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殷沅早产了半月,身体比一般婴儿稍弱了些,她出生不过两个月,就已经闹过三场别扭,吓得殷昭接连几天不敢合眼。
向来不听信鬼神之说的殷昭这次将信将疑,出于万全考虑,他决定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为他的宝贝女儿求得一世平安喜乐。
事关小公主,素来不和的帝后竟一起参与了这次祭祀。
他们身着玄色龙凤袍,男戴冕,女戴冠,并肩而立,一同举杯敬告苍天,诚祈神明能眷顾于他们的女儿。
两人就那般站在一起,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台下众人皆有些恍惚,仿若重回到了帝后大婚那日。
然而白驹过隙,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殷昭侧眸瞥见他心爱的妻子,那白皙而完美的侧脸,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丝毫瑕迹。
他便又贪心地想,这辈子不够,下辈子还要和她在一起。
生生世世,都要和她在一起。
祭礼结束之后,殷昭单独出了趟宫。
慕容悉在酒肆等待已久,见人来了,斟酒示意,请他坐下。
殷昭冷笑道:“这会儿倒敢自己出来见朕了?不怕死了吗?”
慕容悉神色淡然:“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怕死。”
他怕的,是寄人篱下,过着阶下囚一样的生活。
殷昭推开他递过来的酒杯,自己重新斟了一盏,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到的利用姣姣?”
慕容悉饮下一樽酒,琉璃色的眼眸愈发寒凉。
“自我被废弃那一日起,我就在想,怎样才可以重新爬回本该属于我的位置。我想拿回那个皇位,更想替我母后报仇。我想要你帮我,可我没有别的筹码同你谈条件,只是恰好知道,你喜欢启嘉。”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殷昭问,“是在香兰街还是在春日宴上?”
慕容悉放下酒樽,笑道:“这还要多明显?你这双眼睛,随时随地都放在她身上,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怎么,我很蠢吗?”
殷昭完全没注意到这些,现在想来,当时该克制些,便不会教人抓住了弱点。
可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一个人,如何能藏得住?
殷昭问慕容悉:“你既知我非她不可,又为何要设计娶她?不怕引火上身?”
慕容悉说:“那时李成谏特地从边关赶回来,就是要为李严求娶她,我若不快些,你以为,你还能得到她?”
“嗯。是个好计谋。”殷昭会意,“妾通买卖。所以你让郭顺帮你向那妖妇进言,让姣姣做了你的妾室,如此你就可以拿她与朕做交易,好让朕祝你登上皇位。”
慕容悉道:“对。”
“那在朔宁,朕第一次与你夜谈,要用皇位跟你换她,你为何不换?”
“当时我人虽在战场上,可我安插在宫里的人设计了一场混乱,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拉慕容眷母子下马,而南启嘉这枚最重要的棋子,自然要留作后用。”
殷昭t想起南启嘉后来去郸城找他,被乱箭射伤的事,又问:“我妻的伤,也是你干的?”
慕容悉答:“是。我知道她太能左右你的心境,所以重伤了她。你想,她为了见你差点送了命,再得知你杀了她的血亲,她该有多绝望?她要跟你闹起来,你还有心思带兵打仗吗?”
殷昭挑眉:“所以,那个叫丝萝的舞姬,也是你安排的?”
慕容悉道:“是。她是我豢养的死士。掩玉也是。”
“那么,你知道南家父子的藏身之处吧?南恕寄给我妻的信,也是你设法截下的?”
“是。我不想让她那么轻易就原谅你,殷昭,你凭什么啊?”
他已经坐拥天下,凭什么还能重获南启嘉的心?
殷昭又想到另一件让他十分介怀的事。
“那后来,你潜入虞宫,试图劫走她,也是为了利用她要挟我?”
“那不是。”慕容悉勾唇一笑,自哂似的,“那一次,我是真的想带她走。”
那次,他逃出虞宫后,被禁军一路追到郸城的皇家宗祠。
一名眼尖的禁军翻阅肃国族谱,发现南启嘉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慕容家的族谱之上,且还是以慕容悉正妻之名载入。
吓得他立马拿了族谱,彻夜不歇赶回雍都,将此事呈报陛下。
殷昭当即暴怒,不仅把慕容氏的族谱撕了个粉碎,还叫人将肃国皇室宗祠付之一炬。
南启嘉只以为那是殷昭找不到慕容悉,恼羞成怒所为,并不知还有此等因缘。
“前靳公主在围猎场自荐枕席,也是你挑唆的?”
慕容悉道:“不错。杨漪在太后千岁宴上开罪于你,被宁国侯禁足,前靳储君生性懦弱,怕杨家因此失了圣眷,护不住他兄妹二人,我便劝他们重找倚靠。”
实则,他只想故意挑拨殷昭与南启嘉的关系。
殷昭片刻不语,良久,他才问道:“你还做了些什么?”
