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


    一片静默。


    冰雪溶解,江水奔腾。


    顾筠脑袋里面,嗡鸣不断,身体要被对方的话冲散架了似的。


    他仰起视线。


    青年的喉结用力,分外突出,正随着此刻的情绪,出现在不同发声带位置。


    他的衣服已然敞开,早过了青春期抽条的青涩,晶莹汗珠划过脸颊,流到胸膛,底下富有弹性的肌肉绷紧,形成非常漂亮的弧度。


    仿佛能够托起山岳的可靠肩膀,连接骨骼与肌肉的年轻肌腱,此刻微微颤抖。


    顾筠视线再往上一点,便对上青年的眼睛。


    对方正直直盯着他,手掌贴在他的大腿,无所顾忌地摩挲。顾筠这块皮肤如同着火一般,燥热微疼,他撑着梳妆台往后退,软去的身体没有什么力气,连退两下都没退上多少距离,反倒扫落不少台上的东西。


    “乒乒乓乓——”落了一地。顾筠侧头看去,伸脚踢踢朝恹的小腿,示意他捡起来。朝恹连个目光都不曾投去,道:“不必理它们。”他的手指上移,扯开裤带,探了进去。


    顾筠僵硬着看来,反应过来,脑袋像是被爆竹炸了一圈,一脚踹向对方腹部:“我没有同意。”


    朝恹手上用力,他的动作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压住,滞在半空,片刻,垂了回去。顾筠咬紧了唇瓣,却还是泄出一丝低低的声音,他的呼吸很重,感觉自己被人蒙住了鼻子。


    “朝恹!”他从齿间磨出这两个字。


    朝恹俯身亲了过来:“这不是为我自己,这是为你。你舒服了,我想也就同意了。”顾筠道:“那也不同意,之前说好的……”对方堵住了他的嘴。


    朝恹的吻技练到现在,真的不错,顾筠被亲得整个人都是昏的。


    他将手臂搭在对方肩上,手指自然垂着,昏得不自觉沉溺这个吻里,或许也有那处舒服的原因,但他实在分辨不出来。


    这个吻是短暂的,结束之后,两人的呼吸都是沉重的,尘埃沾了水汽的感觉。


    顾筠抵着对方的额头,缓慢吸气吐气。朝恹静静看了一会,亲向他的下巴,顺着脖颈往下,咬过中衣,脸庞与梳妆台齐平。


    他的动作停了。


    顾筠因为身体没有支撑点,早将手臂收回,撑着台面,察觉到对方的异常,有些不满,垂眼看去,便见对方专注地看着……


    顾筠羞耻又不解,忍不住伸手推动青年脑袋:“你做什么……”继续两个字在心中转了又转,顾筠终究没有好意思说出口。


    他的目光四下一看,就想拢好衣服,离开暖阁,到浴室去,自己动手。现在不上不下,真的折腾。


    朝恹阻止了他的想法,他笑着道:“挺好看的。”顾筠:“???”顾筠闭上眼睛,复而睁开,道:“滚——”他的声音变调了,灼热的气息撒在他的腿间。顾筠不可思议地看着那颗乌黑的脑袋,随后积攒为数不多的力气,激烈挣扎,眼见阻止不了气得一把薅住青年的头发,往后扯去。


    “狗东西!不许!”


    朝恹忍着头皮传来的痛意,声音很哑,道:“别乱动,会磕伤。”


    不过片刻,顾筠便松了手上力度,他的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湿热地贴着几缕乌黑头发,手指则落在对方头皮,轻软如云。


    朝恹喉结滚动,皱着眉头,咽了下去。他弓指擦了一下嘴角,站起了身,扶住面前这具倒在他身上的温热躯体,稍稍用力,抱了起来,放到床上。这里位置不错,但以现在的情况,不太方便。


    顾筠身上的衣服皱成一团,朝恹轻而易举把人从这边狼藉里面解救出来。大约是被这片狼藉闷久了,这人从上到下的雪白皮肤都从深处翻出淡淡的红。他的脸颊飞上绚烂霞色,眼眶湿润,看来的目光,秋水似的。


    朝恹怜爱地把人拢在怀里,俯身亲去。


    顾筠终于从云间落回人间,他几乎是刹那间之间就瞧清对方的动作,头发蹭着床面,偏开了头。


    朝恹这个吻落在他的腮部。


    朝恹不怒反笑,他掐着顾筠的下巴,把对方的脸转了过来,道:“宝贝,怎么,你嫌脏?”


    顾筠心想,这不是废话,他抿着嘴唇,只差没把别碰我刻在脑门。朝恹笑意变大,道:“那是你自己的东西。”他又亲了上来,顾筠天崩地裂,但对方只是在他嘴角,轻轻啄了一下。


    “麻烦。”朝恹说道。


    顾筠想笑,然而下一刻,神情便滞住了。此刻,朝恹褪去衣服,与他肌肤相贴,他才发觉自己通体干净地宛如新生。他抖了一下,却被人抱得更紧,朝恹对他说道:“一会就好,你也可怜可怜我,嗯?”最后一声鼻音很有迷惑人心的力量,顾筠听得耳根一软。


    他缓缓抱住青年,脸颊贴着青年脖侧凸显的颈动脉,这儿能够感知到对方强健的心跳声。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风雪卷着它们,一下接一下敲击着窗户。


    透光贝类做得窗纸,光滑结实。打来的雪花,不久之后融化,冰凉的雪水宛如小蛇,顺着窗户,蜿蜒而下。


    檐下,廊前,门口,整个东宫一派寒冷。


    顾筠却热得厉害,浑身冒汗,乌木黑的细软头发乖顺地黏在皮肤上面,有些地方刺痛,他松开了手,扯来被褥,窸窸窣窣地往里缩去,他的速度很慢,像蜗牛在爬。


    太子不曾动身,展开手臂,一把就将他捞回怀里,语气温和,轻言细语,道:“你身上有些脏,待会给你洗了,再盖被子。”


    顾筠抓起他的手就咬。


    太子笑道:“好凶。”他垂下手,抬了腰,紧密相贴。顾筠唔了一声,一颗泪水垂了下来,润湿底下深色被单,愤愤地又咬了一口。太子将他抱紧了,他的皮肤散发着湿热,混着阁内的熏香,叫人昏昏沉沉,难以分辨现实与虚幻。


    ……


    大雪下了一夜,直到天亮才停歇下来。


    顾筠睡得较晚,昨夜又折腾得够呛,故而此时未醒,往常这个时候他已经醒了。一觉睡到临近中午,他才爬起来。他坐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扯动双腿,有些酸麻。他撩开被子,低头看去,一片白色。


    朝恹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什么也看不见。


    顾筠环顾四周,不见有人,抬腿下床,关好门窗,脱了长裤查看双腿。这一块儿全是印子,掐的咬的还有磨的。腿根细嫩的地方颜色比其它地方要深,伸手一摸,有股药味。


    狗东西。顾筠骂道,他都不知道自己骂了多少次这个形容词了。


    他撩起上衣,对镜看去,亦是一片狼藉,后腰被揉得现在还有一片红色。至于脖颈,脖颈他忽略了,因为那里的吻痕消了,对方控制了力度,但衣服遮掩得到的地方,对方就不做人了。


    狗东西,他又骂了一声。


    正在此刻,房门传来声音。顾筠惊了一下,扭头看去,门栓被拨开了,房门随之开启,朝恹走了进来。忘了这狗东西最会当贼了。他放下上衣,伸手去拿脱下来的长裤。


    朝恹关好了房门,站在门口,定定看着。


    顾筠快速穿好衣服,恨恨瞪了过去。朝恹只作没有看到,他走了过来,轻声询问道:“昨晚感觉还好吗?”


    顾筠背过了身。


    朝恹笑着从后抱住了他,道:“我只在你许可范围之内做了事情,又不曾出格,为什么生气?”他在房间里面站了一会,故而从外面带来的冷意,已经消散,这么大一只从后抱来,暖意十足,像个暖宝宝。


    顾筠挺喜欢的,然而忆及对方昨晚所作所为,又讨厌起来了。他扒拉开对方的手,冷声冷气道:“确实,你只在许可范围之内做事,不曾出格,但你太……太……变态!!!”


    朝恹“噗嗤”一下,笑了,先是轻笑,而后是大笑,笑得双肩都在颤抖。他的心情很是不错,重新从后抱住了顾筠,道:“我那是最大化行使自己的权利。”


    顾筠:“……”


    顾筠冷声冷气:“我不喜欢。”


    朝恹道:“真的不喜欢?昨晚谁在喊夫君?”


    顾筠瞪大眼睛,扭头看他,清澈见底的眸子,满是蒙受冤枉的愤怒,“胡说八道,我没有喊。”


    朝恹道:“我哄你做什么?”朝恹低低地在他耳边哈气,“当时我舔你这里,你就喊了。”


    顾筠:“……”


    朝恹道:“你当时迷迷糊糊,现在记不得了,却也正常。”朝恹很是大方,“我帮你回忆一下好不好?”


    顾筠:“……”


    顾筠手肘向后,捅向朝恹腹部。朝恹垂着视线,瞧见这幕,往后退上一点,又回去了,定在原地,让他的手肘撞上来。“这样消气没?”


    顾筠自然是没有消气。他看了看对方,道:“松手。”


    朝恹松开了。


    顾筠道:“从今天起,晚上不许上床睡觉了!”


    朝恹道:“那我……”


    顾筠指着坐榻:“那里。”


    第122章


    顾筠指着坐榻:“那里。”


    朝恹垂下眼帘。


    顾筠冷笑。


    昨晚他已经深刻意识到,给这人一点颜色,这人就会开出个染坊来。


    如果还让这人跟他睡在一起,这几日年假,他肯定会想方设法跟自己讨要好处,他又做不到完全拒绝,这样肯定又会被翻来覆去。


    那样跟砧板上的肉有什么区别?


    他并不排斥与喜欢的人做点亲密的事情,但喜欢的人太变态了,做的事情在他底线上,反复横跳。


    如果不是昨晚摸到对方的耳朵,微微发烫,他都要怀疑对方有人,而且性生活丰富。


    朝恹道:“非要如此?”


