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高敬这一嗓子嚎得堂上那位彻夜未眠的天子猛然清醒过来,收敛了目光投入堂下,正好撞见一个清瘦的女子身形背着日光,沉稳而缓慢地朝殿中走来。
殷昭霍然起身,视线随那女子从外向内缓缓移动。
“且慢!”那女子站定在大殿中央,朗声道,“我有一事,既为我和虞皇昭的家事,也是虞肃两国的国事,还望各位大人暂且留步,聆听决断!”
殷昭和高敬同时攥紧袖口,心生不妙之感。
果然,南启嘉环视一圈,见文武百官都未缺席,便道:“昨日,虞皇陛下告诉我,他有意求娶黎国祁氏公主为妻……”
这个“妻”字分量太重,惊得殷昭双肩一颤,喝道:“我几时说过要娶她为妻?!”
南启嘉不予理会,又对朝臣说:“虞皇昭要我为黎国公主建一宫宇,想来是件劳民伤财的苦差,我昨晚冥思苦想,终想到一个折中之法。”
她昨夜受凉,忍不住咳了几声,继续道:“依高公公所言,承元殿乃中宫住处,不可轻易让与他人,那么,倘若中宫易主,我搬出承元殿,不管谁住进去,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
“这、这、这!!!”
众臣一片哗然,连堂上天子的脸色也顾不上看了,相互咬着耳朵,交换着自己对皇后这几句话的不同见解。
“南启嘉!”殷昭暴怒地喊出了她的名字,步下金玉台阶,凑到她面前,寒声道,“滚出去!”
高敬赶忙去扶她,却被她一袖子甩开。
“依据虞国律法,夫妻双方,均有和离的自由,只要任中一方对其夫或其妻情断爱绝,便可提出和离求去,对方不得拒绝,自此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众人皆已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然而她敢说,朝臣们可不敢听,一个个的相互挤眉弄眼摇头摆尾,无声地商量着怎么样才能不失礼仪地马上从这里逃开。
殷昭整个人都是懵的,面部一片僵硬,做不出任何表情。
他脑子里除了空白别无他想,似有“嗡嗡”声不绝于耳,朝臣如何议论,高敬如何唤他,他都听不见了。
好半晌,他终于回过神来,心头无比空虚,以至于他必须倚靠着高敬的搀扶才能站稳,他不知事态为何会发展到这般田地,亦不知他把一颗心尽数挖给她,何以落得这个下场,唯一能确定的,只是他又被抛弃了。
被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弃若敝屣。
可是凭什么?她想好就好,她想离就离,那他成什么了?
她寂寞时打发无聊时光的玩偶?她冬夜里找来暖床的汤炉?她需要爱抚时满足于她的工具?
殷昭别无他想,只有一点,他绝不和离!
可大虞律法若此,他若不应,那他又成什么了?
死缠烂打的无赖?求而不得的可怜虫?仗势欺人罔顾律法的暴君?
不知过了多久,殷昭干涩的喉咙里终于蹦出一声嗤笑:“南启嘉,原来昨晚你伏案夜读的,是大虞和离律法啊?”
他想到这茬,便更加愤恨!
她南启嘉何许人也?小南公子,香兰一霸,喝酒打架勤学苦练,修文习武全凭天赋,他与她相识二十余年,还从未见过她哪时如昨夜那般刻苦研读。
究其缘由,竟是在研究大虞律法,想着要与他和离,弃他而去!
南启嘉从袖中抽出早就准备好的和离书,展开来递至殷昭手中,侧身对高敬道:“此书我已签字画押,请高公公为虞皇陛下取来笔墨朱砂。”
那刺眼的红手印和“南启嘉”三个字赫然撞入殷昭眼帘,把他的眼睛也染红了,仿若泣血般,猩红得骇人。
高敬自是不敢去取笔墨,跪地便哭:“娘娘,这是闹哪样啊?!求求您,别这样对陛下……陛下他……”
他不敢当着朝臣的面说,陛下根本就离不开她。
“南启嘉啊……”殷昭疯魔似的笑着叹了口气,举起那双微微颤抖的手,带着不可自控的恨意,将这份和离书残暴地撕了个粉碎。
笔墨碎片纷飞如雪,飘散在大殿各个角落。
蒙纪接到一片残纸,看着上面那个清秀的“绝”字,心中蓦然翻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
看着她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殷昭字字切齿:“南启嘉,你休想!没错,依大虞律法,夫或妻一方都有提出和离的权利,可你别忘了,天下初定,不宜大改,肃、黎、靳三国且暂沿用旧法,我没记错的话,在肃国,女子是不能对丈夫提出和离的吧?”
南启嘉闻之一怔,心腹骤然发疼,断未料到眼前人竟无耻卑劣如斯!
她思忖良久,道:“好,那我们就依肃国律法。”
她横扫一圈殿中臣工,问道:“诸位大人中,可有谁熟知大肃律法?”
虞国对官员素质要求较高,且因殷昭早就有一统中原之意,故而臣工随主,也都多多少少研习过其余三国的律法、百工、政事、国史等。但在这样的场合之下,大家都不愿意承认自己谙熟肃法。
最终,一位急于媚上的正四品官员出列,道:“秉娘娘,依肃律,女子确无主动和离之权!”
说完便看向殷昭,第一次得到了来自天子的肯定眼神。
“大人所言甚是,所以依肃法,我不和离。”南启嘉回转过身,定定地望着殷昭,“我休夫。”
这三个炸得整个朝堂是外焦里嫩,原先还只敢窃窃私语的大臣们全都放开了嗓子吼,大都是质疑她的,或是为殷昭鸣不平的。
“这这这!!!”素来不插手殷昭私事的晋国公备受惊吓,抬手指向南启嘉,“女子休夫?皇后休陛下?简直闻所未闻!!!”
自杨漪出嫁后,颇受南启嘉照顾的宁国侯不好大声指责,却也摇了摇头,唏嘘道:“休陛下?确实荒唐至极啊!”
蒙责茫然道:“原来肃国能休夫啊……”
可是他的素素,却没能等到重得自由的那一天。
真的,就差那么一点儿……
……
到此刻,殷昭已经完全麻木了。因为他了解肃法,知道南启嘉确有休夫的权利,他也了解南启嘉,知她一定毫不眷恋地休弃他。
所以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他还在兀自纠结,南启嘉已开始向文武百官普及肃国婚律了。
“在我们肃国,女子虽不能主动提出和离,但若遇到以下两种情况,可以不经夫家允许,直接休夫。这其一,是至亲为夫家所害;其二,则是夫家令其毁家灭族。虞皇昭,勾结奸悋,诬陷我父兄通敌叛国,害我父兄下狱,至今生死不明,毁我南氏一门百年清誉,是以犯休夫之责其一;举兵攻肃,于朔宁诛杀十万降军,害我大肃山河破碎,是以犯休夫之责其二。”
殷昭垂首不语,飞速思索着应对之策。
而方才跳出来主张肃国女子不能和离的那位四品官员牙关紧扣,默默退回了文官队列。
南启嘉深吸了口气,朗声道:“故,我南启嘉,今日以诸位大人为证,休弃结发夫君殷昭,不日便离开雍都,死生不复相见!”
“娘娘!!!”高敬一路跪行至南启嘉脚边,捏紧了她的裙角,哭得比自己被休了还要伤心。
一众大臣也出列相劝:“娘娘,何故如此!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我们不打别人,别人也会来灭了我们,您何必非与陛下见气?!”
之前强烈建议殷昭纳妃以绵延子嗣的老臣最是忿忿不平,愠道:“娘娘,恕臣说句僭越的话,您嫁与陛下多年,未曾为陛下诞下一儿半女,陛下尚且没动废后的心思……”
“闭嘴!!!”殷昭耳t痛欲裂,一声怒喝,堵住了悠悠众口,殿中霎时寂静无声。
“南启嘉,”殷昭深色的瞳孔里全是她的影子,“你想好了?真的要弃我……而去?”
南启嘉想也不想,答:“是。”
殷昭失声长笑。
“好,好,很好。南启嘉,你说的没错,你父兄为我所害,你族人为我所杀,我都认。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依照肃法,你的确可以休弃我……”
“但倘若,你不再是我的妻,又如何能有资格将我休弃?”他收回笑意,嘴角扯出一抹狠厉和决绝,“若我立时便废了你,你拿什么休弃我?”
高敬两眼一闭,知道陛下这是真没辙了。
为了不被老婆休掉,就先下手为强,把老婆贬妻为妾,如此对方就没有资格站在夫妻的平等地位上说什么休与不休的话。
毕竟中原四国都一样,妻妾分明,妻是主,妾是奴。
妻能依据各国律法,自由和离或者休夫,而妾说白了,就是夫家的所有物,生死去留都由不得自己,只能夫家说了算。
此计阴损至极,却不失为将南启嘉留在虞宫的唯一办法。
诸位大臣既不想让自家陛下被皇后休弃,也不想陛下行下废后之举伤了国祚,一个个的全都站出来劝谏。
废后并非出自殷昭本心,借着群臣的反对声,他再问了南启嘉一遍:“你想好,是否真的要走?若你反悔……”
第92章
不等他说完,南启嘉便言之凿凿,道:“我不悔!”
她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抬手拔下束冠的金簪,将头上凤冠取下,放在高敬掌心。
“贱妾南氏,才疏学浅,貌比无盐,行止由心,不敬君王,膝下无子,枉为人妇!今日又不堪虞皇重托,因纳妃建宫之事而心生嫉妒,公然顶撞君主,德行败坏,贻笑大方,理应废弃,以正视听。”
为表决绝,她又当众脱下自己的凤袍外氅,只留下一件单薄的衬裙,萧然立于殿中。
殷昭怒意上涌如潮,被她气得猛退两步,连着咳了好几声。
霎时从殿外吹来一阵大风,他见她发丝凌乱,眼眶亦是微红,好似进了沙。
这是大殿之上,当着诸位臣工,他若是不废了她,必定全损君王颜面。
且丢脸是小,如若被她休弃,放她离开雍都,那他们两个就再无来日。
这一瞬,殷昭脑子里闪现的只有一个念头——如何才能留住她?
南启嘉既摘了凤冠,脱了凤袍,便不想只穿着一件中衣在殿中多待,她扬起脸,对殷昭说:“我会在承元殿等候虞皇旨意,车裂流放,均悉听尊便!”
说完,她傲然离开大殿,唯满殿大臣瞠目结舌。
殷昭脸色铁青,走入年轻武官的队列里,挨个踹。
多数臣子眼见了这场休夫闹剧,知是陛下被娘娘气疯了,再不找人撒气,只怕那口气出不来,当场就要落得个半身不遂,所以都默默忍受。
蒙责却道:“陛下,干臣何事?是您自己要废后的,我们又没逼您!”
高敬捧着南启嘉的凤冠,转身向蒙责喊道:“小蒙大人,别说了!”
陛下心里的苦,此刻怕是胜于娘娘千倍万倍。
“我又没有说错!”蒙责从朔宁下来就想说了,一直憋着,借着今天,不吐不快,“我们杀了降军,害了南家父子,又杀了李家父子,这么多人命隔在中间,连我等局外人都能看出来,您和娘娘铁定是做不成夫妻了!高公公你看我做甚?若换作是你,你还能原谅陛下,好好跟他过日子吗?”
晋国公也拍了下殷昭的肩,郑重地说道:“算了吧,陛下,没法子了。”
殷昭又何尝不知?可他放不下。
这么多年,只她一人。
教他如何放下?怎能放下?
