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顾筠心下一跳,往左偏头,躲开对方的手,轻轻摇头。


    朝恹静静看他,笑了。


    顾筠道:“殿下?”


    朝恹垂下了手,道:“回吧。”


    他的目光轻如鸿毛,不经意般扫向后方低头偷瞄的许景舟,仅仅一瞬,便移开了,从茂盛竹木来到鲜明线条的宝殿顶端。


    顾筠跟着朝恹走了。赵熏等人紧随其后。


    许景舟摸摸后颈,彻底抬起了头。他由偷看转为光明正大地看。顾筠等人在他眼里只有一片逐渐变小的背影。


    怎么回事?兄弟?殿下?兄弟变成女的,他找了殿下做……对象?


    等等,为什么这么离谱?


    他的脑子全数转了过来,看向其他和尚,道:“你们可知这是哪位殿下?”


    对方答道:“太子殿下。”他们笑道,“方才那位施主听闻是太子的妾室。”


    许景舟倒吸一口凉气,竟然合上大半猜测。剩下的小半,不愿意相信,兄弟怎么可能变性。他宁可相信兄弟女装骗了太子……许景舟感觉自己猜到了真相,下意识吞咽口水.


    顾筠和朝恹等人回到小院,皇帝方才起身,大家吃过饭,皇帝便要回去,朝恹随后也要回去,盖因皇帝说登仙楼一事,早点给他结果。


    临回去之时,淑妃“云清芷”拿出一个雕花黑檀盒子,打开盒盖,里面躺着一只质地细腻,油润饱满,白度纯净,看起来很是名贵的白玉镯子。


    镯子圆条设计,很有轻盈之感。她拿出镯子,让顾筠试戴。


    清新淡雅的白色,衬得皮肤极好,仿佛泛出一层淡淡的光泽。


    淑妃笑道:“送你了。”


    顾筠眨眨眼,看向朝恹。朝恹道:“阿娘送你的,你就收下吧。”


    顾筠这才收下,谢过淑妃,他试探性地询问:“以后我可以来探望娘娘和赵小姐吗?”


    淑妃笑道:“当然可以。”


    朝恹在旁,应了一声。


    顾筠得到满意答复,高高兴兴跟着朝恹回去了。上到马车,他还压不下来情绪,双眼明亮,像是谁往里面丢了一团火焰。


    朝恹借着天光,处理事务。


    他已经不去看他,但依然被其灼伤。他慢慢写完手头的字,搁下毛笔,撩起眼帘,看向顾筠,淡淡说道:“过来。”


    顾筠坐在车厢一侧,上半身趴在车窗边上,闻言,扭头朝他看来。


    “怎么了?”


    朝恹笑道:“好事。”


    顾筠将信将疑走了过去,坐在对方身旁,等待所谓的好事。无知无畏。朝恹将他抱了起来,放到身上,捏着他的下巴,一寸寸审视他的脸庞。


    顾筠此刻若还感觉不到危险,那他就白活这些年了。他抓住了对方的手,道:“夫君,我肚子难受了。”


    朝恹道:“是吗?”


    顾筠点了点头。


    朝恹道:“再说一遍。”


    “肚子难受……”修长手指探入他的嘴里,捏住了他的舌头。


    顾筠瞪圆眼睛,清亮眼眸之中倒映出对方格外平静的面容,含糊地质问还未出口,对方手指用力,掐住了他的舌头。隐隐约约的疼意蔓延上来,他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对方放松了力,轻轻拨弄,凉凉的话,像风一样传入他的耳中。


    “阿筠,我是太子。”


    顾筠不知何意,他的牙齿就磕在对方指骨上头,只需轻轻一咬,就能解救自己,但他没敢下口。嘴里异物感强烈,唾沫源源不断分泌,他张着嘴,望着对方,吐出几个字来。


    “我知道的,殿下。”


    指间一片湿软,朝恹单手按住了顾筠的后腰,强迫对方贴近自己,低下了头,平视对方的眼睛,缓缓开口,道:“你若知道,这话便不会说出来了。”


    顾筠瑟缩地往后退去。


    朝恹厉声道:“顾筠。”


    顾筠定在原地,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片刻之后,含住了他的手指,讨好地喊:“殿下……”他大约明白了,但现在最好是表现得不明白。


    朝恹轻而缓慢地叹了一口气。他抽出湿漉漉的手指,微微偏头,贴上顾筠的嘴唇,慢慢地研磨。


    口腔之中喷洒出来的热气,清晰感知,一切波澜都在这个仅限表层的吻下消散。朝恹抚摸着对方的脸颊,鼻息绵长,轻声问道:“吓着了?”


    顾筠没有回话,眼帘扇动,藏于眼眶之中的眼泪倏然落了下来。


    “阿筠。”朝恹唤道。


    “我逗你玩,我错了,别同我计较。”朝恹低低说道,唇瓣碾着光滑皮肤,舌尖探出,舔向对方眼尾。此处残留的咸湿液体刺得舌上尚未愈合的伤口有些疼痛。他辗转吻了吻,抵住对方额头:“还不高兴?”


    顾筠依然不回话。


    朝恹咬住他的耳垂:“高不高兴?”


    顾筠哆嗦一下,挣扎着想要推开对方,但现实并不如他的意。对方力气太大了,眼见推不开,又不能攻击对方,他垂低了头,窝窝囊囊道:“高兴。”


    朝恹“噗”地笑了,他松了口,手往下伸。顾筠惊悚看他,对方没有非分之想,只是去解腰间挂着的玉饰。他今日穿了一身常服,腰间挂了配饰,其中有着玉饰。


    他解下了玉饰。


    那是一只圆形羊脂玉玉佩,阳雕麒麟,用红色编绳穿着,下面带着两颗朱砂,垂着流苏。


    “喜欢吗?”朝恹问道。


    顾筠瞅了一眼:“喜欢。”


    朝恹放到他的手里:“送你了。”


    顾筠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立刻问道:“自愿赠予?”


    朝恹:“嗯?”


    顾筠道:“你不会要回去吧?”


    朝恹敲了他的脑袋:“本宫缺这点?”


    顾筠抿着被研磨到有些红肿的唇瓣,努力克制,终归是没有克制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拿着玉饰,反复把玩。


    朝恹看着他的动作,无须多想他便猜出对方的想法,神情无奈,将人牢牢搂进怀里。


    顾筠任由他抱着。


    两人体温互相融合,似乎成了一体.


    朝恹回到东宫后,先行吩咐赵禾准备册封顾筠为次妃的东西,随后去了同僧录司和道录司,与诸位大师、真人商讨自己关于登仙楼建材的想法。


    商讨完毕,确定五日后,众人能够给出想法是否可行的结果。


    他前往中书省,协同丞相,处理政务。


    中间抽空,出去走了一趟,破除京中自己病重的流言蜚语,又随便拜访了一些要好的亲朋好友。


    现在他立在春和殿偏僻角落,翻阅一封封密函。


    他很快翻阅完,对一旁躬着身体的内侍道:“潜龙勿用,藏锋守拙。告诉燕召,看好手底下的人,不要去找白澄将军亲属麻烦,让他们稳稳当当把白澄将军尸首运回老家。死者为大。”


    太监应是。


    朝恹又问:“孟少卿那头怎么样了?”


    太监回道:“殿下,您之前那话引得孟少卿怀疑行刺之人是由他审理,定了罪,判了刑,但通过一些手段,逃脱刑责的犯人。


    “这才回京不过几日,他便翻出一份判刑过重的卷宗。昨天重定了刑罚,借此命人重审过去的卷宗,想看看是哪个鬼逃过了刑责。


    “燕召送密函来时,马寺丞传信,说是孟少卿今天翻出了一桩李代桃僵的事情。


    “这李代桃僵事情发生的时候,孟少卿刚刚上任大理寺少卿不过半月,诸多事务不甚熟练,他的顶头上司张寺卿是胡丞相的女婿,那个时候孟丞相和胡丞相正不对付,张寺卿就寻摸着给他找点事情,把一堆案子丢给了他。


    “大理寺当时好些人都是张寺卿的人,他使唤不太动,于是自己带着人处理,本来就不熟练,加之匆忙,一个恍神,这便叫底下的人,弄了个鬼,把死囚替换了!


    “这个死囚是燕王妃的亲戚。”


    “今天查出此事,整个大理寺震动,孟少卿和张寺卿暂且将此事压了下来,等查清楚了,再行上报。


    “我让人去燕王府盯着,燕王府头前没有什么动静,太阳落山的时候,燕王邀请孟少卿和张寺卿去府上一叙。”


    朝恹闻言,道:“大理寺盯紧一点,如果孟少卿和张寺卿想要把此事彻底压下,那便把事情透露给黄大监。陛下怎么能够什么都不知道?”


    太监应是,悄然退回自己那个不显眼的位置,预备等会借事离开东宫,传令马寺丞,盯紧大理寺。


    朝恹吩咐完毕,终于清闲下来了。他蹲在贴身侍卫点燃的火堆前头,烧了密函,起身前往春和殿偏殿。


    顾筠昨天说要去慈宁寺,探望淑妃和赵熏。朝恹让他等等,他陪他去。


    现在清闲,那就现在去吧,叫人等急了,会被跳起来咬。


    顾筠得知今日就能去往慈宁寺,高兴坏了,他这几天想去慈宁寺想得快要上火了。


    他冲回房间,把朝恹给的玉饰和玫瑰露塞进袖兜,打算见到了许景舟,把它们给对方。


    左右他也用不上,叫对方拿着,他这头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对方能够换成银两救急。


    两人出了偏殿,正要离开东宫,孟旐来了。


    一个小太监跑来,告知此事,说他现在春和殿正殿之内的一处阁楼等着朝恹。


    朝恹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眉毛,对顾筠道:“你等我一会。”


    顾筠有些不高兴,不过这一看就是正事,他忍住了情绪,点头应好。


    朝恹示意小太监带路。


    很快到了阁楼,阁楼周边的秋季花卉开得正为绚丽,孟旐走下台阶,迎了出来。


    “殿下。”他行礼道。


    朝恹扶住了他的手臂,轻轻颔首,整个人平静如水,语气温和,道:“三郎,这个时候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正打算同阿筠去慈宁寺。”


    第62章


    孟旐扶着额头,显出头疼之意。


    朝恹道:“事情很是麻烦?”


    孟旐道:“正是。”


    两人一并往阁楼走去,楼周几扇窗户都支开了。


    临近徬晚,白日还喧嚣的风安静下来,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气,灌入楼内。两人正值壮年,并不觉得寒冷,任窗户敞着,相对而坐。


    赵禾静静跟在后面,见此,轻手轻脚上前,重新上前斟了茶水,随后默默退了出去,守在入口。


    朝恹端起茶杯,捏着茶盖,撇了撇浮沫,啜了一口,道:“到底怎么回事?”


    孟旐道:“燕王殿下的人捅大篓子了。”


    朝恹思索几息,道:“最近没听说四叔父犯事了。倒是几位姑姑,侵占农田,闹市纵马,纵容恶仆行凶几事,略有耳闻。”


    孟旐道:“这事是一年多前发生的了。刺杀一事,殿下给我提了个醒,我找了个理由,重审以往卷宗。


    “这一回头,便见一份卷宗不太对劲,仔细核对,行刑前验身记录马虎,甚至没有写出死囚体貌特征。


    “殿下是知道的,囚犯关入寺狱时,会登记对方体貌特征,这没有写出,等同于特征不存在。


    “当年这起官员贪污赈灾钱款案件由我审理。我将负责执行刑罚的人拿下,严加审问,方才得知行刑前,死囚被调包了。


    “这个死囚是燕王妃的亲戚,早在燕王妃嫁给燕王殿下之前,就在为燕王殿下做事。


    “行刑前负责核验死囚身份的,行刑后负责存档的,以及那些负责押送的……竟全收受贿赂,以公谋私,实在可恨!”


    孟旐狠狠拍了下桌子,杯里的清茶摇晃,溢出一些,打湿桌面。


    朝恹应声,思衬片刻,道:“你如今把顶替死囚的事情翻了出来,四叔父那头……”


    孟旐回道:“燕王殿下邀我去他府上一叙。”他嗤了一声,“张寺卿也被邀请了。张寺卿府上的人,专程来找过我,问我何时前往燕王府,寺卿与我同去。他这是在看我去不去,我去,他去,我不去,他不去。”


    朝恹闻言,看着孟旐笑了,道:“三郎看来是不想去啊,都到我这儿来了。”


    “确实想借殿下避一下。”孟旐笑道:“平日也就去了,燕王府伙食好,蹭上一顿,极为不错,然而这时……”顿住了。


    他心里清楚燕王殿下这场邀约是为了什么。


    正是如此,他才不敢前去,即便对方送上再多东西也不敢前去。一旦前去,那他就从失职变为了包庇。


    一旦东窗事发,这罪过就大了。


    他们孟家已是一流世家,得陛下信重,何苦犯这个险?除非燕王殿下能够保证孟家长久不衰。但,燕王殿下没有这个能耐,至少太子殿下在时,他不会有……


    区区一个失职罪,他还是能够承受。


    然而燕王殿下邀约,又不能无故推辞。


    这些皇亲国戚不似宣朝初时,拥有封地,而今被束缚在京,虽说能力严重被削,但要给谁找事,那是一等一的能耐。


    你还不能将他们如何,特别是那群公主。


    陛下如今对她们好得不行。


    明眼人都能看出,陛下这是借着她们敲打那些不老实的亲王、皇子,他就差直说,你们只要如同公主这般无害,他就能对你们百般纵容。


    但是,谁能放弃苦心经营的势力?即便他们想要放弃,底下的人也不会同意。


    这位皇帝,自己做诚王时,不也结党营私?


