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顾筠注意到羽箭更多是射向林岳。


    林岳显然也发现了这点,用来保住性命的木盖反而碍手碍脚。


    他丢了木盖,持着木棍,扫开三方射来的羽箭,脚掌着地,快速前进,连扫几波羽箭过后,来到一个弓箭手身前,趁着对方惊愕之余,手臂一震,抖出之后换到袖袋之中的匕首,匕刃划破对方颈部大动脉。


    鲜血撒了他一脸。


    “嗖!”箭头刺破空气的声音传来,林岳侧目而视,只见数根羽箭朝他飞来。


    他抓住注定死亡,捂着脖颈,呵哧呵哧喘气的弓箭手的肩膀,将其挡在身前。


    绝大部分的羽箭射进对方身体,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剩下一部分羽箭直奔他去,他松开人,抬起木棍,几棍扫落,朝附近的小巷奔去。


    身后传来几道痛呼,同他一起杀出来的人,倒地了。


    林岳头也不回,方至巷口,便见两个人跳了出来,手持砍刀,直接砍向他的脑袋。林岳一棍挑飞他们手中的砍刀,随即抬起长腿,将人踹出几米远,继续前行。


    踏出仅仅一步,忽听一片震耳欲聋的杀声。


    林岳回头看去,只见一伙气息浑浊,手持各种利器的人,冲向正在燃烧着的县衙。


    他们要进去杀人。


    林岳阴沉下脸,正在这个间隙,“嗖!”一片羽箭袭来。


    巷子狭小,挡了不少箭,他只需要解决大几支箭。


    被他踹飞的两人爬了起来,捡起砍刀冲了过来。


    林岳来不及解决所有的箭,单手夺过其中一人的砍刀,反向一捅,捅穿另外一人肚子,随后手指翻动,翻出匕首,了解头一个人。然而这番举动,虽令他了结了敌人,却也让他无法解决余下两支箭。


    一支箭歪了,射到地面,被弹开了。


    一支却不偏不倚,直直嵌入他的腹部。


    林岳痛得直冒冷汗,隔着人群与火光朝县衙看了一眼,他折断箭身,借着弓箭手搭箭的机会,纵入一片漆黑的小巷。


    “竟然不回,当真铁石心肠。”眼见对方消失在眼前,为首的弓箭手寒声说道。


    此人正是之前那个黑衣人。


    “那就让他这样跑了……”身旁之人问道。


    “放心,跑不了!”


    ……


    顾筠祈祷林岳能够找到人手来帮忙,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应对这伙持刀闯进门来的人。


    这一伙人穿着乱七八糟,一块扣出两个洞的布条蒙着眼睛,一块湿巾冒着口鼻,高矮胖瘦,各不相同;


    他们毫无纪律,进来喊着,四处乱窜,又是抢夺金银珠宝,又是见人就杀;


    他们下手狠辣,不带惧怕之意,毫无章法。结合他们的气息、武器等等,可以推测这伙人不是常年烧杀劫掠的匪徒就是到处流窜的亡命之徒。


    顾筠得出这个结论,心下胆寒。


    普通人怎么能够应对这些人?


    他眯起被熏得一直流泪的眼睛,四下张望,见到院角一方假山,忙躲了过去。假山里头已经藏了两个小丫鬟,两人抱在一起,低低哭泣。


    顾筠道:“别哭了,把狼引来就不好了。”


    两个小丫鬟好歹听得进话,连连捂住了嘴。


    顾筠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求饶声、打斗声、惨叫声,面如金纸,身上直冒冷汗。他何尝不想救人,可他现在自身都难保。顾筠心想:自己真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忽而,近处传来一阵小孩啼哭。


    顾筠从假山后面,探头看去,只见这声音来自古县令儿子。


    夫人正抱着他,由着一个仆人护送,往其它地方跑去。


    方才抱着他的丫鬟被人砍掉了脑袋,他瞧见这一幕,哇哇大哭起来。


    管家和那书生不知去了哪里。


    古县令躺在地上,胸口中了一刀,不知死活。


    顾筠注意到两个恶徒因为孩子哭声,已经盯上了正在撤离的夫人。他们狂笑一声,握着刀柄,步步逼近。仆人妄图护主,被他们一刀洞穿。


    两人踹开尸体,道:“哟,这是带着小杂种往哪里去?”


    孩子哭得更加大声,夫人一把捂住他的嘴,颤抖着嘴唇,道:“你们就是要钱对不对,我知道钱在哪里!我是县令夫人!”她说着,把头上插的,手上戴的,金的银的,全都捋了下来,仍向他们,“这些,这些也给你们,求你们放我们娘俩一条生路。”


    两人看也不看,一脚踢开。


    “你就这求人态度?”该死的烟雾太大,即便杀人也不太畅快。


    夫人噙着眼泪,抱着孩子跪了下来。


    两人见状,嘻嘻哈哈。


    夫人按着孩子也跪了下来,一起给他们磕头。


    “求你们放过我们吧!”


    两人戏弄够了,提起了刀,明亮刀面映出一片橙红火光。“哐当!”一声,两人的刀落在地上,其中一人倒地,另外一人发出惨叫,捂住后颈。


    血液流了他一手,他呲着牙,凶狠地往后看,看到一个格外漂亮的“女子”。对方借着房屋燃烧的声音,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俩身后,对他们下了黑手。


    换作往常,他定会升起奸淫之意,然而此刻,他只有满腔怒火,他的理智被烧毁了,扭身就扑。


    “你这该死的娘们,我弄死你!”


    顾筠丢下另外一只手捏着的大鹅卵石,握紧方才在地上捡的菜刀,咬紧后槽牙,一刀劈向对方脑袋。黑色菜刀上的血液滴到乱蓬蓬的发顶,锋锐刀刃劈开头皮,“当啷”撞到坚硬脑壳,脑壳碎裂,白色物体混着黑红血液飙了出来。


    顾筠被溅了一身,有几滴溅到他的嘴唇上面,他抿了一下,尝到一股铁锈味儿。


    他一把取回菜刀,不知对方是死是活,又是补了几刀。


    “顾……顾娘子……”夫人哆哆嗦嗦喊道。


    顾筠握紧菜刀柄,对夫人道:“你带小郎君赶紧走吧。”夫人显然被吓坏,几次方才站起身,她拽着孩子,赶紧撤退。孩子也被吓坏,这时连哭都不会哭了。


    顾筠深深呼吸,余光扫见两个歹徒的伙伴发觉这一幕,朝这边赶来,他一刻也不敢停留,拔腿就跑。


    经过这大几日的汤药和膏药治疗,他的膝盖跑起来不会疼得特别厉害了,关键时刻,能够坚持跑起来。


    假山那头,他不回去了,以免牵连无辜。


    “站住!今天非得活拔了你的皮!”几个歹徒追在后面,那个被他砸到后脑勺,晕过去的歹徒醒了过来,加入其中,边追边骂骂咧咧。


    顾筠岂会傻到听他的话,一个劲儿地跑。


    熊熊火焰,炙烤到砖地开裂,绿植叶子卷曲发黄。


    顾筠身上出来的冷汗,硬是被热气烘干,他喘得厉害,隔着湿手帕,有些呼吸不过来。


    眼见几乎没有生路可走,他看向正在燃烧的县衙后宅后院正房,闷头冲了进去。


    县衙后宅,县令所住之地,是个比较大的宅子,分了前后院。


    顾筠之前正在后院,他和歹徒在县衙内绕了一绕,现在又回到后院。


    几个歹徒立刻顿住脚步,顿了片刻,试探性地往里走来。


    顾筠见状,再往里走,再一拐弯,走进烟雾与火焰大到人进去就看不太清的左侧偏房。


    几个歹徒不再前行,呸上一口唾沫,退到外面,守着这儿。


    顾筠进到偏房过后,寻了个角落站着,他没敢靠近墙体。


    整个县衙采用砖木结合结构建成。


    此刻,砖作的墙体已经烧得滚烫,挨上去非得脱上一层皮不可。


    顾筠预备等上一会就出去。


    那时他们应该不会守着了,即便守着那也没有办法了,他必须得出去,否则木制房梁燃断,顶上各类东西落下,非得将他活埋不可。


    ——为满足承重、防水、隔热等功能需求,房梁与灰瓦之间设有多层结构,包括椽子、望板、苫背层等。


    它们共同构成完整的屋面构造体系。


    四周连同顶上,燃烧厉害,响声迭起,不时有火星崩出,飞溅到顾筠身上。顾筠逼着自己睁着眼睛,时刻注意着衣服,用来捂住口鼻的湿手帕已经干了,几乎失去阻挡烟雾的作用。


    好呛啊。


    顾筠忍不住咳嗽,喉咙里面干涩,似乎填满烟灰。


    顾筠耐着又等上片刻,听到头顶位置传来细微动静,明白再也不能等了,立刻朝外跑去。可能热得头脑不清,也可能烟雾太大,熏得头脑不清,又或者头脑有些缺氧,他跑起路来,整个人都在摇晃,路过正房,险些被掉下来的碎物砸中。


    出了房屋,外头就要好上不少,即便四下也被火围住了。


    顾筠怀疑火烧得这样快,这样猛,肯定是县衙出了内鬼,同时,各地被泼了油,但火起得太快,置他们于死地的人来得也太快,没有机会验证猜想。


    他站在开阔地带,呼吸两口,总算缓过劲来。


    几个歹徒已经走了。


    他松了一口气,跨过地上尸体,寻到树后,挨着围墙那处躲了起来,等待生机。


    他不确定会有生机……但林岳承诺了,不会抛下他,独自逃命。


    在他看来,林岳如果聪明,最好永远离开此地。


    县衙发生这么大的变故,经过这么长的时间,还是没人来救,那说明,没法救。


    朱阳县的兵力,早就完了.


    县城防御以卫所军为主,衙门弓兵、捕快、临时乡兵为辅。而县城之中的乡绅与生员会在特殊时期,参与动员。


    林岳首先来到卫所,映入眼帘场景险些叫他气笑。


    卫所上下正在吃酒,一股酒气弥漫于空气之中,几只酒坛翻落在地,上至军官下至小兵,全部趴下了!


    林岳提起酒坛,坛中微黄的酒水晃动,这是市面上的好黄酒。再看军官桌上摆着的酒,不是黄酒,虽不知是什么酒,但闻其香,便知这酒比黄酒名贵了。


    无需点尝,他便通过当前场景,猜到酒水里面有迷药。


    王县令的人送的酒?


    谁送的酒都喝,这支军队还要存在的必要?


    这军官还要存在的必要?!


    林岳拎起酒坛,砸到军官头上。砸罢,彻底冷静下来。


    今日这个局面,其实是早就注定好的。


    从外面发生第一起土地兼并起,就注定好了。


    卫所是军农一体,屯田自给。


    既然外界土地兼并那样严重,从菜价不断上涨就能看出这个问题。


    那么卫所这个并非世俗以外的地方,自然不会不存在土地兼并。


    卫所一旦出现土地兼并,军官或者豪强侵占大量屯田,失去耕地,无法承担租地租金的军户破产,就会逃亡,余下的军户,需要承担逃亡军户的劳役,又苦又累,更会逃亡。


    如此,卫所军就会出现士兵数量不足。


    军官按照原本的士兵人数报上去,吃上空饷,胃口就会被养大,做出更多不法事情,致使卫所彻底腐败。


    原本士兵人数就不够数,卫所彻底腐败,整支军队,可不就是不堪一击。


    被酒药倒算什么?指不定那日还会因为一句话打得你死我活。


    林岳疾走到马厩,找到军官的马。


    这是一匹赤兔,肌肉健硕,体型漂亮,毛色靓丽。


    他翻身上马,朝最近的乡绅家赶去。


    卫所军作为县城防御的骨干,支愣不起来,辅助的县衙弓兵、捕快、临时乡兵,受到影响,自然是一盘散沙。


    没有比卫所军更加不堪一击,就是好的,它们各个方面,特别是待遇方面,比不上卫所军。更况且临时乡兵上次用完就解散了,再次集结,需要县令发出招募。


    县令现在是死是活都不清楚,还发什么招募。


    据他看来,现在朱阳县要想抵御外敌,只能依靠乡绅。


    乡绅非官而胜似官,为民而尊于民。作为一乡之望,其多招募壮丁(称‘团丁’或‘义勇’),依实力强弱组建团练。


    乡绅凭功名、田产或宗族威望自任团总,平日缉盗安民,战时筑堡自守,俨然成为地方之‘武备核心’ 。


    如今父母官有难,求助乡绅,对方为利为义,都不会坐视不理,互相联系,凑上一百人左右,今晚救援,便能成功。


    其实这点人数,找到县城里头两个有名的乡绅,他们便能拿出。


    然而林岳方才赶往卫所时,看到他们家中着火了,打杀声此起彼伏,想来现在正乱。


    求助他们,不如求助其它乡绅,后者集结武装,前往救援,效率更快。


    林岳心想:破朝廷!待我做了官,必然杀了你,改朝换代。


    林岳从闪现于脑海里的画面得知,自己大约是个士族子弟,至于是哪家士族子弟,等到画面出现更多,他便能推断出来。


    那些画面大多涉及寺院,展现的是他在寺院中的日常生活,写字、看书、习武、用饭等。


    林岳骑马即将抵达附近乡绅家时,去路便被一队人马阻拦。


    他们与之前的人是一伙,均是遮住了脸,阻拦过后,一言不发,翻身下马,提刀冲来。


    马被他们砍伤双腿,向一边歪倒去,林岳跳下马背,提着之前夺来的砍刀,杀死靠前几人,向着市集撤去。


    他的腹部受伤了,现在血都没能止住,不宜与他们拼杀,走才是上计,市集那地,掩物极多,方便逃脱。


    林岳很快经过市集,暂时甩开他们,但他也添了一些新伤,靠着小巷潮湿的墙壁,解开外衣,用匕首从里衣下摆划出几块布条,两条并一条,包住箭伤与新添的一道严重伤口。


    鲜血很快浸透布条,聊胜于无。


    林岳系上外衣,低低喘气,思考接下来怎么办。


    敌方知道他需要乡绅的帮助,也知道他往这边走了,如果自己以此为点,在脚力最大范畴内,去寻乡绅,那么一定会被他们发现。


    他需要代步工具。


    马也好,驴也好,总之需要代步工具。


    正在此刻,隔壁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第42章


    正在此刻,隔壁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林岳抬头一看,方才发觉自己竟来到了租房旁边的小巷子。隔壁?那不就是房东的院子?


    林岳放轻脚步,趁着夜色,来到院后,撬开后门。后门房东又拴了一只狗,这是一只小狗,他喂过食,对方认得他,摇晃着尾巴,从门缝挤出,就要汪汪叫,表示欢喜。


    林岳提起它的后颈,捏住了它的嘴,透过门缝,看向院内。


    院内有着四匹马,四个人,其它租户不知是没敢出来,还是去看火灾现场了,房东站在一旁。


    四人很明显以蓝衣男子为首,这人身上有股官味。方从马背下来的黄衣男子,形色匆匆,正向蓝衣男子说着什么,对方听着,皱起眉头。


    林岳冷淡打量几人,得出他们的身份。


    孟丞相派来接他去往京城的人。


    林岳把狗丢进狗窝,推门进入。


    黄衣男子正在向蓝衣男子汇报县衙那头的情况:“……那头着火了,火势很大,还有一大批身份不明的人围着县衙,不许外人进去,也不许里面的人出来,但凡违抗,当场射杀。


    “我等在外听了片刻,发现县衙内部进了一伙歹人,正在屠杀里面的人。


    “截至目前为止,不曾见到县城士兵进行救援,正如三郎所料,县城防御崩了。附近之人被这些人震慑,不敢进行营救……”


    宁付听着手下的汇报,眉头皱得更紧:“当地乡绅呢?”