慕容悉摇头苦笑。
“我只想利用她。可我现在很歉疚,我觉得对不起她。虞皇昭,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殷昭也不能回答。
“我不知道。凡她想要,这天下所有,我都会给她。”
只要她肯要。
慕容悉略有犹疑:“可是我听人说,她曾经想要杀你。”
殷昭敛下一双沉寂的凤眸,眼中的情绪,像是释然。
“她要杀我,那我让她杀便是。”
现在,都随她高兴。
她要什么,都可以。
她要什么,他都能给。
慕容悉知道殷昭不会放过他,也知他一定躲不过,即使此刻暂能躲避,过不了多少时日,他也会被虞军找到,所以才会主动约见。
他道:“我只求一个痛快。”
殷昭笑道:“你做了这么多事,可不是一个痛快能打发的。”
他将先前慕容悉给他斟的那杯酒端起,悉数倒在地上。
“朕会让你好好活着,让你日日受尽折磨。让你看着朕与南启嘉夫妻恩爱,伉俪情深,千秋万代。”
直至最后殷昭离开,也没有告诉慕容悉,想要怎样折磨他。
这种对未来不可预知的恐惧,反倒没有使慕容悉太过不安。
曾在朔宁战场上,南启嘉为了救他跪求殷昭时,他是真的想就此放下仇恨,就这样带她归隐,从此举案齐眉,不问世事。
但他最终没有那样做。
他忘不了生母的惨死,放不下那个冰冷的皇位。
他便一次又一次,利用了南启嘉。
他便一步又一步,将南启嘉害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如果还能有来生,不要再做国君的孩子。”
这一世他颠沛流离,依旧过得很糟。
翌日,正是二十五,南夫人的冥寿。
穆子卿驶着马车到了正南门下,却被人给拦住了去路。
车上的娘娘掀开帘幕,见到了拦他们的人,下意识地抖了抖肩,嗫嚅道:“我……我只是……”
她怕他不准她出去。
殷昭上了她的马车,坐到她身旁,柔声道:“今日是师娘的冥寿,我记得的。南恕说了,让我也去,你怎么不带我啊?”
南启嘉微微低下头,咬着毫无血色的唇,殷昭见之生怜,不敢再问,便道:“让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哪怕我就站在外面等你,不进去。”
话是这样说的,南启嘉却不会让他一个人在外面干等。
南家父子住在雍都城郊的一片竹林里,离熙武街并不远。
所谓大隐隐于世,之前殷昭和蒙纪重点在肃国及边境一带搜查,哪能料到他们就在皇城脚下,难怪找不到。
离得这般近,却不肯进宫看南启嘉一眼,教她成日担惊受累,这南家父子也太不是东西了!
南恕看出殷昭心中所想,主动向他解释:“是最近才搬过来的。之前在前黎,我娘子的母家。”
南恕的娘子,正是黎国大将俞秋朝的闺女,而俞秋朝死于蒙责之手,所以她听闻殷昭要来,一早就带女儿躲了起来,不肯出来相见。
南启嘉被殷昭抢来雍都那年,只有十七岁,如今八年过去,南尚较她离家之时,已然判若两人。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将眼前这位身形伛偻的垂暮老人,与英勇无匹的南大将军联系起来。
南启嘉曾深恨父亲的愚忠和懦弱,但自听闻了他的死讯,忽觉过往一切,皆成云烟,只要他还活着,便是上天对她的恩眷。
南尚盯着南启嘉那张酷似亡妻的脸,老泪纵横。
枯瘦的双手颤抖不止,直道:“姣姣,姣姣啊,我的儿……”
而对殷昭,则是看也没看一眼。
众人给南夫人上了香,便入席用膳。
跟随南家同来雍都的管家端上了几盅早就煨好的芦笋鸡汤,道:“姑娘,尝尝少夫人的手艺。”
南启嘉端起那汤盅,抿了一小口,放下了:“有点烫。”
殷昭便把自己喝了一半的那碗鸡汤给了她:“喝我的,我的这碗先盛出来,刚刚好。”
南启嘉接过去,饮尽了。
见她肯喝自己的汤,殷昭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南尚却在主座上咳个不停,管家慌不迭为他拍背递水。
南恕对南启嘉说:“不必担心,父亲这是老毛病了。”
“虽是旧疾,”殷昭说,“还是注意些的好。明日我让宫里的太医过来瞧瞧。”
任南尚再是恨毒了他,那也是他一双儿女的外祖父,况且他若有个好歹,南启嘉也伤心,他只想她以后都开开心心地活。
南尚摆手道:“不必了。你照顾好我的女儿和外孙,比什么都强。”
殷昭看向南启嘉,眸光明亮:“那是自然。姣姣是我爱妻,我自会照顾好她,请您放心。”
南尚只想见南启嘉,并不太乐意让殷昭在此多待,吃过饭,就想打发他走,独留下自己的女儿。
殷昭自然不可能把南启嘉独自丢在南家,自己一个人回去,便坐在门槛上等,南尚想单独同南启嘉说几句话也不成,膈应得不行,便一甩袖子,道:“你们走罢!”
回宫路上,南启嘉还没向他发难,反倒是他一路嘀咕:“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再怎么说,我既是他的女婿,也是他的首徒,为何这般防我?”
听他这样抱怨,南启嘉又想起来南恕同她说的那些,不禁为南尚对殷昭的态度感到脸红羞愧。
为了躲开殷昭那双可怜巴巴的凤眼,她撩开了窗帘,却于熙武街上瞧见了两张似曾相识的脸。
第112章
自中原统一之后,熙武街上多了好些生面孔。
南启嘉不过一年没有出宫,竟发现这街道两边少说多出来七八成摊贩,且这些摊贩发式不一,衣着各异,显然是从其他三国迁来。
一位青年夫人带着她那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儿在摊上买了一篓栀子花,付了钱要走,却被一名车夫叫住。
这位夫人并不认识车夫,牵起女儿的手,走得更快了。
眼见追不上,车内的人透过窗,喊道:“贞姐姐,青青!”