    顾筠冷漠无情,道:“那要不然你去其他地方歇息?又不是只有这个地方有床。”


    朝恹将他看了看,俯身过来,顾筠惊了一下,来不及躲闪,一个吻便落在他的脸侧。朝恹应道:“好,我怎样都可以,你高兴就好。”


    怎么说得跟他欺负人似的?即便他欺负人,那也是被欺负的人活该。


    顾筠走向床后,去拿外衣。腿内侧红肿,行走起来,并不好受。顾筠走了两步,顿住了,他扭头看向朝恹。


    朝恹替他把外衣拿了出来,顺带拿来的还有一件里衣,正是身份暴露后,夜间便偷懒不穿的肚兜。


    顾筠盯着朝恹,意图从他脸上找出他是故意为之的细微表情,但他失败了,挫败地伸手,道:“衣服给我,你出去。”


    朝恹道:“我帮你穿。”


    顾筠瞪着他。


    朝恹道:“我难道会吃了你?”但见顾筠半点不肯退让,只得依言而行,到底操之过急了。


    顾筠把朝恹赶了出去,总算重新拥抱到了安全感。他慢吞吞穿上衣服,包括那件肚兜,围上素色绒锦围脖,弯下身来,拿起丝绸夹袜,从脚尖笼上,系好绑带,再穿上加了厚内衬的云头履。如此,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出门也不怕冷了。


    顾筠挪到门口,打开房门,正欲出门,抬眼一扫,便见朝恹。


    他靠着一侧的墙,正在翻阅农作方面的书。回首见到了他,便迎了过来,目光很亮,特别符合他的别称。


    顾筠将头扭到一边,朝恹便收书上前来了。“我跟人说了,就在暖阁外头吃饭,不必去大厅了。”


    顾筠目瞪口呆看着他,道:“你……你……”他涨红了脸,憋了半天,终于憋出话来,“那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昨晚做了什么?”


    朝恹抬指碰了一下,好烫,并不逊于昨晚的温度。


    顾筠感觉自己这座火山喷发了,他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当即就要关门。


    朝恹伸脚卡住房门。


    顾筠:“……”


    顾筠及时拉住要合上的房门:“你不要你的脚了?”


    朝恹站在门口,高大身形挡住前方投来的光线,他将顾筠笼罩在自己的影子下面。顾筠满腔怒火与羞耻之中,又生出一片别扭,移动双脚,朝后退去。


    朝恹捉住了他的手腕,道:“不是所有人,只是近身伺候的人。再则,不是现在方才知道,昨晚我要热水,她们就知道了。”


    顾筠:“……”


    顾筠:“你还解释!”


    朝恹顺着他的手腕而下,摸到指根,十指相扣,另一只将他搂入怀里,道:“没事,她们不会多想,大宣这边但凡用人伺候的地方,这种事情多了,便是更为难堪的也有。”


    顾筠闻言,顿了一下,推着朝恹的肩膀,拉开一点距离,仰头看人。对方眼帘微垂,表情很是温和。顾筠道:“大宣这边?”


    朝恹道:“你不习惯使唤人,观你的言谈举止又不像普通家庭出身,我便猜测你的家乡那边的权贵,并不用人伺候,或许没有奴婢。”


    顾筠从鼻腔发出一声轻轻的气息,轻轻点头,并不反驳,也并不感到惊讶。如果朝恹与他相处这么久还看不出来这些东西,那么他就是蠢了。


    朝恹道:“我已经派人找你爹娘等了,不过现在还没有消息,有了消息,我同你说。”


    顾筠道:“你不相信我之前说的?”


    朝恹道:“你和许景舟是神明送来的?”张掌设来到不远处,轻声说道,早食准备了。


    朝恹让她通知人上菜,随即拉着顾筠盥洗、束发。


    宫人们搬来桌椅板凳,紧接着响起碟碗碰撞的清脆响声,不多时,菜上完整了。


    朝恹命人退下,拉着顾筠坐下,嗓音平缓,轻声说道:


    “这怎么相信?你知道我是不相信这些神鬼之说的。我还是比较相信你之前的说辞,家中遭难,流落于此。不论你是怎么到大宣,我对你的态度还是不变。等找到你的爹娘等人,我同你去见他们,他们的以后,我会安顿妥帖。”


    顾筠低着脑袋,手指扣着桌沿。


    “吃饭罢。”朝恹拿起瓷勺,盛了一碗梗米白粥,放到顾筠面前。


    梗米白粥温热,正好入口。顾筠慢吞吞喝了两口,看向朝恹,他的目光欲言又止,似有许多话要说。


    朝恹咽下口中的面食,放下碗筷,手帕擦拭嘴角,道:“你在顾忌什么?”他看了过来,“我们之间,现在这样的关系,还不能直说?”


    顾筠本来要说,与他对上视线,又不想说了,闷下了头,继续喝粥。


    温热的粥滑过食道,流入胃里,一种令人舒畅到身体每处神经都展开的温暖,铺设开来。


    顾筠眯起眼睛,又有想要同对方说的想法了,这次他没有像上次一般冲动,想到便要说。他在心里慎重地权衡了一番,确定自己还是要说,无论如何,能够承受后果,方才张口。


    “殿下。”


    他直起身体,伸脚轻轻碰了碰朝恹的脚,见对方无动于衷,又勾住了对方的小腿,蹭上一蹭。


    顾筠喊道:“朝恹?”


    朝恹垂眼,视线在那层层叠叠的藕荷色裙摆之上,停留片刻,他朝一旁移动凳子,连带自己一并朝旁移去了。


    顾筠:“?”


    顾筠幽幽地朝他看去。


    朝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等会要去赴孟少卿的约,别闹。”顾筠慢慢朝他下面看去,隔着冬服,却还能看到此处有些凸起。


    顾筠:“……”精神劲儿真好。


    顾筠老实坐好了,他对朝恹道:“不必找我父母等了。”


    朝恹平复了一下燥热的身体,道:“为何?”他问这话时,垂着睫羽,定神思索,“他们对你不好?若是如此,不找也罢。”


    顾筠专注地看着他:“我骗了你,他们不在大宣,我家根本没有遭难。”


    朝恹道:“原来如此。”


    “你不许生气。”


    朝恹颔首,道:“这是好事,我不会生气。”默了一下,“既然如此,你为何来到了大宣?许景舟呢?”


    顾筠道:“我和许景舟出门游玩,落水了,等到爬起,就来到大宣。”


    朝恹盯着他看,皱起眉头。


    “这我不曾骗你,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在现在的情况下,没必要再接着骗你,白耗精力与钱财。”顾筠特别轻松,道。


    “你们真是神明送来大宣的?”朝恹道,“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按照你之前同我说的,你的家乡距离大宣太远了。”


    顾筠道:“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我和许景舟来到大宣,不过或许有一天,这道力量会再度出现,我和许景舟将会返回我们的家乡。其实,我并不知道我们的家乡与大宣距离多少,确切来说,我们的家乡与大宣是两个按照常理来说,永远也不可能互通的地方。”


    朝恹道:“天上?人间?”


    顾筠道:“不是。”顾筠撑着下巴,“虚实。”


    朝恹从来不知自己二十多年的所见所闻能够浅薄到这种地步,他完全听不懂顾筠的话。虚实?什么虚实?他攥紧拳头,冷静地看着顾筠,道:“能够详细解说一下吗?”


    顾筠道:“我现在还不想说,这是我最大的底牌。”


    朝恹道:“好,我不逼你。但你说,或许有一天,这股力量会再度出现,你和许景舟将会返回你们的家乡。”


    顾筠道:“是。”


    朝恹道:“你们的来回按你所说,是借着这道力量。假设,你们返回了家乡,这股力量再也不出现了怎么办?”


    顾筠目现迷茫。


    朝恹道:“我们就永远也不见面了对吗?”


    顾筠道:“它既然出现了一遍,肯定会出现第二遍。”


    朝恹道:“这是没有依据的话,只是你的意愿。”


    顾筠道:“你的话也没有依据,只是你的假设。”


    朝恹道:“我是说假设。”


    顾筠道:“现在,这道力量没有出现,我们也没有返回家乡,你不要再假设什么东西。我之前提起这事,是我的错,我不会再提起了。”


    朝恹笑道:“我懂了,意思是说,如果能够返回家乡,你会和许景舟第一时间返回家乡。你根本没想过我,抛弃我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


    顾筠道:“你简直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好,你扪心自问,如果能够回去,你不会和许景舟即刻回去?”


    “我……”顾筠咬住了下唇。


    朝恹起身就走。


    顾筠气得吃了两大碗饭。


    第123章


    抛弃你,我现在就把你抛弃了!


    顾筠吃完了饭,放下碗筷,蹬了一脚朝恹坐过的椅子,转头扑到床上。埋头埋脑片刻,他抬起了眼,看着前方的精美的床帐绣饰。


    其实朝恹说对了。


    他根本没有考虑过他,回家的喜悦已经把他冲到再顾不得其他。


    他怼朝恹,就是心虚了。


    顾筠划拉被褥,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连个回家的影子也没有,朝恹是故意挑着吵架是吗?


    顾筠心里很是难过,早知道就不向对方坦白自己来历的事情了。这个后果有点难以承担。


    顾筠心里赌着一口气,朝恹若不低头,他也不低头。


    两人分床而睡,开始冷战,一连冷战几天,甚至除夕,皇室家宴之上也在冷战。


    旁人瞧不出来,淑妃那等好眼力的人却是瞧出来了,她打发了赵熏来问。


    顾筠笑道:“我们很好。”


    朝恹亦是如此。


    赵熏便把他们的话转告淑妃,淑妃笑着摇头:“年轻人啊。”


    家宴结束,朝恹被几位皇子拉去,说是有事商议,顾筠便自己先回东宫了。


    宫廷之内,当数这几天热闹,行走其中,张灯结彩,歌舞升平。


    顾筠回去东宫,被张掌设等人拉去看了戏剧,不过他看不懂,咿咿呀呀,反而把他听困了,拿了两颗乳糖狮仙,按住欲要同归的张掌设等人,自己回了寝宫。


    因着除夕,寝宫里面点满了灯,乍然看去,宛如夕阳坠于庭中。


    顾筠坐在梳妆台前,自己拆了发饰,梳理好头发,拿上衣服前去沐浴。


    热水早已备好,尚在值班的宫人提了过来,混着冷水,调好水温,倒入浴桶。


    顾筠给了赏银,打发宫人退下,脱下衣服,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入温水之中。雪白身体藏在温度适当的水下,宛如新生的嫩芽,他摸向腿间,这里的痕迹消退得差不多了,至于其他地方,更是不必说,已经看不出经历过什么。


    自从冷战,两人就再没有亲密接触。


    顾筠如同吃了一个未成熟的果子,胃里又酸又涩,以至于四肢百骸行动之间,总有滞塞之感。


    他看着水面发呆,思绪翻飞之间,手指无意识拨弄水面。


    温水满到桶沿,尽管他拨动水时,力气不大,动作也不猛烈,水却还是溢出了浴桶,“哗哗啦啦”地往外流去。


    金砖打湿,作为基础建筑物,它的颜色因此变深了。


    顾筠看着这幕,缓缓地回过神来。


    他停下动作,盯着托盘里的玫瑰胰子。


    片刻之后,他洗净身体,出了浴桶,披上外衣,来到暖阁。


    暖阁里面,一片寂静,顾筠环顾四周,悄然来到床边挨墙的矮柜,半蹲下身,从中取出放在里面许久的玫瑰露。


    拧开瓶塞,馥郁香气四溢。


    顾筠往掌心倒了一些,指腹揉开,分别在双手手腕和耳后、脖颈点上一下。


    低头嗅嗅,活脱脱玫瑰花成精。


    他放心了,将玫瑰露放回原位,躺到床上,数着绵羊。


    ……


    寒风刺骨,快速卷过积着雪水的地面。


    朝恹从东苑出来,赵禾打着一盏灯笼在前引路。


    朝恹笑道:“今夜四下点着灯盏,灯火通宵达旦,难道没了这盏灯笼,还会看不清路?”


