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南启嘉,你给我站住!!!”
眼看就快到承元殿了,那人还是追了上来。
殿中众人怕他冲动胡闹,全都跟来,阵仗极大。
南启嘉心道他不要脸,自己还要脸呢,不想再在外人面前同他争执伤了颜面,浑装作没有听见,脚步不停,继续往前。
忽而一道暗黑的人影在夜空中掠过,南启嘉意识到可能是有人入宫行刺,这才驻足。
殷昭和一众武将也注意到了方才那个人影,打起十二分精神,在夜色中搜寻。
当那人再次现身,却叫所有人都大失方寸——他挟持了南启嘉。
一枚银晃晃的匕首直抵南启嘉咽喉,那人压着声道:“别说话,跟我走!”
他揽着她,慢慢移步,众人俱不敢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
殷昭大怒,对那黑衣人道:“你放开她!!!”
那人虽蒙了面,但眼角的笑意却极不顺目,浑似在对大虞这一众君臣挑衅般,他将刀刃又往南启嘉咽喉处近了半寸。
这下殷昭彻底慌了神,与那人谈判的语气瞬间软了下来:“你放开她,有话好说,你要钱财,还是谋官位,我都给你,你放开她……或者,你挟持我,我是天子,天下共主,你挟持我,好不好?”
他的语气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温柔了,跟从前哄南启嘉似的,瞎子听了打死都想不到是在哄一个不知名的歹徒。
这人显然就是奔着他的废后而来,自然不会同意交换人质,搂着南启嘉上了承元殿的屋顶,而屋檐之下,禁军已拉开了弓弩对准他们。
这人身上有股熟悉的香味,南启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故还能在如此慌乱的环境中静心细想,她侧眸看了眼这人的眉眼,心中已有答案。
她道:“慕容悉?”
这黑衣人也不打算瞒她,在她耳畔低声道:“别说话,我来带你走。”
南启嘉俯瞰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承元殿的禁军和武官,叹道:“何必呢,走不了的。”
肃国亡后,慕容悉便下落不明,殷昭秉承着斩草除根的理念,将中原一带翻了个底朝天,均未寻到其下落,怎料他会主动送上门来。
“我没为你做过什么事,”慕容悉道,“等我带你离开了雍都,欠你的,就一笔勾销。”
南启嘉道:“你走罢。说到底,你又欠我什么呢?”是她自己命途多舛,半点怨不得旁人。
这两人还在叙旧似的一问一答,檐下的人却已快疯了。
蒙责瞄准了一个角度,可以直贯那人颅顶而不伤南启嘉分毫,南启嘉亦瞄到蒙责箭尖直指慕容悉。
左芦,幸月,杨漪,慕容悉,她委实不愿为了救她,让任何人搭上性命。
她猛然侧过身,双手用力推开身后之人。
慕容悉毫无防备,一时未来得及收手,那抵在她喉间的匕首剐蹭到她侧颈,划出一条寸许长的血痕。
眼见带她出宫无望,慕容悉只得翻过屋顶,独自逃走。
而南启嘉则从屋顶上坠落下去,幸而被殷昭接住,否则必定当场殒命。
她脖颈上的伤口鲜血淋漓,转眼间就浸透了斗篷上那圈雪白的银狐毛领。
伤口虽不深,但血淋淋一片,看起来着实吓人。
殷昭看着那血,蓦地遍体生寒,喉咙酸涩得连一句“传太医”都喊不出来。
蒙纪见他发懵,拍了他背心一下,大声道:“陛下,快把人抱屋里去,她这流着血,再在雪地里待着,会冻死的!”
殷昭这才回过神来,把人抱进了寝殿。
殿内殿外霎时一阵兵荒马乱。
武将和禁军提着举着火把在把宫里翻了个遍,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让人在禁军眼皮子底下挟持了皇后,这于蒙纪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他便是豁了这条命出去,也要找到那嚣张的贼人。
而殿内更甚,值夜的太医齐聚一堂,忙里忙外地为南启嘉清创,包扎。
穆子卿叫宫婢生了好几个炉子,被高敬一拳打醒:“撤两个走!烧这么多,会中毒的!”
他不是不知,只是关心则乱。
殷昭守在南启嘉身旁,背对过她,不敢再看那伤口一眼。
他轻碰着牙关,吐息沉重,一抽一抽地嘶着气,浑似疼的是他自己。
待包扎好伤处,太医要为南启嘉诊脉,还没碰到手腕,便被她甩开。
殷昭怒问:“你做什么?!”
南启嘉义正词严道:“我是外伤,不需要诊脉。”
她自己的身体她最清楚,近来确实有许多不爽利的地方,但都是些小毛病,放任它不管也死不了人,可若是被这些太医诊出点什么,定会被放大数倍,再给她开一堆苦药,那可就不妙了。
脖颈处的皮肉最是细嫩,才包扎好的伤口,经她与殷昭争辩这一句,又崩开了些,渗出淡红的血痕。
殷昭见之,噤声不言,不敢再与她相争。
方才场面太乱,殷昭心系南启嘉安危,全失了思考的能力,现在他静下心来,细细回忆起细节,越捋越觉蹊跷。
她为何任由那人揽着她上了屋顶?
就算她恨毒了自己,又怎知跟着那黑衣人走又不会跳入另一个火坑?
他们俩在屋顶上时,分明是在对话,他们说了什么?
她为何那般和颜悦色地同一个刺客说话?
还有最后那一下,是她把那人推开的,甚至不惜让自己脖子上挂了花,不像是壁虎断尾的逃命,更像是刻意在保护那人。
“高敬,”他唤人近前,“去跟阿责说,发现那刺客的踪迹,擒拿下狱,留他条性命……”
烛光照映下,是他被妒火烧得有些微扭曲的脸,“朕要将他千刀万剐,叫他求死不能!”
说完这句,他回转身,对着静坐榻上的南启嘉,语气平静得像是在拉家常:“你觉得怎么样?”
南启嘉心慌不已,仍装作云淡风轻,不住地掐着衣角,极力淡然地回他道:“一个刺客而已,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哦,只是一个刺客而已吗?”殷昭盯着她不安分的手指头,坐实了心中疑虑。
“不过,南启嘉啊,”他喝了放在桌上的,她喝剩下的半杯清茶,润了润嗓子,缓声道,“你一撒谎就忍不住搓衣角的习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过来?”
南启嘉闻言坐正,双手端放在膝上,辩解道:“我没撒谎!”
殷昭毫无征兆地笑了。
他也不知自己在笑什么,笑她极力袒护那人,笑她把自己当个傻子。
总之,是被气到极致了。
他默默起身,取了衣架子上的大氅,未再置一词,径直走出了她的寝殿。
慕容悉,等死吧。
后面几日,宫里宫外都在大张旗鼓地搜罗那名黑衣人,万幸,那人隐藏得极好,整个雍都快被掘地三尺,依然没寻到他的下落。
殷昭气不过,暴怒之下,让人连夜奔至郸城,一把火烧了慕容皇室的宗祠。
南启嘉见他行举疯魔,反倒塌下心来,说明他彻底拿慕容悉没法子了。
晚上,南启嘉一层一层脱下衣裳,最后只留下一件单薄的袭衣紧贴在身上,她这才觉察到自己的身体确是生了不小的毛病。
她今天什么东西都没吃,可肚子依然很肿。
回想起来,月事也停了好几个月了吧?她虽然三个月才来一次月信,可这都多久了,少说也四五个月了。
最近也总是闻不得一点不好的气味,胃口也大不如前,吃什么吐什么,除了肚子那一截,她整个人都瘦了好大一圈。
若不是一早就知道自己是终身不孕的体质,她都快以为自己怀孕了。
穆子卿道:“会不会是由于近来失眠的缘故,您肾气受损,身体水肿了。”
“子卿,你说,水肿能死人吗?”
要是水肿也能死人,那就好了,就是难看了点。
又过了几天,她平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间,感觉到肚子里有个什么东西,t就像小鱼儿在里头吐泡泡。
她醒了瞌睡,吓得立刻翻坐起来。
这还没死成,就神志不清了?
可是这种感觉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明显,从每日一两次,到每过一两个时辰就有一次。
最强烈的是在一天中午,她正在用午膳,肚子里就猛地一下,她立刻丢了碗,自言自语道:“大白天也能活见鬼吗?”
以前的衣服还能穿,只是腰封系不上了,因为肚子太肿,系上看起来很奇怪。
穆子卿没见过她脱光衣服的样子,也只以为她穿得臃肿了些。
他告诉高敬:“娘娘的确是很怕冷,每天都裹得很厚,行动也很不方便了。”
其实他刚好说反,这个冬天,南启嘉觉得异常暖和,穿得也没他们想的那么多,甚至只在里衣外套上一件冬衣,这样就足够捱过飘雪的寒冬。
那晚,殷昭也做了一个和南启嘉相同的噩梦。
一条美丽的大红蟒蛇从正宫门前一路蜿蜒爬行,直到了他脚下,它一口咬住殷昭的手,任凭他怎么甩都甩不开。
殷昭惊醒,摸了摸身侧空荡荡的床位,心中虚浮混乱,于是穿上衣服,提了灯笼,要一个人出去走走。
第102章
不知怎的,殷昭游荡到了承元殿外。
南启嘉也失眠,坐在门槛上独自看着夜空发呆。
他们之间相隔不过数丈,却仿佛相距千山万山。
他就这样静静端详着她,一样的青丝四散,一样的楚楚动人,还是他曾经深爱的样子,可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
也许她没有察觉到殷昭正在不远处默默注视着她,也许她都知道,只是不愿转过去与他目光相遇。
南启嘉扶着墙,费力地站起。
穆子卿说得没错,她现在的确是行动迟缓,就那么几个简单的动作,她也得慢吞吞地花好长时间去完成。
铁器摩擦声尖厉刺耳,宫门被她从里面锁上。
她果真是知道他在一旁的。
南启嘉从来都没有给宫门上锁的习惯,她说过,有殷昭在的地方,即使夜不闭户,也很安全。
再者,殷昭总是忙到很晚,但是再晚,也定会回到承元殿去,躺在她的身边,她得给他留一扇门。
这扇门可以为他敞开,也可以为他锁上。
殷昭听得锁链与宫门相互碰撞的声音,蓦然觉得自己也快撑不下去了。
他仰头凝望这深不见底的夜空,以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大概到了凌晨,南启嘉感觉到肚子里又开始闹腾,这次竟有些疼痛。
她抚上自己的小腹,里面那团“胀气”逐渐安静下来,像个得了母亲安抚的乖宝宝。
宝宝?
她打了个激灵,再次用手轻轻抚摸肚子,那里面确实是有活物在动!此起彼伏,像条小鱼一样在里头欢畅地游弋。
“不会的!怎么可能?”
她是不能怀孕的啊!
天始亮,南启嘉就去正南门找到了蒙责。
蒙责因为上次帮他们逃脱,惹怒了殷昭,被降了职,还得日日守在这里,直至半年期满。
见南启嘉来了,他有些愧疚:“上次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们。”
“我知道这不怪你。”南启嘉环顾四下,放低了声音,“小蒙将军,你再帮我一次,可以吗?"
蒙责瞪大了眼,一看便知他想歪了。
南启嘉赶紧解释:“我不是要你帮我逃出去。你能不能替我向杨漪带个信,让她安排个稍懂医术的侍女到承元殿来一趟?”
蒙责奇道:“你生病了?宫里那些太医呢?”
南启嘉觉得这种事情与男子说颇是难以启齿,便道:“你别管了。你给杨漪带话就是了。”
这蒙责是个一根筋的,非要问到底:“你到底怎么了?杨姑娘上次在晚宴上发了癫,被宁国侯关在家里,我如何能替你传信?你快说,你怎么了?什么病宫里的太医看不了?你要是不肯说,我可要告诉陛下了!”
“不是生病。”南启嘉怕他去找殷昭问,只能如实告知,“我好像……好像怀孕了……”
“怀孕?”蒙责呆恁住,目光落在了她的肚子上,上次见面还不显怀,过了这两个月再看,好像真的是怀孕了。
“这是陛下的孩子?"
蒙责说完就恨自己多嘴,后宫里就陛下一个男人,除了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年轻的脸上露出少有的喜悦,蒙责眉眼微弯,道:“那这是好事啊!陛下知道吗?你等着,我去给陛下说!”
“别!”情急之下,南启嘉扯住他的胳膊,恳求道,“暂时不要让殷昭知道!”
“为何?”蒙责百般不解,“这孩子又不是你一人凭空造出来的,陛下也有份,为何不让他知道?”
南启嘉知他轴劲犯了,想着一时半会儿同他说不清楚,便松开他的手:“你不肯帮忙就算了。权当今日没来找过你,我同你说的事,你也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殷昭。”
蒙责半张着嘴,良久,才合上嘴皮,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帮你!”
蒙家兄弟脾气如何暂且不论,人品是绝对过关,但凡答应了,断不会食言。
南启嘉再次强调:“千万不要让殷昭知道!”
“好。”
蒙责以找到云素生前做给他的香袋,欲替他转送给南启嘉以解思念之苦为由,成功让一个医女扮作蒙府婢女的模样进了宫。
南启嘉说她想吃点心,借机支走了穆子卿。
“当真?”
“不会有错,已经四个多月了。孩子很健康,只是有点儿小,好好滋补就是,娘娘不要担心。”
这样算来,就是承元殿失火那晚。
女医号过脉,又细细与她交代了好些孕期的注意事宜,她无心静听,久久失神,以至于那位女医是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这个孩子就像深冬季节里突然降落到她身上的惊雷,让人手足无措。
她与殷昭苦求多年不得的孩子,就这样不合时宜地悄然而至,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早在给祁婕妤煎安胎药的时候她就想过,殷昭一定是一位很好的父亲,因为从祁婕妤被确诊有孕开始,他每天都会找人督促她煎坐胎药。
他还会特地嘱咐膳房,做那些能缓解她孕期反应的膳食。
他怕她胎大难产,每晚都会带她去承元殿附近的御花园遛弯消食。
南启嘉自以为心如草木,却不知不觉将这些都记下了,且此生都不会忘却。
殷昭是位好父亲,视祁婕妤的孩子如珍宝,但她的孩子终究不一样。
殷昭憎恶她,自然地,她的孩子也只会是一个被生父厌恶的孽种。
若是他知道她肚子里揣了他的骨肉,他会作何想?又会怎么做?
让她打掉?
还是让她生下来,再抱去别宫,让其他女人抚养长大?
她指尖按压着太阳穴,脑仁直痛。
不对,为何要在意他的想法?