    ——皇子成年过后,就要封王,京城里头会给他分配相应规格的府邸,倘若无府邸可分,便由工部着手修建。


    到了陛下这里,因为自己就是趁着先皇忽然驾崩,局势大乱,夺取的皇位,所以他一个皇子也没封王,他把他们全部移到东苑去了。


    幸得东苑够大,皇子不多,否则就要住不下了。


    不过尽管如此,这些皇子私下依然结党营私。


    怪就怪在,这些皇子尚未成年之时,他念及自己不曾得到多少亲情,于是加倍补偿他们,不曾对他们过多限制。


    等到成年了,那场败战带来的暗伤日益严重,他看着这些年轻无比的儿子们,忽而就怕了,忙不迭限制,然而此刻已然有些晚了。


    人的心怎能变大了再缩小呢?


    孟旐无法应付燕王殿下,便来了太子殿下这边。


    燕王殿下若想追究,他便说太子殿下寻他有事,如此,对方也不好追究。


    不过,现下来得似乎不是时候,对方打算出门。


    孟旐还没狂妄自大到要太子殿下为他改变探望长辈的主意。


    他将话说完,起身便想离开。


    既然避不了,那就只能去了,难道燕王殿下还会当场逼他表明态度,签字画押?


    朝恹叫住了他,道:“三郎走什么?在此避避四叔父吧。”


    “殿下……?”孟旐诧异道。


    朝恹笑道:“我同阿筠悄悄去慈宁寺。我把赵禾留你这里,让他对外说,我和你在一块,谈论正事。”


    孟旐道:“那如何行?岂不太委屈殿下了?”


    朝恹起身,拍着他的肩膀,道:“你我何等交情?用得着这般客气。好了,不同你多说了,我得走了,别叫阿筠等急了。死囚顶替之事,怪不得你。”说罢,朝出口走去。


    孟璇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忽而,道:“殿下,你与孟家是一起的吗?”


    朝恹停止脚步,回头看来。他似乎很惊诧,挑起眉毛,将人上下打量一番,他笑了出声,道:“我当然是和孟家一起的,我们都效忠陛下,不是吗?三郎为何这样问?”


    孟旐唉了一声,似恼非恼,道:“殿下,朝野上下都是与你一起,大家都效忠陛下。”


    朝恹道:“好,我知道了。”一副并未听懂的模样。


    孟旐道:“可是,大家又分为几派,互相攻伐,这样是做不了事的,眼见着天下一日一日烂下去,难道殿下要袖手旁观?还是说,殿下另有想法?一个人要成大事,是很难的。我与父亲、兄长,整个孟家都是想要做些实事,而非在这片泥泞之中挣扎求生……”


    朝恹竖起食指,置于嘴前。


    “三郎,小心隔墙有耳。”


    孟旐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殿下。”


    朝恹放下了手,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并非愿意看到天下一日一日烂下去。我到了现在这个位置,更加明白在没弄清楚如何改变当前局势之前,掺和其中,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故而,我只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做些至少不会让局势更坏的事情。


    “你说孟家上下都想要做些实事,那就去做。


    “当下国情,或许会遇到很多挫折,但你有能力,你的父亲,你的兄长都有能力,你们是能够按照你们想法做事的,只是大小多少的区别。


    “今日通过一个政令,帮助成千上万的百姓,那是实事,明日处理了一个案件,帮助了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一个地区,那也是实事。在我看来,实事不分大小多少,只要你们肯用心干。难道实事还要分三六九等?”


    孟旐哑口无言。


    朝恹道:“三郎,我先走了,这话我只当没有听过。”


    孟旐慢半拍反应过来,道:“恭送殿下。”


    朝恹出了阁楼,招来赵禾,嘱咐对方守在孟旐身边,对外宣称自己与孟少卿正在谈论正事。


    赵禾应是。


    朝恹走了两步,道:“如果张寺卿为燕王殿下邀约一事找来,也请他进来避避吧。”如孟旐所言,孟旐不应邀,张寺卿大约也不会应邀。


    他已经庇护了孟旐,也不介意多加一个人。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再则,四叔父本就与他不对付,自他被立太子后,两人就杠了起来,倒也不差这桩事情带来的仇恨。


    孟旐直到看不到朝恹背影,方才收回目光,他坐了下来,细细想着朝恹的话。


    太子殿下明确说了不用孟家,那么,以后他还能不用孟家?


    如果不用孟家,陛下驾崩,他这个太子怕是没法顺利登基,很有可能紧随陛下而去,即便不是如此,也会遭到囚禁,于寺庙或道观孤独终老。


    说来,孟家笃定霓霓,孟璇大哥孟纪的女儿,他的侄女,她能够嫁于太子,成为太子妃,也是这个缘由。


    太子殿下总有一天会用着孟家。


    谁不想家族长久荣盛,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子孙后代.


    顾筠坐在凉亭,左等右等,总算等来了朝恹。


    他丢了祸害成一团,溢出大片大片花汁的几朵紫薇,蹦了起来。


    “走吧,走吧。”


    朝恹笑道:“膝盖不疼了?”


    顾筠回道:“轻轻跳一下,不疼,感觉越来越好了。”


    朝恹心道:朱阳县大夫开的药吃完了,再找太医看看,顺便看看背后的伤口,算着时间,白纱应该拆了。


    朝恹看向顾筠染出色彩的十指指尖,抓着对方的手,让人端来了水。“脏不脏?”


    顾筠道:“我自己来。”他抽出了手,仔细洗干净,用手帕擦了擦,示意朝恹快走。朝恹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两人登上马车,这次马车比上次规格要低很多,两人坐上去,如果面对面,就能挨着对方的腿。随行之人,也少了一些。


    顾筠没来得及问朝恹,朝恹就告诉了他缘由。


    顾筠对此不感兴趣,听了一耳朵,便抛之脑后。


    他心心念念惦记着许景舟。


    马车摇摇晃晃,天黑之前,到了慈宁寺。


    天色昏暗,脚下的路都有些看不清了。朝恹牵着他到了淑妃住处,淑妃提前知晓了他们要来,准备好了饭菜。


    比不得东宫奢侈,都是一些家常菜,顾筠不挑,也吃得很香。


    饭后,顾筠就琢磨着借出门消食的理由,去找许景舟。他话才刚到嘴边,朝恹便像他肚子里头的蛔虫,摸了摸他的肚子,替他说道:“赵熏,你陪阿筠出去走走,消消食。”


    赵熏啃着一块猪蹄子,啃得满手满嘴都是油光,她几下咽了嘴里嚼着的肉,道:“好啊!等等,我把猪蹄子啃完。”


    她说着,摸了一块猪蹄子,递给顾筠,“来一块?我从锅里摸的。饭桌上头的猪蹄子都剔了骨头,吃起来一点也不爽。”


    赵熏早就出了孝期,加上她还是一个小姑娘,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所以淑妃并不要求她与自己一样,天天素食,只要对方想吃,就让人给她做肉吃。


    有客来时,桌上也有荤菜,但淑妃自个不吃,只是用来招待客人。


    顾筠看了看酱色猪蹄子,伸手去接,刚伸出手,便听朝恹说:“赵熏,你是个小姐。”


    他猛地想起自己身份,曲了曲指,收回了手。


    赵熏对朝恹大声说道:“我只有啃猪蹄子时这样粗鲁,我平常都是淑女。娘娘知道的!殿下,你说得顾小娘子都不敢吃了!”


    顾筠还没被正式迎入东宫,封为次妃,故而此时,她还是叫顾小娘子。


    朝恹看向顾筠,道:“想吃?”


    顾筠摇了摇头。


    朝恹道:“当真?”


    顾筠继而点头,朝恹抿直唇线,没说话了。


    赵熏在对面哼了一声。


    赵熏三下五除二,干掉两块猪蹄子,飞快洗了手,拉着顾筠出了门。


    路上,赵熏左右看了看,对顾筠小声,说道:“殿下就是臭讲究,你别在意他的话,反正他就是说说,不会阻拦。你要是看他不爽,我们下次弄两盘猪蹄子,坐他床上啃,气死他。”


    顾筠大受震惊地看着她,半天过后,道:“我们脑袋会掉。”


    赵熏道:“怎么会呢?我有娘娘罩着,万万不会掉脑袋,你又那么得他喜欢,肯定也不会掉脑袋。我感觉我脑袋掉了你脑袋都不会掉。”


    顾筠:“……”


    赵熏道:“殿下,之前在陛下面前护着你,我远远就看见了,临到地方,他还拉着你的手。这次过来,他还是拉着你的手。”


    赵熏说着,摸向他的肚子,“这里还没有宝宝吗?我娘说男女在一起就会有宝宝。”


    顾筠:“……”


    顾筠提起裙子,加快脚步,不想和一个小姑娘谈论造人这件事情。毕竟两个男的也不可能有孩子。赵熏嘻嘻哈哈跟了上来,后面追着四个宫女。


    顾筠有意甩开他们,故意挑着难行的路走。走了一炷香,赵熏嘻嘻哈哈不起来了,她宛如一只丧尸,弯着“老”腰,拖着双腿,缓慢前行。


    宫女们扶住了她,她朝顾筠伸手:“停一停,停一停吧!”


    顾筠回头,看向了她,道:“我还想走一会。”


    赵熏摆手:“不行,我不走了。”


    顾筠道:“那你在此休息吧,我再走一会。”


    赵熏点头答应,让两个宫女跟了上去。这几个宫女都是有些武艺在身,身体健壮,顾筠心知不好再用此计摆脱她们,于是到了一个凉亭之时,他让她们其中一人去取些水。


    等到取水的人走后,他又借口肚子难受,让另外一人去找朝恹。对方很是为难,她怕自己走了,顾小娘子留在此处会出事情。


    顾筠见状,立刻咬着自己嘴唇,将嘴唇咬出血来,做出很疼的模样。


    对方跺脚,跑了回去。取水之地不远,另外一人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顾筠见到身旁没人,立刻直起了身,他擦去嘴唇上头的血液,提起裙子,往左边山道跑去。


    许景舟如果想要再见到他,必然会关注寺庙来往之人,现在他应该知道自己来了,正在原来见面的地方等他。


    到了地方,果不其然,顾筠见到了许景舟。


    对方朝他挥手,火箭似的冲了过来:“可算等到了,还以为等不到了。”


    顾筠朝他伸手,道:“扶着我,跑来见你,累死我了。”


    许景舟扶住了他,在腰间摸了摸,摸出一壶水,递给了他,道:“猜到你会跑来见我,我来此前,备了一壶水。怎么着,是不是感动得想叫爸爸?唉,我想我爸了。”


    顾筠翻了个白眼:“白痴。”他拧开水壶,喝了几口,胸腔里面狂跳的心脏慢慢恢复如常。他把水壶递给对方,道:“去之前凉亭,坐下来慢慢说。”


    “行。”


    顾筠走了一步,道:“你搀扶着我,我膝盖有点疼。”


    “什么情况?”


    “等会跟你说。”


    “哦。”许景舟搀扶着顾筠往凉亭走去,走了两步,他嫌顾筠走得慢,跟那乌龟爬一样,一把将人扛了起来。


    顾筠:“……”


    顾筠:“我吃饱饭的!”


    许景舟健步如飞,道:“撑住,别死,马上就到急救室了。”


    顾筠:“……”我真的是倒了八辈子霉!


    天幕漆黑,四下无光,两人没有注意到远处金镶玉竹竹林旁边,一个人影静静看着这边。


    第63章


    许景舟很快扛着顾筠来到凉亭。


    凉亭临水而建,四下围着一些树木,磅礴阴影如水倾泻在地,笼罩凉亭。


    如是夏季,此地便是避暑胜地,而今偏偏是秋末夜间,临到此处,只觉一股阴冷袭来,叫人骨头缝里生出细碎毛刺轻扎感。


    顾筠适应了一下,除了膝盖,其他地方都恢复如常了。


    他踢许景舟一脚,寻着石凳坐下,摸出两块手帕,叠了一叠,盖于膝盖,犹觉不够,又把自己的手放在上面,轻轻揉弄。


    几层布料,一双手,温度上升,膝盖暖了起来,再无异感。


    他舒了气,看向许景舟。许景舟此时皱着眉头,看着他的动作:“你怎么变得这样弱不禁风?你……”


    接下来的话,提着灯笼,借着天光,仔细看上一番,咽了回去。


    “看来你穿越后,过得还不如我,瘦了好多。”不太精准,补上一句,“虽然面色看起来还不错。”


    顾筠摸摸自己的脸,环顾四周,漆黑一片,似无什么异常存在,他还是不放心,屏气凝神,竖耳细听。


    四周除了大自然的声音,再无其他声音,他方才放下了心,从头到尾,娓娓道来。


    “我穿越过来时,在一座大山,具体哪个大山,也不清楚……”


    夜风习习,顾筠用得现代话,柔和的声音融入风中,散入树林之间。


    许景舟听罢,心头仿佛压上一块石头,压抑不已。


    他握紧拳头,张着嘴,大口呼吸,灌了一肚子空气,总算放松下来,松开拳头,一把抓住顾筠的手,道:“你这也太危险了,赶紧跑吧,不对!东宫防守那么严实,你怎么跑得了?”