    赵禾嘿嘿嘿笑了一声,把手上的灯笼灭了。他对朝恹道:“听闻宫外的灯会办得格外隆重。”


    朝恹道:“你想出去看看?”


    赵禾手指比划,道:“是有那么一点点。”


    朝恹道:“你去吧,不可误事。”


    赵禾满脸喜色,连忙应是。


    朝恹又问:“灯会举行到什么时候?”


    赵禾道:“这便不清楚了,我出去看了,找人打听打听。不过就算这场灯会今夜结束了,还有其他灯会。”


    朝恹道:“去吧。”赵禾高高兴兴走了。行至东宫隐蔽之处,朝恹询问李澜,这次从边境送来的密函里面,有没有许景舟的信件。


    李澜回道:“有的。”


    李澜回到值班耳房,打开柜子后方的墙壁,从中取出一个匣子,将匣子最上方的信件拿了出来。


    “殿下,这便是许景舟的信件。”


    朝恹接了过来,放入袖中,道:“等会换值了,别忙着折腾你那些木头了,早些休息吧,我等着你拜个早年,来晚了可不给赏。”


    李澜拱手应是,犹豫几息,问道:“殿下,您怎么知道我闲暇之余雕着木头玩?”


    他性子静,与其他近卫不太能够玩到一起,故而发展出了雕刻这一爱好。


    朝恹笑道:“我长四只眼睛,八只耳朵。”


    李澜:“……”


    李澜护送怪物太子到了春和殿偏殿寝宫,立在殿外,认认真真执勤。


    轮到换值之时,撞见了张掌设等人。


    李澜向张掌设点了点头,抬腿就要走,张掌设叫住了他,递来一个红色纸包。


    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各色各样的糖。


    李澜道:“多谢,不过我不爱吃糖,你送给其他人吧。”他将纸包折好,递于张掌设。


    张掌设:“……”


    张掌设恨恨将他看了两眼,扯过纸包,同其他人走了。


    李澜迷惑地盯着她的背影,不明白怎么就得罪对方了。他这不是担心浪费吗?


    李澜想不明白,却也不想了,回了住所,拿起刻刀与木头,一刀刻去,想起太子的话,到底在乎俗物,放下手中活计,沐浴完毕,倒头就睡。


    ……


    此刻,春和殿偏殿。


    朝恹沐浴完毕,披上外衣,坐在火炉边,烘干头发,捏着信件,方入暖阁。


    明亮灯光之下,暖阁里面的一切物品都变得格外温暖。


    朝恹拨开厚实的幔帐,几乎要把他淹没的玫瑰花香扑面而来。其实进入暖阁之时,他就闻到了玫瑰花香,但味道很淡,料想是顾筠用了玫瑰胰子,他便也没有上心,但此刻……他才明白真正原因。


    顾筠用了玫瑰露。


    他之前想要对方用,但对方不肯用的香。


    他的动作顿住了,立在床前,久久看着床榻上的鼓包。


    一片黑暗之中,顾筠察觉到了朝恹的存在,他睁开了眼睛,看着前方。潮湿的呼吸打在被面,凝聚起的水汽,尽数扑到脸颊。


    顾筠眨了眨眼睛,眼帘已然润湿,有些沉重。


    他维持着侧卧的动作,静静等着朝恹接下来的动作。


    时间在此刻放得极其缓慢,顾筠等了许久,甚至怀疑自己已经脱离了时间轨道,朝恹却依然没有动作。


    这人气性怎么这样大?难道非要自己正式无比地向他道歉?可是,自己也没有什么错。难道选择回家,他就有错了吗?


    他也不想抛弃他,只是世事难以两全。


    更何况,现在分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为什么要去想那么遥远,或许不会存在的事情?


    顾筠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想来想去,难过攒积成海,倏然化为火山,顷刻喷发。


    顾筠抬手就想掀开被子,跟人大吵一架,至于吵完之后……顾筠没有想过,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要冷战了,他实在受不了,他宁可和朝恹分手。


    被子已经掀开一条较大的缝,顾筠忽而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顾筠:“???”


    顾筠火气忽地被浇灭了,他慢慢放下被子。


    不多时,一片稍微低一点的空气灌入被中,有人掀开外侧被子,躺了进来。


    床榻外侧微微内陷,不过片刻,内陷朝里倾来。一片热气席卷而来,顾筠只感觉身后变得极其暖和,随后腰间搭上一只手。


    那只手用力一揽,顾筠的身体便不受自己控制,滚入一个宽阔的怀抱。


    “阿筠。”朝恹贴着他的耳朵,低低说话,“睡了吗?”


    顾筠不吭声。


    朝恹笑了一声,听起来一点也不在意他没有回答自己。他接着道:“许景舟有信给你,我给你带来了,放在床头矮柜上面,明日你自己看。”


    话说到此处,朝恹亲吻他的耳朵。


    “那日不该同你争吵,你说得对,尚且未曾发生的事情,不值得去烦恼。我这些天且也想通了,你原谅我,别同我生气了,好不好?我很不习惯。”


    顾筠咬住了唇瓣,感觉自己脸颊很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呛入肺腑的除了玫瑰花香还是玫瑰花香,他被烧灼得连带着心脏都在剧烈跳动,血液一泵一泵,冲上脑袋。


    “阿筠。”


    “阿筠。”


    “阿筠。”


    朝恹轻轻唤他,一声接一声。


    顾筠感觉自己浑身都热了起来,似乎被温热的水浇了一遍,他垂着眼睛,缓缓抓紧了手下的床单。


    柔软的床单被揉捏出来数条褶子。


    他极其缓慢地朝恹怀里靠了一点。


    朝恹抱紧了他,从他的耳朵亲到了他的下颌骨。朝恹的亲吻很是温柔,顾筠觉得舒服,忍不住侧过身去,同他接吻。吻毕,不知是谁的呼吸搅得谁心神荡漾,顾筠抱住了朝恹的脖颈,任由对方的手在自己身上游离。


    衣服如水一般,从身上滑落,肌肤与肌肤贴近,顾筠清楚地感受到了朝恹结实的肌肉,因为沾了汗水,湿湿热热。朝恹舔了舔他的耳朵,道:“好香,所以这是送给我的新春礼物吗?”


    顾筠从上至下烘红了,他羞耻地咬住朝恹的肩膀,在上面落下一个浅浅的牙印。


    第124章


    微腥的味道,丝丝缕缕嵌入馥郁的玫瑰花香,玫瑰花香被碾得很碎,如同发酵的豆子,拉扯出粘黏的液体。


    被褥被推到床榻里侧,一条骨肉亭匀,纤秾有度的,手臂汗涔涔地抬起,至半空,又无力垂了下去。舞文弄墨的手掌,粗糙干燥,一寸寸揉过这条手臂,顺着往下,来到尾部。


    朝恹牵起了顾筠的手,低头吻向指尖。


    好热。


    顾筠曲指,他仰着头看人。朝恹这个年纪,正逢鼎盛时刻,有着青芒的锐气,但他收敛得很好,尽数藏于冰下,因而显得沉稳温和。


    然而这时,他就控制不住,尽数流露出来,从眼睛到嘴唇再到行为举止,无一没有飞扬着明亮的锋芒。


    他的年轻躯体,蓬勃着旺盛的生命力,覆着亮晶晶的水色。


    顾筠的目光从他的乌黑剑眉,看到他的喉结,棱角分明,饱满顺滑,恍如翅膀淋湿的蝴蝶,轻轻移动,特别好看。


    顾筠忍不住想要去触碰,但他的双手皆不得空,一只被握着,一只被迫掌着对方的命脉,鸿蒙初开,一片混沌的脑子转了几转,他攥紧对方的手,张了张嘴。


    “什么?”朝恹听不到他的声音,太小了。他俯下了身,靠近顾筠的脸,轻言细语地哄道,“再说一遍可以吗?”


    声音真好听。


    顾筠迷迷糊糊地想,目视前方,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漂亮喉结,他朝前微微仰头,正好咬住那方喉结。


    他没有什么力气,小猫咬肉一般,拿两颗微尖的虎牙去磨。薄薄一层的皮肉,绽出淡红的斑点。


    顾筠听到朝恹的气息变得格外沉重,他掀起眼皮,看了过去,却见对方的额头冒出青筋,眼白部分微微泛红。


    顾筠吓了一跳,下意识松了口。


    下一刻,对方赤红着眼,捏着他的下巴,吻了过来。顾筠自觉体力不错,可自从对上狗太子,便时常认为力不从心,正可谓小巫见大巫。


    他心慵意懒地动舌,回应对方。


    朝恹被他的动作搅得一团燥热之气冒了出来,鼻尖抵着鼻翼位置的皮肤,加深了这个吻。


    顾筠呼吸不畅,笨拙地想要换气,对方却也不给机会,追着深吻。他的心情由晴转阴,呜咽两声,伸手去推人,迟钝的神经还没反应过来朝恹为何放开自己的手。朝恹被他一推,便起开了,虽然距离不远。


    顾筠偏过了头,大口大口喘气,不经意间,余光一瞥,却见朝恹目光灼灼看着他。


    这目光具备侵占感,叫他分外不适,他移开视线,脚尖抵在对方腹部,清润的嗓音浸满情谷欠,道:“闭上眼睛,否则给我下去……!”


    话没说完,顾筠惊愕地发出一道几乎算得上娇媚的声音,他倏然回头望向朝恹:“谁叫你这样做的?”他以手臂撑着上半身,往后退去,但小腿被人紧紧握住,连退几下,皆不能如愿以偿,他抬腿就踹,“拿开你的狗爪子!”


    朝恹曲指,单手扯着他的小腿压了下来,嘴唇贴在他的眉心,顺着往下:“阿筠、阿筠、阿筠……”


    有完没完。


    顾筠感觉自己要被对方这唐僧念经似的话念得头皮发麻,正欲说话,霎时间,嘴中溢出口申口令。空气尚且未曾冲淡,朝恹贴到他的嘴前,将剩余的声音,咽了下去。


    “我可以再近一步?”朝恹低低说道。


    顾筠手掌抵在对方胸膛,艰难地摇头。


    朝恹细细吻到他的脖颈,耳朵下方那块皮肤,将其磨得发软,道:“只是试试。阿筠,再过两日,我们便要分开很长一段时间了。你去了边境不会想我?”


