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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你认识我?你是谁?”


    南启嘉重新提起灯笼,悬在这女子脸旁,发现她除了貌美,还很是面熟。


    她掏出一张丝帕,擦干净这女子脸上斑驳的泥污,这才看清了。


    她轻放下灯笼,惊道:“你是丝萝?”


    这女子呜咽着点头承认。


    南启嘉当场愣住。


    丝萝可是郸城最当红的舞姬,求见之人踏破门槛,何等风光无限,怎会沦落至此?


    南启嘉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南公子不知道吗?”丝萝哭诉道,“虞皇派人收买了郭顺那狗贼,让他在陛下和太后面前诋毁南大将军通敌叛国。太后生疑,当即撤了南大将军和小南将军在军中的职务,如此一来,我们肃国哪里还有胜算?虞军过境,一路抢掠,我便是被他们掳劫至此。”


    南启嘉没来得及消化丝萝这席话中的信息,又见她流着眼泪,笑得猖狂:“可怜我那夫婿啊!去年才攒够了钱,为我赎了身。我怕人言可畏,他就带着我归隐山林……可我们还是逃不过,虞人杀了他,又糟践了我……小南公子,你不为你的族人痛心吗?”


    这下南启嘉想明白丝萝话里的意思了。


    南家父子遭殷昭和郭顺设计陷害,被罢免了帅职,而肃国百姓因为连连战败,饱受摧残。


    南启嘉问丝萝:“那我父亲呢?李成谏叔父呢?我哥哥和小师兄呢?”


    丝萝说道:“李成谏将军早死啦!李严公子投入了献王麾下。南大将军和小南将军都死啦,连尸骨都没有找到!”


    南启嘉很想选择不去相信丝萝所说的,但她真真实实存在于眼前,衣不遮体,皮开肉绽。


    丝萝身上每一处血痕和淤青,都在控诉虞军犯下的罪行,更在向南启嘉陈述她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她甚至哭不出声。


    为什么要相信殷昭对她的承诺?


    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地认为虞皇统一天下是为了黎民苍生?


    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爱上他?


    那是她的血肉至亲啊!


    丝萝最后看了南启嘉一眼,那眼神绝望而凄凉。


    她迅速拔下发髻上的银簪,而南启嘉因为震撼伤怀而未能及时察觉。


    “歘”的一声,那根银簪直直地扎进了丝萝的脖颈间,刺破了她的主动脉,鲜血如同活泉一般源源不断地从创口处涌出。


    南启嘉缓过神来,用力摁住她脖子上的伤口,但那血狂飙不止,直至染红了她们两个人的浅色衣裙。


    丝萝的气息愈发微弱,整个人在南启嘉怀里慢慢失去了温度,宛若风中的雏鸟,微微抽搐着,娇柔欲滴的唇一张一合,临了都没能再说出半个字来。


    南启嘉自小习武,不怕血,也杀过人。可这个曾经熟识的女子就这样在她怀中渐渐失去了所有生命体征,她感到全身发冷,错愕地跌坐在地。


    尽管她自己的精神已遭受过毁灭性的创伤,但她还是出于对死者的敬重,将丝萝拖到无人处,寻了个泥土松软的地方掩埋。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撑着身体回到皇帐里的。


    此时天已大亮,殷昭才从蒙责的帅帐中回来,不见了她的身影,只坐等了一小会儿,就耐不住要去寻。


    他掀开帘幕,正巧撞见南启嘉失魂落魄地回来,脸色如野鬼一般苍白,身上沾满了凝固的血渍,双手也划破了,十个指尖上全是绽开的皮肉和带着血污的泥土。


    殷昭急了,问她道:“你去哪儿了?”


    这样一脸真挚地关心着她的虞皇昭,莫名使人惊恐交加。


    当他的手触碰到她身体时,能清晰感受到她眼神里那种发自本能的躲避和畏惧。


    殷昭压低了眉头:“姣姣,你怎么了?”


    “我没事。”


    南启嘉侧肩躲开殷昭,背对过去,不让他看见自己此刻的神情。


    她一边脱掉身上沾满了血迹的衣服,一边半真半假地应付他:“昨晚我听见有女人的哭声,便出去寻人,我一心想救她,可她却要杀我。”


    殷昭急得太阳穴怦怦直跳,道:“让我看看!给我看看你有没有被她伤到!”


    “别过来!”南启嘉拒绝道,“我身上很脏,全是血。我杀了她,埋在了西营的空地……”


    殷昭抱着她不住地道歉:“我不怕。姣姣,我不怕脏。是我不好,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将她扳过来面对着自己,细细查看,还好,除了手指头,全身上下没有别的伤处,可她眼里就是多出来一种突兀且莫名的疏离。


    殷昭以为自己忙于战事,缺乏了对南启嘉的照顾,害得她差点遭人暗害,所以才会心生怨怪。


    整个上午,殷昭时不时地向她示好道歉。


    而她精神恍惚,每每要唤她四五声才能回过神来慌忙敷衍。


    殷昭发觉事态不妙,让蒙责派人细查。


    很快,两个士兵回来向他禀报:“确有此事。我们的人从西营地里挖出一位妇人,那妇人脖子上插着一支发簪,看样子是一击致命。”


    蒙责站在殷昭身旁,问道:“那女人的来历可查清了?”


    士兵据实道:“是昨日我们的人在山上勘察时带回来的农妇,说是与夫君走散了。兄弟们试探过,她不会武功,就安置在营帐里,原想着等陛下和小蒙将军议完事出来再做禀报,哪知让她先找到了娘娘……”


    行军作战辛劳,殷昭不会为放进来一个农妇这等小事而责罚自己的将士,只挥手说:“朕知道了。以后不准再带那些来路不明的人回来。”


    蒙责不知缘由,问殷昭道:“陛下,这是怎么了?您怀疑那农妇是细作?”


    “不好说。”殷昭不置可否。


    入夜后,南启嘉依然独眠。


    丝萝的那些话像梦魇一般萦绕着她。


    过往回忆不断涌入脑海。


    她想起南尚把她抱在膝上,严厉地指导殷昭剑法招数。


    她想起李严得了珍贵的兵书,总是赶着尽快看完,因为他说看过之后要给殷昭送过去。


    她想起南恕和殷昭带她出去玩儿,不巧三个人迷了路,她走不动了,两个大哥哥说好的每人换一段路背她,轮到南恕时,殷昭却不肯放手。


    还有许许多多,南恕多次拿命护着殷昭,李严亦几次三番打跑欺负殷昭的纨绔子弟……可是一切的一切,俱成过往云烟,最后换来的只是丝萝那一句“他们连尸首都没有找到”。


    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浸湿了枕头。


    黑暗中有个人影晃入了营帐。随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南启嘉下意识攥紧了被角。


    殷昭坐t在她身边,用指尖触摸到她冰凉的眼泪,轻声问道:“怎么了?”


    南启嘉拿被子蒙住头,心跳得异常猛烈。


    殷昭扯下被褥,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


    南启嘉侧过身去,不看他的脸。


    “没什么,我想父亲和哥哥了。”


    殷昭满目狐疑,将信将疑道:“就只是因为这个?”


    南启嘉试探地反问道:“那还应该因为什么?”


    殷昭仰头倒在床板上,伸手搂住她的肩:“你要是想他们,等这场仗打完了,我让人接他们来看你。”


    南启嘉在他怀里绷直了身子,问道:“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当然!”殷昭语气肯定,“我答应过你的,会护他们周全,就一定会做到。姣姣,我不会伤害他们,你相信我。”


    南启嘉转过身来正对着他,见他脸上毫无闪躲之色,就好似说的都是真话一样。


    南启嘉问:“那你们有交过手吗?”


    殷昭答:“有的。”


    可是她的父兄和李家叔父,连上战场的机会都没有,哪里能与虞军正面交战呢?


    是丝萝骗她的吗?


    可丝萝会为了骗她白白搭上自己性命和贞操吗?


    丝萝即使做了舞女,也素来都是卖艺不卖身,南启嘉还为她打跑过几个轻薄的客人,她犯得着拿自己最看重的东西去骗人吗?


    在南启嘉赶来肃国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殷昭和蒙责始终闭口不提,她问不出个所以然,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


    南启嘉不想再逼迫自己去想,也不愿再一遍遍徒劳无果地试探他,便对他说:“你没有伤害他们,那自然最好。殷昭,我先睡了。”


    殷昭?


    连她自己都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样直呼过他的名字了。


    “姣姣?”殷昭蓦然一怔,见她已闭上了眼睛,茫然道,“好……我就在这儿,别怕。”


    他还不知道,从此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穆子卿和那几名禁军是次日凌晨才追到虞军驻地的,还没见上南启嘉的面,就被蒙责下令拖下去杖责五十。


    看护皇后失职是重罪,他们这顿打没白挨。


    军中将士第一次看见内官被外臣打,全都围上来凑热闹,嘈杂的讨论声惊扰了已经睡下的帝后。


    南启嘉穿上外衣出来,殷昭则依旧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旁。


    “娘娘!!!”穆子卿见到南启嘉,扬起胳膊拭去了嘴角的血沫子,嘤嘤地哭了起来。


    士兵扶了穆子卿进帐,南启嘉跟了过去,殷昭也要相跟着去,被她瞪了一眼:“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为何要无时无刻地跟着我?”


    殷昭脚步停驻,脸色陡然一白:“姣姣?”


    第82章


    南启嘉给穆子卿倒了杯热水:“子卿,要不要再让军医给你瞧瞧?”


    “不了不了!”穆子卿脸朝下趴在床上,连连拒绝,“臣本来就是犯了重罪受罚来的,岂敢再耽误军医救治其他将士?娘娘无须担心,臣这屁股贱得很,养几天就好了。”


    南启嘉往外望了望,确定殷昭没有跟进来,便用仅他二人可闻的声音问道:“子卿,你之前给我说虞军遭遇了雪崩,是真的吗?”


    这穆子卿虽陪伴南启嘉多年,且忠心耿耿,但到底还是殷昭的人,方才他在外挨板子时,就已嗅出帝后间气息不对,现在又见南启嘉问他关于雪崩的问题都要偷偷摸摸背着殷昭,自是半句不敢多言。


    “这……”穆子卿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吞吞吐吐道,“臣……个中细节,臣并不知晓,娘娘还是问陛下吧?”


    “姣姣,子卿,你们在说什么?”殷昭踏着说话声进来,南启嘉立马闭上嘴,别过了头去。


    “陛下,您还好吧?”穆子卿拼了命地朝殷昭眨眼睛,“那场雪崩……”


    “子卿!”南启嘉语速加快,打断道,“你一路劳顿,又挨了重罚,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她敛起袍摆,步出营帐,殷昭相追而去。


    “姣姣……”殷昭喊了她好多声,都未得到回复。


    回到皇帐后,南启嘉摸了摸湿润的衣襟,发现是胸前的箭伤崩裂了。


    她自顾自地卸下腰带,脱了上衣,给自己换药。


    殷昭心急如焚地要过来帮忙,她身子一转就避了过去。


    她这两日都是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殷昭快被她逼疯了。


    “姣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就见了那个女人一面,回来跟变了个人似的,有什么话我们不能当面说明白?!”


    南启嘉默默为自己换好药,重新缠上了干净的绷带,又抄起床头上的衣服不紧不慢地穿上。


    殷昭完全插不上手,心乱如麻地等待着她能开口同自己说点什么。


    然而南启嘉并没有与他交谈的打算,而是独自坐在桌边,啃了一口伙夫送进来的饼。


    军营中的吃食很糙,那饼干得难以下咽,她便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就着凉水慢慢吃。


    殷昭就像个被遗忘的人偶,自始至终没被她给过一个正眼。


    “南启嘉!”殷昭忍无可忍,夺了她手中还剩一半的饼,扔回了盘子里,“你打算一直不说话吗?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何必遮遮掩掩套穆子卿的话?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她死之前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南启嘉本就不喜食饼,被他这么一闹,更没有食欲,索性坐正了与他把话说开。


    “问你?你何曾对我说过真话?雪崩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完好无损从朔宁的雪山上出来的?我父兄去了哪里?李成谏叔父和小师兄又去了哪里?虞军这一路过来,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我……”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殷昭竟一个都答不上来。


    蒙责路过皇帐外,恰巧听见他们在里面吵架,鬼迷心窍地想进去劝一劝,刚掀开帘幕就被殷昭一个水壶砸了脚尖。


    “滚出去!”