    紧挨着黄衣男子的男子,道:“颇有名气的两位乡绅家里也如县衙一般,遭遇歹人袭击,其它乡绅看到这个情形,不敢出头,都在观望。”


    宁付不再多听,当机立断,道:“走,去找这些乡绅,集结人手,无论用何种办法,一定要进入县衙。活要见郎君人,死要见郎君尸!”


    他的耳朵一动,猛地看向后方,“谁?!”


    他的手按住腰间的刀柄。


    院内没有灯盏,火光来源于房东房前挂着的一盏风灯和房东手中挑着的灯笼。


    一个人从昏暗走向明亮,对方很是高大挺拔,长手长脚,柔和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像是为他披上一层金色的纱幔。


    宁付一眼认出对方,面上一喜,连忙行礼,道:“郎君!”


    林岳拱手还礼,道:“大人。”


    宁付惊愕地看着他。


    林岳目光沉静,注视着他。


    冲上头颅的喜悦顿时消散地一干二净,宁付注意到林岳身上的伤,他一面命人去找大夫,一面试探着问:“郎君,你可知三郎是谁?”


    林岳看向房东。房东明白接下来的话,自己不能听了,识趣走开。


    林岳道:“长话短说,我脑袋撞到了,以前的事情忘了许多,不记得三郎是谁。当务之急,是去救人。劳烦大人派人去找乡绅,集结人手,再借我一匹马,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借用大人的人。大人与他们的谈话,我走近了,听到一些,实在抱歉。”


    宁付吐出一口气,道:“乡绅的事,我这就可以派人去办。”他吩咐一人即刻出发,“其它事情……我们寻个安全的地方说话?”


    林岳压着情绪,道:“随我来。”打开房门,两人进去了,扣好门窗。林岳道:“有什么话大人请直说。”


    这里是北地,好一点的房子,墙体都是比较厚实,只要关好门窗,避免高声,房屋外面以及隔壁听不清的。


    宁付观察房内布置,心下暗恨:若非白澄这个蠢货,殿下何至于过这样的日子!他往后退上一步,单膝跪地。


    “殿下!”


    空气一片死寂。


    宁付未曾得到一点回复,他用余光去看对方,只见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叫人心底心寒。


    宁付垂下了头,从怀里摸出那个孟丞相给孟旐,孟旐又在与他分开行动之后,派人转交给他的信,道:“微臣不敢欺瞒殿下。这是孟丞相亲笔信,请您阅览。”


    林岳接过信,拆开封纸,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两指抻展开来。纸面端正写着——


    “太子朝恹,去岁四月被圣上立为太子,十年前,有过一次遇刺,后心口有一道不太明显的暗红箭伤。


    “秋末,太子奉旨前往冯云山,剿灭白蟒军,剿灭收尾之时,随行将领白澄好大喜功,不听指挥,致使太子所率小队遭到万念俱焚的白蟒军残军主力,不顾后果,疯狂进攻。


    “小队几近团灭,太子跌入贠河上流,生死不明。


    “经查,贠河属于中型河流,上流异常凶险,自上流尾部开始,出现一条分支,主河至中部,又有一条分支。


    “主河流经潭州州府以及辖下一个县城 。


    “主河上流分支流经南菱府直辖下的两个县城(朱阳、燕临),主河中部分支流经天承州辖下一个县城。


    “太子乃是国之根本。


    “未免人心惶惶不安,生出事端,圣上同丞相们私下商讨后,决定在确定太子当前状况之前,对外宣传太子剿灭白蟒军之时,受了些伤,现于太子府安心疗伤,不见外客,并暗中派人寻找太子。”


    薄薄一张纸,写满了黑色的字。


    孟丞相的话,至此而终。


    他相信写到这里,如果“林岳”真是太子朝恹,那么对方就应该相信自己就是太子朝恹。


    林岳确实相信自己就是太子朝恹了。


    他看着信上的字迹,仔细回忆那些画面,回忆到最后,之前那个被自己遗忘许多内容的梦膨胀起来。


    他想起了完整内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绍承天命,抚御寰宇,夙夜祗栗,惟宗社之安、国本之固,不敢须臾忘。比者储贰未立,中外遑遑,思得元良以系天下之心。】


    【皇九子朝恹,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孝友根于性成,仁德协于舆望。事朕则晨昏问膳,克尽子职;临民则宽仁有度,屡彰善政。文武臣工,咸称其贤;黎庶黔首,胥颂其惠。此诚天眷宗社,畀以栋梁之材也……


    ……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钦此。】


    【安庆三十年 四月十六日】


    当时,他跪在大殿金砖上面,燕王站在他的面前,手拿圣旨,用着尖锐的仿佛太监的嗓音,宣读他被立为太子。


    梦中内容完整想起之时,脑海之中涌进大片大片的画面。


    画面连成了一段一段的往事。


    林岳想起,燕王之所以嗓音不同正常男人,那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被伤到了命根。他又想起自己跌入贠河时的场景……


    “殿下!”宁付见到太子发病似的,身体颤抖,太阳穴青筋暴起,满头是汗,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一时之间,慌了,六神无主,忙去看他。


    太子把他推开了,双手抱着脑袋,信纸在他指间变得皱巴巴。他把牙齿咬得咯嘣响,格外吓人。


    “殿下!”宁付又喊了一声,对方仍然不做应答。


    第43章


    宁付心道:自己莫非闯出什么大祸了。他爬起来,朝门扑去。


    手掌方才接触到门栓,就被呵斥住了。


    “慢着!”太子道。


    宁付回头,太子放下了手,撑着洗脸架子,重重喘息几声,道:“无事。宁千户,可带了还魂保命散?”


    宁付闻言,立刻说道:“还魂保命散这东西没有,太贵了,不过我带有七厘散,一样可以止血止痛,只是没有通窍醒神之功效。”


    从前襟内缝口袋里掏出药瓷瓶,又在屋里翻出只碗,勺上清水,一并恭敬交于太子。


    忙碌过后,他忽而反应过来,犹豫不决看着太子,“殿下,您是想起来了?”


    太子服下了药,整个人缓缓舒展,没有回复,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宁付,随手放下碗,朝外面快步走去。


    宁付心道:真是问了一句蠢话!殿下记性着实好,居然记得他这个只见过两面的人。他疾步跟了上去。


    房门已经开了。


    他自然的将称呼换作郎君。


    “郎君,请您在此安歇,大夫很快就会到了。救人的事情,您不必担心……”


    朝恹从人手中牵过宁付的马,翻身上马,道:“废话莫多,你俩同骑,跟我走。”


    宁付挡到马前,道:“郎君,您怎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除了乡绅,还有府兵。三郎去找南菱府同知,请府兵了!”


    朝恹拉紧缰绳,道:“让开!”


    宁付跪了下去:“请郎君以大局为重!”


    另外一人,随之跪了下去:“请郎君以大局为重!”


    朝恹表情晦暗,垂下眼帘,静静看着他们。过了片刻,道:“其他人能救就救,但是有一人必须救,我答应他了。”


    宁付道:“郎君,是谁?”未免节外生枝,孟丞相没有告知宁付与孟旐,顾筠的存在,他们的任务只是接回太子。


    朝恹道:“我在民间成了婚,他是我娘子。”


    宁付愣了一下,即刻磕头,道:“郎君,留一人在你身边,我这边还有十五人,我可带人去救夫人。”


    朝恹道:“三郎什么时候能够到此?”


    宁付道:“三郎半盏茶左右能到。


    “三郎往后走了数里,找到急递铺,问得信鸽,用的信鸽找的南菱同知,进行调兵。


    “不考虑马匹健康,每到一个急递铺换一次马,从卫所军和驻地京操军调出的士兵,第一批将在两刻钟后到。


    “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没法再快了。


    “三郎与我分别之前,因为不知县城具体情况,为防敌寇过于凶悍,命人去找驻扎边境的军官,再调一些兵来。还个还要晚上一点,一个时辰才能抵达此处。”


    朱阳县与边境之间就隔着两个县城。


    朝恹闻言,看向县城方向,那里的天空泛起一点橙红的光芒。他下了马,道:“你带人去吧,人应在县衙后方宅子里面。我要见到活人。”


    “不知夫人长什么样?”


    “高瘦,青衣。一眼看去,惊为天人,那便是他。”.


    顾筠第一次杀人是在冯云山。


    那时,燕临县王县令王珙的随从,带着几个手脚灵活的捕快,压着他去找白蟒军老巢。他对王县令说了谎,他说,他知道白蟒军老巢在什么地方。


    冯云山远看特别高大,整个北地,难得见到这样高大的山峰,具体海拔多少,他不清楚。


    入山后,凭借高中知识以及现在所见所闻,能够估计,这座山的地形很是复杂,植被覆盖率高达86.1%。


    他带着他们,沿着浅浅的溪流,徒步朝山里走。


    山里阴冷潮湿,山路坎坷,时不时会叫人摔个狗啃泥。接连行走两天,大家精疲力竭,甚至有人叫山中毒虫咬了,额头肿起一个拳头大小的包,没过多久,便死了。


    当天晚上,这些人埋了尸体,便对他拳打脚踢,问他是不是在忽悠他们。


    他向他们保证,最迟明天下午,就到地方了。


    这些人终于放过了他。


    他躺在地上,装作进气少出气多,这些人怕他死了,弄了一碗糖水给他喝,甜滋滋,又没有捆绑他的手脚。


    他等到夜深,偷偷爬起来就跑。


    肾上激素飙升,他跑出了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


    然而不多时,他们便发现了,暴跳如雷,迅速追来。


    但天助他也,就在他跑不动时,天下起了大雨,四下起了雾气,隔着一段距离,即将追到他的两人,跟丢了他。


    他藏在树后,偷偷观察他们,在明白无法溜走后,想起不远处的悬崖,心生一计。


    他拾起石头,把他们引到崖前,然后放轻脚步,在他们发生的瞬间,扑了过去,伸手一推——


    很轻的一下。


    在他印象里面,是很轻的一下。


    他把这两个人推下了悬崖,听得回传来的巨大响声,扭身就跑。中途,他听到了脚步声,不知是人的还是什么东西的,一路往前,或许是向前,当时他已经迷失了方向,反正跌跌撞撞,寻到了一个树洞,然后钻了进去……


    黑夜过去,天光乍现——


    顾筠呼吸粗重,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带着几个锈迹,却依然锋利无比的大刀,手持它的人正是之前被他砸晕的歹徒。


    他竟然被烟雾熏晕了过去,丝毫没有察觉那歹徒去而复返,寻到了他。


    这个过程很短,不过十多分钟。


    全身血液一下子冲到脑门,顾筠惊吓过度,下意识,像是被激活的破玩具,发出一声极大的叫声。


    歹徒耳朵被冲得嗡鸣作响,动作滞住,此刻的世界在他眼前变得格外清晰,他的头脑刹那之间冷静得不可思议,全身发力,朝左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歹徒回过神来,猛地劈下的大刀。


    “死娘们,还敢动!”


    顾筠手掌撑地,起身就跑。


    对方持刀,穷追不舍。


    县衙里头的房屋已经沦为火焰狂欢的地方,时不时掉落物体,或者坍塌一角。


    顾筠不敢进去,在院子里头和对方绕,现在,他才发现,有些歹徒已经出去了,不知是迫于火焰威胁还是杀爽了,收手了。


    顾筠如今的身体状况不比之前,加之院子里头的障碍物多了,他很快就跑不动了。对方的大刀又劈了过来,顾筠拿着菜刀一挡,虎口与手腕均被震得生疼。


    他拿不住菜刀,松开了手。


    菜刀落地,对方狞笑,大刀再度劈来。


    往左一躲,被障碍物绊倒,扭头一看,是具被砍得稀烂的歹徒尸体,尸体旁边丢了一把染血的大刀。


    顾筠当即捡起大刀,一脚踹向对方命根子,歹徒捂着裆部,大声嚎叫。


    他爬了起来,狠狠踩向对方膝弯,对方嚯得跪下。


    他扬起手,一刀砍向对方后颈。


    该死的刀!竟然不锋利!


    这一刀没能砍断对方脖颈,仅仅砍至对方后颈骨头。剧痛之下,歹徒满腔怒火,一时之间,他忘了伤,一跃而起,提刀就杀。


    顾筠正面打不赢对方,连忙躲避,同时使用大刀格挡。


    歹徒立刻拿不下他,呼朋唤友,要围杀他。


    顾筠的心彻底凉了。他想,他必死无疑。


    林岳这个王八蛋,说话不算数,根本没有回来救他!


    顾筠以为,对方应该逃出生天了。仅看当时对方能从箭雨之中突围,便知其身怀武功,且武功值不低。这样的人,即便有人追杀,也不会死了。


    顾筠得出这个结论,生出怨恨之情。


    但随即,情绪低落下去。


    怨恨?他是对方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怨恨?对方不遵守承诺,只是会失去一个已经吸过他血的小骗子。


    顾筠咬住唇瓣,太过用力,以至于唇瓣被咬出几道口子,鲜红血液直淌。


    歹徒同伙来到他的身后。


    顾筠的眼睛被刀光闪得有些刺痛。


    歹徒同伙的刀砍中了他的后背。


    顾筠痛得闷哼出声,手上力度一松,歹徒的刀往下压了几分。


    坚持片刻,实在坚持不了,或许其中也有心气散了的原因。他松开唇瓣,看着刀从手上坠落,在地上滚上一圈。


    世界上的一切声音都从耳边消失。


    顾筠等待死亡,正在此刻,宅外传来打斗之声。歹徒和同伙都怔住了,顾筠猛地回了人间,卯足了劲,逃出包围,竖起耳朵,分辨了下打斗之声来源于后门,狠狠心,立刻朝后门跑去。


    他跑得太快了,几个歹徒还没从有人救援的消息之中,回过味来,他已经跑到后门。


    几人追去,他向兔子一样,窜出了门。


    几支羽箭射来,但没有射中他。顾筠清楚看到外面有些人在和围着后门的弓箭手,以及退出县衙的一群歹徒打斗。


    场面太混乱了,只有几个弓箭手发现他溜了出来,朝他发箭。


    由于众人在打斗,你来我往,时不时碰着他们,故而他们的箭射歪了,没有一支射中顾筠。


    顾筠没有心情去看救援人中有没有林岳,不等弓箭手射出第二波箭,凭借以前的经验,拔腿就跑,窜入小巷子里头,接着跑。


    城门没有人把守,顾筠一气跑出了县城。


    后知后觉,双膝撕裂一般的疼。


    后背也一阵阵地抽痛。


    他弓起身体,坐了下来,环顾四周,一片漆黑与寂静。他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像是被什么鬼怪咬住,缓缓地陷入黑暗之中,生出迷茫。


    就……就这样跑了?林岳会不会就在救援人员里面?万一对方不知道他逃出来了,非要进去,因此出事了……


    不会的,他不会回来的。


    他一个人已经跑了。


    顾筠忍着疼痛,站了起来,缓缓挪动脚步,朝城门走去。


    回去看看吧。


    走了两步,他又顿住了。


    他这样回去能做什么?给人添麻烦吗?等他这个速度挪回去了,恐怕林岳早死了,指不定救援人员都死了。


    林岳不一定去救他了。


    顾筠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理性分析当前状况,还是为了找理由给自己退缩,以便保住自己这条小命。


    总之,他走不动了。


    他在城门附近寻了一片树林,又在树林里面寻了一个山沟沟,龟缩到里面。


    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包住了他。


    他终于敢放松全身肌肉了,脱下里衣,折上两折,草草包住背部伤口,随后穿上外衣,靠着潮湿泥巴铸就的沟壁,闻着泥土的腥味以及树叶腐败的味道,低头揉捏着自己的膝盖。


    忽然,一滴液体落了下来。


    下雨了?


