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柊工匠已经下了马车。


    他被徒弟扶着,站在路边,一边唉声叹气,说自己老了,一边看着那辆更好的马车停到旁边,里面的人撩开车帘,跨出车门。


    ——统共出来两人。


    一个是年轻男子,贾兄贾鸣,一人是颓废不堪的中年人,他不认识。


    两人一前一后从马车上头下来,他们之后,再无他人。


    不对?“张匠师”呢?这马车不是张匠师乘坐的吗?


    柊工匠诧异至极,犹豫几息,推开徒弟,来到燕召身旁,压低声音,道:“这位是谁?那位张匠师呢?”目光扫视四下,依然没有看到张匠师。


    柊工匠心想,张匠师不在,他要怎么去做突火枪零件?


    那张匠师连图纸都没拿给他。


    燕召将手搭在柊工匠的肩上,漫不经心道:“这位就是张匠师了。”


    柊工匠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他……”


    燕召道:“他就长这样。”


    柊工匠看向顾筠。


    顾筠向他打招呼。


    听其声音,倒是同一人。张匠师的声音与旁人不同,柔和干净,山间溪流也不过如此,叫人听之难忘。


    柊工匠拱了拱手,心想:张匠师是戴了传说之中的人皮面具?他的脑子转不过弯,但接受了。除了接受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反正此事也与他和那蠢徒弟无关。


    一行人进入农具锻坊。


    作坊里头,热气滚滚,一群光着膀子的大汉热火朝天打着烧红的铁,距离他们不远,一堆大型辅助锻打铁的工具,正在运作,噼里啪啦的响声组成一柄大锤,直直砸在人的脑袋里面。


    再仔细看,作坊地面淌着乌黑的水,黑炭渣子散在各处,乱七八糟的工具堆在角落和石质台面,整个环境看起来,特别脏乱。


    寻常之人乍然进入,难免会有几分不适。


    柊工匠不动声色观察顾筠。


    对方淡定地穿过这片杂乱的环境,随后,客客气气地请作坊负责人,带他四处转看,中间时不时询问一些锻打铁物的问题。


    这等举动,凭借柊工匠多年工作经验来看:这个张匠师绝对不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


    郊外的房屋里头,柊工匠等人和顾筠谈过后,对顾筠的看法从一个不懂火器的毛头小子,变为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


    看法的转变并不完全源于对方外表与气质,更多源于,对方同他们说起火器的来源、作用……又从此聊到他们对于一些事情的看法时,骨子里头透出的那股认真考究、文质彬彬的气息。


    士农工商,他们作为工层阶级,虽然只是偶尔能够接触到其他阶层的人,但时间久了,眼力劲儿练了起来,总能大差不差看出对方身份。


    前面的看法和后面的看法,并不影响他们的结论——这位“张匠师”弄不成什么火器的。


    在此之前,郎君已经集结一批相关工匠,日以继夜,研究这个东西。他和他哥,正是这群人里面拔尖的存在,由于研究久久不见成果,前几个月,他们和其他人都被送回老家。


    此次回来接着做事,一是郎君特意派了人来请他们,到底要给面子,二是郎君金开得很高,如果能够干上几个月,孙子都回来了。


    因而,此时此刻,柊工匠即便知道对方身份与他们的猜测再次出现偏差 ,依然相信一开始的结论。


    他同其他工匠一般,默不作声帮着顾筠弄好种种零件,等着顾筠忙活完毕,组装试用,宣布废弃,大家各回各家。


    顾筠看完作坊,锐利的目光看向了他,道:“柊匠师,咱们寻个安静地方,说会儿话。”


    刹那之间,柊工匠拽住徒弟,上说,有种全部心思皆被对方看透的感觉,他定了定神,低低应是.


    距离此地几百公里的京城。


    绵绵不绝的阴雨,总算彻底停歇。温度降了不少,自崇山峻岭而来的冷风,卷动四下轻薄之物。


    朝恹立在窗前,听赵禾说,顾筠等人已经到了目的地,神情松缓,垂着眼帘,慢慢地翻阅手头的各项信讯。


    其中一页纸朱阳县和燕临县谋害太子等案,案情已然明晰,按照律令,对一干人等进行的相应惩罚。


    现下唯一的问题是派谁前往两县,赴任县令。


    这两县算不得富裕,整体中等偏下,但凡有点人脉的官员都不愿意被安静去往两县,乱与不乱先不说,主要是在难以做出政绩,进行升官。


    朝恹看着这则信讯,慢慢地想,孟家想要做实事,这儿不有机会?


    正想着事情,有人来报,说是柔嘉郡主前来探望顾筠。朝恹头也不抬,命人将她打发回去。这头人还没打发回去,又有事情来了。


    皇帝召见他。


    朝恹明白是为什么事情,他将手中信纸一一烧毁,确保万无一失,前往慈宁寺。


    皇帝召见太子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之燕王等人闻言,嘴角均是忍不住的上扬,幸灾乐祸.


    顾筠这边,他将柊工匠喊到一边,给他看了图纸,随后带着人先行弄了几个零件出来。第一批不太合格,焊死零件数据要求,第二批总算全部能用了。


    顾筠将其交于柊工匠,看着对方操作一遍,确定无误,让人带着零件返回京郊小作坊,随即抓紧时间,直接调转方向,前往不远处的第二个作坊。柊工匠的哥哥,已经去往了此处。


    路上,顾筠太累了,等到燕召把脸上厚重的妆一卸,便睡了过去。


    这妆其实已经补过好几次了,否则现下早就花了。


    一行人正在路上,燕召和李澜便收到太子有难之事。原是皇帝吃了数日素,身体不适,而今大发雷霆,要砍了太子脑袋。


    李澜看向燕召,道:“要不要告诉她?”


    燕召摇了摇头,道:“不必,告诉对方,徒添烦恼。先把太子安排的事情做好,如果太子真有事情,此情便是一块免死金牌。只是要征得娘娘同意。”


    第82章 .


    皇帝听着太医的汇报,不算大的房间,两侧的窗户,留有缝隙,溢入的冷气,冲不散一室温暖。


    “陛下。”黄大监走到床边,轻轻说道,“殿下来了。”


    皇帝眼也不抬,道:“先让他在外面跪着。”


    黄大监道:“殿下正在外面跪着,没有万岁爷的旨意,不敢起来呢。不过……万岁爷,您是真要砍了殿下?”


    皇帝发出冷冷的笑声,没有说话。


    一侧的太医道:“陛下骤然清修,虽然素菜经过处理,与荤菜口味相近,但其本质仍是寡淡之物,肠胃等无法适应,故而出现便秘等病症,严重一些,后面可能出现一些严重的病。陛下,请您保重龙体……”


    ……


    天虽然放晴了,但毫无遮掩的地面依然未干,朝恹跪在潮湿的平整地砖上头,膝盖以下的衣摆全部打湿,他垂着眼帘,跪得笔直,宛如一张绷起的弓弩。


    这对他也不难,在此之前,他跪过很多次,只是对象不是皇帝。


    淑妃来了。


    她因为反复无常的天气染上风寒了,正在睡觉,听闻消息,喝了一碗热汤,顾不得更多,便急急来了。


    朝恹没有抬头,淑妃没有低头,两人交集一瞬,便拉开了距离。


    淑妃来到皇帝所在的卧室门前,黄大监站在门口,见到了她,挥退旁边的小太监,捏着佛尘,迎了上去,轻声说道:


    “陛下心情不太好。娘娘也知道,陛下做到这步,本是为了去除旧疾,延年益寿,谁料竟弄得愈加不好。奴婢在旁看着,心疼得很,要是谁能……您说是吧?”


    黄大监中间吞了几个字,但淑妃听明白了,她压低声音,对黄大监道:“多谢提醒。”


    黄大监道:“淑妃是个聪明的人,即便咱家什么也不说,淑妃也该猜到陛下现在想要什么,就是缺个台阶。”他用食指和中指比了个小人向下走的动作。


    两人不再交谈,黄大监送淑妃到里间去,皇帝见到了她,没有好气道:“你来干什么?给你那好儿子求情?”


    太医此时已经看诊结束,预备出去熬药。


    淑妃双膝跪落,裙裾委地,声音极轻却清晰,带着一丝极力抑住的颤意:


    “陛下息怒!太子鲁直,得知陛下龙体欠安、渴盼仙人援手,便急急献了清修之策。此举思虑欠周全。然……”


    她微顿,抬首直视皇帝,眼底忧虑真切:


    “其心赤诚,唯祈陛下早日康健,身心安泰!


    “ 焉能预知龙体承天之尊,温养之道自有天数规制?太医明言,根基深固之躯,调养法度需循序渐进,最忌骤变急转。陛下此番圣体微恙,分明乃调养之法与龙体禀赋一时未能契合之故,实非素斋之过,更非太子建言所致啊。”


    皇帝不语。


    淑妃深深俯首,额抵冷砖:


    “陛下。太子自领命督造登仙楼,夙夜匪懈,殚精竭力,更以铁腕震慑贪蠹。


    “ 此楼所系陛下康泰大计,耗资甚巨,非至亲至忠者,岂敢付此重托?今若斩太子,何人能承此巨任?那些个视太子为眼中钉、腹中刺的蠹虫之辈,岂不拊掌称幸?”


    “太子实乃陛下求医问仙路上,最可信赖、最可驱策之臂膀啊! 恳请陛下念其愚忠可恕,赦其一死,允其戴罪协理楼工,亦或另为陛下寻访仙踪药引。


    “ 必当鞠躬尽瘁,以赎前愆!妾敢以性命作保! 此心天地可表!” 语至最后,带上哽咽。


    皇帝绷直的干裂泛白嘴唇弧度缓缓放松了,他道:“瞧你吓的,我不过一时气话罢了,哪会真的杀了子钰?”


    淑妃露出一个笑容,敛去将要落下来的眼泪。


    皇帝道:“起身吧。”示意她坐于床边扶椅。


    两人挨得很近,聊了一会家常之事,皇帝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是不能清修了,可登仙楼该如何修建起来呢?”


    淑妃观察皇帝神情,见其没有焦急之色,便明了黄大监不曾欺骗自己。


    皇帝经此一遭,确实没了修建登仙楼的心思,但他需要一个台阶下,即合适的理由,表明不再修建登仙楼,以免失了颜面。


    这正是她和太子想要得到的结果。


    淑妃装作不知皇帝心中所想,沉思片刻,低声说道:“淑妃道:“陛下,其实这些日子,我一直想,当初与您说要修建登仙楼才能接您前往天上的仙子……当真就是仙子?”


    皇帝闻言,拉下了脸,冷冷说道:“你是在质疑朕不受上天庇护?”


    淑妃从扶椅上头一下子滑了下去,她再度跪在地上,道:


    “陛下,圣梦通玄,引九天之瑞,此乃上天降谕于吾皇的铁证,臣妾岂敢有丝毫疑念。陛下得此异梦,正显天命所钟,祥瑞之兆。妾心中时时感佩,深觉陛下洪福齐天!”


    “只是妾侍奉陛下日久,心中唯恐这梦中之言,别有深意,或是上界仙家对陛下的一片慈心爱重,化作考验也未可知啊。”


    话至此处,越发诚恳。


    “臣妾愚笨,斗胆妄自揣测仙家圣意:天心示警,或许并非真要大兴土木,耗费民力国帑去造一座登仙之楼。


    “那梦中的‘仙子’,是那般缥缈高洁,岂能拘于凡尘木石?她所言‘修建登仙楼才能接引’,莫非是隐喻陛下需在德行修为、文治武功上再攀高峰,如建楼般日日夯实圣基?


    “或是仙子慈悲,深知陛下所求重在康健,故于梦中点化,提醒陛下珍摄圣躬,莫为虚影执念伤损根本?”


    皇帝听着淑妃的话,由阴转晴,频频点头。


    淑妃道:“陛下圣明烛照,万望洞察妾这片赤诚之心,全是为了陛下龙体安康与万世基业!”


    皇帝怎么看淑妃怎么顺眼,到底是书香门第之女最令他心喜,他命人扶起淑妃,和颜悦色,道:


    “你对我这片赤诚之心,我早就感知到了,否则我也不会问你登仙楼修建之事。


    “你对于梦境仙子的分析,与我这些日子所想,几乎一致。


    “这梦境仙子所言的登仙楼确非凡尘土木,而在德行修为、文治武功。”


    皇帝思量几息:“只我…… 如今这身子骨,实不似当年。许多事,心虽念之,力却难及。太子……”


    “太子呢?”皇帝问黄大监。


    守在门口的黄大监迈着小步,走了过来,俯下身子,压低声音,道:“万岁爷,殿下还在外面跪着。”


    皇帝斜斜看向窗外,道:“我忘了,你也忘了?外面一片雨水,子钰跪这么久,恐怕衣服都湿透了,你还不快带子钰换身衣服,将功抵过?我这边不着急见他。”


    黄大监连连应是.