母女俩这才停住脚步,转身回望,瞧见了那小窗上探出的熟悉脸庞。
多年过去,南启嘉容颜未变,是以母女俩一眼就认出她来。
符青青喜得手舞足蹈:“是嘉姨!阿娘,是嘉姨!”
车夫穆子卿扶了南启嘉下马车,母女二人本还在挥袖轻笑,一见到她身后之人,笑容瞬间凝结。
“这位是……”符贞回想了半晌,终是记起了当年将她救出常信井的另一位公子。
她拉了符青青,要跪拜帝后,膝盖还未屈下,便被南启嘉阻止。
“贞姐姐,此处人多,莫要行这些虚礼。”
这一年来,南启嘉因朔宁雪山之事,万念俱灰,无心过问世事,殊不知宫外变化如此t之大。
殷昭主张战后休养,先后借皇后收回后印和太子公主降生之名,为四国百姓免除了多年税负。
除此之外,各州府陆续为其余三国百姓修改国籍为虞,享有与原虞国百姓同等的权利。
朝廷还拨出大笔款项,用于整个中原的战后重建。
符贞说:“熬了这么多年,日子终于好过了。以前在郸城,虽能挣几个保命钱,但心里总是不踏实,就怕太后哪天心绪不佳,随意想个理由,给我们涨赋。还有郭顺那狗贼……”
说到这郭顺,符贞挑了挑眉,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姑娘,你知道那狗贼后来怎样了?”
南启嘉直觉此事殷昭或许知情,侧身看向他,却见他只是无声地低下头去,足尖踢着碎石。
符贞继续说:“那狗贼啊,死了!叫人捅成了筛子!听人说,他死之前,还被人押去南夫人坟前,按在地上磕了三百个响头呢!”
尽管殷昭仍是一言不发,但南启嘉可以肯定,此事必是出自他的手笔。
符贞抬手遥指向一家首饰铺子:“姑娘,那是我来雍都后开的,进去坐会儿吧?”
南启嘉自是想与她母女二人多叙会儿旧,可念及宫中还有个体弱的女儿等着他们回去照顾,便婉拒了。
只道:“贞姐姐,你和青青,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等我女儿身体壮实些了,我再来找你们。”
“好。”母女二人对着她和殷昭欠身一礼,“草民亦祝愿公主殿下凤体安康,伶俐聪慧!”
中原统一后,各国百姓的现状,透过符贞母女二人的际遇,可见一斑。
南启嘉不是不知天下一统的好处,只是接受不了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都断送在这条路上。
她假作不经意地瞥了眼殷昭,忽而发现他已生出了好些白发,眼角处亦长出几条细纹。
这些年,他也很累吧?
回宫之后,殷昭先送了南启嘉回承元殿,再独自回去正宫,斯百年和晋国公还在偏殿等他商议政事。
当晚,南府的管家来了趟承元殿。
他入门便给了南启嘉一个白瓷小瓶,对她说:“姑娘,快服下!”
事出蹊跷,南启嘉自是要问个水落石出。
这管家经不住追问,向她吐露了实情。
“那日,老爷之所以点头让虞皇昭与你一同来我们南家的家宴,原是要下毒杀他的!怎料……怎料那碗有毒的芦笋鸡汤,被你和他一起分食了!这毒三日之内必会发作,你身体底子弱,再不服药,还挨不过三日,姑娘,快先把解药服了!”
南启嘉眸光紧锁在那白瓷小瓶上,整个人都麻木了。
刺杀。
下毒。
一次又一次。
他既是父亲的女婿,亦是他的首徒,为何就那般容不下他!
服毒三日后发作,她记得这种药,乃肃国独有,只要小指甲盖那么一点儿,就能毒杀一匹成年战马。
且解药配制手法万分复杂,便是倾尽太医院之合力,没个二三十日,也配不出来。
南启嘉将瓷瓶抖空了底,仍只有她掌心上那一颗。
她怀着最后的希望问管家:“就只剩下这颗了吗?”
“就这一颗了,”管家说,“这颗原本还是老爷留来应急救命的,哪知姑娘你喝了虞皇昭的汤……”
难怪啊,那日南尚见她接过殷昭的汤盅,咳得快断了气。
事后还想单独留她下来,碍于殷昭阴魂不散地守着,才让她随他回宫了。
“老爷替姑娘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三日后,虞皇昭就会毒发身亡。殷澈会被老臣拥立为新皇,殷沅自然也还是虞国公主。至于姑娘你,后天凌晨,我们会在雍都城外接你,那会儿虞国上下都忙着治丧,很容易就能出来。”
这便是她的亲父。
杀她夫婿,弃她儿女。
穷尽一生,哪怕妻亡子散,也要誓死守护肃国皇室。
枉她以为,历经生死,他是真的想通了。
南启嘉淡淡地说:“果真是万全的打算。”
就连南恕都知道,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肃国灭亡是迟早的事,她应该为她的儿女打算。
可是她的生父,直到此刻,还为了错待他们的肃国皇室,利用她毒杀她的夫婿。
她的父亲,要利用她杀了自己的夫君,杀了自己儿女的父亲,为肃皇和肃太后报仇!