孩子在她肚子里,理应由她说了算。她不屑于与旁人分享一个丈夫,自然也不能容许她的孩子与异生之子共享一位父亲!
打掉,会很疼吗?她连死都不怕,自然也不怕堕胎。
可这不仅是虞皇昭的孩子,更是她的骨肉。
南尚和南恕尸骨无存,南念也不知生死,她肚子里这个,也许是南家在这世上仅存的血脉。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现在肚子已经出怀,再过一个月,一定瞒不住了。殷昭早晚都得知道,届时腹中之子的去留可就由不得她了。
她不敢贸然决定,想着最好能去见殷昭一面,探探他的口风,倘若他知道她肚子里有了他的血脉,会怎样处理。
承元殿离正宫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南启嘉腿脚又不方便,这一路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才挨过去。
今夜蒙责也在,也不知是不是出于同情,南启嘉听到他劝慰殷昭:“何必跟区区一个弱女子过不去?您要真恨她,为何不放她一条生路,让她出宫去?她走了,您也眼不见心不烦不是?”
“放她走?”殷昭轻笑道,“像她那样被娇惯长大的贵族女子,一件事都做不好。放她出去?阿责,你以为离了朕,她该如何生存下去?以色事人吗?”
字字诛心。
“这天底下,有哪个男人,会愿意要一个一无是处的弃妇?”
一无是处。
弃妇。
果然她已经被抛弃了。
爱她时她便千好万好,决裂后,就成了一无是处的弃妇。
枉费她想了整整一个下午,他会怎样对待她腹中胎儿。
看来她还是太自以为是,她一个弃妇,哪还有什么资格跟他谈条件?自然更没有资格为他生儿育女!
南启嘉默然转身,原t路返回,她走得很慢,高敬过来时还在路上遇到了她。
高敬进了正殿,问殷昭:“陛下,娘娘刚才来过了?"
殷昭整颗心猛然一沉,想她一定听到了他和蒙责说的那些,看来以后得时刻记得关上门。
“她要能走得动,想去哪里都可以。”殷昭也就嘴上不以为意,心里早已是七上八下,空若无物。
“陛下!”蒙责少有这样的冲动,“其实娘娘她……”他又想到自己答应过南启嘉暂时保密,就把她怀孕的事咽回肚里,只道,“其实娘娘她也挺苦的。”
“这天底下哪一个人过得不苦?就她南启嘉该例外吗?”
他不苦吗?
本该是妻贤子孝,风光无限的年纪,经她殿上那一闹,把他踩入泥潭,让他堕入深渊,变为了货真价实的孤家寡人,更是近百年内最著名的中原笑柄。
就连街上的小儿都把他被休弃的事编成歌谣悄悄传唱。
还要多苦?
后来殷昭让蒙责回去,他自己则缄默不言,盘坐于殿中。
或许他的思绪,也随那个颤颤巍巍的清瘦身影,到了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回到承元殿后的南启嘉,垂首看向微微隆起的小腹,是她梦寐以求的孩子不假,可惜来得太不是时候,她与殷昭夫不像夫,妻不成妻,她的孩儿,注定不为这人世所期盼。
既如此,又何必带他来这痛苦的人世走一遭?
腹中胎儿又在踢她,南启嘉不禁想,他是否已长出了纤细的手脚?
眼睛和鼻子也长出来了吗?
像她还是像殷昭?
越想便越是不舍,她拉过被褥蒙了脸,奈何那无声的抽噎,却如何都咽不下去。
如果这个孩子能够早一点来,她是否也会如寻常新妇那般,媚眼含羞地坐在榻边,等着夫君来猜,待到他实在猜不对,急红了脸,再小声告诉他。
昭哥哥,我们有孩子了。
我们终于,有孩子了。
第103章
南启嘉知道自己有段日子不会再踏出承元殿,素素一直有个心愿,她得帮着了结。
蒙责远见她拖着笨重的身子过来,急忙跑过去:“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没有。”南启嘉从袖子里掏出一朵赤红色的珠花,“这个是素素出嫁那日,她从自己头上取下来交给我的。她说,让我帮她存放起来,若她还能回到雍都,她要戴着这朵珠花,嫁给她真正喜欢的人。”
那朵珠花静静地躺在蒙责手掌心里。
他看着看着,便眼尾发红,赶紧别过了头去。
也是素素出嫁以后他才发现,那个时常聒噪他、纠缠他的小姑娘,那个让他老远看见就想绕道调头的小姑娘,那个一开口就让她头疼烦闷的小姑娘,早就长成了他孤寂生命里筋骨相连的一部分。
现在他的生命突然缺少了一大块儿,时常觉得很疼。
“谢谢你,娘娘。”
他看向宫楼的转角处,与南启嘉交心道:“我知道她以前就躲在那儿……”
南启嘉说:“小孩子都喜欢躲起来,叫在意自己的人着急,他们越着急,躲起来的人就越欢喜。”
不过云素不是为了看蒙责着急,她只是怕被他骂。
蒙责忍不住瞥了眼南启嘉肿胀的小腹,他实在是很好奇,陛下的孩子,到底长什么模样,便冒昧问道:“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南启嘉顺着他的目光,将眼睛落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她酸涩地笑了:“谁知道呢?他很调皮,也许是个男孩儿吧。”
于她而言,这个无缘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重要了。
蒙责这张时刻紧绷的脸上难得露出如此放松的笑容,不知他此刻想到的是一个拧眉瞪眼的小陛下,还是鬼灵精怪的小娘娘。
“其实女的也很好。像你。”
素素就很像南启嘉。
“孩子的事,还是早些与陛下说清楚吧。总是瞒不过的。”
“我知道。”
这话只是南启嘉说来敷衍蒙责的。
经过昨夜那一番彻骨思量,她已决定舍弃腹中胎儿,她再不愿与殷昭有任何牵绊,更不能让这孩子陪她一同受苦。
随后的半个月,南启嘉天天将自己关在寝殿中,一步也不曾踏出。
她让穆子卿去鸿文馆借了好多医书,说自己闲来无聊,想自学医理,调养脾胃。
除此之外,她还频频让人去太医院取药,用以研究药性,每次不贪多,只取一两味。
这些医书和药材进承元殿之前,自然都去正宫过了一遍,殷昭逐页细读,确定没有古怪,才肯放穆子卿回去。
这般东拼西凑,一副完整的堕胎药,就快要凑齐了。
雪越下越大,殷昭记得很清楚,距上一次见她,已有半月之久。
整整十六日,他未曾见过她一面,只能凭穆子卿的只言片语,和她从鸿文馆里借得的这些旧书,知悉一二她的近况。
没有生辰宴,没有重大祭祀,他连个能够正大光明见她一面的理由都找不到,郁结于心,火气大得吓人。
好巧不巧,在殷昭自怨自艾的节骨眼儿上,高敬带着祁雨心进来了。
他窥视陛下的神情,并无异样,却仍不敢懈怠分毫,毕竟书案下洒了一地的纸团和碎屑,已阐明了刚才殿中发生的一切。
这半月来,几乎每隔两日,陛下便会情绪失控地发一通气。
斯百年收回呈报上去的折子,见那上面的朱批笔走龙蛇,张牙舞爪,可见执笔之人心境已乱得不成样子,他入仕多年,还是头一回见。
殷昭乜了眼杵在他案边的祁雨心,语气不善:“有事?”
祁雨心还是头一回在他面前如此低眉顺眼,忍下一肚子火,低声道:“我来是想问问,我月份大了,再过两月就要生产,届时再出宫去,颠簸折腾,万一动了胎气怎么办?”
“怎么办?”殷昭自己的事已让他焦头烂额,哪还有心思去为她周全,便想也不想就道,“嫌麻烦你就在宫里生!没事别来烦朕!”
祁雨心见他这副态度,从入门以来强抑的脾气哗啦啦地全都爆发了,指着殷昭的鼻子大骂道:
“好你个出尔反尔的竖子!说好的只要我帮你气气你那宝贝疙瘩,你就保全我母子性命,现在要翻脸不认,这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不让你生吗?”殷昭也不示弱,“再说你看看你做的这些事,也配跟朕提条件?”
祁雨心被他气得肚子疼,撑着柱子,好一阵儿才缓过来。
“嫌我没做好?反正我是尽力了,是你自己把人家心伤透了,让人家对你彻底死了心,还好意思来怪我?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两口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比一个倔,不是我打击你,你这辈子都犟不过她!”
当初祁雨心来到雍都时,就已怀有一个多月的身孕,听闻殷昭要纳她入宫,以为殷昭是好色之徒,誓死不从,还将自己有孕的事告诉了他。
岂料他听闻此事,非但没有要求她打掉腹中胎儿,反是很高兴地与她讲好条件,只要她配合自己给承元殿那位找些气受,对外说她肚子里怀的是他的孩子,他便保他们母子平安。
自己给自己扣绿帽子,祁雨心也是头一回见。
殷昭本以为让南启嘉知道他并不是非她不可,她就会多些顾虑,收敛锐气,结果越弄越糟,直至把事态搞到今日这般无法收场的境地。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祁雨心是局外人,看得真切,他确实犟不过南启嘉,这辈子都犟不过。
他与祁雨心逢场作戏,早已疲倦至极。
看南启嘉如今这副决绝的模样,断不会主动向他低头,若他再执意僵持,他们这一生,怕是要走到头了
高敬见他神思恍惚,打了个手势,示意祁雨心先走,他来劝说陛下。
他躬身踱步到殷昭跟前,满脸笑纹:“陛下啊,容臣说句该死的话。您与娘娘尚无嫡子,若是让这祁氏把孩子生在宫里,那日后您再有亲子,您生的小皇子,可就做不成皇长子了!”
这个道理殷昭岂会不知?当初也是被南启嘉气极了,才会病急乱投医,想出这么个损招来还击。
高敬又道:“好在这祁氏心眼儿不坏,没动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可外人他不知道呀!臣劝陛下最好是依了那祁氏所求,在她生产之前,就放她离开雍都,切不能让她把孩子生在宫里,占了我们小皇子的长t子之位!”
他也觉出自己说话好没来由。
南启嘉不能生育这事,现在虞宫已不是秘密,而他看陛下那样子,怕是永远不可能亲近其他女子,什么小皇子小公主,全都是没影的事。
可他心里就是隐隐有种感觉……
殷昭听完高敬这番劝谏言辞,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淡笑。他倒是想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可在哪儿呢?
且不论南启嘉能不能生,便是她能,她又怎会愿意?
连大人都留不住,还谈何孩子!
“明天一早,送那姓祁的出宫。”
殷昭早烦透了她。
这黎国来的小公主,脾气古怪,性格倔强,娇生惯养,不懂规矩,跟她待在一起,哪怕是简单的呼吸,都让他无比烦躁。
也不知她之前的男人喜欢她什么。
脾气古怪,性格倔强,娇生惯养,不懂规矩。
这全都是蒙纪以前用来评价南启嘉的词。
殿外正在下雪。
柳絮般纷纷扬扬,没完没了。
殷昭脱了外袍,步出殿外,独自在雪地里站了好久。
回来后,他对高敬说,我们去承元殿吧。
我想她了。
退一步,真那么难么?
似乎也不那么难。
高敬喜笑颜开地抄了殷昭的斗篷,撑开了伞,主仆两个正抬了腿要向外迈步,便远见承元殿的内官三步一摔地奔了过来。
二人呼吸同时断了一瞬,直觉是南启嘉出了什么事。
高敬立时丢了伞,和殷昭前后相跟着跑去迎那报信的内官。
“这节骨眼儿还跪什么?这是怎么了?!”
那内官一双泪眼糊满了雪渣,带着哭腔道:“娘娘、娘娘她流了好多血!她晕过去了!”
殷昭登时急火攻心,连缘由都没问,便一路不停地跑到了承元殿。
太医正在殿内为她施针,穆子卿跪在殿门边上哭成了泪人。
高敬蹲下身去,急切地问穆子卿道:“娘娘怎么突然病了?严重吗?太医怎么说?”
“不、不、不是生病……”穆子卿哭得快断了气,“是娘娘她、她喝了堕胎药……”
殷昭身形猛然一晃,心脏筋脉抽搐乱绞,扯得他眉头紧皱。
高敬顾不上手捂胸口喘不上气的陛下,继续追问道:“这平白无故的,娘娘喝那玩意儿做什么?”
殷昭亦满眼通红,等待着他的答复。
穆子卿这几日一直往返于鸿文馆和太医院之间,疏忽了对南启嘉的照顾,只见娘娘成日把自己关在殿内倒腾药材,并未多想,还道是娘娘总算想开,不再将自己困囿于和陛下恶劣的关系里,决心好生爱惜己身了。
哪承想,今日午后,他从太医院帮娘娘取了两味草药回来,推开门就见她脸色煞白地蜷缩在地板上,再细看,她浅绿色的罗裙上竟有一小片暗红的血迹……
“说啊,娘娘喝那玩意儿做什么?!”
穆子卿抹干了眼泪,对殷昭和高敬说:“因为娘娘她、她怀了陛下的孩子!”
第104章
娘娘她怀了陛下的孩子。
高敬抚按胸前,气息错乱,直觉不可思议。
再看陛下,犹如被人抽了魂儿似的,整个人僵在殿门前,脸上表情既无欣喜,也无哀惋,只余下心如死灰的惨白。
她怀了他的孩子。
可她不想要。
她为了扼杀他们共同的骨血,潜心筹划,密谋良久,每日翻看医书到三更,苦心研究各类药材。
只为了要打掉他的孩子。
穆子卿对陛下此时的痛苦歉疚感同身受,那每一味药,每一页书,都是他亲自奔走取来的,是他的愚蠢无知,害了娘娘腹中的小殿下,他万死难辞其咎!
震惊,错愕,悲愤,遗憾,哀怨……
殷昭怀着各种复杂的心绪,迈开那沉如千钧的步伐,缓缓步入内寝。
凌□□了针灸袋,回转过身,骤然撞上陛下这张白如柴灰的脸,吓得浑身一抖,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半晌吐不出来。
心口剧烈的疼痛使得殷昭额头上青筋凸迭,手背上的血管也清晰可见。
他靠着床沿滑坐在地,凝视着床上那同样面色苍白的人,只觉呼吸都快停滞了。
她分明长着这样温柔可爱的一张脸,怎么能做出这般狠绝无情的事来?
便是个猫儿狗儿,她寻常也下不去手,那可是活生生的一个孩子啊!是他们的血脉!
她怎么能?怎么能!