    蒙责不敢违命,缩起上半身又退了出去。


    经蒙责打了这么一趟,帝后双方都消了些气。


    殷昭深吸一口气,在南启嘉身边坐下,喝了一口她没喝完的水,道:“师父和南恕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我的确是买通郭顺向肃太后进了谗言,说南家父子有通敌之嫌,不宜领兵打仗。”


    虽早有准备,但听他亲口承认,南启嘉整个人都懵了。


    南尚何等爱惜南家的世代清誉?他宁可把唯一的女儿嫁给废太子做妾,让深爱的发妻在自己眼前被逼自尽,也从未想过放弃皇室,背叛肃国。


    构陷他通敌叛国,纵然免了他上阵厮杀,可于他而言,却远比将他千刀万剐还要煎熬。


    “那么……”南启嘉努力压下喉间的哽咽,“我父亲和哥哥去哪儿了?”


    殷昭捏紧了手中的陶杯,骨节处泛出苍白。


    “我不知道。探子说他们被关进了诏狱,等我们的人去救时,他们已经不见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南启嘉道:“好,我姑且信你,那李成谏叔父呢?小师兄呢?”


    “我不知李严在哪儿,”殷昭放低了声调,道,“至于李成谏……他不肯降,死在战场上了。”


    南启嘉闭上了眼,几滴泪随之滚落。


    “是你……杀了他?”


    殷昭放下一直握在手里的水杯,沉声道:“是。”


    一股凉意直蹿而上,南启嘉整个身形猛然一震,大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那是看着她长大的叔父,亲如叔伯,如今惨死在她夫婿的剑下,她不知往后该如何面对。


    事已至此,索性一次问个明白。


    “那位姑娘,是被你们抓回来的?”南启嘉问殷昭,“虞军一路烧杀抢掠,掳劫妇女,是也不是?”


    殷昭倏然一惊,瞳色瞬间冷了下去,他愠道:“南启嘉!你在说什么?你把我们虞军当作什么了?你以为跟你们肃国那些鱼肉百姓的酒囊饭袋一样?!”


    她怎么闹别扭,他都可以耐着性子哄,但她冤枉为他赴汤蹈火的将士,却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殷昭啊,你承认了吧?”南启嘉嗤笑道,“你从心底里就看不上肃国的将士,还说什么只要他们愿意受降,你一定会收入麾下,平等待之,绝无偏私,你这些鬼话,就只能拿来骗我罢了!”


    她咳了几声,又道:“你还说过,会厚待我肃国百姓,这一路过来,那么多逃命的人,全都是因为你们的善待?你去西营看过吗?你知道埋在那里面的人是谁吗?是丝萝,她是被虞军糟践了,不堪受辱自尽而亡的!你的意思是,她编了个谎言,拿命来诬陷你吗?”


    丝萝?糟践?逃命的百姓?


    殷昭脑仁一阵刺t痛,完全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


    但他结合南启嘉这两天对他态度的转变,大抵能猜到,她定是听了外人所言,对他心生猜忌,又不肯找他当面对质,憋在心里生了好久的闷气。


    他知南启嘉此时火气正盛,听不进劝告,而他也疲累不已,不想再多作解释,便道:“既然你要这么认为,那你就按照你所相信的,慢慢想吧。”


    他绕到她身后的床榻边上,取了属于他的那个枕头:“今晚我去阿责帐中睡,这里留给你。”


    而直到他走出营帐那一刻,都没有同南启嘉提起过关于那场雪崩的事。


    这还是他婚后第一次对她甩脸色。


    南启嘉见他出去了,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却听得他在帐外对看守的士兵说:“看好娘娘,不准她单独出去……还有,她有些咳嗽,让军医过来看看。”


    这一夜两个人都没有睡。


    殷昭嫌蒙责睡醒不好,静坐了半宿,无比怀念自家老婆的香暖被窝。


    而南启嘉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铺开了肃国的地图,再往东八十里,就是肃国皇都郸城。


    若丝萝所言不假,李严投入了慕容悉麾下,那么他们一定死守在皇城周围。


    殷昭对郸城势在必得,而李成谏已死于殷昭之手,李严和慕容悉血性使然,绝不会受降,届时必有一场恶战。


    南家父子生死不明,但不一定就已经遭遇不测,倘若他们还活着,必定会想尽办法回到郸城支援慕容悉,与虞军做最后的决战。


    南启嘉太了解她的父亲,他这一生,就是死,也要死在郸城的城门之下。


    为今之计,只有她在虞军之前就到达郸城,与他们会合。


    南启嘉眼里容不得沙子,李成谏一死,她和殷昭断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等找到南家父子和李严,她就同他们一起归隐,离开这乱世深渊,从此不问世事。


    然而皇帐外始终有人守着,想要偷逃出去可谓是难于登天,好在穆子卿白日里见帝后之间似有嫌隙,心中不安,在皇帐外徘徊了许久,想来劝他的娘娘几句。


    穆子卿虽为内官,但毕竟是男子,不便夜半进入只有皇后娘娘一人的帐中,便唤了南启嘉出来,心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娘娘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总不会叫人说闲话。


    “娘娘啊,”穆子卿捂着屁股,“您别和陛下置气了吧?陛下这一路走来挺不容易的,您可是他在这世上唯一深爱之人,若是连您都不信他,这陛下心里,该有多难过啊?”


    南启嘉心不在焉地听他唠叨,眼睛四处乱转,试图在黑夜中看清等会儿要偷跑的路线。


    “要原谅他也不是不行,”南启嘉道,“你给我说说雪崩的事。”


    这一句话就把穆子卿问沉默了。


    他哼哼唧唧半天,就是一个字不说。


    南启嘉道:“算了,我也不为难你。我自己去问殷昭,把你的灯笼给我。”


    她提着灯笼,在穆子卿的注视下缓缓来到蒙责的帅帐外,到了门口,却不肯掀帘子进去。


    穆子卿远远地对她做出一个鼓励的动作,南启嘉也打了个手势,示意穆子卿背过身去不要偷看。


    看守在帅帐外的几名士兵也以为娘娘是有体己话要对陛下说,自觉地步出数丈之远。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蹲在地上打瞌睡的穆子卿被冷风吹醒,还不见南启嘉出来。


    他走到守夜的士兵身旁,问道:“娘娘呢?”


    士兵道:“在里面。”


    话刚说完,喝多了水起夜解手的蒙责不知从哪儿钻出来,问道:“你们值夜呢,站那么远做什么?”


    穆子卿道:“嘘!小蒙将军,娘娘在里面和陛下谈心呢。”


    “娘娘?”蒙责满脸疑惑,“什么娘娘?我才从里面出来,没见着娘娘呀?”


    众人俱惊叫道:“完了!!!”


    第83章


    天还没有大亮,初春的早晨雾气蒙蒙,湿润的空气中掺着馥郁的槐花香。


    杂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南启嘉躲在草垛子后面,大气不敢出一个。


    她早预料到自己出逃的事瞒不了多久,没承想这么快就被人发现,她一路躲着虞军,八十里的路骑马走了整整一宿,直至天明才抵达郸城。


    守城的是李家军旧部,因南启嘉自小被南尚和李成谏养在军中,将士们都认得她。


    为首的年轻将军亲自迎她进城,护送她到了李家在郸城的府邸。


    此时李严刚从城门上换值下来,因两军决战在即,他和慕容悉亲自轮流守城,注意力高度集中,已然困倦至极,双眼血丝密布。


    他正准备和衣小睡一会儿,便见亲卫带了一个穿男装的女子进来。他都没看清这女子的脸,便霍然起身:“姣姣?”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无比相熟,仅凭轮廓就可断定此人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故人,绝不会看错。


    南启嘉走到他身边,应道:“是我,小师兄。”


    “姣姣……”李严坐在床边,仰头呆呆地看向她,沧桑的眼里满是水雾。


    这一别经年,李严与在雍都相见时可谓是判若两人,那会儿尚还有一丝活人气,现在只余下一具行尸走肉。


    师兄妹两个还没说上话,亲卫便又来报:“将军,献王来了。”


    李严潜意识里就觉得不能让慕容悉见到南启嘉,赶紧把她藏进了柜子里。


    南启嘉听他二人讨论着军情,约莫是虞军已经在城外扎营了,如今别无他法,只有殊死一搏,否则亡国绝代近在眼前。


    军情紧急,慕容悉就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出去守城了。确定他走远后,李严才打开柜子,把南启嘉放了出来。


    “小师兄,”南启嘉问李严,“你觉得慕容悉会利用我要挟殷昭退兵?”


    李严颔首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虽与他同战,却不敢和他交心。”


    南启嘉不敢细想这些年李严都经历了什么,他以前明明是那样温柔赤诚的一个人,从来都无条件地相信所有人,从来都不屑以丝毫恶意揣测他人,现在却对自己的战友都充满了提防,着实令人心疼。


    可眼下还不是伤感的时候,说正事要紧。


    南启嘉道:“小师兄,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李严眼底的神色近乎麻木,说话的语调毫无起伏:“没旁的打算,死守城门,守到最后一刻。”


    南启嘉不知还能不能再相信殷昭,但她深知双方兵力悬殊,李严要和虞军硬碰,必然会兵败身死,她不忍看李严在她面前死去,便把殷昭曾经对她许下的承诺说给了李严听。


    “小师兄,要不……降吧?”前有李成谏身死,劝降的话实在是难以启齿,却不得不说。


    “殷昭答应过我,只要李家军肯投降,他会将你们收入麾下。你我都清楚,肃国到了今天这一步,早就无力回天了,你们苦苦支撑,不过是枉送性命而已。”


    “只要投降,就放过我们?”李严眼泛泪光,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姣姣,你相信殷昭?”


    还信他吗?


    南启嘉自己也答不上来。


    “姣姣啊,”李严自哂道,“我当然知道肃国沉疴难愈,灾难深重,凭我和慕容悉绝不可能让它起死回生。可是怎么办?这是生我养我的母国,因为它不可救药,就不要它了吗?”


    南启嘉心中倏地一震,涌出一股难以言明的羞愧。


    李严道:“姣姣,你弃了它,那是你的选择,我不怪你,可是你也不要干涉我的抉择,好吗?”


    “小师兄……”南启嘉欲言又止。


    李严唤了亲卫进来,把南启嘉托付给他:“带南姑娘走,离开郸城,如果我还能活着,一定会去找你们。”


    南启嘉抓紧李严的手臂,泪眼蒙眬地恳求道:“小师兄,求求你,跟我一起走吧!他们有十五万大军,你会死的!”


    李严用那只粗糙的大手上最柔软的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轻声说:“姣姣啊,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出了郸城,就不要再回来,也不要回雍都,不要相信慕容悉,也不要再相信殷昭,躲着他们走,我……我……”


    他想说这一生山高水远,与她相遇,死而无憾。


    可他最后只说:“我们来生再见。”


    南启嘉知道他的小师兄无论如何都不能保全了,而她又该何去何从?


    留下来陪着李严死守城门,与殷昭决一死战,最后以身殉国?


    还是回到殷昭身边,装作这所有的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再或者听李严的话,一个人流离他乡,静等她的亲人去寻她?t


    “小师兄……”南启嘉还是不肯走,“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去送死,我……”


    她还没说她要如何,便被李严的亲卫一掌拍晕过去。


    待她醒过来,已经在城郊的破庙里了。


    李严的亲卫递给她一壶水,道:“南姑娘,外头全是虞军,咱们在此稍作休整,天黑再赶路。”


    “哐当”一声,本就破旧的门被人从外踹了个稀烂。


    “娘娘!娘娘!!!”