当晚,殷昭不死心地又回到了承元殿,南启嘉却早已睡下了。
她就是如此,不管他再痛,再疯,她都毫不在意,仿佛他与她从无干系,她想要把他从自己生命里剔除,是件无比轻而易举的事。
殷昭用力踹开门,惊醒了床上的人。
因在炎热的夏夜,她睡觉时只穿了一件丝织的抹胸小衣,雪白的胸脯半掩半露,引得来人登时血脉偾张。
“南启嘉,你后悔了,对吧?”殷昭脱下外衣,搭在衣架上,习惯性地爬上这张他们两人抱在一起睡了五年的床。
他双手捉住她的两只脚踝,用力往自己身前一拉,让她与自己目光对视,两张脸的距离不过一寸。
袭裤在拉扯中被殷昭拽落,南启嘉狼狈地翻身欲逃,却被他一把捉回,死死压在了身下。
殷昭嵌住她的下颌,强压下翻涌的苦恨,再问了她一遍:“南启嘉,说,你后悔了,对吧?”一手已探到她身后,撕碎了那本就短小松散的小衣,滚烫的指腹使劲揉搓着她滑如羊脂的后背。
南启嘉满面潮红,气息急促,仍倔强地不肯低头。
“我不后悔!”
这句干脆的回答不带丝毫情意,刺得殷昭仅有的理智荡然无存。
他额头贴在她脖颈处,厮磨啃咬,呼吸灼灼,掠夺性的,带着某种扭曲的恨意,力道之大,恨不能将她碾磨成灰,揉进骨血。
南启嘉被他弄得疼痛难忍,却咬紧牙关,不肯发出丝毫声响。
殷昭半跪在榻上,紧搂她细弱的腰身,眉峰一挑,在她绝望的呻吟中,露出一个得逞的寒笑。
“对,就这样……”
“殷昭,你混蛋!”
她越骂,他便越得力,她也就越受苦。两个人的额上,身上,皆已是细汗涔涔,黏腻地交融一片。
是掠夺也是惩戒,他眼见她的泪水濡湿了鬓发,仍在报复的快意驱使下,愈发肆意,极致的痛苦,亦是巅峰的快乐。
过去五年的经历,已让两人的身体无比契合,尽管南启嘉满心抗拒,奈何这具身体不争气,早就全无保留地接纳了他,在他身下软娇得不成样子。
他吮咬着她的耳珠,颤声中带着餍足和不可掩藏的舒畅:“还不承认?你根本就离不开我!”
南启嘉拉过薄被掩住被他弄得不能再看的身子,羞耻感泛至耳后和脸颊,染得她犹如一颗白里透红的水蜜桃,泪水要落不落地在她眸中打转,给那双含恨的眉眼平添了几分娇媚。
殷昭脱下方才披上的中衣,又一把扯开了她抱在胸前的薄被,覆身而上,而她困囿于他高大伟岸的身形下,毫无反抗的余地,只能抬腿乱踢,却被他握住,用力往后一提,缠挂在了他的腰间。
“你看,你就是离不开我……”
殿中灯影幢幢,殷昭的脸在黑夜中如同鬼魅,半明半暗,阴沉可怖。
这一夜痴缠索求,看似殷昭稳占上风,实则一败涂地。
直到两人精疲力竭地半阖上了眼,他还在问她:“南启嘉,你后悔了,是吧?”
而她却是连抽噎都没了,只从牙缝里冰冷地挤出一个字:“滚。”
殷昭心中猛然一恸,已无力再与她争辩,仰头倒在她身旁,抬手揩去眼角的泪,嗤笑道:“南启嘉,你真狠。”
因此番折腾太过,后面连续多日,南启嘉高烧不退,太医开了许多药,都不管用,她白日浑浑噩噩地睁不开眼,半夜却咳得睡不着觉。
迷糊之间,她听到凌太医在对殷昭说:“娘娘早在半月前就停了她日常用的那补药,陛下您也知道,这温补的药,不可间断,待娘娘病愈,您还是劝劝她吧!”
“劝?”殷昭轻哼一声,“好话劝不住要死的鬼,她不愿意跟我生孩子,我还不稀得跟她生呢!有的是人愿意给我生孩子,我看你们太医院也不必在她身上浪费心力了……”
南启嘉本不愿叫他们发现她已经醒了过来,但忍不住喉间的轻痒,把脸转向床外一阵疾咳。
殷昭这边刚说完狠话,听得她咳嗽,却是步若疾风地跑了过去。
“药呢?!”他一边给她拍背,一边冲穆子卿喊道,“再去打盆凉水来!”
南启嘉即便已经烧得不省人事了,还是用尽全力挣脱了他。她虚弱地伏在枕边,攒足了劲从胸腔中挤出一个气音:“滚……”
殷昭忽而全身紧绷,脸“唰”一下变得同南启嘉的脸一样苍白。
穆子卿火急火燎地用托盘端了药上来,也被南启嘉挥手打翻。
药汁高溅在殷昭玄色的袍摆上,看不出颜色,只闻得见一袭苦涩。
“好啊!好得很!”殷昭赫然起身,在榻前踱了几步,对南启嘉说,“你想死?我告诉你,休想!”
他转身对凌互喝道:“再去t给她煎一碗药,她不肯喝,就给她灌下去!”
“南启嘉,你就是死,也要死在虞宫里!你就是死了,也只能做我的鬼!”
穆子卿见这二人,一个形似疯魔,一个气若游丝,赶紧跪地叩拜,道:“陛下莫要动怒!娘娘……娘娘她还在病中,她烧糊涂了,臣恳求陛下不要生娘娘的气,让娘娘好生休养吧?”
凌互也说:“陛下,咱们还是莫要打扰娘娘静养了!有几味药,分量极重,臣不敢妄用,可否请陛下随臣出去一趟,商讨商讨是否能对娘娘用药?”
殿中气氛已冷到了极致,众人都有心为殷昭铺陈台阶,他亦不愿再多做停留,与她争个你死我活,索性顺了台阶,随凌互一同离开了承元殿。
穆子卿跪在榻下,哭得肝肠寸断:“娘娘,您这是何苦?咱们陛下什么性子您不清楚?您与他硬碰硬,吃亏的可是您自己啊!娘娘,您听臣一句劝,就向陛下服个软吧!您要是不愿意去说,臣去……”
见南启嘉仍是不为所动,他喟叹道:“我的娘娘欸……”
倔强如斯的两个人,到底要如何才能冰释前嫌,重新走到一起?
穆子卿作为局外人,单是看着,便觉得好累。他既认为陛下就该早日放手,让娘娘回到故土,起码还能在各自心中留下些美好的回忆。
可这帝后这一路走来,他和高敬全看在眼里,他们明明那么相爱,若是最终一拍两散,难免教人惋惜不舍。
穆子卿为南启嘉盖好被子,叫人收拾干净地上的碎瓷片,沉默着退出了寝殿。
夏日里的伤寒比冬日的更难好,南启嘉这一病就是小半个月,她已不记得这期间殷昭来没来过,他不来更好,省得相互折磨。
这日,高敬捧着一本册子,在殿外转悠了许久,愁容满面,就是不肯进去。
南启嘉强撑起还未痊愈的身子,有气无力地朝殿外喊了声:“高公公,进来吧。”
得了她准许,高敬便苦着脸进了殿。
他拿了怀里抱着的起居册给南启嘉,喉咙里似被人灌了滚铅,烫得几乎发不出声。
“这些是记录陛下哪一日临幸了哪个妃子用的,主要是为了核对皇嗣是否为正统血脉。这些以往都是臣在管理,现在陛下让我交给您。”
南启嘉并不感兴趣,随手放在了一边:“大监若无他事,就请回吧。”
“娘娘,陛下他……”高敬万分难堪,“陛下他昨晚宠幸了祁氏,并封了她为婕妤,赐居广悦宫……”
第93章
广悦宫,是整个虞宫内离陛下正宫最近的宫宇,不过数百步。
也就是殷昭不好美色,如广悦宫这等独具地理优势的宫阁,在历朝历代,可都是各宫妃嫔争破了头的。
南启嘉并未留心殷昭赐给祁氏广悦宫的事,也没有因为殷昭宠幸了旁人而黯然神伤。
她翻开那本起居注,发现过去几年的,都很干净,只有一个名字——南启嘉。
特别刺眼的就是末页多出了旁的姓名,婕妤,祁雨心。
“高公公,”南启嘉合上书册,压住喉间的咳嗽,问高敬,
“这位祁……公主,那日我在宴上匆匆见过一面,接触不深,却也知她并不愿委身于殷昭,他可是用了什么下作手段逼了人家就范?他若是真心喜欢,愿意好好待她,便也罢了,若只是……”
若只是为了向她示威,而祸害了无辜之人,那可就太作孽了。
听得南启嘉疾咳几声,高敬奉了茶水,道:“娘娘莫急,陛下就是一时想不开,他心里是有娘娘的,只是气糊涂了才……”
他深知南启嘉眼里揉不得沙子,自家陛下能走到这一步,也算是把事做绝了,还谈何夫妻情分?
“他要跟谁在一起,那是他的自由,我无权干涉。”南启嘉喝了几口热水,勉强缓过来,
“只是我觉得他对那位祁家公主太不公平,我已弃了这中宫之位,他大可三书六礼娶人家做正头娘子,既不让我走,也不让她做正妻,未免也太膈应人了。”
况且,这婕妤的位份也太低了些,很难让人信服,殷昭是真的心悦于她。
让曾经深爱过的发妻,为做他与旁人欢好的记录,能想出这种损招,也当真是难为他了。
南启嘉缓声道:“高公公回去同他说吧,我知道了。”
她熟悉殷昭那些做派。他真心想折磨一个人,绝不是一刀杀了那么简单。
他就是想留她在这里,慢慢腐蚀她的精神和意志,最后把她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高敬多看了南启嘉几眼,压着声音劝道:“娘娘,陛下的性子,您是最了解不过的,您有什么话,好好跟他说便是,何苦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南启嘉没有任何表情,只说:“多谢大监好意。”
一连大半个月,殷昭夜夜召幸这位新册的祁婕妤,南启嘉每晚要做的,就是为他记下一笔又一笔的风流账。
婕妤,祁雨心。
婕妤,祁雨心。
……
不知不觉,这个名字已深深刻入了她的心底。
那日相见匆忙,南启嘉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位祁婕妤到底长什么样子。明艳或温婉,妖娆或清隽,是否真同传闻中所说的一样,与她有三分相似,七分神似?
殷昭再也没踏足过承元殿,如此也好,她也不愿再见到他。只是这花团锦簇的殿阁,忽然变得空荡冷清,教人好不习惯。
某夜,南启嘉正坐在窗边给枫团梳理毛发,听闻两个过路的小宫婢一言一语搭腔闲话。
一人道:“陛下真就这么把咱们娘娘给废了?那咱们娘娘现在算什么?黎国来的那狐媚子还能有个位分呢,咱们娘娘却连个名分都没有,陛下真是狠心!”
“可说呢,”另一人道,“这男人的心啊,就是狠。以前好的时候,恨不得天天把咱们娘娘揣兜里,现在又跟那黎国的狐媚子如胶似漆,成天黏在一起。可怜咱们娘娘不满十八岁就被抢回宫,跟了陛下这么些年,到头来,落得这么个下场……”
“唉,都怪他们俩没能有个共同的孩子,不然哪会散得这么干脆啊!”
“你别说,听人说呀,广悦宫那位,这月信期迟了,莫不是……”
“呸呸呸!哪有那么快?陛下才宠幸她多久,一个月不到,不会这么快就怀上的,我看就是她水土不服给闹的,估摸着过几天就来月信了。”
她俩聊得兴致正浓,全然没注意到主殿的窗还开着。南启嘉怕她们回过神来徒添尴尬,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其中一位小宫婢又道:“唉,天又黑了,好怀念从前啊!陛下给娘娘点了一路的灯,他们手牵手提着灯笼走在雪地里走,好看得就跟画儿似的!”