    许景舟松开顾筠的手,腾地站了起来,于原地打转,抓耳挠腮一番,猛地将脸凑到顾筠面前。


    “山人有个妙计。不如,你把太子带到这里,我下药迷晕他,然后咱们把他做掉,趁着东宫大乱,咱们收拾东西就跑。


    “我跆拳道黑带,穿过来后,跟寺里空月大师学了棍术,我还挺有天赋,现在都能和空月大师几位徒弟打得有来有回,照我估计,赤拳打一伙普通人都不是问题。


    “总之,我肯定能够保护你,不用担心!咱们等到局势稳定下来,改头换面,做个生意,依你的脑子,肯定不会亏本,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顾筠:“……”


    顾筠道:“不是……”


    许景舟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也不想啊,但是把他绑了藏在寺里,很快就会被找到,不足以叫东宫大乱。”


    顾筠道:“你下手?你下得了手?”


    许景舟咬咬牙,道:“你又下不了手,除了我下手,谁下手?我眼睛一闭,一勒,就完事了!”


    顾筠道:“……不是……”


    许景舟道:“你别管天下乱不乱了,先顾你自己吧!皇帝几个儿子,死个太子,还能再立。朝子钰都是安庆年间第二个太子了。”


    顾筠注意力跑偏,惊讶地道:“第一个太子是?”


    许景舟道:“第一个太子是当今皇后的儿子,朝宁,字明耀。这位前太子是被当今皇帝打压死的,据寺里师父说,他死时还不足百斤。前太子死后,慈宁寺司法事仪轨的教僧,去做的法事。我现在也是教僧,前段日子,还去做过法事,哎呀!不提这个,你就说我的提议如何吧?”


    顾筠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许景舟提高声音,道:“为何不行?”


    顾筠严肃地看着他,道:“我觉得他是个脑子好使,肯下基层的人,如果登基,必然是个好皇帝。


    “再换一个人来,必然不会如此,到时候天下大乱,我们身为千千万万百姓中的一人,必然不能独善其身。


    “其次,他对我很好,虽然有时候喜欢逗我,但我不能恩将仇报,如果我这样做了,那我不如就此死去。”


    许景舟想要挣扎一下,对上顾筠的眼睛,又泄气了,就像被扎破的气球。


    他有气无力道:“那你说怎么办吧?反正说好了,我不会看着你死去,你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了。”


    顾筠道:“我知道的。”


    顾筠示意他坐下来说话,对方不肯坐下来,一看就是心里还在气恼自己居然不同意他的天才主意,明明他都牺牲那么多了。


    顾筠勾了他肩膀一把,他才不情不愿坐下。


    两条长腿大大刺刺地岔开,双臂搭在大腿上面,双手指尖向下垂着,萎靡不振的样子。


    顾筠不受他的影响,情绪稳定,道:“我觉得太子真的没有恢复记忆。”


    “那又如何?”许景舟道。


    顾筠道:“我之前不是说过,如果对方真的没有恢复记忆,那这就是我的保命法宝。”


    许景舟想了想,再努力想了想,因为烦躁,他是什么也想不出来,最终皱起眉头,看起来很凶悍地说:“太费脑了,我不擅长这些弯弯道道,你就直说吧。”


    顾筠理了理思路,尽量把话说得简单易懂。


    他是了解许景舟的,这人烦躁之时,能够听进去话就不错了,想他去深思你的话,他能怒骂一句,装神弄鬼,扭头就走。


    顾筠道:“对方如果真的失忆了,那就意味着对方丧失了二十多年的记忆,一个聪明人是不会向外人暴露这个秘密,因为这会使自己受到敌人的重创。我现在拿着这个秘密,假设对方后面实在忍不下去了,不顾我撒下的身体不好的谎言,想要行夫妻之事,我就能捏着这个威胁对方,令对方放弃这个想法。”


    许景舟听明白了。


    他沉下了心,仔细思考了一下可行性,提出疑问。


    “如果对方因此恼羞成怒,想要杀了你又该如何是好?”


    顾筠笑了起来,道:“所以我将此事告知你,如果我真的出事了,你把事情抖出来,那他也逃不了。以防万一,我还会再写一个密件,不过这个密件我会烧了,它不可以被人拿到,但它得让太子相信它的存在。”


    许景舟默默比了一个牛掰的手势。


    顾筠还没来得及谦虚,他抬起另外一只手,又比了一个牛掰的手势。


    顾筠无语地看着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景舟道:“我本来是很佩服你的才智,但仔细一想,你在此期间还得能忍受男人的亲近,于是更加佩服了。一个牛掰手势不足以表达我的敬佩之心,所以我竖了两个牛掰手势。”


    他说到这里,有些洋洋得意。


    顾筠:“……”


    许景舟道:“我封你为华夏第一忍人!”


    顾筠骂道:“白痴,滚开。”


    许景舟扒住了他的手臂,假模假样哭了两声,道:“我们是亲人啊!儿子,爸爸舍不得你!”


    顾筠朝他伸出双手,无比诚恳,道:“爸爸,儿子缺钱,来得钱吧,求求了。”


    许景舟轻咳一声,松开了他,摸摸鼻子,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顾筠抄起双臂,道:“哟,许景舟,你好穷哦。”


    许景舟瞪大眼睛,道:“暂时而已,我这不是才混明白怎么做法事,没领多少工钱和赏钱。平日打点关系,结交朋友,学习棍术,购买日常用品,救济穷困之人,这里用点,那里用点,那不就没了嘛!等我混成法事领头人,那想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


    顾筠道:“吹牛。”


    许景舟道:“说真的,我吹牛我是傻逼。你不知道这些皇亲国戚,出手有多大方,随随便便就是一锭金子。他们指缝露出一些,就能足够一个普通人,吃喝不穷一辈子。”话至此处,愤懑转了话题,“京城我都看到好些人吃不起饭了!”


    顾筠自己之前就是吃不起饭中的一员,闻言,沉默了下去。


    片刻,道:“太子成为皇帝,天下就会好起来。”


    许景舟没有回话。


    顾筠打起精神,问他:“你是怎么成为慈宁寺教僧的?”


    许景舟摆手,道:“这事说来巧了。我穿越到了一家做那档子事情的小院后院,正好碰到一个教僧和里面的女子媾合,把那女子弄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长得跟那个教僧一模一样,总之,对方见了我,跟见着鬼一样,对我喊打喊杀。


    “我能忍他?老子可是一中校霸,混混都不敢惹我。热血上头,我就送他去了西天见佛祖。后来,我为了生活,就剃了头,点了戒疤,拿着他的身份,来了慈宁寺。


    “刚来之时装作喉咙异常疼痛,没有说话,等到明白怎么说这边的话了,才开口说话,可憋死我了。”


    顾筠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许景舟颇为庆幸地笑着说道:“幸好做了和尚,否则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你。我想,我穿了过来,你应该也穿了过来。”


    顾筠闷头,抱住了对方。


    许景舟诧异道:“顾筠?”


    顾筠放开了他,笑着说道:“我也在庆幸太子把我带到了东宫,否则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你,或者一辈子。”


    “别说这么丧气的话嘛。”许景舟道。


    远处传来宫女、和尚、侍卫的叫喊声,他们在找他。


    顾筠深知不能留了,对许景舟道:“我先走了,你也快回去,别被发现了。”说罢,他把玫瑰露和玉饰交给许景舟,让他换钱,以防万一,掉头就走。


    然而,走出一小段距离,许景舟叫住了他。


    顾筠回头:“怎么了?”


    许景舟纠结一下,很快想开,将自己深藏不露的心事,告知顾筠。


    “其实,我怀疑我们不是穿进某个平行世界了,而是穿进一本小说里了。”


    “什么?”顾筠饶是早有猜测,听到这话,还是有些惊诧。“为什么有这个想法?”


    许景舟道:“这个朝代的好些东西都能与小说描述的东西对上。比如国号,比如大的背景,再比如有些人物。


    “太子朝子钰就是其中一个人物,不过他在小说里面是个亡国之君。小说讲述得是宣朝灭亡之后,各路群雄逐鹿天下的故事。”


    第64章


    许景舟顿了顿,道:“如果我们真的是穿进这本书里,那就能够解释我为什么和那个和尚长得一模一样。


    “这本书我追更时,给作者打了很多赏,要作者把我写到里面,作为一个重要配角。


    “作者同意了,不过因为人气不能超过几位主角,书里的我被赋予了贪财好色,喜爱暴力的特征,成了一个和尚。


    “随着剧情发展,书里的我将会被洗白,不过洗白之时,也就是死期将至之时。作者说,这叫高光时刻。”


    许景舟说到这里,耸了耸肩。


    “我之前叫你跟我一起走,不仅仅是因为身份暴露的原因,还有这个原因。


    “如果朝子钰真是亡国之君,你留在他身边,特别危险,毕竟他都死了,你身为他的妃子,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们改名换姓做好生意,乱世之中,说不定能够成为一方势力,统一中原,建国称帝,也未可知。


    “我并不甘心成为乱世之中任人宰割的羔羊,也不愿意看着身边的人惨死,我既然穿了过来,那必然要用已知剧情,干出一番事业。


    “你或许会觉得我很是狂妄,但我这个年纪为什么不能狂妄?如果狂妄都不敢,又怎能去做大事?!”


    许景舟说到这里,眼睛迸发强烈的光芒。


    顾筠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野心。


    但也正常,许景舟来自单亲家庭,他爸把他养得很好,支持他的每一个决定。他从小就要争当孩子王,后来,得知华夏土地不是世界第一,天天想要为国出征,各类兵书和军事游戏都啃烂了。


    如果这个世界真是小说,未来向着小说剧情发展,对方作为一个能文能武,手捏剧情,双商在线的逆天存在,想要统一中原,建国称帝,并非没有可能。


    或许从对方穿过来时,这本小说的主角就成了对方。


    顾筠虽然不怎么看小说,但也是看过类似小说,即现代人穿进书里,取代原来主角,成为新的主角。


    顾筠现在最关心得不是这个,他最关心得是,宣朝为什么会灭亡?


    从许景舟话里透露的情况来看,宣朝灭亡就在朝恹登基不久。


    许景舟现在十九,他想要大干一场,绝对不会是在自己老了,五六十多岁去干,而是会在他盛年之时。


    按四十多岁算,也就是二十多年后。


    这个时间是特别短暂的,当今皇帝虽然看起来病恹恹,但也就是这样的人最能活,再活个十几年,顾筠都不怀疑。然而即便如此,朝恹当时当皇帝也至少当了十年了,依照朝恹的能力,天下应该稳定下来了才对。


    为什么宣朝反而灭亡了?


    难道宣朝已经烂到骨子里头去了?


    可从现在他看到的景象来说,宣朝还不算特别特别的烂。历史上那么多特别特别烂的朝代都能再撑一大段时间,宣朝按理不会灭亡,特别是在有了圣明新君主的情况之下。


    难道中间出了什么朝恹也无法解决的大问题?


    外敌入侵?


    还是天灾?


    许景舟证实了他的部分猜想:“小说里面,宣朝灭亡是因为天灾和外敌。朝子钰上位八年,宣朝就灭亡了。”


    顾筠沉默。


    许景舟道:“朝子钰是个倒霉的君王,上位之后,励精图治,眼看宣朝一步步转好,结果小冰河时期降临,各种灾害不断,社会全面动荡,百姓们都认为皇帝失去了天命,起义不断,形成数股起义军。


    “北方各国当时处在同一环境,为了转移国内矛盾,对外出征。宣朝内压外压拉满,不久,就灭亡了。


    “朝子钰被迫自缢。北方各国企图占领宣朝,但谁也无法斗倒敌国和起义军,大家僵持不下,随着时间推移,出现了几股比较大的势力,而……”


    呼喊顾筠的声音越来越大。


    寻找顾筠的人快要找来这边了。


    许景舟抬头看去,停下了话,道:“以后再跟你说吧!我记得大部分小说内容。你快回去,我也得走了。我们要是被抓住,可是有嘴不能说清。”


    顾筠忙道:“小说里面,朝恹的亲人叫什么名字?有没有淑妃?或者赵熏?”


    许景舟道:“不知道,小说里面朝子钰就是一个配角,他的亲人没有得到一点笔墨描写。不过皇帝死了,皇帝亲属下场肯定不会有多好。”


    顾筠道:“那小说里面起义军的首领叫什么?”