太荒唐了。
太荒唐了!
管家见南启嘉心不在焉,又问她:“姑娘,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南启嘉说:“没有。这个计划好极了。”
管家又问:“姑娘在宫里若有什么放不下的人,也可以再去看看。”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我那一双可爱的儿女,他们还那样小……”
她一边说着,将很久以前就答应过要做给殷昭的那双靴子收了针。
“你回去告诉父亲,让他注意身体。三日后,你们到约定好的地方接我就是。”
“那姑娘先服解药吧!”
南启嘉把那独一无二的药丸放入口中,却并未吞咽。
“您先回去吧,我累了。您回去告诉父亲,让他也好好休息,别再折腾了。”
管家见自家姑娘服下解药,这才放心离去。
南启嘉熄了灯,静坐于这暗夜之中。
春寒料峭,她的心更是寒凉不堪。
她曾说过,待生下孩子,就与殷昭和离。
然而看到那两张粉嘟嘟的小脸,她又贪恋地想,再等几天,再多看几眼。
此间,她也向殷昭提过两次,都被他以各种理由糊弄过去,她便也顺水推舟,得过且过。
如今,她终于可以离开雍都,用她夫君的性命,来换取自由。
可这到底是自由,还是更沉重的枷锁?
她掏出袖中锦帕,轻掩朱唇。
“子卿,”她仰面,拭去一行清泪,“我们去正宫。见陛下。”
此时已是亥时,正宫仍旧是灯火如昼。
殿门虚掩着,透过缝隙往里瞧,古拙质朴的书案边,是她那和离未果的夫君,怀抱着她孱弱可爱的女儿,一边轻轻摇晃,一边批阅案上的奏章。
夜风吹进来,书案上的烛光摇摇晃晃,案边的人感受到丝丝凉意,捂紧了怀中的襁褓,欲张口唤人把门关严实,又唯恐惊醒了他的女儿,便要亲自起身去关。
他甫一抬眸,正迎上南启嘉缓步向他走来。
他微微一怔,扬起一侧剑眉,压低了声音:“姣姣?”
南启嘉坐定在他身旁,向他怀中靠近,摸了摸女儿粉嫩的小脸,亦低声问他:“睡着了?怎么不把她给乳娘啊?”
殷昭蹑手蹑脚地起身,把熟睡的孩子轻轻交给穆子卿:“给乳娘,轻着些,她睡不踏实,别吓着她。”
穆子卿屏住呼吸,连话都不敢回,点了点头,便抱着公主去找乳母了。
太医说过,南启嘉产子伤了精元,须好生调养。
所以这两个孩儿自出生以后,都是放在正宫,由殷昭亲自养着。
男孩儿还好,身强体壮,每日吃吃睡睡,无甚费心之处,这女孩儿却让他愁白了头,瘦得跟只猫儿似的,晚上就没睡过整觉。
凌互说,只要熬过了半岁,便好养得多。
言外之意,很难养到半岁。
殷昭不敢把凌互的话转述给南启嘉,自己硬扛着,扛不住的时候就守在殷沅的摇篮边上偷偷掉眼泪,见人来了,又把泪擦干。
南启嘉自己也记不清,已经多久没有这般静静端详过眼前之人。
他正值壮年,风华正茂,姿容尚佳,唯那半白的头发与这张英伟的脸庞不甚和谐。
她的大师兄,怎的忽就沧桑成这般了啊?
南启嘉问道:“澈儿呢?”
殷昭微笑着答她:“那臭小子,吃饱就睡,雷打不醒,也是个没心没肺的!”
南启嘉瞄了眼案上的奏章:“还忙吗?”
“不、不忙,就是哄孩子时顺便看两眼。”殷昭赶紧将折子合上,胡乱收拾一番。
“怎么还不睡啊?”
南启嘉说:“睡不着。过来看看。”
“哦。”殷昭知趣地颔首,牵起她的手,“那我们去看澈儿吧,那小子睡得香,叫不醒……沅沅,等她醒了再看,她睡得浅。”
南启嘉坐在原处,并未随他起身。
她说:“我是来看你的。”
殷昭顿觉心跳骤停,眉心微蹙:“我?”
南启嘉摸出一叠锦帕,缓缓打开,呈出一枚褐色药丸递至他唇下:“你把这个吃了。”
殷昭无甚表情,问也不问,含住她夹在两指间的药丸,立时吞咽入喉。
南启嘉杏眼圆睁:“你问都不问就吃,不怕我给你下毒?”
殷昭兀自倒了杯水,将喉间的药丸彻底吞送入腹。
他痴痴地凝视她的双眸:“只要是你给的,哪怕是毒,我亦甘之如饴。”
“唉,t你真是……”南启嘉不知该如何说他。
殷昭笑问:“真是毒吗?若是的话,容我先写一份遗诏,我身故以后,让蒙纪和斯百年辅佐澈儿,还有这个,你帮我读给他们听。”
他从案角拿起一卷加盖了国玺印章的圣旨,南启嘉展开来看,是一条新的虞律。
凡虞国女子,皆不可外嫁;皇室子弟,若非两心相悦,亦不得和亲。
南启嘉苦笑道:“太明显了。人家会议论你,说你自己有了女儿,就舍不得她和亲,甚至不惜修改律法。”
“让他们说!”殷昭收好那圣旨,“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莫说修改律法,让我为她死我都愿意!”