    “殿下,陛下许您起来了。”


    黄大监三步做两步,来到院中,弯身去扶朝恹。


    皇帝面前,他对太子是一个做派,到了太子面前,对于太子,又是另外一个做派,无非亲近疏远的区别,为的是什么,在场之人,心知肚明,但无人揭穿。


    成年人的世界,有些东西不揭穿比揭穿更有利于自己。


    朝恹顺势站起来了。


    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衣服下摆,往下流淌,砸出数朵水花。


    黄大监道:“殿下,您有个好娘亲……”他将皇帝的转变以及淑妃所说之话,简略告知朝恹,又“不经意”提起自己提点过淑妃的事。


    两人说着,来到更衣间。


    朝恹换了一身衣服,感谢黄大监,道:“这份情谊,我和阿娘记下了。”


    黄大监笑着道:“陛下正等着您去呢。”


    不再多言,朝恹随着黄大监去到皇帝面前。淑妃见朝恹来了,识趣同其他人退下。


    皇帝半倚床头,目光如深潭般投向床前的太子,片刻沉默后,开口的声音带着一丝病中特有的沙哑与不易察觉的锐利:


    “子钰。”


    “儿子在。”朝恹垂首,姿态恭谨。


    皇帝缓缓道:“黄德同你说了吧?登仙楼并不需要木石堆砌。”


    “是。”朝恹回道。


    皇帝道:“如今,我身体抱恙,精力不济,这‘夯土筑基’之业,终需有人代我躬亲力行。故,令你领几桩‘夯土筑基’实务,不过——”


    皇帝声音陡然转沉,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身为储君,性直鲁莽,此番清修献策,虽有孝心,却失于思虑,累得朕躬违和难安!此乃大过!当诫!”


    朝恹跪下认错,又说日后定不再犯。


    皇帝道:“你给我办一件事,此事虽小,却关乎宫禁体统。你办好了,朕才能够放心交代你做实务。”


    太子身影笔直,垂落的眼睫在鼻侧投下两弯沉静的弧影,如墨点入寒潭,不起波澜,道:“请父皇示下。”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


    “近日清修,我闻宫外出现了你太奶奶慈寿宫里的旧物,着人探查,确实不假。


    “我不欲声张,免得六宫不宁,前朝震动。着你悄然暗访此事,东西由黄德收着了,你去找他拿。所查所得,不必成文呈递,密告黄德,他会即刻告知我。”


    这一段话说得极慢。


    皇帝说罢,闭上了眼,仿佛极为疲惫:“退下吧。”


    “儿臣遵旨。”.


    朝恹退下后,去见了淑妃,两人简单交谈几句,便分开了。分开之前,淑妃拉住了朝恹,嘴唇微动,用气音说道:


    “太后慈寿宫里的旧物是太后旧仆李常喜,现在百珍库故器小库做事。太后关你禁闭时,正是他给你送的饭,你应当记得。依我来看,旧物很有可能是他偷盗贩卖到宫外的,陛下此次,是为试探你是否绝对向着他。


    “李常喜这事,你看着办吧,不能顾及年少情谊,放对方生路,也不能当机立断处理了对方。前者易叫陛下认为你并没有向着他,后者陛下会觉心寒,怀疑你也会这样对他。”


    朝恹眼珠微动,轻轻应是。


    淑妃犹豫再三,道:“你如果觉得难受,回到东宫,便让阿筠陪你出去散散心。好了再来处理这事。”


    朝恹笑道:“好,我知道了。阿娘,我们走到这一步前,便做好了牺牲一些东西的准备,不是吗?”


    “去吧。”淑妃道。


    朝恹离开慈宁寺,脸上的笑容彻底淡了下去,他坐在马车里面,脸上神情很淡,矮几上头的灯盏明亮,他的身形拉成巨大如野兽般的影子,覆压半壁马车空间。


    木质凉香交织,沉闷得令人窒息。


    他撩开车帘,询问一侧的贴身侍卫,道:“他回来了吗?”


    贴身侍卫还未回答,他又靠了回去。


    人不会回来这样早的,今早燕召发来消息,说是要前往第二个地方。


    高烧这个借口可以使得对方在外弄完一半零件再行回来。算算时间,得四日后回来了。


    至于其他零件,当时商量的是,后面再找个可以大几天,甚至十来天不露面的借口,离开东宫,接着做事。


    朝恹不太明白自己为何问出那话,他是知道答案的。或许是因为今天天气转好,他格外想念对方吧。


    老实点说,他想要亲对方,抱对方,抚摸对方的皮肤……真是要人命的事情。


    ……


    “如何?”


    当天半夜,燕召收到了东宫那头的消息。


    顾筠等人早已抵达第二个作坊,几个时辰的正事做罢,正在休息。燕召是到作坊外头收的消息。


    李澜察觉动静,前来询问,燕召笑道:“殿下没事了,不必担心。”


    李澜转身就走。


    燕召追了上去,手臂搁在李澜肩膀上头,道:“殿下得了个差使,差使做好,便有更大施展之地。殿下如今势力还不算强,容易受制……”燕召眯起眼睛,不再多言,停下脚步,勾住李澜的脖颈,也不让他继续上前。


    李澜皱眉:“怎么了?”


    燕召扬起下巴,示意他朝前看。


    李澜仔细看着前方,只见树影重重之间,一个人影鬼鬼祟祟。两人不动声色靠近,等到靠近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顾筠。


    顾筠此刻已经卸去厚厚的粉妆。


    燕召道:“张二兄,这是……?”一面问着,一面朝下看着。


    顾筠怀里抱了一个木盆,盆中装着衣服,闻听此话,面上红了,眼神漂浮,道:“我去附近水井打点水,房内的水用完了……”


    “找水?”李澜不解重复,“您是要做什么?衣服脏了,洗衣服?这事让随行婆子去办就好。”他说着便要去接顾筠手里的木盆及衣服。


    顾筠朝后退上一步,与此同时,燕召五指一拢,抓住李澜衣领,把人扯退几步,道:


    “冒犯了,他是个榆木疙瘩,不懂事儿。不过这么晚了,安全起见,还是不要在外走动,毕竟您是位女子,我们担心,殿下更会担心。请您回房,水我一会给您送来,不必担心。”


    伸手在袖兜里头一夹,夹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条,递于顾筠。


    “殿下给您的信。”


    顾筠谢过燕召,拿过字条,脚步匆匆,回了房间。密闭狭小的空间叫他有了安全之感,他将木盆放到木架上头,一角衣服落下,露出脏污的中裤。


    顾筠清楚看到,脸涨得更红了,他将落下的一角狠狠盖了上去。


    以前并不是没有梦遗,但都是迷迷糊糊的,但这次不同寻常,居然有了明确对象,还是他认识的人,一个男人。


    这简直不能让他接受,思来想去,应该是最近压力太大了,身体不受意识控制,自己排解。


    这没有什么,但顾筠脸皮薄,不好叫旁人知晓,另外便是害怕随行婆子因此捅穿他的身份。


    对方知道他是男子,但这建立在工匠身份之上,在其他人眼里,他还是女性,婆子若是把此事说出去,其他人肯定会怀疑他的性别,特别是朝恹。


    他从来没有提起月事,虽然心中已经有了托辞,只等朝恹,或与朝恹有关的人发问,将其糊弄过去,但朝恹或与之有关之人就是不提此事。他猜想或许是朝恹不在乎他,不想论起此事,其他人也就有样学样。


    这样对他极好。


    但倘若婆子把此事说出去,朝恹想起这事,肯定怀疑他的性别。


    顾筠皱了皱鼻子。


    他喝了一口凉茶,展开手中纸条,朝恹闲着没事,给他写什么信?催工作进度?你个黑心资本家——


    顾筠看清纸条上面写着的东西,愣住了,喉结滚动,正在下咽的凉茶,呛入喉管,呛得他再不能思考其他,弯起了腰,剧烈咳嗽。


    李澜提着一桶兑热的水,往这边走来,边走边同燕召道:“你方才为何拦着我?”


    燕召也提着一桶兑热的水,闻言,笑眯眯道:“人家来了好事,不愿旁人插手,你个傻子,还看不出来。不然我为何打了井水,还去隔壁农户弄些热的,兑上一兑?我难道是闲着没事干了?”


    李澜沉默,到了门前,方才开口:“你怎么看出来的?衣服也没脏。”


    燕召道:“我有未婚妻。”


    李澜:“……”李澜抬手敲门,道,“张二兄,水给您送来了。”房间里头传出一阵咳嗽声。李澜不放心,一脚踢开房门,道:“张二兄!”


    顾筠气都没缓过来,却先把字条揉作一团,攥在掌心。“我没事,喝水呛到了。”


    李澜环顾四下,确定没有危险,点点头,同燕召放好水,一同出去了。


    顾筠见状,总算放下心来,他呼着微冷空气,慢慢恢复过劲儿来,松开拳头,纸团咕噜噜滚到地面。


    他把纸团捡了起来,闭上眼睛,骂道:“朝恹,你闲着没事干了。”


    手上用力,丢进灯盏里头,和着灯油,呼哧一下烧了。


    第83章


    东西烧完,顾筠当晚依然睡不着。


    那张纸条上面其实并没有写什么过分的东西,只是短短一句:


    京城雨霁,问过监正,未来几天仍是晴天,阿筠可缓缓归矣。


    可能是因为梦遗的原因,总之这句话在他看来,过分暧昧,像是一把长长的草叶,悄无声息缠了过来,缠得他的呼吸都在颤抖。


    顾筠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脑袋.


    如同京城,这边也是一个晴天。


    顾筠起了一个大早,盥洗过后,抓紧时间,吃了个早饭,便抓着工匠与他干活。


    天似苍渊,流云过境。


    转眼之间,便是几天后了。


    顾筠预计好的零件数量没有做完,但再拖不得了,他都“发高烧”大几天了,再“烧”下去,普遍情况下,人就该死了,总不好表演一个医学奇迹。


    卸了厚妆,收拾好了东西,轻装简行,一行人就此返回。


    临近京城,队伍分成两拨,燕召带着工匠以及这些日子弄出的零件去往京郊作坊,顾筠和李澜等继续前行,前往东宫。


    马车奔行,顾筠靠在车壁上面,听着从快到慢,从凌乱到整齐的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他神情恹恹,抬起双手,按向隐隐作痛的额角,指尖最快接触到的不是自己的皮肤,而是根根分明,养好了的丝滑头发。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些碍事了。


    剪了方便,但在这个时代,他得蓄出长发。


    顾筠拨开发丝,按住额角,轻轻揉捏。


    “砰!”外头先是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一阵杂乱之音。


    顾筠稍稍撩开一点竹制车帘,只见不远处的街道上面有着一辆华贵马车。


    那马车此刻撞入了一侧的摊子,强健的马匹仰蹄嘶鸣,地面一片狼藉,华丽马车随行之人,已然拥了过来,此刻有人牵马,拉着马车回归道路,有人教训罪魁祸首,那个致使马车失控的男人。


    李澜骑马在此,瞧见顾筠这边的动作,策马贴紧马车,弯下了腰,低声说道:


    “含珠公主出行向来不遵守规矩,马车跑得又急又快,京城里的人都是知道她的风范,远远瞧见她的马车就会让开。今日不知为何,有人定在路中,死犟着不让,含珠公主的马车就撞上去了。”


    顾筠看向那个男人。


    这是一个身形较为瘦弱的男子,皮肤说不上白,但隔着一段距离仍然能看出皮肤细嫩,不是个干粗活的人。


    含珠公主的随从对他拳打脚踢,他滚在地上,顾筠没有看清他的脸,不过随从拉扯他的肩膀时,他的衣领松了一些,顾筠看到其脖颈侧边,有一块小小的疤。


    顾筠询问李澜:“会打死人了吗?”