“说起这个我就更气了!广悦宫那狐媚子矫情,说是背井离乡,心中苦闷,陛下为了给她解乏,每晚都带她出来遛弯呢!去哪儿不好,天天就在咱们承元殿附近转,膈应谁呢!宫里这些人也都势利得很,见陛下有了新欢,每天变着花样讨好那女人,单就他们遛弯时提的灯笼,就没见过重样的。”
……
南启嘉放了枫团下地,自己则敛拢裙摆,轻手轻脚从窗边走开,默默坐回床榻上去了。
月色浅淡,暗夜中黑漆漆一片,看不见前路,更看不清过往。
南启嘉回想起她和殷昭在郸城重逢那一年,好像是很多年前了,那会儿她才十六岁。
她学人家做护花使者,送慕容长定回家,结果跟丢了人,迷失在漆黑的街道里。
她还记得一转身就看见她的大师兄提着灯笼站在她身后,暖洋洋的火光打在他年轻的脸上,那会儿她就在想,将来一定要嫁给一个像大师兄那么好看的人。
大师兄脾气很好,很温柔,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唯恐她看糊了踩了空。他还说,要一辈子为她点灯。
一辈子有多远?
他们的一辈子,还剩多少年?
她不可自控地想到殷昭为祁雨心点灯的画面,他也会望着她笑吗?她也会挽着他的臂弯,要他背着她走吗?
榻上那一对鸳鸯枕刺得人眼疼。
南启嘉把殷昭的那个枕头扔下床去,还有他的衣衫,书册,笔砚……
她把他留在承元殿的所有东西都打包装箱,连同她的后印,一起让人送去了正宫。
可她只要还留在这里一天,就永远不可能把他从脑海中抹去。
最该走的是她自己。
承元殿的人只敢把东西送到正宫外,简单地同高敬说明了情况,便飞似的逃走了。
故而殷昭对此作何反应,他有没有t生气,有没有迁怒于他人,都无从得知。
小宫娥们都道:“陛下这回该是彻底死心了。”
因为陛下再也没有来过承元殿。
在祁雨心承宠后的第二个月,殷昭终于来了,还带了凌太医。
他清瘦的脸上露出些微得意的神情,对凌太医说:“凌互,你过来,将你刚才为祁婕妤诊脉的结果告诉皇后……”他突然想起南启嘉已被他废去了后位,遂改了称呼,“哦,是告诉这位,南夫人。”
凌太医撑起一张皱纹遍布的老脸,看了看殷昭,又看了看南启嘉,叹了口气,道:“启禀娘娘,祁婕妤已怀有一个月身孕……”
南启嘉淡淡“哦”了一声。
原来殷昭特意过来,就是为了给她听这个。
原来一个男人愿意狠下心,真的什么难看的事都做得出来。
殷昭为了刺激南启嘉,封了祁氏为婕妤,见她仍是毫无态度,干脆让祁雨心怀上他的孩子,以此来向她示威。
因为他很清楚,南启嘉这辈子都不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他为了折辱她的尊严,可以用一切手段。
看到南启嘉明媚的面庞霎失了血色,殷昭的心里竟感到无比痛快!
报复的喜悦淹没了他对她所有的怜悯,明明就在他进来之前,还在担心把事做得太绝是不是会真的伤了她。
殷昭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逼问她道:“那你怎么说?”
南启嘉眸光不动,脸色虽白,但神态如常,淡声道:“祝贺你啊。”
他被她这句不咸不淡的祝福噎得喉头紧涩,却仍不肯服输,他向她走去,岂料她侧过身子就避开了,生怕被他沾染似的。
“那么,南夫人,朕的后嗣,还有劳你多多费心照顾了,若是他们母子有个好歹……”
“若是她们有个好歹……”她终于绷不住,哆哆嗦嗦地说,“你就杀了我好了!”
“杀了你?”殷昭讥笑道,“朕早就说过,暂时还不会杀你。不过你那远在北境的小奴才和小婢女,朕倒是很舍得。南启嘉,别忘了朕说过的话,你只要还活在这世上一天,就永远别想从这里走出去。”
南启嘉嘴角微微抖动:“殷昭,你也就这点本事了。”
殷昭不怒反笑:“对,朕就是只会要挟你。那又怎样?”
见这两人又要杠上了,穆子卿和高敬又是一人拉一个,两头苦劝。
以往都是殷昭主动退让,这回他绝不认输,一把将拦住他的高敬推出去一丈远,把凌互给的药方扔在南启嘉脸上,道:
“从今日起,你就负责每日为祁婕妤煎坐胎药,若是你哪日忘了,或是她怀着朕的孩子,有哪里不舒服了,南启嘉,朕就放你出宫,去北境给你的小奴才收尸!”
“殷昭,你混蛋!你无耻!”
南启嘉逮什么砸什么,殿中杯盏遍地,一片狼藉。
穆子卿实在不愿看南启嘉受此折辱,恳求殷昭道:“陛下,祁婕妤的药我们会每日煎好给她送过去的,臣会督促娘娘,她不会忘的,陛下您先回吧!”
高敬也道:“陛下,您今日约了斯大人,咱们回去吧!”
殷昭本就只是为了故意给南启嘉难堪,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再者,他也不知还要同她说些什么,有人劝,自然也就顺着台阶下了。
他倒是走得干脆,留下南启嘉在原地,满目呆滞。
第94章
从那天以后,除了每晚记录殷昭与祁雨心的风流韵事,南启嘉又多了一件必须要做的事——给祁雨心熬坐胎药。
一个不孕之人,日日起早贪黑,给她夫君的其他宠姬熬坐胎药!
她本就是贵族子女,自小没做过什么粗活,看似简单地熬一碗汤药,却让她吃了不少苦。
祁雨心的药方里有一味特殊药材,须得一边熬一边慢慢往里面加量,且这副药从开始到熬成,要换六种不同的火候。
穆子卿不禁怀疑,这狗屁药方,会不会根本就不是什么坐胎药,纯就是陛下为了折磨娘娘,专门编出来的?
第一次熬的时候,南启嘉的小灶房都差点被烧掉,得亏小宫娥发现得及时,不然她就算没被大火给烧死,也被浓烟给呛死了。
穆子卿把她从燃烧的灶房里抱出来,用力掐她的人中,过了好久,人才慢慢缓了过来。
她满面脏污,发丝散乱,整个人懵懵的,待醒过神来,压抑了许久的千万般委屈全都涌了上来。
她捂住自己那张脏兮兮的脸,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穆子卿从未见她这样哭过,一时间心乱如麻,想了许许多多劝慰的话,最后只说:“娘娘啊……”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南启嘉哭得脱了力,气息断断续续,听得人心疼不已。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他、他答应过我的,如、如果相看两厌,就分开,给我自由……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穆子卿自幼进宫,从没体会过男女情爱,并且永远都不可能体会。他知道陛下对娘娘情深义重,可他们这段姻缘啊,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何故还要如此蹉跎啊!
“娘娘,再忍忍,好不好?就算为了左将军和幸月。”
穆子卿如是劝,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等明日天不亮,就去正南门找小蒙将军,相信他看在康乐公主的面子上,也会为娘娘周旋一二的。
灶房的火直到入夜才被完全扑灭。
今日殷昭去了城外的西营,所以承元殿走水这么大的事,他也是晚上回宫后才听说。
南启嘉已经洗去满身灰屑,换了干净的寝衣,正坐在榻上喝穆子卿给她熬的压惊汤。
殷昭一出现,南启嘉手中的汤水便洒了一地。
他蛮横地将她从榻上拽起来,浑身上下好一番打量,确认她没有受伤,才略有犹疑地把人放开。
方才赶路太急,这会子突然松散下来,难免身乏体困。殷昭娴熟地脱解下外衣,对立在一旁侍奉汤水的穆子卿道:“出去。”
主仆二人俱是一惊。
南启嘉满脸警惕:“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殷昭继续脱他的中衣,“当然是找你睡觉。祁婕妤有孕,身子不便,我只能来找你了。”
南启嘉闻言,下意识拢紧了寝衣,愤然道:“你滚!滚出去!”
殷昭压根不理,拽住她的腕骨,教她无处可逃。
穆子卿“扑通”跪地,抱住殷昭的大腿,急切地恳求道:“陛下,求您放过娘娘,娘娘她上次病了那么久,她才好,陛下!”
殷昭短暂地放开了南启嘉,提起穆子卿的后颈窝,三两步把他推了出去,再从里横插上门闩,现下,屋内终于只有他们两人了。
南启嘉第一反应就是跑,可她还未跑出内寝,便给人一把捉了回来,重扔回了榻上。她瘦弱的身躯笼罩在他伟岸的阴影下,犹如被雄鹰觊觎的雏鸟,除了瑟瑟发抖别无他法。
殷昭一手箍住她的下巴,一手按下她的发顶,仔细欣赏着她潮红的面庞逐渐染上丝丝愠色。
恨他,恨到了极致,却又无可奈何。
白色寝衣被他剥落在地,她紧捂住胸前,却顾前不顾后地被人欺身覆上,他的重量压得她皱眉轻咛,炽热的呼吸喷在她耳畔,足以让她周身发烫。
恨与怒交织,带给人的快感远超于纯粹的爱。
殷昭对南启嘉的占有,更像是一种玩弄,看她满含恨意的眼睛,在唇齿交缠中溢出滚热的泪水,看她雪白如璧的肌肤,在大掌揉捏后溅起阵阵绯红。
她紧紧咬唇,他便又在她沾满血印的下唇,为她添上新伤。
行至最后,他无比满足,把头埋在她脖颈间,颤栗不止。
她也累了,彻底不再挣扎,就这么被他圈在怀里,疲惫地闭上了眼眸。
殷昭感受到枕着她侧脸的臂膀濡湿一片,指尖寻着探去,在她眼角触碰到滴滴冰凉。
他心头忽地一软,悔意暗生,却碍于情面,不愿先同她讲和,轻咳了两声,他道:“其实我对那祁氏……”
“你把我当什么?”南启嘉问他。
他与旁人有了血脉相连的骨肉,却不肯放她自由,反将她当作泄欲的工具。现在吃饱喝足,又拉下脸皮欲要讲和,天底下怎会有这般厚颜无耻的人!
殷昭听出她话里深重的怨怼,原本想说的话瞬间忘了个干净,只哼道:“南启嘉,你把我当什么,我就把你当什么。”
他把全部身心都给了她,毫无保留,最后除了她眉宇间散不尽抹不去的嫌恶,什么都没能得到。
她在大殿之上公然休夫,更让他成为整个中原的笑柄,试问数千年来,有哪个帝王像他那般窝囊,前方战功赫赫,结果后院起火t,竟让自己的皇后宁可下堂做妾也要拼死休夫。
男人做到他这个份上,哪怕是统一了中原,也让人戳破脊梁骨,一辈子抬不起头。
他还在兀自气闷,又见人家连薄衣都顾不上披一件,伏在床沿边上干呕起来,呕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眸通红。
殷昭出自本能地把自己的里衣披在她肩上,问道:“怎么了?”
她反应强烈地抖落了肩头的衣物:“不许再碰我!脏!”
亲近过后,她只觉无比恶心。他已经和别人……怎么还能对她做出这种事?
他置她于何地?又置那祁婕妤于何地?
她嫌他脏?
殷昭遭此羞辱,怒极反笑,拾起她丢在地上的里衣,套上就走了,连绦带都没系。
穆子卿一直没走远,就在庭中靠墙坐着,瞥见殷昭大敞着衣衫出来,“咻”就立起身来。
目送陛下走远,他掌灯来到南启嘉跟前,温声道:“娘娘,没事吧?”
遭此大辱,岂能无事?
南启嘉抹了把脸,视线落到殷昭留在衣架子上的中衣和外袍上:“子卿,把它拿走,烧掉!”
她见不得他留下的东西,更难以忍受他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穆子卿慌不迭叫人打来热水,让宫娥们服侍她沐浴。
可她把自己全身上下都快搓破了皮,还是洗不去他的印记,玫瑰花瓣层层叠叠地浮在浴桶中,她闭眼轻嗅,仍全都是他的味道。
洗不净,忘不掉。
他说过的。
只要她还活在这世上一日,他就永不会放她自由。
次日,承元殿搭建的临时灶房再次走水,而这一回,是有人刻意为之。
南启嘉想,若是她在熬药时不慎被烧死了,殷昭总不会再为难幸月和左芦吧?
既然要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下,那么若是她死了呢?
民间自古就有魂归故里的说法,她死以后,魂魄也可以回到郸城,回到阿娘身边去吗?