南启嘉极少见他这副浑不吝的样子,被他气得发笑。
笑着笑着就哭了。
自她一踏进此处,殷昭便觉出哪哪儿都不对,他着急忙慌地问她:“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是担心沅沅吗?到底怎么了?”
南启嘉哭得说不了话。
他们的一辈子啊!
磕磕碰碰,吵吵闹闹。
说好的至死方休,眨眼间就到头了。
原来一辈子,这么短啊。
南启嘉踮起脚尖,环住殷昭的后颈,濡湿的泪水浸在他下巴上,又划过他喉结上那颗赤红的朱砂痣,在领襟处溅成泪花。
她终于可以抛下一切,用力亲吻他。
炽热的气息在他们之间萦绕痴缠,她啜泣,他轻喘。
须臾,殷昭微微后仰,躲开了她热烈的吻。
他捧起她的脸,殷切地问她:“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她今日太过反常,一定有事瞒他。
南启嘉不理,搂住他的肩胛,又吻了上去。
唇齿交缠间,两人已滚到了榻上。
此时,殷昭已不可自控了,他扯下二人的衣衫,压着喘息再次问她:“所以,是最后一次吗?你还是想与我和离,对不对?”
南启嘉一手环着他的肩,一手抹眼泪,她摇头道:“不,不是……大师兄,我爱你……”
那些沉重的回忆,统统都忘却罢!
这一刻,她只想再最后爱他一次。
殷昭紧闭双眸。
他认了。
即便她刚才喂他的那颗,真是毒药,他也认了。
南启嘉双眸里泪光荡漾,看着殷昭屈膝跪在她两侧,指尖抚摸着他眉骨上那道越来越淡的抓痕,痛到了极致。
“姣姣,”殷昭尚存最后一丝理智,在她耳畔轻问,“可以吗?”
她没有回答,只又吻上了他喉间的朱砂痣。
她呜咽着,在他的喘息声中寻找到自己破碎的声音。
“昭哥哥……我……我好爱你啊……”
他的回应更加强烈,恨不得把自己碾碎了融入她的骨血。
全都忘了罢。
他只是她的昭哥哥。
他们要相爱一生,至死方休。
第113章
寻常总是殷昭早起上朝,由着南启嘉懒睡。
今日反过来了,殷昭忽地睁开眼,下意识摸了摸身旁,发觉空空如也,不禁懊恼地想,果然是一场梦。
他拾起榻下的里衣,起身穿靴,边走边穿,待行至外寝,忽而顿住了步伐。
妆台边,是他朝思暮想的身影,正对着铜镜,往脖颈上扑叠脂粉,试图掩盖昨晚的战绩。
他揉了揉脸,原来不是梦啊。
他轻步走到她身后,战战兢兢地抱住了她,把脸埋在她侧颈处,深深吸了口气,真实的触感,熟悉的香气。
南启嘉推开他:“上朝快迟到啦。”
殷昭赖在她肩头上不肯起来:“不管。让他们等!”
“你要做昏君吗?”她说了他这么一嘴,便唤了人进来。
殷昭稀里糊涂地任由内官为他穿戴梳洗,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妆台处。
待规整完毕,他腆着脸央求道:“要不今天不去上朝了?”
他莫名其妙心慌的厉害,只想陪在她身边,叫她分毫离不开自己的视线。
南启嘉放下脂粉盒,起身走到他身旁,替他系牢颌下的冕绳,温声道:“别让朝臣等太久。”
殷昭拗不过,轻吻了她的前额,叮嘱道:“那你等我回来!”
南启嘉笑着说:“我就不等你了。今天杨漪和幸月会来承元殿……明天吧,明天太阳一出来,你就来找我,好不好?”
殷昭被她骗孩子似的语气哄得心花怒放,最后长久地抱了抱她,迈步朝殿门外走去。
“大师兄。”
他闻声回眸,见那被晨曦晕照的门框里,立着一轮弱骨纤形的身姿。
柔和的日光笼在她脸上,似真似幻,美得极不真实。
她说:“若是我父亲犯下大错,希望你能看在师门和夫妻的份儿上,宽宥于他。好好待澈儿和沅沅……还有,要做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殷昭蓦然有些恍惚。
可他说过,凡她所求,皆会应允,不问缘由。
他朝她点了点头,道:“好。明早我去找你!”