    李澜回道:“应当不会。含珠公主前些日子纵仆在街上打死了人,被御史告上一状,受了皇帝训斥。”


    顾筠放下车帘,道:“走吧。”


    听到这个回答,他便心安许多。如果回答不好,与之相对,便是难受。不过他不会出手阻止,他的身份,阻止不了,会把自己卷进去,最后甚至会把太子也卷进去。


    马蹄响动,车轮转动,晚霞出现之时,到了东宫。


    顾筠下了马车,寻了个僻静地方,眯了一会,正当年轻,这会工夫便叫他焕然一新,再无不适之状。


    他换上内侍衣服,等到天黑,经太子的人接应,和李澜回了东宫。


    东宫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稳重,走进里面,叫人不自觉注意身份与仪态。从下往上望去,灯火的橙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明度极低的灰,偌大一块天,被宫墙与建筑切割成数块棱角分明的图形。


    顾筠从这块图形到那块图形,一步跨过稍高门槛,到了春和殿偏殿。


    此时,偏殿里头,张掌设和赵禾带着几个信重之人,近身照顾着“他”,至于其他人则被他们打发到其他地方去了,做些无关紧要的活计,美名其曰给他制造“养病”的清净环境。


    左盼右盼,总算把顾筠盼回来的张掌设和赵禾,脸上露出灿烂笑容,忙迎了上来。


    他们不知顾筠离开东宫去做什么,知趣地没问,同顾筠说着这段时间京城中的趣事。


    顾筠忙碌生活按下暂停键,而今听着他们说话,即便不是什么趣事,也觉舒缓。他慢慢听完了,找了身衣服,前去沐浴。沐浴完毕,带着一身花香出来,坐在床上,懒洋洋地吃果茶,翻看京中时兴的话本。


    他要给自己放会儿假,之后再进行学习。


    夜深,疲倦与困意涌来。


    顾筠揉了揉眼睛,放下话本,看向空荡荡的坐榻。


    他忍不住发呆。


    朝恹人呢?怎么还不回来?


    倒也不是分外想念对方,只是见不到对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急需补全。另外,关于作坊里头的人和东西,他也有话想对对方说。


    顾筠撑着下巴,盘腿等了一会,朝恹依然没有回来。他洗了手和脸,干脆睡觉了。对方大约在加班吧,作坊工人都要加班,堂堂太子怎能不加班?


    加吧加吧,为民为国,多加点班。


    顾筠一觉睡到天亮,望向坐榻,依旧空空荡荡,而且整洁得一条褶皱也无。


    他忍了又忍,终究没有忍住,穿衣起身,唤来张掌设,询问对方,朝恹昨夜是不是在正殿休息?


    张掌设欣慰地看他,总算知道询问殿下动向。这位主子,真的太少关心殿下了,似乎殿下明日出现在某个女子身边,他也毫不在意。偶尔她都怀疑两人真的两情相悦?殿下对外说是两情相悦。


    张掌设回道:“殿下昨晚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顾筠挑眉,显出诧异之色。


    张掌设拧干洗脸巾,递了过来,道:“听赵禾说,殿下忙着查太后慈宁宫旧物流落民间之事,陛下催得急。估计后面几天都不会回来了。娘娘是想殿下了吗?”


    顾筠心底有些失落,但不等他察觉为何失落,这道急淡的情绪便如风一般,飘洒了去。


    他嚼着张掌设的回答,眼睛慢慢变大,亮了起来,他想到找个什么借口可以再度离开东宫大好几天,甚至十多天了。


    他可以借着太子忙碌一事,打着担忧太子身体的名义,说自己要闭门抄写佛经,给朝恹祈福。


    至于祈福多少天,那就是他说了算,旁人难道会打断这事?这是明晃晃的得罪太子,再没脑袋的人,也得稍加考虑几息,再行行事。


    顾筠想好计策,整个人都轻盈得不得了。他在东宫当了两天米虫,期间见了许景舟,拿回玫瑰露,于第三日清晨,便提出为太子祈福。


    不论东宫其他不知情者怎么看待,顾筠当天早上便带着李澜离开东宫,直奔下一个作坊.


    朝恹早已得知顾筠回到东宫的消息,然而事务缠身,走不开,且追查到了其他地方,在那地方住下了,只能放弃回去见顾筠的想法。


    费了几日工夫,将案件查清。


    确实如淑妃猜想一般,是太后旧侍李常喜所为。


    朝恹之所以在知道真凶的情况下,还花费了几日功夫,是为查出和李常喜合作的其他人,以及胆大妄为,收用旧物的人,收回旧物,令皇帝满意。虽然很大部分旧物被重铸成其他玩意了。


    既然案件已然查清,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照着名单拿人!收回旧物!好些人和旧物已经在查案时,捏到手里,故而此事正式办来,所需时间大幅度缩短。


    顺利的话,预计两天。


    然而天不遂人愿,第二天傍晚的时候,网在收拢之时,李常喜那个弟弟和妹妹,不知是谁走漏风声,跑了,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计划被打乱,收到消息,他想见的人再度出门了,前所未有的烦躁涌上心头。


    朝恹撩起汗湿的额发,靠着门框,阴郁着脸,眼珠像涂上一层冷光似的,冰冰凉凉,质感像颗玻璃球。


    其他人远远瞧见,大气不敢喘,皆低着头。


    朝恹站了片刻,一阵寒冷的夜风吹来,他抬起了头,面色如常,几步出了李家,翻身上马:“麻烦两位大人先去审李常喜,我想到那二人的藏身之地了,在我回来之前,不许对他用刑。”朝恹吩咐随他办事的东宫属官林木和大理寺寺丞。


    两人方才应是,话音刚落,便见朝恹带人策马离去。


    “通天之事,果然是殿下一时糊涂,且看殿下如今行事,风行雷厉……”大理寺寺丞同林木说道。


    林木双手环胸,只是微微一笑.


    日落之时。


    京城北门,人声噪杂,士兵推搡着用拖车拉货的人,嘴里说道快要宵禁了,赶紧走,不要耽误大家时间。


    一切,昏昏黄黄,整个世界犹如蒙上一层纱纸。


    “殿下是怀疑他们乔装打扮了,想要混出京城?”


    到了京城,朝恹让随行之人分成几拨,分别去往几个城门,而朝恹则带着几人来到北门左侧空地。


    说话之人正是朝恹带来北门中的一人,同样是太子近卫。


    李澜有事回了老家,吩咐他们保护好太子——李澜不在东宫,对外是这样说的。


    不过这些人猜测李澜口中的有事,应是被爹娘催回去相亲了,解决人生大事,因为他跟太子年岁不相上下,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正如之前的太子。


    朝恹闻言,没有回话,他穿着一身常服,坐在马上,腰背挺拔,静静看着城门方向。疾行数里,灰尘飞扬到了衣袖,余光瞥见,垂首轻拍。


    远处再次传来车轮与马蹄混杂的声音,马尾轻扫,他抬头看去,一辆明知不太可能出现在此的简朴马车出现在了眼前,不急不慌朝着城外驶去。


    车帘摇晃,坐在马车上头的人稍稍掀开帘子透气。


    朝恹看到了对方,对方也看到了他。


    隔着人海,两人对上视线。


    第84章 .


    秋季彻底过了,大宣进入了冬季,迎来第一个节气,立冬。


    生气闭蓄,万物休养、收藏。


    顾筠立在略显萧条的庭院里面。


    几盏手提灯笼摇摇晃晃,黄灿灿的灯光,避免不了的陈旧。


    顾筠初来大宣之时,并不适应传统照明,因为无论如何,它都不如现代照明(白炽灯)来得明亮清晰,置身于此,总有一种模糊之感。


    如果要在这种环境下面做事,他甚至会生出几丝烦躁。


    然而,时间是个能够磨平一切的东西,顾筠现在已经能够很好地适应了这种带着模糊之感的环境了。


    他借着灯光,查看零件,这是最后一批。


    确定无误,便可结束出差日子,返回京城。


    不过这并不代表就此可以歇下,因为还没有组装以及测试,说来,这个时候,顾筠也不愿意歇下,这是验证他这些日子没有白费,同时向太子证明自己价值的关键时刻。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一个环节一个环节盯着,全数零件,一个也没有问题。


    顾筠心里轻松起来,轻轻吐了口气,环顾四下,所有人都等着他的回答,神情不自觉带上一些紧张。


    他难得起了戏弄的心思,皱起眉头,一面轻轻摇头,一面伸手压下装着零件的木箱箱盖。


    王工匠拉着一张黑糙的脸庞,有些不耐烦道:“不行吗?怎么会不行!这可是我在你的指点之下,盯着下头的人,一点点磨出来的!分毫不差,我拿你那什么标准化木尺子,量过了!”


    他的嗓门很大,声音震得周围的人,耳朵嗡嗡直响,不愧是燕召在京郊作坊时,点名的脾气差的人。


    李澜面无表情看向了他,道:“请您冷静一点,凡事没有一蹴而成的。”


    顾筠颔首,他看向王工匠。


    从京郊作坊至现在,笼统算来,他已经和对方相处超过一百五十个小时了,但直到现在,依然不能与对方和平共处,更别提成为朋友。


    这并非他的原因,而是对方的原因,对方是这群工匠里头最不信服他的人,此时这个零件的整个制作流程,对方都在各种质疑,他从耐着性子解释到不耐烦,用了三天。


    他的脾气,他自认为也不是特别好。


    此刻,听得对方的跳脚,顾筠竟有几分出气,欣赏了一下对方火冒三丈的姿态,他这才不急不慌解释戏弄。


    “我都没有说什么,你们怎么就定下失败结果了?”顾筠笑着问道,明亮干净眼眸与那张蜡黄的脸形成强烈对比。


    在场之人没有一个注意到这一点,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顾筠这句话上。


    李澜问道:“所以结果是好的?”


    燕召摩挲着下巴,道:“果然不出我的意料。”


    一片欢呼声之下,唯有王工匠表情更加难看,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道:


    “你这人真不够靠谱!早说答案不就好了,非要憋着坏。其他人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别以为零件做完了,那个东西就做得出来。做不出来,咱们白跑这些日子不说,郎君可是一笔大损失。”


    四下一静。


    这等扫兴的话,在这时说出,惹得大家心中都不痛快。


    偏偏王工匠察觉不到,他盯着顾筠,继续说道:“到那个时候,我看你怎么向郎君交代。”


    顾筠笑了。


    李澜正要开口说话,燕召拦住了他,眯起眼睛,看着顾筠。


    这人聪明得有些过分了。


    顾筠看燕召一眼,他确实不想其他人插手他和王工匠,恩怨这种东西本就不是理智产物,其他人倘若插手,很容易遭到牵连。


    作为一个有担当的人,他并不想看到这个结果。


    找个好的,对手下作品要求苛刻的工匠并不容易,考虑到之后还要对方做事,所以最好把他们之间的恩怨解决了。他们之间的恩怨已经累积到了,即便证明他有能力,也不能化解的地步。


    所以必须另出他法。


    “王匠师,你如果不能客观看待一个人,那么这个时候,最好保持沉默。”顾筠笑着对王工匠说道,他的语气不紧不慢,甚至有些从容不迫,“你知道吗?在此之前,有人对我说过,你这个人……”刻意一顿,“我不相信,然而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王工匠整个人都要炸了,磨着牙齿,道:“我这个人怎么样?很糟?为人还是手艺?谁说的?”


    顾筠耸了耸肩,对其他人道:“收拾东西,回去了。”说罢,转身就走,自己也去收拾东西了。


    “你跟我打什么哑迷!”王工匠见状,一把拉住了顾筠手臂。


    顾筠垂下眼帘,淡淡地看着他拉住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人民的手,粗糙,干裂,宽厚。


    王工匠与他僵持片刻,终于受不了这种上位者轻飘飘可以决定他人生死的目光,松开了手,甚至往后退了几步。


    学着朝恹发怒,果然有用。


    顾筠轻轻挑了一下眉头,弹了弹衣袖上对方留下的温度,道:“王匠师,你也快去收拾东西吧,别叫大家等你一个人。”


    王工匠闷闷哼了一声,这就走了。一副不想再见到他的模样,但是可惜了,接下来,他们还要同行,相处很久很久。


    一路灰尘仆仆,回到了京郊作坊。


    顾筠下了马车,走入作坊,前去检查存放在作坊壹号库房的火药是否完好。


    火药早在制造突火枪零件之前,就在作坊里头提纯出来,置入防潮之物,封存进了库房。距离制作出来差不多一个月,这期间京郊下了好几场雨,大小中雨都有。顾筠有些担心火药受潮了。


    从头至尾检查一遍,顾筠放心了,完好的。


    他不打算今天就回东宫,看了看天时,正是紫气东升的早晨,再看看自己和其他人的状态,都是良好。顾筠一锤定音,今天就把组装和测试做了。


    王工匠闻言,扯着嘴角,虚假地笑。


    其他工匠都看出他和顾筠的不对付,但一个是认识许久的熟人,一个是不知来头的存在,大家不知为谁说话,要说调解,又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于是全部装聋作哑。


    顾筠看破不说破,他将燕召和他带来的人来到制作台前,手把手教他们组装。


    这并不困难,比起铸造零件要简单许多,更况且为了方便他使唤的顺手,燕召和他带来的人都学了如何浇筑铁器。


    大宣第一把突火器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诞生了。


    燕召拿起了它。


    此物呈长柄酒瓶状,比他想象中的要长,枪身前瘦后丰,以锻铁铸造,通体泛着金属冰凉的光泽。枪身尾部膨大部分为火药室。直榉木枪托,前嵌枪管,三道铁箍,紧紧束住木铁接口。火药室尾部带着铜质旋盖,枪管前端 ,缠着浸油麻绳。


    燕召将它抵在肩部,枪托底部做了内收曲钩,故而能够很好地防滑,使用起来方便。


    整体构造堪称鬼斧神工,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一些重。


    不过这是对于他一个普通男人而言,如果使用者是个接受了高强度训练的士兵或者习武之人,那么这点重量应该不算什么。


    燕召拿在手上,反复观摩。


    李澜是个不爱多言的人,在心里数了一会数,自觉该自己观摩了,便朝燕召伸出了手。


    燕召瞥了他一眼。


    李澜皱起眉头,道:“你是想和我打一架?”