看着火焰烈烈燃烧,她心中丝毫不惧,只有欢喜。
她眼睛不好,最是怕黑,这通天的火光,定能照亮她回家的路。
恰好今日殷昭半夜睡不着觉,想看看她熬药时气急败坏的模样,还没到承元殿就看见漫天红彤彤的一片。
他问高敬:“是承元殿那边吗?”
高敬说:“是承元殿!!!”
巨大的恐惧席卷而来,他从头到脚陡然生寒。
主仆二人以最快的速度疾冲过去,直越过宫门。
宫人们急赶着救火,没人注意到殷昭。他逮住一个宫婢,急问:“人呢?”
这宫婢被突然钻出来的陛下吓了一跳,没能立马会过意来。
他问得更急:“姣姣呢?!”
那宫婢从前听过陛下唤娘娘乳名,回过神来,指了指灶房那边:“火太大,我们进不去……”
其实南启嘉有足够的时间逃出来,但她不想跑,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好久。
在绯红的火光中,她仿佛看到那些逝去的人一个个朝她招手,唤她回家。
直到后来她蜷缩在殷昭怀里,还流着泪,迷迷糊糊地喊“阿娘”。
为了救她,殷昭的手背和脖子被大面积灼伤,他推开高敬递给他的外敷药膏,盯着怀里的人,不知所思。
可是南启嘉清醒之后,还是那一副他最讨厌的、心如死灰的模样。
她很遗憾,叹道:“呵,又没死成。”
跟在郸城战场上一样,她没有过问他的伤势,甚至是没有注意到他为了救她受了伤。
殷昭把她交给穆子卿,掩住一脸憔悴,沉声道:“朕说过,暂时还不会叫你死。”
自此过后,南启嘉每日煎药都有宫婢在一旁守着,以防她再次谋出轻生的念头。
有时烟火熏得她眼泪直流,她会忍不住将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有个孩子在肚子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可是她不能体会那种感觉,这一生一世,她注定要独自挨过去。
她很累,累得快要睁不开眼了,然而穆子卿告诉她:“娘娘,这药若是再煎不好,误了祁氏服药的时辰,陛下又该过来找您的麻烦了!”
他想代劳,却苦于有正宫派过来的内官盯梢,只能忍下。
南启嘉硬撑着,不停拿扇子煽动火炉里那些不听她使唤的火花子。
盛好那碗汤药,她瘫坐在地上,抓起药罐子里熬剩下的残渣,用力地咀嚼。
真是苦呀!
她艰难地吞咽下去,任由尖利的药草割伤了她的喉咙。苦味儿和着血腥气息在她喉间弥散开来,她想让自己一辈子都不要忘记这般滋味。
第95章
蒙责想过一些办法,帮着左芦和幸月带了封帛书给南启嘉。
就连他们都能猜到殷昭是用了什么方法逼她就范,才会让她心甘情愿在这深宫里受此折辱。
他们在信中直言,左不过拼了这两条命不要,也不愿她再忍辱负重!
然而越是这样,南启嘉就越不忍看他们枉送性命。
左芦和幸月是这世上仅存的、真心疼惜她的人,她想让他们好好地在这世上活。
且他们与南启嘉不同。
他们都是肃国的奴隶,没有在肃国得到过分毫优眷,肃国亡国与否,与他们干系不大。
现在两人结为伉俪,夫妻恩爱,左芦又有军功傍身,他们的余生本该喜乐顺遂,不该卷入她和殷昭的恩怨是非。
南启嘉回了信,说她一切安好,让他们不必担心。
入夜后,殷昭在正殿批阅奏折,祁雨心在他身旁呆坐着,一副麻木之态。
她的侍女将药汤端上去,道:“婕妤,您该喝药了。”
她闻到那呛鼻的药味儿,胃里一阵恶心。
殷昭合上折子,抬起头来,问道:“是皇后亲手熬的吗?”
他总是忘记,南启嘉已经不是他的皇后了。
祁婕妤的侍女道:“是。南夫人亲手熬的。”
殷昭停了笔,一本折子直甩向那宫婢,声音冷得如同腊月的寒冰:“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在朕面前说这种找死的话!”
转而又斜睨了一眼高敬,“说,她是个什么东西?”
高敬知此女触了陛下逆鳞,定是保不住了,请罪过后,亲押了她下去。
祁雨心见殿中已无旁人,只余她和殷昭,便懒得虚与委蛇,冷嘲热讽道:“还说自己是什么天下之主,连区区一个女子都不肯放过,算什么男人?”
她逞了口舌之快,悠悠端起药碗,却被殷昭一声怒喝吓得指尖发抖,险些把药洒了。
“停嘴!”殷昭吼她,“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五指展开,扣在药碗边沿上,往自己面前一划拉:“还想真喝,你也配?”
语罢,他一仰头,咕噜咕噜两口,就把南启嘉亲手熬的那碗坐胎药全灌进了自己肚中。
真苦啊!南启嘉闻着这药味儿,应当也是觉得苦的吧?
呵,她那样没心没肺的人,怎么会知道苦是什么味道?
祁雨心瞪圆了眼。
她确是知晓虞皇昭让他那位废后每日都为她熬坐胎药,然而她本人从未喝到过。
她一直以为那些熬好了送去广悦宫却又在半道上被劫走的药是被殷昭给倒掉了……
结果!原来!
“原来虞皇好这口啊?”祁雨心笑问,“敢问虞皇陛下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几个月了?”
殷昭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对祁雨心的调侃不甚挂心,只道:“你太多嘴了。还记得朕对你说过的话吗?想要留下你肚子的那坨肉,就不要多嘴。”
祁雨心真是恨毒了眼前这让她国破家亡的暴君!但念及腹中骨肉,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吞。
殷昭让人传承元殿送药来的那小宫婢进殿:“祁婕妤说这药味道不错,让你家主子再熬一碗。”
祁雨心:“???”
殷昭让祁雨心在正殿陪他等着,一直到了穆子卿亲自将重新熬的药端过来:“陛下,娘娘让我给您带句话。”
他倒是很乐意听,毕竟这段日子以来,南启嘉逆来顺受,从来不跟他打言语官司。
穆子卿不悦的语气中透出一股不怕死的勇敢:“娘娘说,她现在很累,需要歇息。您若是还想留她一条命慢慢玩儿,今晚就别再找茬!”
殷昭怔了一怔,笑道:“好啊。”
原来她也会累么?
殷昭说:“回去告诉你主子,朕今日也玩儿累了,让她好好睡,明天继续。”
这话殷昭说得轻松自在,一旁的祁雨心却不由打了个冷战。
她早就听说过虞皇昔日对皇后的盛宠和偏爱,如今真是……君心,当真是凉薄至极。
祁雨心本就是亡国公主,迫不得已才留在虞宫的,如今要以她为盾,把她夹在两人中间,她更是万般不愿。
过了几日,她难得见南启嘉出了承元殿,在湖心亭坐着吹风,赶t紧撵上去,道:“好巧啊,皇后娘娘。”
南启嘉这才是头一回将这位祁婕妤看了个真切,怎么说呢,她确与自己有几分神似,至于样貌,南启嘉想,殷昭应该也不是图她要长得有多好看。
“祁婕妤喊错了,”南启嘉说,“我不是什么皇后娘娘。”
她不是虞国的皇后,待她死后,也不用随殷昭一同葬入皇陵。生不愿同衾,死亦不必同穴。
祁雨心见穆子卿穷凶极恶地站在南启嘉身旁,便想速战速决,几句话说完了事,省得遭人白眼。
“其实,关于我和虞皇昭的事……他并非我喜欢的男子,像他那类的人,我自小就避而远之的,委身于此,也是形势所逼……”
南启嘉并无惊讶之色,只道:“我知道。”
“你知道?”祁雨心语含怒怪,“你知道,你知道你还跟他赌气,害他将我困在此处,就是为了要恶心你!我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被迫充当他用来报复你的工具?!”
南启嘉道:“对不住啊。”
祁雨心见她这副软绵绵的样子就来气:“对不住对不住,光是说有什么用?我无辜被折在这里,光你一句对不住就打发了?”
“那你还想怎样?”穆子卿早就想会一会这北边来的狐媚子,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现在这女人自己送上门来,还出言辱没他的娘娘,养条狗尚还晓得护住,他穆子卿岂能连狗都不如!
“不是我说,”穆子卿叉腰骂道,“您看看您这副尊荣,当年咱们娘娘深得盛宠,你们黎宫里的内臣婢子就四处瞎传,说什么黎国公主三分像咱们娘娘,还说你是什么小虞后。我横竖是没瞧出来,您到底是哪里像我们娘娘呢?我穆子卿也算是阅女无数,像我们娘娘这等姿色的,我敢说中原四国只她一个!”
他把祁雨心从上到下看了个透:“说实话,您这姿色,也就算个中上,离我们娘娘,哼……现在看我们娘娘和陛下闹掰了,又开始怨怪起与我们娘娘那三分相似的长相让你吃了亏。不是,你脸呢?!”
穆子卿这一席话,是完全把祁雨心给激怒了。
她咬牙看向南启嘉,直白表达了她的要求:“管你怎么想!你去找殷昭和好!只要你们和好,他就不会再纠缠于我。或者你去同他说情,让他放了我!这破地方我是一天不想待,还有你那狗男人,我都不想说,简直是脑子有毛病!”
南启嘉自是不肯为了她去同殷昭说和,实言道:“祁姑娘,我自身难保,实在无暇他顾,还劳烦你另想他法。”
她尚且深困笼中,不得自由,如何能替旁人脱身?
这祁雨心气血上涌,不依不饶,见他主仆二人要走,便上前去攀扯。
南启嘉和穆子卿毕竟都有武功在身,反应灵敏,见祁雨心扑来,各自往边侧躲开,结果祁雨心扑了空,竟直直坠入了湖中。
祁雨心的侍女惊呆了,旋即奔走疾呼:“救命啊,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许久不外出走动的殷昭,今日不知何故,破天荒来了趟湖畔,见得有人在湖中挣扎,脚步一滞,顿足观望。
南启嘉身旁有树遮挡,殷昭没瞧见她,却隐约看见穆子卿站在湖心亭里。
近乎是飞奔过去,殷昭纵身扑下水中,甚至都没有看南启嘉一眼,笨拙地向在水中挣扎的祁雨心扑腾而去。
南启嘉瞪圆了眼,紧随而至的,是深达心底的悲凉。
他的眼里,还容得下别人吗?
高敬大呼:“陛下不会水!”
之后也一头扎入水中,朝殷昭游去。
见殷昭在水里玩命,又才知晓他也不识水性,南启嘉心头似被刀子捅了一般疼。
只见他迸起硕大的水花,艰难地对游到他身边的高敬说了句:“救……救她!”
南启嘉闭了眼,脱下外衣和鞋,纵身一跃……
殷昭先被高敬救上岸,待他神志清醒些,才见南启嘉将祁雨心拖上岸边。
南启嘉今日穿的蓝色,祁雨心今日穿的黄色。
那么他方才看见的,在水里挣扎的那个身穿黄衣的人,她竟不是……
殷昭错愕至极,似还未从落水的惊恐中平复过来。
他缓缓站起,眼见南启嘉向他走来,她眼眶很红,脸上身上全是水,也看不清是湖中水还是眼底泪。
殷昭言辞不清,含糊道:“姣……南启嘉,我……”
双手想要触碰她,却缩了回来,无处安放。
经此一遭,南启嘉可以肯定,殷昭对祁雨心,绝不是简单地利用。
他愿意把命都给她。
他对她动了真情。
南启嘉取了她刚才脱掉的衣鞋,对穆子卿道:“我们走。”
“站住!”殷昭抬腿欲追,奈何双脚被水草缠住,待高敬为他解开,承元殿那主仆二人已经走远了。
当晚,殷昭强压下那翻腾了数月的胜负欲,再一次腆着脸来到了承元殿外。
他想到了一切可能。
南启嘉会因为她舍生忘死救下祁雨心而心痛决绝,此刻或许正把自己关在寝殿内偷偷哭鼻子。
又或者她茶饭不思,这会儿进去,兴许能看到穆子卿端着食盒守在她门前。
然而,都没有。
他和高敬还未踏入宫门,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他久不曾听闻的、发自内心的欢声笑语。
“子卿,快,再生个炉子,我们烤芋头吃!”