殷昭笑容满面地大步迈向前方。
他的身后,是他毕生忠爱的妻子。
今生今世,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可是他又岂能看见,在他走远以后,那身后之人,凝睇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含泪笑着挥了挥手。
“永别了,昭哥哥。”
南启嘉回到承元殿时,杨漪和幸月已在主殿等她。
杨漪自与前靳太子和离后,整个人容光焕发,又或者说,她从来都是如此,无论当初外嫁和亲,还是现今孑然一身,都未能改变她豁达的胸襟。
杨漪此来,是要向南启嘉辞行的。
昔年远嫁靳国,她意外发现靳国纺织业极其发达,便念着,若是能将他们的纺织技术在中原普及,那虞国的民生又能更上一层。
和离后,她上禀陛下,愿意带数百名绣娘织女再次赴靳,学习当地技艺,造福于民。
殷昭当即准允,并封授她女官官职,拨给钱财人力,供她一路所需。
南启嘉单是听她说起,便好生羡慕。
“真好,你能飞出这牢笼,寻找自己的广阔天地,从今往后,都要好好地活。”
杨漪拈去沾在她鬓边的飞絮,轻笑道:“我一直都在好好地活。”
“小南公子啊……”她说,“下辈子,你做真正的小南公子,我还是杨漪。下辈子,你要来宁国侯府向我爹求娶我。”
“这么多年前的事,你还念念不忘呢。”
南启嘉笑得肚子疼,擦干了眼角的泪,她说:“阿漪,忘了我吧。这一世……太苦了,下辈子,不来了……”
杨漪也跟着哭了起来。
“我不管!这辈子你给了陛下,如果再有下辈子,你一定要来娶我!”
她抽了抽鼻子,做出最后的让步。
“就算你不娶我,也一定要来找我!下辈子,我还要和你做朋友!”
见她还是这副刁蛮样子,南启嘉破涕为笑,应和道:“好,下辈子,我们还做朋友。”
因还要去司织局挑选同行的绣娘,杨漪没在承元殿待多久就离开了。
幸月扶着南启嘉来到庭前看花。
此时,春季将尽,满园馨菲不愿走似的,拼了命绽出这一季最后的芳香。
幸月摘了几种不同的花,给南启嘉扎得满头都是。
穆子卿搬来铜镜,笑说:“咱们娘娘美得就跟那天女下凡似的,就娘娘这样去见小殿下,他们一定笑得呵呵的。”
幸月也道:“我们去看看小殿下吧?”
南启嘉摇了摇头:“不了。今日有些累。”
见了他们,就舍不得了。
看着幸月,南启嘉无限感激。
这个姑娘,自她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她,她早就将自己一生的喜怒悲欢全系在她身上。
南启嘉难过,她也伤心;南启嘉得意,她便欢喜。
她们虽是主仆,更胜似姊妹。
南启嘉道:“人来这世上一遭,总是要被人记住,才算没有白活。我真是羡慕你,你喜欢左芦,左芦也喜欢你,不似我,这一生浑浑噩噩,如果哪天我不在了,这世上,会不会有一个人能记得我?”
幸月知道她最近总是胡思乱想,只好顺着她的话说。
她摸摸南启嘉的脸颊,沉声道:“别瞎说,我会记得你,左芦也会记得。”
夕阳透过树冠中的缝隙,染得南启嘉面颊绯红。
她抬头看一眼庭中的漫天花雨,想到了那个为她修建这座宫殿的人。
可是她从来没细细领会过他的心意,从来没有静下心来,欣赏过他让人给她栽下的、这满宫的花树。
“那殷昭呢?殷昭会记得我吗?”
两人关系时好时坏,幸月也不好作答。
南启嘉道:“罢了。你见了殷昭,就替我转告他,沅沅生来体弱,别让她习武。澈儿虽是男孩儿,也不要对他太过严厉,他哭的时候,就抱一抱他。”
说起这两个孩子,南启嘉再也没能憋住两行伤心泪,t她眼里泛起涟漪,却始终在笑。
“幸月啊,我好想回家。我想阿娘,想大师兄和小师兄……”
花瓣随风飘落到石桌上,她轻拈起一朵残损的落花,学着从前殷昭的样子,将那朵花别在头上。
她问:“幸月,好看吗?”
不知多年以后,他记忆中的自己,是否还是最美的模样。
晚膳后,幸月也走了。
穆子卿端了一碗药汤进来,一边敦促南启嘉快快喝完,一边同她说起今日去正宫见两位小殿下的情形。
他满脸自豪,情真意切,犹如那两个孩儿是他亲生的一般。
他径自说得眉飞色舞,南启嘉却注意到他的两鬓,也染上了丝丝银光。
“子卿,”南启嘉招手,拍了拍她身边的座椅,“坐下说。”
穆子卿忙道:“臣不敢,臣不敢!”
南启嘉也不勉强,悠悠地说:“我来雍都八年,朋友不多,算起来,除了杨漪,就是你了。”
穆子卿微微抽动鼻翼,眼泪倏地就流了下来。
他赶忙背过身去,抖着袖子擦脸,泪水却越擦越多。
“子卿,你转过身来,再看看我。”
穆子卿便听话回转身去。
他哽咽道:“娘娘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娘娘还是要与陛下和离吗?娘娘不要小殿下,也不要臣了吗?”
南启嘉也不想让旁人瞧出异样,可生离死别之际,万般哀痛,难以自持。
“子卿,”她柔声道,“这么多年,谢谢你啊。”
八年相伴,朝夕相对,风雨同舟。
她能留给他的,只余一句谢谢。
穆子卿抹干眼泪,抽抽搭搭地对南启嘉说:“娘、娘娘若真想走,那就带上臣一起吧,臣跟在娘娘身边这么多年,早习惯了,若是没有娘娘,臣……臣……”
他说着,又开始泪如泉涌。
南启嘉笑他道:“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澈儿都没你爱哭呢,当心他以后笑话你。”
腹中的绞痛愈来愈甚,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最后对穆子卿说:“子卿,你回去歇息吧。我累了。”
“那娘娘,你有事叫我。”
穆子卿紧绷着脸,待出了寝殿,跌坐在地,哭得一塌糊涂。
这冷寂的深宫,若是没了娘娘,可要他怎么活?