    燕召眼睛成了一条缝,他将枪口瞄准了李澜。


    李澜想起了这枪的威力,殿下同他说过,他的眉心狠狠一跳,下意识就往一旁撤去,同时伸手去擒对方。


    燕召忙道:“开个玩笑而已!”


    李澜收手,朝他摊开了手。燕召啧了声,将突火枪交给对方。李澜拿到手里,便觉手感甚好,掂了掂,不错,轻巧。他爱不释手地把弄,一侧早已等不及的工匠和学徒,围了过来,纷纷说着让他们也上手看看。


    李澜比之燕召,有个说来好又不好的点——他脸皮薄。


    此刻被一众人催着,即便再不舍,也递了出去。


    于是接下来,这个新奇的东西就像奥运会圣火一样,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上,个个啧啧称奇。


    除了王工匠,对方靠着墙壁而站,冷眼看着这热闹的一幕。


    “东西用不了跟没有有什么区别?”


    顾筠耳尖,又距离他不远,于是清晰地听到这句话。顾筠没有将其放在心上,扭头看向外面,入了冬,外界连虫鸣也没了,四下寂静,不过托天上上弦月的福,外界景象肉眼可见。


    顾筠收回视线,对大家道:“寻个宽敞的地方,立几个草把子,测测威力。”


    大家齐齐应好.


    京城,东宫名下的一处别院。


    “殿下,我们对李常喜用刑,审了一遍又一遍,对方就是不肯张嘴。您看,这……”林木从审讯室离开,匆匆来到别院书房。


    朝恹坐在书房里面处理丞相发来的奏章,得知消息,他搁下了笔,走出房间,示意林木把人提到院中,他要亲自审问。


    犯案之人按照大宣规定,都是刑部先审,大理寺负责复核。


    若大理寺认为证据不足或量刑不当,则在卷宗贴黄签批驳,退回刑部重审。若发现刑部审判有疑点时,还可要求提调人犯核对口供。大理寺设有临时羁押室,即"诏狱",人犯将被提调至此,复审重犯,短期拘押,也是在此。


    这起太后旧物盗窃案,因为皇帝指定朝恹负责,且不许声张,故而朝恹没有将李常喜等人提到刑部,让刑部进行审问。


    ——他只在查案抓人时,只借用了熟识的大理寺寺丞帮忙。


    他把这些人统统押到了别院。


    连审数日,除了李常喜之外,其他人都认罪了。


    林木带人很快将李常喜提到院中。


    近卫摆了扶椅,朝恹没坐,站在平整地砖上头,打量李常喜这个硬茬。


    对方身高一般,生得倒有几分眉清目秀,距离上次见到对方,已经是好几年前,时光似乎没有在对方脸上留下痕迹,垂眼看去,一如从前。因为受了刑,此刻对方浑身是伤,蓝色内侍衣服破烂,鲜血直流。


    他的眼神很是凶狠,朝恹朝他看去时,他也在看向了朝恹。一匹狼似的,企图用目光撕咬下来朝恹身上的血肉。


    他骂道:“朝子钰,你个白眼狼,你忘了你被太后那个老婆子罚时,是谁暗中帮得你?如果不是我,你都饿死了!”


    林木看向朝恹。


    朝恹神色淡淡。


    林木给李常喜扣上了重重的镣铐,带着他人,立即退得远远的。


    “怕人听到?”李常喜问,他说着,一口血吐了出来,伤到了内脏。


    朝恹半蹲下身,笑着说道:“我没有求你帮我。再则,你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所以,我为什么要感谢你,我应该感谢背后之人。”


    李常喜喘着粗气。


    朝恹道:“如果真是你帮的我,你扪心自问,我成为太子之后,不会来找我要好处?说罢,你弟妹在什么地方,你现在说出来,我可以看在他们并非主犯,且是被你带下沟壑的份上,替他们向阿爹求情。你盗窃太后旧物,原是因为赌鬼爹娘,而后尝到甜头,一发不可收拾,我不能替你求情,阿爹非要你死不可。”


    李常喜闻言,啐了一口口水,逐渐笑了起来,笑到最后,面目狰狞。他压低声音,道:“殿下,太后真是病逝?”


    朝恹掀起眼皮,漆黑眼睛宛如深井,下面带着一片灰青阴影。


    李常喜道:“不仅我知道太后怎么死的,我的弟妹也知道,我告诉过他们。所以,你确定不设法营救我们?”


    第85章


    更深露重,乌瓦灰砖都覆盖上一层薄薄的冬寒。


    朝恹看着李常喜,嘴角微扬,极其缓慢地笑了:“听闻人与人认识久了,会知道对方最为讨厌什么,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李常喜骂道:“虚张声势!”


    朝恹没有发怒,拍了拍他的脸,撑膝站起,示意林木把人带回去,好生看着,别死了。


    林木带着人一声不吭走了过来,李常喜大叫着:“我之前不拿此要挟你是因为我过得很好,无须冒险求财……呜呜呜!”林木掏出一块手帕,团吧团吧,塞进他的嘴里,紧接着,狠狠抬脚踹他一脚,“再叫把你舌头割了!”


    “殿下。”一个近卫跑了进来,压着嗓音,低低说道,“那位回来了。”


    朝恹抬起视线,看向远方,重重建筑之外,一片黑色,无边无际地蔓延.


    京郊,林木包围的开阔地带。


    众人扛着草靶就想将其插在地上,用来测试。


    顾筠道:“这样不行。”一面说着,一面命那几个学徒工去拿他前往作坊铸造零件前,就准备好,放入库房的东西。


    众人不解看他,很快学徒工把东西拿来了。众人定睛一看,拿来的东西很多,但种类不多,且也并不名贵,无非是些麻绳、麻布、豆油、黏性土壤、木桶、锄头、朱砂笔。


    “这是……要做什么?”众人问道。


    顾筠没有回话,拒绝李澜等人帮忙,提着木桶,在旁边的小河里面打了一桶河水,再用锄头在一边挖了一个大坑,把黏土和水按照一定比例混在一起,捏成两个柱子。


    众人面面相觑。


    顾筠洗干净手,拆开两个草靶,分别往里塞入黏土柱子,拿起麻绳,绷直了,一卷卷从上至下,把草靶扎紧了。从一堆东西里面拿出麻布,对折成两层,用豆油浸湿,仔细缠在草靶上面,而后拿出皮甲,借着麻绳,也将其仔细缠在草靶上面。


    做完这些,他拿出朱砂笔,在草靶左侧上方位置画上一个红叉。


    “都记住了我的操作吗?”


    顾筠拿着朱砂笔,单手掌着两个草靶,立在地面,和气问道。


    “记住了,但是这样做是为了什么?”胖瘦兄弟工匠问道。他们的疑问,正是其他人的疑问,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看了过来,给顾筠来了一个注目礼。


    顾筠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注目礼,正如习惯了这边的照明环境。


    他同众人解释道:


    “单纯的草靶不能用来测试突火枪,因为测试出来的结果,与实战之时得出的结果,偏差很大。


    “我给草靶做了改良,这样的草靶,这个麻布草靶几乎等同单层棉衣士兵,皮甲草靶几乎等同标准皮甲士兵,勉强能够解决问题。


    “受限于目前条件,只能作出这种简陋测试了。”


    燕召闻言,和赵澜对视一眼。


    顾筠招呼大家把其他草靶也按他给出的步骤改良。


    众人应声,王工匠听闻此言,没有吭声,冷脸行动。


    改良完毕,麻布草靶和皮甲草靶数量相当,顾筠命人将其分成三份,平整放在八十步,一百步,一百二十步处。


    随后他让测试突火器的几人做好防护,教会他们怎么瞄准目标,即草靶红叉,怎么托枪等,再讲明测试之时需要注意的事项,带着其他人退后数步,退到安全地带,这才宣布测试开始。


    突火枪测试,核心原则,一为真实性(模拟实战目标),二为安全性(保护测试者)。


    随着测试人员点燃麻绳,宛如雷霆一般的声音在山林之间炸开,鸟兽惊走。


    众人耳中一阵嗡鸣,呼吸微滞,心脏发颤,眼前只见数道亮眼的火光从枪口喷出。


    四下立了数道火把,但来不及看清枪中射出的子窠是怎样的运行轨迹,便见枪口冒出的火光在刹那之间熄灭了,与此同时,泥土飞溅,前方立着的草靶,除去一百二十步的,全数击中,剧烈摇晃起来。


    测试人员快速装填子窠,又是几枪,草靶倒下。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儿。


    众人顾不得短暂性出现的耳鸣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快步跑到靶前。


    一百二十步的草靶受到冲击,轻轻摇晃。


    众人蹲下身体,去看倒下的草靶。


    麻布草靶和皮甲草靶上的子窠,数量不一,不过大部分子窠未能击中红叉,而是其中草靶其他位置。对于新手而言,这是很不错的成绩。


    两种草靶,子窠击中之处,表皮都破出一个口子,拨开表皮,只见下头的黏土,一片稀烂,子窠死死镶嵌其中。


    不必使用短刀削开子窠上头的黏土,进行对比,便能看到前者“伤”得比后者“深”。


    ——突火枪,枪如毒蜂袭营,虽小却疾,专攻瞬息之机。声如雷霆,能够致战马惊厥、步兵溃散,震慑之力高于火枪。虽然不能完全打穿最厚重的全身铁甲,但对付锁子甲、皮甲等防护完全没问题。配合弩军,对付重甲骑兵应该是没有问题。普通人亦能上手,且不需要训练多久。


    燕召和李澜想到了殿下转述给他们的,顾筠的话。


    眼前一幕,俨然对上大部分话,其他话只待实践验证。不过从此看来,等待实践验证的话,必然为真。


    燕召长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看向顾筠,表情复杂,道:“郎君真是捡到一个宝了。”


    李澜颔首,无声附和。


    其他人在震惊过后,纷纷恭维。


    王工匠抱着双臂,他天生长得黑,故而看不出此刻有没有黑脸,不过他在看上顾筠几息过后,抬步就走。


    他没有徒弟,一个人孤立全世界。


    顾筠余光扫了一眼对方,来到倒下的草靶前面,掏出揣在袖子里头的小本子和炭笔,记录草靶受创程度、条件、子窠射入黏土中的剩余重量等等。


    做完这些,他又叫人把一百二十步的草靶分为三份。


    一百二十步的草靶数量较多,分为三份也不显局促。


    分好后,于三个不同环境的地方,在八十步和一百步的距离,命人再行射击。


    环境转变过后,目标命中率低了一些,有一处环境甚至低了一半。草靶其他部位命中率也随之降低了。


    不是测试者射击技术下降,而是环境太过潮湿,好几只突火枪枪支里头的火药受潮,出现哑火情况。


    顾筠捏着炭笔,笔尖摩擦纸面,认真记好这些数据,思索怎么提高命中率。前面两种环境,距离近些,便能解决问题,但潮湿环境……距离再近,也避免不了火药受潮,哑火。


    得降低火药受潮率。


    他之前为了降低火药受潮率,往火药里面添了蜂蜡、松脂,阴干过后又做了处理,这一个月反复下雨,火药也没受潮,可见效果。


    然而在这种潮湿环境下就不行了——测试环境是湿度较高的河岸。


    还能怎样降低火药受潮率?