    顾筠:“我……”


    朝恹道:“阿筠,你不喜我么?不能接受我么?”


    顾筠神情纠结,朝恹语气温柔,道:“阿筠,不论如何选择,我都可以。不过我还是希望再近一步,我好想你……”


    “别……别说了。”顾筠听得完完全全昏了头,前面的种种顾忌,什么恶心,什么循环渐进,什么上下,都在此刻给忘得一干二净。他伸手抱住了朝恹,轻轻说道:“可以再进一步。”


    朝恹亲吻力度骤然加重,在他脖颈留下一个鲜艳夺目的痕迹。


    幔帐已经放下,不留一丝缝隙,外界一切热闹皆与床榻之内无关,这儿很是寂静,只有极其细微的粘稠的声音。


    顾筠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黑暗之中,一点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他清楚地听到了那道粘稠的声音。他想问是什么声音,但是嗓子很哑,发不出声来,于是将这个问题憋在了心里,反正总不过早晚,他便会被动知晓的。


    不过片刻,忽而感觉一凉,他弓起了腿,忍不住发颤。


    凉意一触即散,快得叫人以为是错觉。朝恹俯身而来,同他说话,声音沙哑到叫人难以分辨声音主人是他,不过很好听,一把手提琴之上流出的音符似的。“阿筠,你与我了解到的不同,似乎天赋异禀,用不着香膏。我们先就这样,以免碍事。”


    顾筠放下了手,扭头看他,尚且没有明白是怎么个意思,等到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整个人成了天边红烧云。


    那个问题果然叫他被动知晓了,但他并不喜欢答案。顾筠自己却也了解过,他恍恍惚惚地想,难道自己不是正常男人?


    顾筠正想着事情,青年靠近了,顷刻之间,他的脑袋一片空白,成了一张拉到极点的弓。


    热腾腾的汗水润湿了乌黑的眉眼,显得越发深沉。


    朝恹垂着视线,他撑着床面,弯下了腰,一面揉着顾筠僵硬的背脊,一面轻轻地亲吻:“说来奇怪,我忽而特别清晰地想起我们的初遇。”


    顾筠很不舒服,故而紧张得恍如一根木头。闻听此话,他也想起了两人的初遇,他抿着唇,忍不住笑了。


    朝恹问道:“是在笑我那时特别愚蠢,轻而易举叫你骗着了?”


    顾筠道:“不是。”嘴上这样答着,他脸上却写着正是如此几个大字。


    朝恹擦去顾筠鼻尖的汗珠,曲指弹了顾筠一下,力度很轻:“狸奴。”


    顾筠眼睛弧度圆润几分,瞪着对方,道:“狗东西。”朝恹捏着他的脸颊,笑道:“第几次这样骂本宫了?胆子真大。”


    顾筠精神放松,人也放松了,笑着应答:“不记得了。”话毕,青年身体沉了下来。


    好疼。顾筠昏掉的脑子彻彻底底清醒过来,感觉身体碎成一块块的,浑身发颤,腹部肌肉痉挛,他咬住下唇,晶莹剔透的泪水从淡红眼眶滚出,瞬息之间,划过脸颊,打湿头发,再染湿枕头。


    ……


    新年第一天。


    顾筠是在一片潮湿的热意中睡去的,不久之后,他便被人摇醒了,睡意朦胧,睁眼看去,看到高挺鼻梁。


    不必多想,他便知道是谁。


    他一把拍开对方,裹着被子,朝里滚去,身体很是酸痛,筋骨全被拉开一般。不过尚且舒爽,料想对方给他清理过了。


    此刻天还未亮,四下皆点着灯盏。


    朝恹穿戴整齐,坐在床前,他的神情很是放松,以至于整体显得有些懒散。


    他弯下了腰,手指没入海藻一般,铺了半张床的乌发,梳理一番,将其拢到一起,随后压低了身体,探入“蝉蛹”之中,挖出里面的人。


    顾筠:“……”


    顾筠睡意被搅去大半,身体软绵绵地朝下垂着,露在中衣外的大部分皮肤之上有着斑驳痕迹,他后脑勺靠着被褥,耷拉着泛有淡淡红色的眼皮,含含糊糊道:“你做什么?”


    朝恹把他抱进怀里,一只手护在他的脑后,很是抱歉,道:“今日元旦,你我得参与朝贺。”


    顾筠一听就恼了起来,他恶狠狠地瞪着朝恹:“明知需要参与朝贺,你昨晚还要折腾好几次,我都说了不要了。”


    朝恹在他脸颊亲了一下,道:“过两日便要把你送走,实在舍不得。”


    顾筠推开了他。


    朝恹道:“阿筠。”他垂下眼帘,鼻尖轻蹭顾筠的脸颊。顾筠已经不吃这套,夜里他弄得自己一腔怒火后,老是以此讨饶,然而每当自己原谅了他,他又故态萌发。顾筠把手挡在两人之间,朝恹贴着他的掌心轻蹭,忽而指间湿漉漉——那是对方在用舌头舔舐。


    顾筠猛地收回了手,朝恹在他眉心印下一个吻,道:“很短的时间就能结束朝贺。本也能给你请病假,但想及你不会错过朝贺应发赏赐,故而未请。”


    顾筠张开五指,默默往对方衣襟上擦手,擦罢,他冷冷道:“我是那样贪财的人?”


    朝恹拿来了准备妥帖的衣服,道:“你不知道我前段时间方被陛下批了沉迷经商?”


    顾筠扬出笑容,晃动双脚:“所以是你贪财。”


    第125章


    朝恹这等人物哪有伺候他人的,顾筠很快就为自己的心软后悔了,但见对方磕磕绊绊,认认真真做事,又没出言阻拦,任由对方施为。


    费了些许力气,顾筠总算穿好衣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拿起脂粉,扑到耳后,遮掩吻痕,随后叫来张掌设,进行梳洗打扮。


    期间,朝恹就在一旁盯着,顾筠被他盯得浑身不适,摸摸下腹,这儿有些胀感。


    顾筠一怔,看向朝恹,嘴唇轻动:你是不是没有打理干净?我会发烧的。朝恹读出他的唇语,打了个放心的手势,他走近了,同顾筠耳语:“残留之感而已,今晚再来一次,你便能习惯了。”


    顾筠:“……”


    顾筠踢他一脚,红着耳根离开暖阁了。朝恹跟了上去,走上两步,顿住,笑着看向张掌设。张掌设连忙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两人在东宫用了一点吃食,便去朝贺。


    两人并不同路,顾筠作为太子次妃,履行跪拜义务,却几乎不享有礼仪权利。


    寅时,他需要在宫人的带领下,步行到典礼区,和一堆命妇肃立,等到帝后来此,随众叩拜,紧接着又等,等到帝后赐宴、赐赏,进入开办宴席的殿的偏殿,吃自己的饭。


    而朝恹需要换上衮冕朝服,前去拜见帝后等。


    两人从头至尾都隔着茫茫人海,遥遥相望。


    顾筠很快就走完了对他而言,不算烦琐的礼仪,随便在偏殿吃了一点,他揣着赏赐,返回东宫,接着补觉。


    午时过后,他方才幽幽转醒,伸手往床榻外面摸了摸,没人,朝恹还没回来?


    顾筠坐起身来,伸着懒腰,衣摆向上攀爬,露出一截细薄的腰,很白,上面有着几道指痕。不多时,衣摆回到原处,遮住全部风光。


    他捏了捏腿根绷紧的内侧肌肉,比初时好了许多,酸痛感不明显了。其他地方,稍稍活动,可以得知,亦是如此。


    顾筠眉目松开,显出愉悦之色。


    他挪动腿,便想起身,正在此刻,那熟悉至极的巨响在脑海之中乍起。


    顾筠呼吸滞住,眼前一片黑暗,伏倒在床。


    送走许景舟之前,他问过许景舟,对方说是没有出现这种情况。顾筠原本以为,这事与他们穿书有关,故而心中一直有着期待,然而许景舟的回答,无异于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他便将这事压在心底,搁置起来。


    不料今日又出现了这种情况。


    难道真是太累导致的?昨晚确实累得更呛。


    他在东宫窝着的这个冬天,各类滋补之物源源不断送来,将他养得极好。若非他还坚持锻炼身体,按照东宫的养法,他就该胖起来了。


    朝恹昨晚因而没有多少顾忌,将他禁锢在怀中,弄得极凶。顾筠那时满身粘腻,疲惫得连踢人下去的心思都无。


    顾筠脑子昏沉,胡乱想着事情,巨响与其带来的状况缓缓消失,彻底消失之时,他的脑海之中闪过一段画面。


    他和许景舟漂流落水之后,挣扎着往上游动,正在此刻,一个冰凉的巨浪打来,听得噪杂人声,说是突降暴雨,就近上岸。


    明明气象数据显示今日晴朗。


    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撞向水流冲刷得表面光滑的岩石。


    ……


    “呼——”


    怎么回事?


    顾筠为这突如其来的画面,出了一身冷汗。他暗暗道:难道这是他的记忆?可是他的记忆明明是完整的。


    室内温暖气息蒸干他的冷汗,衣衫干透,他屈起双腿,膝盖连同被子一并抱住。


    他冷静地想:假设这是他的记忆,他只是遗忘了,那么按照常理来说——


    接下来,他的结局就是死亡。


    即便没有撞石而死,也会于河中淹死,他爬不上岸,而且暴雨下不了多久,便会带来山洪。


    假设成立,那么现在的一切很大概率是他濒死前的幻想。


    “幻想?”顾筠喃喃自语,听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儿,逻辑方面,推敲合理。


    “你在想什么?”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怎么有些凉?”


    顾筠回神,侧头望去。


    朝恹不知何时进来了,他头发尽数挽起,不留一缕发丝在外,身着玄衣纁裳,戴着冕冠九旒,纹章华美。正是朝贺打扮,这是特别稳重端正的打扮,他立在那里,“云水风度,松柏气节”八个形容君子的字,便被具象化了。


    顾筠默默将他看了一会,伸出了手,撩起他的衣袖,在他手臂之上,狠狠拧上一把。


    “疼吗?”


    朝恹:“?”


    第126章


    手臂拧出一道红印。朝恹扫了一眼,弯下了腰,平静如水,道:“谁惹你不高兴了?”


    冕旒缀珠随着他的动作,悬在顾筠眼前,抬手一摸,冰冰凉凉,撞击在一处,发出清脆的响声。顾筠拨弄两下,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朝恹:“有些疼,还好。”


    顾筠隔着旒珠,捧住他的脸,捏了捏,又揉上一揉。


    触感太真实了,半点挑不出虚假感。


    顾筠纳闷地收手,对自己的猜测产生极大动摇,应该还是穿书,但这段画面他没有办法解释。


    接下来该怎么办?顺其自然?