就因为那是他的孩子,她便恨成了这样。
恨到容不得留他在腹中,恨到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除之而后快。
一位年轻的小太医不合时宜地向他阐述南启嘉的情况:“陛下,娘娘确是怀有皇嗣,已经五个月了,还是双生子……”
殷昭再也没能强撑,伏在南启嘉床头上,泪如决堤。
双生子。五个月了。
手脚也长出来,会动了,能踢她了。
她日日都能感受到她腹中那鲜活的生命,还是走了这条路。
怎么下得去手啊?
怎么这么狠心啊?
南启嘉,你太狠了。
殷昭伏在床沿边的身躯起起伏伏,高敬知陛下定是在埋首痛哭,竟连天子的威严也不顾了,无助得像个孩子一般。
高敬心疼陛下,更心疼那尚未来到人世就殒命于娘娘腹中的小殿下。
陛下盼了这孩子多年,他又何尝不是?
他这一生注定无儿无女,若只是陪着无趣易怒的陛下到老到死,这茫茫余生还有何意义?
主仆两人哭做一片,再加上还在外头鬼哭狼嚎的穆子卿,殿中氛围异常悲戚,凌太医根本就插不上话。
殷昭抹了把脸,侧眸问凌互:“娘娘现在怎样?”
孩子没了固然可惜,好在大人还在,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那他怎么办?要他怎么活?
“陛下,高公公,容臣多嘴问一句,”凌互皱起白花花的眉毛,不解道,“二位在哭什么?娘娘只是失血晕过去了,腹中皇嗣尚还健在,您二位哭成这般模样,是否……不太吉利啊?”
“什么?”高敬和殷昭面面相觑,“皇嗣还在?”
凌互道:“是啊。臣查看了穆公公捡下的药渣,是堕胎药不假,可娘娘学艺不精,这副药品类虽全,但比例斤两全错,是以,根本达不到落胎的功效。”
殷昭呆呆地看着凌互,嗫嚅道:“当……当真?”
“臣不敢在此事上对陛下有所欺瞒。”凌互道,“好在皇嗣已有五个月,胎已坐稳,娘娘此次落胎不成,但到底是动了胎气,须得好生调理。”
尽管如此说,殷昭的四肢还是没能立刻停止住颤动。
久蹲在殿外的穆子卿耳尖,闻声跑了进来,喜极而泣道:“真的吗凌太医?小殿下还在吗?”
再次得到凌太医的肯定,他和高敬忍不住相拥抱头痛哭。
这么多年了啊!
他们守着这俩人这么多年了,终于开花结果了,他们就快要有两个小殿下了!
殷昭总算放松下来,长长地吐了口气。他四肢仍旧酸软无力,站不起来,索性就坐在榻边,仰头问凌互:“不是说她……不能怀孕么?”
凌太医捋了捋胡子:“臣也很意外……或许,这就是有缘吧?”
医术诠释不了的东西,好像只能用缘分这种玄乎的东西来解释。
殷昭闭上了双眸。
真好,有缘。
“对。他们与朕有缘。凌互,娘娘这一胎,你们一定要确保她平安生产,日后的调养,你要多费些心思。”
他不放心,反复交代:“一定要他们平安!”
“还有一事,陛下,”凌互呈上南启嘉的脉案,“相较于胎气惊动,更严重的是,娘娘心脉受损。陛下您也知道,心病难医,若是伤及心脉,再想调养如初,那是异常艰难,轻则精气神散,重则影响寿数……”
帝后间的矛盾,便是清静如太医院,也有所耳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这陛下便是个傻子,也能明白。
他若是还想要人,过往那些荒唐事,是一件都不能再做了。
心脉受损是何滋味,殷昭焉能不知?
他原以为南启嘉的心铁做的,永远都不会疼,他原以为,痛的只有他一个。
之后他还是没能忍住,转过身去,直愣愣地盯着南启嘉,眼珠子转也不转。
她肚子上那个凸起的幅度,是他所梦寐以求的。刚才太医说,已经五个月了!
自责,悔恨,愧疚,愤懑。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归结为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与南启嘉成婚六年,他已经三十三岁了。
原以为殷家的血脉要断在他这一代,岂料,他的孩子已经在他心爱之人的腹中悄悄长了五个月,而他居然浑不知情,还险些亲手断送了他们刚刚萌芽的t生命。
更不忍去细想这五个多月以来他对南启嘉做的那些事情,每一件,都足够让他的孩子在阎王殿前走上好几回。
他让她日日为祁婕妤煎坐胎药。
他让她在长乐宫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他还让她在自己面前刺伤了膝盖。
他刻意当着她的面与祁雨心恩爱缠绵。
他对她说尽了这一生所有刻薄绝情的话。
……
殷昭细致地回忆,一遍又一遍地想。他都做了些什么,他还对她做了些什么。
他颤抖着,将手轻轻覆在南启嘉肚子上,里头那两个无比微弱的小生命似乎感觉到来自父亲的温度,狠狠踹了一脚。
竟真的会动!
殷昭猛地缩回手,像是害怕惊扰了他们似的。
他迫不及待想看看这两个孩子到底长得像他多一点儿,还是像南启嘉多一点儿。他想带他们骑马狩猎,想教给他们毕生所学。
他想把一个父亲所有的温柔都给他们。
大悲大喜过后,殷昭失了全部力气,就这么坐在她床头下,直到高敬和穆子卿哭够了,扶他起来,他才扯出一个释然的笑。
他输得一塌糊涂,他永远都赢不过她。
输了就输了,又怎样呢?
南启嘉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早晨。
她仍能感受到里面的小家伙在动,心中疑惑丛生,她撑着身子坐起,拼命回忆着昨日的事。
昨日,她终于集齐了熬制一副堕胎药所需的全部药材,便照书中所载,细火慢炖,煮了两个时辰,然后她便喝了,只觉腹痛难忍,裙底一片湿滑……
可肚子里怎么还是如此闹腾?
穆子卿端了肉粥进来,见她醒了,笑得合不拢嘴,问她道:“娘娘,现在感觉怎么样?”
看样子,这胎没落成。
而且殷昭一定也知道了她肚子里偷偷藏了个孩子。
“子卿,我们出去走走吧?”
陛下上朝前特意嘱咐过,若是娘娘醒过来,她要做什么都由她做,不能让她情绪波动过大。
穆子卿万分小心地搀着她到了庭中,却被她赶出宫去。
她趁穆子卿不备,爬上了玉兰树下的石桌,要挟他和其他宫人道:“你们出去好不好?你们伴我多年,我不想为难你们,我现在要是摔下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你们若是不肯出去,那我就跳了!”
穆子卿自然要护她周全,不敢轻举妄动,连声答应她:“娘娘,你别乱来!我们马上出去!”
殷昭下朝赶来,只见得承元殿前站满了人,宫墙上也爬满了禁军,监视着里头的一举一动,唯恐娘娘再做出伤身之举。
紧闭的宫门后面传来阵阵巨响——那是南启嘉,用木板和长钉,将宫门从里面死死封住。
穆子卿解释:“娘娘用自己的性命,胁迫我们给她找来榔头和长钉,还让我们全都出来……”
殷昭对接连失责的穆子卿已忍无可忍,厉声道:“滚!”
那宫门后的声响极大,连高敬都很惊异,一个虚弱的孕妇,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
殷昭踯躅在宫门外,进退两难。
若是拆门而入,以南启嘉的性子,一定会走极端,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一尸三命。
可若是任由她把自己锁在里面,也不敢保证她就会乖乖待着,说不定又会用尽各种方法寻死。
而且太医说过,她需要好生滋补调养,她一个人在里面,谁去照顾她?
高敬看殷昭为难,出了个主意。
“陛下何不找来幸月姑娘?娘娘看重她夫妻二人,一定会听他们的劝!”
结果幸月和左芦连门都不给宫里传旨的太监开,不管他说什么,一律当作放屁。
左芦一脸漠然地讽刺:“怎么?又想拿我们的命去要挟我们姑娘吗?你以为谁都跟你们一样顾惜这条贱命!我们不去,要杀要剐恶听尊便!”
幸月应和:“对,悉听尊便!”
还敢骗他们说姑娘怀孕了,真当他们傻?
那些人灰溜溜地回去向殷昭复命,他没有震怒,是他自己做了太多混账事。
他更不会再去残害左芦和幸月,那样一定会让南启嘉不安。
现在没有人可以帮他,原来他手中那点儿权力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殷昭在承元殿外站了整整一天,滴水未进,好像能体会到一点点当时南启嘉跪在祁雨心寝殿外的失望和无助。
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当初是疯了吗?为什么要那样做!
天黑以后,南启嘉睡醒,一脸懵然。
殷昭就坐在她床边,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凝视着她。许是为了翻墙方便些,他着一身玄色骑服,怎么看怎么陌生。
她吓得魂飞魄散,脸“唰”一下泛出苍白,旋即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这个动作令殷昭哭笑不得,他苦涩地半扯唇角,道:“别藏了,我已经知道了。”
南启嘉并不意外,仰起脸庞,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那你想怎么样?”
他想怎么样?
他自然是想她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
殷昭欲给她披上外衫,不出意料地被她躲开,他无奈地呼出一口气,把衣裳放在她身旁,让她自己穿。
他看她笨拙地穿衣,目光不自觉流转到她挺起的小腹上,原来已经这么明显了啊,他竟丝毫没有察觉,究竟是有多蠢!
“就你这点警戒心,还敢跟我置气呢?”
他翻墙进来,坐在这里看了她大半个时辰。
她睡得极沉,还在梦中拿手背擦拭过嘴角的口水,全然不觉自己身边有个大活人。
这个男人带给她的安全感,也会成为一种习惯吗?
即使他做了那么多恶事,有他在的地方,还是能让人安然入睡。
殷昭想好了,待南启嘉气消下些,他就立马跟她道歉,从此以后拿命疼她,比以前更疼她。
但她不肯给他道歉的机会。
她满怀敌意:“所以你来做什么?要我跪到祁婕妤满意为止?还是要我再给她煎几百碗坐胎药?我还有一条腿是好的,还有两只手,你要哪个?”
殷昭恁住,不知该怎么接她的话。
最后,还是南启嘉先开口。
“殷昭,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你,可是恨来恨去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孩子是无辜的。”
“你既知孩子无辜,为何……”殷昭如鲠在喉,又想起昨日那触目惊心的一幕,不禁哑然失声,
“南启嘉,你知不知道,大月份落胎,是会要了你命的!”
“知道啊,”南启嘉理直气壮,反问他,“那又怎样?”
又怎样?
气啊!殷昭快被她气死了!
不在乎孩子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
就为了出口恶气。
她怎么能倔成这样啊!
胎儿听到陌生人的声音,兴奋不已,又连踹了南启嘉好几。
她轻皱起眉头,拿手抚摸肚子,应是在安抚里面那两个不安分的小东西。
这一幕简直把殷昭的心都要暖化了,他咽了口唾液,身子微微往前倾。
“他们在踢你吗?”
“他们?”
“子卿没告诉你吗?你怀的是双生子。”
“双生子?”南启嘉嘀咕道,“难怪打不掉,两个的话……”
用药也应该翻倍吧?
殷昭拳头攥得发白,缓缓重捶胸口,阖眸吐息。
良久,他问她:“你就这样恨我?”
南启嘉没有作答。
毫无锋芒的沉默比恶语相加更能刺痛人心。
腹中胎儿又在踢她,殷昭看到她频频皱眉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南启嘉如实说:“比你早一点。”
是了,半月前,她最后一次出承元殿,见了蒙责……
那个竖子!竟敢瞒他!
殷昭一拳砸在床沿上:“你真是糊涂!这么大的事,你自己竟察觉不到吗?”
他说完又开始后悔,她能懂什么?
整座承元殿,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就是穆子卿那样的内官,谁来教她这些?
他放缓了语气,问她道:“你既已知晓,为何不告诉我?”
“为何要告诉你?”
“这也是我的孩子!”
殷昭抬起手,想摸一摸她的肚子,但她本能地闪躲开,身体还抖动了一下。
他缩回手来,无处安放。
南启嘉与他瞎扯半天,终于又问出了她一开始就问过的那个问题:“你到底做什么来的?”
看来有些话,不说清楚是不行的。
“朔宁雪山,我是下令诛杀肃国降军不假,可我当时亦有苦衷。
“大雪封山,我们的人出不去,外头押送粮草辎重的虞军进不来,二十五万大军,弹尽粮绝,我和阿责没有办法,总不能带着十五万虞军出兵伐肃,最后让他们回不了雍都……”
事出反常,南启嘉并非没有猜想t过其中缘由,可殷昭心中有愧,恨不能将此事掩盖过去,不愿与她详说,久而久之,她也不愿再问。
“我确是答应过你,不杀降军。可一边是随我出生入死的亲兵,一边是毫无感情的降军,你要我怎么选?”
其实压根儿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粮草不够,能供养的兵士数量有限,即便昏聩无能如慕容眷,也不会为了保全敌国降军而苛待己方兵士。
殷昭的选择是大多数人都会做出的选择。
杀降军,节省粮草,苟活到冰消雪融之时,再带着自己的军队从雪山出来。
殷昭说:“这就是有关那场雪崩的全部真相。无论如何,我下令诛杀十万李家军,是我食言在先,你因此恨我,怨我,都可以……”
他垂眸看向南启嘉的肚子,哀求道:“可是,稚子何辜?你我苦求多年才得的,能不能留下他们?”
南启嘉还在脑海中还原当初雪崩的整个经过,殷昭便又同她说起第二件事。
“祁婕妤,我没碰过,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我的。”他说起此人,咬牙切齿,“真的,若不是你非要休我不可,我断然不会跟那个女人有所牵扯的!”
这几个月,他一想到后宫里多了个女人,且这女人还与慕容长定不同,大家好歹知道他与慕容长定半文钱关系都没有,却都以为他对祁雨心极其恩宠,单是想想,他便觉自己脏了。
这个消息,比雪崩的真相还教人意外。
“原来喜欢一个人,也是可以装出来的啊?”
那他现在对着自己摇尾乞怜,是否也是为了要她保全殷家血脉的权宜之计?
殷昭听她这样一问,便知她已经想歪了。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信我?”