    顾筠一面想着,一面往作坊走去。作坊距离测试地很远,李澜沉默地护送他回去,燕召等人则留在原处,收拾满地狼藉。


    这里虽是京郊,可这么大的动静,又持续了不短时间,难保引起旁人的注意,前来一探究竟。


    顾筠想着事情,不知不觉就回到了作坊,他坐在作坊休息区,接着思考。


    下了马车就马不停蹄地忙事,一直忙到深夜,他还不想休息,然而身体开始罢工了,不仅脑子乱成一片浆糊,眼前也看不清景物了……顾筠睡了过去,脑袋朝着桌子砸去。


    立在一侧的李澜伸手扶住了顾筠,他张嘴正要唤醒顾筠,忽而察觉有人朝着这边靠近,听脚步声,不止一眼,如此不加遮掩,应是熟人。


    李澜沉着心神,仔细辨听脚步声,在脚步声来到门前,辨认出了来者里面有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郎君。”李澜轻声道。


    朝恹微微颔首,走了过来,从他手里接过顾筠,一把抱了起来,道:“辛苦了。”


    他的声音很低,李澜轻声回答:“郎君,突火枪测试结果出来了。突火器成了。夫人袖中有个小本子,详细记载了测试结果。夫人现下正在为突火枪在潮湿的地方,会出现哑火问题而烦恼。”


    朝恹把顾筠抱到隔壁房间的床上,轻轻放下。这个房间是专门留给他使用的。


    顾筠累极了,被放下也没有醒来。


    朝恹给他脱了外衣和鞋袜,擦洗脸与手脚,将其塞进厚实被褥之间,俯身看人。一段时日不见,对方眼下有了一些青黑,不过这不影响对方的美貌,反而显出几分柔弱之感。


    他垂指怜惜地抚摸对方脸庞,缓缓低头,鼻尖错开鼻尖,嘴唇即将触碰上对方嘴唇之时,微微一顿,又撤离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轻轻捏了捏顾筠的脸颊,“辛苦这么久,好好睡吧。”


    他坐直了身,翻看给对方脱外衣时,顺手拿出的小本子。


    小本子不厚,巴掌大小,从第一页,开始书写。


    字体不算漂亮,不过很是工整,每次测试都记得清楚。朝恹看不太懂,上面很多数字和简易符号,他按了按眉心,接着往后翻,最后一页写着所有测试的总结,文字版本。


    这能看懂了。


    朝恹一目十行。


    第一场测试,在无干扰情况下,以下条件……稍加训练的新手(有着武术基础),八十步与……十之八九能够击中目标。


    第二场测试,同等距离,有风的情况……十之七八能够击中目标,缩短射击距离,能够提高命中率。


    第三场……


    第四场,同等距离,河岸(湿度较高)……十之四五……命中率大幅度降低。原因,火药受潮,无法引燃,致使哑火,无法射击。


    “殿下。”门口传来轻轻的敲击声。朝恹抬起薄到能够透光的眼皮,看了过去,几息过后,合上小本子,放到床头,走出房间。


    敲门之人是他身边一个近卫,对方行礼,道:“网撒下去了,我们的人乔装打扮,守在这些地方,李常茹、李常备一出现,便能将其捉拿归案。”


    朝恹闻言,道:“下去吧。”


    近卫退下,朝恹遥遥看到了燕召和李澜。两人走了过来,朝恹询问他们,怎么看待今晚的突火枪测试。


    燕召道:“夫人说测试简陋了,我们倒不觉得,不过经夫人这话提醒,我们想到了更好的测试办法。”


    朝恹道:“为何不同他说。”


    燕召和李澜笑道:“面对夫人,不好说出口。”


    朝恹看着他们,双方想法如出一撤,仅仅看了一眼,他便移开目光,道:“先看哑火问题能不能解决。”


    ……


    五更天。


    朝恹处理好了打包带来的奏章,伏在桌上,休息半个时辰,洗了一把冷水脸,准备出门上个早朝,忽听床榻传来一声响动。


    ——顾筠直挺挺坐了起来。


    毫不夸张地说,朝恹回头看去的那一刻以为自己看到走尸。


    暴毙者怨气结,尸僵而直行,是为走尸。某地方志记载,某年大疫,横死者夜起,扑人,食牛血。


    朝恹:“……”


    朝恹来到床边,坐了下来,道:“怎么了?”


    顾筠睁着眼睛,睡意朦胧:“哑火了!”


    朝恹怔愣一瞬,明白了,好笑地捏了捏他的后颈,声音温和,道:“宝贝说胡话呢。别想了,没有哑火,睡吧,还早。”


    宝贝?晴天霹雳,顾筠猛地清醒了。


    他扭头环顾自己所处环境,再看看前者,捏起被子,严严实实裹住自己,道:“殿下,您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朝恹笑意散去:“来了有几个时辰了,正要离开,今日要上早朝。”


    第86章


    朝恹笑意散去:“来了有几个时辰了,正要离开,今日要上早朝。”


    顾筠唔了一声。


    这道气音不是开头,是结尾。


    朝恹定定看着顾筠。顾筠回了一声,便曲起腿,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放在手臂上面,静静发呆。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朝恹开口。


    顾筠侧头,看向对方,轻轻摇头。


    他摇头的动作带着一丝轻微的迟疑。事实上,他是有话要同对方说的,不仅有话,而且很多话,但那是在好些天之前。


    那日于城门一别之后,很是想念对方,只比想念许景舟次上一等。


    产生这种情况,大约是来到这个时代后,受到对方不少庇护,对对方产生了雏鸟情结。


    ——他并不认为自己对朝恹产生了感情。


    谁会对老板产生感情?这不绝世笑话吗?针对他和朝恹现在的关系,顾筠认为是雇佣关系,他,员工,朝恹,老板,封建老板,仅此一款。


    随着一长段时间的忙碌,彻底定心,他得出自己之前梦到对方,是因为之前不慎把对方当成对象模板,无意识联想的结论,收到对方的信,心神不宁,只是梦境的副作用。


    因为想念,故而他的心底生出了许多话,迫切想要告知对方。不过同样随着一长段时间的忙碌,强烈情绪淡了下去,那些话也自然没有了。


    有关作坊改良建议,经过深思熟虑,他已经整理成文,随着行李,置于包裹之中,带了回来,只待解决突火枪问题,将其交于朝老板。


    对方对他的话,作出否认。


    朝恹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心脏在加快跳动:“当真没有?”他捧住了顾筠的脸,“阿筠,你确定吗。”


    顾筠看向对方。


    对方腮帮子绷了起来,似乎有着磨牙的声音。


    朝恹道:“可我有很多话要同你说。”


    顾筠唤道:“殿下。”


    他沐浴在微弱灯火之下,温和如水,带着弧度眼睛明亮有神,像是流淌着一条星河。当他看着人时,似乎有种将人溺死在怀的魔力。


    朝恹闭上眼睛,再次睁眼,依旧明知死路一条,却还是想要靠近。失控感叫他心烦意乱,在此之前,从未有过,即便诸事缠身。


    他伸出手,蒙住了对方的眼睛。


    手掌宽大,温温热热覆盖在顾筠的眼上,他缓缓眨了眨眼睛。


    朝恹只觉得一片痒意从掌上皮肤一路蔓延到心底。


    “你骗我一下也不好吗?”


    顾筠听到一阵无奈的声音,像是被喂了一颗酸涩微甜的跳糖,从身到心,噼里啪啦的响,有点奇怪。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感觉到一股热意靠了过来,男人浑厚有力的呼吸落在他的脸上。


    顾筠越发不喜,“你……”一个你字吐了出来,第二字到了嗓子眼,理智叫喊,他又咽了回去,以一种礼貌但强硬的态度,道:“殿下,您忘了答应我的?”


    脸颊被蹭了两下。


    对方撤开,起身离开,道:“不勉强你。我先走了,时间耽搁不得了。”


    误会了。顾筠有些懊恼,眼部还残留着对方手掌的温度,他反应过来,抬头看去。对方大步流星,正要跨出房门。


    这间房间没有做出隔断,用来遮挡床榻的屏风也被收起,压在一侧,故而立在房中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门口。


    顾筠拧着眉头,喊住了对方。


    朝恹回头,道:“怎么了?”


    顾筠诚恳道:“刚才是我误会殿下了,还请殿下谅解。”他的待遇不能降下,所以还是该认错就认错,哄哄老板。


    朝恹笑了,戏谑地笑。


    他站在门口,将顾筠看了几息,道:“不算误会,我确实有那个想法,初见之时,就有了。不过我记得我们之间的交易。突火枪我试过了,很好。关于哑火问题,我希望你竭尽所能解决,但不要累坏自己,我会心疼,宝贝。”.


    宝贝。


    确确实实一件宝贝。


    朝恹不觉自己叫得有何不妥,当然,如果对方不喜欢,他可以不叫,然而世上一切都有标价,他退步了,对方总要付出一些他想要的东西。


    朝恹垂着眼帘,想着离开之时,对方听到宝贝的表现,一如既往地抵抗与不适,真是……谈不上讨厌,细细品来,更多的是被可爱到了。


    朝恹低低地笑,靠在车壁,闭上眼睛,回想方才被人牵动情绪的情境。剧烈波动过后,涌上心头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他过于灰暗的世界像是被注入一片亮丽的色彩。


    他觉得十分享受。


    不过他并不希望这种体验出现第二次,比起这个,他更想要得到对方。越是相处,就越是放不开,对方就是一个谜团,不断吸引着他去挖掘。


    他迫切想要知道对方一切事情。


    或许太过迫切,他忽而明了对方为何不愿接受自己。除去一开始就明了的太子身份将会压制对方的原因,性别原因,还有自己对于他来说并不格外出挑的原因——顾筠这般优秀的人,在他的国家,与他相配的人,也是出类拔萃的存在。


    他在一群竞争者中,并没有什么优势,非但没有优势,还有拖累。


    羽翼不丰的年轻太子终于不确定自己可以拿下顾筠。


    更加令他惶恐的是,他意识到对方如果要走,他没有办法将人留在身边。


    对方展露锋芒之时,便不再是那个柔弱无能,需要他去保护,生存处境均是取决于他的态度的聪慧美人。现今的他不仅有着保护自己的能力,还有着威胁他人的能力。


    自己尚且无法离开对方,这并不是从感情层面来说,这是从利益层面上来说。


    如果对方生出异心,甚至能够将大宣搅得天翻地覆。


    顾筠不仅仅是个宝贝,他还是一个潜在威胁。


    许景舟……许景舟这个和尚,也是如此吗?


    马车停下,到了宫门。


    朝恹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敛着眉眼,踩着凳子,下了马车,朝着朝堂走去。


    天微微亮,大大小小的官员,三两成群,行走在通往朝堂的大道之上。


    余光瞥见太子,纷纷行礼。


    朝恹笑着颔首,心思却并不在此,他想,需得看好他们,绝不能令其动摇国本。如果……那便只能做出他也不愿意做出的决策。


    朝恹一路走来,深刻明白人是会的,故而不敢去赌,总要一步步计算了来.


    顾筠在朝恹走后,张开双臂,躺了下去,睡了一个回笼觉。


    太阳升到中空,他才起身,依然是一脑子的哑火。


    第87章


    他咬着骨质猪鬃刷,双眼放空,思考解决之法。


    这个时代达官贵族所用的洁牙用品接近现代牙刷,毛簇排列整齐,做工精致。


    用来刷牙的是七白固齿散,中药材做的牙粉,气味辛香。他慢条斯理刷完牙,含入温水,吐掉泡沫,再去洗脸吃饭。做完这一切,依旧没有解题思路。


    他决定先回东宫,本来昨天晚上就要回东宫,但因为火药受潮哑火的事情,搁置下来了。


    顾筠装上两把哑火的突火枪,回了东宫。东宫一如既往,唯一的变化就是一些景物萧条了,时间似乎在此停滞。顾筠没有关注这些,既已回到东宫,短期目标完成,随后便该做正事了。


    他披着白狐裘,拿坐窗前,打开突火枪,倒出里面受潮的火药。


    如何火药颗粒再行加大如何?


    顾筠实验,花了一天,然而将弄好的火药放在精心弄出的模拟场景之中,甚至比之前还要快些受潮。


    顾筠冷静地把它们丢了,接下来的几日,尝试使用其他办法改善。


    他把其他人从房里赶了出去,赵禾和张掌设担忧地往里看着,若非顾筠三餐照常,便要进来劝阻了。


    他们并不知道顾筠这段时间在做什么,只知道顾筠奉殿下之命,有事要做,而他们需要帮忙遮掩顾筠不在东宫的事情。


    比如这些日子,祈福的佛经,他们偷偷抄写,对外宣称这些乃是顾筠的杰作。


    几日之间,办法试进,依旧毫无进展。顾筠一筹莫展,难免有些烦心,于是收了收东西,去找许景舟。


    许景舟此刻却不在慈宁寺,打听一番,去了外城贫民区施药。这是慈宁寺的安排,药物不算昂贵,是些治疗伤风感冒的药物。


    顾筠找到他时,他穿着一身僧袍,和几个僧人抱着箱笼里的药物,正在命令乱糟糟的人群排好队来领,有人想来抢,被他冷着张脸,厉声呵斥。


    他又高又大,一身腱子肉,不老实的人被他一吓,便也老实了。


    顾筠带了帷帽,遮住了脸。


    张掌设只会将人画得漂亮,却不会燕召那手鬼斧神工的易容术。本来是说要同燕召学的,但那些日子都忙,没有去学。


    物理遮脸,挺有效的,除了眼前同样模模糊糊。


    他站在远处,看着许景舟,看了一会,将目光投向周围的人。


    因为营养不良,个个面色蜡黄,好些人衣着单薄,脚下踩着一双补了又补的鞋子。地面很脏,污水横流,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怪味。


    这是京城,天子脚下,尚且有这么多人活得如此狼狈,不如富贵人家的宠物。


    其它地方呢?