    许景舟道:“你是说实力最强的起义军首领?你是要找他,以确定我们是否穿进小说里了?他姓郭,东郭先生的郭,名阳泉,阴阳的阳,泉水的泉。他之所以取这个名是因为他老家有口叫阳泉的泉水,据说神仙饮过。”


    顾筠道:“记下了。”


    两人就此分散。


    顾筠沿着来路返回,相较来时的心情轻松,他现在的心情,沉重无比,喉间像是吞了一块砂石,刺啦地难受。


    他想,万一真是穿进小说里了,那该怎么办?


    难道只能看着世界往既定的方向走去?


    看着周围的人都落个不好的下场?他呢?他难道会有好的结局?天下为什么就不能安定下来,百姓安居乐业呢?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顾筠绞着衣袖,眉头皱紧,为了防止烦躁之时,脚下踩空,他低下了头,看着底下的台阶。


    走至台阶尽头,忽然发觉台阶左侧有着一双黑漆漆的脚,他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原来是个人立在那里。


    抬起脑袋,仔细看来,顾筠认出了此人,正是太子朝恹。


    朝恹朝他柔柔地笑了一下,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你认不出我了。”


    顾筠瞒着对方见了好友,正有一些心虚,瞧见对方这副模样,连连抱住了对方,道:“怎么会?”


    朝恹摸了摸他的耳朵。


    顾筠道:“都是天太黑了,我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你。”


    朝恹嗯了一声。


    顾筠放开了他,道:“我们回去吧,我累了。”


    朝恹这时才问道:“你一个人乱跑做什么?”


    顾筠早已想好了对策:“我听到远处有声响,想去看看是什么东西,就离开了原地。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了。”


    朝恹道:“是吗?”


    顾筠认真地点头。


    朝恹淡淡说道:“我还以为你去私会和尚了。”


    顾筠:“……”


    第65章


    顾筠听得心中咯噔一下,与朝恹相处这些日子,他算是摸明白了——对方一旦反问,那就代表着对方完全不信,最为严重的是,已经知晓了。


    顾筠决定试探一番。


    “夫君,你既然都知道了,何必问我?”他仰起头,看着对方道。四下很暗,看不清对方的表情,连对方的眼睛也看不清楚。他只是看着对方,塑造一副看透对方心思的形象。


    朝恹“噗嗤”笑了出来。这次没有阴阳怪气了,但是狭促意味十足。他问顾筠:“那你说说我知道什么?”


    顾筠被迫接过了这个烫手山芋。他动了动嘴唇,半天挤出一个字来:“你……”他说不出来,他要知道,又何必试探。


    正僵持着,有人找了过来。


    正是他方才摆脱的两个宫女,她们擦了擦额头的汗,向朝恹行了一礼,低低喊道:“顾小娘子。”


    顾筠深深感慨,她们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他应了一声,向她们道歉,给她们添麻烦了。两位宫女惊了一下,连忙摇头,直道:“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顾筠又道:“也给其他人添麻烦了。”瞄着太子,“特别是殿下。”


    对方不知气消了没消,在他与宫女说话期间,立在原地,静静看着他。顾筠慢慢抓住他的衣袖,轻轻唤道:“殿下?”


    手背触碰到了粗糙温热的物体,对方握住了他的手。


    “回去吧。”朝恹说道。


    先回了淑妃那里,就此事道了歉,而后两人坐着马车,返回东宫。明天有早朝,朝恹要去上朝。


    路上,顾筠拿着本书,想着对方到底是不信还是知道了,如果真是后者,为什么没有惩罚自己,他把玫瑰露和玉饰都给了许景舟。


    据他所知,麒麟玉佩不是皇室成员才能佩戴的,贵族和高级官员都能用。既然太子已经说了给他,任他处理,那他无论怎么处置了玉饰,对方应当都不会如何。


    他担心的是玫瑰露这块,太子虽说是以谢礼给他的,但同时也说,是给他用的。他这样处理了,对方看见会不会不高兴?可他再不高兴,自己也不会用。


    当时想着一并卖了,是觉得这点玫瑰露并不特殊,且对方根本分不清楚他是用了还是卖了。


    从慈宁寺回来后的几天,他不想外用,便故意对对方说兑水好喝,一点味也留不下,他要全部兑水喝了,对方没有限制他的使用办法,只是说,用完了再给他几瓶。


    他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如果这个世界真是小说,那该如何扭转乾坤。


    他想得太多了,想要解决的事情也多了,马车摇摇晃晃之下,一瞬间,心里难受,涌出呕吐的感觉。


    他丢了书,胡乱地撩开车帘,低头捂嘴,急切说道:“停车!停车!”


    “怎么了?”朝恹捏着卷书,握住他的手臂,俯身看来。


    顾筠推开朝恹,朝车门跑去。


    朝恹道:“停车。”


    马车放缓速度,停了下来,顾筠急切推开车门,一步跳下马车,冲到路边,蹲下身体,控制不住地吐了起来。


    晚饭都吐了干净,胃里一阵烧灼,他才好受起来。


    李澜,这个朝恹的贴身侍卫之一,影子一般,沉默无言,他拧开水壶,打湿了一张手帕,恭敬递给朝恹。


    朝恹蹲在顾筠身旁,轻轻拍着顾筠的背。


    养了好些日子了,对方还是没有长起来,背更是单薄得仿佛一张纸。


    眉峰因为燥郁轻轻弹动,目光直直看着人,等到对方缓过来,他捏着湿手帕一角,给人擦去嘴角污渍,低低问道:“要不要漱口?”


    顾筠捂着肚子,轻轻点头。


    朝恹示意李澜去把马车里头的茶水拿出来。顾筠就着朝恹端着茶杯的手,含了几口茶水漱口,又含了几口随后递来的清水漱口,确保口中没有异味,他撑着对方手臂,想要起身。


    朝恹扶住了他,道:“我抱你回去。”


    一侧的李澜工具人的作用发挥得很好,他接过了朝恹腾不出空来放的茶杯,并吩咐其他人:“都转过身去。”说罢,他自己也转过了身。


    顾筠眼睁睁看着他们的举动,拒绝的话在嘴里滚了又滚,觉得实在没有理由说出口来,他同意了,并且在被打横抱起来后,主动靠在对方怀里,搂住了对方脖颈。


    打不过就加入。


    朝恹垂下了眼,朝他看来。


    他的眼皮较薄,有着褶子,向下垂着时,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一把微卷着刃的利刀。


    顾筠有种被刮下两片肉的感觉,缩了缩脖子,逮着一个空隙,再次看去,只见对方的眼神平和无比,他又安了心,放松了神经。


    他的反应不大,但一直观察他的人几乎是片刻就能察觉。


    朝恹简直要被气笑了。


    他难道吃人不成?与那和尚能够肆无忌惮地打闹,与他却是小心翼翼,紧张兮兮,以前的胆子哪里去了,只因为他的身份?他要怎么做才能走进对方心里?难道他还不够好吗?


    此时,朝恹不得不承认自己和自己次妃之间,有着无形隔膜。


    他敏锐地察觉自己不能打破这层隔膜,即便最后对方因为他对他的好而心甘情愿留在东宫,或者动心。


    因为这层隔膜来自他们生长环境的不同——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他这次听清了顾筠和那个和尚的谈话,音色好听,但不是宣朝官话,也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


    结合顾筠从前的异常,可以肯定对方不是宣朝之人,他的出身或许不比他差。从他出现的地方来看,对方或许来自北方某个国家。


    朝恹静静地想,他其实并不愿意将顾筠同细作划上等号,或许只是北方某个国家的贵公子。家里犯了大错,被判刑了,南逃避难。


    和尚,一个尚未开化,不知分寸,在顾筠心里有些重量的野人罢了。


    他轻轻把人放在铺有织锦软垫的座板上面,自己坐在一侧,按着对方脑袋,偏着枕在自己肩膀上头,道:“睡会吧,一会就到东宫了。”


    顾筠声音细微,应下了。


    朝恹摸向他的额头,有些烫,果然着凉了。应是在亭子那边冷着了。顾筠不懂事,那和尚也不懂事?当时隔着一段距离,他就感知到了些许凉意,只是不好出去提醒。


    顾筠整个人都蔫巴了。


    朝恹看着这样的顾筠,前几天开始,陆陆续续积攒起来的火气,终究散了。


    思念故土与家人,偷着去见和尚,正常,毕竟来自同一个地方。他给的东西给了和尚,也是正常,都送给对方,任由对方处理了。


    对方没有什么错,他与他置什么气?


    与他置气,岂不是表明自己输得一塌糊涂?他是太子,未来会是君王,为此有过一次失态就够了,不能再多。


    再有隔阂又如何?无论如何他都如愿以偿了。可是,他不应该拥有最好的吗?


    朝恹舌尖舔过尖利虎牙,痛意之间竟有几分枫杨枝条折断后,溢出的汁液味道,初尝微甜但回甘苦涩得很。


    他往对方额头上面搭了一条打湿的手帕,抬起手臂,搂住对方,让对方靠得更加舒服。


    顾筠紧闭眼睛,尝试入睡,除此之外,再无更多可以缓解不适的办法。临到东宫之前,他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半个人都窝进朝恹怀里。


    朝恹撤掉手帕,再次摸向他的额头,似乎更烫了。他重新放了一条打湿的手帕,敲了敲车帘旁边的车壁,示意走快些。


    顾筠被这声响扰得有些烦躁,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袖,含糊不清,道:“别吵。”


    朝恹应好。


    顾筠舒心起来,但仍然没有松开对方的衣袖,半盏茶后,感觉不到摇晃了,大约到了东宫,不过他没有精力睁眼去看,恹恹地靠着朝恹,过了一会,迷迷糊糊之间,他感觉自己被放到了一个柔软的地方,大约是床,尝试翻了一下身,果不其然。


    他把头埋进松软被子之中,呼吸产生的热气湿湿地扑到脸上,他清醒了几分。


    不过片刻,又迷糊起来,耳边传来一个年迈的声音,话里话外都在说他身体太弱,易着风寒……这是一个太医。


    顾筠迷迷瞪瞪地想,想了一会,脑子彻底转不动了,最后在一股酸涩苦味之中,睡着了.


    朝恹放下空空如也的药碗,命人送走太医,走到床边,给人压实了被子,坐在床头,定定看着侧卧着的人。


    对方眉头微微蹙起,睡着了还在烦心什么事情。他垂下手,指腹按住对方眉头,轻轻揉开了,弯腰在对方脸颊亲了一下,走出暖阁。


    “李澜。”


    “殿下。”李澜自偏殿门口,默默走来。


    朝恹道:“慈宁寺有个教僧,明天晚上我要在东宫见到他。”


    李澜应道:“是。”


    朝恹道:“客气点。不过如果对方不愿意,那你看着办,一个野人罢了。”


    倒是第一次听殿下这样犀利地评价一个人。李澜斜乜一眼暖阁方向,低下了头,道:“属下明白。”


    第66章


    朝恹出了偏殿,赵禾跑了过来,告知他一件事情。“张寺卿早些时候来了,不知殿下是否回宫,已经安排张寺卿和孟少卿歇下了。”


    朝恹询问赵禾,两人见面之后,可有谈论什么。


    赵禾记性很好,一一道明,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过互相冷嘲热讽。朝恹吩咐他先下去歇息,明儿不必跟着他来了。


    赵禾大惊失色,忙不迭跪了下来,连连磕头。


    “殿下,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事情?”


    朝恹道:“起来,动不动跪下磕头,是想叫本宫认为自己待你很差。”


    赵禾道:“奴婢不敢!”兢兢业业站了起来。


    朝恹居然从对方身上看出顾筠的影子,神使鬼差想要问对方如何才能解决隔膜,话至口边,又清晰认识到对方不是顾筠。这两人骨子里头,大相径庭。如果顾筠和对方一致,那他的感情决计不会陷入现在这个处境。


    朝恹压下情绪,对赵禾道:“阿筠病了,你去照顾一段时间,你做事我放心,等阿筠病好,你就回来吧。”


    赵禾高高兴兴应下,恭敬退下。


    朝恹带着人,去了文华殿附近的大本堂。大本堂储藏典籍并供太子学习,由翰林学士授课 。


    这样闹了一宿,他实在没有心情歇息,去柔仪殿也没心情歇息,还有个把时辰就要到早朝时间了,干脆看会书。


    事实上,柔仪殿才是他的居所,不过提督东宫内侍住在柔仪殿配院,未免撞见对方心烦,他入住东宫后,装了一场大病,借口柔仪殿与他相冲,搬去安置太子妾室的春和殿。


    提督东宫内侍这人与张寺卿一个姓,名乐,张乐。他是皇帝身边第一红人“王一洪”的干儿子.


    顾筠醒来,一夜未眠的朝恹,都上完早朝了,等他起身,被赵禾虎视眈眈盯着喝药时,朝恹正在中书省被三位丞相横眉冷对。


    盖因他刚去了僧录司和道录司,得到诸位大师、真人对他想法可行性的结论——可行。


    关于他的想法,几个丞相都觉得荒缪,他为了让登仙楼建材脱凡,提议皇帝去到慈宁寺清修数日,等到佛光充盈身体,将缠绕龙体的病气破出口子,能够散出足够多的龙气后,去工地上一一摸过建材,促使脱凡。


    啊?!