    “可是朝贺时谁给你脸色看了?”朝恹问道。


    朝贺之时,所有命妇都规矩得像个雕像,谁给他脸色看?顾筠看向朝恹,心道:罢了,既然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那就顺其自然,否则便是徒添烦恼。


    顾筠向着朝恹伸出双手。


    朝恹道:“等我一会,我去换身衣服……”顾筠抿着嘴角看他。


    朝恹哑然,掀开被子,就着顾筠现在的姿势,把人抱了起来。这个姿势,不太舒服,顾筠调整了一下姿势,双腿夹住对方腰身,将头埋到对方脖颈。


    朝恹静默地看着他,手掌按住他的背脊,从上往下地抚摸。


    顾筠埋头埋脑一会,抬起了头,道:“你薅人呢?”


    朝恹回道:“薅猫。”


    顾筠笑骂:“你才是猫。”


    朝恹道:“我不是狗东西?狗太子?狗玩意?”


    顾筠:“……”顾筠把头重新埋了回去。朝恹手掌摸到他的后颈,道:“放心,不同你追究。”


    顾筠心道:你若追究,那你就是不要脸。如果不是你做的事情太狗了,我怎么会这样说你。


    顾筠叫朝恹抱了一会,方才下去,未免对方又要主动伺候,他催着对方下去换衣,同时,一个转身,翻进被窝。


    等到朝恹依言而行,他从被窝里面钻了出来,拿起肚兜和外衣,快速穿好。


    朝恹换了身常服回来,见到他穿好衣服,默默地朝他看来。


    顾筠连蹦带跳地来到朝恹面前,挽起他的手臂,拽着他给宫人发赏钱。赏钱早就准备好了,朝恹吩咐赵禾一一发放。


    说来,这事本该由顾筠这个太子次妃操办,东宫那些烦琐的日常事务,都该由他来做,但他不想做,左右赵禾等太子的人能做,他便不做,乐得轻松。


    作罢,李澜等在东宫有着重要作用的人物来拜年,朝恹一一赏了东西,又赐宴,顾筠趴在一旁看了看,等到他们说说笑笑前去宴区,朝太子伸出了手。


    “我的呢?”


    朝恹拿出一个梨花木雕花木盒。


    顾筠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颗小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顾筠收好,又伸出了手。


    朝恹手指轻击桌面:“嗯?”


    顾筠扳着手指,道:“我一人充当两人。顾次妃顾氏和幕僚。你应该给我两份赏,方才那份是给顾次妃顾氏的。”


    朝恹道:“你的帐倒是算得清清楚楚。”


    顾筠道:“所以殿下要赖账吗?”


    朝恹笑着示意他过来,等他到了面前,将他按在腿上,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张叠起来的纸。


    顾筠接过,垂目看去,纸上上面一片空白,翻面,依旧如此。“你耍我。”顾筠愤怒,将纸拍到朝恹手上。


    朝恹单手将他抱住了,命人拿了笔墨等物,持笔写字。顾筠正在气头,看也不看,过了片刻,搁笔声响出现。朝恹道:“这样好吗?”


    什么这样好吗?顾筠转动眼珠,到底没有耐住好奇,他扭头看去,原本空荡荡的纸面现在多了几行字,顺着读来,这几行字的意思是,他如何如何地好,于是太子决定把太子赏赐给他。


    顾筠:“……”


    顾筠问朝恹:“这个有用么?”


    朝恹拿出皇太子宝,沾了朱色,在纸上盖章,道:“现在有用。”朝恹笑着说道,“我是你的,所以我的东西也是你的东西,你可以随便取用,不必顾忌。”


    顾筠道:“除了这个外,我还能指使太子做事对不对?”


    朝恹笑道:“是。”


    顾筠道:“那把东宫烧了吧。”


    朝恹笑道:“好。”把他放下,转身去拿


    折子。顾筠吓人一跳,连忙阻止他的行为,待看到他眼底的戏谑,方知对方是在逗弄他。


    顾筠气得连上两声狗东西,走了。朝恹没有追去,东宫属官前来拜年。


    到了晚上,两人去了淑妃宫里吃饭,这次没有皇帝,皇帝去了皇后那里,如此,总算能够清清静静地吃饭,前几次聚餐,因为皇帝在场,气氛尤显轻松。


    晚饭过后,朝恹去忙事了,到了夜里,方才回到暖阁。顾筠看完了许景舟送来的信,正在收拾东西,明日他便要去许景舟那里了。


    两人见面,顾筠还没来得及说话,朝恹拉着他就在。顾筠踉踉跄跄跟在对方后面,道:“怎么了?”


    朝恹道:“这几日没有宵禁,这个时间点,外面灯会正是热闹。赵禾昨晚去看了灯会,说是好玩。”


    原来如此,不过……顾筠道:“我东西没有收好。”


    “回来我帮你。”


    顾筠望向朝恹,轻轻点头。


    两人带着人,偷偷摸摸出了东宫。


    正如朝恹所说,外面灯会正是热闹,各式各样的灯笼应接不暇,又有无数摊贩沿街叫卖。两人戴了面具,顺着人流走动,因怕被人冲散,朝恹拉住了他。


    深夜,灯会方才冷清下来,顾筠和朝恹各提一盏莲花灯,站在桥边,看着李澜等人把手头的东西分发给诸位摊主。


    他和朝恹逛灯会时,不知不觉买了一堆小东西,等到准备返回东宫,方才察觉,因着带回去也没有多大用处,便让李澜等人送给在场摊主。


    朝恹看了一会,对顾筠道:“边境苦寒,去了那里,照顾好自己。”


    顾筠道:“好。”


    朝恹又道:“我这边处理完了就派人来接你。”


    顾筠点头。


    沉默了一会,朝恹拿过顾筠手中的花灯,同自己手上的一起,放在桥面。随即,拉着对方到灯火照耀不到的地方,拨开对方额前垂着的碎发,低下了头,在其眉心,轻轻落下一个吻。


    顾筠耳根发烫,抬手摸了摸,四下观望,见附近无人注意这里,跳到朝恹身上,搂住他的脖颈,压着声音,道:“我留在京城陪你?”


    朝恹托住顾筠,道:“太危险了,我怕护不住你。”


    顾筠咬他鼻尖:“你是不是觉得我是累赘,这次将会拖累你?”


    朝恹道:“软肋,不是累赘。”


    顾筠松口,一副被哄好的模样:“我会想你。”


    朝恹笑着应好,单手掌住顾筠的后颈,低头亲来。两人的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看不见彼此,依靠其它四觉,感受对方的存在。两人热得不行之时,忽听不远处传来李澜的声音。


    “郎君,娘子,事情办好了。”


    其他近卫慢一步过来,见此,手忙脚乱地捂他的嘴,把他往后拖去。


    李澜:“?”


    顾筠:“……”


    朝恹:“……”


    朝恹摇了摇头,把顾筠放了下来,道:“我们回去罢。”顾筠站在地面,浑身温度都褪了下去,方才应好。


    两人回了东宫,收拾好东西,特别是那些麦种,这才安寝。


    次日,天方才亮,顾筠就醒了,他想侧头去看朝恹,那也不行,朝恹从后把他抱得很紧。


    顾筠叹了口气,默默把玩对方的头发。


    不多时,朝恹醒了,他昨晚想着事情,较晚才睡,故而直至现在才醒,反手握住了顾筠的手,朝恹蹭了蹭他的头顶,道:“早。”


    顾筠本来想要起身,听到他的话,顿住了,却不是对方的话有什么不妥,毕竟只有一个字,是对方的声音不对,很哑。


    顾筠往后挤了一下,果然碰到昂首挺胸的存在,他垂下眼,往前躲去,片刻,磨磨蹭蹭,又回去了,声如蚊虫。“要不要帮你?”


    朝恹道:“不了,你那里还没好,况且……”话没说完,挨了一个手肘,顾筠咬牙切齿道:“我不是要跟你白日宣y,你在想什么?”


    朝恹吃疼,随即笑了起来,道:“起来吧,否则将会错过出发时间。”


    “不要算了。”顾筠爬了起来,自去穿衣洗漱。


    朝恹哪里是不想要,他是知晓自己一旦触及,便克制不住 ,故而不敢要。他靠在床头,看着顾筠的身影,许久之后,低低喘息,拿了手帕,擦去秽物,紧接着起身了。


    简单一餐早饭过后,朝恹送走顾筠。


    顾筠走时,静悄悄,未曾惊动他人,为了安全,出了内城过后,顾筠换了一辆马车。


    诌二与周玮两人同行,除此之外,还有一队人马暗中保护。


    今日是个阴天,黑云压城。


    顾筠于摇晃之间,撩开车帘,朝外看去,看不到东宫,周围建筑正在快速后退,两侧杨柳一片枯败之意,冷风呜呜地朝脸吹来,吹得人的脸像是被刀子刮了一样。


    骑马走在一侧的是诌二,他凑了过来,道:“娘子,别看了,担心着凉。路途遥遥,若是着凉,赶起路来,那便很难受了。”


    顾筠应声,放下了车帘.


    宫廷之内。


    饭毕,朝恹去找了淑妃,道:“听闻阿娘给赵熏订了一门亲事?”


    淑妃笑道:“你的消息真够灵通。”


    “都说阿娘给赵熏订的这门亲事极好,乃是书香世家。那郎君才貌双全,爹娘公道开明。”


    淑妃笑道:“正是。”


    朝恹道:“不过这都是外人对他们的评价,百闻不如一见。等年过了,且让赵熏自己去瞧上一瞧?女子嫁人乃是大事,不可马虎。”


    “那得扮成男子才行。”淑妃道,但她并未拒绝朝恹的提议。


    朝恹喝了一口茶,道:“我在南菱府找到了疑似阿筠父母的人,然而二老不堪远行,便送阿筠前去看看。”


    朝恹说赵熏的事情,淑妃并没多想,但说完又说顾筠的事情,淑妃一下子就起疑了。她遣散了人,问道:“你是不是要做什么大事?没有万全把握,万不可一脚踏进沼泽之中。”


    朝恹道:“阿娘且放心,我知道这些道理。如果有人问起阿筠,便请阿娘这样回答。”


    淑妃应下了,道:“一切小心。”


    第127章 .