    为首那人近乎是爬跪到了南启嘉身边,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不知已经哭过多少回。


    他身后的虞军纷纷拔剑,要朝李严这亲卫的头上砍去。


    南启嘉大喊:“不要!你们若伤他分毫,我立刻死在你们面前!”


    穆子卿对他带来的这队虞军说道:“都把剑放下!”


    又劝说李严的亲卫:“公子,你把娘娘交给我,我放你回去,好不好?你看,我们人多,你一个人,打不过的,白白交代了性命在这破庙里,娘娘也不会安心的。”


    亲卫坚决不肯放下手里的剑:“死就死,谁怕你们?!我答应了公子,要把南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绝不能把她交给你们!”


    “唉,你这……”穆子卿很为难,只好对虞军说,“那就劳烦各位了,打晕就行,切莫伤人性命。”


    到底是人多势众,亲卫很快就被虞兵打晕,南启嘉自然也被他们带回了虞军驻地。


    彼时,虞军已在郸城外扎好了营房。


    殷昭急得在帅帐中走来走去。蒙责问他:“陛下,我们什么时候攻城?”


    “不行,”殷昭站定,道,“阿责,这里交给你,攻城的事晚些再说,我要去找她!”


    距南启嘉离开到现在,已经有一整天,再寻不到她,殷昭就要疯了。


    蒙责听闻帐外有异响,便出外去看。


    “陛下,陛下!快出来!”


    殷昭飞快地跑了出去,只见穆子卿背着南启嘉站在帅帐外,请罪道:“陛下,臣把娘娘找回来了!臣看护娘娘失责,请陛下责罚!”


    殷昭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穆子卿?


    他三五步冲过去,卸下穆子卿背上的南启嘉,怒斥道:“怎么回事?这是伤到哪儿了?”


    “没有没有,”穆子卿慌不迭地解释,“娘娘她不肯跟我们一起回来,臣便洒了点迷香粉,娘娘只是被迷晕了。”


    殷昭眼中生出一丝戾气:“穆子卿,长本事了?”


    却没再多做责备,他这小师妹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既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不用些非常的手段,她决计不会回来。


    殷昭抱着南启嘉进了皇帐,他看着她那张脏兮兮的脸,气不打一处来。


    他自认对她百般迁就,昨夜就说了她几句,她居然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一个人的性子怎么能拗成这样?


    穆子卿和蒙责一前一后跟着进来,蒙责小声问道:“陛下,您刚才还没说,我们什么时候攻城?”


    殷昭回神正坐,沉思良久,道:“传朕军令,明日卯时攻城。”


    蒙责等这一刻等得比殷昭更加焦急,这一年多来,于他而言,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殷昭见蒙责眼底喜色乍现,便道:“确定素素无事?”


    蒙责道:“今日还收到了康乐的亲笔手书,上面有她亲手画的郸城布防图……”他说着说着就笑了。


    云素自小不善功课,因此字写得丑,画儿画得更丑,他为了看懂她那张七歪八扭的布防图,眼睛都快要熬瞎了。


    殷昭欣慰地点了点头:“无事就好。你马上修书一封,让人送进肃皇宫,叫她明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不管外面打成了什么样子,都不要出来。”


    “是,陛下!”事关云素安危,蒙责领了君命,旋即退下着手去办。


    穆子卿见陛下和小蒙将军说完了正事,便把一直端在手里的水盆放在床榻边上,拧了一方白帕递给殷昭:“陛下,给娘娘擦擦脸吧。”


    殷昭接过帕子,轻轻擦拭掉南启嘉脸上的脏污。


    “子卿,娘娘她……”殷昭还是问出了那个他不太想了解的细节,“她不愿意跟你们回来,对吧?”


    事实确是如此,不仅不愿,还万分抗拒。


    穆子卿不敢欺君,更不敢直言触怒君颜,干脆耷着脑袋装起了哑巴。


    殷昭实在没法子了,搓了把脸,道:“子卿啊,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迷香粉,是吧?再多给娘娘用一些。”


    穆子卿瞪大了眼睛:“啊?”


    第84章


    这一霎,仿佛所有的阴云都聚集在了郸城上空,把整个战场严严实实地罩盖住。


    双方厮杀了一天一夜,因兵力过于悬殊,虞军以压倒性优势歼灭了肃军整个主力部队。


    大势已去,李严抱剑立在紧闭的城门前,寸土不让。


    蒙责也不曾想过,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今满身血痕地哀然立于城楼之下。


    他身上有多处剑伤,脸上沾染着深浅不匀的泥沙,唯有那眼神从未改变,一如从前,平静柔和。


    殷昭痛恨李严这副宠辱不惊的神态。


    只因一次夜半闲聊,他非要南启嘉评价李严,南启嘉就说:“小师兄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可轻侮的坚毅,因为他很勇敢,也有担当;可他眼神却又很温柔……很矛盾是不是,我想那是因为他除了勇敢,还很善良。”


    坚毅,勇敢,担当,善良,温柔。


    一段话里的称赞辞藻比他和南启嘉在一起同床共枕五年听到的还要多。


    人非草木,他们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李严待他一向亲厚,殷昭终是忍不下心赶尽杀绝。


    “李严,降吧。”


    李严扯动嘴角,凄惶地笑了起来。


    “投降?然后呢?”李严质问殷昭,“就像在朔宁向你投降的那十万李家军和我父亲一样?”


    被李严问及了他深藏于心,最不愿为人知晓的这件事,殷昭不再相劝,持剑下马,缓缓走向李严。


    李严拔剑,对殷昭说:“你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吧?”


    殷昭淡声道:“现在不算晚,刚好。”


    到底是得了李成谏全部真传的独子,又糅合了南家剑术的精髓,李严即使有伤在身,还是没能给殷昭伤到他的机会。


    几十个回合下来,殷昭只能险占上风。


    其实走到了这一步,李严早已没了生存的意志。


    这场毫无胜算的战争让他身心俱疲,可偏偏他不能放手,怀揣着一线渺茫的希望,苦撑到了现在。


    为肃国做到这个分儿上,已然是问心无愧。


    在打斗最关键的时刻,李严蓦然收剑,肃军同袍气得大骂,不知他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殷昭持剑步步紧逼,怒然道:“再来,重新打过!”


    他要的是一场公平的决斗。


    李严淡然一笑:“我累了。殷昭,能否看在你我同门一场的缘分上,给我个痛快。”


    他这半生,都在为这破败不堪的母国而战,太苦了。


    殷昭本有心放他一条生路,然他宁死不降,非要把自己逼上绝路,除了成全,再无他法。


    南启嘉骑马赶到时,即见殷昭的长剑已经扎进了李严的胸腔。


    “殷昭,殷昭!!!”


    马儿都还未止步,她便强行跳下马背,险些摔伤自己。


    她飞奔过去,一个趔趄跪倒在殷昭面前,大喊道:“求你,求求你,放过他!”


    如果现在殷昭愿意放手,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可他要是再往下扎深一点点,李严必死无疑。


    生命垂危之际,李严还在对着南启嘉温柔地笑。


    他用尽全力,安慰她:“姣姣,别怕,我不疼。”


    这是他最珍爱的人啊,他疼了她十几年,怎么能临到头了,还让她难过。


    李严贪婪地看着南启嘉苍白的脸,好似在努力印刻,好将她的容颜带入下一世轮回。


    南启嘉放开殷昭的袍摆,爬转到李严身旁,伸出双手紧握住扎在他胸膛上方的剑刃。


    剑锋划破手掌,她的血和李严的血融在一起,沿着李严的身体流入这哀鸿遍野的土地。


    殷昭如遭雷击般地缩紧了瞳孔,喝道:“南启嘉,你做什么?!”


    上次也是如此!她为了救慕容悉,用双手握住他的剑刃。


    她可以为了任何人,在他面前伤害自己。


    李严强撑着一口气,抓紧南启嘉的手:“姣、姣姣……快走,不要管我,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不要回雍都,不要再……再相信殷昭……”


    于殷昭而言,这简直是在找死。


    他提起南启嘉扔向一旁,用了十成的力气,将那剑深深地刺穿了李严整个胸腔。


    南启嘉看呆了眼,刹那间泪如泉涌,抖得说不出话。


    李严大口大口吐着鲜血,竟还以笑颜t面对南启嘉。


    “姣姣……我们……来生再……”


    他始终笑望着她,在她怀中赫然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南启嘉用力呼吸,以使自己不会因过于激动而晕厥过去。


    殷昭一把将瘫在地上的人拉扯起来,往虞军阵营方向猛推过去。


    “够了!他已经死了!”


    南启嘉挣开接住了她的蒙责,哭喊道:“殷昭,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要劝他归降!”


    大战当前,殷昭没太多心思和时间去安抚她,只让穆子卿带她离开。


    这场仗打得很轻松。


    虞军有得力的将领,又有陛下亲征,死伤寥寥无几。


    而肃国就正好相反,本就是垂死挣扎,又失了南尚和李成谏两员猛将,面对强大的虞军,微弱得如同案上鱼肉。


    南启嘉被七八个虞国将士死死护住,在不远处的战楼上亲眼目睹了这一场残酷的杀戮。


    她明白两军交战,死伤总是在所难免,可这样亲眼看见,仍旧是心如刀绞。


    她的父兄,她的小师兄,她未嫁时的朋友……所有爱她的人,都在这场战乱中丧生,而她要么浑然不知,要么无能为力。


    南启嘉背过身去,不再看鲜血肆意飞溅。


    她捂上耳朵,却逃不过利器刺入血肉之躯的刺耳声响。


    此战虞军告捷,伏尸遍野。


    晚上,战胜的虞兵在尸体堆里找寻幸存的伤兵,遇到一息尚存的肃军就补上几刀,找到还有气儿的虞兵就抬上车去推回营帐。


    南启嘉已经麻木了。


    她翻过一具又一具尸体,最后失望地将那些尸体推开。


    她找累了就跪坐在地上歇一会儿,恢复些体力后又继续找。


    殷昭包扎好伤口,立刻过来寻她。


    他今日受了剑伤,臂膀上缠着白纱,他走近时,带着一股浓烈的药草气味。


    可是南启嘉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伤势,只冷冷瞥了他一眼,又埋下头去,将眼前的死尸翻过来确认身份。


    殷昭蹲下,抓起她的手腕往上拽:“他已经死了。你就算找到他,也只是一具尸体。”


    南启嘉挣脱他:“死要见尸。”


    而她的父兄,可是连尸骨都没能寻到。


    殷昭看她一脸倦容,心有不忍,却不肯做出让步,抱臂立在一旁,看她在尸山中苦寻。


    南启嘉还是不肯正眼看他,一心一意只想找到李严的尸首。


    活着的时候颠沛流离,死了总要让他入土为安。


    殷昭看了眼她鲜血模糊的手掌,对在周围清扫战场的虞军道:“你们都过来帮着她找。”


    他看着她那瘦小的身躯里迸发出来的那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劲儿,七筋八脉都牵扯出隐隐的痛感。


    他臂膀上的白纱渗出了暗红的血渍,可南启嘉的心都扑在那具冰冷的尸身上,全然没有表现出对他分毫的在意。


    结发为夫妻。


    但是在她心里,他还远不如一个死人重要。


    殷昭的心随着月色一同坠入谷底。


    “陛下,陛下!您看这个是不是?”


    小兵没有近距离见过李严,但眼下这人的面容较其他士卒更加英朗,一看便知是世家子弟。


    而他身旁,另有一人紧握住他的手,身体早已僵硬。


    南启嘉和殷昭同时跑过去,但她跑不过殷昭,让他占了先机。


    熊熊燃烧的妒火和征服欲驱使着殷昭在李严的尸身前拔出了长剑。


    南启嘉愕然道:“殷昭,你要干什么?”