    这什么见鬼的提议?身为太子不阻拦皇帝荒诞行为也就罢了,竟还助纣为虐,实在可恨!


    他们本来想着施行“拖字决”,先打个地基做做样子,等到后面,寻找各种借口拖拖拉拉地修建登仙楼。


    皇帝看着病恹恹,说不定哪天就驾崩了,等他一驾崩,大家立即上谏停修登仙楼,这样不会损耗多少财力人力。


    谁知!谁知!谁知!


    太子这个王八羔子,竟然向着皇帝。他们之前听到太子自请监工修建登仙楼一事,以为他是想和他们打配合呢!


    几位丞相没有跳起来群殴太子,应该很克制了。虽说各有各的私心,但是这种对大家都不利的事情,他们决计不会蠢到去干。


    太子似乎瞎了眼睛,愣是看不出来他们此时此刻的不满,也似乎得了健忘症,愣是想不起来他们之前反驳了皇帝。


    捋着大师和道士联名送来的可行意见书,准备等会下值后,呈于皇帝。


    宋丞相扯着嘴角,朝胡丞相和孟丞相望了望。


    都是人精,岂能不知宋丞相心里在想什么?


    他想他们开口阻拦太子,但谁想头一个去触太子的霉头?胡丞相低头处理政务,孟丞相交代下官做事。


    宋丞相心想:难道要他上?


    那不成,本来自己能力和背景就平平无奇,比不上另外两位,偏偏子孙后代也没有一个争气,为了这事去触太子霉头,被记恨上了,等对方登上皇位,被找麻烦如何是好?


    ——说实话,到今天他都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把他提为丞相,他时常怀疑他是被皇帝拉来充数的。


    当官以来,他只是一个绞尽脑汁模仿能干官员做事,既无贡献也无错误的普通官员,不过是运气好,加上出仕早,比一般人有更多时间熬,所以屡屡捡漏升任。


    谁知道他几年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升到从三品,


    宋丞相认为自己祖坟埋得太好了,所以他才能这样顺利,不过祖坟也不影响他现在做个乌龟。


    哎呀,只要不是他一个人吃亏就好了,管那么多干嘛?日子嘛,混混就过去了,百姓嘛,苦段时间,新君登基,大赦天下,推行新政,减免赋税就好。


    太子愚忠,但能力还是不错,皇帝一死,肯定会为天下好好做事。


    整个中书省,没有一人开口阻拦。


    朝恹捋好了意见书,等到下值,正要离开,到底被按捺不住的胡丞相喊住了。


    胡丞相捅了一下孟丞相:“怀朴,说说。”孟丞相,字怀朴。


    孟丞相瞧了他一眼,明了此刻推拒不得了,再推拒太子就要跑到皇帝那里,父子俩开开心心,轰轰烈烈地搞事了。


    孟丞相拉住了朝恹道:“殿下,我们谈谈?”


    胡丞相又高又瘦,此刻,扬起一个笑容,道:“殿下,有些事情不是表面那么简单,且坐下来,听我们好好说话。”


    他年轻时候是个美男子,而今五十五岁,岁月虽然给他添了很多痕迹,但依然比同龄人好看许多,在几个老头里面,格外叫人觉得顺眼。


    朝恹便看着他说话,无奈道:“阿爹想来已经知道我从僧录司、道录司拿到了结果。实在不是不给丞相们面子,而是阿爹等着,耽误不得时间。”


    胡丞相道:“但事情并不是没有回旋余地,不是吗?”


    宋丞相见他们出头了,默默附和了一声。


    朝恹道:“我知道国库空虚,到处缺钱,但是阿爹身体好转,便能将天下治理得更好。目前的困境只是暂时的。”


    胡丞相直视朝恹,道:“殿下,你难道没有读过史书?”


    这话只差指着鼻子骂了。


    朝恹却很平静,道:“胡相公,何必这样气恼?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开头说了一句话,随后一直看着朝恹的孟丞相,此时再次开口了。


    “殿下,但愿我没有看错你。”


    朝恹笑道:“子钰记得三位相公推我做太子的情谊。”


    孟丞相摇了摇头,他说出那话不是要太子想起他们的功劳,而是在表述自己因为昨晚太子对孟旐所说的话,进而相信太子并非胡来之人。今日早朝之前,孟旐回了孟府,将这番话转述给了孟丞相。


    他道:“你去吧。”


    胡丞相皱着眉头。


    宋丞相左右看了看,一言不发。


    朝恹道:“那我就先走了。”转身就走。


    胡丞相看向孟丞相,道:“你什么意思?最后反倒将我和宋明志置于太子对立面?”


    孟丞相道:“殿下或许有自己的考量。”


    胡丞相冷笑了一声:“天下不太平,将军们叫着喊着要粮饷,遭灾地方,又要赈灾,各地知府叫苦连天,说收成不好,各种借口,年年交不足赋税,皇亲国戚又这样那样。孟怀朴,你倒是一句殿下或许有自己的考量,糊摸过去!好!好得很!”


    孟怀朴面无表情看着胡丞相。


    过了一会,道:“那你又在做什么?我说整顿卫所腐败,你说会引起卫所诸将不满,致使动乱。我说抑制土地兼并,你的人各种借口阻止推行。我要调整科举规定,填上漏洞,你倒是同意,却又从中作梗,致使此事不了了之。”


    胡丞相皮笑肉不笑走到孟怀朴身旁,双手揣袖,弯下腰,压低声音道:“孟怀朴,阻止你的从来不是我,是你自己,你没有决心,对自己的人留了一线;也是陛下,陛下不想折腾了,对于他更重要的是,平衡各方势力;更是朝堂所有官员,你触犯了所有人的利益。我不信你不知道这些,你要将这些压到我的头上,才能保持着那可怜的为民请命的初衷,心安理得,继续做事。”


    孟怀朴胸膛剧烈起伏。


    胡丞相道:“你老了,该致仕就致仕,下面年轻有为的官员等着升任呢。”


    孟怀朴呼吸急促。


    宋丞相从来不掺和他们的争斗,他就想平平安安致仕,然后拿着丞相俸禄,回家养老。


    他弯起了腰,往外挪着,挪到一半,察觉到异常,回过头一看,孟怀朴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宋丞相发出一声尖叫。


    胡丞相淡定看来,道:“人没死。”


    宋丞相松气,急匆匆喊人去请太医.


    这头乱七八糟,那头朝恹已经找到了皇帝。


    皇帝正在西苑,翻看丞相们呈上来的奏章,听罢朝恹的汇报,琢磨了一下,大喜:“行,就这样办。”


    朝恹应是。


    皇帝道:“此事你办得极好,想要什么奖赏?”


    朝恹笑道:“阿爹,等登仙楼建好,儿子一并讨赏。”


    皇帝隔空点了点他,笑着说道:“不能过分了。”


    朝恹道:“我明白的。”


    皇帝道:“下去吧。”


    朝恹退下。


    他退下不久,一只信鸽飞了过来,黄大监接过信鸽,取下绑在信鸽上的竹筒,递给皇帝。皇帝拆开竹筒,取出里面的纸条看了一下,对黄大监道:“中书省那边真是热闹啊。”


    黄大监不明所以,低着脑袋。


    皇帝喃喃自语:“胡爱卿对孟爱卿究竟说了什么悄悄话,竟然把人气晕过去了。可惜了,宋爱卿虽然做事老实,却太过胆小,谁也不想得罪,不能完全为朕所用。”


    新任虎贲卫指挥使站在皇帝后面,看着皇帝,目光微沉.


    皇帝这头琢磨两个丞相,顾筠那头琢磨着怎么向朝恹开口,去寻郭阳泉。


    要不就说对方是自己走散的亲人吧?


    唔,慈宁寺一事,应该已经随着他的感冒,在朝恹那里过去了吧?


    顾筠不确定地想。


    其实到现在,他都不确定朝恹是不相信还是知晓了,正是因为不确定,所以他看着自己眼下并不比从前差的处境,产生了事情已经在朝恹那里过去了的想法。


    身体还没恢复如常,顾筠有些头疼,他被赵禾监督着喝了一碗药,躺在床上休息。


    休息不过片刻,感觉好上一些,他因为焦虑,又爬了起来,望夫石一样,在文华殿旁的一条小路,眼巴巴看着通往文华殿的道路。


    听赵禾说,朝恹下值后,最先会到文华殿,与东宫属官就今日之事进行复盘等。


    顾筠守在这里,并不是想要解决这些困扰他的问题,他就是想要见到对方。好似只要见到对方,他的焦虑就能缓解很多。


    等了又等,天黑之时,朝恹回来了。


    顾筠远远就看见了他。


    顾筠迎了上去。


    朝恹站在原地,看着他跑到自己面前,冲自己笑。他看向立在文华殿前头的李澜,李澜立刻摇头,表示对方不知他把许景舟“请”来了。


    朝恹摸向顾筠额头,已经退烧了,他温和道:“怎么了?”


    第67章


    顾筠就是单纯找他,闻言,毫无负担地摇了摇头,道:“只是想您了。”


    朝恹难得听到这话,但他深知对方秉性,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弯下了腰,扣住对方的腰,只稍用力,便将人托着臀部,按着后腰抱了起来。


    顾筠人都傻了,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庭广众之下,对方会这样做。不过忆及从前,对方总是对他搂搂抱抱,又觉得对方此刻做出这样的事情很是正常。


    他的双腿已经条件反射地盘住了对方精瘦的腰。


    他有些尴尬,环顾四周,见大家纷纷低下了头,更加尴尬。他轻轻说道:“殿下,这不合规矩,您放我下来吧。你不是还要召集东宫属官开个集议?”


    朝恹道:“不急。”说罢,看向赵禾。


    赵禾作为东宫总管太监,早就练就一副识人脸色的好本领,立刻明白了太子的意思,去通知东宫属官,太子有事要办,今日集议延后一个时辰。


    此时方才戌时开端,不过天已经黑来下来,几枚星子胡乱撒在黑幕之上。


    东宫主路两边的铜路灯,灯火融融。


    顾筠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咬牙切齿暗骂一句自己脑子被水灌了,跑来等人,曲了曲指,抱住了年轻男子脖颈,把头埋在对方脖颈部位,躲避世俗。


    朝恹就这样抱着他,稳稳当当往前走着。


    顾筠装了一会死,稍稍抬起脑袋,仰视对方,入目一片沉稳的乌色。


    对方头发尽数束了起来,外戴一顶镶嵌珠宝,前低后高的山形冠帽,帽上有着两个向上竖起的小翅膀,他所看到的乌色,正是覆在帽外的薄薄乌纱。顾筠看了好些书,明白了眼前这个在影视剧里头经常见到的冠帽叫什么——翼善冠。


    对方还配了一身同色的圆领锦袍,带一革带。


    顾筠在他回来的时候,便看到了。


    一身宽大庄重的服饰,显得整个人很有气场,但并不给人锋芒毕露的感觉,反而犹如山脉一般温和厚实。


    顾筠歪头看着他的侧脸,一丝赘肉也无,皮贴骨的天赐好条件,轮廓格外清晰,连着眉弓那儿的高度都能看得明了。别说,还长得很是好看。顾筠默默瞅着。


    皂靴底子踏过整齐石道,发出轻微响声。


    “好看吗?”朝恹的声音自上而下地飘来。


    顾筠缩回视线,把脑袋重新埋了回去。


    “回话。”朝恹却不依不饶。正是有着什么毛病,难道自己会不知道这个答案?顾筠如此想着,到底老实回道:“好看。”这个回答对方总会满意。


    朝恹笑了一声,顿住,接着又笑了起来。顾筠感觉到了他的胸膛轻轻起伏,带着年轻男子稍高的体温。


    顾筠纳闷问道:“你在笑什么?”


    行至春和殿殿中,朝恹将他放了下来,弯下了腰,黑白分明的凤眸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那么我有让你生出爱慕之情吗?”


    顾筠愣了一下,来不及应付,薄唇挨着他的嘴唇,蜻蜓点水,亲了一下。


    朝恹捏住他的脸颊,笑道:“无情无义之人。”


    顾筠嘴都被捏得嘟了起来,睁大眼睛看他。


    朝恹目光微暗,有些口干,喉结滚动两下,松开了手,朝主殿寝宫走去,边走边道:“我今天请了一位贵客,你要不要陪我去见对方?”顾筠跟了上去,看了看他,道:“不了。”


    朝恹道:“不问问是谁?这人很有趣。”


    顾筠道:“我又不去,问这个做什么?”见对方来到衣柜前头,取出一身鸦青常服,要换身衣服,顾筠想着为难他的问题,有了一个主意。


    他紧巴巴凑了上去,对着对方冠帽伸出双手。


    朝恹垂眸看来:“做什么?”