    顾筠想到了朱阳县。他在朱阳县生活过一段时间,深深明白,那里的贫困人只会更多,他们的命甚至不如一根草绳值钱。那时的他,也是如此。


    冬季已至,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


    李澜皱着眉头,看着四下,倒不是嫌弃周围杂乱破败,而是在想此地人龙混杂,如果发现什么事情,护人全身而退。


    李澜虽然护送顾筠回来了,却没有与顾筠同一时间在东宫露面。这次顾筠离开东宫,他也跟着来了回毕竟朝恹并没有结束他保护顾筠的任务。不过说实话,他这次不想来。


    李澜淡淡扫了一眼许景舟。之前送许景舟回慈宁寺,他们又打了一架。天生不和。


    顾筠思维发散,许景舟忙完,走到面前,他都没有注意到,直到李澜提醒了一句,方才反应过来。他向许景舟打招呼。


    许景舟双手合十,道:“施主。”随即压低声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事情做好了?”


    “回来有几天了。”顾筠同样压低声音,随即摇摇头,道,“没有做好,出了点问题。”


    即便看不到对方脸上的表情,他也知道对方此时的情绪。许景舟道:“一起走走?”


    顾筠应好。


    许景舟看向李澜,示意对方不要跟着,李澜并不理会他,许景舟嘴角拉了下去,顾筠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道:“职责所在,不要为难他。”说罢,询问李澜能不能不要跟得太紧。


    李澜同意了。


    许景舟切了一声。


    两人并肩出了这片灰暗土地,走入熙熙攘攘的街道,穿到街道,来到一处僻静的桥边。许景舟问道:“出什么事了?”


    顾筠把烦恼同他说了。


    许景舟沉思,良久之后,耸耸肩,道:“不知道。”


    顾筠本来也不是来找对方解决问题,他找他只是为了散散心。他双手搭在桥面,看着河水朝着低处流去。


    许景舟陪他站了一会,便站不住了,从附近人家借了一只竹笼,来到河岸,将其沉下,打捞野生鱼。


    这个季节鱼量减少,加之贫苦人家时不时来捞鱼补贴生活,河里的鱼少得可怜,打捞半天,也不过弄出一条瘦瘦小小的鲫鱼。


    许景舟拍着背篓,气笑了,道:“还说弄点肉解馋,这点儿,塞牙缝都不够。”


    顾筠兴趣不大,朝下看来:“身上没钱?我请客,老板发工资了。”


    “老板?工资?”许景舟疑问看来。


    顾筠朝李澜看去,许景舟懂了,不仅老板这词懂了,工资也懂了。老板指的朝子钰,工资指的太子次妃应有的月钱。


    许景舟默默比了个大拇指,好兄弟,随后他道:“你没想……”


    顾筠笑道:“我到了能够承受老板怒火的境界?没有。目前,对方信守承诺,不会靠近,既然如此,为何要冒着风险坦白?”


    许景舟想了想,道:“也是。”


    顾筠道:“老板对我不是威胁了,我靠着他可以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情感上面也不用担心,老板之后会有很多人,他在。至于以后,以后想做什么再说。”顾筠把自己心底早已明确的想法告诉许景舟。


    许景舟想了想,认可了。他提起背篓,和顾筠往附近酒楼走去:“既然你请客,那我就不客气了,得点十个菜,好酒管够,再来个包厢。毕竟和尚光明正大地吃肉喝酒,影响不好。”


    顾筠笑着应好。


    很快到了酒楼,要上一个包厢,点上酒菜。


    许景舟放下背篓,把那条可怜巴巴的鲫鱼捉了出来,将僧袍反穿,他的僧袍多缝了一层黑色素布,戴上顾筠取下的帷帽,把那条鲫鱼提在手里,去了后厨,找人给炖了。


    竹筐上的河水还没干透,不断顺着竹条往下流淌,在褐色地板留下深深的印迹,凑近一些,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河水腥味。


    李澜拎起背篓,往包厢外头放去。


    顾筠坐在桌前,拒绝了小二的服务,正在煮茶。他不打算喝酒。余光瞥见这一幕,脑袋似乎受到什么东西敲击,清明数分,他似乎抓到什么东西,豁然站起身,命令李澜把背篓提回去。


    李澜不明所以,又把背篓提了回去。


    顾筠盯着背篓空隙,看了一会,道:“提回去。”


    李澜又把背篓提出包厢。方才放下背篓,肩膀就被拍了一下,顾筠对他道:“去作坊。”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便朝外跑去,走得很是急切。


    李澜立刻追去。等到许景舟美滋滋从酒楼后厨回到包厢,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许景舟破碎:“不是……人呢?不是说好请我吃饭吗?人呢?”


    大宣饭馆大部分先吃后结账,他们进的这个酒楼也不例外。现在饭菜已经点了,只是还未上,但结账的人没了。


    许景舟估计自己明天就会在京城出名。


    许景舟用袖子遮了脸,转头就想离开酒楼。小二正巧这时端着托盘上前菜,见到他鬼鬼祟祟,再往包厢里面一看,立刻就起了疑心,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客官,菜上来了,你们快请坐下品尝,否则凉了就不好吃了。”


    许景舟:“……”


    许景舟凑到他的耳边,道:“我娘子捉奸来了,我先去后院躲躲,菜先放桌上,躲过就来!”


    小二愣住了,下意识道:“您是说那位戴着帽子的人是……”


    “哎呀!住嘴!住嘴!”许景舟道:“千万不要向我娘子透露我的踪迹!否则我不会饶了你!我那朋友躲去后厨了,如果我娘子往后厨去,一定要拦着!”


    小二:“……哦。”小二人都要傻了,看着他下了楼,往后院蹿去。小二把菜放在桌上,边放边嘀咕,又穷又剃个光头又怎么样?人长得帅,无论如何,都有女人前仆后继。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许景舟一溜烟来到后院,趁着没人注意他,一个助跑,翻上院墙,从墙上跳下,离开酒楼。跑出数米,确定安全了,许景舟将僧袍翻回正面,仔细穿好,咬牙切齿道:“我把你兄弟,你把我当狗熊!可恶!”


    许景舟发誓他将十天不再理会顾筠这个丧尽天良的人!他并不觉得顾筠是出事了,因为在场没有一点打斗痕迹。


    许景舟抬脚,正要回寺,转过一个弯,却见一道血液从紧贴着巷子左侧的稻草堆里流出.


    丧尽天良的人回到作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做事。


    两天过后。


    顾筠长长舒了一口气,把改良后的突火枪上写上防潮两字,递给燕召,示意燕召带人再去河边测试一番。


    测试结果显示改良后的突火枪哑火概率下降了一大半。


    在这个时代,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如此,顾筠终于解决了心头大患。他扶着额头,缓缓地笑了。


    一侧的王工匠默默观察突火枪,他这段时间也在想法解决这个问题,但就是没有办法,现在……此人确实很有本事。王工匠看向顾筠,但他依然看不顺眼对方,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顾筠叫住了他,道:“王匠师。”.


    第88章


    王工匠站住了脚,回头看来,神情不耐:“做什么?”


    顾筠走了过去,道:“庆功宴,不来吗?”


    “什么庆功宴?”王工匠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他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其他人。顾筠笑道:“临时做的决定。来吗?”


    王工匠嗤了一声,道:“不来。”


    顾筠无所谓道:“行。”说罢,招呼其他人就走。王工匠阴着张脸,看着众人的背影,他将手指捏得咔哒响.


    “拿酒来!”


    酒坊。


    王工匠一屁股坐到木凳上面,对着酒坊老板娘喊道。老板娘停下手头的事情,擦了擦手,道:“要什么酒?要不要配菜?”


    王工匠道:“最好的酒尽管拿上来!大男人喝酒要什么配菜!”把沉甸甸的钱袋往桌上一压。


    老板娘应声,忙将好酒搬了上来。王工匠也不需要大碗,把红盖头一揭,提起酒坛,仰头就喝。山色褪去墨绿外衣,黑沉如墨。酒坊外头点着的灯笼,橙黄明亮,随着忽而乍起的寒风细雨摇晃。


    老板娘今日穿得单薄,突降的温度叫她有些遭不住,一面搓着胳膊,一面走了出来,对王工匠道:“客官,进去喝吧,这儿冷呢。”


    酒坊面积不大,为了多招待几个客人,朝外搭了一个棚子,内置桌椅。王工匠此刻正坐在棚子角落里面。此时,坊内没有几人,进去潇洒,亦不会拥挤。


    王工匠闻言,却连眼也懒得抬,赶苍蝇似的,示意她不要妨碍自己。


    老板娘背过身去,翻了个白眼。王工匠趁着风雨声,又喝了一坛,直喝得眼前景物打旋,也没有想着停下。正在此刻,酒坊前头出现脚步声,王工匠没有理会,那脚步声越来越响,来人在他桌前停下。


    “吧嗒——”伞收了起来。


    来者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王工匠眯起眼睛看去,第一眼尚且没有看清对方,多看几眼,便全然看清了。他犹如被一道火石打中,瞬间清醒,冷冷地看着对方。


    顾筠示意站在后面的李澜把食盒放在桌上。


    他打开食盒,里面装着一盘咸口点心,一盘香酥鸭肉,一盘烧鱼,又有一盘卤猪蹄子。


    王工匠瞧了一眼,东西不错:“你什么意思?”


    顾筠笑道:“所有人都去了,就你没去,自然要给你打包些人,咱们都是为郎君做事不是?”


    王工匠冷冷地笑了一声,默默喝着自己的酒。


    顾筠道:“怎么?技不如人,咽不下这口气?”


    王工匠一口酒还没咽下去,听得这样的话,硬生生呛在喉间。他拍桌而起,盘中菜肴撒出部分,犹显狼藉。王工匠怒道:“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我是那种人吗?我要是那种人我就要你什么事情也做不成!”


    他几乎是在吼。


    酒坊里头的人纷纷探头看来。


    王工匠察觉到了他们的动作,恶狠狠瞪了过去。顾筠神色平静,他捏起筷子,将落在桌子上的食物往旁撇去。王工匠一下子瞪大眼睛,道:“不许丢!”这声音比刚才的声音还要大。


    顾筠顿住。


    王工匠翻出手帕,拿起筷子,把落下的食物通通捡起,包了起来。


    顾筠叹了口气,道:“我没想扔了。”


    他是想捡起来喂狗。


    东宫生活奢靡,但他还记得穷苦日子,并不浪费粮食,第一个反应就是寻个合适的地方处理了。


    王工匠沉默了一会,干巴巴道:“哦。”


    顾筠笑道:“不向我道歉?”王工匠起身要走,顾筠将他拦了下来,“王匠师,你我坐下来好好谈谈不好吗?我也见不得这个世道啊。”


    王工匠直直看他:“贾兄跟你说了我?”他口中的贾兄正是燕召。


    顾筠确实从燕召嘴里得知了王工匠现在的情况,对方祖上就是研制火器的,后来朝廷颁布条令禁止研制火器,他家就没有做了,转去给人弄烟花。


    后来他的父母因为作坊管理不当,被火药炸伤了,没钱治疗,一个冬天就去世了。


    王工匠改良火药,提高了杀伤力,报复开办作坊的士绅。士绅被他炸伤,告了官,把他丢进了牢里,要弄死他。


    朝恹当时在找人研制火器,闻听此事,把他从牢里捞了出来,另弄了一个身份,让他给自己研制火器。救命之恩,王工匠自然听从,当然,最为要紧的是他听朝恹说,如果能够研制出来威力够大的火器,就能改变当前世道。


    据燕召说,他工钱都只要了旁人的十分之一,就这十分之一还是因为娶妻了,要给妻子肚子里的孩子做打算,方才要的。


    顾筠压下对他的不满,极力解决两人之间的恩怨,留他做事,除了对方认真负责,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工匠,还有就是这个原因。