    “自古以来,”他冷森森地开口道,“割下敌军将领的首级悬挂示众,都是最好的威慑之法。”


    “殷昭!!!”南启嘉近乎发了疯,死命去哀求他,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去扯他的衣角。


    她泣不成声:“他已经死了,你放过他吧?大师兄,我求求你!放过小师兄!”


    殷昭最恨的就是她这副为了旁人苦苦哀求的哭相。


    他托起她的脸,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捏得她的腮帮子变了形。


    “李家军誓死不降,杀伤我大虞多少忠臣良将,我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我知道你舍不得李严,我不动他,我只要他身边这个副将的头……”


    “南启嘉,”殷昭放下了紧捏住她下巴的那只手,“我们一人各退一步,你让开,好不好?”


    乾坤已定,虞国必一统天下,逐鹿中原。


    此时的殷昭,迫切地想要全天下的人都看看,不愿降服于大虞的人,最后都会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


    可是这位副帅,也曾跟在南启嘉和李严的身旁,陪同他们一起长大,如今他以身殉国,南启嘉岂能让他死无全尸?


    她看着殷昭,满眼写尽凄怨和哀凉:“我求你,让我安葬他。”


    殷昭见不得她流泪,更不能容忍她对旁人慈悲。


    他必然是用尽了全力,因为南启嘉看见他手起刀落,那副帅的脖子和脑袋就彻底分了家。


    而殷昭的脸,在昏沉的夜色中,就像厉鬼一样阴森可怖。


    南启嘉抬眸仇视着殷昭,一双泪眼里面包含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从李严和那副帅的尸身旁边爬起来,高抬起手,一巴掌掴在殷昭的脸上。


    由于太过用力,打完之后她差点没站稳。


    殷昭震惊之余,也出于本能地伸手扶住了她。


    周围还有很多零散的士兵,听到掌掴声后纷纷往这边看,结果是见到殷昭侧脸上沾染了南启嘉手掌上的血渍,恁恁地盯着她。


    殷昭不敢相信:“你为了这个无关紧要的人,打我?”


    南启嘉捡起脚下的半截残剑,狠狠劈向他。


    “殷昭,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第85章


    “娘娘!!!”


    士兵们一窝蜂冲上去控制住南启嘉,蒙责亦闻声赶了过来。


    殷昭为了躲避南启嘉的进攻,撕裂了手臂上的伤口,他摁住伤处,不让血无节制地流出。


    蒙责抬起殷昭的胳膊,简单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道:“陛下,你无事吧?”


    殷昭自然不会在乎这点儿小伤,真正让他痛彻心扉的,是南启嘉居然对他拔剑相向。


    “蒙责,把这人的头,”殷昭恨声道,“悬挂在郸城的城门上,不足三天三夜,不许拿下来!”


    他又缓缓走向南启嘉:“我杀了李严,你就要来杀我?”


    南启嘉看向殷昭的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半点残存的爱意。


    她一字一顿地说:“难道你不该死吗?”


    殷昭仰面,深吸一口入夜的凉气,对钳制住南启嘉的那几个士兵道:“严加看管,别再让她跑了。”


    就在不久前,这个女人还为了见他只身追到郸城,险些丧命,如今不过半月光景,她又为了另一人要手刃亲夫,真叫人看不明白。


    然蒙责竟有些可怜南启嘉。


    自出了雍都,他一路跟随殷昭,形影不离,深知他们在朔宁对肃军做的那些事,若是被南启嘉知道了,莫说是殷昭,连他都免不得要被捅几刀。


    待南启嘉被士兵们“护送”回到了皇帐,蒙责靠近殷昭,沉吟道:“纸是包不住火的,一个李严就够娘娘跟陛下撕破脸了,朔宁雪山的事,陛下还是早些向娘娘坦白的好。”


    殷昭没有回答,墨色的眸子在夜色中愈加深邃。


    许是心中还隐隐存了些愧怍,殷昭命人将李严和那副帅的尸身就近掩埋。


    他们戎马一生,为国为民,如今能永远留在郸城外,时刻守护着这片深爱的故土,于他们而言,也算死得其所了。


    南启嘉前去祭拜,殷昭也装作不知,默许几个士兵跟着她去。


    他们三人同门一场,虽立场不同,但那些曾经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都是真的。


    为战事所迫,郸城周围的百姓早已逃亡流窜,南启嘉连祭拜亡魂所用的香烛和纸钱都买不到。


    她在李严坟前点了两盏油灯,摆上几块军中将士们吃的饴饼,再叩了三个头,潦草完成了祭奠仪式。


    清晨的微风吹着,南启嘉木然地撩起被风吹乱的碎发,干涸的眼眶里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她祭拜完,正准备走,忽而听到近旁的草笼里传出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耳尖的虞兵自然也听见了。


    几人近前去,拨开草丛,提溜出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


    汲取了上次的教训,虞兵们再不敢让陌生女子靠近皇后。


    一人揪住那女子的脖领子,另一人配合地抽出了腰间佩刀。


    眼看那女子就要变作虞军的刀下亡魂,南启嘉大喝道:“住手!”


    虞兵虽不愿留这女子,但不敢不听娘娘的话,只好放开了手。


    南启嘉走近细看,才发现这位姑娘t也是个面熟的——离园的舞姬,掩玉。


    掩玉惊魂甫定,抹了一把眼泪,道:“小南公子,我来看看李公子,你让我给他烧点些纸钱好不好?他生前那么讲究,黄泉路上,总要留些钱傍身。”


    那些虞兵并不打算让掩玉靠近,纷纷拔出方才收入鞘中的刀,横眉道:“把东西放下,赶紧滚!”


    “该滚的是你们吧?”南启嘉拉住掩玉的手,带她来到李严的坟前,又转身对那几个虞兵说道,“你们站远些,不要让我小师兄来取钱的时候撞见了你们。”


    虽不知鬼神之说是真是假,但倘若人死后真能变为魂魄,李严一定不愿再见到任一个虞国人。


    那群虞军颇为警惕地退后到十步开外,确定南启嘉仍在他们目所能及的范围内,一手紧紧握住刀柄,谨防突生变故。


    掩玉取出香烛钱纸,和南启嘉一起分着纸钱,嘴里念叨着要李严一路好走之类的话。


    南启嘉道:“我原还说小师兄性子温和,哪知他宁死不降,若他愿降,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降?”掩玉讶然道,“你要他如何降?小南公子,你可知投降的后果会是如何?”


    南启嘉心中“咯噔”一下,隐隐觉得掩玉话中所指定然与殷昭和蒙责都不愿意提及的那场雪崩有关。


    她下意识扫了一眼围在近旁的虞军,好在他们神色无异,想来并不能听清她们的私语。


    掩玉压住满腔怒火,低声道:“在朔宁,李家军与虞军苦战数日,死伤过半,却一直等不到朝廷的粮草辎重和兵力支援,派人出来打听才知道,拨给军队的钱,太后只认了一半,经过兵部又被郭顺昧了一半,一层层分下去,最后到将士手里的不足十分之一。


    “李将军一生为国,临了发现国不可救,还害得将士们随他一起以草根和冰雪果腹,悲痛之余,答应了虞国的招降。”


    南启嘉心中顿生出不好的预感,问掩玉道:“那李家军受降以后呢?”


    “受降以后?”掩玉冷笑几声,道,“当然是全死在朔宁的雪山上啦!殷昭下令杀了投降的十万大军,李将军奋起反击,被殷昭亲手斩杀……怎么,小南公子,你的夫君没有告诉你吗?”


    如同被一道天雷横劈下来,南启嘉呼吸一滞,头颅中一阵剧痛。


    “所以,殷昭他……杀了十万降军?”


    她跌坐在地,联想到自她来到肃国,每每问起在朔宁雪山上发生的事,殷昭都避而不谈,蒙责也是满脸心虚,原来是因为他们心中愧怍,不敢将真相告知于她。


    南启嘉头痛欲裂,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以免引得守在周围的虞军生疑。


    掩玉继续道:“小南公子若是不信我今日所言,只管回去找你夫君对质,若我有半句虚言,任凭处置。”


    南启嘉按住不停哆嗦的手,拾起地上的竹篮,交还给掩玉:“你走吧,今日你对我说的这些,不要让虞国人知道了。”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极力撑着身子走到那几个虞兵身边,强作平静道:“回去吧。”


    而他们刚回到郸城外,即发现殷昭果真是说到做到。


    李严那位副帅的头颅,就悬挂在郸城的城门之上。


    此时已是阳春三月,气候回暖,成群的苍蝇围着那颗渐渐腐坏的头颅转来转去。


    世人皆惋惜,那位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竟会沦为蛆虫和蚊蝇的餐食。


    而李家和南世代效忠的肃国皇室,因为惧怕虞军,只敢任由林傲头颅在用肃文篆刻的“郸城”两个大字下,随着偶然的狂风猛烈撞击着摇摇欲坠的城墙。


    大势已定,虞军就驻扎在郸城城郊,攻陷肃皇宫,也不过就这一两日的事。


    南启嘉只要稍稍站得高些,再仰起头,便能看到挂在城门上那个摇摆不定的黑点。


    她已经彻底麻木,问蒙责道:“林将军的头,还挂在那里吗?”


    蒙责眸色深沉:“是的。”


    南启嘉失了神色,看不出怨恨或者悲哀,又问他:“有素素的消息吗?”


    蒙责黯然的脸上透出几分焦灼:“昨日彻底失了公主的消息,我们潜伏在肃皇宫的人被慕容悉抓获,公主也不知所踪。”


    这亦是蒙责一夜未眠的缘由。


    云素既是和亲公主,也是虞皇安插进肃皇宫里的细作。虽说肃太后一直对云素有所防范,但是总归是忌惮虞国势力,从不敢做出对云素不利的举动。


    现今两国公然开战,这康乐公主只怕是凶多吉少。


    南启嘉怅然道:“素素她自幼没了父母,又所托非人,做了殷昭的棋子,实在可怜。蒙责,若是你能再见着她,定要保全她,可以吗?”


    “是。”蒙责不知南启嘉何出此言,“娘娘是否多虑了?陛下自会为公主做万全的打算。”


    “是吗?”南启嘉道,“但愿吧。”


    他们二人性子差得太远,从相识至今,好像这还是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对话。


    南启嘉讽刺道:“小蒙将军是因为顾及我是素素的养母,才对我多了这几分客气吗?”


    蒙责不语。


    她又说:“你对殷昭那么忠心,他让你将林傲将军的遗体示众,你便照做,若是他再让你做出些伤害素素的事,你是不是也会听之任之?”


    她本还想问问朔宁的事,可又预知问不出结果,便作了罢。


    蒙责转头瞥见了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的殷昭,劝南启嘉说:“娘娘,您该回营帐歇息了。”


    南启嘉嗤道:“歇息?若今日那城墙上悬挂的,是你亲人的头颅,你还能睡得着吗?”


    她已经三天没有合眼,日日饱受折磨,悔不当初。


    她说:“我忘了,你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去而痛不欲生,你们都只是为了殷昭而活。”


    诚然,以殷昭对蒙家的恩眷,当时只要他向殷昭求个恩典,要了素素做妻子,她也不至于远嫁敌国。


    “明天是她十七岁生辰,我答应要做给她的衣服,还没有做好……”南启嘉自嘲道,“我真是傻,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蒙责深知愧对云素,任南启嘉如何奚落于他,都不作反驳。


    他抬头看向郸城上方深色的天空,心中一片茫然。


    康乐,你到底在哪里呢?


    第86章


    雾沉沉的夜色下,只依稀辨得出人影。


    殷昭远看见蒙责和南启嘉在战楼上谈话,却瞧不清他二人此时的神色,心中莫名烦闷。


    他无意识地用指尖敲击着悬挂于腰间的剑柄,细细回想着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


    他从不质疑南启嘉对他的真心,可为何又会在短短半月内发生如此巨大的反差?