    但是温热的。


    顾筠骗不了自己,这是他的眼泪。他再也忍不住了,脑袋埋至膝盖上头,闷声哭了起来。


    哭到眼睛疼了,摸索着抓到三根粗细不一的树枝,折成一样长,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哽咽着道:


    “林岳,你如果活着,你就好好活着,我不怨你没有遵守承诺。”


    “你死了,你别找我,不是我害死你的,冤有头债有主。


    “你放心好了,你到了阴曹地府,我找到工作,一定会给你烧好多好多的钱,金元宝也有。


    “我给你找个手艺超级好的纸扎师傅,给你烧一堆仆人,烧一座大宅子,烧一个漂亮娘子。”


    顾筠说到这里,眼泪掉得更加严重,眼睛像是进了一瓢沙子,难受极了。


    “你还要什么,就给我托梦,但千万不要来找我,我求你了……”


    第44章


    天昏地暗,林间灌入一海凉气。


    顾筠心口又涨又疼,红着眼眶,将捏着的三根树插到土里,睡着了.


    房东居所,堂屋左侧隔出来的一处暖阁。


    不至寒天,暖阁没有放上什么火盆,拉下卷起的布帘,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密闭空间。


    里头置有一方桌子,两张凳子,拱小孩子专心读书。


    此处没有堆上杂物,又有可以置放东西的地方。为了安全,亦为了方便,朝恹向房东借了此处,点着一盏豆油灯,示意大夫在此给他处理伤口。


    宁付派人请得是县城最好的大夫,连带着他的一个学徒,一并带了过来。


    朝恹脱了衣服,身上的伤口已经与用来包扎的布条黏在一起,甫一进来,大夫便令学徒除了那些布条。


    宁付留下的随行手下姓黄,大家都叫他黄大,他寻了干净的水与软布。


    学徒拿起软布,浸入水里,等到湿透,捞起拧得半干,贴到布条上头,迫使伤口与布条之间的血渍等物软化一些,轻手轻脚,立刻撕去布条。


    伤口四周颜色不同正常肤色,翻出的血肉鲜红无比,因为血渍等物,看不清肌理。


    箭头射入的地方,已经溃烂肿胀起来,幸而毒液价高,且易挥发,敌方考虑性价比,没有往箭头上面抹上毒液,否则此刻他就该毒发身亡。


    大夫让学徒将能够擦拭的血渍等物擦拭了,望闻听切,确定没有朝恹伤及内脏,长长舒了一口气。


    对方如是伤到内脏,他就没有办法了,毕竟医术有限。


    大夫拿起火烤过的刀子,划开箭头旁边的皮肤……


    朝恹眉头紧缩,攥紧垂在身侧的拳头。七厘散虽有止血止痛之效,但并非神药,能够完美止住血液与疼痛,勉勉强强,一半而言。


    房东和他的娘子几人站在门口张望。


    黄大站到暖阁前头,挡住几人视线,客气但不容拒绝,道:“场面有些血腥,恐怕会吓着孩子了。几位,请去歇着。”


    房东闻言,陪出一个笑容,带着家人离开。


    “哐当!”箭头被取出,丢到桌上篮子里面。


    箭头取出,红到发黑的血液喷涌而出,朝恹闷哼出声,额头直冒冷汗。


    大夫对着学徒道:“擦汗。”


    学徒忙给他擦汗。


    大夫从医箱里面取出麻沸散,撒到伤口上面。学徒立刻递来用沸水煮过的细针与柔韧的桑皮细线,他低下头,缝好伤口,拿给镊子一转,打上死结,命学徒上药包扎,自己则去治理那些大刀砍、割出的伤。


    各处伤口处理完毕,大夫累得瘫坐在椅子上面。


    学徒把未用完的上好细纱布,放回医箱,也累瘫在椅子上面。


    朝恹在黄大的帮助下,换上干净的衣服,向大夫与学徒道谢。


    大夫摆手,他接过黄大递来的酬金,道:“小官人怎会伤得如此之重?小官人的娘子去了哪里?”


    这个大夫正是之前给顾筠看病的大夫,他不知朝恹的身份,但见朝恹不同常人,且有下人伺候,于是称呼小官人。这不会出什么错。


    朝恹淡淡说道:“知道多了,没有好处。”


    大夫心思一转,明悟过来,连道打搅了,带着学徒走了。


    朝恹仰靠于椅背,闭上眼睛。


    黄大收拾干净残局,见状,将灯盏拿远了一些,年轻的太子便陷入混混不清的光影里面。


    黄大轻手轻脚走出暖阁,来到堂屋正对着院子的窗前,望着院门。


    一掐月牙,悬在夜幕之上。


    时间静静流逝,心急如焚之下,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黄大几步跃至院门前头,打开院门。


    原先去请大夫的随从,请罢,转去县衙,看情况行事。


    “如何?”黄大询问道。


    对方面色不太好看,黄大噤声,两人快步进入暖阁。


    太子竟然已经听到动静,睁开眼睛,目光沉静似水,朝他们看来。两人跪下,还未汇报情况,对方就猜到了结果。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朝恹开口道。


    “回禀郎君,是的。”


    随从的额头碰着冰冷地面,借着说道:


    “我去到县衙时,宁郎君已经带人强行进入县衙里面,但他们没有在寻到夫人。火势太大了,很多地方已经无法搜寻。他们见到了县令,县令还有呼吸。


    “宁郎君让我将此消息带回给您,他脱不了身。


    “另外,有个未曾确证的消息——附近之人说,宁郎君带人强闯县衙之时,有个人影从县衙里面掠了出来,转眼之间,消失了。”


    朝恹站起身来。


    黄大要去搀扶,见他摆手,只得退回原位。


    他走到堂屋门口,晚风拂过面颊,微凉。屋内静悄悄,无人敢去打扰。


    朝恹道:“去我房里拿纸笔来。”


    黄大应声。


    宣纸在桌上摊开,朝恹以县城北门城门为点,画了一条路线。墨薄,很快干透,他将宣纸卷起,递给黄大,道:“你按路线跑一趟,看看桥洞那里有没有人。”


    黄大接过,扭头对随从道,“保护好郎君。”他骑马就走。朝恹目送他离去,仍是站在原地微动,随从低声道:“郎君,莫要担心,请去歇息吧,别伤了身。”


    朝恹没有回答,片刻过后,他坐了回去,却不是休息,而是为了招待客人。孟璇来了。“问问房主,有没有热汤,借用一些。三郎跑了这么些时辰,怕是口干舌燥。”朝恹道。


    孟璇带着两个急递铺派来护送他的小兵,走了进来,道:“郎君,不必麻烦了。”说着,打量朝恹一圈,露出笑容,恭恭敬敬,简单一礼,“今日得见郎君无恙,喜不胜收。”


    朝恹道:“无需多礼,你来得正好,有事要你去办。”


    随从上前一步,将这里的情况说给他听。孟璇听罢,道:“郎君请讲,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朝恹道:“乡绅们集结人手后,你去宣布一件事,即,敌寇头目已被朝廷拿下,南陵府同知大人派的府兵将于不久之后抵达县城。敌寇不是他们的对手,请他们全力击杀敌寇。


    “他们皆是在为家乡生死而战,倘若身死,必然厚葬,其父母妻子,朝廷必会优待。”


    孟璇道:“这是?”


    朝恹道:“办完此事,召集人手,关闭县衙北、东、西三门。


    “城门不能全关,否则这群人狗急跳墙,在县城里面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县城之中有的只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那时,府兵应该已经抵达县城,一部分支援乡绅,其余部分在南门埋伏,如见敌寇,直接诛杀。尽快解决敌寇,已经拖得够久了。”


    孟璇应下,随后,道:“边境驻军派来的援兵,是否需要退回?”


    朝恹道:“他们跑这一趟,王县令难道不给些好处?”


    孟璇不解:“敌寇之事难道与王县令有关?”


    他低骂一句,拱手退下。


    他也不问夫人的事情,他与殿下相识已久,了解殿下,殿下如有需要,自会明言,不必他去询问.


    乡绅们在孟璇回来之时,集结好了人手,一百五十来人,准确前往县衙救援。


    孟璇没着急立刻上前宣布这事,他命人快马加鞭,从太子中途遇刺的集市里头,拖出一具敌寇尸体,砍下脑袋,脸上刺下贼字。


    出发之时,太子透漏自己中途遇刺一事,并将集市位置告知于他,其中原因,不言而喻。


    他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在乡绅们抵达县城之时,闪身出现,提高声音,道:“我乃朝廷命官,大理寺右寺丞,奉丞相之命,前来平乱。”


    要想取信面对的群体,首要就是表明身份。


    “我的部下已经取了敌寇头目狗命,这是他的脑袋!南陵府同知大人派出了兵,将于不久之后抵达县城,助大家一臂之力。


    “朱阳县是大家的家乡,这群贼子,围攻县衙,杀害县太爷,就是想要侵占朱阳县,霸占大家的家产,迫使大家成为奴隶,供他们驱使!


    “你们想想自己,想想亲人………敌寇不是大家的对手,请他们全力击杀敌寇……论功行赏!”


    一番话下来,成功煽动众人的情绪,喊着贼子拿命来,冲上前去。


    那头的弓箭手等人,已经听到了孟璇的话,人心浮动,特别是那些匪徒。


    黑衣人扬声道:“不要听他瞎说,这是疑兵计,虚张声势,此人是不是朝廷官员还未可知!乡绅们的人,大多只是纸老虎,哪里上过战场,一戳就破!我们杀了他们,挟持乡绅们与这所谓的朝廷官员,定能全身而退!”


    孟璇提高头颅,扬声道:“头目头颅在此!还不速速投降!”


    孟璇赌他们大部分人都没有见过头目。


    显而易见,他赌对了。


    双方杀到一起,我方气焰压过敌方气焰。


    孟璇命一个小兵留于此处,自己则带着另外一个小兵,召集衙门中人以及勇士,前去关闭三道城门.


    朝恹见到黄大之时,已是三更半夜。对方表示没有在此见到顾筠,说罢,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情。


    朝恹拿过路线图纸,借着灯盏的火焰点燃,丢到院子地面,看着它快速燃尽。他道:“知晓了。”


    “那……”


    朝恹道:“下去歇息吧。”


    敌寇今夜解决了,顾筠如果活着,听到消息,或早或晚,会出现在租房。


    他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或许这事对于他也并不重要,但他需要生活,身上没有几文钱,知道事情解决了,即便再是胆小,也会大着胆子摸回来,这里有房住,有吃食,还有钱与药。


    朝恹心道:不急,急不得。


    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


    临近天亮之时,顾筠听到一道金属相撞的尖锐声音,迷迷糊糊之间,惊出一身冷汗。头脑昏疼,眼皮沉重,他费力睁开眼睛,看向目之所及的地方。


    晦暗天光之下,没有异常。


    他仍是不放心,从沟里探出半个身子,朝树林外头看去。


    乌黑的几个人影攒动。


    顾筠惊出的冷汗,湿湿黏黏贴在皮肤上头,刺得背后伤口生疼。他眯起眼睛,仔细观看。发觉几个人影正在打斗,声音就是从他们那里传来。


    顾筠弄不清状况,也不敢凑近去弄清状况。他悄悄咪咪缩了回去,贴着沟根,往远方走去。期间弄倒了死鬼老公的“香”,又退了回来,敬畏地扶正了。


    树林里面的路不好走,或者说,根本没有路可以走。他在阴湿的泥土上头,摸索着行走。


    他打算绕到北门去,这里是南门。


    他身上的伤需要找大夫处理,否则即便天气不大,也会恶化。


    磕磕绊绊,走到北门,来不及高兴,借着大亮的天光,顾筠悲催地发现北门关了!他站在路旁,迷茫一阵,在返回南门以及在此等待、另寻它门之间,犹豫再三,决定在此等待。


    他扭过头,寻找可以歇脚的地方。


    他很累,很困,头和眼的不适也加重了不少 ,另外还饿得厉害,胃部轻微抽痛。


    心知自己状态不太好,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分外小心,然而警惕抵不过不适,眼睛只是因为过分沉重,轻轻一闭,他便踩到一片腐败的树叶,摔在地上。


    这是一个有点坡度的地方,人摔下去后,滚了两圈,后背撞到一丛灌木丛,方才停下。


    天光没有任何遮蔽,直溜溜照了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他感觉不到暖意,稍稍一动,便晕了过去。


    晕前,听到一片嘈杂声音。


    但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声音.


    “郎君,这是县衙获救人的名单,按住受伤程度,分别送入各个医馆,命其全力治疗。”


    孟璇递去名单,借着说道:“活捉了两个贼人,但有一个贼人跑了,对方武功实在高强,无人可拦。现下府兵驻扎在县城里面,着手收拾县衙,县衙烧了一夜,虽有部分未被烧尽,但也用不得了。边境驻军已经按您的吩咐,去了城外扎营,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敌寇解决,朝恹回了租房。


    他展开看了看,随手放下,道:“王县令那头有什么反应?”


    “派出的探子说,王县令正在秘密收拾家财,看样子是明白惹了不该惹的存在,准备逃走。但他的亲眷,没有异常。”


    朝恹道:“看紧了他,他若想走,立刻报于我。那两个活着贼人,三郎,劳你审问,你是大理寺的人,审讯这块,自是比我这外行人强。”


    “是。”孟璇离开。宁付紧接着来了,见面便请罪,说是没能完成任务。


    朝恹道:“你已尽力,并不怪你。下去好好歇息,你也受伤了。”


    宁付道:“我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正说着话,两个士兵进来了,他们是边境驻军,行了一礼,道:“郎君,我们将军在北门发现一个晕倒的人,看样子,有些像夫人。将军让我们给您带来了。”


    敌寇之事解决后,朝恹不愿等待,这对于他来说,实在被动。他命空闲的府兵在县城里面找人,又传讯边境驻军,搜寻周遭。


    闻言,步伐沉稳,来到院中。


    两个士兵找了马车,带回来的。马车现在就停在院子里面,朝恹走到马车前面,撩开蓝色布帘。


    两边车窗开着,里面的人歪着身体,靠着车壁,合着双眼。烟雾熏得一张脸黝黑,应是哭过,黑灰并不均匀,有些地方多,有些地方少,眼下部位,甚至没有,宛如一只花猫。


    他的头发与衣服分外凌乱,沾着灰尘、泥土、树叶、血液。


    隔着些许距离,瞧着格外狼狈。


    朝恹登上马车,修长手指轻柔拂过对方眉眼,抬手一捞,把他的花猫带进怀里,避开后背伤口,带回屋里。


    “去请大夫。”他对跟在身边的黄大等人道。


    第45章


    秋日,天高,云淡。


    经历一场乱像的朱阳县县城,尚且没有恢复往日的宁静,但自然环境已经恢复往日的祥和。


    凉爽的风掠过房屋街道,四下鸟鸣,清脆婉转,临河杨柳枝条轻轻摆动,柔软芽头垂入水里,潮湿的绿意,鲜活动人。


    “大人!”