信与不信,不是听他这几句辩解就能说清的。
南启嘉不答此问,反是说起了他刚才那番话里的另一点。
“我不是非要休夫不可。”
殷昭眸光一闪,似在无边暗夜中寻到一抹曙光,然那曙光很快又被她接下来的话湮灭。
她说:“我只是想和离。是你不肯,我才说要休夫的。”
殷昭指节抵额,垂首缓息,恹恹道:“和离,休夫,二者有何区别?总归是你不要我了。”
自从肃国回到雍都,已将近一年。
这期间,两人每次见面,皆是剑拔弩张,恶语伤人。
已经很久没有如今日这样平心静气地说过话。
南启嘉招架不住殷昭这般楚楚可怜地盯着她,加之总算听他说明白了雪崩和祁婕妤的真相,不好再与之较劲,便软了语气,道:
“也不是不要你……唉,都是过去的事了,先说说以后怎么办吧。”
殷昭反问她:“你想怎么办?”
迫于无奈也好,逢场做戏也罢,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到底是十万肃军的性命,还有这长久而沉痛的记忆。
“你我注定是回不到从前的,”南启嘉轻抚小腹,“这样好不好?你既想要这两个孩子,我便生下来给你,你我和离,或是你休了我,都可以……”
说来绕去,终是回到了原点。
她还是想要弃他而去。
殷昭怕她动了胎气,不敢再紧紧相逼,退步道:“你先踏踏实实地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吧。若你舍得下他们,我……我不拦你。”
即便是权宜之计,同意与她分开的话亦是格外刺喉,他堪堪说了这么两句,便觉咽喉干涩,胸闷气促。
南启嘉挪动身子,要下床去,殷昭怕她磕着,抬手扶了一把。
结果她下床后,双膝跪地,向他行了一个最恭敬的跪拜大礼。
殷昭愕然,当场僵在原处。
良久,他道:“嗯。好。朕收到你的谢意了,快起来吧。”
南启嘉捂着膝盖,又艰难地爬起来。
殷昭不知自己是怎么出的承元殿,万千思绪压得他喘不过气。
怎么办?他要怎么办?
第105章
雪终于停了。
青布马车缓缓驶过,在雪地上留下两路深痕。
路过承元殿时,马车停下,候在殿外的两位太监总管亲扶了那娘子下车,叮咛道:“待会儿见了娘娘,可千万别说错话!”
二人撩袍跪拜,尽表诚意:“有劳祁姑娘!”
祁雨心感念殷昭信守承诺放她出宫,还给了她一笔数目可观的路资,足以让她母子二人后半生衣食无忧。
遂应了他所求,来此将他二人的关系再度向南启嘉阐明。
祁雨心一踏入承元殿,便忍不住在心中嘲讽殷昭,不仅暴戾讨嫌,还蠢钝如猪,连做戏都不会做!
一边说着恨她入骨,一边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全都拱手奉与她。
不过什么锅配什么盖,承元殿这位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他随便演。
她随意信。
听说她怀孕了,不知这两人所生之子,得蠢到什么地步!
进了内寝,即见南启嘉慵懒地倚在贵妃椅上,抚着她的白貂,正望着被大雪覆盖的庭院发呆。
“南姑娘。”祁雨心想,她不喜自己的姓名后缀上“婕妤”二字,这位定然也不想与殷昭再有关联,便如是称呼她。
南启嘉把枫团交给立在一旁的小宫婢,招呼祁雨心道:“请坐。”
那小宫婢帮着祁雨心笼起裙摆,扶她落座。
“说起来,这还是我们两个第一次好好说话呢,”祁雨心道,“上次在湖心亭,我愤恨殷昭,迁怒于你,若是言辞不当伤了你,就当我是发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南启嘉微笑道:“没关系的。我知你也是迫于无奈,从未与你计较过这些。他既肯放你出宫,这些不愉快的事,统统都忘了罢。”
祁雨心憋闷了太久,终于找到个能说话的人,恨不能将一肚子苦水吐尽。
“南姑娘,我委实想不通,你生性纯良,论相貌,更是中原翘楚,我待字闺中时,便有耳闻,那虞皇昭,是对你见色起意,才强抢回宫。
“可我来此几个月,发现你竟是真心爱他的。你我同为女人,不管你装得再像,我也知道,你就是爱他。
“南姑娘,他有什么好值得你喜欢的?不是我说,你那狗男人,性情古怪,阴晴不定,想一出是一出,跟个疯子似的……”
立在近旁的高敬和穆子卿同时疾咳不止。
南启嘉笑着对他们说:“你们就让她说吧。说几句,那人也不会少块肉。”
若是不让她说,她便是离开雍都也心有怨怪。
祁雨心经两位太监总管提醒,切入正题。
“南姑娘,我没有碰过你那狗男人,你那狗男人也不想碰我。真的,和他待在一起我都恶心!
“他让你给我熬的坐胎药,我是一口没喝到,全进了他肚子里!
“还有,他让你跪在广悦宫那次,你是没见他那贱兮兮的样儿!又要让你跪,自己又心疼,巴巴儿守在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瞅,跟个狗似的!
“他还不让我让睡觉,他说他不能忍受别的女人跟他在同一间屋子里睡觉,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还有那次我落水,他误以为是你,跳下去救,让你给误会了。你是不知道,他来广悦宫发疯,指着我鼻子骂,说我摆不清自己的位置,说我就是个不好使的工具,还说我臭不要脸……气得我……”
祁雨心再次追问:“南姑娘,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南启嘉不好说,当初喜欢上的时候,他也不这样啊!
眼看这误会解释清楚了,再由着她信口胡说,届时激怒了陛下,再给她扣下来,那可就不妙了。
高敬和穆子卿凑近前,一人扶一边:“好了好了,差不多了,祁姑娘,再不走,天黑以前就出不了雍都了!”
祁雨心系紧了斗篷绦带,对着南启嘉深深福了一礼,道:“南姑娘,我知你性烈,不愿与那人破镜重圆,可你们毕竟相爱一场,再是恨毒了他,也莫要拿腹中孩儿出气。
“这半年多来,虽看你二人斗气,觉得啼笑皆非,但说到底,我还是羡慕你的。你还能与心爱之人争嘴斗气,可我的心上人呢?”
她垂下眼睫,挡住了目中神色。
“我的心上人,早就死在了那场大战中……万幸,他给我留下了血脉相连的骨肉。”
这人世情爱,一旦沾上,便教人泥足深陷。
有人阴阳相隔,有人兰因絮果。
终是爱而不得,破镜难圆。
南启嘉不顾宫人阻拦,亲送祁雨心到了承元殿外。
祁雨心离开以后,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殷昭亲自带着一些滋补的药膳来看南启嘉。
承元殿的门已被拆开,她也还比较安分,t一整天都待在寝殿,没有四处乱跑。
他想,她腿脚不便,又能跑去哪里呢?
南启嘉坐在窗台上,却不看窗外,只垂着头,对着自己的肚子小声嘀咕。
殷昭赶紧跑过去,将她抱下窗台。
他轻声责怪她道:“摔着怎么办?”
南启嘉回过眸来,两个人都有些愣神。
这种感觉很是熟悉,又确已遥不可及。
她推开他,抱着肚子侧过身去:“你说话太大声,吓到他们了。”
“怎么了?他们又踢你了吗?”这次明显小声了许多。
他叫人将药膳端上来,都是特地嘱咐膳房和太医院一起做的。
南启嘉扫了一眼那些吃食,顿觉索然无味,道:“我不饿。”
殷昭耐心地同她解释:“你腹中是双胎,饮食应以清淡为主,忌食油腻荤腥,谨防将来胎大难产。”
他夹了一块清蒸山药放入自己碟中:“你看,我也在陪你吃这些。”
南启嘉白他一眼,冷声道:“怎么?有你陪着,粗茶淡饭也能吃出山珍海味了?你以为你是谁啊?”
好歹她肯同他发气了,总好过之前那般,将满心怨恨都深藏起来。
安能说他二人的关系没有更进一步。
殷昭又夹了一块山药给她,温声道:“我知道怀胎辛苦,委屈你了。你且忍过这几个月,好不好?待皇儿出世,你想吃什么我都让膳房给你做。”
“那倒是不必了。”南启嘉道,“等孩子生出来,我都不在雍都了。”
殷昭夹菜的手悬空一僵。
却装作没听见一般,他道:“昨日我让司织局准备了一批料子,等会儿让他们送过来给你挑一挑,你现在月份大了,得做几套新衣,皇儿的衣服也要着手准备,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想到当初为了给南启嘉解闷,拨给承元殿的全是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结果大家都不懂生儿育女之事,以至于她都怀孕五个月了,整个承元殿愣是没有一人察觉,殷昭颇为火大。
为防止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他请了十几个谙熟孕产事宜的产婆,想让她们提前住进承元殿,但南启嘉不习惯多了那么些生人在跟前转,又让殷昭把她们安排进了别宫居住。
解决了接生嬷嬷和给南启嘉食补的问题,殷昭又发现她最近心眼儿越来越小,脾气也愈发古怪。
他就不过随口说了句“摔着了可不好”,在她听来,此话却别有深意。
她追问他道:“你什么意思?我好好的,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你在提醒我,你随时可以让我不知不觉地摔一跤,然后我的孩子就没有了,我就一辈子不能离开雍都了,是不是?你除了要挟我,还会做什么?你不是已经答应过,只要我生下孩子留给你,就让我走吗?”
殷昭被她问得头昏脑胀,还没想好该怎样一一去回复。
她像是看透了世事,坐在一旁泪落连珠:“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吧?我早就知道你是言而无信的人,却一次又一次错信了你,现在我落到你手上,算我倒霉,你要怎样都随你!”
“我……”
他不仅说不出话,还头疼得厉害。
他不怕南启嘉冤枉他,只担心她自己想着想着就伤了心。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出于本能的关心,也能成为她眼中最恶毒的“别有用心”?
他还听穆子卿说,她最近常常睡不好觉。
“胎儿现在已经七个多月,娘娘肚子又大了两圈儿。她晚上睡觉只能侧身,常常把一边身体都睡麻了!可若是平躺,小殿下又不舒服,老是踹她。这样娘娘每夜都得翻来覆去,找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我每天早上见到她,都觉她疲累得很。”
殷昭还是不习惯与太后过于亲昵,更拉不下脸去问她关于妇人孕育之事,思前想后,他只能与蒙家兄弟共商良策。
蒙纪比殷昭还茫然:“妇人怀孩子,不就是肚子里多块肉吗?这有何难!换作是我,肚子里多上一百斤肉我也能撑得起!”
殷昭就知道,所有关于女人的事,都不该问他。
蒙责拨开蒙纪,宽慰殷昭道:“陛下,您也别太担心。您总说与那两个孩子有缘,他们一定会平平安安来见您的。”
“是啊。他们与朕有缘。”
可是,他更担心那孩子的母亲。
“阿纪。”殷昭问道,“那段时日,我是不是做得很过分?”
他知道自己干的事离兽不如,却还是希望能得到挚友的些许宽慰。
蒙纪很认真地想了片刻,抖着眉问:“陛下,你要听实话么?”
殷昭白了他一眼,挥了挥手:“你们回去吧。”
蒙家兄弟走后,殷昭让内官抬出来那整整一箱子小衣服。
自他得知南启嘉有了他的骨肉,便让宫里手艺最好的绣娘,天天缝制那些精致的幼儿衣物。
这样,等他和南启嘉的孩子一出世,就能天天穿新衣,不用像他幼时在肃国那般。
他的孩子,样样都要最好的。
殷昭翻看过那些小衣服,又一件一件亲自叠放整齐。
他摸着柔软的衣料,想象到孩子那娇嫩的身体,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将他紧紧包围。
即使在殿中只有他一人,亦忍不住开怀大笑。
第106章
因中宫孕有皇嗣,今年的除夕宫宴较往年更加盛大,除却晚上的夜宴,白日也在皇家围场设了骑射比赛,拔得头筹者,能赢得帝后钦赐的纯金坠红宝石鸳鸯摆件一对。
晋国公之子林开言忍不住小声同蒙责嘀咕:“这帝后的夫妻关系……蒙兄弟啊,这彩头我还是让给你罢!我怕这东西摆我家里不吉利,我还没娶亲呢,可不想打光棍儿!”
蒙责难得没有对他翻白眼,反是赞成地颔首:“嗯!”
“话说蒙兄弟啊,我好像很久没见到你了,这两个月你去哪儿了?”
蒙责碾碎了脚下的小土块,粗重地叹了口气。
他还能去哪儿?
帮南启嘉隐瞒怀孕的事,被殷昭给关禁闭了呗!
林小公爷挠了下后脑,甚是费解:“之前我被陛下发配去郸城善后,离开前陛下才下旨废后,怎的我前两月一回来,外头又在传,陛下在承元殿外顶着风雪跪了一天一夜,娘娘勉强答应了收回后印。我怎么觉得这事那么玄呢?咱们陛下?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真的假的?”
蒙责淡淡地说:“真的。”
那日他也在场,任殷昭跪在殿外冻成了冰柱子,南启嘉也不肯收下那枚后印,重新做回他的皇后。
后来是高敬劝她,若是陛下冻出个好歹,朝臣定会拥立她腹中皇嗣为新君,奉她为母后皇太后,行垂帘听政之责,届时她就再不能离开雍都了。
南启嘉自然不愿扛起大虞这么大个担子,这才万般不情愿地答应,殷昭却如沐天恩,大喜之下减免了全国三个月的赋税。
林小公爷听罢,啧啧摇头,真看不出叱咤风云的陛下,竟还有这不为人知的一面。
“那……他们和好啦?”
“和好了吗?”蒙责暗忖片刻,摇头道,“没有吧。是陛下一厢情愿。”
林小公爷心道,真该死啊,早知道不问了。
谈话间,帝后在人群簇拥下,入了围场。
南启嘉照旧是不愿与殷昭同坐,越过高台,随意挑了处座位,便要俯身揽裙。
殷昭眸光微滞,竟也不恼,要随她一道,同坐台下。
南启嘉惊道:“你坐这儿?这像什么话?你的臣工们都看着呢!”
殷昭温和地笑了:“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不愿随我同坐高台,那我就下来陪你。”
不同于前段时间那一个钉子一个眼,近日来,殷昭手段甚是高明,简直可以说是棱角全无,千柔百顺。
她便是打了他一耳光,他也会把另一侧脸伸过来给她打。
正如同今日这般,任她坐在哪里,他只顾厚着脸皮黏上便是,反倒教她颇为尴尬。
南启嘉缓缓叹气,对穆子卿说:“子卿,扶我一把,我起不来了。”
她终是妥协了。
这等好差事,殷昭岂会让给旁人?
他赶紧接过南启嘉递向穆子卿的手,一脸谄媚:“我来我来,我扶你上去!”