    若说是因为李严,可在李严身死前那几日,她就开始躲避他了。


    殷昭将南启嘉幽禁在皇帐,他自己则让人另搭了个营帐安置,一连几日,他没有去找南启嘉,南启嘉也没来找他。


    战事当前,殷昭不想与南启嘉多作解释,也不想与她发生争执,冷着她也许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她再放不下李严,可李严已经死了不是吗?等战争结束,他们还能有好几十年的恩爱时光。


    南启嘉没有与殷昭争辩南尚和南恕的事,她知道一个男人想要撒谎,什么话都可以说得出来。


    每个深夜,她只要一闭上眼,就想到林傲被悬挂在城墙上的头颅,想到她亲眼看见的、死在殷昭剑下的李严,想到顺从投降却被无辜杀害的十万李家军,想到她那生死不明的父兄和小侄女,想到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黎民百姓……


    南启嘉掀被坐起,泪水涌出了酸涩的眼眶,滴在被褥上,溅出一片深色的水渍。


    所以当初为什么要相信他?


    不伤百姓。


    收编降军。


    善待李家。


    保全父兄。


    全都是假的。


    她静坐通夜,睁着一双在黑夜中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凝视着这残酷的人间。


    天会亮,可是下一个天亮,又会发生什么,她不敢预想。


    翌日,天光大好,春和景明。


    在肃皇宫外的那场决战中,他们终于见到了云素。


    她被慕容眷五花大绑,嘴里塞着一团白布,泪水在她脸上纵横交错地滑落。


    蒙责整个身形猛然一震,满目惶恐。


    许久没有拿正眼瞧过殷昭一眼的南启嘉霍然转头看向他,虽无一言,却将哀求之意尽写在眼底。


    殷昭紧攥住缰绳,掌腹在粗糙的绳索表面磨得一阵灼痛。


    慕容眷穿着那身象征了帝王权威的朝服,将匕首抵在云素的脖子上,朝宫门下大喊:“狗贼殷昭!你马上给朕退兵!不然t朕就杀了她!”


    南启嘉和蒙责一齐看向殷昭。


    只见他眸光如旧,唇角向下压了一个聊胜于无的弧度。


    现在云素在肃军手上,导致虞军处于被动地位。


    蒙责找到一个角度,可以射杀慕容眷而不伤云素,但宫楼上还伏有肃国的弓箭手,倘若慕容眷倒下,他们定会万箭齐发,让云素死于万箭穿心。


    左右思量后,蒙责终是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手中弓箭,转而望向殷昭,央求道:“陛下……”


    殷昭仰头凝视着蓬头垢面的云素,额上青筋暴起,下颌线紧了又紧。


    他朗声对慕容眷道:“你敢要挟我?”


    慕容眷毕竟只有十几岁,说话不知轻重,他对殷昭狂笑道:“朕就是要挟你,你待如何?你要么就退兵,要么就亲眼看朕杀了她!”


    南启嘉记忆中的慕容眷还是那个跟在母亲身后唯唯诺诺的小皇帝,哪能料到他会长成如今这般残暴不仁的模样。


    说到底人心难测,她不敢拿云素的性命作赌,毫不迟疑地跳下马背,疾步走到殷昭的坐骑旁边,双手捉住了他垂坠下来的袍摆,垂首思忖片刻,哀声乞求道:“先退兵,好不好?整个肃国都已是你囊中之物,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素素还在他手上,先退兵,好不好?”


    殷昭看向南启嘉,眸中掠过一丝柔和,再抬头看向云素,嘴角轻颤。


    慕容眷见殷昭已生动摇,索性扯下了塞在云素口中的白帕,对她道:“你快劝你舅舅立时退兵,若虞军退出朔宁以外,永不犯我大肃,我定饶你一条性命!”


    他说着商量的话,手中持着的那把匕首却始终没有从她脖子上移开。


    云素早看出了殷昭并不愿受人胁迫带兵退出,也不忍看她就此身死于慕容眷之手。


    从她披上嫁衣那一瞬起,她便知自己身上背负着整个大虞,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打到了肃皇宫外,岂能因她一人悻然退兵?


    “慕容眷……”云素大笑起来。


    慕容眷有些发怵:“你笑什么?”


    “你这怂货!”云素道,“都兵临城下了,还想着用女人的身体去为自己挡箭,你是个什么东西?!也不怕实话告诉你,中原四国,把所有的王侯将相拉通了算,就你最无能!除了哭卿卿找娘,你还会干什么?怂包,狗皇帝,我以前养的狗都比你强!!!”


    “你、你、你!”慕容眷大为震惊,“你明明说过,你喜欢我的!”


    云素俯看一眼宫门外的蒙责,眉眼间满是凄然,而蒙责与她四目相对,清澈的眸子里亦是水光晃动,百般焦灼。


    “喜欢你?”云素冷笑道,“你有什么好值得我喜欢的?骗你的也信,人怎么能傻成这样?”


    她深深凝望着满面沧桑的蒙责,潸然道:“我喜欢的人,是全天下最勇敢的人,他比你强一千倍,一万倍……”


    楼下众人听不见云素和慕容眷的低语,但见云素神情决绝,唯恐她一时想不开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南启嘉再次哀求殷昭:“退兵吧?”


    她知道殷昭吃软不吃硬,又道:“那是我们的素素啊!”


    蒙责也跳下马来,奔至殷昭面前,跪地恳求:“求陛下退兵!!!”


    殷昭从始至终紧攥缰绳的手缓缓松开,他轻吐出一口气,正欲发令。


    “姑姑!你转过去!”


    云素看着宫门外她日思夜想的亲人,一双泪眼早已干涸,她心意已决,唯独不愿让南启嘉看到她头破血流的惨相。


    她在殷昭下令退兵之前,一头撞向慕容眷的脸,因她用尽了全力,慕容眷被撞得鼻血喷涌,晕头转向,手中的匕首自然也滑落在地。


    云素上半身仍被捆着,跌跌撞撞跑到了宫楼上的围栏处。


    蒙责摊开双臂,哄劝道:“素素,别怕,我在,你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数百名虞军挤向围栏下方,争做云素跳下后的肉垫子。


    而宫楼上的慕容眷终于从剧痛中暂缓过来,一手捂住还在喷血的鼻子,一手抬起,对着围在他身边的肃军下达命令:“放箭!!!”


    云素正准备纵身跃下,便有一支箭矢飞进了她的胸膛。


    紧接着,无数支箭矢横冲过来,接二连三的剧痛使云素整张脸刹那间煞白如纸,全身多处伤口的血液不断涌出,把她的白衣染作一片殷红。


    “啊!啊啊啊啊!!!”


    宫楼下目睹这一切在他眼前发生的蒙责无能为力地大叫着,双目猩红,犹如泣血。


    云素强忍着那窜入了四肢百骸的疼痛,艰难地开口,只勉强喊出一个“小”字,便被翻腾而上的血沫糊住了嗓子。


    她终于在就要功成身退的那一霎,倒在了肃国的宫楼上。


    春日的花朵开得正艳,很久以前,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在承元殿采了一捧应季的鲜花,欢天喜地地朝正南门跑去,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我要拿去给小蒙将军”……


    小姑娘和她的小将军,终是天人永隔。


    “素素……”南启嘉轻得不能再轻地唤她,眼眸一阖,仰面倒下,幸而被穆子卿眼疾手快地接住。


    殷昭那对深色的瞳孔中有过一瞬苍白无力的空洞,旋即,取出配在马鞍上的弓箭,对准了同样茫然无措的慕容眷,颤声道:“你去死吧!”


    一时间,万箭齐发,黑压压一片冲向宫楼。


    蒙责跪在原地,任千军万马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借以刀剑相搏之声,掩盖住了从他喉间发出的,那一声声悲不可述的呜咽。


    康乐公主身故,虞军再无掣肘,那座宫楼上的人,除了慕容眷,一个都没有留下。


    眼见大势已去,慕容眷跪在宫门下,双手捧着肃国的版图,浑身抖成了筛子。


    他根本不敢直视殷昭,最开始的那股嚣张气荡然无存。


    “朕……哦,不对,臣……恭迎虞皇陛下!”


    “朕不想杀你的。”殷昭蹲下,提起慕容眷的后脖颈,跟提猫儿狗儿似的,吓得他战栗不止。


    殷昭冷冷地盯着慕容眷,寒声道:“可是你杀了素素,我实在想不出,留你这条贱命在世上,还有何必要。”


    “陛下,陛下……”慕容眷号啕大哭,泪水爬了一脸。


    殷昭带着他一同起身,把他扔向失魂落魄的蒙责,道:“替素素报仇。”


    蒙责还懵着,忽然被塞了一个大活人,极不适应地往后退了几步。


    慕容眷又转向蒙责求情:“小蒙将军,你放了我,你放了我,我有钱,我有好多好多财宝和美人,都给你,你去给陛下说说情,放了我好不好?”


    蒙责看着眼前这个饭桶一样涕泗横流的男的,心疼得好似被人拿刀活刮了一般。


    难以想象,这一年多来,云素每天都要面对这样一个男的,她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蒙责越想心越沉,猛地扬起匕首,无比精准地割断了慕容眷的咽喉,血溅了有一丈高。


    蒙责睨向在血泊抽搐的慕容眷,万分嫌恶地道:“你慢些走,别在黄泉路上又遇见了素素,她不想再见到你。”


    第87章


    殷昭缓步登上城楼,身上的铠甲发出“锃锃”的响声,蒙责也跟了上来,侧脸上还沾着慕容眷的血。


    殷昭抱起横卧在围栏旁的云素,顿了顿呼吸,喉间似被什么东西卡住,吐不出又咽不下,好不容易张了嘴,只发出来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他亲手将云素身上的箭一支一支拔掉,眸中那再也无处躲避的热泪一滴接着一滴往下落。他仰头看向无限绮丽的肃国山河,怅然若失,只觉如今得来的一切,全都毫无意义。


    蒙责看到了云素那满身的血窟窿,登时失去了全部的力量支撑,两腿一软,沿着围栏滑落瘫坐。


    蚀骨的疼痛在他胸腔里蔓延开来,疼得他近乎不能呼吸。


    就差那么一点啊!


    他就要接住她了!


    陛下已经答应他了,这次回去,就为他们赐婚,他们就快在一起了。


    亲卫慌不迭地为蒙责拍背顺气,劝慰道:“将军,节哀……”


    然永失所爱的沉痛哀伤,谁又能轻易释怀?


    蒙责笑了哭,哭了笑。


    亲卫也是头一次见他失态至此,忙道:“公子,别吓我啊!公子!”


    天边的晚霞渐渐散尽,殷昭将云素横抱起来,交给蒙责:“走,我们带素素回家。”


    而早在三日前,蒙纪和晋国公就修书给他,称黎国皇室已经投降,几位皇子已就地斩杀,唯一的公主不日便随虞军一同回到雍都;靳国国主亲见兵临城下,急火攻心,当场殡天,太子承继皇位,开门受降,这几日也会携太子妃一同回到雍都朝见虞皇。


    至此,中原四国长t达数百年的战乱,终于彻底结束。


    因为从郸城回到雍都路途遥远,又担心云素的尸身会腐坏,临行前,殷昭命人将其火化。


    殷昭捧着云素的骨灰罐,温声道:“舅舅带你回家了。”


    班师回朝的路,皆是坦途,却因云素的身故,全军十数万人,无一人显出分毫欢愉之色。


    回到咸阳城的前一晚,士兵回禀:“陛下,前些天您让卑职去查的,那个出现在李严坟头的女人,她是郸城离园的舞姬,且与皇后娘娘是旧识。听人说,那女人非常仰慕李严,不惜一路追随到了朔宁,在雪崩前夕偷偷跟随李严外出勘探,才逃过了那一劫。”


    如此,那便是南启嘉早已知晓了虞军在朔宁雪山上杀害李家降军的事。


    殷昭深深吐出一口气,十指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他太了解南启嘉的品性,她过于刚毅决绝、爱憎分明,现在被她知道了雪崩的真相,不管因何缘由,他们二人,终归是回不到从前了。


    翌日,浩浩荡荡的虞国大军进入雍都,两道百姓无不是热泪盈眶,相拥而泣。


    宫里的人早听闻了大军凯旋的消息,自发地将整个皇宫从内到外布置一番,连往日里无人在意的角落都是张灯结彩的,只余云华台里寂静得如同一座墓穴。


    慕容长定收放好那一身素白的丧服,悠悠地问道:“他们快到了吗?”


