后,说什么都不肯让步,非要娶个公主回去给做太子妃,甚至主动帮虞国想法子。


    “这样吧,只要是个公主,不管她是宗室女,还是国公侯爷的女儿,只要虞皇陛下封她为公主,我们就认。”


    经云素一事,殷昭对于和亲一说,已然麻木了。


    舍了养女,还要献出臣子的女儿,皇帝做到他这个份儿上,可谓是上愧先祖,下愧臣民。


    晋国公执笏上前,道:“启禀陛下,臣有一小儿,正适婚龄,尚未娶妻,臣听闻靳国有位福柔公主,与小儿年岁相仿。贵国若不嫌弃,臣愿献出小儿,入赘靳国。”


    “你们还有公主?”殷暄也执笏秉上,“皇兄,臣弟也愿意为国捐躯,入赘靳国。”


    “你、你、你……”


    殷暄恶名在外,晋国公之子林开言愚笨不堪,靳使自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大怒道:“臣出使雍都前,我皇千叮万嘱,臣的意思,就是我皇的意思。关于和亲一事,臣已向虞皇陛下表明心意,是战是和,全凭虞皇陛下定夺!”


    殷昭不愿再听众臣和靳使争论和亲事宜,这对他而言,无异于一场残忍的凌迟。


    他身心俱疲,淡淡地说:“那便依靳使所言,从我大虞皇室和公侯的千金中,挑选一才貌兼备者,封为广宁公主,嫁与靳国为太子妃。”


    而这位广宁公主的人选,在朝廷和民间,都掀起了千层巨浪。


    和亲已成定局,至于送谁去和亲,殷昭不愿再作逼迫,让众臣自荐。若三日后无人自荐,就由高敬公开抽签,抽到谁的名字,就让谁家的闺女嫁去靳国。


    此法公平公正,且大家都清楚当下局势,所以对陛下的决定毫无怨言,只在心底暗暗祈求上苍,不要让高敬抽到了自家的女儿。


    消息传出去第二天,就有人入宫求见陛下,说要自荐和亲。


    殷昭正和斯百年在正殿议事,一见这女子,不由一愣,半晌没有说话。


    斯百年以为殷昭不知这姑娘出自哪家,提醒道:“陛下,这位是宁国侯家的杨大姑娘。”


    殷昭自然知道她姓甚名谁,只是未料到她会有如此胸襟,愿在危难关头,为国为民,挺身而出。


    杨漪不善言辞,只草草表明了来意:“臣女愿嫁去靳国。家中父母年迈无依,恳请陛下看在臣女赤诚忠心的份儿上,代臣女照顾家中父母,还有……”


    她咬了咬唇,终还是将心底的话勇敢说了出来,“皇后娘娘生性果敢,宁折不弯,求陛下善待娘娘,臣女感激不尽!”


    殷昭早已被前方战事和两国使臣的和亲诉求折磨得心力交瘁,只淡然对杨漪允诺道:“当然。宁国侯公忠体国,朕岂会苛待?皇后乃朕毕生挚爱,她本性如何,朕素来知晓,自会爱之敬之。杨姑娘此去,只需做好朕的眼睛和耳朵,旁的无须担心,朕会照顾好杨姑娘在意的一切。”


    “谢陛下。”杨漪掀开裙摆对着殷昭跪下,长叩不起。


    一个月后,肃国和靳国退回国境线,黎国孤木难支,只能退兵。


    大军回朝那日,虞国百姓夹道欢迎。


    经此一役,蒙责年轻的脸上稚气尽退,还多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


    早在进雍都之前,蒙责就听闻了康乐公主和杨大姑娘自请和亲之事,当时只觉心头一惊,悲伤抑或痛苦的情愫并不强烈,若非说有,最多的却是歉疚。


    时隔半年多,相较于出征时,蒙责和云素都长大了些。


    云素不再似以往轻狂。


    再见到蒙责,她没有扑上去,反是行了个颔首礼,淡然道:“小蒙将军。”


    蒙责也不再似从前冷漠。


    他“嗯”了一声,并没有立即转身离去,向云素拱手回礼后,道:“臣敢问公主,和亲之举,是否出自公主真心?”


    “将军何出此言?”云素仰头,看到了他脸上那道耀眼的伤疤,决心更甚,“将军不惧为国捐躯,我又岂能顾念儿女情长,舍家国大义?死生之外皆为闲事,我心已决,将军也无需为我惋惜。人各有命罢了。”


    深秋的风吹得人眼疼。蒙责别过头去,对云素说道:“是啊,人各有命。公主回去吧,起风了。”


    “那就此别过了。”


    云素最后再深深地看了蒙责一眼,即渐淡出了他的视线。


    再也看不到了。


    随行的亲兵问蒙责:“小将军心里放不下公主,为何不告诉她呢?”