    孟璇向朝恹回禀了审讯结果,洗去手上的血液,和宁付走在河边,时不时有府兵路过此地,朝两人行礼。


    宁付挥手,对孟璇道:“三郎,咱们去僻静一点的地方说话?”


    “也好。”孟璇道。


    两人自河边而下,来到鲜少有人来往的鬼宅前头坐下。宁付道:“方才说到哪里了?”


    孟璇道:“正问及你的伤势。”


    宁付道:“这不严重,比起郎君的伤势,可要轻上不少。咱们也算来得及时,否则后果真不敢想。”


    孟璇颔首,却是若有所思。


    “三郎?”宁付不解看他。


    孟璇道:“夫人如何?”


    宁付道:“没看清楚。”


    孟璇道:“我指的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说郎君太过在意夫人?这有什么,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孟璇失笑,摇了摇头,道:“其他人可以专情,但郎君不能专情。这将意味着郎君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此次回到京城,怕是很多人又要动心思了,原先说得是遵循长辈意愿,未立正妻之前,房里不添人,现在开了个先河,可就有的烦了。”


    宁付道:“本来房内就该有几个知冷暖的人。再则,郎君至今没个一儿半女,那位小郎君现在都有孩子了。郎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也是圣上并不关注这个,否则其他人哪敢对着郎君私事动这些歪心思。”


    孟璇道:“含珠娘子的女儿已经十三了。她可是一直盯着郎君正妻的位置,这位夫人最好不要有了身孕。”


    宁付皱起鼻子.


    顾筠恢复意识的第一个呼吸,嗅到浓郁苦涩的药味。


    他脑袋缓了片刻,方才缓过劲来,整个人猛地坐了起来,动作太猛,牵扯到后背的伤,疼得下意识发出轻微声音,抓住手边东西。


    柔软的触感,随着慢慢褪去的疼痛,传递上来。


    顾筠垂下眼睛,看到一张熟悉的旧被,陈旧的蓝色,被套带着两个不太规则的补丁。


    他愣了一下,环顾四周。


    周围布局与物体,同样熟悉。


    他回到了租房。


    怎么回事?顾筠有些恍惚,甚至怀疑昨夜的经验只是一场梦。他拉开被子,撑着床榻,想要下床,去到门外,看看情况。


    现实问题阻挡了他的步伐——床榻下头没有鞋子,连他穿得那双鞋子也没了。


    顾筠这时才反应过来,撩起衣服,白皙皮肤上头缠着细白纱,伤口已然被包扎好了,浓郁苦涩的药味来源于此,与此同时,衣服亦被换了。


    他的脸瞬间白了,思考起来那个关键问题。


    谁把他救回来的?


    笼统他也不过认识几个人,且都没多深交情……


    顾筠心道:难道是县衙那头的人?可是县衙那头受难,众人自顾不暇,怎的会去北门将他救回?还这般,极有可能是……


    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浮出水面,顾筠很难自欺欺人下去。他怔愣几息,呼吸沉了下去,坐回床榻,低首去看身上的衣服。


    丝丝滑滑的布料,竟是丝绸。


    比喜悦先一步涌上来的是负面情绪,他想:对方给他换这样好的衣服,是不是说明对方没有生气?


    顾筠抱着希望地想,片刻过后,又觉得自己异想天开,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拥有如此大的胸怀?


    扪心自问,他不会立即对一个哄骗自己的人,如此的好。


    顾筠脑中种种念头几乎拧成一根麻花,叫他分外不安,心脏都快震碎了。


    终于,悬着的刀落了下来。门开了。


    此刻已经下午,昏黄的光芒成片成片涌了进来。


    顾筠抬眸看去,便宜夫君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不过一夜未见,却恍如隔世。


    顾筠直直看着对方,眼睛也不眨一下。


    “怎么了?”朝恹问道,放下药碗,来到床边,撩开顾筠额前头发,手掌贴上他的额头,如常的温度,烧应该是退了下去。


    他放下了手,端起药碗,瓷作的勺子搅动黑糊糊的药液,道:“把药喝了,温热。我尝了,不苦。”


    顾筠眼珠子艰涩转动一下,道:“你不知道吗?”


    朝恹淡淡说道:“知道什么?”


    这一瞬间,顾筠感觉到了一点压迫感。他认为面前之人变了,可这变化与他想象的变化不同,这是气度上的变化,似乎是从一个人,边作另外一个与他相似的人。


    他仔细观察对方,对方也与他进行对视。


    “叮当——”瓷碗碗底落到桌上,瓷勺与瓷碗的碰撞,无比刺耳。朝恹坐到床边,顾筠把盖至腰间的被子压紧实了,下一瞬,被人捏住胳膊,连着被子一并拖进青年怀里。


    青年捏住他的下巴,道:“你瞒我什么了?”


    顾筠道:“你不都知道了?”


    朝恹嘴角展露一个极其浅淡的笑容,道:“我不知道,我听你说。夫妻一体,你不该有事瞒着我。今日天气正好,也是坦诚相见的时候。”


    顾筠将他看着,倏然展露一个笑容,道:“我很高兴,你没有死。”


    朝恹手上力度松了,怀里的人,带着欢喜,抱住了他的脖颈,抬起脑袋,亲在他的嘴角。


    缓了片刻,他把对方双手拉了下来,捏在手中,道:“这是实话吗?”


    顾筠嗯了两声。


    对方既然没有反感他的接触,那么对方就是没有发现他的谎言,虽然不知对方为何没有发现,但这是一个好消息。


    坦白来讲,他还没有做好此时真相现世的准备。


    因为他没有工作,因为他受了重伤……他想起那些艰难困苦的日子,总是忍不住为自己考虑。安定下来,安定下来,一定,不缺这点时间。


    坏人模样,惟妙惟俏。


    朝恹笑容弧度收敛了一点,他看着面前双眼明亮的人,低头挨了过去,角度微偏,鼻尖错过对方鼻尖,抵在对方柔软的脸颊,张口咬住对方唇瓣。


    顾筠吃痛的嘶了一下,青年那条舌头便进入他的口腔。


    这是一个格外吓人的吻,顾筠时时刻刻都有一种会被对方嚼碎吃掉的感觉,他的舌头被吸吮的发麻,轻轻卷曲起来,进行躲藏。


    朝恹垂着眼帘,接吻之时,目光沉静,极度冷静,空着一只手,拨开顾筠腰间被子,勾起衣服下摆,握住那截光滑细腻的腰,往上捻磨。


    顾筠惊地险些咬下去,他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


    “等等……”


    朝恹动作不停。顾筠于是朝对方舌头咬去,牙齿放才触碰到,对方停下了动作。


    顾筠连忙刹住车,为了掩饰自己的举动,他甚至主动去缠对方。


    正在此刻,他似乎听到一声冷嗤,很轻很快,刹那间滑过。对方捏了捏他的手,换了角度,同他消磨。片刻过后,青年收敛,贴着他的脸,温热呼吸倾撒在他的眼边。


    顾筠不由闭上眼睛,睫毛颤动,听到对方的声音,低低传了过来,道:“我也很高兴,你没有死。我们得天眷顾,现在分不开,以后看来亦是分不开。”


    顾筠闭了眼睛,其它感官更加敏锐。他清晰感知到对方胸膛的起伏,心脏的跳动,甚至是呼吸的频率。或许是受了这些的影响,他总觉得对方后面那话,有些古怪。


    电影里面,主角平静生活被打破之前,一句总结以前人生的句子?


    分不开?怎么就分不开?这是注定要分开的。


    顾筠小声回应对方:“分不分开,不是现在说得准的。或许以后碰见一些事情,就非要分开不可。 ”他隐瞒真相之时,试图给人点明现实。


    朝恹闻言,却不接受他的好意,道:“依照你的说法,没有一种事物长久存在。”


    顾筠道:“这是事实。”


    朝恹道:“那我也与你谈事实。事实就是,既然此次我遵守了承诺,那么以后,无论何种事情,亦是不会同你分开。你难道与我所想不同?”


    顾筠囫囵道:“你这样很好。”


    朝恹道:“你的回答。”


    顾筠道:“你如果如你所言,那我为什么要同你分开?”你是这样好的人,我有什么资格要和你掰了。你得知真相,如果愿意与我做朋友,那自然是一辈子,不会分开。


    朝恹道:“我记住了。”笑着回话,将顾筠放回原位,端起药碗,试试温度,“有些凉了,我去热热。”起身出了房屋。


    顾筠见状,拉起衣袖,擦拭湿润嘴唇,有些肿胀。胡乱擦拭几下,他便不再擦拭了,反正已经被亲了,唾沫也咽了。


    这个擦拭,能够起到什么作用?顾筠心下默默地想。


    朝恹将药碗递给随从,让他去热药,站在窗前,顺着窗缝,往里看去。


    天光之下,他的神情不明。


    顾筠等了一会,朝恹重新将药端了上来 。比之上次,更加浓郁,入口又甜又酸,滋味难以描述。他一口气喝了下去,将碗递还给对方。


    朝恹站在床前,接过了碗,放了出去。片刻之后,又回来了,门大敞开,他坐在桌前,翻看书本,顾筠注意到他袖间露出的细白纱,忙道:“你伤得严重吗?”


    朝恹道:“严重。”


    顾筠已经躺了下去,他还是很困,闻言,往里挪了一点,道:“那你快来歇息。”


    朝恹侧目看他,放下书本,走到床边,解开外衣,躺了下来。顾筠见他闭上了眼睛,自己也闭上眼睛,方才闭上,便被人搂进怀里,他惊了一下,正要回头看去,对方的声音缓缓响起:“人是不是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是……是的。”顾筠心中咯噔一下,猜疑未起,便听对方继而说道,“既然你也这样说了,那么请你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刚才,我看到你在擦嘴,怎么,我让你恶心么?这样,你会更加恶心么?”


    顾筠放在胸前的手被他向后向下拉去,碰到不同的触感,他曲起手指,慌了一瞬,恢复镇定,垂着脑袋,露出一片雪白后颈,进行辩解,道:“我不恶心,我只是恼你亲我。你亲得太凶了。”


    话音落下,顾筠听到对方的笑声,对方胸膛贴着他的后背,微微震颤。


    “我不恶心,你倒恶心上了。”


    “我解释了,没有……”


    “诚意。”


    “什么诚意?”


    “你说呢?没有诚意如何让人相信?”


    顾筠侧过了身子,抓紧他的衣领,贴上他的嘴唇,轻轻亲了几下,舔开对方唇齿,模仿着他之前的举动,生涩地吻。朝恹无动于衷,顾筠泄气,道:“你想怎么样?”


    这明明是之前对方想要的东西。


    朝恹道:“可以用手。”


    “什么……手?”顾筠起先没有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从头烧到了脚。


    朝恹垂着眼帘,看着他的脸庞乃至耳朵浮上霞色,拉下被子,脖颈也泛起了淡淡的霞色,或许其它地方亦是如此。朝恹抚上面前之人的脸颊,无名指抵住他的耳后,带着隐隐约约的压迫:“别说不行,我不想听。”


    顾筠咬着唇瓣,没有动作。


    “娘子?”


    顾筠缓缓伸手,身上温度退了一些。朝恹轻轻摸着指下皮肤,这儿连同其它地方,也是他费心擦净的,道:“算了,睡吧。”


    “我……”


    朝恹松手,侧过了身,闭了眼睛。


    顾筠望着他的后脑勺,百感交集,轻轻卸了一口气,面对墙壁,睡了。


    ……


    “郎君。”


    孟璇和付宁来到院内,弯腰行礼。朝恹颔首,道:“不必多礼。”随从牵来一辆马车,停在院前。


    朝恹登上马车,示意他们也上来。


    付宁上来,道:“郎君,即便在此只还住一两日,也不能这般委屈自己,该换个好的地方住。”


    朝恹道:“不必了。这里也不便宜,一月大几十文。”


    “郎君……”


    朝恹道:“大家都能住,我不能住?三郎也送了些东西过来,比之前好过许多。身居高位,得记住这些感觉。承诺乡绅们的好处,给了吗?”


    “郎君放心。另外,郎君让我们买的马车也买到了,马匹健硕,车辆结实,抵达京城,不成问题。”孟璇回道。


    朝恹道:“好。”


    “郎君,恕我直言,当真要把夫人带回京城?您若带回京城,麻烦不少。”


    朝恹道:“这次不带回去,后面就该找不到人了。不必担心,我有应对之策。”


    马车晃晃悠悠,来到城内一处别院。


    第46章


    马车晃晃悠悠,来到城内一处别院。


    三人下了马车,院门之外立着一个下人,见到三人,连忙请三人进去,很快来到主房。


    主房里面盈着杂乱无章的药味。


    古县令躺在床上,哎呦哎呦地叫着,见到三人,连忙住了嘴。


    他让下人来扶他,起身便要行礼。


    朝恹轻轻按住了他,道:“古县令不必多礼。”


    古县令看向后方两位,他们都没反应,结合从下人口中得出的援兵兵力,他大约猜出朝恹的身份,战战兢兢躺了回去,陪着笑道:


    “郎君,两位大人,劳你们费时前来探望下属,下属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甚是……甚是……”挤出两滴眼泪,想要飙演技。


    朝恹没给他机会,道:“古县令为保县衙,与敌奋战,身受重伤,濒临死亡,实在令人敬佩。我和两位大人会为你上折,朝廷不该亏待你这种忠心耿耿的能吏。”


    古县令心下一跳。


    他怎么受伤的,他或许不清楚。


    但您肯定清楚,连人上折给他奖赏,这是想要摘他脑袋。


    古县令从床上连滚带爬,滑了下来,变为一只软脚虾,道:“郎君,看在我兢兢业业守着朱阳县多年,请您……请您不要同我一般见识。”


    朝恹道:“这话说得,我会针对功臣吗?”


    古县令磕头,涕泗横流,道:“待到朱阳县安定下来,我便上折请辞。我这个年纪,也该回乡养老,含饴弄孙。”


    朝恹道:“再怎么也要等到任满,有合适的人来接任,才请辞不是?”


    软脚虾连连应是。


    “看到古县令没事,我就放心了。古县令,听说你亲耳听到,敌寇分为两批人,一批昨晚袭击朱阳县,一批今晚袭击燕临县,可有此事?”


    软脚虾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应是。


    “传令张指挥使、赵千户,集合军队,即刻前往燕临县。”朝恹转身就走,孟璇二人跟了上来。


    软脚虾心道:这次王珙完了。完了好!他咬牙切齿地想,谁叫他害自己到如今地步!


    余光瞥见一瘸一拐的书生和管家挤进房间,怒火中烧,道:“滚!”.


    顾筠醒来之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一侧床榻冰凉,不知对方离开多久了。


    那碗药里放了什么不清楚,当时喝完不饿,现在才饿。


    房屋角落里面点着一盏灯,除却那处,四下都较为昏沉。


    顾筠坐起身来,看见床头凳子上面放着一套新衣。


    藕荷色暗纹绸短袄 ,墨绿色漳绒比甲,月白色绸带(末端有着五彩丝绦),细褶裙,素色膝裤。


    这一套比之前买的新衣质量要好许多,原先的只是普通麻布材质,这一套有绸有绒还有细布,颜色丰富,带着花纹,应是县城成衣铺里头上好的一批了。再看床下,摆了一双做工很好,鞋面绣了两朵清丽小花的翘头履,鞋里放有素色棉袜。


    顾筠第一个反应是估计这一套需要多少钱,得出不少的结论,皱起眉头。


    两人治伤的钱,算上这一套衣服的钱,怕是把王县令送的东西全部卖了,也还会欠上一点。


    虽然在此之前他只有两套新衣,但还有一套旧衣,不至于新衣这次破了,就没得换新的衣服。


    顾筠怀揣着对未来生活的担忧,穿好衣服,这套衣服并不难穿,看过古代服饰视频的人都会。


    他起身来到洗衣盆前,想看看自己原先那套衣服丢了没有,假设没丢,洗洗补补,还能借着穿。


    其实那天衣服被划破他就很心疼了,现在要丢了,他能立刻心疼死!