脸上还挂着发自内心的笑容,比高敬还浮夸。
蒙家兄弟双双捂住了脸。
陛下如今是愈发不值钱了。
因上回杨漪向殷昭讨要南启嘉那事,宁国侯至今不敢把杨漪放出侯府,让她再度与帝后相见。
故而今日,宁国侯只带了他那便宜的上门女婿,前靳国太子及其幼妹福柔公主前来。
南启嘉在人群中环视一周,没见着杨漪身影,甚感t遗憾,就那么瘪了下嘴,殷昭便趁机拖了椅子向她靠近,问询道:“怎么了?要不要我下旨让杨漪进宫陪你待产啊?”
他从前对南启嘉和杨漪那段旧情颇为介怀,如今却是什么都想开了。
只要她高兴,要他怎样都可以。
南启嘉却不想再把杨漪扯入她和殷昭之间,便道:“不必了。”
再不到两个月她就要生产,没必要把身边的人都折腾一遍。
围猎正式开始。
许是当真不想要那对帝后钦赐的鸳鸯摆件,龙精虎猛的少年将军们个个都跟被人放了血似的,看似有在很努力地跑马射猎,实则全部压制了实力,只将寻常技艺展现出十之五六。
反倒是前靳国太子带来的那位小公主,好胜斗勇,毫不逊色于须眉。
这小公主穿一身玄色骑装,高束起一个男子单髻。
她纵马归来那一瞬,殷昭眼眸微眯,喉间明显吞咽了一下。
很多年前,他的小师妹,又何尝不是这般恣意洒脱?
然那只是瞬息的感慨。
他很快回转眼眸,深深望着他身旁之人,满眼皆是溺爱的笑意。
“姣姣,等你生下皇儿,我再带你来骑马,好不好?”
南启嘉下意识将手搭在当初受伤的膝盖上,淡声道:“多谢。但是不用了,我腿脚不便,怕扰了你兴致。”
她每句话都能无比精准地戳进殷昭心窝,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带给她的那些伤痛,永远无法抹去,他们之间,永不能再和好如初。
殷昭挤出一个苦涩的笑来:“那我做你的马夫,抱你上马,再牵着你走。等皇儿长大些,我再教他们骑马射箭,谁学不会我就打谁。”
南启嘉腹部忽而一紧,蹙了蹙眉,嗔怪他道:“你说要打人家这种话,能不能小声些?”
“哦哦哦,”殷昭抿了抿唇,低声说,“姣姣,我们生两个女儿好不好?男孩儿太皮了!”
如若能拥有两个小小的南启嘉,他必定捧在掌心,爱不释手。
南启嘉泼他冷水道:“你以为女儿就合该温顺文静吗?”
她从小到大可没少挨揍,若不是次次都有南夫人护着,南尚非把她打残了不可。
想到这茬,她轻抚孕肚,心口隐隐发疼。
她尚有阿娘庇护,可她的孩儿呢?
将来她与殷昭和离,离开雍都,谁又来庇护她的孩子?
殷昭此人,心狠手辣,再过几年,万一他娶了别的女人,有了异生之子,没准儿真会把他们打残……
南启嘉单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殷昭不知她的思绪已飞到了九霄云外,还在自顾自地幻想着他心心念念的两个闺女。
长得如南启嘉那般的玉娃娃,他疼都来不及,即便真是皮得不成样子,他也断不会舍得动她们一根手指头。
并非他这般想,连站在帝后身旁的高敬和穆子卿,也盼着娘娘怀的是两个小公主。
毕竟长相脾性如陛下那般的小皇子,或多或少都会教人缺乏了些怜爱之心。
还是娘娘好。
难得台上气氛融洽,帝后还能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腔,偏生杨漪那不长眼的夫君,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带着他夺冠的小妹前来领赏。
殷昭不禁翻了个白眼,挥一挥手,高敬便端着放了鸳鸯摆件的木托盘下台去。
那位前靳的小公主收了彩头,却没有立即谢恩告退。
她俯身向台上帝后行了一礼,道:“昔日听闻陛下风神俊逸,娘娘姿貌倾国,今日终于得见,可见传言诚不欺我!不知臣女是否得幸,能入宫为侍,常伴陛下和娘娘左右?”
前靳太子接过妹妹的话头,道:“望陛下和娘娘恕小妹冒犯。臣这小妹,自小被当作儿郎养的,心直口快,行止由心,她自幼听闻虞皇英雄事迹,心生仰慕,今日见了真人,没忍住才一吐心意,望陛下和娘娘海涵!”
话落,高敬和穆子卿都替他捏了把汗,同时亦心生不愉。
杨大姑娘,何等随性潇洒的女中豪杰,居然嫁给了这么一个软弱无能的庸夫!
说他庸吧,胆子还不小。居然敢趁杨漪被其父禁足,带上幼妹来陛下跟前自荐枕席,还当着娘娘的面儿!
高敬小声对穆子卿说:“且看吧,这杨大姑娘的面子到这一回,已给他耗尽了。”
而殷昭首先侧过头去看了眼南启嘉,见她并无反应,既松了口气,也心有不甘。
她哪怕是稍稍皱下眉呢!
被人家追上门抢男人,怎能这般无动于衷啊!
殷昭紧握住南启嘉的手,不准她挣脱。
对着前靳兄妹淡然一笑,他道:“靳侯心意,朕心领了。可是朕……”
他看向南启嘉,笑了:“朕俱内。”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在场文臣武将,有一个算一个,俱齐齐整整地望向台上那两人。
清瘦娇小的娘娘,骏拔雄伟的陛下。
惧内?
“哦~”林小公爷恍然大悟,“这般说来,陛下那些不为人知的癖好,早就有迹可循了!”
要不放眼整个大虞,谁会在自家夫人门前跪上一天一夜啊?不是惧内是什么?
南启嘉指尖一抖,茶水溅落罗裙,殷昭抬袖擦拭,忙问:“没事吧?有没有烫着你?”
“没事,你别碰我。”南启嘉看向台下那群正盯着他俩的文武官员,面皮泛红,“行了,那么多人看着!”
殷昭却是满不在乎:“让他们看!眼睛长来不就是用来盯事的?都看清楚了才好,省得以后他们再想东想西!”
经这前靳兄妹闹这一出,殷昭已没了观看比赛的兴致。
再者,南启嘉被茶水浸湿了裙摆,此次出宫,也没带替换衣物,他怕她受凉,索性便叫蒙纪提前拨队回宫了。
南启嘉起身时,蒙责瞥了眼她裙上那一摊拳头般大小的水迹,心道:若再晚些回宫,这水渍,怕是都风干了吧?
第107章
晚宴进行到一半时,南启嘉说她要更衣,便暂且离了席。然而直到快要结束,都不见人回来。
整个正宫登时炸开了锅。
蒙责带着数百名禁军把各个宫苑全都搜索一遍,待搜至元益宫时,本就年老失眠的太后被他们搅得睡意全无,披上斗篷出门相看,也顾不得凤仪端庄,破口大骂:
“能过过!不能过就离!这前前后后折腾了这么些年,你们不累我还累呢!那小蒙,你回去告诉你家陛下,我说的,他俩过不到头,赶紧离吧!”
蒙责也是实诚,真把这话原封不动地向殷昭转述了,害得太后被殷昭关进殷家宗祠,逼她赌咒发誓,说她所言皆是出于无心,作不得数。当然这是后话了。
最终殷昭是在膳房找到南启嘉的。
彼时,他喊她的名字长达半夜,声音已然沙哑了,故而发现她躲在灶台下偷食烤鸡时,只木讷地盯着,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半摊开双臂,悬于半空,沉重地吐息数次,似在等她给他一个解释。
南启嘉却不觉得有同他解释的必要。
他不准她吃香喝辣,她又馋了,便乘人不备,自己来偷。
如此而已。
殷昭缓步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子,与她长久相望。
丢失的三魂七魄重归体内,他伸手去夺她的烤鸡,她不肯给,两人为了半只烤鸡僵持许久。
“姣姣,你听话,”殷昭强抢不成,语重心长地与她讲道理,“开春你就要临盆了,腹中胎儿若是过大,生产时会危及你性命的!”
“死便死了,正好给你那靳国公主腾位置,岂不正合你意?!”
殷昭闻之一怔:“姣姣?”
今日围场上,殷昭虽只看了那前靳公主一眼,便被南启嘉记在了心底。
过去他和祁雨心逢场作戏,她都不在乎,都能泰然处之,可今日他就看了那前靳公主一眼,她便食不知味,非要找个理由离他远些,才能缓下胸中这口郁气。
因为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
欣赏,怀念,恍惚,遗憾,惋惜。
他在旁人身上,看到了她少年时的影子。
他所爱的,只是鲜衣怒马的南启嘉。
恣意,鲜活,潇洒。
总归不是她现在这般模样,少年心气全无,浑似一具行尸走肉。
现在的她,连她自己都不能接受。
殷昭如梦初醒,原本是蹲着的,直接改为跪下。
他捉了南启嘉的双手,不停在自己两侧脸颊上扇巴掌。
他慌乱地同她道歉:“对不起,姣姣,对不起!我不该让他们来围场的!我不知道她会说出那些话来,我也不是故意要看她那两眼,我就是……我就是……”
他只是蓦然间想到了年少时的她。
捧在心尖上的小师妹。
南启嘉竭力t抽回手,将脑袋偏向一旁,慢声道:“谁敢打你啊,风神俊逸的虞皇陛下~”带着上扬的尾音。
殷昭怔愣半晌,蓦地反应过来,颤声探问道:“姣姣啊……你莫不是……在吃醋?”
南启嘉心窝一紧,指尖攥住了衣角,反复揉搓。
“别自作多情!我没有!”
殷昭偷瞄着她手上的小动作,嘴角泛起一个浅浅的笑弧,又怕被她瞧见,教她失了颜面,顷刻便止了笑意,佯作遗憾道:“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多少会为我吃些醋呢……”
南启嘉挺直了腰板,鼓起圆滚滚的肚子,大声说:“我没有!”
“好好好,没有没有!是我自作多情了。”
殷昭既知自己在她心中尚有一席之地,已无限满足,自然不会再与她强逞口舌之快惹她生气。
他捡起方才与她拉扯间掉落在地的那半只烤鸡,叹道:“不能吃了。走,回承元殿去,有芦笋鸡汤喝。”
提起芦笋鸡汤,难免让人回想起祁雨心生辰宴上那档子事,虽是他刻意为之,但说话过于刻薄,当时都给她气吐血了,现下她再馋,也不愿在殷昭面前表露分毫,直道:“我不喝。”
殷昭早看穿了她的心思,知道这件事在她那里轻易翻不了篇,将就着还跪在地上,朝她拜了几拜,死乞白赖地求她:“小的错了,小的罪该万死!求娘娘赏个脸,移动尊驾,随小的回宫尝一尝吧?娘娘~”
“唉我发现你真的是……”南启嘉那双杏眼纯澈清隽,便是瞪得又大又圆,也瞧不出丝毫怒意。
“你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殷昭眯起他勾人的凤眸,笑得情真意切:“娘娘说的是,要脸做甚?要脸讨不到老婆!蒙纪要脸,老光棍一个!”
此时,不知陛下已寻到了娘娘的蒙纪,还举着灯笼,心急如焚地在御花园假山石中细找慢查,忽而后背发凉,耳朵发热。
冷热交替之下,他连打数个喷嚏,心道,果真是岁数大了,虚了。
南启嘉是被殷昭抱回承元殿的。
尽管她依旧反感和殷昭发生肢体接触,但相较于前两个月,已大有缓和,至少不会在被他碰过之后就恶心干呕。
再则,她实在累极,双脚也肿得厉害,走不动了。
他将她轻放在床榻边沿,唤高敬端上一直煨在炉上的鸡汤。
他接过汤盅,要亲自喂给她喝。
“子卿……”南启嘉向穆子卿投去求助的眼光。
穆子卿便瑟瑟索索地上前,敛神屏息道:“陛下,让臣来侍奉娘娘吧!”
那带刺的目光把穆子卿全身上下都剜了个遍,殷昭交出汤盅,狠狠地说:“好好侍奉娘娘啊!子卿~~”
穆子卿不知头上这颗脑袋还能安然无恙地转动几时。
若是娘娘生产之后,真要与陛下和离,他便自请出宫,省得将来陛下容不得他,又没了娘娘庇佑,岂不是下场凄凉?
只是不能陪着小殿下长大了,难免遗憾。
若是帝后和离,两个皇儿也能平分……
他想着,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殷昭问他:“有什么好笑的?!”
穆子卿回过神,收了笑容,忙道:“没有,没有,臣见娘娘最近气色好了许多,心中欢喜。”
殷昭闻言,盯着南启嘉的脸仔细打量。
“是圆润了些,不过,这是怎么了?”
南启嘉刻意在额角叠了厚厚的一层脂粉,他没能尽早发现,现在凑近了看,总觉那一坨太过显眼。
他正要将指尖摁上去揉散脂粉,却叫穆子卿喝止住:“别,陛下!别碰!那是娘娘半夜起来喝水,看不见路,在屏风上撞出的瘀伤!”
“什么时候的事?”殷昭立马缩回手指,满心疼惜,且愈发不快。
他的结发妻子磕了碰了,他浑然不知,要一个内臣来提醒,为人夫婿,失责至此,连个宦官都不如,还不如下堂做个外室来得干脆!
南启嘉一勺一勺地舀着汤喝,漫不经心地答他:“就前天晚上磕的。你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我这俩眼睛你也不是不知,我都习惯了。”
“那怎么成?!”殷昭从床边蹿起,“你挺这么大个肚子,夜里没有人贴身服侍,像什么话?”
穆子卿忙不迭地跪地谢罪:“是臣安思虑不周!从今夜起,臣就安排两名宫婢守在娘娘榻下,绝不让类似的事再次发生!”
高敬白了他一眼,不知那颗脑袋怎么长的,这么多年,他算是白教他了。
果然,殷昭干咳了几声,道:“倒也不必。娘娘素来不喜熟睡之时身侧有旁人在……这样吧,从今日起,朕就搬回承元殿,贴身照顾娘娘,就不劳尔等费心了!”
南启嘉一口汤呛在喉咙里,咳得面红耳赤。
殷昭为她拍背顺气,轻斥道:“说多少回了,喝东西的时候别分心!好些没?”
而后,任南启嘉再三推辞,殷昭硬要留下,并保证,就睡在榻下,绝不会爬上床去。
高敬和穆子卿也跟着劝,都说要顾念着腹中的小殿下,也就这两个月,忍忍便过去了。
就连肚子那两个小东西也跟着起哄,在里头踹个不停。
到底是让他得逞了。
所以自承元殿走水那次以后,时隔七个月,殷昭终于得偿所愿,重新和南启嘉睡在了一起。
虽说是一个在床上,一个在榻下。
“姣姣,你睡了吗?”殷昭后脑枕在双臂上,“我睡不着。”
南启嘉发出一个很轻的鼻音,显然是不大想搭理他。
他知她并未入睡,便与她闲话家常。
“我昨晚梦见阿暄了,是小时候的阿暄。他抱着我送他的布老虎来看我,他问我,皇兄,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姣姣,你说,我们要是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还叫殷暄,好不好?”