    顾筠眼神漂浮,动作滞住,道:“帮你。”


    朝恹握住了他的双手,从指尖捏到掌根,人没养好,手养好了,比之第一次握住对方的手,更加细腻柔软,部分薄茧,软化不少,不去细摸,根本察觉不出来。


    顾筠被他捏得不太舒服,几次想要抽回,都被对方扣住。


    他盯着对方修长苍劲的手指,看着对方抓着自己的双手反复揉捏,直到皮肤透出淡淡的红色,方才停手,但依然没有放开。


    “你行吗?”朝恹问道。


    顾筠一句“你才不行”在嘴里转了一圈改为了“怎么不行”。


    朝恹深深看了他一眼,应道可行,退后几步,微微低头。顾筠甩了甩被揉红的双手,随后取下对方冠帽,居然有些重量。


    太子站直了身体,张开双臂,示意继续。顾筠哑然,不是,我是帮你,不是给你换衣。


    将人上下看了一下,识趣地上前,给人脱了现在的衣服,拿起那套鸦青常服,衣服已经被宫女们打理得整整齐齐,将其抖开,顾筠给对方穿上。


    毕竟以前没有做过这种事情,整个过程磕磕绊绊。朝恹这破太子,狗东西,明明看出,却还跟死了一样,半点不肯自己动手,居高临下,淡然指点。


    顾筠简直想要咬他一口,勤勤恳恳做好事情,他往镜台前头一坐,皮笑肉不笑,道:“好了,夫君。”


    朝恹朝下扫了一眼,顾筠顺着看去,看到对方仅着锦袜,皂靴还未重新穿上。他转过身体,背对着对方,磨了磨牙,挂上假笑,正要起身,对方拾起皂靴,寻了座椅坐下,从容穿好。


    顾筠心想:算你识相。


    外侧宫女端来了一小盆水,两人洗手。顾筠洗好了手,着帕擦干,朝恹不紧不慢,还在洗手。顾筠耐性等着对方做完事情。


    朝恹却向他看了过来,道:“说罢,想要什么。你今日尽在无事献殷勤。”


    顾筠:“……”


    顾筠觉得自己很是冤枉,什么叫今日尽在无事献殷勤?他明明就只献了这一次。既然对方已经看出他有所求,那他也不装了。


    顾筠双手合拢,手指交错叠在相反方向的手背上面,像在给人拜年一样,上下摇晃几下,软着声音,道:“殿下,是这样的,我确实有个事情想要拜托殿下。我想找一个人,他叫郭阳泉,东郭之畴的郭,阴阳的阳,泉水的泉。此人是个年轻男子。你能不能帮我找到对方?”


    朝恹重复道:“郭阳泉,东郭之畴的郭,阴阳的阳,泉水的泉。此人是个年轻男子。”


    顾筠眼睛亮亮的,道:“是的,是的。”


    朝恹扫过对方抱作一团的双手,很轻地笑,问道:“找到之后呢?要给你带回来吗?”


    顾筠仔细想了想,道:“要的。”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线索,仅凭一个人名,不好找人。”朝恹擦干手上的水。


    顾筠道:“对方家乡有一个阳泉。”


    “还有吗?”


    顾筠心道:那日你们来得太快了,我哪里还有时间知道更多的东西?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对朝恹道:“暂且只记得这些,日后我想起了再行补充。”


    他到时候寻个机会,再去见许景舟一面。不过两人偷偷见面不是长久之计,有什么办法能够使得他们光明正大地见面呢?


    不如……就说他和许景舟是兄妹?不行,许景舟现在都是和尚了,身份已经过了明路,亲戚朋友,均有记录,不可添加亲属。况且,即便许景舟那边可以,自己这边也不行,毕竟自己已经说过家里遭难了,再见不到家人,如果许景舟成了自己兄长,他要怎么解释许景舟的存在,又怎么解释原和尚家的存在。


    此计不通,顾筠又起了一计,不如就说自己那些见不到的家人离世了,把许景舟请来做法事……此计绝对不行,再如何也不能诅咒自己家人,万一真的诅咒到了怎么办?


    顾筠握紧交叉的双手,本来手背还残有些许红痕,此刻再一用力,手背上头晕出更多红痕。他毫无知觉,一心一意愁着自己的事情。


    表面粗糙的东西落在了他的手上,他正烦心,一把甩开,甩开之后方才明白过来自己甩了什么东西。他把朝恹的手甩开了。


    对方看到了他的愁意,原是想要扳开他紧握的手,安抚他的。


    顾筠霍然看向朝恹。


    对方只是静静看着他,并未其他动作。但顾筠有种对方生气的感觉,他小心翼翼扒住了对方手臂,掂起脚尖,亲在对方下巴。


    “夫君,我不是故意的。”


    此话出口,顾筠听得长长一声叹息。为什么他道歉了,对方没有高兴,反而因此显得忧愁呢?他做错了什么吗?顾筠不甚明白,偷偷看他。


    下一刻,眼睛被遮住了。


    嘴唇碰到一个柔软物体,顾筠心想这是朝恹的唇瓣。对方只是贴着蹭了蹭,随后便远离了一些,轻轻开口,道:“你不必哄我开心,我更喜欢你发脾气。”


    顾筠:“……”不是,你有病吧?对你好你不喜欢,对你不好你才喜欢。


    很短的时间,朝恹松开了手,道:“寻人的事情,明日我就派人去办。那位贵客真不见?”


    顾筠道:“不见。”


    朝恹笑着说好,他转身离开,出了春和殿,脸上便没了笑容,询问立在殿外的李澜:“那人现在何处?”


    李澜靠近,低声报了一个地址.


    顾筠等到朝恹离开片刻,忆及对方两次提到贵客,反复询问他去不去,忽觉不对劲儿。


    他坐在椅子上,吃了一个茶果,想到什么,眼皮直跳,忙站起身,跑去春和殿,抓住张掌设,道:“殿下去哪里了?”


    张掌设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我看见殿下跟李澜朝着东边去了。”


    顾筠谢过张掌设,提起碍事的过长裙摆,朝着东边跑去。


    张掌设愣了愣,忙带着人追了来,“顾小娘子!”


    把顾筠正式迎入东宫,册封次妃的日子在五日之后。这是一位道长算出的良辰吉日。


    故而现在大家还喊顾筠为顾小娘子。


    第68章 .


    许景舟是被逼无奈,来到东宫。


    在被强行请来东宫之前,他正在研究玉饰和玫瑰露。


    他记下了顾筠的话,打算将其出售,但想到自己之前去一皇亲国戚家中做法事,得到的一个赏赐,在他看来平平无奇,却是皇家御用之物,便生出一丝警惕之心,怀疑这两件物品也是皇家御用之物。


    第一件,他在达官显贵身上见到他们公开使用,应不是皇家御用之物。


    第二件,他就有些不确定了,暗中打探许久,方才得知此物乃是皇家御用之物。


    真险。


    他和兄弟的脑袋只差一点就要位移。


    许景舟擦了擦脸上的冷汗,把玫瑰露藏到床底地砖下面用来放置自己钱财的空间,确保不会被人偷了,方才拿着玉饰出寺,找老熟人售卖。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出了寺庙,没有走出一里,就被人拦了下来。


    许景舟目光暗了下去,看向拦他之人。此人是个男子,身着一身素净蓝衣,身材高挑,脸部用一张简单面具全部裹住,露出一双眼睛。


    难道是抢劫的,许景舟暗想。他于心中冷笑,你今日是踢到铁板上了。许景舟按了按揣进内缝的衣兜里面玉饰,确保大动作时,不会掉落出来,面上挂上虚假的笑容,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请让个路,贫僧有急事要做。”


    华夏人,先礼后兵。


    对方闻言,抬起了手。这是一个狠角色,正所谓会咬人的狗不叫。许景舟心道,他挽起袖子,一拳砸去。


    “既然施主不与贫僧好好说话,那贫僧也会点武艺!”


    他这一拳结结实实砸到对方肚子上面。


    男子发出沉重的闷哼,捂住伤口,话像是从牙缝里面挤出来的一样:“你这个秃驴。”


    李澜不过是出于礼节,想要还礼,对方竟然说着疯话就向他动手。


    难怪殿下先前同他说,对方是个野人,要他看着办。


    “你骂谁秃驴?”许景舟表情阴沉下来。


    李澜冷笑连连,道:“这里还有第二个和尚吗?”


    许景舟:艹,你找死。许景舟双手交叉,将手指扳得噼里啪啦响,上前一步,一拳揍去。李澜早有防备,闪身避开,挨身朝着对方的脚横扫过去。对方跃起,灵巧躲过,随手拾起路边一根树枝,握于手中,竖劈下来。


    这片地,连同前面一片地,都是慈宁寺的,前段时间,寺里和尚挨着剔了树枝,但负责捡拾柴火的小和尚偷了懒,边玩边收,以至于今日,地面还留有不少树枝。


    附近的人家也有偷偷捡拾,但怕被发现,故而捡拾得很是克制,乍然看去,一如原来。


    两人过招几回,谁也没有占到上风。


    李澜心中微惊,暗暗道:这秃驴居然会武?虽然有时候,突然从慈宁寺棍法转为看不懂的拳脚功夫,但不可否认,对方确实会武。


    他不是一个做法事的吗?在他印象里,做法事的就是唱唱跳跳一个时辰就累得直喘的家伙。


    现在做法事的发展到这种程度了?不得了,要是叫他借着做法事的名义混进仇人家中,岂不能把后者杀个片甲不留。


    若是混进皇宫……


    李澜这会儿想到这里,走神了。


    许景舟打架的时候,全神贯注,所以当时就发现了这点。好大一个弱点。许景舟嘴角上扬,使出猴子偷桃,袭向对方最为薄弱的地方,听得对方因为疼痛不已发出声音,身体像虾子一样,弓起来,飞起一脚,将人踹出几米,撞到树木上头。


    “咳!”李澜滑落在地,面具掉落,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撑地爬起,捂着受伤的薄弱处,一双眼睛透过垂下来的碎发,阴恻恻地看着对面的秃驴。


    许景舟摆了一个很帅的姿势:“不愧是我。哎呀,怎么能这么帅?迷倒万千少女的男神,不行,我自己都被自己帅到了! ”表情夸张了,一下子扯到脸上对方锤出来的伤口,扭曲着脸,嘶了一声,“卧槽,不会破相了吧,我英俊的脸。”


    李澜:“……”神经。


    李澜薄弱处总算好了一些,他用手背咽下嘴角的血液,撩起头发,抽出靴中的短刀。


    许景舟冷笑两声,彻底被激怒了,道:“本想着你就此悔过,我就不打你了,只将你押送衙门,但你非要找打,那我只有成全你!打折你两只狗爪子,看你……”话至此处,定睛一看,这个贼子有点眼熟。


    对方长着一张足以冻死方圆百里的生物的冷漠脸,左侧额头有着两颗黑色小痣,一双眼睛,内双 ,但很好看,抬眼看人之时,直直下垂着的眼尾睫毛会在眼下投出灰青阴影,使得此人变得很有网上说的那种下雨天的湿湿凉凉的朦胧之感。


    许景舟再仔细一看,不是错觉,他确实见过这个贼子。


    他连在哪里见过对方,现在都想起得一清二楚。


    ——他在慈宁寺见过对方,当时对方跟在前来寻找顾筠的太子身后。不过因为对方太没有存在感,安安静静立着,宛如太子的影子,故而当时他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许景舟:“……”


    太子的人应该不是抢劫犯,毕竟东宫不至于穷得需要下人出去打劫过日子,如果真的穷到这个地方,就该考虑国家是不是已经完了,既然不是抢劫犯,那对方遮头遮脸来找他做什么?


    因为顾筠交代他售卖的两样东西?可是顾筠不是马虎之人,既然敢交给他售卖,那必然考虑过后果,绝不会叫自己和他陷入险境。


    关于玫瑰露是皇家御用之物的事情,这事对方确实没有办好,但这情有可原,如果他不是有过经验,也会觉得玫瑰露平平无奇,只是稍微贵一些的货。毕竟香露这种东西,在现代司空见惯。


    如果不是因为顾筠交代他售卖的两样东西,那对方来找他是做什么?


    不妙,真是不妙。


    许景舟暗道,这种不知道对方来意的情况比知道对方来意的情况还要糟糕。他看了看对方,没有犹豫,转身就跑。人已经打了一顿,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他不认为来者是善的情况下,还是先跑吧。


    寺庙不回了,找个地方躲一段时间,看看情况再做下一步决定。


    然而,方才跑出几步。


    对方的声音轻飘飘从后方传来:“你跑不掉的,四下都有主子的人。”


    什么?许景舟吃惊地回望,回望的刹那之间,许景舟感觉喉结两侧泛起一阵疼痛,随之某个神经兴奋,心率骤降,眼前发黑。


    许景舟:“……”


    有……有暗器。


    对方对他使了暗器。


    卑鄙无耻的古人,迟早给你打到墙里扣都扣不出来——当然,前提是他还能活着。


    斯密马赛,亲人朋友,我先走一步了。


    许景舟抱着自己完了的伤批想法,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李澜看着前方直挺挺倒下的人,收了手中的刀。事实上,他没有用刀,他用的是亮出短刀,转移对方注意力之时,另一只手夹起的两块石子。


    两块石子不大,拿捏好力度,将其掷出,命中对方喉结两侧,能使人陷入昏迷。如不是殿下要见到活着的秃驴,他真是想……


    李澜服用止痛药物,重新戴上面具,缓步走到秃驴身边。这秃驴看面容,不比他大,然而手却不见得比他白。他抬起脚,踩到秃驴脸上,左右分别印上两个鞋印,随便拿路边腐烂的叶子往对方脸上一擦,拖死猪一样,把对方拖向停在附近的马车上头。


    马车前头立着一个人,此人带着病气,他瞧了一下李澜,眯起眼睛,将目光放在昏迷过去的许景舟身上,道:“是这和尚太有能耐,还是你最近懈怠了,没有练武,手脚不够好用?”