    许景舟年前加入卫戍军队,现处大宣北边,沿长城一线,设立的其中一个重要的,屯驻重兵的军事防御区“北荣镇”,担任千户。


    千户,这是一个边将职位,职位不高,必须具备实战能力,属于真正领兵打仗的中坚力量。


    顾筠前往北境之时,尚未交春,故而越往目的地走越冷。


    顾筠冷得在马车里面坐不住,自请骑马,冬日穿得厚,骑上几日,却也没有磨破腿部皮肤。


    一路快马加鞭,半个月后,抵达了目的地,若非中途顾筠因为着了风寒,停下治疗,还会更快。


    北荣镇。


    北荣镇是座城池,规模宏大,城墙厚度、高度和防御设施远比普通县城或州府。镇中不仅住着大量士兵及其家属,还有仓库、官署、工匠作坊、市集等。


    这是军队赖以生存和作战的大本营。


    清晨,城镇上空笼罩着一层极厚的白雾,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


    顾筠直到进入北荣镇,方觉暖和一些,他下了马车,站在街头,等着许景舟。


    不多时,许景舟带着两个小兵,飞奔而来。


    寒冷北境之中,年轻千户一身玄青织锦罩甲覆铁网暗甲,前胸熊罴补子金线锐亮。腰带用的犀带,悬着一柄鎏金鞘雁翎刀。


    箭囊斜挎在腰间,里面插着特制的穿甲利箭。


    戴着一顶铁盔,盔顶猩红长缨被边塞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如一团跃动的血火。


    顾筠一眼便看到了对方,他的视线在对方腰间的犀带上转了一圈,看向对方的脸。


    肤色未变,不过下巴和脸颊瘦了一点,并无虚弱之感,配合着那双明亮的眼睛,显得神采奕奕。


    顾筠笑着朝他招手。


    许景舟到了面前,抬手拍向顾筠肩膀:“吃饭没?”说罢,又向诌二和周玮打招呼,活跃得不可思议。


    顾筠被他拍得更呛,他拨开许景舟的手,道:“没轻没重。”


    许景舟嘻嘻哈哈,他搂过顾筠肩膀,抬脚欲走,余光扫见炯炯有神看着他们的诌二两人,动作一顿,收起了手,转而握住顾筠的手臂,道:“走,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饭馆,到你去吃。欸!我就和你不同了,我请客吃饭不会放鸽子。”


    顾筠显得有些无奈,道:“这事还记着呢。”


    许景舟道:“我连哪年哪月都记得清清楚楚。”


    两人在前面说着话,后头诌二和周玮,静默跟着。


    马车由许景舟带来那两个小兵看着,即便无人看着,也不会丢失,暗中护送顾筠来此的那队人马就在附近,他们要等到顾筠安顿下来,才会离去。


    不过对此,除了顾筠、朝恹、诌二和周玮,其他人并不知情。


    四人很快到了饭馆。


    此地环境还算干净,主要买羊肉汤,一个大锅煮着,里面的羊肉在雪白的汤里翻滚,块块糜烂。


    许景舟给每人点了一碗羊肉汤,另又点了一篮子面饼与一碗腌菜。


    顾筠喝了一口羊肉汤,味道不错,虽然比不得东宫厨子的手艺。面饼厚实,很有嚼劲。腌菜,偏酸。顾筠解决了羊肉汤,再吃了半块面饼几小块腌菜,便饱了。早上本也吃不了多少。


    他搁下碗筷,等着其他人吃完。其他人差不多时间搁下碗筷,许景舟结了账,对顾筠道:“走吧,去住所。”


    顾筠道:“住所?”顾筠本打算来了北荣镇,自行租房,听许景舟这话,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住的地方。顾筠想了想,道:“是军队分配给你的住所?”


    许景舟点头:“对。不过郎君另外又置了一处住所,怕你有些事情不方便在我那里做。咱们先去我那里,安顿下来,后面再去那处住所。”


    顾筠应好。


    许景舟压低声音,道:“我对外说的是,你是我的弟弟,贪玩成性,亲戚管辖不住,我把你弄来这里,住上一阵,好好教导。”许景舟长叹一口气,“长兄如父!且叫我爹吧!”


    顾筠:“……”


    顾筠道:“我敢叫,你不一定敢应。”


    许景舟道:“我怎么不敢应?”


    顾筠张嘴就要叫,许景舟反应过来了,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道:“算了算了。”诌二和周玮在此,他让顾筠叫爹,那他不成了太子的丈人?太子知道了不削他才是怪事。


    顾筠冲许景舟微微一笑。


    许景舟:“……”


    许景舟咬牙切齿,用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量,道:“信不信我向郎君告发你。”


    顾筠表情不自觉不自然起来。


    许景舟注意到了这点,心生疑窦:“你怎么了?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顾筠调整神态:“后头再与你说。”顾筠还没想好怎么和许景舟说自己和朝恹的事情。


    许景舟将他看了又看,愣是想不到出了什么事情,怀着一腔狐疑,他带着顾筠前往自己的住所——千户宅。


    诌二两人伙同两个小兵,赶着马车也跟了上来.


    千户宅依着城墙而建,后门直通马道,紧邻着北荣镇的军械库。宅门前头有着“千户所”牌匾,整个千户宅分为前衙、隔院、私宅。


    前衙办公,隔院除了用来分隔前衙和私宅,还用来放置兵器架、箭靶,私宅分为主院、后院,主院是许景舟本人及其亲兵、家眷的住所,后院位于主院后方,用来饲养战马等。


    之前跟着许景舟的两个小兵就是许景舟的亲兵。他有四个亲兵。


    许景舟住了主院正房,四个亲兵住了西厢房,顾筠来到这里,许景舟便安排他和诌二两人去住东厢房。


    东厢房有三间,其中一间放了床铺,另外两间都是空着的。


    床铺那间分给顾筠,边上那间,分给诌二两人。至于中间那间屋子,本是用作客厅,许景舟指挥着人给他隔开了,一侧做书房,一侧做客厅,前小后大。


    安排好了如何居住,顾筠收拾从马车上卸下的行李,他的行李并不多,没有要诌二两人帮忙,且让两人收拾自己的行李去,他半蹲下来,自个慢慢收拾。


    花费一个上午,顾筠收拾妥帖,正在这时,一个自称马姐的人来了,她问顾筠中午想吃什么。


    顾筠询问方知,马姐年过三十,正是许景舟请来洗衣做饭的佣人。


    顾筠便说随着许景舟吃就行,而后得知无人居住的东厢房四下干净整洁,乃是马姐提前收拾的缘故,便从包袱里面,抓了一把铜钱给她。


    马姐笑吟吟接了,热情地说,若有事情需要她做,只管叫她。


    顾筠客气地应了,目送对方出了东厢房,前去做饭,心中盘算再请一人做事。


    他要弄麦种,比起京城,这里没有多少人关注他,他可以放开来做,故而,他肯定没有时间料理生活琐事,把琐事交于诌二、周玮也不妥,他们的职责只是保护他的人身安全,所以必得请一个人做事。


    顾筠心想:得要一个管得住嘴的人。


    顾筠不急于现在去做这事,吃了午饭,补了一个觉,方才带着诌二和周玮出门办这件事。


    而许景舟早就出门了。


    之前被许景舟带来接他们的其中一个亲兵,听闻此事,自告奋勇地帮忙。


    顾筠谢了对方,询问对方名字。此人答道:“姓布,单名一个艾字。郎君叫我小布就行了。”


    布艾?顾筠看了看他的身高,确实不矮,名如其人。顾筠笑着应了。布艾凑近了,问:“郎君您和大人是亲兄弟?”


    顾筠盯着他。


    布艾心中发怂,道:“我看你们长得不像,故而这样问道。冒犯郎君了,以后再不敢了。”


    顾筠移开视线,漫不经心道:“没事,不是什么不可说的。我和我哥不是一个娘。”


    布艾道:“难怪。那怎么称呼您?总不能郎君郎君的叫,太生疏了。”


    来到此地,从头至尾,没有一人叫过顾筠的名字,故而布艾这些人不知道怎么称呼。


    顾筠道:“我跟我哥一个姓,单名一个天。”顾筠抬头看了一眼昏沉沉的天,随口拈来。


    布艾道:“天弟。”


    顾筠:“……”顾筠愣了一下,默默看向了他,“加个小字吧。”


    布艾不明所以,但还是改了口:“天小弟。”


    顾筠:“……”算了,就这样吧,谁叫他没有好好想名。


    布艾带着他左拐右拐,来到了一处市场,这里很是破败,一堆人围在一起,穿得很厚,左一层右一层,衣面打着补丁。


    布艾说:“这些人都能雇佣,不过有部分人只接受活契。”


    顾筠道:“这么多人?”


    布艾道:“有些是本地人,活不起了,卖身找活路;有些是小兵的家眷,千里迢迢跟着来此,结果小兵死了,家又回不去,也卖身找活路;有些是流民……还有一些是被父母卖给人牙子,人牙子带到此地倒腾,赚差价……”


    他说到这里,余光看到人牙子,把人牙子叫了过来,“给郎君找个吃苦耐劳,手脚麻利的健康妇人来!”


    人牙子一看顾筠和布艾的穿着打扮,便知自己惹不起,开口应下,挑了好几个妇人来。


    顾筠选中了一个沉默寡言,看着很是老实的妇人,谈好待遇,签了活契,交给人牙子一些佣金,请人这事就算办好了。


    他抬眼看向拥簇在一起的人,思虑片刻,拨了钱给人牙子,让他熬粥,分与这些人喝。


    天冷,喝点热的,暖暖身子,都是命苦之人。


    布艾抽出大刀,架人牙子脖子上,道:“郎君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中饱私囊,要我知道了,我就把你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人牙子连声应好,道:“我已经收了郎君给的辛苦费,怎么也不会中饱私囊,还请放心。”


    布艾冷哼一声,环顾四周:“其他人也别打歪主意,否则……”他将大刀哐当一下收入鞘中。


    在场之人连忙点头。


    顾筠道:“回吧。”


    布艾应好。


    一行人走出一段路,诌二和周玮停下脚步,两人转身,豁然朝后看去。


    顾筠道:“怎么了?”


    诌二:“有人偷偷跟着我们。”


    布艾此刻已然跳了起来,抽出了刀,警惕张望。“谁?谁?谁?”


    诌二道:“没看到是谁。”周玮道:“对方很敏锐。”


    顾筠皱眉,道:“赶紧回去吧。”一行人赶紧回去了。


    方入千户宅,一阵喧哗之声便传了过来。布艾笑道:“定是其他大人来找咱们大人喝酒了。”


    顾筠问道:“平日里,我哥也同这些大人经常聚在一起喝酒?”


    布艾道:“升了千户后是这样的,更何况现在还没出节。”补上一句,“大人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其他大人自然要来巴结。”


    顾筠来到隔院,站到院前,朝里看去。


    今夜无雪,但风很大,同样很冷。几个武将却也不怕冷,穿着常服,围坐在一起喝酒。他们前方的桌面上摆着不少菜肴。


    布艾凑到顾筠身边,道:“这些菜肴都是金玉酒楼送来的。其他大人带了好酒来,咱们大人就从金玉酒楼订了席面到家。”


    许景舟看到了顾筠,冲顾筠打招呼:“回来了,过来吃饭!”