南启嘉想到殷暄那低俗的衣品,还有那响当当的皇都第一纨绔的名号,终于没办法再装睡了。
“滚!”
他喜欢殷暄那样的儿子,他自己生去,可别祸祸她的孩儿。
殷昭轻笑一声:“也对。男孩儿嘛,还是应该上进些,可不能如阿暄一般。那我们若是生了两个女儿呢?其中一个就叫素素,好不好?”
寝内是死一般的缄默。
良久,殷昭听见榻上传来一声极尽隐忍的抽噎,方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半坐起身,隔着被褥轻拍南启嘉的背脊,连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我就是……”
他也想素素了。
南启嘉在枕面上磨干了眼角的泪,竭力平复下心绪,问他道:“如果我肚子里的是两个女孩儿,她们长大以后,你会也送她们去和亲吗?”
问得殷昭心脏生疼。
若非形势所迫,谁舍得下女儿送去和亲啊!
“不会的!”殷昭并拢三指,对天发誓,“我绝不会让我们的女儿去和亲!我会让她们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姑娘!”
南启嘉捏着枕巾,泪水不止。
“素、素素,她也是我们的女儿……当初我叫你退兵,你、你不肯……”
人非圣贤,皆有私心。
殷昭自认为待云素宛如亲生,但自从得知南启嘉腹中揣了他的骨肉,几经反思,才体悟到,终究是不同。
若当初,被慕容眷挟持的是南启嘉腹中的骨肉,他必定会毫不犹豫,立即撤兵出城。
断不会在阵前踌躇那许久,让活生生的孩子,就在他们眼前,被敌军的箭矢刺得千疮百孔。
回忆至此,莫说南启嘉怨怪于他,连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他撩拨开她浸满泪水的额发,声沉如铁。
“我绝不会再让我们的女儿,外嫁和亲!”
第108章
再不过二十余日,就要足月。
穆子卿和承元殿其他宫人欢喜得就像自己要生孩子了似的,唯有南启嘉,轻抚着孕肚,默然垂下了眼帘。
这两个孩子出世之后,殷昭会怎样对待他们?
而她注定要离开,殷昭对她残存的那点儿爱意,又能护她的孩子们多久?
多年以前,她曾答允过,要为素素做一件新衣,直至她身故,都没能穿上。
而今,这件衣裳已经做好,穆子卿捧着那新衣,哭得不成样子。
南启嘉道:“子卿,你跟司织局的绣娘熟络,以后每年寒暑交替,都劳烦你替孩子们周旋几番,让绣娘给他们多做几套换洗的衣裳。”
穆子卿还没哭完康乐公主,便又为他那尚未出世的小殿下哭上了。
“娘娘怎的这般偏心?您只为公主做了新衣,却不肯做给小殿下,让他们以后作何想?娘娘只偏疼长姐,t顾不得他们?您还是自己做吧,小孩子得穿母亲亲手做的衣服。”
这些话,幸月和祁雨心都对她说过,只是她可能没有那样的福分。
今日天光很好,是春冬交替时节里,少有的风和日丽。
南启嘉突然很想出去走走,就算她走得慢些,也不想再把自己关在这高大的宫墙下。
这一路的景色,总让她想起过往。
她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走过虞宫里每一个与她相关的地方。
那些或甜或苦的回忆,躲不过,忘不掉,全都关乎于他。
正南门下,她和素素出去喝酒回宫,被他抓包。
元益宫前,她因给他送去毒粥,被太后打个半死,他们在宫门前相遇,她说,要与他至死方休。
他答,好,至死方休。
从正宫到承元殿的夹道里,他每晚都带着高敬,为出宫玩耍晚归的她点灯。
他以前说过的,在郸城,南府外。
他说,姣姣,我一辈子都为你点灯。
西北真冷啊,一到冬天,下不尽的雪,他怕她摔着,背着她在雪地里走。
她问他,大师兄,你累吗?
他说不累,他想永远都背着她走。
她最后去的地方,是宫楼上。
她曾在这里,翘首以盼,望眼欲穿,甚至向天上的神明祷告,愿用三十年寿数,换她夫君平安归来。
换中原四国,永无战乱。
可天下一统的代价太大了。
她用尽全力向他靠近,试图懂他,理解他。
他心中的雄图霸业,他掌中的万古乾坤。
当那十万降军被他屠戮于朔宁雪山的噩耗传入耳中,当她爱之如宝的素素在她面前魂断异乡,当林傲将军的头颅在郸城外悬挂了整整三个日夜,当她亲眼看见李严死在他剑下……
踩在尸山血海中,与他共享千古。
她终究是做不到。
精疲力竭之后,回到承元殿,再没有素素生扑过来追问她去了哪里。
枯守在正南门下的小蒙将军,弱冠之年两鬓斑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幸月和左芦还在,他们喜乐安好。
枫团也还在,虽然它已经不喜欢乱跑。
看守宫门的小太监说,慕容夫人来了,已告知她娘娘不在,可她不肯走,非要在此坐等娘娘回来。
穆子卿纳罕道:“今天什么日子?这慕容夫人经年不出,怎的想起特地来我们这儿一趟?”
不过立马他们就猜到了慕容长定此次来的良苦用心。
她甚至不屑于耍阴招,待南启嘉靠近,便大力将她推倒在地。
饶是穆子卿眼疾手快,垫在她身下为她缓冲一道,到底还是动了胎气。
慕容长定是曾心悦殷昭不假,但再浓的爱意,也抵不过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
她伏低做小,苟活在虞宫,就是要给殷昭致命一击。
南启嘉身怀双胎,即将生产,若此时殒命,定能叫殷昭疼得死去活来。
他那么看重南启嘉和她肚子里的肉,如果她和那两个孩子都死了,这恐怕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吧!
杀不了他,那就诛他的心。
家破人亡的滋味,她尝过了,他虞皇昭也该尝一尝!
穆子卿暴喝道:“将此毒妇拿下!!!谨防她寻死,留待陛下回来处置!”
旋即又抱起南启嘉,将她放于榻上,急声安慰道:“娘娘莫怕,臣马上让人去找陛下!”
被内官牢牢制住的慕容长定闻之大笑,笑声刺耳,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南启嘉,你个蠢货!你真以为殷昭是去蒙家西营了?实话告诉你罢,他去见那前靳公主啦!我给传的信!你个蠢货,还真信了什么一生一世的鬼话!他只是喜欢你这类的,你且看罢,那前靳公主……”
“你们在做什么?!”穆子卿对一众内官怒喝道,“还不快堵上她的嘴!”
噤了慕容长定的声,他又转身对南启嘉道:“娘娘,您莫听她胡说八道!陛下就是去西营了,他为了提早处理完军中事务好安心陪娘娘生产才去的,不是去见什么前靳公主,娘娘……”
南启嘉感到腹疼难忍,宫婢掀开她的裙摆,发现已经见红。
一时间整个承元殿兵荒马乱。
传太医的,烧水的,去别宫接产婆的,赶出宫去报信的。
南启嘉紧紧扯住床幔,憋了口气,等着太医过来救她的孩子。
而恰好,殷昭也不在蒙家西营。
他一早随蒙纪一道出了城,就是想在南启嘉临盆之前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从未料到会生此意外。
但宫里皆传,陛下是去了杨家的东营,与那位前靳公主比试马术。
去西营寻人扑了空的内官一路哭着跑回承元殿,不知该如何向娘娘说起。
南启嘉虚弱不堪,却还费力地问他:“你去找殷昭了?”
这内官只是低头哭,也不说话。
她轻闭上眼,一行泪便滑落下来,把枕面浸出一片深色的水纹。
看来,慕容长定所言,并非全是虚言。
她一直记挂着那日围场上,殷昭看向那前靳公主的那一眼。
他说他不曾心动,可那样年轻的姑娘,花朵一般,穿了他最喜欢的玄色骑装,束着爽利英气的男子单髻,他怎会不动心?
他总说不让她死,要将她一生一世都困在身边。
现在她早产,母子皆命悬一线,而他又在哪里呢?
也好。
殷昭,终于肯放过她了。
因失血过多,她越来越冷,神志亦逐渐溃散。
她梦到了阿娘和小师兄,梦到他们小时候一起走过的长街。
她跑得慢些,追不上他们,她哭闹着让他们等她,但谁都不愿,带她去长街的尽头。
阵阵刺痛把南启嘉从梦境中拉回了这残酷的人世,凌太医施了针,她缓缓苏醒过来。
因为情况实在棘手,已涉及选择性的问题,而宫里所有人,除了殷昭,都没有权力做出这个抉择。
承元殿陆陆续续派了好几拨人出宫去找陛下,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凌太医叹口气,询问南启嘉的意见。
她看得明白,万念俱灰,再不愿意拿这两个孩子一生的幸福和喜乐去做赌注。
她和殷昭共同的血脉,委实没有存在于这世上的必要。
“凌太医,您回去吧。我不生了,您要是可怜我,就让我自生自灭。”
穆子卿听她说出这般决绝的话,跪在榻下哭得一塌糊涂。
宫里的人都知道一些南启嘉和殷昭的过节,也知她日子过得艰难。
但凌互毕竟是医者,最难做到的就是见死不救。
他说:“娘娘凡事要往好处去想。我一定尽力护你们母子周全。娘娘也不要放弃,陛下马上就回来了!”
穆子卿也道:“是啊,娘娘,千万不要睡着,陛下马上就回来了!您不是想跟陛下和离吗?您好歹让陛下回来签了和离书吧?您若是等不到陛下,您便是……便是……那也是陛下的……”
被绑在偏殿的慕容长定听得整个承元殿内哭声一片,内心涌出不可名状的痛快。
那刻薄寡恩的狗皇帝确是有一张好看的脸,但并不足以好看到让她忘却国恨家仇。
多年来的视而不见,冷眼旁观,她早受够了!
没能亲手杀了殷昭,她也不觉得可惜,因为等他一回来,将会面临比死更可怕的事。
真想看看,得知了南启嘉母子死讯的虞皇昭,他的脸色,该有多么难看!
她在心底问候远在雍都城外的殷昭,让四国百姓安然度日、休养生息,难道不好吗?
你深爱的人马上就要死了,你得这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孤家寡人一个!
而殷昭被人从城外找回来,已是次日凌晨。
他一路策马,直闯入正南门,蒙家兄弟和左芦策马紧跟在他身后,马蹄声响彻了整个虞宫。
寝殿外守着的,只有宫婢和凌太医,众人脸上各自挂着或深或浅的泪痕,见殷昭来了,悉数跪下谢罪。
“她……里面……怎么样了?”
说话也不利索,齿关也不自觉上下碰撞,彻骨凉意从心房传至周身百骸,他将自己的恐惧无掩饰地显露在了外人面前。
穆子卿哭道:“生了整整一夜,还没有生下来。娘娘晕过去好几次,快撑不下去了!”
“你们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他恨得转过身去,一拳砸在庭前那棵槐树树干上,将自己的手砸得皮开肉绽。
此刻产婆开门,朝外头大喊:“凌太医,娘娘醒了!”
凌太医急忙起身跑到门外,将一个小瓶子递给产婆:“快给娘娘服下!快!”
殷昭满眼赤红,竭尽全力向门中扑去,所有人都死死拽住他,苦心劝谏:“陛下不可!陛下不可!”
“滚开!!!”他喊得撕心裂肺,脖颈上更是青筋暴迭,“让我进去,我要进去!”
蒙家兄弟身高八尺,加上挺括健硕的左芦t和高敬,四人合抱,竟险些没能拦得住他。
因惊慌而痉挛腹痛,他一边拼命挣脱,一边喑哑破碎地恳求道:“阿纪……阿纪,你放我进去……我要进去……”
南启嘉于梦中醒来,便听得殷昭的喊声。
他终于,还是来了——
作者有话说:再不过二十余日,就要足月。
穆子卿和承元殿其他宫人欢喜得就像自己要生孩子了似的,唯有南启嘉,轻抚着孕肚,默然垂下了眼帘。
这两个孩子出世之后,殷昭会怎样对待他们?
而她注定要离开,殷昭对她残存的那点儿爱意,又能护她的孩子们多久?
多年以前,她曾答允过,要为素素做一件新衣,直至她身故,都没能穿上。
而今,这件衣裳已经做好,穆子卿捧着那新衣,哭得不成样子。
南启嘉道:“子卿,你跟司织局的绣娘熟络,以后每年寒暑交替,都劳烦你替孩子们周旋几番,让绣娘给他们多做几套换洗的衣裳。”
穆子卿还没哭完康乐公主,便又为他那尚未出世的小殿下哭上了。
“娘娘怎的这般偏心?您只为公主做了新衣,却不肯做给小殿下,让他们以后作何想?娘娘只偏疼长姐,顾不得他们?您还是自己做吧,小孩子得穿母亲亲手做的衣服。”
这些话,幸月和祁雨心都对她说过,只是她可能没有那样的福分。
今日天光很好,是春冬交替时节里,少有的风和日丽。
南启嘉突然很想出去走走,就算她走得慢些,也不想再把自己关在这高大的宫墙下。
这一路的景色,总让她想起过往。
她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走过虞宫里每一个与她相关的地方。
那些或甜或苦的回忆,躲不过,忘不掉,全都关乎于他。
正南门下,她和素素出去喝酒回宫,被他抓包。
元益宫前,她因给他送去毒粥,被太后打个半死,他们在宫门前相遇,她说,要与他至死方休。
他答,好,至死方休。
从正宫到承元殿的夹道里,他每晚都带着高敬,为出宫玩耍晚归的她点灯。
他以前说过的,在郸城,南府外。
他说,姣姣,我一辈子都为你点灯。
西北真冷啊,一到冬天,下不尽的雪,他怕她摔着,背着她在雪地里走。
她问他,大师兄,你累吗?