    对方心有大义,这种人不会因为一己之私,而不将手中技术传给他人。


    顾筠考虑过了。


    突火枪研究成功了,他们几个工匠,算上几个工匠的徒弟,能够满足朝恹后面要上千支突火枪的要求。但如果后期朝恹想要大规模生产突火枪,他们这点人手就不够了。


    所以得培养些人,既然要培养人,那肯定就要几个工匠不藏私,将自己教于他们的东西教于下面的人。


    顾筠没想自己教人,他教几个工匠已经教得很累了,不想再进行挑战了,再说他就一个人,日后要是被此缠住,其他事情还要怎么做?该把任务就往下派,毕竟一个人的力量是很微薄的。


    然而,他教的这些东西,那是属于看家本领,学到手了,子孙后代都不用愁了。古代跟现代不同,知识和技术并不流通。


    顾筠并不能够保证这几个工匠能够将技术完完全全交给其他人。


    如果其他人学了个七七八八就参与生产,那么生产出来的火器威力还不如冷兵器威力,不如不做,耗时耗钱。


    另外,他还担心这几个工匠学会了,万一他出什么事了,他们没有压制者,心野起来,不把上面当回事了,反过来挟持上面。得让多些人会,从根源来杜绝这个问题。


    顾筠要找个没有私心,值得信任的人,教会他制造突火枪枪支,让他将其分别交予下面的人。


    这就是王工匠要做的事情。


    他看来看去,只觉得王工匠让他放心。


    至于火药配方他给了朝恹,朝恹愿意交给谁负责,那就交给谁。反正只要不交给一个人就能防止突火枪制作办法泄密。


    当然,如果两人之间的恩怨解决不了,那也没有办法了,大不了重新物色人选。


    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顾筠回答王工匠,道:“确实听贾兄说了。”


    王工匠将他上下一打量,道:“你这种出身好的人,根本不知道我要的世道是怎样的。”


    顾筠道:“我要的世道是人饿了有饭吃,病了有药医,刮风下雨有地方住,受到欺压有人可以主持主义。”


    王工匠听完,发出一阵大笑。


    “我们是同道中人!”他道。


    顾筠道:“所以现在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吗?”


    王工匠道:“可以。你要跟我谈什么?要我好好做事?这放心,不必你说,我也会好好做事。”


    顾筠道:“不是这事,我想……”顾筠压低声音,将自己需要他做的事情,如实告知。


    王工匠闻言,瞳孔放大,呼吸急促,他捏紧拳头,道:“我……这……我……”


    顾筠笑道:“做不到吗?”


    “等等!”王工匠冲进雨幕,淋了一身冷雨,强迫自己彻底冷静下来,快步回来了,“我能做到,定不负您的厚望!”掷地有声。


    顾筠竖起食指,道:“小声一点。”


    王工匠点头,他向老板娘要了一个瓷碗,倒了一碗茶,一咬牙,跪了下来。顾筠吓了一跳,道:“你做什么?”


    “之前多有冒犯,还请您谅解。以后谁要对您不敬,那就是看不起我,我弄死他。”


    顾筠心道: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起来,我没记仇。”有一点点而已,现在没了。


    顾筠把人扶了起来。两人同去了作坊,顾筠仔细给他讲解了铸造各个零件的办法和注意事项,本来顾筠是想明日再说,对方迫不及待,非要今晚。顾筠告知完毕,对方拿笔一一记好,问起怎么降低的突火枪在潮湿环境下的哑火率。


    顾筠将突火枪拆开了,示意他看装子窠的火药室盖。


    王工匠道:“盖上添了东西,这是什么东西?”


    顾筠点头,道:“石棉和鱼鳔,用作防止水汽侵入火药室。没有办法提升火药防潮力了,但是可以给枪支增加防潮力,间接提升火药防潮力。除了火药室盖,还有这里……”


    顾筠给王工匠说完,再聊了一会,已经天亮了。


    他和王工匠道了别,正要去作坊朝恹所住房间休息,朝恹身边的一个,今日休息的近卫匆匆来了。


    顾筠预感不妙,道:“怎么了?”


    近卫上前,低声说道:“含珠长公主殿下不知听谁说您不在东宫,带人来了东宫,要见您。赵总管勉强拦住了长公主殿下,让我告知您,赶紧回去。殿下不在东宫,陛下召他有事。”.


    第89章 .


    为了赶紧回到东宫,顾筠没有坐马车,他选择了骑马。


    前往京城之时,在朝恹的教导下,他学会了骑马。但姿势练得不够标准,加之细皮嫩肉,骑马磨得大腿内侧难受,故而一直没有再骑。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东宫.


    顾筠来到东宫,李澜护送着他从一道侧门回到春和殿偏殿,方才换上衣服,便听到一道响亮的声音。


    “一个阉人,也敢阻拦本宫!”


    含珠长公主一脚踢开跪在地上的赵禾,朝着寝宫走来。


    “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在整理给太子祈福的佛经。”


    从京郊作坊回到东宫,再快也要半个时辰。赵禾以顾筠正在整理给太子祈福的佛经为借口,阻拦含珠长公主召见顾筠,本来阻拦得好好的,长公主身边的家令偏要显摆能干,说是他在给顾筠拖延时间,好叫顾筠赶回东宫。


    含珠长公主一听,便说自己不打扰顾筠整理,只在外头看看,屈尊降贵,亲自来了。


    赵禾心里着急,连忙再打补丁阻拦,含珠长公主哪还听得进去?


    赵禾爬了起来,又跪好了,正要说话,长公主身边的家令对着下人道:“捂住这阉人的嘴,别叫殿下烦心。”


    赵禾拍开下人的手,阴恻恻看着家令,心道:殿下骂我阉人就罢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骂我阉人。家令被他看得背后一凉,随后怒从心起,正要向含珠长公主说上几句赵禾的小话。


    寝宫门开了。


    一个不施胭脂水粉的青衣女子在几个宫女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对方一头不伦不类的头发,让她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就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太子次妃顾氏。


    含珠长公主站住了脚,轻飘飘扫向对方。


    “你这是整理好了?”


    顾筠向她行礼,趁着这个空隙,他打量对方。这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妇人,脸上菱角偏多,瞧起来盛气凌人,并不好相处,从所见所闻来看,对方也确实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顾筠垂下了眼,恭敬回道:“知道殿下找我,不敢怠慢,加快了速度,现下已经整理好了。不知殿下寻我有何事情?”


    含珠长公主走进殿里,在主位坐了下来。


    顾筠转过身面对她。


    含珠长公主道:“本宫听闻你今昨两日不在东宫。太子在外办事,你也不要乱了规矩。”


    顾筠大吃一惊,连忙跪了下去,道:“殿下,我今昨两日,卧床养病,并未出宫。接连数日抄写佛经,我的身体吃不消,病倒了。此事张太医可以为我作证,他给我看的身体。”


    张太医负责东宫主子们身体安康,他是朝恹这边的人,也是朝恹口中的废物太医。顾筠离宫之时,特地将张太医找来,给自己弄了个伪证。


    顾筠道:“不知殿下是听谁说的我不在东宫?”


    含珠长公主冷哼一声,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她示意顾筠给她斟茶。


    顾筠斟好了茶,见对方侍女给他使眼神,端起茶杯,递向对方,低低应是。


    含珠长公主不接。


    顾筠弯着腰,举着手,保持着递茶的动作,身体都有些累了。他悄悄动了一下,含珠长公主看见了,道:“太子次妃,名义是妻,实际是你妾。身为一个妾室,怎能如此娇弱?这般娇弱如何服侍得好太子?”


    顾筠:“……”我服侍他?你脑子有坑?


    顾筠脑袋垂得很低,闻言,嘲讽地动了动眼皮子,嘴上还毕恭毕敬谢着对方的教诲。


    含珠长公主满意了,接着说道:“太子事务繁忙,身边只你一人,你要尽心服侍太子才是。”


    “是。”


    “太子二十有一,下个月月底,便二十有二了,然而没有一个孩子,如他这般年纪,实属不妥。故而你莫要使什么性子,阻止太子临幸其他女子,其他女子有了孩子又如何?那都是未来太子妃的孩子,包括你的孩子也是。”


    顾筠:“是。”


    含珠长公主道:“嘉柔郡主身为太子表妹,早闻你的存在,前些日子一直想要邀你同玩,大家彼此熟悉熟悉,你却一直没有空闲时间。现在总有空闲时间了吧?总不会再生病了吧?我瞧着你气色不错呢。”


    对方来势汹汹,顾筠来不及请张掌设仔细扑粉,做出一副病弱模样,他连磨破了皮,渗出血液的双腿内侧都来不及上药。闻言,顾筠道:“我是殿下的妃子,此事须得请示殿下……”


    含珠长公主道:“我会同太子说,他不会不同意,还是说你不愿意?”她眯起了眼睛。


    “没有,这是我的荣幸。”


    含珠长公主笑了,接过了茶。


    顾筠送走含珠长公主,方才发觉自己手背被茶杯里溢出的茶水烫红了。张掌设连忙跑了过来,握住他的手,心疼地看了看,扭头拿了药膏过来,道:“她心里想什么,谁不清楚,大晚上,尽在这儿隔应人。难道以为打压了您,她女儿就能上位……”


    “上位?”顾筠疑惑看她。


    张掌设给他抹好药膏,道:“她想她女儿,就是那个嘉柔郡主做太子妃。”左右房里其他人被她指使了出去,她说起话来,便也没了顾忌。


    顾筠震惊。


    这俩不是表兄妹吗?不对,这是古代,表兄妹成婚再正常不过。


    张掌设道:“嘉柔郡主而今十三岁,虽然招人喜欢,可殿下只把她当表妹,非要这样执着,也不知道害了谁。”


    顾筠平静不过几息,又震惊了。


    “十三?”十三就考虑嫁人了?


    张掌设不解道:“怎么了?”


    这是古代,年纪轻轻就结婚了,正常,正常。顾筠有气无力地想,随即摇了摇头。他出门去看赵禾,询问对方伤势。


    赵禾拍去膝盖上头的灰尘,咧嘴笑道:“没事,长公主殿下力气不大,踹过来的一脚还不如我自己摔上一跤。”


    听得对方这样说,顾筠方才放心,他让赵禾与张掌设等人下去休息,只留几个守夜的宫女,随即回了寝宫,步入暖阁,关好门窗,翻出之前的伤药,退了裤子,坐到床边,给自己大腿内侧伤口上药。


    上罢,犹豫片刻,站起了身,扭头看向屁股,之前没有感觉,这会儿坐下去却隐隐作痛。


    难道也磨到了?


    含珠长公主这么有精力,就该把她发配到边疆开荒。顾筠恶狠狠地想。他看到了自己屁股,有点红,果然磨到了。


    顾筠深吸一口气,挖出伤药,往屁股上擦。结实房门忽地被推了一下,顾筠一愣,看了过去,不等他反应过来,有人把房门踹开了。


    朝恹眉眼阴郁,走了进来。


    顾筠和他对上视线。他缓缓垂下了眼,上衣衣摆够长,遮住了男性特征。还好。顾筠拾起外衣,披上了,抬眼朝对方看去,恭恭敬敬,道:“殿下,您有事吗?”


    其实他想说的是,您有毛病吗?踹什么门?三天两头通宵,终于把自己卷癫了是吗?


    朝恹走了过来,拿过伤药,道:“趴下,你没上好。”


    顾筠:“……”


    顾筠拒绝,他拢紧了衣服,横看朝恹,觉得他不像个人,竖看他也不像个人。他冷冰冰道:“殿下,长公主殿下是听闻了我不在东宫,才来找麻烦的。”


    朝恹道:“我知道,从陛下那里出来,听闻此事,便匆匆赶了回来。你方才锁着房门,我以为你是要走了。”


    顾筠道:“离开东宫一样会有人欺负我,但那时我想找个人主持公道却是不行。”


    朝恹颔首,整个人舒开了。


    顾筠见状,磨了磨牙,毕竟今日这罪他是不必受的,都怪破太子没有管好东宫,叫人把他的行踪泄了出去。


    “殿下,我听闻您待人极为厚待,今晚,赵总管为了阻拦长公主殿下发现真相,挨了长公主殿下一脚,您打算给他点什么做补偿?”


    朝恹道:“他的爹娘老了,正是需要好好休养的年纪,便将库房里面的两支老参给他。”


    顾筠双眼明亮,直直看着他。


    他给赵禾要补偿,也是给自己要补偿。


    朝恹道:“当真不要我帮你擦药?”


    顾筠暗戳戳道:“殿下,您是不是忘了什么?”