    洗衣盆里,空空如也。


    顾筠:“……”顾筠收回了之前的话,也不是丢了就不会心疼死。他来到竹篓前面,翻看自己其它衣服,都在,还好还好……不对,怎么多了两套。


    顾筠怀疑自己看花眼了,闭眼,睁眼,还在。


    家里现在真的没有赊账吗?


    顾筠打算等到林岳回来,劝说对方退了这两套,对方听就好,不听他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向对方摆着冷脸,这钱可是花在他的身上。


    顾筠其实有些想不通,林岳这样有成算的人,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他一面想着,一面盖竹篓上的竹具,准备给饥饿的肚子一个满意答复,随手开门,却吓了一跳。


    房前立着两个健壮的人,目光相接,他还没来得及询问他们为何站到这里,两人已经朝他抱拳行礼,道:“夫人。”


    夫人?


    谁?


    顾筠左右看了一圈,终于确定是自己了。


    他退了回去,关上房门,平静的外表之下,心脏在胸腔里面,“砰砰砰”直跳。


    夫人可是官员配偶的称呼。


    目前他遇到的人,都是叫他娘子。


    难道……林岳已经恢复了记忆?他是个官员?


    再也不能动摇,对方肯定恢复了记忆。或许是在对方第一次表现古怪之时恢复的记忆,今日给他的感觉不同,应是之前记忆没有完全恢复,现在记忆完全恢复了。


    倘若对方不如他猜想一般,外头这两个人从何而来,为何称呼他为夫人,林岳怎地失智一样,钱上没有规划,再早些时候,县令为何对林岳那般殷勤。


    可是,不曾听到有人称呼林岳“大人”,这些日子,除了两个县令称呼林岳“贤侄”,其他人都是称呼林岳“郎君”。


    顾筠不太了解这个世界的各种称呼。


    不过他知道有些朝代,郎君不能用来称呼平民男性。假设如他之前猜测一般,世界是本书,作者取用某些朝代特性,添加至此,官员被称为郎君,也是合理。


    然而,县令称呼一个需要他们殷勤对待的官员为贤侄,这就不对了。


    古代品级低的官员即便年纪等比品级高的官员要大,也不能称呼贤侄,除非双方世交往来等。


    两个县令家与林岳家世交往来等,也过分离谱,官员不可在本地任官,两个县令指不定一个家乡在南,一个家乡在东,林岳家往来如此广?指定不能。


    那就只有一种合理解释,林岳虽是官员,但官职低于他们,可论家庭背景,林岳又比他们好上不少。


    一个家庭背景极好的官员,恢复了记忆……为什么还不处理了他这个骗子?


    顾筠绞着衣袖,烈火焚身一般,难受得很。他侧过身,左侧脸颊挨着门板,硬生生的触感,他的眼前一亮,兀然笑了起来。


    这还有什么原因?


    他摸向他的脸。


    他长得好。


    他从小就知道,一个长得好的人不会不知道自己长得好,因为从小到大,受到的待遇就与其他人不同,见到的人的目光至少会在自己脸上停留三秒。他总是因为这张脸,受到很多人的喜爱。


    林岳这种人,大约也免不得世俗。


    顾筠心里清楚,其实不是大约,是一定免不得世俗。对方已经表现出来了。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要坦白真相吗?


    顾筠深深怀疑对方恢复记忆还放过自己,只是因为喜欢上了女性身份的他,可以不去计较他的欺骗。


    倘若坦白真相,那他……


    以前不曾害怕官员,是因为隔着时间长河,现在他会害怕了,因为时间长河消失了。


    他来到了这里,离得很近,对方随口的一句话都会成为大山,轰然压来。


    他的身体是那样单薄,年轻得不曾见过诸多繁华……


    因而他清楚的明白,现在的情况,最好是不要坦白真相,寻个机会,立即离开。


    他对林岳不怎么了解。


    他们相处一个月左右而已,有些人与爱人相处了一辈子,都不了解对方——有时候,他害怕林岳,对方过分强大,似乎能将他的心思彻底洞悉。


    对此,顾筠不免疑心林岳得知真相,将会大发雷霆,追究他的责任。他再不想进牢里去了,那里又脏又乱又黑,与他做伴的只有犯人和老鼠。


    理清头绪,稍加平复情绪,顾筠打开房门,走向厨房。


    一位随从见此,恭敬说道:“夫人,晚饭不必您做,郎君在飞虹楼订了一桌席,您是想叫人送来,在这儿吃,还是做马车去酒楼里吃?”


    顾筠沉默,道:“不用了。”


    一桌席得多少钱?假设他向对方坦白了真相,那这些用的钱也是要还的,虽然对方不再需要他帮忙去寻家人,这么多钱,他不得把自己卖到酒楼还债。


    再则,顾筠只是想借对方活下去,并不是想要借对方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这两者还是有很大差距。


    随从道:“夫人,那席不能退了。”


    “为什么?”


    随从道:“钱交了,食材已经备好了。您如果不用,那么只能白白浪费银钱。”


    怎么一股林岳味?


    顾筠深切怀疑这句话其实是林岳交代他的。


    他没有向对方发脾气,对方说得事实,轻轻叹了口气,做好背债的打算,去了酒楼。


    酒楼离得很近,订的席面,种类繁多,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配合着各类蔬菜瓜果,摆了满满当当一桌,虽然比不上记忆里头模糊不清的现代食物,但滋味也是很好,比起他做的饭菜,更是翘到天上。


    顾筠光吃白面做的主食,烤得焦香的烧饼,都能吃上两大个。


    大约这是他未来几十年,吃得最好的一顿。


    所以顾筠没有揣着心思吃饭,更没有很快放筷,一连吃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他才落碗。即便如此专心致志,如此努力的干饭,还是没有吃到一半。


    早些时候,他劝说两个护送他来酒楼吃晚饭的随从跟他一起吃,他们怎么也不肯,将头低下,一丝不苟道:“夫人,这不合规矩。”


    再劝说下去便是为难他们了,顾筠作罢。


    眼下看着剩下的菜,他是起了想要打包的心,就是在现代也没有这样浪费,但想想林岳的身份,再想想规矩二字,他硬生生把打包二字吞了下去。


    由于吃的太饱,且还不到宵禁,顾筠去往河边,散步消食。


    两个随从跟在后边。


    夜风吹过,携着河流的水汽,有些寒冷。顾筠身体却很暖和,暖和得伤口有些瘙痒。


    他打算回去了。


    正在此刻,朦胧月光之下,两个人影沿着踩踏光滑的石板,奔了过来。


    “什么人?!”两个随从上前,唰一下拔出了佩刀,将顾筠挡在身后。


    与此同时,暗处也出现了几个随从.


    燕临县县衙。


    衙役匆匆向着后宅跑去,有人比他更快,几个跃步,踏入宅中,口中大喊:“大人,一大群人包围了县衙。为首之人说,燕临县被一群寇匪盯上,现下已有贼人混进了府里。这是为了保护大人的安危!”


    他跑得太急,跑进后宅之时,被浓郁血腥味一拌,扑倒在地。


    慌里慌张抬起脑袋,率先进入眼里的是一片黑红血液,这片血液尽头,立着一根粗木,粗木上头一个铁钩,分别挂着两个不成人形的黑衣人。


    他家大人坐在靠椅上面,反复说着办事不力,一旁站着他的一家老小,全都抖如筛糠。


    随从见此情境,打了一个哆嗦。


    “大人,请您拿个主意,该怎么办呢?这些人一看就来者不善!”


    王县令闻言,叹了口气,道:“主意?我能拿他们怎么办?”


    “这……怎么会?大人你神通广大……”


    王县令古怪笑道:“那就能与真正的人上人对上?”


    随从迷茫看他。


    王县令道:“早知如此,计划就该提前。”他站起身,朝屋内走去,换上官袍,走进前衙公房,坐了下来,“请殿下进来一叙。”


    “殿下?”随从惊愕,他不敢多言,立刻出去,来到一大群人前,向着为首之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殿下,大人请您进去一叙。”


    为首之人笑道:“这里有大理寺的人,有京城卫所的人,有边境驻军的人,就是没有你家大人要请的人。他是要做什么?是把我们这些同僚不放眼里?”


    随从闻言,哑然,还未想出应对之话。


    为首之人旁边那个高大如熊的男人推开了他,对方对为首之人道:“三郎,同他这个小喽啰说什么呢!”他大踏步走了进去。


    孟璇失笑,向着朝恹,略微点头,两人紧随其后,在他们后面,一支队伍跟着进去。随从尝试去拦,险些被冲到一边。


    王县令见到三人,目光定格到朝恹身上,作揖,道:“燕临县令王珙,拜见殿下。”


    朝恹神情静默,凉凉看他,转身坐了下来。王县令直起身,道:“臣之前不知您的身份,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海涵。”


    孟璇二人站在一旁,宁付闻言,斜王县令一眼,冷嗤一声。


    朝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道:“王县令,这是宁千户等捉住的两个寇匪的供词,你看看?”


    王县令绷着脸皮,接了过来,垂眼展开。这是一份誊写的供词,上面说他招募数百名壮丁,组建团练,再有勾结流窜各地的匪徒等。


    此次朱阳县以县衙为首,遭到袭击,幕后主使就是他。供词后附一张壮丁参与袭击,补偿奖赏,匪徒参与袭击,县衙之内的人与财一半归他们,一半归他,他将为他们中的一些人办理新户籍。


    朝恹道:“王县令,你有什么想说?”


    王县令道:“臣袭击朱阳县各地,有什么好处?”


    朝恹道:“意图杀害太子,动摇国本。”


    王县令道:“殿下,您不可听信敌寇一面之词。”


    朝恹道:“人证物证齐全,怎的就是一面之词?组建团练,勾结匪徒,谋杀太子!桩桩件件,均是谋反大罪!”


    ——关于团练,朝廷其实并不允许,除边境以及一些治安非常严峻的地方招募壮士,组建团练。


    这儿不止王县令违规,朱阳县那些乡绅也是违规,只是后者,朝恹未曾追究。


    真要追究,怕是追究不完,天下之大,何止一个朱阳县?


    强行惩戒,必定引起轩然大波,更况且促使他们组建团练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朝廷腐败,军队腐败,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追究他们,不过治标不治本,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才是。


    王县令闻言,脸色难堪,忽而,他笑了起来,道:“殿下,那您想将臣如何?臣以为您派人暗中盯着臣,不许臣离开此地,是想同臣好好谈谈,现在看来您并未此意。”


    “好好谈谈?”宁付冷笑,“你也配殿下和你好好谈谈?”


    王县令道:“这位大人,你或许不知道,我手头余下那些人,得知我这儿出事,挟持了一乡老小,我安然无恙离开,其它人才能安然无恙回家。”


    “你在这儿威胁殿下?”宁付怒道。


    王县令道:“岂敢?殿下,您的人,我请去做客了。”


    朝恹闻言,缓缓笑了。


    “原本不能确定你在虚张声势,现在能够确定了。”


    朝恹抽出宁付的佩刀。


    雪亮刀光在墙壁上一闪而过,鲜血飞溅,伴随着衙役的尖叫,一个重物落到地上。


    “王县令策划一切,然而计划败露,牵连所有人,匪徒因着损失惨重,不能接受再被牵连,怒而斩其脑袋,逃之夭夭。传令张、赵,封锁燕临县衙,拿下县衙之内全部人员。三郎,宁千户,你们协助张、赵,告诫大家,不得骚扰奸淫,违者按军令处置。王县令名下财产,拿出部分金银珠宝,犒劳将士。”


    朝恹抬起染血睫毛,道:


    “两个时辰后,对外宣布,敌寇已全数拿下。与王县令不曾有过深厚往来之人,尽数放了,借他们的嘴,传出消息,王县令死了,你们拿到杀死王县令的匪徒,能够交差就行,不想无穷无尽追查下去。”


    宁付道:“殿下,您不是说王县令在虚张声势吗?”


    朝恹道:“前者可能虚张声势,后者一定虚张声势。为了以防万一,如此行事,这样假设王县令手下真的做了危害百姓之事,听到消息,但凡不想过上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都会犹豫 。彼时,撤军回营,朱阳县设宴,款待此次前来救援将士,他们便会放人,回到家中。”


    宁付点点头,随后道:“那就这样放过他们?”


    朝恹道:“王县令一案,待我回禀了父皇,父皇会派人来彻查此案。我们拿了差不多的人就好,不要管得太宽了。”


    朝恹把手中染血的佩刀,抛给宁付。


    “身上有伤,不宜劳累,我就先回去了,劳烦你们了。”


    孟璇二人道:“恭送殿下。”.


    顾筠从河边回到了租房,苦恼要不要请求林岳,帮帮赵家娘子。


    方才,姜三娘带着赵家娘子来求他,救救赵家娘子的孩子。


    顾筠一眼认出赵家娘子就是之前看着冯家烧起来,表情很是古怪,似乎带着些许报复的快意的瘦小黑脸男人。


    虽然对方皮肤白了,换作女装,但他还是一眼认出来了。


    姜三娘拉着赵家娘子跪了下来,告诉他:


    赵家娘子是赵水来的娘子,她没有死,自己救了她,为了防止冯牢头他们找自己和赵家娘子麻烦,她让赵家娘子就此“死”了。


    至于她的孩子,则过继给了赵水来的一位舅舅。


    然而赵家娘子不肯放过冯牢头他们,胁迫姜三娘帮她混进了冯家,随后,她在饭菜里头下了迷药。


    姜三娘虽然是小妾,可冯家大部分杂事她都得干,饭菜也是她做。姜三娘不知饭菜被动了手脚,端给了大家,等大家吃完,她才发现。


    那时,她刚收拾好厨房,把自己饭菜端进房里,想同赵家娘子一同食用。


    发现过后,赵家娘子让人离开冯家,随后倒油,一把火点燃了冯府。


    赵家娘子本来是想干完这事就去自杀,谁料既然没有人查到她的头上,于是她又舍不得死了,她来到姜家,帮姜三娘做活。


    县衙出事之前,姜三娘拦不住赵家娘子,对方非要去看儿子。


    这一看就发现自己儿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不仅整日干活,还要挨打。原来那舅舅过继赵家娘子,只是贪图她家县城的房子和为数不多的财产。


    赵家娘子又气又悔,然而她又不能要回儿子。姜三娘清楚她有些怨恨自己,她其实也有些愧疚,假设当初她让赵家娘子带着儿子走就好了。


    左思右想,便带着赵家娘子求上门来了。


    姜三娘说:“我认识的大人物也就你们了。”


    顾筠当时没有一口应下,会帮她们,只是让她们明早来找自己。


    倒不是认为林岳不愿帮忙,或者林岳帮不了忙。


    据顾筠观察,林岳这人虽说算不上嫉恶如仇,可能帮肯定会帮,更况且他几乎没有拒绝过自己的请求。再则,林岳的身份决定他只要愿意帮忙,这事就能轻轻松松解决。


    他现在苦恼要不要请求林岳,只是害怕日后真相大白,赵家娘子等会被他连累。


    苦恼半天,顾筠决定还是请求林岳,毕竟这在自己能力范畴之内。


    赵家娘子要回自己儿子之后,可以立刻离开此地,找个地方重新生活。至于姜三娘,他不提她,总不能连累到她。


    顾筠做好这个决定,就坐在桌前,一面看书一面等着林岳。


    左等右等,等不到对方,顾筠抱着书本,出了房屋,站到院门前头,往前瞅着。一个人影都没有见着,他往前走了数步,来到街头,人影多了,却不是林岳。


    顾筠打算回去,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从对角人家翻出。


    “抓贼!”顾筠立刻道。


    两个随从立刻纵身上前,三下五除二,就把贼逮住了,把他身上的东西搜了出来。


    一个随意包着的小布包,顾筠接过,里面的东西哗哗落了出来。几两银子,一串铜板,还有新做的布鞋和中衣。


    顾筠蹲下身来,去捡东西,发现衣服里面裹挟着一张微皱的纸。


    纸上写着胭脂铺招聘掌柜,从头到尾,看上一遍,顾筠惊喜发现自己的条件,胜任这家胭脂铺掌柜职位,绰绰有余。


    他把东西收好,交给追出来的人家,喝了一杯对方酬谢的茶水,高高兴兴回到租房,若不是顾忌伤口,他能连蹦带跳,跳回租房。


    随从默默跟在他身上,显然对此不解,互相对视一眼,认为他很有善心,帮助到人就会高兴。


    顾筠刚才回到租房,便听到院外传来脚步声。


    这是林岳回来了吧?