他说不累,他想永远都背着她走。
她最后去的地方,是宫楼上。
她曾在这里,翘首以盼,望眼欲穿,甚至向天上的神明祷告,愿用三十年寿数,换她夫君平安归来。
换中原四国,永无战乱。
可天下一统的代价太大了。
她用尽全力向他靠近,试图懂他,理解他。
他心中的雄图霸业,他掌中的万古乾坤。
当那十万降军被他屠戮于朔宁雪山的噩耗传入耳中,当她爱之如宝的素素在她面前魂断异乡,当林傲将军的头颅在郸城外悬挂了整整三个日夜,当她亲眼看见李严死在他剑下……
踩在尸山血海中,与他共享千古。
她终究是做不到。
精疲力竭之后,回到承元殿,再没有素素生扑过来追问她去了哪里。
枯守在正南门下的小蒙将军,弱冠之年两鬓斑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幸月和左芦还在,他们喜乐安好。
枫团也还在,虽然它已经不喜欢乱跑。
看守宫门的小太监说,慕容夫人来了,已告知她娘娘不在,可她不肯走,非要在此坐等娘娘回来。
穆子卿纳罕道:“今天什么日子?这慕容夫人经年不出,怎的想起特地来我们这儿一趟?”
不过立马他们就猜到了慕容长定此次来的良苦用心。
她甚至不屑于耍阴招,待南启嘉靠近,便大力将她推倒在地。
饶是穆子卿眼疾手快,垫在她身下为她缓冲一道,到底还是动了胎气。
慕容长定是曾心悦殷昭不假,但再浓的爱意,也抵不过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
她伏低做小,苟活在虞宫,就是要给殷昭致命一击。
南启嘉身怀双胎,即将生产,若此时殒命,定能叫殷昭疼得死去活来。
他那么看重南启嘉和她肚子里的肉,如果她和那两个孩子都死了,这恐怕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吧!
杀不了他,那就诛他的心。
家破人亡的滋味,她尝过了,他虞皇昭也该尝一尝!
穆子卿暴喝道:“将此毒妇拿下!!!谨防她寻死,留待陛下回来处置!”
旋即又抱起南启嘉,将她放于榻上,急声安慰道:“娘娘莫怕,臣马上让人去找陛下!”
被内官牢牢制住的慕容长定闻之大笑,笑声刺耳,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南启嘉,你个蠢货!你真以为殷昭是去蒙家西营了?实话告诉你罢,他去见那前靳公主啦!我给传的信!你个蠢货,还真信了什么一生一世的鬼话!他只是喜欢你这类的,你且看罢,那前靳公主……”
“你们在做什么?!”穆子卿对一众内官怒喝道,“还不快堵上她的嘴!”
噤了慕容长定的声,他又转身对南启嘉道:“娘娘,您莫听她胡说八道!陛下就是去西营了,他为了提早处理完军中事务好安心陪娘娘生产才去的,不是去见什么前靳公主,娘娘……”
南启嘉感到腹疼难忍,宫婢掀开她的裙摆,发现已经见红。
一时间整个承元殿兵荒马乱。
传太医的,烧水的,去别宫接产婆的,赶出宫去报信的。
南启嘉紧紧扯住床幔,憋了口气,等着太医过来救她的孩子。
而恰好,殷昭也不在蒙家西营。
他一早随蒙纪一道出了城,就是想在南启嘉临盆之前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从未料到会生此意外。
但宫里皆传,陛下是去了杨家的东营,与那位前靳公主比试马术。
去西营寻人扑了空的内官一路哭着跑回承元殿,不知该如何向娘娘说起。
南启嘉虚弱不堪,却还费力地问他:“你去找殷昭了?”
这内官只是低头哭,也不说话。
她轻闭上眼,一行泪便滑落下来,把枕面浸出一片深色的水纹。
看来,慕容长定所言,并非全是虚言。
她一直记挂着那日围场上,殷昭看向那前靳公主的那一眼。
他说他不曾心动,可那样年轻的姑娘,花朵一般,穿了他最喜欢的玄色骑装,束着爽利英气的男子单髻,他怎会不动心?
他总说不让她死,要将她一生一世都困在身边。
现在她早产,母子皆命悬一线,而他又在哪里呢?
也好。
殷昭,终于肯放过她了。
因失血过多,她越来越冷,神志亦逐渐溃散。
她梦到了阿娘和小师兄,梦到他们小时候一起走过的长街。
她跑得慢些,追不上他们,她哭闹着让他们等她,但谁都不愿,带她去长街的尽头。
阵阵刺痛把南启嘉从梦境中拉回了这残酷的人世,凌太医施了针,她缓缓苏醒过来。
因为情况实在棘手,已涉及选择性的问题,而宫里所有人,除了殷昭,都没有权力做出这个抉择。
承元殿陆陆续续派了好几拨人出宫去找陛下,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凌太医叹口气,询问南启嘉的意见。
她看得明白,万念俱灰,再不愿意拿这两个孩子一生的幸福和喜乐去做赌注。
她和殷昭共同的血脉,委实没有存在于这世上的必要。
“凌太医,您回去吧。我不生了,您要是可怜我,就让我自生自灭。”
穆子卿听她说出这般决绝的话,跪在榻下哭得一塌糊涂。
宫里的人都知道一些南启嘉和殷昭的过节,也知她日子过得艰难。
但凌互毕竟是医者,最难做到的就是见死不救。
他说:“娘娘凡事要往好处去想。我一定尽力护你们母子周全。娘娘也不要放弃,陛下马上就回来了!”
穆子卿也道:“是啊,娘娘,千万不要睡着,陛下马上就回来了!您不是想跟陛下和离吗?您好歹让陛下回来签了和离书吧?您若是等不到陛下,您便是……便是……那也是陛下的……”
被绑在偏殿的慕容长定听得整个承元殿内哭声一片,内心涌出不可名状的痛快。
那刻薄寡恩的狗皇帝确是有一张好看的脸,但并不足以好看到让她忘却国恨家仇。
多年来的视而不见,冷眼旁观,她早受够了!
没能亲手杀了殷昭,她也不觉得可惜,因为等他一回来,将会面临比死更可怕的事。
真想看看,得知了南启嘉母子死讯的虞皇昭,他的脸色,该有多么难看!
她在心底问候远在雍都城外的殷昭,让四国百姓安然度日、休养生息,难道不好吗?
你深爱的人马上就要死了,你得这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孤家寡人一个!
而殷昭被人从城外找回来,已是次日凌晨。
他一路策马,直闯入正南门,蒙家兄弟和左芦策马紧跟在他身后,马蹄声响彻了整个虞宫。
寝殿外守着的,只有宫婢和凌太医,众人脸上各t自挂着或深或浅的泪痕,见殷昭来了,悉数跪下谢罪。
“她……里面……怎么样了?”
说话也不利索,齿关也不自觉上下碰撞,彻骨凉意从心房传至周身百骸,他将自己的恐惧无掩饰地显露在了外人面前。
穆子卿哭道:“生了整整一夜,还没有生下来。娘娘晕过去好几次,快撑不下去了!”
“你们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他恨得转过身去,一拳砸在庭前那棵槐树树干上,将自己的手砸得皮开肉绽。
此刻产婆开门,朝外头大喊:“凌太医,娘娘醒了!”
凌太医急忙起身跑到门外,将一个小瓶子递给产婆:“快给娘娘服下!快!”
殷昭满眼赤红,竭尽全力向门中扑去,所有人都死死拽住他,苦心劝谏:“陛下不可!陛下不可!”
“滚开!!!”他喊得撕心裂肺,脖颈上更是青筋暴迭,“让我进去,我要进去!”
蒙家兄弟身高八尺,加上挺括健硕的左芦和高敬,四人合抱,竟险些没能拦得住他。
因惊慌而痉挛腹痛,他一边拼命挣脱,一边喑哑破碎地恳求道:“阿纪……阿纪,你放我进去……我要进去……”
南启嘉于梦中醒来,便听得殷昭的喊声。
他终于,还是来了。
第109章
南启嘉没有经历过这样巨大的痛楚,她没有信心能够平安生下孩子,甚至都没有信心能够活下去。
声音已经沙哑,汗水也湿透全身,她几乎哭得脱力。
“殷昭,殷昭……”
听得南启嘉叫他,殷昭猛地恁住。
心口的钝痛变为被锐器翻搅般的刺痛,他按住胸口,疼得喘不过气。
她这是,要交代后事了么?
她不成了吗?
南启嘉,她快要从他生命里彻底退出了么?
他爱了二十五年的女人,就要这样离开了吗?
可是她在生命最后关头,能想到的人都不是他!
南启嘉便是以为自己活不成了,也没想过要向殷昭交代什么,她竭力哭喊道:“殷昭,我要见幸月,让我见幸月……”
殷昭猛吸了吸鼻子,好使自己尽快冷静下来,他对着寝内大声喊道:“南启嘉,你给我撑住!我让人去找幸月,你撑住!”
他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回过头,他将后脑抵在门上,无助到红了眼眶,却落不下半滴泪水。
“你要什么都可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幸月进宫时,眼见殷昭僵在南启嘉寝殿门前,神色麻木,更疲惫不堪。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恨不得能将他锉骨扬灰!
左芦连搓了几把脸,抹匀了满脸的泪,走近了对幸月说:“快去,姑娘在里面等你……”
南启嘉虚弱得连呼吸都无比微弱,却还是同她说:“幸月,我要是不成了,你就让他们把我给烧了,你和左芦,带着我的骨灰……一定要带我回到阿娘身边去……”
“姑娘,你别说傻话!”幸月紧握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揉搓着。
“一定会母子平安的!”
“若我的孩子有幸能活着,你要替我照顾他们。让左芦教他们骑马射箭……若是女孩儿,你就对殷昭说,他答应过我的,绝不会让我们的女儿外嫁和亲……”
她不知待她身故,殷昭是否还会信守承诺。
她拼死拼活疼了整整一夜给他生孩子,眼看此刻命也快保不住了,可是那时他在干什么呢?
他到底在哪里?
她的体能早已过了极限,再撑不住了。
可是那是她的孩子啊,是她和殷昭仅有的牵扯,更是南家仅存的血脉!
她拼尽了全力,十指撅紧绒被,身下骤然一空,强撑了整整一个日夜的意识瞬间溃散。
少顷,内寝响起几声清脆的儿啼。
所有人都喜极而泣。
视线所及之处一片模糊,隐约可见两名产婆各抱了一团小小的东西在盆中清洗。
那东西还会发出声响,一个响亮,一个微弱。
南启嘉喃喃道:“阿娘,原来生孩子,这么疼啊……”
旋即失去知觉,轻阖上了眼眸。
听得儿啼,殷昭杵在原地,整个人不再立得笔直紧绷,而是彻底瘫软下去。
高敬和蒙纪急忙上去扶住他,但他已失了全部力气,再也无法强撑。
“娘娘,娘娘啊……”穆子卿一头扎进左芦怀中,两个人相拥痛哭。
不多时,宫婢推开内寝的门。
殷昭凝视着产婆怀中的婴儿,不懂得该怎样去爱抚。
看着看着,欣喜之泪便盘桓在了眼睑。
他终于和自己毕生钟爱的女人,有了血脉相连的骨血。
“姣姣呢?”殷昭声线发颤,问她们,“娘娘怎么样?她还好吗?”
产婆也已经疲累至极,还是向他贺喜道:“陛下放心,娘娘无事。恭喜陛下!娘娘给陛下生了一个小皇子和一个小公主。小皇子先出来。”
殷昭听闻,转过身去,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她没事。
万幸,她没事。
其他人亦长长松了口气。
蒙责双手搓个不停,探出了半截身子,问那产婆道:“哪个是女孩儿啊?”
一旁的宫婢掀开了一个红色襁褓,露出来一张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脸来。
小小的手儿握拳放在耳畔,眼睛还没睁开,却见那一双眸子生得极长,扇儿似的长睫盖在眸上,一张脸白里透粉。
也不似其他婴儿那般没有毛发,她的头发密得可以扎起两个小揪,眉毛亦是如黛笔所描那般。
蒙责不自知地吞咽了两口唾液,心欠欠地望向殷昭。
高敬抹了一把喜极的眼泪,挤开跃跃欲试的蒙责。
“陛下还没抱过呢!陛下,您快看看,咱们小公主长得,简直跟娘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蒙纪心想哪有那么玄乎,凑近了一看,果真如此!
兄妹两个分明是一母同胞,却各长各的。
哥哥完全就是殷昭的翻版,就跟殷昭亲自生的一般;妹妹则和南启嘉一模一样,看上去与殷昭没有半文钱关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两个小孩因为早产,小脸皱皱巴巴的,尤其是小皇子,跟个小老头一样难看。
可殷昭将他们抱在怀里的样子,当真是小心翼翼、如获至宝。
他看红了眼,目光定在他们脸上不曾转动,生怕一眨眼,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
片刻后,他将孩子递给宫婢时,重重弯曲着腰背和双膝,动作轻得出奇,连呼吸都不敢放纵。
没有人见过虞皇昭如此卑微的姿势。
孩子重落入旁人手中,外殿的一群男人立即围了上去。
蒙责想抱,却又不敢,便让宫婢抱着,他再伸手环住他们,等同于他自己也抱过了。
高敬和穆子卿已开始分了。
高敬道:“我伺候陛下这么些年,着实是……也该换换了,所以,小公主就给我罢!”
穆子卿却不依:“那我还伺候娘娘这么些年,早习惯了,怎的不把小公主给我,您要小皇子呢?”
“唉你这……子卿,你这猥琐的年轻人!”
殷昭看着庭中这一片安宁祥和,扶着墙,跌跌撞撞步入了内寝。
寝殿里还弥散着血腥气息,南启嘉还没有醒来。
这一年来,他都做了些什么?
殷昭根本不敢回想太多,尽管知道过往种种,不是逃避了就能当作它没发生过。
可他自己都没有想过,竟会对最爱的女人做出那样的事来。
只差那么一点,他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的手在他手心显得很小,眸子里的泪滴,划过他的鼻翼,又滑落到了她手背上去。
他说:“姣姣,我错了。”
凌太医请旨进来替南启嘉诊脉,说道:“陛下,让娘娘安心休息吧!她现在很虚弱,须得好生调理。”
殷昭无力地摆了摆手:“我要在这里等她醒来。”
他曾那样渴望能与她有个孩子,可就在刚才,他宁愿她肚子里,从来没有过那两个小东西。
失去南启嘉的恐惧,他再不愿意承受了。
祈元二十年,虞皇昭一统中原。
次年,皇后生皇太子殷澈,皇长女殷沅,帝心甚悦,大赦天下,免赋三年。
殷澈,殷沅。
为了给他们取名字,太傅把自己关在鸿文馆中长达半月,翻遍史书典籍,每想出一个心仪的名字,便写了拿去钦天监,结合皇子公主的生辰八字详细测算。
一干人等头都熬秃了,终于得出这两个十全十美的名字。
殷昭独自在偏殿书案边坐着,神色缥缈,不知想到了什么。
偶尔他会不经意间抿唇轻笑,那笑容干净纯粹,满含慈爱。
蒙纪来到此处时,便看他这样笑着。
他知道,陛下一定是想到了他那刚来到人世的一双儿女。
“恭贺陛下,喜得麟儿!”