    其他武将顺势看来,看了一眼,眼睛就亮了,有人同许景舟道:“你弟弟长得真带劲,跟个小娘子一样。”


    许景舟踹了那人一脚,笑着骂道:“王千户,你才是小娘子,我弟货真价实的男人。”


    王千户被踹了也不恼,道:“小弟可曾婚配了啊?”


    顾筠不答。


    许景舟道:“我弟害羞,问这些做什么?这样多的吃食都堵不住你的嘴。”他转头对顾筠道,“快些过来。”


    顾筠笑道:“我不喝酒,就不来扫兴了,你们慢慢吃。”


    “那行。”许景舟皱着眉头想了想,让马姐给顾筠弄几道好菜。顾筠带着人走了。


    许景舟接着同他们喝酒。喝到半途,大家笑道:“看不出来你是个护弟魔,难怪你家亲戚管不住你弟,谁敢管啊。”


    许景舟嗤了一声,看向王千户,再看向其他人,道:“我知道你们中有人男女不忌,但别打他主意,不然别怪我翻脸无情。”


    “行行行,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


    王千户转动酒杯,没有说话。


    ……


    顾筠把请来的妇人安排到了马姐那里居住,因着马姐居住地方变窄,他又拿了钱补贴了马姐。


    马姐自然没有不情愿的,她带着妇人去弄饭了。


    顾筠坐在书房桌前,给朝恹写信,写了会觉得太热,扭头一看,原是诌二两人抬了一个大火炉进来。


    两人蹲在炉前,拿着扇子扇火,生怕把他冷着了。


    顾筠:“……”


    顾筠把这两个碍手碍脚的人,连同那个火炉一起丢出门。


    诌二和周玮面面相觑片刻,抬着大火炉回了厨房,把里面的火炭夹出,放到马姐煮饭的灶下,事情做了一会,两人和大火炉又被马姐丟出门,还丟火炭!菜要糊了!


    顾筠听到动静,探出头看了一眼,轻轻笑了。


    他在信中把这事写了上去,写罢,顿了好一会,方在最末尾写出“好想你”三个字。


    第128章 .


    京城。


    寒潮未退,天气干燥,不时晴朗几天,又阴沉下来,吹大风,飘飞雪。


    四下一片惨淡,唯有驻足仔细观察,才能从中寻到生机。幸好新春的气氛尚未完全褪去,人们还能从中感知到些喜庆。


    然而,顾筠寄出信的第二天,京城这头忽而起了风霾,昏昏黄黄,遮天蔽日,形成数年未见的“昼晦”。


    往年京城也有风霾 ,但势头很弱。


    满京惶惶,不多时就起了各种流言。


    第二日早朝,政事未理,言臣一个接一个站了出来,左一句“此殆小人蒙蔽圣明之应也” ,右一句“政令不行,忠良见弃,奸佞满朝,是以致此妖氛”,说来说去,都是朝政昏乱,皇帝蔽聪塞明。


    皇帝听着言臣群体的见解,双手捏着雕龙扶手,面色阴沉:“放肆!”


    “陛下居九重之内,得无左右壅蔽之情乎?”


    “阴浊干阳,下慢上蔽之象。”


    ……


    言官群体接龙似的,快速说道,其他文官附议。皇帝的面色越发难看,仿佛要滴出水一样,他怒道:“难道要朕下罪己诏?!”


    一众大臣尽数跪了下来。


    皇帝甩手就走。而后,黄大监出来了,对三位丞相和太子道:“陛下有请。”


    几人应声,遂去见了皇帝。其余几位皇子立在散朝的朝堂之上,互相对视了一眼,私下商议此事去了。


    太子和三位丞相很快到了奉天门门门庑房间,皇帝卧在座椅上头,含着养心丸,正在大口大口喘气,见到他们来,也没说话。


    几人在堂下立着,立了好一会,皇帝方才开口,道:“你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几人把头垂了下去。


    皇帝道:“胡丞相!”


    胡丞相温声道:“陛下,臣向来是站在陛下这边,陛下正是天命所归。”


    皇帝道:“孟丞相。”


    孟丞相由朝恹扶着,他抬眼看向皇帝,语气坚定,道:“天象示警,伏愿陛下远佞人、亲贤臣、开言路、察民隐!”


    皇帝冷冷地盯着他。


    皇帝道:“太子!”


    朝恹垂着眼帘,道:“儿臣以为,宋相公所言极是。”胡丞相用余光扫向朝恹。


    “朝子钰。”皇帝一字一顿,“你今日似乎与从前不同。”


    朝恹松开孟丞相,跪了下去,沉重且恭敬道:“父皇,儿臣自是一心向着您的,可是,儿臣也不能弃天下人不顾。忠孝难两全,父皇,还请您原谅儿臣这次。”


    皇帝双目赤红,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宋丞相“扑腾”一下跪了下去,战战兢兢道:“臣实愚钝,向来只会按着规矩做事,对这些……实在不懂。”


    皇帝道:“谁问你了?!”


    宋丞相哑然,将头埋下,低得几乎要埋到地面。


    好半响,皇帝终于喘过气来,他怒骂道:“滚!都给我滚!”


    几人退下。皇帝扶着额头,凄凉地自言自语:“孤家寡人,果然是孤家寡人!”


    黄大监默默地端上一盏热汤,轻轻唤道:“万岁爷。”


    皇帝推开了热汤,神情从凄凉转为狠辣,腮帮子绷紧,几乎从牙齿之间磨出几个字来。“好,好,好得很!”.


    两侧宫墙极深,地面积着薄薄的一滩雪水。


    朝恹扶着孟丞相,走向中书省,胡丞相双手抄在袖中,落后他们一步,宋丞相则像个透明人一样,坠于尾部,混在送他们离开皇宫的内侍堆里。


    不久之后,一行人穿过重重宫门,到了地方。


    内侍离开,朝恹扶着孟丞相踏入中书省,往对方的公房去。尚未走上两步,被人喊住,回头看去,正是胡丞相。


    湿漉漉的黑色靴底踩过平整砖石,胡丞相走到朝恹面前,屏退周围办事官吏,轻声说道:“殿下,您今日实在不该赞同孟相公的主意。”


    孟丞相顿住脚步,褶皱极深的眼皮,抬起几分。


    朝恹笑道:“胡相公,我与孟丞相站到一起,并无半点私心,既是为公,便顾不得太多了。”


    胡丞相笑着摇头,道:“我是为您好。”


    朝恹行礼,道:“我知道的,正是如此,更要表明我此刻所思所想。”


    胡丞相深深看他,道:“还是太年轻啊。”


    孟丞相道:“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胡相公,便无须您来操心太子如何了,我还在这儿。”


    胡丞相挑眉,压着嗓音,道:“咱们这位陛下可不是一尊菩萨。”他拱了拱手,“政务繁多,走了!”说罢,扬长而去,回了自己的公房。


    透明人宋丞相见状,用上同样借口,忙也回了自己的公房。


    孟丞相看着他俩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殿下,您确实不该赞同我的话。根不固,一切行动不过虚妄,且会招致无穷后患。”


    朝恹道:“那也不能叫您孤立无助。”


    孟丞相笑道:“一把老骨头,死了活了,又有什么区别?”


    朝恹道:“相公何出此言?相公国之栋梁,大宣上下皆离不开相公。”


    孟丞相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道:“我想借着这次机会,修剪树上残枝败叶,此后,您就不要再掺和了,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朝恹道:“可……相公您呢?您这样做……”


    孟丞相道:“我不是说了吗?一把老骨头。这段时间,我也想明白了。儿孙?且让他们闯吧,也不能护着一辈子,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我无愧于心便好。”


    孟丞相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前走去。


    朝恹一步跨去,搀扶住了孟丞相,将他稳稳安放于椅上,这才离去。


    他还有事要办,照例是那老三件事情,河道、流民、卷宗。


    前两件事情,等到大地回暖,做好收尾,便算完了,后面一件事情,得了皇帝的命令,不能接着彻查,就一烂根草,新年一到,随时都能收工.


    几乎是朝恹离开的同时,胡丞相从公房内,踱步出来。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中书省大门,又看了看孟丞相所在公房,慢慢回去了.


    朝恹处理一个下午卷宗,回到东宫。


    李澜送来一份加急密函,打开密函,密信纸上是燕召的字迹,来信之人正是燕召。


    燕召告知他,火器已经赶制好了足够数量。


    这个春节,朝恹没有放工匠回去,除了担心他们泄密,便是要他们赶制火器。工匠们按照顾筠的要求,收了好些徒弟,有这些学徒的加入,制造火器速度快了不少。


    但对于朝恹来说,依然太慢,为此,他命燕召调动所有可用之人,参与制造。


    紧锣密鼓数日,今日完成,情理之中。


    朝恹将信纸连带信封一并丟入炭盆,裁出一小条白净宣纸,提笔写到——召集人手,随时待命。


    计划要提前了。


    昼晦突降,皇帝在重压之下,必得下罪己诏,但他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就下罪己诏,必得逮人发泄怒火,首当其冲的就是想要修剪树上残枝败叶的孟丞相。


    孟丞相虽有清流支持,但他触犯大部分人的利益,比自己彻查卷宗时,还要多得多,此外,他还惹恼了皇帝……


    从现在开始,以孟府为首的派系要走下坡路了,至于孟丞相,他能不能有个善终,便是未知数了。


    朝恹并不能顾忌太多,冲突最为激烈的时候,他就该出手了。


    此时,皇帝已然失了大势。


    百姓心中,威信有损。燕王死了,军队不堪一击。孟派被他压到低谷,寒了心,从此,朝中再无全心全意拥护他,且在朝廷与民间都颇具影响力的势力。


    ——宋丞相是他一手提拔不错,然而此人是个软柿子,有点实力的人都能捏他,至今没有弄出自己的势力。


    胡丞相一派虽不比孟丞相一派差,但他们拥护的是十皇子,那个颇为聪慧,但现在还在开蒙的小孩。


    其他几派,或以其他几个皇子为首。


    或是宋丞相后继者,他们只是为了安稳地撞钟,故而抱作一团,打心眼并不向着谁,反正谁厉害就跟谁做事。


    朝中零散之人,或有死心塌地拥护皇帝的,但独木难支,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皇帝大势已去的事实。


    以那时的情形来说,对于他最大的威胁反倒不是皇帝,而是拥护十皇子的胡丞相一派。毕竟他能打着清君侧的旗子,夺取皇位,胡丞相一派便能打着平叛军的旗子,夺取皇位。


    今日胡丞相来提醒他,不出意外,是为了试探他,他觉得他不太对劲。


    不过只要武器跟上,胡丞相一派对他的威胁便处于可控范围。


    朝恹将写好的纸条,卷成一团,塞入细竹筒,密封妥帖,命人密传燕召。


    昼晦过后的天空,乌黑似墨,几粒星子,又小又暗,说是萤火也不为过。


    朝恹立在窗前,望向北境方向,干燥冷冽的风极速刮来,吹得他散下的头发翩然起舞。


    他看了一会,心情渐好,慢慢地笑了,却是笑他自己,不过离了半月左右,便分外想念。


    他关上了窗,坐到书桌前面,提笔写信,半点不提自己这边的事情,只问对方到了哪里适应不适应……


    絮絮叨叨,写了许多。


    写罢,匿名找了跑商之人,寄予许景舟,充作老家亲戚信件。


    朝恹方才思索风霾应对之策,不出意外,皇帝在折腾孟丞相一派时,也会折腾他。其实他是不想此刻对上皇帝,但好处实在太多.