    青颜摘下头上的白花:“已进了城了。”


    慕容长定木讷地应了声“哦”,从她随嫁的一只漆盒底端翻找出来一个很精致的小瓶子,而那里面装着的毒药,无色亦无味,只需要那么一丁点儿,就能杀人于无形。


    她曾经想过用这个杀了南启嘉,可她究竟没有那样做。


    “青颜,我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她平躺在床上,泪顺着两边的眼角滴落在枕巾。她无数次尝过泪水的滋味,那是明明受尽了苦难才流出的,竟然一丝苦味也没有。


    慕容长定不知待她再次睁开眼后,看到又会是怎样一个世界,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还要苟延残喘地留在这个冷冰冰的人世间。


    她的母亲,她的弟弟,她的故国,都在这场战争中消散如烟,全都做了土。


    她不禁想,殷昭会如何对待她,又如何对待南启嘉?是一杯鸩酒将她送走,再与南启嘉恩爱如初吗?


    但那永远不可能了。


    连慕容长定都知道,南启嘉和殷昭,这一生的缘分,已经到了头。


    回到雍都国的第二日,宫里举办了一场空前热闹的庆功宴。


    南启嘉和慕容长定犹如两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傀儡,在各色的祝贺声中熬过了整场夜宴。


    没有人会在意她们,她们只是乱世中最无依无靠的浮萍,往后余生,都只能随逝水漂泊,除了堂上天子那点仁心和旧情,别无倚仗。


    就好像在这样一场举国同庆的晚宴中,没有人体恤过这两个身世可怜的女人已经国破家亡。


    每个人脸上都堆积着胜利者狂傲不羁的笑容,他们举起酒杯,用各种优美动听的辞藻去称赞陛下的杀伐果断。


    这时的殷昭,终于松开了战时紧绷的神经,开始顾及起南启嘉的感受。


    他盯着她那张苍白若雪的凄美脸庞,食不知味。


    他唤了高敬近身,道:“皇后娘娘身体不适,带她回去休息。”


    南启嘉并未拒绝他的好意,站起身来,对他行了一礼,缓缓步出正殿。


    而她这一礼,把殷昭惊得周身发麻,夫妻二人本为一体,他们相识相知多年,她几时向他行过这些虚礼?


    是以国宴还没结束,殷昭就提前离席,一路疾步回到了承元殿。


    南启嘉还是喜欢独坐窗台,望向月明星稀的夜空发着呆。


    她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扬手揩净眼睑的泪水,从窗边滑落下来。


    “姣姣,你怎么了?”殷昭心中有数,但怕摆上了明面让双方都下不来台,只好装作不知,无关痛痒地关心着她,道,“我看晚宴上你没吃几口,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战争结束,他有很多时间去哄她开心,而那些由战争带来的伤痛,或许也会随时间的流逝,渐渐被抹灭掉。


    南启嘉不知殷昭哪来的脸面,竟能这般若无其事地问她“你怎么了”。


    他害了她的父兄,杀了她敬重的李将军和青梅竹马的小师兄,还把林傲的头颅悬在城楼上示众,就连她看着长大的、有一半殷氏血脉的素素,也是因为他的犹豫不定走上了绝路。


    可这一切,在他看来,竟什么都不算吗?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还有那十万李家降军的鲜血,在他看来,什么都不算吗?


    “殷昭,我恨你。”南启嘉一字一顿地说,“早晚有一天,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殷昭闻之,身形一顿,无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避重就轻道:“因为李严?”


    南启嘉冷笑着问他:“殷昭,难道你认为我和你之间,就只横着一个李严吗?”


    殷昭明白是他违背了对南启嘉的承诺,才使得她对他离心,但是战场上的每一个抉择,都关乎十数万大虞将士的性命,他走的每一步,都没有错,唯一从心底觉得对不住的,就只有云素。


    殷昭只字不提朔宁雪山的事,只低声说:“素素是个好孩子,大虞会记得她付出的一切。”


    他说完这话,南启嘉那张惨白的脸上却是连冷笑都没有了。


    原来,他让云素走进她的生命里,让她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就是为了一句不痛不痒的“大虞会记得”。


    记得什么呢?


    没有人会记得这样一座了无生趣的宫宇内,曾有过那样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丫头,往后世人只会在那没有温度的史书上,瞥见对这位和亲公主不过寥寥数十字的记载。


    南启嘉垂下眸子,再想不到还能与眼前人争辩些什么,她背过身去,凄然道:“你走吧。从今往后,你我不必再见。”


    挂在窗檐下的小铃,被过窗的微风吹得摇摆作响,那声音在这无尽的暗夜中异常刺耳。


    殷昭长久地望着她,忽然嗤笑一声,抬手至半空中,又无措地放了下去。


    “你在李严坟前遇到的那个女人,跟你说了些什么?”


    “或许我该问,那个女人从朔宁跑回郸城后,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那个叫掩玉的女人,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他一遍又一遍地逼问她,鬓角上青筋微跳。


    南启嘉厌倦了这种压抑诡异的气氛,她再不愿和他虚与委蛇,索性把话说开了。


    “她让我回去问问我的夫君,听话投降的肃军,究竟会落得怎样一个下场。朔宁雪山上,你残杀十万李家的降军,诬陷我父兄通敌叛国,让他们含冤落狱,至今生死未明,虞军过境,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她把心底那件最悲伤的事,以最平静的语气说出,好似这样就可以掩饰她内心深埋的凄痛和哀伤。


    殷昭没有做任何解释,只微微侧头,自嘲似的笑着问她:“所以,你就信了她?”


    南启嘉道:“我信她。”


    他不再与她多言,反正他不管说再多,她都不会信他;他不管做再多,她都只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去恨他怨他。


    殷昭在南启嘉那里,从来都不是必须的选择。


    “我没有害你的父兄,雪山上的事,我别无选择。信不信随你。”


    留下这句话,他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承元殿。


    南启嘉杵在原地,放肆地大笑,笑过之后满脸泪痕。


    黑夜似幽深的坟墓,猖狂地要将黎明之前的所有全都吞没。


    而在此夜,殷昭出乎意料地答应了慕容长定的邀约。


    第88章


    云华台的门大开着,慕容长定备好了酒菜,已坐在案几旁等待着他。


    殷昭淡漠地嘲讽道:“还吃得下,挺好。”


    慕容长定示意他坐下:“难得你愿意来,自然得备下好酒好菜款待。”


    殷昭坐定,问她:“什么时候走?”


    慕容长定说:“天亮以前。”


    “嗯。那你想怎么走”


    “你看着办吧,随你喜欢。”


    殷昭顿了片刻,道:“那就鸩酒吧。那个不会太痛苦,也不会像悬梁死得那么难看。”


    “好不好看,又有什么打紧的?反正你从来都没正眼瞧过我。”慕容扯着唇角苦涩地笑了笑,又道,“我一直想问你,这些年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殷昭不知如何回答,只端起食案上的酒樽,沉吟道:“慕容长定,世间之事,不是每一件都有个究竟和缘由。”


    如果他能知道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也不至于被南启嘉对他的态度t左右。


    慕容长定问他:“那南启嘉呢?”


    殷昭眸中闪过一缕冷意,淡声道:“就在刚才,她还说要杀了我。”


    “所以,你也要杀了她吗?”


    “不会。永远都不会。”


    殷昭举杯,欲饮下这杯决绝的酒。


    可慕容长定还是胆怯了,她还是舍不得。


    她迅速打落殷昭的酒樽,整个上半身都扑倒在食案上,流着泪苦笑,就连她死,也舍不得让这个与她有着血海深仇的宿敌陪她下地狱。


    殷昭只略微有些惊异,并无过多感触。


    “等会儿朕让人再送些好酒过来,你给的这杯洒了,不能再喝。不过慕容长定,你还是好好活着吧。”


    她既肯放他一马,他自也会留她性命。


    走出寝殿前,殷昭听得慕容长定喊他的名字,转过身去,她的声音绝望又凄厉。


    “殷昭,你没有女儿,自然不会明白我和南启嘉此刻的心境。那我就祝愿你,希望你将来也能有一个如珠似宝的女儿,让她长大成人之后也如我和南启嘉一般,嫁给她的仇人,再眼睁睁看她的仇人灭了她的母族。也让你的女儿,不得善终!”


    殷昭膝下无儿无女,且因为南启嘉的缘故,以后也不可能有,故他暂不能体会到慕容长定的诅咒有多恶毒,浑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巍峨的背影不多时就淡出了慕容长定的视线。


    慕容长定突然咧开嘴笑了,她这辈子还从没这么放纵地大笑过。


    她在晦暗的殿阁中央,恨声道:“那就都别好过。”


    天亮以后,慕容长定独自一人来到了承元殿。


    穆子卿怕她对着南启嘉乱说话,寸步不离地守在主殿外,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


    因她来时,南启嘉刚用过早膳,算起时间,该服药了,一名小宫婢端着药碗步入殿内,小声道:“娘娘,该吃药了。”


    这阖宫上下,包括慕容长定在内,都清楚帝后二人多年无子的症结到底在谁身上,只有南启嘉一人被蒙在鼓里。


    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南启嘉已没有心思再与殷昭共育子嗣,自然也就不肯喝那苦药了。


    她皱了皱眉,把那药碗推向一边,对小宫婢说:“告诉太医院,以后不用再给我送药来了。”


    “娘娘……”那宫婢略微一怔,抿了抿唇,恭顺地退出了主殿。


    慕容长定展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听闻蒙纪此番回京,还带回了一位黎国公主,说来也奇怪,这雍都城多少年没进过异国女子了,难得殷昭忽然转了性,肯下旨让蒙纪把那祁氏带回京中,也不知会安置在何处。”


    南启嘉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去关心黎国的公主如何落脚,她指尖在袖摆上画着圈,淡淡地说:“随他吧。他想安置在哪里都可以。”


    她岂会听不出慕容长定的言外之意。


    黎国祁氏的小公主,姿容绝佳,虽略逊于南启嘉,却因灵动俏皮,与南启嘉未嫁时颇为神似,被世人称作“小虞后”,名头传得甚广,就连久居深宫的帝后都有所耳闻。


    两人之前如胶似漆,殷昭对此称谓十分反感,时常嗤之以鼻,道:“她如何能与我的姣姣相提并论?”


    现在帝后失和,殷昭又把人接来了雍都,阖宫上下都在揣测,陛下莫不是动了纳妃的心思。


    风言风语南启嘉听得不少,她本人反而没怀承元殿其他人那般患得患失的心思,甚至还有几许终得解脱的侥幸。


    她断然不会与旁人共事一夫,也绝不会再同殷昭重修旧好,故而他想怎样都好,都与她再无瓜葛。


    慕容长定眼见拿祁氏公主挑唆南启嘉不成,又换了说辞。


    “据说这祁氏年幼时,曾遇一位高门术士相看,说她面相极佳,他日必生贵子。可祁氏年方二九,尚未出阁,不知这贵子从何而来呢?”