道贺的话他每次来正宫都会说上一遍,陛下百听不厌。
殷昭回过t神,对蒙纪笑了笑。
“你来了。等过几天,我会给他们办一个满月宴,到时候你帮我好好看看,他们是像娘娘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
蒙纪想也不想,便答:“自然是像皇后娘娘多一些,才比较好。”
殷昭翻了个白眼,并未责怪。
他自己也希望孩子能像南启嘉多一点。
尤其是他的女儿,他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时常思绪恍惚,仿佛抱的是小时候的南启嘉。
一个缩小的南启嘉,教他怎么看都看不够,怎么爱她都不嫌多。
她的宝贝姑娘,怎么这么会长啊!
殷昭把思绪从承元殿强拉回来,问蒙纪:“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蒙恬说:“自肃国那一战之后,南尚父子就再没有与外人有过联系,时间久了,线索更是渺茫,现在要找他们,犹如大海捞针。”
殷昭颇感失望:“自生了孩子,她像变了个人,我以为她见了父兄,就会高兴些。”
蒙纪安慰他:“现在孩子也有了,慢慢都会好起来的。”
“嗯,但愿如此。”
其实殷昭至今没能和南启嘉说上一个字。
生下孩子的南启嘉,再也没有强撑下去的理由,已然彻底崩溃掉。
她醒来后,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宛如一个木头人,整日整夜坐在窗台上发呆。
殷昭怕她吹了风,会落下月子病,便将她抱下来。
但她一见到殷昭,整个人就像筛子一样抖个不停,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往下落,根本停不住。
最严重的一次,她哭得昏死过去。
殷昭再也不敢接近她,只能远远看着。
太后已经病重,更难掩将死之人的慈悲,她让杏箬带着两个孩子去看她,心想母亲都爱惜自己的儿女,等她见了自己的孩子,兴许会好些。
然这一切反而使她情绪波动更大。
她把自己锁在寝殿里,抱头痛哭。
太医束手无策,直摇头道:“这是心病,无药可治。”
殷昭一遍又一遍同她解释,她生产那日,他是随蒙纪出城了,并未见过那前靳公主。
杨漪为了此事已与前靳太子和离,他已将那两兄妹逐出雍都。
可南启嘉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目光淡漠疏离,就跟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
待她认出他来,又将自己蜷缩在床榻一角,低埋着头,浑身发抖。
高敬看见陛下从娘娘寝殿里出来,紧跟其后,问道:“陛下,咱们回正宫吗?”
“去天牢。”
第110章
当那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高大身形伫立在牢门边,慕容长定知道,已经到了该有一个了结的时刻。
殷昭甚至不愿和她再多说半个字。
皇子皇女降生,大赦天下,原本他是想多折磨她一年,明年再处死的,可每当看到南启嘉现在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便觉片刻不能容忍,只恨自己从前太听南启嘉的话,给了这毒妇几分颜面,没能尽早将她逐出雍都。
如今,悔之晚矣。
狱卒开了牢门,高敬端进去一杯鸩酒,冷声道:“永安公主是想体面些,自己走,还是让臣送您走?”
而赐她这杯毒酒的人,默无声息站在门外,透过天窗的那一线光亮,直照出他面无表情的脸。
结果这二十年的痴恋,终于等来了一个结局。
慕容长定饮过毒酒,只觉无比轻松。
这一生所有重要的画面一一在她眼前闪过。
她看到母后和皇弟在对她笑。
她看到那个在丹枫树下茕茕孑立的玄衣少年。
她看到她嫁进雍都城那一日,铺天盖地的赤红锦缎,她透过羽扇,窥见他那张英气逼人的脸。
那时的她以为,此生,圆满了。
殷昭见她喝下毒酒,纠缠了他多年的累赘终于卸下,解脱似的松了口气。
转过身去,他淡声道:“祝你好走。”
这是青颜最后一次拥抱她的公主。
她说:“我们殿下样样都好,可一开始,就错了。”
从慕容长定对肃太后说:“女儿心悦虞皇昭,求母后成全。”
从那一刻起,她这一生,就都错了。
天还未全亮,穆子卿听见巷道上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急忙出去招呼。
自一年前从郸城回到雍都以来,南启嘉本就睡得浅,这些脚步声忙碌、沉重,恐会惊扰了她。
穆子卿披上风衣出门,看到的是一列又一列的宫婢,她们端着放了丧服的托盘打承元殿前走过。
聪明如他,即刻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慕容公主啊,”穆子卿双手合十,虔诚祷告,“我家娘娘待你仁至义尽,今日你终得自由,愿你魂归故里,莫要再纠缠于我家娘娘和小殿下了。”
他还在心里暗暗地说,如果实在心有不甘,就去找陛下吧,陛下阳气重,经得。
殷昭很满意他的孩儿出生在春季,此时百花齐放,整个皇宫里都是芳菲漫天。
他抱着殷沅,想起一些南启嘉小时候的事。
比如说,就是这样的漫天花雨中,她扑蝶不成,反碰了一鼻子灰。
承元殿的花更是开得极好,一簇簇压在枝头上,枝丫都快被折断。
这还是南启嘉生产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穆子卿转告殷昭:“娘娘说,不见。”
他立在她寝殿外那棵槐花树下,绰约能看到她斜倚在窗台上的削瘦侧影。
他笑颜纯粹,道:“无妨,我来看花。”
而之后,穆子卿发现南启嘉虽然开始说话,记性却不好了。
她总是忘记自己下一句话要说什么,想很久也不能记起,她从不迁怒于人,只是自怨自艾,一个人坐在妆台边上生闷气。
宫婢给她梳头,发现梳子上缠绕着几丝白发。
宫婢赶紧把那些头发藏进袖子里,南启嘉也不回头,只不紧不慢地对她说:“扔了吧。”
阿娘说过,落下来的白发,都是烦忧,扔出去,或许会顺遂些。
渐渐地,她忘记了更多东西。
出月子后,穆子卿带她出来转转,结果一转身,她就不见了。
整个宫里的人发了疯似的四处找她,殷昭唤她的名字,喊得声嘶力竭。
最后是在废弃的云华台找到她,她一个人坐在宫门下发呆,正如她初来虞宫那日一般。
殷昭抚按胸腔,稍事平复,颤步走向她去。
这次她没有往常那么剧烈的反应,而是虚着眼睛看了他好一阵子。
殷昭知道,她快要把他也忘记了。
不过南启嘉到底还是没能忘记他。
她一头扎进他怀中,哭着对他说:“大师兄,我又迷路了,你带我回家吧……”
时光凝结。
殷昭巍峨的身躯短暂轻晃,而后将她抱得更紧。
就这样忘了罢!
忘记种种过往,那些令人痛心疾首的回忆,全都忘了罢!
他还是她的大师兄。
世人口中那刻薄寡恩,暴戾无常,却只对她千依百顺的大师兄。
南启嘉,就这样,全都忘了罢。
然这幸福只有一瞬。
她终归是忘不掉。
“大师兄,我好喜欢你啊……”她在他怀里,流着泪问他,“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了小师兄呢?哥哥,哥哥去哪里了……”
殷昭放开她的肩头,仰头深吸春天的余寒气息。
他自己种下的因,终也到了要自食其果的时刻。
他含泪苦笑:“姣姣不哭。大师兄带你回家,大师兄去帮你找哥哥。”
当日,殷昭广发告示,悬赏万金,为皇后娘娘寻医。
大家都心照不宣,陛下寻的不是医者,而是皇后娘娘的父兄。
现在只有南家父子能够治愈她的心病。
在那则寻医告示发布后的第四个夜晚,一名黑衣男子潜入了承元殿。
他捂住南启嘉的嘴,在她耳畔说:“姣姣,别怕,别怕,我是哥哥!”
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南启嘉不再挣扎,慢慢回身,看到那对与她如出一辙的眉眼,不可控制地喜极而泣。
她扑进南恕怀里,拿拳头打他,用牙齿咬他。
南恕全都欣然承受,任由她打骂出气。
待她平复下来,慌忙要去熄灯,以防被穆子卿发现。
南恕却道:“不必。你这寝殿里里外外围满了大内高手,若非殷昭有心放我进来,你以为我如何进得来?”
一说到殷昭,她便垂下了眸。
她怨南恕:“你们既然活着,为何不早些让我知道?我听丝萝说你们死了,我也以为你们早就死了。”
提起这个,南恕满腹怒火。
“我前前后后写了多少封信给你,我以为你早就收到了,直到前几日看见殷昭发的告示,才知那么多的信,竟一封都没有寄到你手中!我们南家的亲信中何时混入了此等奸细我居然浑然不知!等我找出来,定将他碎尸万段!”
南启嘉道:“原来如此……”
南恕爱怜地抚摸她的头:“当初国破家亡,t父亲心里难过,不愿意再与外世接触,只一心求死,已然神志不清了,我怕他想不开,得时时刻刻守着。现在好了,他没再老是想着殉国,我又得知你病得重,于是就赶紧来看你。”
南尚也平安无事,南启嘉心中登时明了了。
她又问:“那念儿呢?嫂子呢?”
“她们都很好。”
南恕看她面色苍白,心生疼惜,想着阿娘若还在世,见小妹这般,得心疼成什么样子。
“姣姣,是殷昭救了我们。”
见她一脸诧异,南恕继续说,“殷昭有心灭肃国,又想留我们父子性命。他让郭顺用离间计,使慕容眷废弃了父亲,我们父子二人没能上战场,这才保全性命。只是父亲觉得被人构陷是奇耻大辱,还不如战死……不过他慢慢就会想通了。”
南启嘉略微一惊。
原来殷昭所说,并无虚言。
原来在殷昭看到的那部分里,他也是那般委屈。
一直都是她不信任他。
是南启嘉听信外人所说,就不相信殷昭。
可是李严呢?
可是林傲呢?
可是素素呢?
可是李家那十万降军呢?
南恕说:“你自小仰慕殷昭,那时父亲就告诫过你,他不是心软的人。他疼惜你、看重你,自然把最好的都给你,你能看到的,自然都是他对你的好……”
“可殷昭,从来就不是一个心善之人!他是国君,如今更是天下共主,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顾全大局,而非只考虑儿女情长。姣姣啊,他从来都没有变过!”
“现在你与他有了儿女,肃国己亡,你和孩子总要在他身边活下去吧?”
一想到两个小外甥,南恕忍不住笑了:“孩子好吗?像不像你?”
南启嘉说:“像殷昭比较好。”
如果像她,就惹人厌了吧?
“还有一事……”
这件事压在南恕心底多年,若非眼看南启嘉与殷昭走到今日这步,连夫妻都快要做不成了,他是断不会说的。
“姣姣,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殷昭回雍都继位,刚出郸城不久,便遭遇贼人偷袭,险些丧了命?”
南启嘉颔首道:“记得。那年我还小,但大师兄流了好多血,太吓人了……”
回家之后,她还做了好几宿噩梦。
“其实,”南恕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当年刺杀殷昭的那伙贼人,正是我们南家军假扮的。”
“南家军?”南启嘉蓦然心慌得厉害,“那就是……”
南恕将杯中茶水饮尽,道:“正是父亲。他常说殷昭天资聪颖,悟性极高,若能终身留在我大肃为质,他便是拼了命,也会为他铺好路,博个好前程。可他若是要回虞国继位,于肃国而言,必是个天大的隐患,只能杀之,以绝后患!”
“不仅如此。你知道我们阿娘的真名叫什么吗?她叫祁煜可,她是黎皇祁煜农的堂妹,否则你以为前段时间被殷昭抓进宫来的那个黎国公主,她为何能与你有三分相似?”
“那殷昭他……”
南启嘉顿感心虚,仿佛这些龌龊事都是她自己做下的一般。
如果被殷昭知道他所敬爱的师父曾对他痛下杀手,那她作为仇人之女,有何颜面再自诩良善,与他叫嚣?
南恕却道:“他知道。姣姣,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父亲要杀他,他也知道你身上流着祁氏的血。但他从未因父亲之过而苛待于你,黎国主张伐虞之时,他也并未因你的身世而迁怒于你。他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比我和父亲都更爱你。”
“天下大势,非比儿女姻缘,其中牵扯太大!父亲杀他,自有父亲一套说辞,他攻打肃国,亦是迫于当初形势,能说谁对谁错呢?”
“说当初虞军过境,一路烧杀抢夺,也并非真相。我后来回去查过,是边境线上的黎军,扛着虞国军旗,劫掠我肃国百姓……可偏偏你我身上都流了黎国的血,真是羞煞我也!”
“杀降军也好,杀李严也罢,其实你也算饱读兵书,你细想想,若你是他,当如何做?你又有何解?”
南恕握紧南启嘉的双手,低声哀求:“姣姣,答应我,别再想过去的事了,那些是我们男人的事,与你和孩子无关。父亲那边……他偏执惯了,你不用理会。你带着孩子,好好跟殷昭过,可以吗?”
南启嘉没有应答。
暗自思忖着,若当初在朔宁雪山上带兵的是她,她会怎么做,她能否想到两全其美的解法。
静默良久,她终是认了输。
她想不到,根本就没有两全之法。
南启嘉轻声道:“哥哥,我知道了。”
南恕满意地点点头,塞给她一张布帛。
“父亲神志恢复后,我们一家便辗转来到雍都,为的就是见你一面。这是我们现在所住之处,这月二十五,是阿娘的冥寿,父亲也想你,你会来吧?带上殷昭一起来,好不好?”
南启嘉收好那布帛,道:“我会去的。”
南恕离去后,南启嘉取出她一直害怕再看到的、陪她走过二十余年光景那串小金铃。
她爬上窗台,将它悬挂于窗杦。
它还能因风发出清脆的铃音。
只是旧了,也蒙上了尘。
所以,到底是谁欠了谁?
她一直以为只有她才活得这样辛苦,到现在才知道,殷昭又何尝不是活得千辛万苦?
他给她刻骨的伤,她予他锥心的痛。
两相亏欠,何人来还?
南启嘉独自横窝在冰冷的床榻上,曾几何时,她自小倾慕的那个人,怀抱着她,温暖着她,给予她无限的安全感和幸福感。
可她终究还是失去了。
她的大师兄,她的心上人。
她的昭哥哥。《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