    顾筠探头去看,却不是林岳,而是一群不认识的人。


    为首之人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后边的人穿着府兵服饰。傍晚出门时,他见过县城之中巡逻的府兵。


    为首之人见到他,向他拱手,道:“夫人。”


    顾筠不知如何还礼,应了一声。为首之人压低声音,道:“末将有事寻找殿下,不知殿下现在可在住所?”


    顾筠:“???”


    啥玩意,谁殿下呢?


    正处于懵逼状态,听得远方传来一阵马蹄声。马蹄声由远极近,很快来到他的前方。顾筠仰头看去,只见林岳带着几个随从骑马回来了。


    马儿在原地踏蹄,年轻男子背着月光,整个人沉在阴影里面,投下的阴影也将顾筠淹没。他拉紧缰绳,垂下了目光,扫了他们一眼,道:“都在这里做什么?”


    顾筠嗅到对方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接过随从手中的灯笼,借着灯火,仔细看去,对方青灰衣摆有处变了颜色。


    “殿下。”为首之人拱手道,“末将有事寻您。”


    顾筠扭头看了看说话之人,又将目光投到年轻男子脸上。


    顾筠:“……”


    顾筠:我有点不舒服,需要死一死。


    第47章


    他的世界像是一杯投注泡腾片的水,到处都是咕噜咕噜、啪滋啪滋的响声。


    顾筠捏紧灯笼把柄,打磨光滑的竹节,毫无阻隔,硌在指上,有些疼痛。他慢慢收回了目光,不知道对方同府兵将领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


    等他缓过神来,他已经坐到桌前。灯笼放在桌面,和置于桌中灯盏一起发着亮光。


    他的眼睛被刺了一下,灼痛得很,立即闭上眼睛,险些流出泪来。


    缓了片刻,摸索着把灯盏吹灭,他方才睁开眼睛,昏昏暗暗的环境,像是月下大山,给人几分安全感。


    他看着灯笼,思索着接下来怎么办。


    殿下?哪个殿下?皇室成员据他了解,几乎都称殿下。


    “这么晚了还不睡?”


    老旧房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有人推门而入,步伐沉稳,走到他的身后,俯身抱住了他的腰。


    顾筠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久经风吹,此味竟然还没散去。


    他将头一侧,脸颊感受到了身后之人的呼吸,平静有力,温热潮湿。但此刻对方带给他的不是气息交织的缠绵悱恻,而是如同蛛网网住一般的粘黏烦闷。


    他飞快正回了头,低头去扳对方的手,道:“你放开我,身上有味,难闻。”他为自己的排斥找了个合理借口。


    青年鼻尖抵着,轻轻嗅动,像是从腹部发出的笑声,低沉悦耳。“我不觉得。”


    顾筠道:“你换个对象试试?”话落,他抿紧唇瓣,对方皇室成员,惹恼了他,分分钟能够叫自己脑袋落地,自己怎么敢这样对他说话。他心里后悔了,立刻温声细语,补上一句,“殿下,你闻的人是我。”


    青年又是发出一道笑声。


    顾筠被人抱了起来,变了个角度,放到桌上,一侧,灯笼归属给了桌脚。


    “因为一个身份,你就怕了我?”面前之人垂下眼帘,静静看着他,问道。


    不知是他不再装了,还是因为身份的转变,他被赋予了其它色彩,总之顾筠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上位者的傲慢与威压。


    他被青年圈在手臂之间,躲无可躲,垂下眼帘,注视着自己白皙到能看见微蓝血管的手背,道:“殿下。”


    青年嗯了声,道:“抬起头和我说话。”


    这是命令。顾筠几乎没有犹豫,如他所言,行动了。对方的目光在他身上走动。藕荷色衣服很衬他的肤色,显得他整个人白里透红,健康活力。


    对方理了理他的衣服:“以后再做两身这个色的衣服,这很好看。”


    拨开几缕垂散到他眼睛位置的头发,这些日子,吃穿用度好了,头发似乎也有了一点光泽。“再长一些,头发拿发绳绑起。”


    顾筠能说什么,他只能点头。


    停留在他额边的手指下滑,抚过他的脸庞,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仰起几分。


    青年咬住他的唇瓣,碾磨两下,见他的唇瓣由粉白转为红润,退回一点,抵着他的额头道:“这样怕我以后怎么办?”


    以后怎么办……?


    顾筠虽然猜到对方想把他带回家去,但那只能猜测,还不是最终结果,如今听到对方盖棺定论,心头彻底凉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嘴里多了一个异物,前者吻了上来。


    或许是习惯了被人深吻,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生出强烈抗拒,静静等待这个深吻结束。


    真是奇怪,怎么会有人喜欢接吻,一点也不舒服。


    顾筠溢出一声黏黏糊糊的声音,撑着桌面,往后退了一些。耳边响起青年沙哑的声音,中间夹杂低低的喘息:“你是愿意同我走的,对吗?”


    顾筠一个“不愿意”已经来到嘴边,看着对方那双深沉的眼睛,话又沉甸甸落回肚子里面。他小心翼翼


    询问“林岳”:“他们称呼您为殿下,您是哪位殿下?”


    “原先是九皇子殿下,现在是太子殿下。姓朝,名恹,字子钰。”


    顾筠眼前一黑:“……”


    当今储君,好!好!好!哈哈哈哈哈哈,诓了一个大人物。


    太子这种天龙人,被人欺骗一次,恐怕已经耗尽耐心,不同他计较,只是因为他有个保命法宝,他长得漂亮,可真实性别一但暴露,他得长得再漂亮都没有用,谁会跟一个男子上床。


    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女朋友是个女装大佬,他都要跑出两里地,臭骂拉黑分手一条龙服务。


    顾筠心想:他这下是长了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了。


    “回答我的问题。”顾筠的耳垂被捏了一下。


    顾筠回神,眼神漂浮,道:“我当然愿意跟您走。”


    走个鬼,打死他也不跟着走。


    且不说性别问题,他就是是个平民女子,也不愿意进入东宫。


    进了东宫,成了太子的妾室,从此一身荣辱全系对方,要与对方数位有名分没名分的女人争宠。


    对方高兴,他活得好,对方不高兴,千百种手段等着他,不仅如此,还有一群狗眼看人低的奴才,排着队会给他找麻烦。


    他并不歧视奴才,只是客观评价这群已经被封建制度腐蚀的人。


    之前犹豫要不要坦白真相,现在不必犹豫了。他要坦白,他就是傻子。他要选择最佳的路——寻个机会,立即离开。


    反正他也能赚钱了,还不是赚小钱,是赚大钱。掌柜,一个月二两银子,上不封顶。胭脂铺掌柜职位他能干得下来,其它地方的掌柜职位,他应该也能干得下来。


    朝恹退回一点,盯着他看。


    顾筠被他看得后背发毛,道:“……怎么了?”


    朝恹摸向他的脸颊,道:“不必勉强。”


    顾筠眼前一亮,竭力压着高兴,道:“殿下,您的意思是,您不太想我跟您走。”


    他低下头,双手捂住眼睛,眼睛上抬,视线透过不太明显的指缝,看向对方,假意哭泣。


    “我确实骗了您,但那是迫不得已,您怎么可以丢下我就走?好吧,您不要我,我也不强求,但我们分道扬镳,您得给我留点东西吧,我也不要多了,我穿过的衣服,您留给我,房子别退了,再给我一吊铜板……”


    话没说完,朝恹扯开他的双手。


    顾筠还在假哭,猝不及防被扯下遮掩,愣在当场,真的哽咽了一下,但是依然没有滚出眼泪。


    朝恹笑着看他,但是笑意并不明显:“装模作样。”


    顾筠看不出他的喜怒,讨好地凑上前,轻轻亲了对方一下。


    朝恹道:“你骗了我什么?”


    顾筠心道: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顾筠扣了扣掌心,道:“骗您,您和我私定终身,是我夫君。其实不是的,我只是一个把您从河里拖起来,想您养我的陌生人。”


    说来,这也算坦白真相,只是坦白了部分真相。


    这部分真相,对方恢复记忆的瞬间,就该知道了,他坦白不坦白,大概率都不会影响对方的最后决定,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真论起来,他就是打工还自己救命之恩。


    “胆子很大。”朝恹道,“还有吗?”


    顾筠连忙摇头。


    第二次了。本宫给足诚意,你竟还不同本宫说实话,就连东宫,也不愿同去。难道本宫不值得信任?难道本宫会亏待了你?难道你在外面,能过得比在东宫好?


    朝恹笑容彻底淡了下去,掐着小骗子的腰和腿,把人抱了起来。


    顾筠吓了一跳,出于条件反射,搂住了对方的脖子,双腿缠着对方的腰身,紧接着,就听到一声沉闷响声,紧接着,屁股忽地疼了起来。


    他瞪大眼睛,猛地看向朝恹,看了一会,心知无论如何,自己不能跟太子对上,憋着股气,蛄蛹着往下滑。


    朝恹把他抱紧了,顾筠蛄蛹不动,窝窝囊囊待在年轻的太子殿下怀里。


    “有些话想想再说。方才我说不必勉强,意思只是你不必勉强回应我喜欢的话。至于东宫,你一定要同我去。不能接受,那就想办法接受。”


    顾筠心道:你个破太子,太过霸道了。


    破太子掂了掂他的重量,叹了口气:“你听话,东宫生活很好,能够养好你。”


    ……


    第二天,破太子出门了。


    顾筠趴在床上,摸摸自己屁股。


    刚被打后那段时间是有一些疼的,但现在一点也不疼了,脱了衣服,扭头看去,也没有伤痕。


    难怪家长打小孩只打屁股。他作为家里幺儿,从小到大,就没有挨过打,虽然大部分原因是他只会闹点无伤大雅的事情,到不了挨打程度。


    顾筠穿戴整齐,拉开一点房门,趴在门缝往外看去。


    两个随从依然笔直得像根柱子似的立在门口。


    破太子没说什么时候回京,但想来过不了几日,毕竟朱阳县这边的事情已经了结,只需善后。他得寻找机会,及时离开。


    但看起来很难。


    两个随从尽职尽责不说,暗处还有好几个人,具体几个人他不清楚。


    昨日姜三娘带着赵家娘子来求他,他们唰一下出现,确认无事,又唰一下隐去,他根本没有机会数清他们的人数。


    他一个受了伤的人,要怎样才能从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溜走?怎样溜走,这些人才不会因他受到处罚?他并不想连累他们。


    对了,还有赵家娘子的事情,还没跟朝恹说。


    他帮赵家娘子不只是有同情,还有一点点补偿之情。


    赵水来有错,他的娘子和孩子却是无辜,无论如何,确实牵连了他们,不过他只是占了一部分责任,故而,他想要补偿一下他们。


    ——赵家娘子不会知道他是凶手,能够告诉她的人已经被她杀了,至于那个女拐子,不论对方怀不怀疑他杀了赵水来,赵家娘子都不太可能会遇到她,从朝恹拜托县衙的人解决她到今天,这么多天了,县衙的人一点消息也没传回,那说明对方早就离开了朱阳县。


    现在看来,还是不帮为好。


    林岳是太子朝恹,以他目前的情况,帮等于害。


    顾筠请其中一位随从带话给赵家娘子,他帮不了。


    犹豫再三,又让随从带话给姜三娘,不要太过善良了。


    只听姜三娘说,赵家娘子的所作所为,他便知道对方绝非等闲之辈,不过她是为了她和孩子,还是为了丈夫,那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她对付的都是他的敌人,故而他对她观感不算特别差劲。


    这次不帮赵家娘子,还不知对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顾筠不希望姜三娘被牵扯进去了。


    顾筠只觉万事缠身,累得厉害,忧心忡忡地吃了早饭,坐在河边发呆。早饭也在酒楼吃的。顾筠怀揣着火气,压根没想其它,听说酒楼订了 ,就去吃了。


    一两也好,十两也好,跟他无关!他要把破太子吃穷!!!


    等等……吃……他想到怎么离开了。


    晚上,朝恹回来了,两人同去酒楼吃饭。饭桌上面,顾筠伸手,向他要钱。


    朝恹道:“要钱做什么?”


    顾筠道:“我想买点东西。不要多了,殿下,十两。”


    朝恹喝了口粥,掀起眼皮,淡淡看他。


    顾筠伸出一只手,张开了:“五两。”


    朝恹不语。


    “殿下,您不能一文钱也不给我。”顾筠扯着他的衣袖,捏着嗓子说道。他的声音本来就偏柔和,捏着嗓子说话,那就像一碟子蜜,黏黏糊糊。


    “我要钱,我要钱,我要钱。我不会只给自己买,我也给你买,买好东西!你就分点钱给我吧,我会一辈子爱您!”他拿出了平日零花钱花完,索要他哥零花钱的劲儿。


    朝恹还穿着之前的衣服,他在袖子里头摸了摸,摸出一枚铜板,放在桌上,食指按着,推给顾筠。


    顾筠:“……”


    我说不能一文钱也不给我?你就给我一文钱?


    你个小气鬼!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小气的太子!虽然也没有见过其他太子就是了。


    顾筠气得侧过了身,后背对着破太子。胆子真的很大。朝恹眼底浮出笑意,召来一旁的宁付,从他那里拿了钱袋,递给顾筠。他出门没有带钱。


    顾筠气瞬间消了,扑了上去,抱住太子:“殿下真好。”抱了一下,跑了。


    朝恹看着他的背影,对着派去保护顾筠的随从耳语几句。


    第48章 .