“唉,走开,你太笨了,烤芋头是这样烤的?”
“子卿,你尝尝看,味道还不错吧?以前我小师兄就……”
……
他瞳孔紧缩,扯了下嘴角,恨声道:“南启嘉,算你狠!”
第96章
承元殿内的两主仆吃烤芋头吃撑了,瘫在檐下,呆望着天上的圆月,企图通过这种不让自己受累的方式,躺着,就把食消了。
穆子卿见南启嘉难得露了个笑脸,赶忙劝她道:“所以啊,娘娘,别再去想陛下,也别总想着那些不高兴的事。咱们就关在宫里,没事烤烤地瓜芋头什么的,等春天到了,咱们再种点花苗,不比成日里愁眉苦脸的强?”
一说“陛下”二字,南启嘉瞬间敛了笑意。
昨日她见殷昭救下祁雨心,虽心有钝痛,但转念一想,他既已移情于她人,且甘愿舍命相救,于她而言,未必不是好事一桩。
说不定再过些时日,殷昭嫌她碍眼,就肯放她出宫了。
这样想着,日子似乎又有了盼头。
天始泛明,南启嘉就被女官叫醒,说是陛下有要事找她。
他能有什么要事?左不过就是又想到什么新奇方法欺负她罢了。
南启嘉穿好衣服,随女官到了广悦宫,因为是第一次来这里,她有些好奇,没忍住多看了几眼,发现此处古朴清简,并不像是大修过,甚至连承元殿的偏殿都不如。
入了祁雨心的寝殿,殷昭就坐在她床榻边上,温柔地喂她喝药,就像他出征前夜喂南启嘉喝蜂蜜水那样。
一颗石头丢进水里,也只会在最开始的那一刻激起或大或小的水波,时间久了,便不会再有动静。
若说殷昭对于南启嘉的折磨,在起初还能使她伤心黯然,现在就只会让她觉得可笑。
她早已麻木,在一个心灰意冷的人面前,刻意对旁人做出这些情深义重的动作,委实没有必要。
殷昭只顾着照顾祁雨心,并没有理会南启嘉。
宫婢们悉数退下,她就一个人,不尴不尬地立在寝殿中央,像被丢弃的玩偶。
不知站了多久,南启嘉的身体开始微微摇晃。
殷昭斜瞄她一眼,这才放下药碗,道:“这么点儿苦就受不住了?朕还以为你多能耐呢。你害祁婕妤受了天大的委屈,此事就这么算了吗?”
南启嘉不由得一惊。
“我害她什么了?”
“你这泼妇还不认么?你日日负责给祁婕妤煎安胎药,昨日她吃了你熬的药,不过半个时辰就腹痛难忍,若不是凌太医来得及时,她的胎儿就保不住了!”
再看祁雨心那一脸娇柔不胜垂,只差没把殷昭的心给哭碎,南启嘉立即明白了其中缘由。
她没有学过那些下作的手段,更不屑干那种事情。她轻挑眉,反问殷昭:“你信她?”
“为何不信?”殷昭冷笑道,“南启嘉,你不信朕,朕也不信你,这很公平。”
南启嘉能够容忍殷昭对她的欺压报复,偏偏不能容他诬陷自己。
她怒道:“你凭什么冤枉我?!”
“就凭她能给朕生孩子!”他说得掷地有声,“南启嘉,你能给朕生孩子吗?”
这句话就是一个晴天霹雳,震得南启嘉双肩一颤,惊破了她对过往仅存的眷t恋。
“殷昭……”她气息微窒,极力平复许久,却还是声线发抖,“我没有做过……你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她与我无冤无仇,我何故要加害于她?”
“况且,”她声音突然低沉下去,“我也不想给你生孩子。”
殷昭唇角一僵,忽而一阵疾咳。
祁雨心本不想与他触碰,但怨恨南启嘉不肯帮她离宫,故意想教她气闷伤怀,便强忍着反胃,拍了拍殷昭的背,道:“陛下,没事吧?切莫因不值当的人气伤了身子。”
殷昭亦是肩背微耸,生怕被祁雨心多碰了几下似的,止了咳嗽,道:“朕没事。”
不同于南启嘉初到虞雍都时殷昭与她斗气的小打小闹,这次,他是要诛她的心。
此时已经入秋,气温也凉了下来。
南启嘉身子弱,最是怕冷,殷昭很想看看,若是她在外头吹上一天一夜的冷风,这张嘴还会不会如此倔强?
“你欠的债,朕替你还。今天朕在这里陪祁婕妤,你到外头去,跪到明天朕上早朝,这件事,朕就当它没有发生过。”
他凝视着南启嘉满是恨意的眼眸,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爽快。
无论何时,你见了我,都不要行跪拜大礼。
那个给过她全部温柔的大师兄,或许早就死在了朔宁那场雪崩里。
“你让朕高兴了,朕也叫你安心。”
殷昭所说的安心,是指左芦和幸月。
南启嘉没再与他争辩,出了门去,一声不吭地跪在前庭的冷硬石板上。
大半日下来,殷昭在祁雨心的寝殿中已待得极不耐烦。
他偶尔会走向窗边,不经意地瞥一眼跪立在院中那个瘦弱的身影,满足得意之余,又是遭受巨大失落过后的痛彻心扉。只觉心都被人挖空了。
蒙责在正宫久等他不回,又有重要军务要报,无奈之下来到了广悦宫寻人。
这是蒙责第一次踏进后宫,格外拘谨,连呼吸都控制着频率。
唯有见到南启嘉那一刻,他吐息然错乱,心头五味杂陈。
那个日日纠缠他的小丫头,就是眼前这个犟驴一般的女人一手教养出来的。
康乐的性子完全随了南启嘉,活泼跳脱,又倔得气人。倘若今日换作是云素,安知她不会做同样的选择。
蒙责绕过南启嘉,随高敬一同进了祁雨心的寝殿。
殷昭问他:“你看到了?她那个样子,是不是很可怜?
她的确很可怜。
但是更可怜的人,难道不是陛下自己吗?
蒙责反问他道:“陛下,如此,您真的开心吗?”
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滑落下来,殷昭瘪了瘪嘴,轻颔首,道:“当然。”
“陛下开心就好。”
蒙责没有再多说,简要向殷昭陈说了军务要事,看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不好耽误殷昭和祁雨心安置,更不忍看南启嘉跪在庭中受辱,便自请离去。
晚风萧瑟,南启嘉嘴唇发白,冷汗浸面。
蒙责不禁想,云素那么像她,在最后那段日子里,是不是也被慕容眷这般折辱过?而她是不是也因为倔强,一一承受,绝不低头?
就那一刹,他心念暗生,做了一个不敢让旁人知晓的决定。
夜半时刻,殷昭独坐于窗边,透过狭小的缝隙,窥视着仍被他罚跪在庭中的女人。
他倒抽一口气,指尖揉了揉太阳穴,仍未能将剧烈的头痛缓解分毫。
他脑中数种思绪几经缠斗,终于起身离座,推开了横隔在他们之间的那扇殿门。
听见门响,南启嘉缓缓抬起头。
那双水亮的大眼血丝遍布,眼眶深深凹陷下去,眼睑处青紫交错。
她的嘴唇,也由惨淡的白色变成了醒目的青色。
殷昭走到她面前,蹲身捧起她这张让人不忍细看的脸。
“南启嘉,你求朕吧。”他道,“你求朕放过你,或许朕会考虑考虑。我们两个,就这样罢。”
南启嘉眸光一转,肉眼可见有一丝亮光闪烁。她的声音虽微乎其微,却坚定不疑:“求你!虞皇昭,我求求你!”
她额上冒着冷汗,显然是因为身体某处的疼痛所致,这是月初,她应当是因月事才会如此。
从早上到现在,她滴水未进,早饿得四肢发软,就这么两句话说完,她已是精疲力竭。
殷昭见她虚弱至此,却心无犹疑,顿觉可笑如斯。
笑她,笑自己,笑他们的过往,笑他们遥不可及的将来。
殷昭脱下外衫,披在她身上,不含情绪地说:“朕找个太医给你看看。你要是死了,可就不好玩儿了。”
南启嘉闻言一愣:“你说过,我求你,你就放过我!”
“朕说过吗?”殷昭拨开她的耳发,声音低沉疲惫,“你也知道,我是个不讲信用的人,你就当……又多骗了你一次吧。”
他从来没想过要她走,也绝对不会放她走。
“起来吧。”他苦涩地笑了笑,“朕今天心情好,这是赏你的。”
平白遭人耍这么一遭,南启嘉羞愤难当,咬牙切齿道:“不用!”
他让她跪到天明,那她便要跪到天明,她不需要他的施舍,更不愿接受他的怜悯。
“呵!”殷昭长久地盯着她,嘲讽道,“难怪没有人会爱你,你这样不知好歹的女人,根本不值得被人爱。”
南启嘉心道,爱她的人,不是都被他杀尽了吗?
她极力苦撑着,硬生生跪到了日出时分,而殷昭就站在一旁守着,眼睁睁看她跪了整整一夜。
很开心,好像又不那么开心。痛苦更甚。
这种感觉,用最确切的词来形容,大概就是无助吧。
南启嘉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转身欲走。好几次,她都险些摔倒,好几次,殷昭的手都差点扶住她的肩膀。
可是她硬是没让自己倒下去,殷昭的双手,也硬是没能落上她的肩头。
殷昭眼见她萧索的背影越行越远,胸中郁火丛生。
他握手成拳捶打胸口,闷痛之感只增不减,有那么半瞬,他眼前一黑,思绪苍茫,若非身强体健,怕是要被她气得两眼一翻,就此倒地不起。
第97章
午夜惊醒,南启嘉想到了自己还有个去处。
活着不能自由,那便死了罢!
死了一了百了,不惹人嫌,别人也不能再来烦她。
皆大欢喜。
虞宫的宫墙很高,殷昭又并未限制她的出行自由,若她能失足从宫楼最高处摔下去,一切就圆满了。
可是殷昭比她聪明太多,她能想到的,殷昭早在她之前就全都做好了安排。
南启嘉说要看风景,蒙责便亲自跟了上去,若是她“失足”摔落,以蒙责的身手,完全可以在事故发生前将她救回。
南启嘉蹲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半是问蒙责,半是问她自己:“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蒙责天生冷面,看上去始终一脸傲然。
他认真地问南启嘉:“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还有别的方法?”
此处人多嘴杂,他更懒得同她卖关子,开门见山道,“我帮你。”
看到南启嘉匪夷所思的表情,他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帮你!”
“左芦和幸月回京了。明日早朝,他们在城郊接你。我会替你打点好宫里的一切,还能帮你再多争取一点时间,若不幸被陛下发现,我只能拖住半个时辰,你们动作要快!”
他又说:“你不用担心你的白貂,穆公公会照顾好它;你也不用担心穆公公,你出宫之前将他打晕便是,余下的交给我。”
南启嘉干咽了咽喉,感谢的话却说不出口。
蒙责看向远处的晚霞,又回过头看看南启嘉:“你梦见过素素吗?我一次也没有梦到过她。”
那总是喜欢纠缠他的小姑娘,她的魂魄,也缠着他回到故国了吗?
“如果你梦见了素素,就告诉她,我早就不烦她了。”
南启嘉不作声。
蒙责又问:“南姑娘,可以吗?”
原来他也知道素素的好。
可是素素啊,她到死都不知道。
南启嘉问蒙责:“你喜欢花吗?”
蒙责说:“我不喜欢这些。”
南启嘉道:“可是那傻丫头总说,要每天都采一朵花送给你。我也告诉过她,蒙责那样的人,怎么会喜欢花?”