    朝恹诧异看他:“什么?”沉思片刻,“泄密之人我会找出,但需要你的配合。”他朝下一扫,“穿上鞋子,烧了炭也冷。”


    顾筠:“……”


    你个蟹老板!你个周扒皮!你滚!


    顾筠拿过了伤药,爬到床上,把自己严严实实裹住了,以免对着对方露出一张臭脸。方才裹好,便听外头传来一道笑声,床榻微陷,朝恹坐到床边,道:“你想要什么?”


    顾筠伸出脑袋,缓缓转过身去,望向对方。


    对方的手落在他的左脸,轻轻抚摸。“想要什么,说罢,是我欠你。长公主殿下府上不必去,明日我去找她,给你拒了此事,我怕你受委屈,今日叫你受了委屈,我已是愧疚、心疼至极。”


    这话太直白了。顾筠拨开对方的手,扯高被子,遮住了脸,脸有些热。


    朝恹勾下了被子,道:“闷。”


    “不闷。”顾筠揪住被子,拉了回去。朝恹与他僵持一会,松开了手。顾筠闷头闷脑片刻,脸上温度不降反升,他侧耳倾听,外面没了动静。


    走了?


    顾筠拉下被子,却见破太子静静坐在床边,给他叠脱下的裤子和之前换下的男装。他叠得很是工整,棱角分明。


    顾筠:“……”


    朝恹向他看来,目光温和,低低问道:“想好要什么了?”


    ……


    第90章 .


    天色昏沉,远山蒙上一层厚厚的云雾。


    细密的小雨交织如网,纷纷扬扬落下,两栋建筑之间,狭长一条小路。浑浊的水积在路面,随着雨珠,泛起接连不断的涟漪。


    “啪嗒——”两把乌伞涌进小路,平稳朝前移动。临近道路尽头,乌伞停下了移动,进入一旁小院。


    顾筠垂下了伞。


    薄薄的天光自上而下倾来,在他过于白皙透亮的脸庞,铺上一片雪白轻纱。雨水浸湿的长睫抬起,他把伞收了起来。


    紧随其后的李澜道:“那位师父在东厢房等您。”


    顾筠谢过李澜,径直前往东厢房,果真在房内正间见到许景舟。许景舟朝外一探,没见到其他人,他松弛下来,靠在椅背,双手环胸,道:“你还有脸来见我?”


    顾筠莫名看他。


    许景舟道:“别告诉我,你忘了你那日把我丢在酒楼!”


    顾筠目光游离一瞬,立刻表示自己记得清清楚楚,日后会补上。许景舟紧紧盯着他,冷笑一声,道:“我发过誓,我将十天不理你。有事就赶紧说吧,我还赶着去医馆呢,救了个人。”


    顾筠诧异道:“救了个人?”


    许景舟道:“那日离开酒楼,瞧见一个人藏在稻草堆里,浑身是血,顺手带去了医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顾筠皱起眉头,道:“身份弄清楚了吗?别惹上麻烦。”


    许景舟道:“瞧着面相不像坏人。不过我会注意的,绝不会叫自己陷入险境。”


    顾筠点头,道:“我今天来找你是要告知你一件事。太子同意给你另弄一个身份,你要是想要离开慈宁寺,现在就能离开了,后续太子会给你善后。”


    顾筠昨晚是想要一笔钱作为补偿,但转念一想,这个补偿对于对方也太轻了,连对方皮都不能掐到,于是试探性地提出要给许景舟另弄一个身份,这样便剩两次向朝恹“许愿”的机会。


    突火枪交易得来的三件事情,他只说了一件事情,对方也只兑换了一件事情。


    许景舟想了想,道:“棍法还有部分没有学到手,再给我十天时间。十天之后,我就离开慈宁寺。”他也是在慈宁寺呆够了,再也不想体验吃斋念佛。


    顾筠应声,正在此刻,院门外头响起说话之声。


    两人走出去,只见一个身着破烂的小孩正与李澜说话,说是来找人,见到许景舟,对方眼睛一亮,道:“和尚,那人病情恶化了,大夫让我问问你,还要不要接着治,接着治要一大笔钱!”


    许景舟看向顾筠,顾筠点了点头,许景舟方道:“治,怎么不治。”说罢,同顾筠道别,匆匆赶往医馆。


    顾筠目送许景舟离去,同李澜返回东宫。东宫现在正在抓泄密的贼,他怎会不去凑个热闹?


    昨夜,朝恹要他配合抓贼。


    于是,今日一早,他便收拾东西,出了东宫,给许景舟传消息这事就是抓贼顺带。


    而朝恹先去替他拒绝了含珠长公主的命令,随即假意出门,藏于暗处,盯着出入东宫之人。内部不安,他无论如何也不放心。


    不出意外,应该是抓到了?


    顾筠想着事情,回到东宫,果不其然,抓到了贼。这是一个年纪尚小的宫女,平平无奇,性子胆怯。


    顾筠对她没有一点印象。


    张掌设和赵禾对她也没有印象,两人朝下问了问,才知此人乃是一位负责洒扫偏殿外围的低等宫女。


    她连到跟前侍候的机会都没有,怎么知道顾筠不在东宫?


    对方跪在地上,脑袋磕破,抖着声音交代她是通过一名贴身宫女身上的香气,判断出来的。


    顾筠人不在东宫,但各类东西还要消耗,以免遭人怀疑,张掌设就把需要消耗的东西作为奖励,分发给了几个贴身宫女。


    其他东西倒不打紧,但那玫瑰胰子却是不能常用,因为留香力强,且顾筠以前赏给她们用的玫瑰胰子,不足以支撑每日使用。


    偏偏其中一名贴身宫女,行事招摇,不按规矩办事,日日使用,这便叫她察觉到了疑点,猜出了真相。


    她的鼻子向来很灵。


    本来她是没打算将自己的发现外传,但是家里妹妹要嫁人了,拿不出承诺亲家的丰厚嫁妆,想及含珠长公主的野心,一时之间,动了贪恋,联合采办东宫食物的人,将消息传递了出去。


    ——含珠长公主连夜来到东宫,见着顾筠,还以为自己受了欺骗,派人找她,要回赏赐。


    她心有不甘,这次发觉顾筠出宫,立刻告知采办之人,对方出宫,刚好被逮了一个正着,连带她一起,拉了出来。


    那位行事招摇的贴身宫女一听,脸色就白了,咚一声跪了下来。


    霎时间,满堂皆静。


    朝恹坐在上方,静静看着她们。张掌设想替那位贴身宫女求情,方才移动脚步,便被赵禾拉住了,对方冲她轻轻摇头。


    朝恹道:“赵禾。”


    赵禾松手,一个激灵,站了出来,道:“奴婢在。”


    朝恹道:“交由你处置。”


    赵禾看了一眼顾筠,明了为何殿下不亲自出手,他低低应是。


    “她们会死吗?”顾筠同朝恹出了寝宫,犹豫再三,轻声询问。朝恹示意他转身,他不明所以,转过身去,随后感觉头发被人拢在一起。“做什么?”他扭头询问,半路脑袋被人压着转了回去。


    朝恹道:“别动。”


    顾筠僵在原地,后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多时,一声丝绸绷紧的声音响起,对方退后一步,道:“好了。”


    顾筠伸手摸去,对方把他的头发给扎了起来。他自己披头散发习惯了,故而没有注意到现在他的头发已经长到锁骨下方,虽然还是达不到长发标准,但已经能够贴着脖颈,扎起一个低低的短马尾。为了美观,对方用青灰绸带扎起后,还挽了一个花结。


    顾筠抿唇,道:“谢谢。”


    朝恹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随后解释,“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我也在这样想,毕竟我理解她们,但泄密之人如不严惩,后面必定有人学样。此事别管了好吗?我不希望你因此困扰。”


    顾筠想:这大概就是他不想当老板的原因。顾筠深吸一口气,应下了。


    朝恹道:“我还没见过改良后的突火枪,等我忙完了,你带我去看看。另外,你昨晚给我的作坊改良建议书,我看完了,挺好。我会安排人下去按照你的建议,改良我手下的作坊,提升整洁与效率……”


    顾筠听到朝恹说到此处,正要表示作坊改良之时,自己要去盯着,否则不放心,便听朝恹话锋一转,道:“你之前拜托我找的人找到了。”


    他的表情有点古怪。


    “这人与你描述的,一模一样。你是头一次来大宣,一个土生土长的大宣人,你怎会知道得如此详细?他对于你和许景舟,到底重要在什么地方?”


    人,找到了。


    郭阳泉,找到了?


    顾筠道:“他在哪里?”


    ……


    含珠长公主怎么也没想到,朝恹竟然会宠次妃顾氏宠到上门替他拒绝自己命令的地步。


    含珠长公主越想越气,朝恹拒了不久,她就跑去找了皇帝。


    “小弟,朝子钰现下为了那个顾氏,真的是疯了。”


    皇帝刚吃了药,心情不错,问道:“哦?怎么疯了?”


    含珠长公主道:“婉儿好奇顾氏,我便邀请顾氏,去我府上做客。不知这顾氏对子钰说了什么,第二天一大早上,子钰就来了府上,替顾氏拒绝了这个邀请。他的眼里还有自己这个姑姑吗?他这是在打我和婉儿的脸!我堂堂一个公主,还请不动她一个次妃?婉儿堂堂一个郡主,想要与她来往,还不配了?她这是藐视皇家!”


    皇帝皱起眉头,自喉间发出浑浊的呵声。


    含珠长公主见状,立刻说道:“陛下,您要为我和婉儿做主啊!”


    皇帝道:“你回去吧,我心里有决断了。”说罢,命人开了私库,赏赐些许东西,安慰她和柔嘉郡主。


    含珠长公主得到满意回答,也不接着纠缠,回去了。


    柔嘉郡主早晨醒来,没有见到含珠长公主,方知自己娘亲昨夜到现在,折腾了多少事情,她将发簪往梳妆台上一摔,默默哭了起来。


    丫环们瞬间慌了,忙问原因。


    柔嘉郡主怎能说出原因,只觉自己,太子,次妃顾氏都被一张巨大的网牢牢束缚住了。他们或许还能挣脱出去,但自己永远也不能了。


    她到底是谁,是程婉儿,还是含珠长公主?她的身体为什么不听她的使唤,她的嘴里为什么会说出她不想说的话?这金枝玉叶难道就要跟她一辈子?


    丫鬟们哄不住她。


    含珠长公主回来,心情正好,听到女儿哭声,好心情散了一半,她来到程婉儿身旁,道:“你在哭什么?你还有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程婉儿哆嗦着身体,朝后退去。


    “你躲什么?”含珠长公主的好心情全没了,怒从心起,抬手扇了程婉儿一巴掌,“我一大早为你奔波劳碌,你半点不懂体谅也就算了,竟然还在这里哭哭啼啼,我死了还是你爹死了?你在给谁哭丧?”


    程婉儿捂着脸颊,不言。


    “说话!”


    “……我……”


    “连个话也不会说,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儿。你就在房里反省,什么时候知道错了,知道错在哪里了,再行出来!”


    程婉儿闭上眼睛,却止不住眼泪,她不断往后缩,整个人都缩进房间阴影之中。含珠长公主出了房间,丫鬟们围了上来,给她脸颊上药的声音变得很是遥远,她朝她们看去,看不清楚,于是朝前看去,目光没有凝聚点.


    黄大监送在含珠长公主,回来了,道:“陛下,要不要叫个嬷嬷,去教教顾氏规矩?”


    “规矩?”皇帝眉头已经舒开,玩味地嚼着这两个字。


    黄大监观察着皇帝的神情,心里已经明白皇帝心里在想什么,嘴上却道:“陛下,这是怎么一个意思,还望您直言。咱们这些阉人,干得就是伺候人的活,哪里知道更多的东西?”


    皇帝道:“你瞧她见到我时,有没有规矩。”


    黄大监琢磨了一下,道:“那可太有规矩了。”


    “推拒邀请,应该是朝子钰一个人的主意。”皇帝笑道,“一个娘生出来的,我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朝子钰这样宠爱顾氏,确实不行,一国太子,怎能沉迷儿女私情?”


    黄大监道:“陛下说得是。”


    皇帝道:“你去择几位德才兼备的淑女,东宫该热闹起来了。”.


    另一头,朝恹刚好还有事情没有办完,顾筠蹭他的马车,就顺顺利利抵达了皇城之外。朝恹带他来到之前口口声声说郎情妾意的别院,道:“人就在这里了,你去吧,我就不去了,得去做事情了。”


    顾筠应好,顺带问了一句:“您什么事情没有办好?”


    朝恹温声说道:“一件好事。”《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