    蒙责嘴角扬起一抹讥诮的笑容:“她在的时候待她不好,如今人都要走了,还有什么资格同她说这些。”


    至于他是真不伤心还是故作无谓,那就不得而知了。


    帝后在正宫前的长阶上远远瞧见这一幕,心中百感交织。


    殷昭阴沉着脸,无比笃定地对南启嘉说:“他们拿走的,总有一天,我会加倍讨回来。”


    中原三国忌惮虞国已久,想要永绝后患,只能先发制人。


    南启嘉对肃国皇室早已失望透顶,所牵挂的,就只有她远在郸城的亲人,还有无辜的百姓。


    但是两国一旦开战,死伤将不计其数,南家和李家的旧部亦难免伤亡,而那其中,会不会有抱过她的军师,又会不会有教过她骑马的副帅?


    殷昭探见南启嘉眼里深切的担忧,没等她开口央求,便先向她许诺:“姣姣,我绝不会伤及你亲人分毫。”


    “那肃国百姓呢?”南启嘉道,“他们已经够苦了,你不要伤害他们,好不好?”


    殷昭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不伤百姓。”


    南启嘉试探着问他:“那李成谏叔父呢?你会放过他吗?”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她也是在问殷昭,是不是也会放过李严。


    殷昭并未说出李严的名字,只道:“我会劝他归顺虞国,用尽一切方法。若是肃国将士愿意归降,我会收入麾下,同等待之,就像对左芦那样。”


    这次殷昭被欺得太狠,在不久的将来必会反击。


    靳国和肃国看似占了便宜,实则内里空虚,成不了气候了。


    而黎国此番兵力大损,且够得养。


    殷昭一统天下已成定局,只是早晚而已。


    既然免不了战乱,若能保住自己的亲人和肃国的百姓,也不失为最好的结局。毕竟南启嘉亲眼所见,殷昭是一位难得的好皇帝。


    “昭哥哥,谢谢你。”


    殷昭牵起她的手,往她掌心里呵了口热气。


    “我们回去吧。这里风太大了。”


    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夫妻二人刚陪云素在正宫用过晚膳,就听得殿外杀声一片。


    高敬急匆匆跑来:“陛下,是乔北元!他勾结黎国埋在雍都的暗探,带人杀进来了!”


    这段时间忙于战事,殷昭竟忘记了皇都里还有个被废t黜的乔北元。


    他虽已非官身,但掌权十年,势力遍布整个虞国,盘根错节,殷昭调查多年,仍未能将其旧部尽数拔除。


    乔北元趁三国交战,逃出了相府,把宫里的布防图出卖给了黎国,他们集结了乔北元所有的旧部和黎国潜伏在雍都的全部势力,趁禁军换防之际,攻入了皇宫。


    殷昭第一个问的就是:“太后知道此事吗?”


    “应该不知道。”高敬道,“乔北元怕太后乱了他的计划,把青萝殿也给围了。”


    殷昭缓缓吐出一口气,正准备问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殿门就被人撞开了。


    殷昭不慌不忙地取下墙上悬挂的长剑,递给南启嘉和云素一人一把作防身用。


    高敬也取了一把,挡在殷昭身前:“陛下,你带娘娘和公主先走。”


    “走?哪里走?”为首的正是乔北元,他步出人群,扔出一卷写好了的圣旨,“照这个抄一遍,抄完老臣自会亲自送陛下上路。”


    殷昭扬手就将这圣旨接住了,他粗略扫了一眼,眉心紧锁:“阿暄知道此事?”


    那圣旨上所书的,并非是要殷昭传位于乔北元本人,而是要他把皇位让给荆王殷暄。


    乔北元拔出腰间的佩剑,直指殷昭:“废话。老子为了他来逼的宫,他凭什么不知道?”


    南启嘉见殷昭神情有异,知他心绪已乱,急忙挽住他的手臂,道:“大师兄,冷静。现在没见到荆王本人,不要轻信他人,万一他是故意气你教你分心的呢?”


    乔北元听了他二人说的话,仰天长笑,道:“殷昭啊殷昭,老子亲眼看着你长大的,任你再装出一副杀伐果断的样子,心里忧着盼着点儿什么,我可清楚得很!不过你也不动动脑子想一下,我生的儿子,怎么可能真把你当成好兄弟?他会为了你这个便宜大哥不要老子,不要皇位?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你等着,我这就去把暄儿找来,要他亲口对你说清楚!”《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