正宫偏殿内。
殷昭万般小心地吻了吻殷沅的小脸,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这一日,又熬过去了。
踏出殿门,高敬凑到他跟前,低声说:“陛下,适才幸月姑娘来过,说有些话要对陛下说,只是等了许久不见您回来,臣又想到她毕竟已为人妇,在宫里久做逗留总是不好,就让她先回去了。”
“嗯。”殷昭问,“那你问她了吗?她要对朕说什么?”
高敬道:“她今日看过娘娘,觉得娘娘太喜欢胡思乱想,跟她说了好些没头没脑的话。她让臣替她给您提个醒,妇人产后易多思,万万忽视不得。”
殷昭呆滞片刻,叹道:“原来如此。今日早朝前,她也对我说了些奇怪的话,还让我原宥南尚……高敬,会不会是昨日南府管家去承元殿看她,把南尚早年刺杀我的事告诉她了?”
这般说来,昨夜温存,原是她心怀愧疚,想补偿于他。
可又与她何干?
殷昭抬头看看夜空,今日太晚,穆子卿又说南启嘉最近贪睡,想必她已歇下了。
“罢了,是我以前做了太多蠢事,怪不得她胡思乱想。娘娘身子亏损严重,今晚且不去扰她。”
殷昭勾唇浅笑。
“往后,我们还有一生一世。”
第114章
冷月清辉,朦胧地笼罩着肃穆宫闱。
窗中望月,一丫花枝因风摇曳。
框中人从窗台上滑下,兀自坐在书案边。
那案上,是她能留下的所有。
一双做工极其粗糙的男式长靴,拆拆补补,她辛苦缝制了好久好久。
一串磨损严重的金质铃铛。
就只两样。
她今日所着,还是多年前,她从朔宁战场上穿来雍都的那一身玄色骑装。
她将头发高高束起,挽成最简单的男子单髻。
整张脸上,唯一的妆饰,便只有那一抹娇红的口脂。
一晃经年,大梦如昨。
这一生,就是个荒唐的错误。
她最亲的人,心中只有国家大事。
她最爱的人,亦爱这天下远胜于她。
终究是白活了一遭。
南启嘉席坐在毛毡上,眼底没有了任何神色。
那些喜悦的,悲哀的,期许的,落寞的。
“记得那时候,我还很小,总爱躲起来。你以为我丢了,急得四下找。你唤我、寻我,真是好生着急……”
她指尖触碰那冰凉的金铃,蓦地想起他找到她时,赤红的眼睛。
她笑言:“其实我从来都没有走远。我就在不远处,悄悄看着你。看你着急,我就欢喜。”
与此同时,殷昭也独坐在大殿里那冷硬的皇座上,同高敬诉说他们过去的事。
“其实我知道,她就是故意躲起来,想看我着急。我越着急,她就越高兴。小孩子很奇怪,是不是?可是我一次都没有揭穿过她,我就爱由着她闹。”
他以为,她还能和他闹一辈子。
血液自唇角滑落至下颌,温热少顷,冰冰凉凉。
更多,更红,似细流汩汩,覆满下巴,蜿蜒在南启嘉雪白的脖颈上。
她强忍剧痛,将双手举过额头,微曲合十,右手搭在左手上,向着正宫的方向,深深鞠躬,行了个最恭敬的揖礼。
痛感即渐麻木,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乏困。
她看到少年时期的慕容悉蹲在南府外,捡起被她踢出外墙的藤球。
他学着南恕唤她:“姣姣。”
她凶他:“我叫南启嘉。你不许叫我姣姣,只有我爹娘和师兄才能叫我姣姣!”
她看到离园里那个倾国倾城的舞姬,摇头叹气地对她说:“南姑娘,你们习武之人,动作太过硬朗,还是别学跳舞了。”
她嘟起嘴,不悦道:“丝萝,你就不能骗骗我吗?”
她到死都不知道,后来丝萝为了慕容悉,拿命骗了她。
她看到素素在花丛里放声大笑,她惊呼:“姑姑,姑姑!你看这里,哪一朵好看?我要摘了送给小蒙将军。”
她就快要见到她了,她会对她说,蒙责很喜欢那朵红色的珠花。
她看到阿娘在缝补她的衣裙,她扑到阿娘怀里,仰头问她:“阿娘,你看我今日这身,像我昭哥哥吗?”
阿娘笑道:“我们姣姣穿骑服,可真是好看!”
她便赖在阿娘怀里撒娇:“我才不要好看,我只要像昭哥哥。”
她还看到了李严。
他在南府门下站着,满目苍凉。
他求她:“姣姣,我带你走。”
如果李严能够选择,一定也不希望能在另一个世界与她相见吧?