    她用指尖轻点案上那碗药汤的边沿,


    “听闻娘娘每逢三四个月才来一次月信,又自幼身患体寒之症,陛下正当壮年,龙精虎猛,娘娘还是按时服药,好生将养,莫要让后来的那位先怀上了皇嗣,那娘娘岂不就成了整个中原的笑话?”


    她就只差戳着南启嘉的鼻子对她说,殷昭身体好得很,换谁都能跟他生孩子,是你有毛病,是你不能生。


    “谢谢你告诉我真相,”南启嘉收起失落的神色,幽幽说道,“可你不该告诉我。你让我连恨他都恨不彻底。”


    究其缘由,是她不能生育。


    是他为她挡下了朝堂和民间的唇枪舌剑。


    是他把过错包揽到自己身上,甚至一度要自断血脉,去宗室抱养孩子承继皇位。


    南启嘉愣神少顷,眉间郁色逐渐淡去,喃喃道:“如此,也好。”


    没有子女牵绊,将来一别两宽,各自从容。


    穆子卿虽守在门外,但苦于听不清她二人的对话,心神不安,不多时便叠着笑脸进来送客了。


    慕容长定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也不想再于此间多待,起身理了理衣裙,都不曾正眼看穆子卿,大步流星地就走了。


    穆子卿还从未见过举止这般随意的慕容长定,略微有些吃惊。


    “娘娘,您可千万别多心啊!”


    穆子卿方才模模糊糊地听见慕容长定对南启嘉说了那黎国的小公主,心中惶恐,便主动替殷昭向她解释,


    “陛下只是让黎国的皇室进宫受降,那几个皇子都死了,只余下一个公主,这才让她来雍都的,外界那些传言都是无稽之谈,娘娘切莫相信,陛下心里只有娘娘一人,臣可以性命作保!”


    南启嘉半抬起她那双水汪汪的杏眸,苦笑道:“子卿啊,别说这种傻话,也别太相信一个人。”


    她不知是殷昭变了,还是她所熟知的,从来都不是真正的他。


    晚膳过后,南启嘉没让穆子卿跟随,独自来到了正宫。


    寝殿的门大开着,一眼便能看到殷昭在案边批折子,高敬在一旁研墨。


    见南启嘉来了,高敬轻放下手中的墨盏,殷昭两只眼睛落在折子上,心思却早飞远了,是以高敬这轻声一搁的动作,扰得他侧头相问:“怎么了?”


    高敬不言,默默躬身退下。


    殷昭顺着他离去的轨迹抬眸望去,瞥见了门中那个萧索的身影。


    他悬笔一滞,唇角浅淡地抽了几下。


    高敬从南启嘉肩侧路过,忍不住规劝道:“娘娘,有话好好说,这夫妻间哪有隔夜仇?”


    然后叹息着带上了门。


    “你来了?”殷昭颇感诧异,起身相迎。


    南启嘉直接避开了他,径直走到壁挂前,取下了悬挂在上面的两把短剑。


    她自留一把,另一把扔给了殷昭。


    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反应,殷昭扬手接住,愕然道:“姣姣?”


    南启嘉缓缓走向他,正色道:“虞皇昭,今日你我在此决战,死生不论。此战过后,前缘尽断,你我生死两隔,各不相干。”


    语毕,她抽剑出鞘,露出的是一抹铁器独有的寒冷光亮。


    殷昭如受重创,伟岸的身形无力地一晃,半晌,他连着冷笑数声,笑着笑着眼角尽湿。


    他道:“南启嘉,你要杀我?”


    她早说过会亲手杀了他,可他不信。他爱她如命,捧在手心里娇养了多年,她怎能杀他?


    “我说了,生死不论。”


    南启嘉持剑朝他袭来,凌厉的剑气划破了殷昭的外袍,因时值六月,气候炎热,殷昭穿得单薄,外衫之下,就是赤裸裸的皮肉,已然见了红。


    南启嘉攻势不减,每次进攻都被殷昭轻灵地躲过。


    她扑了空,仍不死心,持剑紧逼,杀意更盛。


    殷昭只是闪躲,并不还手,南启嘉扔给他的那把剑也被他紧攥在手中,连鞘都没出。


    最后一次,在剑锋离他的咽喉不过纤毫之处,殷昭终于用手掌握住南启嘉的剑刃,满目凄然:“你当真要杀我?”


    南启嘉毫不犹豫:“我说过的,我一定会杀了你。”


    殷昭手心里的血流在剑刃上蜿蜒爬行,落珠似的滴在地上,如同雨滴一般。


    “为什么?”殷昭反复问她,“为什么?”


    “我只要你,可你竟然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要来杀我?”


    “不相干?”南启嘉再也强抑不住,泪水簌簌坠落。


    第89章


    南启嘉泣不成声:“他们是我的亲人……还有素素,素素也是你的亲人,难道都是不相干的人吗?”


    她收回短剑,准备再次进攻,却被殷昭反身箍进怀中,丝毫动弹不得。


    “殷昭,你杀了我所有的亲人,你要我怎么活下去?”她已经被殷昭钳制住,想要杀他,是断不t可能了。


    他打落她的短剑,将她越箍越紧,感受到她整个人都在自己怀中颤抖不止。


    “你明知是郭顺逼死了我的母亲,又曾设计诬陷我,企图毁我清誉,我恨不得能剥其骨,噬其血!而你重金相贿,与他合谋构陷我的父兄。你本该是我的夫君,你本该与我同仇敌忾,你本该懂我、护我!你残害李家降军,虐待肃国百姓,你做了这些,要我怎么办?”


    他竭力解释:“我没有害你父兄!降军的事,我也是无可奈何,那个女人的话,就这样值得你信吗?”


    “因为你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的人!”南启嘉道,“你恨肃国皇室逼你为质,连带着恨上了肃国所有的无辜百姓,你恨李严比你宽仁厚道,便一心要置他和整个李家军于死地!你恨我父亲偏爱李严,所以毁他清誉,要他生不如死!殷昭,你就是这样的人!!!”


    她说出这一通违背本心的气话,闷在胸中那口恶气堪堪出了一半,尤其是她看到殷昭那张惊诧得有些扭曲的脸,心头无比畅快。


    “南启嘉……”殷昭绝望地笑着,眼底噙满了泪。


    “南启嘉啊,我与你,到底谁更凉薄?”


    “殷昭,你没告诉我啊。你没跟我说过,你还要杀尽归降的肃军和无辜的百姓啊!”南启嘉哭泣不止,“每个人都在这乱世里那么辛苦地想要活下去,你没说过你也要杀了他们啊!”


    “我说过,我是虞国的国君。肃国也好,靳国也罢,即使他们归顺于我大虞,我也必须以虞国的军民为先!”


    原来他也能对着她,用那种冰冷决绝的语气说出最伤人的话来。


    “南启嘉,我爱你。可我肩负着整个大虞,我应该更爱这天下。”


    南启嘉嗤笑不已。


    对啊,她怎么就忘了呢?


    他是殷昭,是天下之主。


    在他心里,连骨肉至亲都可以恩断义绝,遑论肃国那些与他毫不相关的军民,更遑论她区区一个无法生育的女人。


    南启嘉放弃挣扎,殷昭也就不再那么用力束缚她。他的手掌松开刀刃时,已然血肉模糊。


    得了喘息,南启嘉用足尖挑起被殷昭打落在地的短剑,用尽了全力刺向自己。


    “南启嘉!!!”殷昭反应奇快,毫不留情地一掌劈过去,再次打落了她的剑,且重踢一脚,将那短剑踢到了三丈开外的墙角处。


    他托起南启嘉的下颌,力道奇大,勒得她快要窒息。


    最终他吻下去,与她重重地唇齿纠缠。


    南启嘉被这狂风暴雨般的吻堵住了呼吸,鼻喉间均发出沉重的喘息。


    她越是挣扎,他便越是用力,尽管她早就领略过殷昭的力量,还是被这可怖的深吻搅得魂飞魄散。


    殷昭半托半搂,让她与自己贴身相抵,他手掌上的血渍染红了她素白的纱衣。


    他把她推倒至床榻边缘,讥笑道:“就你这点本事,还想杀我?”


    南启嘉将脸埋进被褥,只恨自己自幼练武时喜好投机取巧,技不如人,才会血拼不成,反倒送上门来遭人羞辱。


    坦诚相见过后,殷昭用腰带牢牢将南启嘉的双手捆在了床头,他一手握住她的细腰,一手顺着她玲珑的曲线缓缓下移。


    南启嘉把自己的下唇生生咬出一排血印,而他却戏谑道:“你看,还是你的身体认得清谁是它的主人。”


    “你别碰我!”南启嘉弓起腿来乱踢乱踹,逼得殷昭只能压着她,好让她不再乱动。


    他的吻灼热而肆虐,咬得她唇瓣生疼。


    “殷昭,你杀了我……”南启嘉不甘受此屈辱,抽噎道,“你杀了我!”


    任她早已泪湿枕巾,殷昭依然不为所动,力道不减,腰带不解。


    被战争胜利的狂妄和征服欲支配着,这一晚,殷昭疯狂地索要了南启嘉一次又一次。


    最终她昏睡过去,他却仍不肯罢休,他抚过她姣美的容颜,恨爱交织,再不能理智对待他们的感情,


    “南启嘉,你一次又一次为了旁人来伤害我,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她浓密的睫毛轻抖了抖,却不给他任何回应。


    他又把脸埋进她的脖颈间,揉蹭了好久,喑哑地问她:“南启嘉,你还爱我吗?”


    这回她缓缓睁开了眼,清亮的眸子里雾蒙蒙一片。


    “爱你?”她猛地回过头,与他四目相对,无比坚定地说,“殷昭,你去死吧。”


    殷昭往后仰了仰脖子,原本带着欢好过后阵阵潮红的脸庞刹那间血色全无,眼中神采尽失。


    “既然你不把我和你的感情当回事,”他字句间切齿声清晰可闻,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那你就看看,没了我的宠爱,你在这宫里该怎么活下去!”


    南启嘉,终于彻底逼疯了殷昭。


    第二天早上,殷昭刚下早朝就直奔寝殿,却发现南启嘉已经离开。


    他看着墙角下那把沾满了干涸血迹的短剑,心头猛一阵抽搐,涌现出一个从未曾有过的想法——他要报复她,就像报复那些所有欺辱过他的人一样。


    若说旁人对他的背叛无关痛痒,那南启嘉给予他的,便是对他全部情感的毁灭性打击。


    在遇到她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全无保留地相信任何人,父母,兄弟,朋友,朝臣……可当他像条哈巴狗一样付出了他的所有,得到的却是更加深重的背叛。


    “高敬,阿纪和黎国那位公主,何时能够抵达雍都?”


    他想,南启嘉可以背叛他,他自然也能背叛南启嘉。


    这段情走到今天这地步,既已无力回天,那就破罐子破摔,看谁最后伤人更深,那谁便赢。


    高敬未察出殷昭所想,只以为他迫不及待想要接受黎国皇室的俯首称臣,便如实相告:“回陛下,妇人经不起车马劳顿,自然走得慢些。不过就这一两日也该到了,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殷昭愣了好一会儿神,咬牙道:“中宫久无子嗣,朕愧对大虞臣民,既然黎国已灭,那祁氏公主孤苦无依,入京之后,就让她进宫吧。”


    “陛下?!”


    自帝后归虞之后,整个宫里的人都能觉察到陛下与皇后之间的异样,高敬本不该多问,可他毕竟是这天底下最了解殷昭的人,知此安排并非陛下本意,当即跪拜叩首,大呼道:“陛下三思啊!!!”


    似乎所有人都认为殷昭是非她不可,难怪她可以如此肆意妄为!