    “燕召,你做好殿下吩咐你做的事情便是,管那么多,迟早脑瘫。”


    李澜掀起眼皮,冷冷看他,夺过对方手上赶马鞭子,翻身坐到马车前头,驱使马车往东宫驶去。


    到了东宫前头一点,他打理好自己,钻进马车,把那秃驴往运输到东宫里头的菜车上一扔,拿菜盖上,便使那负责收菜的小太监一并带入东宫。


    ……


    许景舟不甘心就此死去,在一片黑暗之中,奋力争执,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体有种坠落感觉,心跳加速,立刻挣脱出了黑暗。


    他缓缓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没死。


    不过周围环境已经变了,他也被绑了起来,坐在角落里头,目前处于一个小房间。这里是哪里?看这小房间里的漂亮物件,莫非他到了东宫?


    许景舟心里正想着,听到门外传来动静,警惕看去,只见门开了,两个人进来了。


    许景舟一眼就将两人认了出来,正是太子和太子那个贴身侍卫。


    李澜跟在朝恹后面,低低说道:“殿下,这个和尚身怀武艺,阴险狡诈,您千万不能给他解开绳索,否则后果难料。”


    许景舟:“……”许景舟恨恨看他。你这个货,公报私仇是吧?有本事单挑!


    李澜站得笔直,察觉到他的视线,居高临下,扫了他一眼。


    第69章


    许景舟牙痒难耐,他收敛了情绪,挤出自认为和善的笑容,望着朝恹,先念一声佛号,随后说道:


    “殿下倘若想见贫僧,直接召贫僧便是,何必这样做呢?”


    朝恹走到许景舟面前,半蹲下来,看着许景舟。此人生得确实不错。


    他站起身,走到一旁扶椅坐下,端起茶杯,从容撇着茶沫,示意李澜给许景舟松绑。


    对于殿下的指令,李澜无话可说,沉默地给许景舟松了绑。


    许景舟撑着墙壁站了起来,身上有些酸痛,特别是脸颊,他严重怀疑李澜趁他晕倒,把他打了一顿。


    许景舟没在这事上头计较,毕竟他也打了对方一顿,两人扯平。


    抬手拍去明显灰尘,许景舟自觉体面,将目光投向朝恹,心里暗道:


    这朝子钰到底想干什么?我又要如何应付对方?如果对方对我不利,那我该如何是好?挟天子以令诸侯,但有李澜在场,且自己离朝子钰那么远的情况之下,要想做到这点,是很难的事情。


    许景舟心思百转,正在此刻,听得朝子钰道:“大师,请坐。”


    许景舟心道:真是瞌睡来了给枕头。他未将心思展露出来,向前走了几步,试探性地坐到朝子钰旁边的位置,见无人阻拦,坐实了。


    双手合十,道:“殿下,您称呼贫僧大师,实在折煞贫僧了。您若有事想要贫僧去办,尽管开口。贫僧如能办到,必然尽你所能,为您办好。”


    朝恹撇尽了茶沫,啜了一口,放下茶杯,他慢条斯理说的话与杯底与桌面相撞的清脆声音混在一起,在狭窄的房间内回荡,极有压迫感。


    “请小师父来,确实有事想拜托你。”


    李澜走了出去,守在门口。


    许景舟闻言,极轻地扯了扯嘴角。


    朝恹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想请小师父去看看阿筠,他自慈宁寺回来,便有些不舒服,直至现在,也不曾好。”


    许景舟闻听此话,立刻担心起来,一句我这就去看顾筠的话就要出口,在敏锐的直觉的逼迫下,又咽了回去。


    这句话沉甸甸塞在心里片刻,他意识到不对劲。


    对方同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是一个做法事的教僧,给人祈福,怎么也轮不到他。难道,对方知道顾筠偷摸着见了他?应该是这样,否则解释不通对方这番话。


    许景舟想及此处,不动声色打量对方。对方没有对他严刑拷打,审问他是不是细作,应该不知他和顾筠见面之时,所用语言不是大宣语言。不过,对方很有可能知道顾筠把玉饰和玫瑰露给了自己。


    只是现在无法确定对方是从他人口中得知顾筠偷摸见了他的事情,还是隔着一段距离,亲眼所见。


    细思对方话里意思,这是把他当做了顾筠的情人,似乎顾筠身体不适,与他分开有关。


    真是可笑,妒夫。


    他可是比情人更重要的存在。


    许景舟虽然心里这样骂着,脑子却无比清楚,在这个时代被位高权重之人认为是自己女人的情人的结局。


    他收敛了笑容,看着朝恹,恭恭敬敬,道:“殿下,贫僧只是一个教僧,不会祈福,更不会医术,光去探望顾小娘子,恐怕不能叫对方病愈。殿下另请高明才是。”


    朝恹道:“你不认识阿筠?”


    许景舟道:“殿下,贫僧确实认识顾小娘子,而且关系不错,但贫僧并不能使顾小娘子病情好转。”


    朝恹唔了一声,放松身体,靠着椅背,右腿叠在左腿上面,双手交叉,随意放在腿面,嗓音轻慢,道:“你们什么关系?想好再回,小师父,我要想查你,并非难事。”


    许景舟笑着说道:“殿下,我与顾小娘子,你可以理解为兄妹。我已出家,不可能与红尘有着牵扯。”


    此话出口,许景舟听得对方笑了一声,一对黑漆漆的眼睛倏然看向了他。一股寒意从脚底板蹿了起来,许景舟莫名打了一个寒颤,定了定神,严肃说道:“殿下,您可以不信,但贫僧说的是实话。出家人不打诳语。”


    朝恹定定看着他,道:“我从头至尾没有说过阿筠身体不适与小师父有关。我只是请你去探望阿筠,他见到熟人,开心一些,身体总会好转。小师父,你同我说你俩清清白白,是为什么?”


    许景舟惊愕。


    朝恹将他的表情转变,全部看在眼里,在一片接近死寂的环境之中,不紧不慢,道:“小师父,你是做贼心虚么?”


    许景舟:“……”许景舟险些咬碎后槽牙,妒夫,你不去查案真是浪费了一身天赋。


    许景舟被摆了一道,烦躁不已,默念几遍自己不要脑袋,兄弟也得要脑袋,勉强冷静下来。


    他正在思索如何回答这话,李澜敲响房门,进来了。他来到朝恹身旁,附身低语。


    声音实在太小,许景舟没有听清李澜在说什么,只见朝恹听罢,神情微变,似有几分不悦,然而不过几息,他便恢复平静,站起了身,朝着外面走去。


    “李澜,照顾好小师父 。”朝恹对李澜道。


    李澜面无表情,道:“是。”


    许景舟见状,心下咯噔一下,照顾?怎么照顾?他当即就要擒拿朝子钰,李澜一个闪身,挡在他的身前。


    到底反应慢了,许景舟阴沉着脸.


    “殿下,您见完那位贵客了?”


    顾筠穿了数条道路,正一个个地方观察朝恹在哪个地方,路过一个月洞门,朝恹从月洞门对面走了过来。顾筠没有在他身边看到李澜。


    据张掌设说,两人是一起来得这边,怎么就只有朝恹?


    李澜作为朝恹最为器重的贴身侍卫,按理来说,不可能不跟着朝恹,除非他有事。


    顾筠心中一阵慌乱,他脚步乱了,几步迎了上去,语速稍快,向对方询问道。


    朝恹于原地站定,自上而下地扫视着他。顾筠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冷静下来,他想好应对之策,拉住了朝恹的手晃了一晃,道:“我突然想到更多李阳泉的信息。 ”


    朝恹嗯了一声,淡淡说道:“说罢。”


    顾筠道:“李阳泉生得强壮高大,有勇有谋,且有着一身叫人信服的气质。”


    起义军首领怎么着也该具备这些特质吧?如果错了也没关系,后面还能改正,当务之急是混过面前这关。


    “还有吗?”朝恹问道。


    顾筠道:“没了。”


    朝恹道:“这些事情为什么不等我回殿休息再说?我记得我同你说过,此事明早我才会命人去做。”


    顾筠解释道:“我怕你同昨天晚上一样,不在春和殿休息。”


    朝恹道:“即便如此,赵禾也会告诉你,我去了哪里。难道他敢无视你?”


    张掌设等人已经追了过来,赵禾跟在张掌设等人后面,带着人也追了过来。他听得这话,立马跪了下来。


    “殿下,奴婢怎敢啊!”


    朝恹扫了一眼,继而说道:“赵禾失职,张掌设等人也失职,不知打听我的去向,来告知你?”


    张掌设等人纷纷跪了下来:“殿下。”


    顾筠连忙道:“我一时之间没有想到这事。”


    朝恹笑道:“赵禾,你今天早上可告知了阿筠我去上早朝了?”


    赵禾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顾筠,回答:“奴婢告知了。”


    顾筠找补,道:“我没有经此想到更多,这与他们无关,都是我的问题。”


    朝恹直直看着他,道:“你还有心思护着其他人。”顾筠有些害怕,他往后退了一些,不过退上一点,朝恹便紧紧握住他手,将他拉回原地。


    顾筠抬头,望向太子。


    太子撩起垂在顾筠额前的碎发,看着对方过分水光盈盈的眼睛,看了片刻,道:“你来此到底是为什么,有考虑跟我坦白吗?”


    “我……”


    太子低头,俯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与我说实话,一切好商量。我已经猜到不少了,有人可是说漏嘴了。”


    顾筠缓缓瞪大眼睛 ,心跳缓缓加快。正在此刻,一个小太监匆匆向这边跑来,来到前方,见到此等场景,他站住了脚步,退至路旁,低下了头。


    朝恹放开顾筠 ,召那小太监上前,道:“什么事?”


    小太监道:“孟丞相病倒了。”


    朝恹对顾筠道:“好好想想。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罢,和那小太监离开了。


    顾筠回头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缓缓摊开双手,手心全是冷汗。


    朝恹走在离开东宫的路上,问那小太监:“怎么回事?”


    小太监道:“据说,殿下从中书省离开后 ,孟丞相和胡丞相因为您执意建造登仙楼,吵了起来打。


    “吵到后面,胡丞相跟孟丞相耳语片刻,孟丞相就被胡丞相气得喘不过气,当场倒了。


    “宋丞相第一时间,派人去请了太医。陛下得知此事,让最好的太医去看孟丞相了。


    “太医说 ,孟丞相年纪大了,气急攻心,方才昏倒,好在没有大碍。现下,孟丞相已经被孟少卿接回孟府,不过,据孟府的人透露,孟丞相直到现在还没醒来。”


    小太监环顾四周,趁着朝恹坐上马车之时,塞来一张卷起来并用蜡油封住的纸条。“王二要我交给殿下的东西。”


    王二正是之前负责借着职位之便,传递各类信息的小太监。


    朝恹接过,登上马车,拆开卷纸,上面写着两行字:陛下在秘密监视几位丞相。陛下应有一支秘密军队,朝中大臣,或许也被陛下监视。


    朝恹一目十行,将其尽收眼底。


    马车向前行驶,车轮发出轻微响动。正在此刻,响声消失,马车骤然停下。


    朝恹将纸条撕碎,丢进茶几上方,插着鲜花的花瓶里面,撩开车帘,道:“怎么回事?”


    临近车帘的一个贴身侍卫回道:“殿下,刘提督找您。”


    提督东宫内侍“刘文”已经得知了孟丞相病倒的消息,他拦下朝恹的马车,是为同去孟府。至于怀着什么目的,那便不为人知了。


    他生得面白无须,此刻带着两个小太监,立在道路一旁,隔着敞开的马车车门,笑眯眯看着朝恹,道:“殿下,不知可否?”


    朝恹静静看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朝恹淡声道:“刘提督,上车来罢。”.


    顾筠在朝恹走后,不再尝试去寻那位贵客。


    赵禾和张掌设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没有机会。他回到了春和殿,灌了一肚子凉茶,坐在窗前,理着思路。


    朝恹说:来此到底是为什么,有考虑跟我坦白吗?


    又说:与我说实话,一切好商量。


    这便说明对方已经知道他偷偷见了许景舟。朝恹听不懂普通话,所以他不知道他和许景舟说了什么 ,但他肯定知道他和许景舟做了什么。


    朝恹会不会误会他和许景舟的关系了?朝恹是吃醋了?不过这也正常,心仪之人与其他男人搂搂抱抱,难免如此。


    可他是男的。


    朝恹又说:已经猜到不少了,有人可是说漏嘴了。


    如果朝恹说许景舟背叛了他,顾筠肯定不会相信。但朝恹说许景舟说漏嘴了,顾筠就将信将疑了。


    毕竟许景舟急起来时,确实会说漏一点事情,虽然很快能够意识到,并进行补救,但依照朝恹的聪明劲,对方肯定能知哪真哪假。


    顾筠理着思路,没有察觉时间慢慢流逝.