“哦。”蒙责惘然,
“那从今天起,我可以试着去喜欢那些花花草草。”
天边的斜阳就快要落入地平线,南启嘉望着眼前愁云惨淡的小将军,忽地想起,他也还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情窦初开,亦永失所爱。
蒙责似下定了决心,殷切而诚挚地问道:“南姑娘,我从现在开始喜欢花草,还来得及吗?”
如果素素能听t到这些,该有多好?
可这人世间,哪来那么多如果啊。
人也好,情也罢,没了就是没了。
蒙责虽然刻板,却也有刻板的好处,就比如此次逃亡计划经他谋划,近乎天衣无缝。
他做了万全的打算。
祁雨心的坐胎药都是按时服用的,只要承元殿那边有人送过去,就不会露出马脚。
这几日殷昭忙着商议战后统一各国法纪的事,没有心思去后宫瞎转悠,如此细算,南启嘉和左芦他们有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逃离雍都。
且他们只有三个人,行路方便,只要进了东胡境内,再是虞皇也不能肆无忌惮地捉拿他们。
“那到了东胡,又该如何?”
蒙责说:“你们去找东胡王的女儿,她仰慕李严,会保你们平安的。”
南启嘉不禁潸然。
有过那样一个爱他至深的女子,他为何不肯暂停了半生的漂泊无依,安定地生活?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南启嘉很快与左芦和幸月在城郊碰面,幸月看到她憔悴不堪的脸庞,“嗬”一声哭了出来。
左芦强忍住泪,催促道:“咱们快走!快走!”
这个地方,真让人一刻都不想多待。
蒙责是那种很不会撒谎的人,说一两句假话暂时能绷住,殷昭再多问几句,他就露出了破绽。
不知殷昭今日为何突然说到要召左芦回京,蒙责心中有鬼,不免抖了抖眼皮,应和道:“是。臣、臣回去便修书与他。”
正是他话中无心的一个停顿,叫对方一听就知这其中有问题。
殷昭面色不改,问蒙责道:“左芦最近一次呈报军务是什么时候?”
蒙责想了想,道:“四日前。”
“四日前?”殷昭节奏不一地用指尖叩着桌面,“那你立马叫人把他的军报送来给朕看。”
每封军报上都有落款和日期,再盖以蒙家军独有的秘章。
蒙责未料到殷昭会问及左芦,没有事先准备好假军报,一时慌了神,道:“军中并无要事,陛下日理万机,不必为此等小事挂怀……”
事已至此,蒙责还想着尽力拖延时间,能让他们多跑出一里地,就多一线生机。
“他们去哪里了?!”
殷昭暴怒,猛然掐住蒙责的脖子,将其仰面按在书案上。
他不知用了多大力度,蒙责被勒得满脸通红,已然喘不过气。
殷昭忽然醒过神来,松开手,又问他:“他们往哪边走了?”
这还是蒙责自出世以来,第一次被殷昭如此粗暴对待,但他更担心的是南启嘉,看陛下此时的反应,他们应该是走不远了。
蒙责喘口粗气,从案上立身而起:“他们回郸城了。”
“来人,往东面追!”
郸城在北,东胡在东。
翌日清晨,南启嘉被虞军押送回雍都。她抬头看一眼这高大压抑的宫门,心想,终究是逃不过的。
殷昭飞跑下长阶,于正南门下与她相见,四目相对那一瞬,两人均是一怔,浑似不认识对方一般,分明只一夜过去,却仿佛已相隔千年万年。
南启嘉蓬头垢面,面无血色,一手虚掩着小腹。
她本就体寒,又因为急于赶路一夜未眠,此刻寒气侵体,腹中坠痛难忍。
殷昭铁青着脸,扼住她的腕骨,一路拽着她上了宫楼。
他将她推到椎牒上,居高临下地指着正南门外的左芦和幸月,厉声道:“南启嘉,你好像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了。你可知一军将领私自离军是何等重罪?你说,他还有没有九族给朕诛?”
他侧眸扫了眼左芦身旁的幸月,语气讥讽:“他的九族,好像就只有她了,对吧?”
南启嘉不知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也顾不得这样有多狼狈。
她匍匐在地上,拼命地向殷昭磕头认错,前额撞击石板的声音清脆却刺耳,一声声撞在殷昭心上,如同有人拿着钝刀在将他慢慢地凌迟,刀刀入肉却不肯给他个痛快,残忍至极。
南启嘉把自己的额头磕出一个大血窟窿,血顺着眉骨,划过她惨白的面庞。
“够了!”殷昭托起她的下颌,另一手捧住她的后脑,命令道,“南启嘉,够了!”
“虞皇昭,我知道我逃不过你,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你不要与我一般计较,好不好?我们命如蝼蚁,而你是天下共主,求求你饶过他们,好不好?”
南启嘉强迫自己摒弃内心的厌恶,爬过去攥住殷昭的袍摆,啜泣不止:“我错了,我再也不跑了,我以后听你的话,就是死也要死在雍都,你放了他们,好不好?虞皇昭,我求求你,放了他们……”
一旁的高敬扭曲着两根眉毛,心里一个劲儿地对着南启嘉呐喊:都这个节骨眼儿了还喊什么虞皇昭啊我的娘娘!叫师兄啊!
殷昭听她哭得失了声,心中郁结愤懑,几息后,他敛了情绪,问她道:“朕凭什么信你?”
南启嘉笑得凄美,宛如这初秋开头,那零落成泥的夏花。
她毅然抽出殷昭的佩剑,狠狠刺向自己的膝盖。
“做什么?!你疯了吗?!”
殷昭惊诧之余慌忙制止,却还是晚了。
血溅到他的侧颈上去,那滚烫的温度使他浑身颤抖,他赶紧伸手捂住她流血的伤口,对身后的禁军大喊道:“太医!宣太医!!!”
“虞皇昭……”南启嘉疼得泪眼模糊,颤声道,“你相信我……现在我废了,再也逃不动了……”
殷昭咬紧牙关,悲愤交织,一个字都不想同她说。
南启嘉气若游丝,还苦苦哀求:“放了他们吧?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求你……”
“你闭嘴!”
殷昭撕破了袖边,简单为她止住了血,而后颤巍巍地站起身,他很想抱起她直奔太医院去救治,可他还是忍了下去。
“高敬,送她回去。让太医去承元殿……”
他的转身永远不如南启嘉潇洒,永远都只是看起来比较无情而已。
其实除了南启嘉,明眼人都能看出,那一次次转身总是那么拖泥带水。
高敬还设想过,若是娘娘能在他离去之时,从他身后将他抱住,一切会不会立刻变得不一样?
可惜正如南启嘉对蒙责说过的,这人世间哪儿来那么多的如果。
正南门外的蒙责没有等到陛下发布号令的手势,他抬头仰望,发觉宫楼上已不见了殷昭和南启嘉的踪影。
“放开他们!”
左芦和幸月重获自由那一瞬,感受到的是比死亡更大的悲哀。
他们原想做南启嘉的后盾,让她在走投无路之时,能成为她的倚靠和退路。不料,终成了她的软肋。
第98章
太医给南启嘉处理好伤口,便赶去向殷昭回话。
“万幸,娘娘那一剑扎偏了,伤筋未伤骨,若是能好生调养,应当能够痊愈。不过,臣听闻娘娘是习武之人,以后不可再动武了,即便正常行走,步子也不可迈得太大,以免牵动伤处。”
这意味着,她以后不能骑马狩猎,不能再在马背上爽利地大笑。
也不能舞刀弄剑,不能用她父兄教给她的拳脚去保护自己。
甚至不能大步走路,不能在花树下肆意追赶她的白貂。
殷昭很不想承认,但他真的开始后悔。
高敬带去殷昭的旨意:“娘娘伤势未愈之前,可以暂时停了每日为祁婕妤煎药的职责。”
还有一句话,他没忍心如实转告——“别落得个残废,叫天下人耻笑朕娶了一个废物”。
南启嘉坚持让穆子卿扶她下床领旨:“谢陛下好意。劳烦大监转告陛下,该我做的事,还是一定要做的。”
这个报复的游戏由殷昭开始,却由不得他结束。
她仍旧每日扶着墙为他的祁婕妤煎药,除开伤口的疼痛,那苦涩怪异的药味儿一次次熏得她作呕。
殷昭听穆子卿说起这些,每每皱起了眉。
“娘娘最近脸色难看得厉害,老是失眠多梦。不过伤势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独自走路,不必再扶着墙。”
马上就要秋尽冬来,殷昭隐约有种不安的感觉,这个冬天,她又该怎样熬过去?从前有他的怀抱,现在她只剩遍体鳞伤。
“她怕冷,你们宫里注意保暖。别让她冻死了。”
他一开始想要的东西,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以至于逐渐挣脱了他的掌控。
而那种几近疯魔的报复欲,也在一个个寂寂长夜之后消散殆尽。
每一晚,他侧过头去,都看不到他朝思暮想的容颜。
他厌倦与祁雨心逢场作戏,更厌倦了他自己。
殷昭独坐在大殿中央,看着苍茫的圆月,不知所思,亦不知所想。
高敬抄了件斗篷为他披上,叹息道t:“陛下,您这是何苦啊?”
他唇角上扬,不见笑意,更像是种自嘲。
“我这半生孤苦无依,原以为终于得了可以托付此生的良人……我以为总能得到她的真心相待……”
他再说不下去。
虞皇昭这一生,总是在失去。
爱他的人一个又一个背叛他,他爱的人也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
也是多年以后,关于他的史册上,留下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死”和“叛”,只是他一直不能接受,这种本该习以为常的背叛,竟会来自于南启嘉。
高敬只比殷昭年长两岁,除了他在郸城为质那几年,常伴其左右,从未曾分开。
“陛下啊……”高敬不知哪来的勇气,跪在殷昭面前,朝他行下叩拜大礼,“您与娘娘走到今日这般,臣实在是万分心疼,然而事已至此,臣恳求陛下放过娘娘,也放过您自己吧!”
“连你都……”殷昭不可置信地望着高敬,他分明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何以连他都劝他放手。
他明知道,他永远都不会放手的。
同样是这天夜里,南启嘉被噩梦缠绕,睡着了也不停地挣扎。
她接连做了好几个稀奇古怪的梦。
梦里有她素未谋面的小侄女,长得和她小时候有七分相似,就在她跟前,和枫团玩闹。
梦里也有不好的东西,比如一条巨大的红蟒蛇,它的鳞片是血一样的赤色,它吐着信子,爬上南启嘉的脚踝,再死死将她整个身体包裹缠绕。
每日清晨,她都魂不守舍,时刻都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殷昭听穆子卿说完,为了看她到底有多狼狈,还特地设宴为太后祝寿。
宫里人尽皆知,自太后和乔北元那事之后,她就再不过生辰,如今平白整出一个千岁寿宴,皆不知为何。
“他哪里是给我祝寿?他就是想看看那南启嘉,自己又拉不下脸来,才拿我当噱头!”
太后现在脾气越发像小孩儿,说得自己都气不过,将头上的珠钗拔下掷在妆台上,
“我不喜欢办什么生辰宴!我都一把年纪了,还要陪这些后辈胡闹吗?”
杏箬梳着太后花白的头发,发觉这两年,她老了很多。
从前她那么喜欢热闹,也对殷昭的私事颇为关注。
然而自殷暄身故后,她便对世间万物都提不起兴趣,连带着殷昭那个让她哪哪儿都看不顺眼的媳妇,也不想再管。
争来斗去一辈子,最后皆成了空。
为了参加太后的寿宴,南启嘉特地扑了些脂粉掩盖住倦容,但殷昭还是一眼就能看出,她气血亏损得厉害。
秋季将尽,每个人都加了衣裳。南启嘉脸虽消瘦,身材看起来却臃肿了一些。
殷昭知道她怕冷,定在礼服里面多塞了棉衣。
他不可控制地想,夜风呼啸之时,她一个人躺在承元殿那张大床上,也会感到冷吗?