    殷昭不悦地瞥了高敬一眼,道:“纳妃问吉,素来是后宫之事,就交由皇后娘娘全权操持。”


    “陛下……”高敬苦哈哈地瘪了瘪嘴,不敢再劝,领命退下。


    不出半日,陛下要纳黎国公主为妃的消息就在虞宫中传开了。


    穆子卿去司织局领了承元殿众人过夏要穿的衣物,正往回走呢,一路上都听到有人在议论此事,惹得他心烦气闷,回去就跑到□□把前不久新种的花苗给拔了。


    南启嘉仿若置身事外,对外面的流言充耳不闻,只将自己关在寝殿中,直到了第二天晚上,都没踏出来半步。


    高敬带了殷昭纳妃的旨意来承元殿,被阖宫众人瞅着,进出都没有脸面,只恨不得能赶紧传完陛下口谕,然后就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


    高敬见寝殿的灯还亮着,敲响了门,却无人作答。


    但这陛下之命不得不遵,他只得斗胆推门而入,万般扭捏地对静坐床沿的南启嘉说道:“娘娘,陛下要纳黎国公主祁氏为妃……”


    南启嘉头都没抬一下,淡然道:“那替我向他道贺。”


    “娘娘……”高敬一咬牙,豁出去老脸,道,“陛下要娘娘即日起,便着手安排纳妃相关事宜……除了纳吉仪典要周全,还要为祁氏新修一座宫殿,其规格……”


    高敬抹了把汗:“其规格不能低于承元殿……”


    昏黄的烛光随轻暖的夜风微微摇曳,映得南启嘉的脸色深一阵浅一阵。


    她轻咳了两声,道:“我知道了。高公公请回吧。”


    “诶。”


    高敬弯身行了一礼,都退出殿外了,思量甚深,又折了回去,跪在南启嘉脚边,发自肺腑地规劝她:“娘娘,您别跟陛下置气了!陛下不是那朝三暮四的人,他压根儿就不喜欢那黎国公主!他就是想找个法子气气您,您知道的,陛下他只喜欢您。您听臣一句劝,跟陛下好好谈谈,行吗?”


    南启嘉良久没有说话。


    大抵是不忍叫高敬一直跪着,她起身相扶,道:“天很晚了,高公公请回吧。”


    高敬知她夫妻两个皆是烈性之人,而娘娘较陛下更甚,他劝殷昭不得,自然更劝不动南启嘉,拱手行了一礼,悻然离去。


    第90章


    隔日,黎t国公主被送进了虞宫,殷昭为此设了一场家宴,以示欢迎。


    南启嘉和慕容长定均称病不来。殷昭素来不在意慕容长定,却要求皇后必须亲临,便让高敬亲自去请,若是请不来人,那高敬的脑袋也不必留在脖子上了。


    高敬于心不忍,但碍于脖子上的那坨东西毕竟只长了一个,砍了也长不出新的来,只能哭丧着脸跑去承元殿请人。


    南启嘉自然不会让高敬夹在她和殷昭之间左右为难,虽万般不愿,还是随高敬一同来了正宫。


    她步入正堂那一瞬间,殷昭整个人蓦然一僵,眸光停滞,连呼吸也顿了几顿,他不过才几日没回承元殿去,再一相见,仿若隔世一般。


    依照宫规,大小宫宴,帝后都应同坐一案。


    南启嘉抬眸扫了眼独坐高堂的殷昭,淡漠地别过头去,随意在台下寻了一处空席,敛裙落座。


    殿中霎时鸦雀无声。


    高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拧紧了眉头窥伺着堂上陛下的反应,只匆匆瞄了一眼就迅速回转过头,对着南启嘉身侧的穆子卿一顿摇头晃脑。


    穆子卿也被吓得直打哆嗦。


    殷昭脸上的活人血色在南启嘉落座那一刹褪了个荡然无存,苍白上涌,旋即又变作了一种极其难看的青色。


    在场众人无不头皮发麻,正宴未开始,均已全无食欲。


    “既然人到齐了,”殷昭紧握酒樽,指节泛青,“阿责,去带祁氏进来。”


    蒙责性子寡淡,本就无心掺和他人闲事,如今又因云素身故,久未走出,仍将自己溺在痛失所爱的阴霾当中。


    听闻殷昭要他带另一个女子登堂入室,折辱云素养母的颜面,蒙责自是不肯,当即起身,向殷昭长揖一礼,道:“陛下,臣饮酒过度,身体不适,恕难从命!”说完就昂首挺胸地退出正殿。


    殷昭眉峰一抖,又看向蒙纪。


    蒙纪领了他的暗示,瞟了眼坐在他对桌面无表情的南启嘉,咕噜咕噜给自己灌下两壶酒,闷头往桌面上一杵,装晕过去。


    所以这得罪人的差事最后又落到了高敬头上,他向南启嘉跪行一礼,表达了歉意,便领了那黎国公主进殿。


    众人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小虞后”,脸上均现出失望之色。


    此女固然是有几分姿色,可容貌远不及南启嘉,要说烈性,倒确有几分——她刚走到御前,就从广袖里抽出一把匕首,奋力向殷昭刺去。


    奈何武艺不精,殷昭气定神闲地掷出手中酒樽,便把她的匕首精准地击落在地。


    这性子,倒是与南启嘉颇为相似。


    经这黎国公主这么一闹,蒙纪头也不晕了,弹似的从食案边跳了出来,率禁军把这女子按跪在大殿中央。


    殷昭信步从台上走下来,行至这黎国公主身旁,却目不斜视地盯着座上的南启嘉。


    殷昭指着黎国公主,大声对南启嘉说:“皇后娘娘,这位祁氏的公主,还劳烦你替朕安顿好。你看给她个什么位分比较合适?”


    南启嘉咽下一口清酒,罔若未闻。


    自那夜他们两个持刀相搏之后,殷昭一直心绪不佳,是以即使是在宴上,南启嘉那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犹使他怒意丛生,他也顾不得什么帝后体面,当着殿中众臣的面就翻了脸。


    他阔步走向南启嘉,扳起她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讥讽道:“怎么?不敢看了?你不是一直以为我非你不可才敢这般放肆吗?你现在睁大眼睛看看,朕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南启嘉早看透了殷昭这稚嫩可笑的小把戏,却也不会由着他如此轻薄自己,便反唇相讥道:“虞皇陛下那么喜欢强娶他国女子,是对抢劫掳掠之事驾轻就熟吗?我才疏学浅,也不记得后宫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位分,既然虞皇陛下不是非我不可,莫不如把后位给这位祁氏公主。不计前嫌,立降国公主为后,那才是天下之主应有的气度。”


    “你……”殷昭胸口猛然钝痛,戳指向南启嘉,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最知道怎么让他生气。


    高敬和穆子卿见势不妙,各自拉拽住自己的主子,把他们二人分开。


    殷昭吵不过南启嘉,便厉声道:“朕选谁做皇后,凭什么要你一个不学无术的泼妇多嘴?”


    南启嘉冷冷一笑,知他这是入了套。


    她顺水推舟道:“那你这位美人的位分,凭什么又让我一个不学无术的泼妇来安排?”


    其实话说到这里,殷昭已经词穷。


    高敬和穆子卿都瞧出了他的窘迫,一左一右搀扶着南启嘉,道:“娘娘身子不适,该回去歇息了!”


    三人一同往殿外走,殷昭在他们身后气得牙关碰撞,切齿道:“南启嘉,你给我站住!!!”


    他越是狂怒,南启嘉越不屑与他相争,一路前行,绝不回头。


    殿中众臣眼看他就要追上去了,怕他下不来台怒意更盛,纷纷上前拉扯相劝:“算了,陛下,算了!”


    连蒙纪也把那祁氏公主丢给了近卫,上前劝道:“陛下,何必跟一个女人计较?男子汉大丈夫,离了谁不能过?”


    “再说,”蒙纪指着那黎国公主,“你不是说你想纳妃吗?你都决定换个人喜欢了,何苦把自己和皇后都逼成这样?”


    “蒙将军!!!”高敬和穆子卿齐声大喝。


    这么多年过去,连小蒙将军都生出来了几分人味儿,唯独这大蒙将军,毫无长进。


    蒙纪见此处不欢迎他,准备打道回府,临了还问道:“那陛下,这行凶的黎国女人怎么处置?押入诏狱,还是洗干净了给你扔榻上?”


    “蒙将军!!!”高敬拼尽了全力把他推出殿外,又对穆子卿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带娘娘走,再回来遣散了诸位早就想走却又不敢的大臣。


    殷昭活了三十多年,还是头一回在朝臣面前如此失态,高敬观其神色便知此关难过,奉了茶近前,躬身道:“陛下,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他方才那一声“南启嘉,你给我站住”,喊得是声嘶力竭,想必喉咙都干了。


    殷昭不领情,挥手将那茶盏砸了个稀碎。


    “走,去承元殿!”他横竖气不过,迈开长腿,疾步如风地朝承元殿走去。


    因娘娘和慕公公回来时脸色都很难看,承元殿中众人便是再傻,也能猜到此次赴宴定是有不好的事发生,正交头接耳商讨着如何向慕公公打听,就远见陛下带着高公公,气冲冲地追来了。


    宫人们跪作一排,伏地叩首。


    日常众人并不需要向殷昭行此大礼,此情此景之下,颇有几分为南启嘉讨饶,求陛下息怒的意思。


    南启嘉一回来就又把自己关在寝殿里,连穆子卿都不得进。


    隔着一堵厚重的墙,殷昭扬起的指节还是没有敲开那扇横隔在他们之间的殿门。


    而缓缓放下的手,最终握成了一个冷硬的拳头,


    高敬故意在门外清了清嗓子,做作的咳嗽声尖锐刺耳,里面的人不可能没有听见。


    然他贴耳上门,并未闻得内里有丝毫响动。


    殷昭唯恐她是想不开,把自己关在殿内做了傻事,陡然抬腿踹开了门,却见人家正安安分分坐在案边看书呢,见他二人张皇失措地闯进来,竟是连白眼都不肯给一个,头都不带抬一下的。


    高敬了解殷昭的,他不怕南启嘉歇斯底里地同他大吵一架,反而更怕她如此时此刻这般,对他视而不见,一脸漠然。


    为怕触怒殷昭,高敬连忙上前赔笑:“娘娘啊,您无事吧?陛下他是想跟您说……”


    “咳、咳。”这回又换殷昭虚咳两声,道,“朕是想跟你说,前几日让你为祁氏新建一座宫宇,选址构造,可有眉目了?”


    南启嘉放下手中书卷,缓身站起,朝殷昭走来。


    她动作极慢,却教殷昭和高敬不由一怵,领略到强而无声的攻击性。


    南启嘉道:“来个新人,就要修一座宫殿,是否太过于劳民伤财了?”


    殷昭终于从她话语之间察出些许醋意,不禁微仰起下巴,凤眼轻扬。


    “你若是不想我纳她入宫……”


    殷昭还正欲卖卖关子磨一磨她的傲气,当即便给人家截住了话头。


    “我的意思是,不用破费。虞皇陛下若是不嫌弃,把这承元殿给她便是。”


    殷昭:“……”


    承元殿,乃虞皇宫第一宫宇,其建制规格远超太后的元益宫,甚至连殷昭的正宫都难以与之媲美,且在此宫初建之时,就被赋予中宫之意,是以它早不再只是一座普通的宫殿,更象征t着皇后所居之地,只有帝王发妻才可居于此处。


    况且,殷昭为建此宫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和心力,钱财倒也罢了,那份心思难能可贵,岂能轻易赠予他人?


    这是施压不成,叫人反将一军。


    高敬见殷昭又被气得不能言语了,便挺身而出,道:“娘娘,这成何体统啊!承元殿是中宫住所,那祁氏公主并非我大虞正宫娘娘,岂能住进承元殿?娘娘切莫再说笑了。”


    南启嘉冷冷地扫了眼殷昭,见他并无话说,想到自己也不想再与此人纠缠,便道:“知道了。既如此,我会想办法的。大监请回。”


    南启嘉已给出台阶,高敬顺坡就驴,将殷昭半哄半拽带离了承元殿。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人已经势同水火,最近都不要再见面的好。《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