    街道两侧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叫卖的,喊人的,争执的,顾筠统统听不见,嘈杂声音仿佛一股气流 ,从他耳边倏然淌过。


    他把钱袋放到了袖袋里面,来到街面。


    现下有些晚了,抓紧时间,宵禁之前,也走不完主街、分街以及一些热闹的巷子。


    他只随意逛了逛几间铺子,买了一些精巧玩意便回去了。


    第二日,天气正好,顾筠起了个大早,进行自己的宏图大业——走遍主街、分街以及一些热闹的巷子。这些地方说出来不多,真要走上一遍,还是要费好些时间。


    顾筠花了差不多三天,走完了这些地方,算是彻底摸清县城地形以及哪些地方贩卖见不得光的东西。


    其实时间还能更短,但他为了不让随从等起疑,硬是边玩边走,有些繁华地段甚至走了不下两遍。


    三天下来,他腿都走疼了,不过膝盖还好,县城火灾事后,每天都有按时敷药吃药,背上的伤口还不能拆纱布,故而不知道情况如何,但有些痒,想来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在家休息半天,顺带去探望了古县令的夫人儿子,当天中午,在酒楼用过午饭后,他打着逛街名义,想上街去,到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买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方才走到厢房门槛处,他被人叫住了。


    顾筠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回头看向叫住他的人:“殿下,怎么了?”


    朝恹向他招手。


    顾筠犹豫一息,小步小步挪着,来到对方椅边:“殿下。”他轻轻喊道。


    “钱还够用吗?”朝恹以茶漱口,慢条斯理问道。


    “够的。”


    “那这两天玩得开心吗?”


    顾筠神采飞扬,顾盼生辉,道:“开心。”


    他今天穿了一身浅绿暗花绸短袄,灰青缎面比甲,浅松花色百迭裙配素缎膝裤,腰束艾绿棉麻绦带,一双青灰素缎平头鞋。


    不如那身藕荷色好看,有些暗沉,但也不错,显得人肤色很白,极是清雅。


    朝恹的目光沉静似水,缓缓淌过顾筠全身。他开口问道:“说好买给我的东西呢?”


    顾筠心道:这不就是要钱的时候随口说说,怎么还当真了?顾筠心中这样想,面上却不表现出来,他睁着清澈明亮的眼睛,笑着说道:“我给您买了呢,在房屋柜子里头。”


    反正此次探路买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他也没有什么需要用的,你要你就拿去。


    朝恹道:“给我买的什么?”


    顾筠唔了一声,这问题回答不好,对方就会诘问,毕竟事先他没有询问对方想要什么。他有了一个聪明的回答:“您回去看就知道了。那是我很喜欢的东西,相信你也会喜欢。”


    朝恹笑了起来:“好。”


    顾筠道:“我可以走了吗?”他有些待不住。


    朝恹道:“早点回来,明早返回京城。我也不知那些东西你用得着,用不着,未免弄错,你早些回来,带人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妥帖。”


    顾筠闻言,更加待不住了,胡乱应了一声,匆匆忙忙走了,途中险些撞到进来的人。


    进来的人正是孟璇和宁付,两人身后还跟着那日顾筠见过的府兵将领。


    “夫人这是……”宁付拧起眉头,不解地看着顾筠风风火火离去的身影。


    孟璇道:“恐怕有些急事要做。”


    三人前后脚踏进厢房,朝恹命人把残羹剩饭撤下,问及他们是否吃了午饭,均是回答吃了,他便请三人来到厢房隔间。


    厢房较大,用了一面几折竹制屏风,将厢房隔出了两个空间,一个空间用来吃饭,一个空间用来歇息。隔间里头,坐得地方不多,于是添了两张椅子。


    几人坐定,孟璇向朝恹汇报:“边境驻军张、赵两人已于今早回到驻地。”


    三日前的白日正午,朝恹设宴款待援军,款待完毕,张(张指挥使)、赵(赵千户)带领的一支边境驻军,在休整两日后,启程返回。


    回时不像来时,匆匆忙忙,他们放慢了行程,于今早回到驻地。


    孟璇:“燕临县那头,已令毕主簿协调林县丞处理县衙上下事务。


    “据我们的人暗探,王县令确实有一批人在外挟持了人,但并没有他形容的那么多,大约八九户人家。托殿下远谋,这些人已经回家,那八九户人家全部无恙。


    “另外我们的人还探到匪徒首领并未亲自参与袭击,现下藏在燕临县辖内一个村内,虽说此事应该由陛下派来的人管,但我怕他伤及村民,已将他捉拿下来,现下穿了琵琶骨,关在朱阳县大牢里头……”


    朝恹道:“好。”他端起清茶,敬孟璇一杯,“三郎办事,一向令我心安。”


    孟璇道:“郎君客气了。”


    朝恹笑着看向府兵将领。


    府兵将领姓黄,见到朝恹笑着看向他,心下一虚,摸摸鼻子,站起身来。“郎君……”


    “不叫殿下了?”朝恹问道,看不出一点怒意。


    “我这脑子,就会记些领兵打仗的事情,其他事情在脑子里面,一过也就没了。郎君,你就别跟我这种莽夫一般计较了。”黄将军弯腰拱手,“但愿没有给您惹出麻烦来。”


    他那晚问过夫人,殿下是否在家,见到夫人面色不对,立刻明白自己说错话了,继而想起殿下要他们在此,无论在外在内,都只可叫他郎君的嘱咐。


    出口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怎能收回?


    他气得半夜蹬破了一床被子。不过还好,看殿下的样子,似乎不会计较此事?


    殿下果真不曾计较此事,他对他道:“确实惹出了麻烦,不过尚在能够解决的范围之内。劳烦黄将军一件事情。”


    黄将军道:“殿下请讲。”


    朝恹道:“听说你这次来此救援,携带了两条猎犬?”


    黄将军呃了一声,道:“确实携带了两条猎犬。当时我怕来到朱阳县,仅凭人力,找不到殿下。”


    朝恹道:“你那两条猎犬,借我两日。”


    黄将军道:“殿下拿去便是。”


    正在此刻,窗边传来敲击之声,朝恹走到窗前,厢房位于二楼,位置不高,一个纸团从下飞了过来。朝恹抬手接住,展开纸团,丢了其中的石子,扫过纸上的字迹,无奈地笑了。


    “蒙汗药。”.


    “多少钱?”顾筠询问对面那个鬼鬼祟祟的老头,对方比了一个数。


    “二十两?”顾筠心道,这么贵,怎么不去抢劫。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数出银两,给了对方。如此,钱袋里头便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银角。顾筠捏着钱袋,叹了一声。


    老头把包着蒙汗药的小油纸包塞给了他:“药效好着呢,里头不止加了曼陀罗,还加了闹羊花、天仙子等等,多放一些,药倒一头牛都没有问题。”


    顾筠接过纸包,放到袖中,顺着胭脂铺的后门,回到铺中。


    随从等在铺中。


    这个胭脂铺是个家庭作坊,男的负责采买原材料,女的负责做货和卖货。


    方才他打翻了胭脂,弄脏了衣服,借口换衣,命令所有随从不许跟来,以免铺主担心他们是在窥探胭脂制作机密。


    随后拿上干净的衣服,自个来到胭脂铺后院,换好,找到铺主女儿,给了她钱,让她放自己从后门出去,并应付随从催促之类的话。


    他则快步沿着小巷,找到贩卖见不得光的东西的地方,购买能够迷晕人的药。


    此刻,返回铺中,两个随从并未察觉异常,只是询问他还要不要看胭脂。


    顾筠答道:“不看了。”一点铺中架子上层的几盒胭脂,“这些打包带走。”


    随从应下。


    顾筠已经达到目的,不再逛街,带着随从回到租房。朝恹已经回来了,正在翻看所谓的他给他买的东西,瞧见他进来了,笑着说道:“你喜欢的东西真多。”上到做工精美的木发钗、木雕刻,下到各种零嘴。


    顾筠道:“那你喜不喜欢?”


    朝恹道:“还算喜欢。”他侧过头,拨弄那些玩意儿。


    顾筠磨蹭到桌前,揭开茶壶,里面有着刚烧不久的温茶。他摸出纸包,快速展开,想倒些药进去。


    药沫即将落下之时,他一把收了回去,抬眼向着朝恹看去,对方没有注意这边。


    他转身走到竹柜前头,从柜中翻出一盒糕点,借着柜门遮挡,把糕点板成碎块,反手将药撒在糕点里面,抖匀抖匀,拿了出来,递到朝恹面前。


    “殿下,你要尝尝吗?”


    朝恹侧目:“不用,太甜太干了。”


    破太子,你还嫌弃上了。顾筠拿起一块,递到他的嘴边:“很好吃的,回来的路上颠碎了,我都没扔呢。”


    朝恹道:“是吗?”


    顾筠把糕点往他嘴里送去:“是的!”看着对方咀嚼,吞下,他又送了一块过去,“怎么样,好吃吧?”


    朝恹道:“不太喜欢……”话音未落,顾筠狗胆包天,把送来的一块糕点塞进他的嘴里。


    顾筠振振有词:“你吃多了就会喜欢了。”朝恹静静看他,顾筠踮脚,亲上他的脸颊:“你习惯了,以后我们一起吃,不好吗?”


    朝恹不置可否,只是吃下了喂到嘴里的糕点。顾筠紧接着又喂了几块,直到朝恹推拒,他才作罢。吃下去的药也差不多了吧?


    朝恹道:“别闹了,收拾自己的东西。”


    顾筠一口应下,放下糕点,着手收拾,余光则偷偷观察对方。片刻之后,见到对方脚步不稳,立刻上前扶住对方,“殿下,你怎么了?”


    “有些头晕。”话音刚落,失去意识。


    顾筠心中大喜,连拖带拽,把人扶到床上,还自以为贴心地给人盖上被子。做完这一切,他冲到门外,道:“来人,快来人!出事了。”


    随从当即上前,道:“夫人怎么了?”


    顾筠压低声音,道:“殿下昏过去了,也不知怎么回事。我把他扶到床上去了。”


    随从大惊,进房一看,果见殿下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顾筠沉重道:“所有人都出来,有事需要你们去办!”


    大家不疑有他,全出来了。顾筠一看,不算那些明里暗里跟着他的随从,还有五个人。不由暗道,幸好没莽撞逃跑。


    他让几个人去找孟璇、宁付,又让几个人去请几位大夫过来,最后剩下的两人,他打发他们去烧热水。


    等到大家都被事情缠住,他拿出一块布,装上两身衣服,也不如他自己之前对大家所说,留在此处看着朝恹,以免对方出事,放轻脚步,从窗户翻出,打开院子后门就走.


    凭借熟悉县城地形,他避开县城之中的府兵,一气出了朱阳县。


    此刻已经天黑,他寻了个树林,拾了些许干柴,点燃一堆火,打算休息。


    至于破太子……药效到了,自己就能醒过来,醒不过来还有大夫呢。


    “谁要跟你回东宫,我才不回。”嘀嘀咕咕,顾筠忽然瞧见远处两对泛着幽幽黄光的眼睛。


    有……狼?有狼?!


    第49章


    顾筠睡意散去,昏昏沉沉的脑袋刹那之间清醒起来。他的脸白了一点,攥紧拳头,屏住呼吸,站了起来。


    这并不是第一次遇到狼。


    他慌乱一瞬,镇定下来,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环顾四周,看哪棵树能够攀爬避险。


    周围树木不算密集,但也并不是所有树木下半截没有分枝,很快找到一颗合适的树。


    从火堆里面抽出一根燃烧着的干柴,放到树下,他背起包袱,挽起袖子,拽着树枝,蹬着树干,往上攀爬。


    “嘶——”背部伤口似乎因为他的大幅度动作,裂开了,泛起绵密的疼痛,顾筠忍不住呼出声,他咬紧后槽牙,盯着黑漆漆的树顶,继续攀爬。


    鞋底较软,攀爬起来,不算费事。


    他踩中了一根分枝,往上一登,想要踩中第二根分枝,方才踩上,听得咔嚓一声,居然断了。


    脚下落空,他险些摔下去,慌忙抱紧了树干,来不及庆幸,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杂音。他不敢回头去看,接着往上攀爬,爬到树的半腰处,自觉安全,他抱着树干,踩着树枝,小心翼翼变换姿势,直到坐了下来,才朝声源看去。


    声源没有什么东西。


    顾筠若有所感,看向树下。


    两匹黄眼狼果然到了树下,那根他方才放在下面的树枝,还在燃烧,微弱的火光,火星微溅。


    两匹黄眼狼围着树转。居然不畏火光?顾筠愣了一下,定睛细看。


    麻灰麻灰的毛,健壮有力,腰细腿长,尖尖的耳朵与吻部,眼神犀利,细长尾巴往上竖着……等等,这是狗吗?顾筠一时半会,分不清是狼是狗,若说是狗,长相却像狼,若说是狼,尾巴又是上竖着,另外,还不怕火。


    顾筠正在思索,只见那两匹黄眼狼前腿趴在树干,狂吠起来,边吠边往回看。


    顾筠心下一突,顺着前方看去。


    今晚有月,月亮虽然只是弯弯一轮,散出的光芒却并不黯淡,以人肉眼,大部分景象都能看清。


    高大树木矗立地面,细长枝叶随风摇动,树影婆娑,横在地面,宛如一片杂乱海藻。树木下头,生长着一簇又一簇的灌木丛,月光都被树冠遮掩,它们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忽而,灌木丛摇晃,已至秋末,枝上本无多少树叶,随着剧烈抖动,仅存的树叶簌簌直落。


    顾筠看到几个人影正朝这边走来。


    他刹那间明白了,折了几根树枝,朝两匹黄眼“狼”砸去。“去,一边去,不许叫!”顾筠压着声音,呵斥道。


    两狗机灵躲开,吠得更大声了。


    顾筠狠瞪两狗,朝树顶爬去。爬了两个分枝,实在不敢爬了,树枝太细了,他蹲了下来,缩成一团,随手折了一把树枝,挡在身前。


    正在此刻,有人走到了树下。


    两狗不吠了,顾筠透过青黑老叶缝隙向下看去,其余人在不远处停下,树下只有一人。


    那人身着白色细布长衫,披散着头发,湿漉漉的,他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面摸了两根干肉条。


    两狗跳起,各叼一根,那人笑了,垂手摸了摸狗头。


    好一个狗王。


    顾筠心想,下一刻,狗王抬头向上看来。


    轮廓清晰的脸庞,映着一旁火光,细长凤眸,黑白分明,分外深邃。


    顾筠一眼就认出此人,惊地险些一头从树上栽下。破太子,不是中药了吗?他放轻呼吸,如履薄冰,盯着对方。


    朝恹似乎没有发现他,仅仅一瞬,便收回视线。他走到火边,坐了下来,侧身烘烤头发。


    有人想要上前帮忙,被他制止了。


    他就坐在火边,慢条斯理,做着事情。


    顾筠警惕地看着他。


    水汽丝丝缕缕从他的发间冒出,柔韧笔直的黑发朝着火堆的一面干了,他换了个位置,未干那面,朝着火堆,继续烘烤。


    顾筠皱起眉头,事情好多。你究竟要干什么?难道已经发现了他?为什么不点出来?是在逗他还是怎么着?


    他烦躁不安,双腿都在树上蹲麻了,正欲换个姿势,趴在树下,啃咬干肉条,啃得口水直流的两狗,听到动静,仰头看来。


    看什么看?把你们干肉条都抢了!


    顾筠凶狠地瞪向两狗,龇出牙齿,两狗似乎被他吓到,低下了头,接着啃肉。


    顾筠得意洋洋,慢吞吞扭动身体,变化姿势。他换了一个坐姿,正在此刻,下面轻轻传来一句话,“上头风头很好么?”