此次太后生辰宴,除了百官及其家眷,还邀请了受降的靳国储君夫妇。
前靳太子在开宴头一天吃了太子妃亲手做的羹汤,上吐下泻,到了今日都起不来床,只能让太子妃独自参宴。
久别乍见,南启嘉看杨漪的眼神并无喜色,反倒是暗含羞愧,每遇目光交会之时,她便别过头去。
然而另一边,又是殷昭。
她索性垂下脑袋,谁也不看,心不在焉地用筷子头拨弄着盘中餐食,只盼着这场晚宴能尽早结束。
她如此畏缩忸怩的模样,与杨漪记忆中的小南公子可谓是判若两人,她怒其不争,而又心有不舍。
殷昭身边的位置,按制是皇后才能坐的,然今年他行下废后之举,中宫无主,那位置自然也就空悬了。
殷昭挥手唤了祁雨心上前落座于他身旁,朝中大儒正欲与他辨辨嫡庶尊卑,见南启嘉本人尚且无动于衷,便懒得搅这摊浑水,由着他作了。
“明年宫里会多个皇子或者公主,皇嗣的养育,烦请南夫人费心了。”殷昭不知能和她说什么,好像这是唯一的话题。
南启嘉失了反抗的斗志,彻底认命,微微颔首,道:“陛下不必如此客套,这都是我该做的。”
“……”话接不下去,殷昭将樽里的烈酒一饮而尽。
南启嘉能忍,杨漪却不愿让她在自己面前堪受此辱,于是搁杯停箸,走到大殿中央。
她倏地朝堂上天子跪下磕头,且声响极大,殿中陡然安静下来。
宁国侯怕她触怒天颜,低喝道:“阿漪,回来!”
杨漪置若未闻,仰面直视殷昭,朗声道:“陛下,臣女昔日携夫受降之时,陛下曾允诺,可以许臣女一个愿望,无论臣女想要什么,陛下都会允准。臣女敢问,陛下所言,是否还作数?”
殿中众人俱看向南启嘉。
天下一统后,百姓生活松快下来,成日里家长里短。
现在整个雍都,最值得议论的,莫过于突然破碎的帝后感情,是以虽鲜少有人知晓杨漪与南启嘉的过往,大家都一致预感她接下来要向殷昭索求的,多半与这位废后有关。
殷昭本以为,杨漪要么求他准许南启嘉的和离之请,要么求他善待南启嘉,复她皇后之位。
然杨漪所求,竟比这两者都令人咋舌。
“陛下!臣女请求陛下,将夫人南氏,赐予臣女!”
杨漪说完,殷昭“嘶”一口冷气,心跳都漏了半拍。
众人都睁圆了眼,顿觉今年怪事特别多,前有皇后殿上休夫,后有臣女与陛下抢女人,这真是……
“这真是家门不幸啊!!!”
不等殷昭发话,宁国侯便呼天抢地地跑来殿中,对着殷昭一顿猛哭:“陛下有所不知,臣这女儿在靳国染了恶疾,脑子时而清楚时而糊涂,她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呀陛下!求陛下看在我杨家世代忠烈的份儿上,准臣把这个不肖女带回家去……关起来!定不让她再出来惹陛下碍眼!”
杨漪正欲辩解,便被宁国侯捂住了嘴。
堂上天子将怒未怒,指甲已深嵌入掌腹,却未想出合适的说辞,既能惩戒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又能不伤了老臣的心。
南启嘉谙熟殷昭心中那些谋算,疾行步入殿中,对堂上那人道:“陛下,杨大姑娘说笑呢。杨大姑娘说的,并非是我本人,而是旧时,我与杨姑娘相识之初,曾与杨姑娘共同入画,想必杨姑娘想向陛下求的,只是那幅画吧?”
宁国侯忙道:“对对对对,就是那幅画,就是那幅画!”
殷昭渐松开紧扣入肉的手指,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允了你所求,把这幅画赐你罢。”
其实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那幅画存在与否,都不重要。
“陛下!”杨漪还欲争取。
南启嘉道:“杨大姑娘请随我来。”
她惊惧地看向殷昭,生怕他不会准允,反会因此而责怪于她。
殷昭也留意到南启嘉看他时那满眼的恐惧不安,那种感觉很不好受。好在他并未反对,只向太后敬酒,算是默认了此事。
第99章
正殿外,废后与宁国侯之女,前靳国太子妃并肩而立,高敬和穆子卿守在她们身后不远处,以防她们不小心说出些让陛下不爱听的话,牵连了彼此。
南启嘉拱袖施了一礼,道:“多谢杨大姑娘相助……只是如今我深困高墙,而杨姑娘前途无量,以后还是少些往来,各自安好便是。”
杨漪冷哼道:“杨大姑娘杨大姑娘,我没名字吗?你还好意思说你深困高墙,我问你,怪谁?我向他要你,你怎的自己怯了?我都不怕死,你怕个什么劲儿?!”
南启嘉自是不怕死,唯独不愿再因自己连累了他人,想到左芦和幸月为返京救她,险些魂断正南门外,她至今心有余悸。
“阿漪……”南启嘉道,“我听人说,你那位夫君,性情温和,事事以你为尊,是位难得的佳婿,你回去以后,就和他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掺和我的事,好吗?”
杨漪岂会不懂她?昔日初逢时,她是何等意气风发,恣意潇洒!怎会是那好心当作驴肝肺的人?
她知她定是退无可退,才对她淡漠如斯,只是不愿因她之故而累及宁国侯府罢了。
杨漪不再相逼,盯着她看了好半晌,方才觉出异样。
“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说你瘦吧,又感觉你有些肿,你莫不是生了什么怪病?还不赶紧去找太医给你瞧瞧!”
守在一旁的高敬和穆子卿闻言对视,而后齐齐打量着南启嘉,发现确有t此症。
南启嘉无暇顾及己身,只道:“先别说我的事,我方才对你说的话,你记住了没?不可再掺和我的事,你是我在雍都唯一的朋友,我……”
她顿了片刻,道:“若我需要你帮忙,不会同你客气,会让子卿去找你的。”
如此半哄半骗,才勉强说服了杨漪,她回到席间后,也没再对殷昭提刚才那茬事。
宁国侯如坐针毡地熬过了这无比漫长的两个时辰,待晚宴一结束,逃似的把杨漪揪回了宁国侯府,并发誓这次必须把她关家里半年,看她还敢不敢口出狂言。
众人散尽,穆子卿也带南启嘉回去了承元殿,偌大的正殿中,就只余殷昭和高敬主仆二人。
高敬见陛下坐在原位上发愣,没有要回寝殿歇息的意思,干脆把今日杨漪注意的那个点与殷昭说了,反正他也睡不着,正好趁晚上心静,能好生琢磨琢磨。
殷昭双眉一拧,霎时间面如土色,在脑海中细细回想了一番南启嘉今日的模样,恍然道:“似乎……确是如此……”
揉了揉脸,他心中惴惴不安,对高敬说:“快去,把凌互给朕找来!”
高敬拔腿就跑,又被他喊住:“让今晚太医院当值的全都过来!快去!”
南启嘉回到承元殿,洗漱完正要歇下,便听得好大一阵急切的敲门声。
她怕是殷昭又来找她麻烦,躲在寝殿内不敢出去,让穆子卿去宫门处探个究竟,结果不多时,穆子卿便领进来十几位太医,老少皆有。
南启嘉往后退了几步,惊问道:“这是怎么了?”
看这阵仗,莫不是宫中突发了时疫?
为首的凌太医拱手行礼,道:“娘娘,我等是奉陛下……哦不,我等受大监所托,来为娘娘诊脉,请娘娘先坐下,莫焦莫躁,保持心绪平和,以免影响脉象。”
南启嘉潜意识下捂住手腕就跑了,太医再要靠近,她便脱鞋上榻。
从前殷昭在倒也罢了,太医可不同于穆子卿,全都是纯爷们儿,陛下不在,谁敢靠近后妃的床榻?
是以,太医们止步不前,低首垂目,不敢直视。
凌互好言相劝:“娘娘,臣已许久未替娘娘诊脉,难保娘娘身体康健,若是有异,及时治愈才是,娘娘莫要讳疾忌医,伤及自身啊!”
南启嘉本就活着无趣,心想着病就病了,那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倒是正殿那位一贯的作风颇让她看不惯,强霸硬占,不让人走,罚跪,煎药,专挑折磨人的事情做,病了还管治,生怕她死了他就没得玩儿似的。
“我没病!”南启嘉越想越怒,对太医们吼道,“他才有病!你们怎么不去那边给他瞧瞧脑子,专可着劲儿来欺负我?!”
“娘娘啊……”穆子卿张口欲劝,被她窝心一个枕头砸了来,“忘记说你了!你什么话都跟殷昭说,我让你出去看看,你就领这么大一群人回来,你安的什么心!你那么听殷昭的话,就回他身边去,我这里容不下你!”
一股不可言说的寒凉从腹腔传至穆子卿的脑门心,他相伴南启嘉多年,从未听她对自己说过半句重话,如今她竟追他回正宫当值,可见是对陛下厌恶透顶,已然恨屋及乌了!
穆子卿失了魂地回转身,对太医们说:“诸位大人请回吧!娘娘身体康健,并无大碍,若是陛下问起……”
救死扶伤的太医可不似他和高敬那般,一心只围着这帝后两个人转,他们成日里事可多了去,哪里有心思揣度圣意?
穆子卿怕他们不会答话,惹了陛下震怒,便对南启嘉稍事安抚,道:“娘娘莫怕,臣这就去绝了陛下的心思,您好生歇着,娘娘无病,病的是陛下,臣省得的。”便和太医们一道去了正宫。
南启嘉稍缓下一口气,又担心起穆子卿来,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回来,待熬到了破晓时分,她耐不住要去正宫寻人,却见穆子卿又回来了。
见穆子卿并无异样,她还是不放心,问道:“你无事吧?他没欺负你吧?”
“娘娘莫要担心,臣无事。”穆子卿苦哈哈地笑着,“不过,昨夜青萝殿那边闹了一宿,太后娘娘说她看见乔北元了,臣过去时,她正在正宫找陛下哭诉呢!”
“乔北元?”南启嘉道,“他不是死了吗?太后这是病了吧?”
穆子卿道:“陛下也这么说。陛下还说,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不过都是人心中的妄念作祟罢了!但太后不依,哭闹不止,陛下没法子,连夜请了法师进宫,那法师掐指一算,说宫里有那场宫变中尚未消散的亡魂,数量还不少,这会子正抱着罗盘挨个儿搜呢,估计待会儿就要搜到咱们宫里来了!”
这殷昭也是进步喜人,从前跟太后两人势如水火,现在却肯为了安母亲的心,逼得自己请人进宫做法,他分明就不信鬼神之说的。
南启嘉如是想着,殷昭已带着人行至承元殿外了。
都说冤家路窄,两个相看两厌的人,却总是因各式各样的原因频频相见,好让人气恼!
殷昭绝口不提昨夜之事,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淡淡地说:“朕是带人来捉鬼的。”
捉鬼……
他身后的高敬脸都憋绿了,想问陛下您要不要听听您说的是叫什么话?您自己信吗?
南启嘉不想同他说话,连出口戳穿都不愿,侧身让道,由着那法师及其弟子在寝殿中转来转去。
那法师一行人又是撒米撒盐,又是贴符念经,神神叨叨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才收了做法的物什儿,从寝殿内退出,来到殷昭跟前回话。
南启嘉忧着穆子卿,整晚没合眼,做法期间,她便靠在软榻上小憩,她睡了多久,殷昭便盯着她瞧了多久。
半晌后,穆子卿轻戳了戳她的肩头,道:“娘娘,起来了,人走了,进去睡吧。”
南启嘉惺忪地睁开眼,正对上殷昭那张怨念颇深的脸,登时醒了瞌睡,睁大了一双杏眼。
那法师这才看清楚了南启嘉的相貌,已经迈出去半边的身子又撤了回来,将她上下左右一番打量,嘴角抖了又抖。
那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殷昭心烦,便道:“法师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法师站定,捋了捋白而长的胡须,慢声道:“这位娘娘,姿容绝色,玉面朱唇,实乃贵不可言……”
殷昭悬着的心落了地,骂道:“废话,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见那法师面带犹豫,便指向穆子卿:“你带她进去。”
等南启嘉和穆子卿入了内寝,法师才道:“陛下有所不知,在命理当中,贵气和福气是两回事。娘娘虽贵,却是福薄之姿,唯恐……撑不起这周身贵气啊!”