她心疼澈儿,更心疼体弱多病的沅沅。
不知她离开以后,殷昭能否善待他们。
可她最后想起的,还是她的夫君。
那个给过她温柔和伤痛的人,那个与她纠缠了一生的人。
她不想让他死。
舍不得。
即便与他早已是恨海愁天,她也愿意用自己的性命,绝了南尚谋害他的心思。
因为曾在洒满月光的大殿中央,她也无比爱怜地抚过他眉上那道抓痕。
她答应过,要拿命对他好。
她仿佛看到在十几年前的雍都城外,他们在马背上,相互向对方行揖礼。
那时她以为,只能送他到这里了。
岂料后来,又陪他走过了这一生。
与他纠缠了,这整整一生。
她将额头抵靠书案边上,微启唇瓣,最后唤了他一声,
“昭哥哥。”
再没了温度和知觉。
双眸闭上那一瞬,还如沉睡时一般安然。
她曾经无数次想要逃离的人世,已然与她越来越远。
可她发现到了不得不离去的时刻,竟还会贪恋这残酷的人间。
这一辈子,太短了。
破晓时分,自天空向下弥散,整个皇宫都透着阵阵寒气。
他们昨日约好了的,天一亮,他就去承元殿找她。
殷昭本想说,让南启嘉多睡一会儿,但他实在等不到天亮,早早地醒了。
高敬还斗胆调侃他:“陛下总是觉得娘娘对您的情意尽了,这二十几年的羁绊,哪是说断就能断的?现在陛下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殷昭并未与高敬见气,反倒听从他的建议,在铜镜前捯饬起来。
他已经三十四岁了,若是再不注意些仪容仪表,便配不上他年轻貌美的小师妹了。
主仆两人还在说笑,承元殿便来了人,且来了很多人。
他们跪在正殿外痛哭流涕,推推搡搡,没有一个人敢去向陛下禀报。
高敬t笑意尽散,赶紧出去询问。
殷昭看他们向高敬哭诉,周身寒意四起,心脏跳得全无规律,时急时缓。
他晃着脚步走到门外,锁眉问道:“怎么,娘娘她……她反悔了吗?”
赵高直犯哆嗦,泪水爬了个满面,根本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须臾,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殷昭跟前,抑着哭腔告诉他:“陛……陛下。娘娘她……娘娘她薨了!”
“……”
“……”
“……”
殷昭数度张口,突然之间呼吸凝滞,身形一阵摇晃。
高敬自己也还打着摆子,仍抖着腿起身搀扶。
他反复甩开高敬的手,忽就笑了起来。
“不是……我……我……你们……”
最终,只语无伦次地道:“你们真是……你们……竟敢骗我……”
他选择不相信他们。
其实他也知道,没有人敢在这件事上骗他。
但他还是不愿相信。
这怎么能是真的啊?
她是他的心头肉,她是他的掌心珠,怎么能啊!
此去承元殿的路,怎么这样长啊。
殷昭没有飞奔过去,只是将步子跨得很大。
好像将这条路走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就能够想好等会儿要如何去面对,那个他最不愿看到的结局。
南启嘉她生性贪玩儿,只是吓唬他罢了。
她从小就这样,看他着急,她就欢喜。
她许是溜出宫了,回来太晚,怕挨他的骂。
她那么爱她的孩子们,怎么舍得死?
他们没有和离,他们还是夫妻,她便是死了,也是他殷昭的鬼。
她那么要强,那么倔强,怎么会遂了他的意?
到了她的寝殿前,殷昭忽然顿足在门外。
他知道,他一生最惧怕的事,真的发生了。
偌大的寝殿里,没有一丝生气。
他的南启嘉,就伏在靠窗的书案上,没有了丝毫温度。
案上的长靴,是什么时候做好的?
她明明最讨厌这些细致活儿。
她将金铃也留下了。
她在他心底游荡了二十余年,最终什么都没有带走。
槐花不知事,零落在她身旁。
残损的花瓣点缀在她乌发间。
痛啊。
锥心的痛。
刺骨的痛。
殷昭见过太多的血,可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恐惧鲜血。
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静静地伏在血泊中,血液已经凝结,沾在案几上,沾在她苍白的侧脸上。
南启嘉,她真的死了?
他伸出手,很想去抚摸她的头。
可那只大掌悬在半空中,就在离她后脑不过一寸的距离,停了好久,好久。
他的手掌还是没能落到她头上去。
他终究,太过于怯懦。
南启嘉的身体,一定是一种让他毕生难忘的冰冷彻骨吧?
殷昭看向那双做工粗劣的长靴,心脏里的经脉牵扯着他残损的意识。
疼痛难忍,万箭穿心。
没说一句话,亦没落一滴泪。
殷昭黯然转身,离开了这个他记忆里最恐怖的地方。
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也很慢。
殿外是漫天纷飞的落英。
那个曾在花雨下放声大笑的姑娘,此时正冰凉地沉睡在他身后那间屋子里。
而他,整整爱了她一生。
她的一生。
殷昭抬头看着纯白的槐花残朵,心脏骤然一恸。
一大口鲜血从他喉腔中喷涌而出,血珠与残瓣一起翩飞乱舞,最后降落在他脚下的花泥和尘土中。
他仰面倒下。
依稀看见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在光晕下的轮廓。
似乎有个声音萦绕耳畔。
昭哥哥。
昭哥哥?
一如南府当年。
而他还能穿一身玄衣,在花树下,教她行礼,教她读诗。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