    顾筠:“……”


    顾筠眼睛贴着缝隙,往下看去。朝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朝上看来。


    顾筠确定他就是在逗他,提心吊胆的感觉顷刻之间散尽,胸膛之内燃起熊熊烈火,他被气昏头了,负气地把树枝全丢了下去。


    破太子,我砸死你!


    树枝“哗啦啦”落了朝恹一身,其中两枝甚至戳到对方额头。


    顾筠看到戳中之处,冒出鲜红血珠,愣在当场,气昏的头冷静下来,心生后悔,直道完了。


    朝恹从袖中捏出手帕,擦去血液,淡声道:“你要在上面待多久?”


    顾筠抿紧唇瓣,顺着树干,滑到地面,来到对方面前,垂下了头,瓮声瓮气,道:“我不是故意的。”


    朝恹抬手,顾筠以为要挨打了,下意识闭上眼睛,对方的手却落在他的肩膀,取走了他背着的包袱。“回去。”


    顾筠睁眼,望着对方。


    “不走?”


    朝恹把包袱递给随从,走到他的面前。顾筠往后退去,没退两步,对方握住他的腰、腿,扛起了他,在他屁股上头,连打了几声。


    “顾筠,谁教您向本宫下药?你是不想要项上人头了?”


    顾筠脸涨红了,捏紧拳头,锤向对方背部,距离一寸之时,一道雷在他脑海之中劈开。太子,这是当今储君,冷静,冷静,冷静。顾筠收手,捏着对方手臂,道:“我错了,殿下。”


    朝恹道:“真的知错还是假的知错?”


    顾筠道:“真的知错了,您大人不计小人量,别跟我一般计较。”


    朝恹撩起眼皮,扛着他往前走,顾筠轻轻挣扎,道:“殿下,放我下来!有人……”


    朝恹道:“他们不会看你。”顾筠努力仰头,只见其他人背过了身,半点目光也没往这儿看来。顾筠咕噜出了一声,死鱼一样,垂下脑袋,放轻挣扎。


    走过这段不太好行的路,顾筠看到了好些马匹。他被朝恹带着坐上一匹马,对方从后环住了他,拉住缰绳,轻斥一声,马匹就往前奔去。


    疾风掠过,顾筠抓紧了对方衣袖。他不会骑马,上一次骑马,还是六岁时出去旅游,为了拍照,骑的牧民的小马驹。


    朝恹察觉到了他的紧张,单手环紧了他的腰,同时放慢了速度:“你是非要离开我吗?如果你非要离开,我可以放你走,不过下药之事,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顾筠道:“我不走了,真的不走了。”


    顾筠立刻打断他的话,着急忙慌为自己辩解:“我是爱慕殿下的,但是我怕您。您是殿下,您有那么多的女人,我不想同她们争宠,我又傻又笨,没有家庭背景也不会宫廷礼仪,我争不过她们,万一那天惹您不高兴了,我怕您会记不得我们之间的情谊,狠狠罚我,或者把我遗忘在某个角落。”


    朝恹道:“我只有你一个,你不用和谁争,也不用担心我会忘了我们之间的情谊。除非你犯了大错。”


    顾筠闻言,迟疑地道:“您是在哄我吧?”


    朝恹道:“我若骗你,天诛地灭。此次带你回去,我会给你名分,不过太子妃身份暂时给不了,我封你做次妃好不好?”


    顾筠人已微死,道:“好。”


    “为何不笑?不高兴吗?”


    顾筠扯出笑容:“高兴,殿下。”


    朝恹自上而下,观察着他。手掌摸进短袄下面,隔着薄薄衣衫,感知到对方忽然绷紧的身体,彻底回过味来。他垂下眼帘,低低说道:“私下叫我夫君。”


    顾筠死气沉沉:“这不好吧,殿下。”


    朝恹道:“娘子,我得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答应我,不能透漏给他人。”


    顾筠:“嗯?”人可能天然喜爱窥探他人秘密,总之顾筠活了过来,“什么秘密?”


    朝恹低下了头,抵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我没有恢复记忆。”


    顾筠眸子缓缓放大。


    第50章


    顾筠回头看他,姿势受限,看不见对方的脸,于是连神情一并也看不见了。他嗅着对方发上白茅清香,琢磨了一下可能性,心道好扯,小声说道:“殿下,您不要开玩笑了。我们快点回去吧,我去收拾东西。”


    朝恹道:“怎么不信呢?我没骗你。”


    顾筠偏了偏头:“殿下,你别对着我的耳朵说话,好痒!”


    尾音突然飙升,这破太子居然亲他的耳朵。


    耳朵像被细细小小的虫子爬过,留下一串温热且湿漉漉的感觉,顾筠犹遭雷劈,身体情不自禁抖了一下,感觉浑身不适,伸手捂住耳朵。


    疾驰而来的风,从他指缝钻入,又将他的耳朵吹得发冷。


    他听到破太子在他身后发出闷笑,笑声愉悦,消散荒野。


    顾筠:“……”


    “该叫什么?”对方问道。


    顾筠憋了一会:“夫君。”


    对方应了一声,继而问道:“你怕被亲耳朵?”


    顾筠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从前,他从未意识到这个问题,也是,从前没有哪个人像破太子一样深井冰,亲他耳朵。顾筠自然不肯承认,承认这话,对他又没有好处。


    “殿下……夫君偷袭,我有些反应不过来而已。”


    朝恹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道:“以后提前跟你说一声。”


    顾筠不回话,他怕他回话,就会夹带私货,把深井冰三个字说出来。


    朝恹直起了身,目视前方,道:“孟、宁两人找上我,说我是当今太子,人活于世,权势难弃,不论是与不是,我都认下这个身份。此去京城,我心惶惶,尽管娘子坦白,骗了我,可我还是相信娘子。娘子陪我一起,我方才安心。”


    顾筠揉着耳朵。


    “记住,这个秘密一定不能对外说起。”朝恹放开他的腰,扯下他正在揉耳朵的手,“娘子听清了吗?”


    顾筠道:“听清了。我只遮了一只耳朵。”说罢,反手拉住对方的手 ,重新放到腰上。破太子,不许松手,他摔下马怎么办?


    朝恹道:“做得到吗?”


    顾筠不太相信,嘴上却不自觉地应下。


    现在的情况,不应下还要什么办法?不应下对方就会说实话吗?


    顾筠眼珠子在眼眶里面打转。


    虽然没有道德,但他真心期望对方所言为真,最好,一辈子都恢复不了记忆。


    二十多年的记忆,其中必定有很重要的信息,如果对方后面不能整理出来这些信息,日后想要随随便便处理了他,那就不太可能了。


    他会捏着这个秘密,加以利用。


    对方后悔告诉他这个秘密,也没用了。期间,他能在自己能力之内做些事情,增加掌控自己命运的筹码。


    他一直担心的性别问题,也能迎刃而解。他可以一直装作身体不好,对方总不能强上,如果对方强上,这个秘密总能让对方恢复理智。


    对方高不高兴,与他何干?


    对方实在不高兴了,他卷起包袱就跑。那时对方总不能看他很严。


    顾筠回归现实,缓缓叹了口气,这是幻想什么呢?以为未来发展能够由着他的想象发展?


    ……


    夜半,回到了租房。


    租房亮着灯,里头空了一点,朝恹借来的书和毕老三那个书箱,都不见了。


    顾筠心想,应该是还给原主了。这些原主要是知道自己的东西是被谁使用了,谁代写了,怕是要把相关物品,找个工匠,裱起来。


    至于其他东西,别说收拾,动也没动。


    顾筠吃过厨房温着的药,打开自己的包袱,里面有着他的衣服和没用完的蒙汗药。他从中拾出一套衣服。


    他打算沐浴了,睡上一会,再行收拾东西。


    进了竹帘,脱去衣服,看到中衣背后的血迹,他才想起自己背后的伤口裂开了,忍过一时之疼,后面伤口不痛了,他竟忘了这茬。他忍不住扭头朝后背看去。


    后背的细白纱布,红了一半,轻轻按一下纱布边缘,伤口便如蚂蚁撕咬,又痛又痒。


    应该没事吧?


    顾筠拧着眉头,看了一会,正过头来,拧干湿巾,擦拭身体。


    洗罢,穿上全套衣服,给膝盖敷上药膏,借着热水,又用胰子洗了头发,添加了白茅香的麻油抹了头发,他带着一身热气,抱着衣服往外走去。


    朝恹坐在外面练字,听到动静,朝他这边看来。


    顾筠将沾着血液的中衣往其他衣服里面团了团,走出房门,留下里面的衣服,其他衣服尽数交给等在外面的娘子。


    朝恹请了处理家务的娘子,顾筠这几日就没有干过什么活。


    他坐在房后,把里面的衣服洗净,晾好,空手回房。


    朝恹不在房内,他爬上床正要睡觉。朝恹端着两碗白白的土鲫鱼汤走了进来。


    “吃吗。”朝恹问道。


    顾筠闻到香气,顿时觉得饥饿,他跑了几个时辰,晚饭也没有吃。他立刻洗了手,拿起勺子,乖乖坐到桌前。


    朝恹放了一碗在他面前,他拿起勺子,勺上鱼汤,喝上一口。


    味淡,汤浓,很鲜。


    顾筠眼睛一亮,放下勺子,捧起瓷碗,快速喝完,看向朝恹:“夫君,还有吗?”


    朝恹从容不迫指了指厨房。


    顾筠捧着碗,来到厨房,厨娘给他打了满满一碗。第二碗喝完,这才满足,但与此同时,他也特别地困,快速洗漱,他爬上床,脱了外衣,面对墙壁,缩成一团,沉沉睡去。


    朝恹静默地看着他。


    “郎君。”片刻之后,敲门声响起。


    朝恹放下几乎没有动过的鱼汤,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随从道:“大夫请来了。”他朝旁退了一步,让出后面的大夫和大夫的学徒。


    大夫和学徒是被随从从床上拉起来的,此刻还不清醒。朝恹对随从道:“打两盆冷水来。”


    大夫和学徒洗了冷水脸,总算彻底清醒了。两人随同朝恹进了房间,朝恹对大夫道:“伤口撕裂了,劳烦你给看看。整个县城,只您的医术,我是放心的,因而三番五次劳烦您。”


    大夫笑眯眯道:“郎君客气。”


    朝恹坐在床边,扶起沉沉睡着的顾筠,脱了顾筠的中衣,大夫重新给顾筠背上伤口上了药,包扎整齐,道:“撕裂不严重,以后一定要注意,否则会留疤。”


    朝恹低低应好。他牵起被子,裹住怀里的人,唤进随从。


    随从拿出一锭金子,酬谢大夫。大夫吸了口气,伸手,又缩手,道:“郎君,这太多了……”


    朝恹道:“您的医术配得上。之前拜托您的事情……”


    大夫心道,敢娶男妻,却不敢叫人知晓,真怂。他心中这样想着,面上却一派严肃地道:“郎君放心,我不是乱说话的人,我这小徒也不是乱说话的人。”


    朝恹笑道:“好,那我便放心了。”他对随从道,“不早了,好生送大夫回去。”


    “请。”随从对大夫道。旁人出了房屋,带上房门。朝恹拉开被子,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肤亮了出来,垂眼看了一会,移开视线,拿起一旁的中衣理齐,给人穿衣。


    ……


    顾筠醒来之时,天刚刚亮。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沉得一个梦也没有做,不过不知为何,醒来头有些昏。在床上坐了一会,很快就不昏了,他没有多想,看看外侧的太子,轻手轻脚越过对方,下了床铺。


    外衣放在床头凳子上面,借着天光,穿戴整齐,洗漱完毕,打开房门。


    清晨的冷气瞬间灌了进来,顾筠打了一个喷嚏,一扫外面,没见到随从的影子,心思刹那之间活络起来。


    他摸向自己的包袱,方才摸到,便听到床铺那头传来轻微声响。


    朝恹醒了。


    “在干什么?”朝恹身穿中衣,披散头发,坐在床上,支着一条腿,神色倦怠,淡淡问道。


    顾筠:“……”


    顾筠抓起包袱,放进前几日专门买来装东西的红漆木箱,道:“我正在收拾东西。”


    朝恹道:“我还以为你又要逃跑。”


    顾筠道:“才不会。”他蹲下身,把包袱抖开,里面的东西落了出来。他把衣服一一叠好,却发现少了一样东西。他的蒙汗药呢?他的二十两呢?他把衣服抖开,仔细找了找,还是没有看到。


    已知,房内只有他和朝恹。


    解得……顾筠幽幽看向朝恹。


    朝恹趿拉着鞋,走了过来。他半蹲下,一脸好奇,道:“找什么呢?”


    顾筠朝他伸手,道:“您还我。”


    朝恹道:“嗯?什么东西?”


    “蒙汗药。”


    朝恹站起身来,一面洗漱,一面回答:“丢了。现在应该被哪只野猫叼走,吞了。”


    顾筠皱起眉头,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到底不是自己的钱购买的东西,他不能叫对方赔偿,他缩回了手,闷头地叠衣。


    朝恹擦去脸上的水,发绳一缠,绑住头发,走到木箱面前,一把拉起了他,捏着他脸颊的软肉,道:“你还不高兴了?”


    顾筠抬头,含糊道:“没有。”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朝恹笑着把他拉进怀里,道:“张嘴。”顾筠闭紧了嘴,对方亲向他的耳朵,他的身体发抖,连忙推拒。对方却怎么也推不开,咬着他的耳垂,轻轻研磨。顾筠眼泪都被逼了出来,连声说道:“夫君,我张嘴,我张嘴。”青年总算放过了他的耳朵。


    太阳升起的前一刻,两人就在房内接吻,彼此不分。


    顾筠被亲得喘气连连,对方终于放开了他,道:“还有那些要收拾,你说,我来。”


    顾筠背地里恨恨骂他,闻言,一口回绝。对方非要帮他,朝恹没有什么东西要收,顾筠同一时间在此住下,自然也没有多少东西要收,但见对方非要帮忙,报复心起,眼珠一转,道:“这也要带,这也要带……还有这……”


    叫你帮忙,我忙死你。


    最后,把大水缸里头的大蒜、小葱、香菜都挖了起来,用一个小木桶装好,放到马车角落里头。


    顾筠方才罢休,他抓住朝恹的手,登上马车。


    马车里头的空间很大,他坐在车厢左侧,撩起车帘,看向外头,孟璇和宁付骑着马,带着人,一前一后,围住了马车。


    视线穿过他们,顾筠看到随从给了房东一袋银子,这是因为这段日子,给房东添了麻烦。


    顾筠心里有些沉闷,放下了车帘。马车晃动,朝前驶去,走到北门,顾筠听到古县令和其他人的声音。


    朝恹撩起车帘,同古县令以及古县令旁边的燕临县主簿、县丞说话。


    顾筠透过车帘,看到了古县令的夫人。对方见着了他,朝他行礼,又叫丫鬟送了一个巴掌大的匣子。顾筠打开一看,里面竟有一对做工精美的金镶玉耳饰。


    顾筠看向朝恹。


    朝恹道:“收了吧,我听夫人说过,这是为了感谢你对她们母子的救命之恩。”


    顾筠这才收下。


    古县令等人不敢耽搁太子时间,说了些讨好的话,送上本地特产,便退开了。


    朝恹放下车帘,车帘落下之时,顾筠瞥见藏在人群里面看热闹,看得一脸震惊的毕老三,偷笑一声,随即再度沉闷下来。他想,这次离开,应该不会回来了.《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