“混账!!!”法师话未尽,便被殷昭喝断,“一会儿贵不可言,一会儿又福薄难撑,好赖话都叫你一个人说尽了,你自己听听,矛盾不矛盾?高敬,把这人打出宫去!”
高敬脑子飞转,劝住殷昭,问那法师道:“大师可有什么破解之法?”
那法师道:“实不相瞒,早年陛下与娘娘成婚之时,草民曾受旨参与过帝后八字的测算合婚,陛下与娘娘,确是上等姻缘不假,但是以娘娘来合陛下,并非是陛下合娘娘。换言之,娘娘益于陛下,而陛下刑克娘娘,草民如此说,陛下可明了?”
殷昭心跳陡然失衡,一股恶寒油然而生。
高敬也随殷昭一同细想着南启嘉进宫以后的种种。
诚然如此,陛下基业渐盛,身强力健,而娘娘国破家亡,大小伤痛不断,连晚上出门遛个弯儿都能磕破头皮,这简直是……
高敬还不敢问殷昭是否有此同感,但见他已经坐立难安,手掌紧捂双膝,殷切逼问:“那怎么办?”
法师缓缓吐息一番,道:“那要看陛下所求如何了。若陛下想以娘娘为佐,便将她留在宫中,陛下千秋霸业,或可更上一层;若陛下想娘娘一世安然无虞,便送娘娘去行宫,离她远些,或可保她安康。”
怎会有这样的事?又恰好是这种解法?
殷昭思虑甚久,忽而大笑起来。
“骗子,骗子!南启嘉给了你多少钱,叫你在朕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说,她怎么找到的你?谁替你们传的信?”
他问高敬:“是你?”
高敬慌忙摆手:“陛下,臣冤枉!”
“那是谁?穆子卿,杨漪,太后,蒙责?”
总不可能是蒙纪吧?
他把能想到的人全都想了一遍,甚至怀疑到了与南启嘉从无私交的斯百年身上,就是不肯承认法师话里的真实性。
他回t去正宫后,魔怔般的,把他刚才想到过的那些人全部召了来,集体训斥警告一番,不许替承元殿那位私传书信,惹得众人又疑又气。
高敬全程不言,只有他明白,陛下是真的怕了。
第100章
西北今年极冷,入冬才没几日,便开始飘雪,一夜醒来,梅树枝丫上已白玉点点,一触即化。
穆子卿见南启嘉一人在外头赏雪,生怕她冷,忙抄了银狐斗篷出来。
南启嘉扬手拒绝,道:“说来也怪,今年这雪来得又早又急,可我反而觉得不如往年冷,不信你摸摸我的手。”
她将手心覆在穆子卿手背之上,居然真是暖的。
穆子卿收了斗篷,笑道:“莫非是凌太医的补药起了作用?”可又想起娘娘已经停药许久了。
“娘娘好兴致啊!”
高敬带着一行人踏入宫门,收了挡雪的伞,笑着向南启嘉问安。
而他带来的这群人,则自发窜入承元殿各个犄角旮旯,手里持着桃木剑和符咒等物,嘴里念念有词。
不用看就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南启嘉嗤道:“真是活久了什么热闹都能瞧见,我看是他杀戮太重,心里有鬼吧?!”
不信鬼神之人在宫里搞出这么大动静,可见他是有多心虚。
高敬不敢说,陛下就只在承元殿一处做了法事,布了风水阵法,连太后那边,都只是劝了两句“忍忍吧,忍一忍天就亮了”,“你困极了自然就能睡着了”……
“还有一事……”话像烫嘴似的,卡在高敬嗓子里吐不出来。
南启嘉一眼看穿,问道:“是不是又让我去什么生辰宴之类的?”
这不难猜。高敬每回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都是被陛下安排过来做些不讨好的事,这其中最让南启嘉反感的,便是请她去和殷昭见面。
两人已成怨侣,除了宫宴国宴,没有任何相见的理由。
穆子卿在心头默了一遍,宫里就那么几位主子,排除南启嘉本人,足不出户的慕容长定,上月才过完生日的太后,就只余祁婕妤了。
“哼,”穆子卿道,“我们不去!”
高敬一手指头戳向他脑门中间:“滚,添什么乱!”
侧过身来,他对着南启嘉绽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娘娘,您也知道,臣就是个传话的,若是臣能做主,定也不愿叫娘娘去受那窝囊气……”
但这宫里,谁能做得了那人的主?
南启嘉道:“我会去的。”
祁雨心生辰宴那日,大雪初歇,整个虞宫白茫茫一片,教人看了,心生迷惘。
未免去得太晚引人注目,承元殿主仆二人早早地就到了正宫。
排座位的执事拱袖相迎,微笑道:“娘娘,穆公公,请。”
他指给南启嘉的位置正是她从前的座儿,紧挨着殷昭。
南启嘉替这小执事捏了把汗,这等眼力见儿,可如何吃这碗官饭?
世人都知他二人早已决裂,且虞皇恨她入骨,做此安排,何异于自寻死路?
南启嘉强扯了扯唇角,道:“我还是就坐堂下吧。”
说过便在席间随意寻了个离上堂较远的位置,敛裙落座。
陆陆续续都有人进来,来人无不是先看一眼默然静坐在一角的废后,才肯让执事带自己落座。
南启嘉本人倒是心如止水,苦了穆子卿在一旁白眼连轴翻。
“子卿,”南启嘉还有心思调侃他,“眼皮子都翻酸了吧?看不惯就闭上眼睛歇会儿,等下还有更难看的呢。”
不多时,文武百官和其家眷都到齐了,殷昭也带着祁婕妤步入殿中。
他先是抬眸看了眼那皇座旁的空位,再飞速在人群中扫视,确定了南启嘉所在之处,又睨了眼安排座位的那几个执事。
陛下这套眼神戏看得穆子卿一头雾水,这是想让娘娘坐他旁边呢,还是不想?
若是想,那也太滑稽了些,就他俩现在这关系,怎么可能?!
殷昭落座后,点了坐在堂下的祁雨心:“上来,跟着朕坐。”
祁雨心一副活见鬼的表情,不情不愿地上了金石台阶。
拉开座椅,她低声对殷昭说:“陪你坐会儿可以,要让我帮你气她,那可是另外的条件!”
两人均看向堂下不发一言的南启嘉,这边已经心肠百转了,人家依旧是不动如山,连眼皮子都不带掀一掀的。
祁雨心揶揄道:“看来人家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啊,要我是你,就准她出宫了,被人家嫌过街老鼠似的恶心着,也不知你图个什么!”
殷昭握紧了酒樽,笑得阴森可怖:“朕说过,想把你肚子里的孩子平安生下来,就不要多嘴!”
语罢,一饮而尽。
“哟!”祁雨心忍俊不禁,“这可是鹿血酒啊!你还敢喝这?!届时你一身热血往何处泄啊?人家怕是好几个月都没肯让你近身了吧?你是不是连她的裙角都摸不到啊?”
殷昭恨声道:“你要死吗?”
若非是他的废后还在殿中,堂上这俩人非打起来不可。
南启嘉近来胃口极差,堪堪几筷子下去,便觉腹中肿胀,再也吃不下了。
她侧眸扫向堂上,留意着那人的表情,看能不能寻个合适的时机溜之大吉。
堂上两人亦注意到了南启嘉向他们投来的目光,一改方才那股你死我活的较劲,同时笑看对方。
殷昭夹了一样小菜放在祁雨心碗中,柔声道:“你孕吐严重,朕特意叫厨房给你做来开胃的,你尝尝。”
祁雨心挤出一个浮夸的笑容:“陛下爱我如斯,要臣妾何以为报?臣妾定会好生将养,产下麟儿,为陛下开枝散叶。”
穆子卿踮脚望了许久,指向南启嘉食案上的糖醋排骨,道:“娘娘,这个,陛下给她夹的是这个,说是开胃,您也尝尝。”
南启嘉点点头,夹了一块入口,觉得味道果真不错,忍不住连吃了好几块。
见她不为所动,堂上那人又生出其他的念头。
他刻意对着殿中众人,大声道:“今晚还有一道郸城名菜,这道菜颇费时间,膳房熬了好久的,诸位臣工一定要细细品尝。”
话音刚落,侍宴的宫人们就端着汤盅进殿,给每人都发了一份。
果然,就知道!他必作妖!
南启嘉还未掀开盖子,就闻到味儿了,芦笋鸡汤。
总不至于在祁雨心的生辰宴上悼念她南启嘉的亡母吧?
殷昭端起汤盅,用勺子舀了递至祁雨心唇边,笑道:“来,尝一口。”
祁雨心也很配合,就沾了下唇,便皱眉道:“好难喝啊!也不知是谁喜欢喝这种东西,真是品味低下!”
殷昭便搁了汤盅,应和道:“是吗?朕也觉得,白让膳房费了这么多时间和心力,熬出来这么一锅寡淡无味的东西,还真是不值当!”
到底是在说这碗汤,还是在说某个人,但凡有脑子的人都心知肚明。
他二人如何针锋相对都使得,但累及亡母,南启嘉羞愤难当,急火攻心下,顿觉咽喉处一阵腥咸,似有什么黏稠的东西涌了上来。
她慌忙低下头去,前额抵在食案上,努力将那喉间的血沫咽了回去。
坐在她邻座的蒙家兄弟皆留心到她这一举动,尤其是蒙责,目力极佳,已隐约看见了她唇角那一点微末的血渍。
堂上的两人可看不到这么细致,还在一唱一和数落着这芦笋鸡汤的不是。
蒙责陡然立身而起,看了眼殷昭,理智告诉他不能当众冒犯君长。
又看了看殷昭身旁一脸媚相的祁雨心,他怫然道:“我就不明白,一碗鸡汤而已,好喝你就喝,不好喝拉倒,哪来那么叽叽歪歪的?不就个芦笋鸡汤,怎的经你一品,就跟它犯了天条似的?”
蒙纪从前看南启嘉不顺眼,但这黎国公主曾入帐刺杀过他,更是惹他厌烦,也起身道:“你以前喝过这玩意儿吗你就胡乱评价!人家正主还没说话呢,倒叫你给装上了!”
说到正主,众人俱看向南启嘉,只见她仍埋头伏案,任殿中如何嘈杂,一概不理。
“娘娘,娘娘?”穆子卿连唤两声,案边人毫无回应。
高敬觉出不对,步下金阶,来到南启嘉身旁,轻叩食案,喊道:“娘娘?”
亦无人应答。
殷昭霍然起身,大喊一声“南启嘉”,旋即下堂来看。
然他还未走近,南启嘉便懵懵然将脑袋从桌案边沿移开,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我……我有些困,不留了,祁婕妤生辰快乐……子卿,我们走。”
她缓慢起身,身姿摇摆,许久才站定。
穆子卿近身搀扶,主仆俩慢悠悠地往外走。
殷昭正要发难,便被蒙家兄弟给拦下。
蒙责用力摁t住他的肩头,正色道:“陛下,够了!”
够了?那怎么能够?
沉稳如他,谋划出这一场又一场闹剧,丝毫未报上她大殿休夫之仇,怎么能够!
殷昭甩开蒙氏兄弟,执意追了出去。
他在殿外长阶之上,见那主仆二人已撑着伞,一前一后顶着大雪回去了。
她的背影在飞雪中更显冷清,恍如此人从不曾真实存在,只是他人生中一段绮丽的幻景。
穆子卿无意间回头,瞥见了在长阶顶端望着他俩的陛下,他亦沐于风雪之中,身形巍峨如山,却萧瑟孤绝。
“娘娘,陛下在后面。”
南启嘉头也不回,趁着穆子卿不察,偷偷从袖口中摸出一方丝帕,抬手拭去那溢出了唇角的血迹。《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