    孟府,灯火通明。


    朝恹抵达孟府之时,孟府已经来了许多人.


    第70章


    朝恹抵达孟府之时,孟府已经来了许多人。


    他们都是来探望孟丞相的,大部分进不去孟府,正往门房塞礼。


    朝恹到时,在场之人都认出了他,有人低声说着太子来了,孟旐和孟纪两兄弟迎了出来。


    孟旐是大理寺少卿,而他的大哥孟纪是礼部左侍郎。


    两人作为孟丞相儿子之中的一头一尾,不知情者乍然看去,还会以为孟纪是孟旐的爹。


    在他们之间,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夭折了,一个不成器,上不得台面。孟家还有诸多旁系子弟,不必多说。总之目前这一代以孟旐和孟纪为首。


    朝恹由着两兄弟的带领,到了孟府正院。


    孟丞相现在一处暖阁里头,木炭烧得红艳艳,至暖阁门口,打开布帘,便能感受到里面的温暖气息。朝恹在门口站定,隔着一段距离,望向孟丞相。


    对方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嘴唇有些干裂。他的夫人年岁也不小了,熬不得夜,现下是他的妾室在伺候着他。


    朝恹向里看时,那位妾室正拿手帕蘸水,一点点给孟丞相润湿嘴唇。


    他往里看了几息,便为不打扰孟丞相休息,同孟旐往正厅走去,跟在后边的刘提督还探头探脑朝里看着。


    孟纪轻咳一声,按住刘提督的肩膀,道:“刘提督,门帘子撩起来时间太长,热气会跑光。”


    刘提督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他就是贫困人家出生的孩子,倘若冬天来了,不将门帘子压严实,那屋里可要冷得像个冰窖。孟纪一说起这事,他心中便有一些不悦,仿佛被人当众揭开了伤疤。


    他斜孟纪一眼,冷哼一声,道:“侍郎大人到底不如孟少卿。”说罢,收回目光,背着双手,前往正厅。


    你这个阉人。孟纪冷冷地想,身上一股尿骚味儿,还真把自己当个厉害角色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孟纪如此想着,猛然放下门帘。


    前往正厅的路上,朝恹与孟旐走在前方。孟旐压低声音,道:“殿下,所以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吗?”


    他指的是修建登仙楼的事情。在今日之前,他是同其他人一般,认为朝恹接下监督职责,是为了阻拦登仙楼的修建。


    朝恹轻轻颔首。


    孟旐皱起眉头,想到孟丞相的话,眉头又舒展开来,道:“殿下可否告知什么原因?”


    朝恹道:“三郎,你见到今日的孟丞相就该明白我的心思。”


    孟旐听过太子之前那番有关实事的话后,便不相信太子的回答了,他与他爹的关系,殿下与陛下的关系,完全不同。一个明智的人怎会孝顺到不辨是非的地步?


    刘提督落在后面,瞧见孟旐和朝恹窃窃私语,想要凑近去听,却被赶来的孟纪叫住了。


    孟丞纪问他最近如何,刘提督有些不耐烦,他给自己带来的两个小太监使了个眼神。


    两个小太监会意,就要上前。


    一直默不作声跟随左右的宁付抬手,一手一个,把两人夹鸡崽子似的,夹在手臂下方,道:“没人告诉你们不要在丞相府不要乱走?大人病倒,府内从上到下,戒备森严,”


    宁付这番话说得很是认真,似乎真为他们在考虑。


    刘提督闻听此话,气极反笑,连道三声好、好、好!又要两个小太监向着宁付道谢。他阴森森开口:“宁千户如此好心,尔等怎敢不表谢意?”


    两个小太监哆嗦了一下。


    宁付蒲扇似的大手上下挥着,道:“哪里有得着这样客气,我就是看不得惨剧。”


    刘提督道:“宁千户,我看你是真不知我是谁!我乃万岁爷钦点的提督东宫内侍!论起品级,比你还要高!”


    宁付讥讽地动了动嘴角,他自以为动作做得隐蔽,却不料刘提督是个练就一副好眼力的人,立刻就捕捉到了这点。


    前方,孟旐思虑几息,正要说话,朝恹说道:“胡相公这次过分了。”


    孟旐垂眼遮掩目中阴郁:“胡相公不过借题发挥,但他做得这样绝,实在令我愤怒,晚间得知消息,我是一口饭也没吃下。”


    朝恹道:“三郎千万冷静,正是多事之秋。胡相公对孟相公说了什么,我们并不清楚,至少要等到孟相公醒来,弄明白缘由。”


    孟旐道:“殿下,我心里有数。”正在此刻,后面一阵骚乱。


    两人回头,只见刘提督一掌甩在宁付脸上,不等大家反应,宁付怒骂一声,一拳砸了过去,瞄得很准,一拳砸到对方鼻梁上面。


    习武之人的力气有多大,可想而知,刘提督的鼻梁当场被打断,鲜血如柱,喷涌而出,刹那之间,在地面晕开一幅扭曲的红色图画。


    刘提督发出惨叫,他捂住鼻子,大怒着对两个小太监道:“看什么!废物!咱家的打难道白挨了!”


    两个小太监不敢不听他的话,叫着嚷着,朝着宁付,冲了上去。他们也会些拳脚功夫,宁付闪身,两个小太监由于惯性,刹不住脚,直直往前冲去。


    燕王等人先朝恹一步来到这里,坐在正厅各怀鬼胎地聊着事情,听到外头的动静,纷纷走了出来。


    两个小太监穿过稀稀拉拉的人群,撞到了从正厅出来的为首两人。


    不巧,这两人一位是朝恹的四伯父,那位嗓音尖利,跟太监没有区别的燕王,另外一位是朝恹的六哥,六皇子殿下。


    前者即便是新来的官员,见上一面也会将其记得牢牢,这是一个长得白生生,下巴贴着假胡子,面上挂着虚假笑容的中年男人。


    至于后者,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朝恹这位六哥“朝颂”,阴郁自卑,心狠手辣。平时与燕王走得很久,大约是因为两人都是残缺之人。


    ——燕王那处坏死,而他有个兔子一样的嘴唇。


    皇帝第一眼见到他,险些把他踢出龙子队伍。


    传闻是他娘丽嫔误食了什么东西,又有传闻是丽嫔德行有亏,报应在儿子身上了,众说纷纭,不知真假。


    燕王与朝颂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不过一个阴刀,一个明刀。


    明刀正是朝颂,他被小太监撞得往后退上几步,经人扶住,三步并两步走到稳住身形,吓得脸色惨白,扑通跪下的小太监面前,一脚将其踹飞,怒骂:


    “狗奴才,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那小太监滚着将刚入孟府,想去探望孟丞相,却被此处热闹吸引的朝耀绊倒。


    朝耀是朝恹的八哥。


    朝恹这位八哥就不一样,他妄图集齐龙子之长,可能是集过头了,现在脑子不太好使,成了一个想一出是一出,易燃易炸的存在。


    他本来就与老六不对付,意识到自己是被谁弄得这副模样,当即骂起朝颂,说他是兔儿爷。


    朝颂被戳到了肺管子,气红了眼,扑上去与他扭动在一起。双方带着的人,以及拥护他们的官员,立刻扑上前拉架,没有成功,反而被卷了进去。


    刘提督与宁付已经吓傻了,孟旐两兄弟一边骂着他们,一边命人拉开打架的两位皇子。


    这反而激怒了两位皇子,一方认为孟家偏帮,看不起他,一方认为孟家多管闲事,吃多了撑到了,孟家两兄弟不仅没有劝架成功,反而被牵扯进去。


    在场还有朝恹的一个四哥,两个弟弟,他们就正常多了,不吭声地站在一边观战。


    孟家如日中天,没有投靠任何一方势力,故而各方势力都想拉拢他们,这次能来的都来了。


    燕王命人拿下冲撞他的人,站住了脚,黑着张脸,看了一会,对朝恹道:“你这太子,就在这里看着?”


    朝恹无奈说道:“四伯父,他们从来不听我的,你是长辈,还请您出面劝架才是。”


    燕王闻言,笑了,道:“我怎么能够大过你这个太子?孟少卿和张寺卿为了同你谈事情,连我的约都不肯赴。”


    朝恹不再多言,招呼其余三个兄弟,赶紧同他拉架,否则传出去不好听。


    三个兄弟不情不愿拉架,但双方杀红眼了,不管青红皂白,连他们这些劝架的人也打。


    好端端地挨打,加上平日积累的仇怨,劝架的人也冒火了,挽起袖子,加入其中,更有甚者脱了靴子往人脸上甩。


    战局没有止住,反而更加混乱。


    燕王假模假样派出自己护卫前去拉架,自己则站得远远的,眯起眼睛,看着朝恹狼狈不堪地一面拉架,一面躲避攻击,犹觉解气。


    正在此刻,人群朝着他这边涌来,也不知道是谁踹了他的膝弯一脚,燕王不受控制地跪了下来,不等他站起,有人踩着他的手背!


    “来人!”燕王喊道.


    “陛下,不好了,不好了!”黄大监从殿外跑了进来。


    皇帝在王美人的服侍下,正要休息,打算明天下午前往慈宁寺,吃斋念佛,听得此话,烦躁地看了过来。


    “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朕就把你舌头割了!”


    黄大监大喘了口气,递上方收到的密函。“太子、燕王,及诸位皇子殿下,在孟府打起来了。”


    皇帝打开密函一看,面沉如水,他将密函狠拍到桌面上头,怒道:


    “传旨下去!明日早晚朝会一个不少!只要人没死,爬都要爬来给我上朝!谁敢不来,我就要他的脑袋!一个二个,能干了!朕还在位,他们在外就敢这样闹,哪天我病倒了,他们是不是要起兵造反!朝廷和皇家的颜面都要他们丢尽了!”.


    东宫。


    张掌设和赵禾立在春和殿偏殿外头,互相对视一眼,齐齐进入殿中。


    顾筠换了一个地方坐着,此刻他脱了鞋袜,盘坐在临窗的软榻上头,撑着下巴,等着朝恹回来。


    他算是想明白了。


    他要想解救许景舟,必得向朝恹坦白。


    即便许景舟不曾说漏嘴,对方得知的线索,也足够叫对方分析出来好些东西。


    在此基础之上,他想要编造一个使对方信服的回答,就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与此同时,如果他编造的回答被其揭穿,那他将会迎来不可收拾的局面,毕竟对方已经提前警告了他。


    所以,他只能向对方坦白。


    不过他可以选择向对方坦白多少,是坦白百分之二十,还是百分之十。总之,越少越好,不能叫对方猜出他和许景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物,否则指定被定义为精怪。


    顾筠想及此处,忍不住嘲讽似的轻嗤一声,他现在这种决定就是在赌对方对他有着感情,不会骗他。


    如果骗他,那他和许景舟就会遭难了。


    张掌设和赵禾此刻已经进来了,他们观察了顾筠一会,道:“顾小娘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的面色瞧起来不好。”


    顾筠回神,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说了,我想一个人呆会。”


    两人道:“顾小娘子,你别伤心,殿下并非有意训斥你,据我们观察,殿下十分爱你……”


    他们不知内情,竟是以为他在为太子训斥他的事情,伤心。


    顾筠正要解释自己并不伤心,他真的只是需要自己呆上一会,享受安静,听得殿外传来宫女们的声音。


    “殿下。”


    朝恹回来了。


    顾筠一个翻身,下了软榻,由于盘坐了好一会,他的腿有些麻了,差点摔倒在地,好在张掌设和赵禾及时扶住了他。


    他缓了缓劲儿,这才接着往外走去。


    未及门口,朝恹便进来了。


    顾筠发现对方衣服起了不少褶皱,头发有些凌乱,手上更是有一道微微发红的擦伤。顾筠愣在原地,道:“殿下,您这是去……?”


    朝恹寻了个位置坐下来,道:“我去打架了。”


    顾筠:“?”


    朝恹说罢,命赵禾去找太医来,又让张掌设退下,带上房门。“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他问顾筠,“要不要同我坦白?”


    顾筠看了看他,道:“我想好了,我同你坦白。”顾筠正要斟酌着开口,被朝恹压了下来,“等我看完伤再说。打架摔着头了,以前的记忆不曾恢复就罢了,可别因此,再丢些许天的记忆。


    顾筠其实还没彻底相信对方没有恢复记忆,此刻闻言,缓缓看向了他,心道:对方说的是真的?真的没有恢复记忆?


    不对,没有恢复记忆,怎么敢叫太医来看?叫太医来看,没有恢复记忆这事不就露馅了?


    朝恹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道:“这位太医是位庸医,我并不用他看,我是要他立在此处当个挡箭牌,双方共赢。等会我要偷偷出宫去看大夫,你要一起去吗?”


    顾筠心想:王八蛋不去,随后一口应下。他想: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没有恢复记忆。顾筠打算等他看完了伤,借着不放心大夫医术,拉着他随机选个大夫,再行看看。


    这样,对方总不能糊弄自己。《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