    北风吹得很急,呜呜咽咽地响。


    顾筠和诌二、马姐等人打扫千户宅。


    昨天一场风霾忽然袭来,淹没了北荣镇。


    现下整个北荣镇都成了暗黄一片,千户宅作为北荣镇其中一处建筑,自然也没能避开这场灾难。


    马姐呸着飞入嘴里的头发,边收拾边说:“好多年没有这样大的黄雾了。”这边本地人称风霾为黄雾。


    顾筠因而问道:“以前黄雾很小么?”


    马姐答道:“特别的小,只是迎着风走,会有沙粒进眼罢了。牧平镇那几个镇,黄雾大到门都出不来,据说有一次,吹来的黄沙将城墙都埋了三成。现在我们这边都这样的大,牧平镇那几个镇不知大到什么程度了。”


    马姐说完,看着顾筠拿着扫把,东扫一块西扫一块,在那里帮倒忙,忍不住道:“小郎君,您去休息吧。”


    顾筠这是为了维持许景舟顽劣的弟弟的形象,闻言,面不改色,道:“我再扫会,这次一定扫好。”


    顾筠调整了动作,虽还是不够好,但马姐好歹能够接受了。


    顾筠边扫边回想看过的书籍,里面提起京城以往也出现过风霾,他望着京城的方向,心道:


    京城昨日应该也起了不小的风霾吧,不知道信走到什么地方了,他是请暗中护送的队伍带回给朝恹的。


    古代通讯真是麻烦。


    再一想,他想到自己昨天从许景舟手中拿到的几亩地,这会儿,肯定是被黄沙埋了,还得清理。


    唉,不想动,黄沙糊得满身都是,磨得皮肤也痛,要是麦种能够直接种在沙里就好了。


    正这样想着,布艾像个窜天猴一样蹿了进来。


    他没有看院里众人,径直奔向西厢房,从中翻出一堆火柴似的裹布棍子,又从木盆里头捞了一件湿衣服,抱在怀里,匆匆往外去。


    顾筠见状不对,横起扫把,拦住了他。


    布艾没有刹住脚,直直撞了上来,眼见要撞上顾筠,一旁的周玮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往后猛地一扯。


    布艾:“?”


    什么玩意?


    布艾控制不住身体,往后栽去,后脑勺着地之前,又被人抓住了前襟,定睛一看,正是诌二。


    布艾顺势站了起来,惊叹着道:“两位好身手啊!”


    诌二和周玮没有答话。


    顾筠问道:“你这样急匆匆要去哪里?”


    布艾想想,大人并没有说不能跟天小弟说,这才解释:“去帮大人,大人和姓王那个兔狲打起来了,具体原因我不知道,我是他们打起来时,方才加入战斗。对方人多势众,我方落入下风,我本想去搬救兵,但大人说是私人恩怨,不让摇人,所以我回来,拿秘密武器。”


    顾筠看向他怀中的小包:“什么秘密武器?”


    艾布咳了一声,道:“神棒。这头的布用豆油浸了,里面包着马粪,和湿草捂了好些天。等会到了战场,我们把湿衣服扯开,捂住口鼻蒙了,点燃神棒,把王兔狲那群人围在中间,熏死他们!”


    顾筠:“……”


    “大人那话怎么说来着,白猫黑猫,黑猫白猫,那抓耗子……”


    “抓什么耗子?猫不抓耗子,带路。”顾筠把扫把一丢,径直出门。


    布艾忙追了上去,道:“我给你带路!”


    诌二和周玮见状,追了上去。


    出了院门,想到只是打赢,不是歼灭,于是收了使用短刀的心,折回院子,提着扫把跑了。


    马姐:“好贵的扫把!别给大人打坏了!”


    旁人不知道,马姐却是知道,许景舟每月俸禄都不够花,到了月末那几天,油腥都见不到一点,还要去蹭亲兵的饭。


    现在,许小弟来了,虽然生活上面,用的都是自己的钱,但当大哥的也不是没有支钱给人开小灶,马姐估计不到月末那几天,家里就该见不到油腥了。


    倘若扫把打坏了,那就真真真买不起。


    马姐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让昨天顾筠请来的妇人“张娘子”看着院子,自己提着扫把追了出去。


    马姐万万没有想到,这一追,家里就要痛失三把扫把,剩下一把扫把,寂寞如雪.


    顾筠一行人风风火火赶到了战场。


    许景舟和他的亲兵正和王兔狲那群人,打得正凶,个个气喘吁吁,赤红着眼,身上带血。


    顾筠认出了王兔狲,正是那天开他玩笑,被许景舟踹了一脚的王千户。


    布艾对着许景舟喊道:“大人,伙计们,神棒来了,接着,弄死这群小兔狲!”


    第129章


    许景舟等人从混战之中钻了出来。


    此地的黄沙已被衙役指使着基层人物和镇民清扫了,众人不惧摔倒,几个跃步,来到布艾面前,夺走武器,捂住口鼻,点燃神棒,支向王千户等人的同时将其团团围住。


    王千户等人尚且没有反应过来,一阵接一阵的浓雾滚了过来,他们皆被熏得直流眼泪,呼吸困难。


    有人骂道:“一群牙行鬼,他娘就这点本事?有种正面来!”


    许景舟捂着鼻子,连连冷笑,道:“你们不见多么光鲜,哪来的脸说我们?”


    布艾随即附和。


    王千户喘着粗气道:“突围出去!”一伙人抱团,向着一个方向猛冲。薄薄一层,又站得稀稀拉拉的人圈,经不住这样的冲击,豁然裂出一个口子。


    许景舟见状,对顾筠道:“快来帮忙!”


    顾筠正要上前,诌二和周玮拦住了他,两人提着扫把上前,对着王千户的人就是一顿输出。王千户见状,怒骂不止,顾筠对上了他的视线,尚未移开视线,便见他嘴一张,道:“许婊子的婊子弟……”话未说完,许景舟手中持着的神棒怼他嘴里。


    许景舟骂道:“给你脸了!”王千户额头青筋暴起,抬手就要掀开神棒,一把扫把从天而降,原是马姐来了。她对着王千户就是一打,边打边骂,我房子被你打垮了,赔我房子。


    王千户怒不可遏,狼狈挨了几下打后,终于扯开许景舟怼到嘴里的神棒,嘴巴被烫出了泡,顶着一口马粪与湿草的骚臭味,道:“我什么时候打垮了你的房子!泼妇!”


    马姐眼神飘了一下,骂得更加大声了:“你还不承认,我亲眼看见了!”


    王千户:“你!你……”浓厚的烟雾熏得他说话都觉得喉咙火燎火烤地痛,他虚着流泪不住的眼睛,怒吼一声,朝前冲来,一把折断了马姐的扫把,一拳砸向马姐,“你这泼妇再说一遍!”这力度分外是奔着打死马姐的。


    许景舟伸臂挡住,道:“打女人算什么本事!”话毕,神棒捅向对方的脸颊。王千户的亲兵见状,忍着不适,忙来助王千户。许景舟的亲兵和诌二等人见此,也围了上来,西风不让东风。


    现场乱作一团,直奔对方致命点去。


    顾筠围着看了看,自知自己加入进去,也不能按下这场战火,还可能误伤,果断退远,去请大夫。


    等他回来,战火已经停歇,王千户等人捂着被熏得刺痛不已的眼睛躺在地上,低低哀号。


    许景舟率人对其连踢带踹:“兔狲,来,起来,继续啊!”


    王千户等人自然不能应答。


    许景舟冷笑一声,擦去额头的血,一记撩阴脚就踹王千户最为信重的亲兵胯下:“管不住这东西,我就替你废了!”


    顾筠朝王千户看去。


    许景舟碾灭燃烧部分的神棒,伸臂一揽顾筠,道:“回去。”顾筠弓起手指,抵住鼻子,道:“你好臭。”


    许景舟:“……”


    许景舟把神棒往顾筠身上蹭去,道:“就你干净。”顾筠额角青筋连跳几下,好险没有给伤员两脚。


    一行人回了千户宅,大夫依次治疗。


    许景舟和他的亲兵受伤较重,诌二和周玮是皮外伤,至于马姐……光看表面,是没受伤。


    她抱着三把打断的扫把,坐在门前,正在骂人,骂得很低,估计把主人家和诌二两人,混在王千户等人里面,一并骂了。


    以防万一,顾筠找到张娘子,让她询问马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个时代,即便女人哪里不舒服,出于礼教对人的驯化,轻易也不会告知外男。所以让张娘子询问马姐现在的身体状况,是最为妥帖的。浪费时间事小,隐藏伤情事大。


    听到马姐表示没有受伤,顾筠方才放心。


    大夫第一个给许景舟瞧好,由于磕到了后脑,所以大夫给许景舟脑袋裹了厚厚一层细麻布。许景舟纳闷说道:“早知道今天就穿上兵服,好歹能护住头。”


    顾筠立在原地,将他看了看,道:“哥,你不换身衣服?”


    许景舟拎起自己衣袖,轻轻一闻,臭味扑面袭来。他站起了身,朝卧室走去。


    顾筠静默不言,跟了上去。许景舟奇怪道:“你跟着我做什么?”转念一想,捏着下巴,“贪恋我的美色?”


    顾筠:“……”


    顾筠抬脚踢上房门,道:“你为什么要与王千户打起来?”


    许景舟表情微滞,手上一松,寻了张矮凳坐了下来,伸直两条长腿,道:“那个SB,嫉妒我英俊潇洒,年少有为,心地善良,私下给我使绊子,我气不过,就与他打起来了。”


    顾筠本来还不能确定许景舟因打架缘由,现在见他的反应与回答,便明白自己猜测对了。


    ——王千户肯定是做了对他不好的事情,或者说了对他不好的话,许景舟知晓了,这才和王千户打了起来。


    顾筠轻轻叹一口气,要是紫藤今天就到北荣镇就好了。她能为他易容。


    顾筠打着去南菱府见“父母”的旗号,从东宫乘坐马车出发时,虽然极为低调,却也带了一队东宫的人。


    分别是拱卫东宫的护卫,以及几个伺候起居饮食的宫人,宫人之中,其中包括紫藤。


    内城分路之时,因为护卫中有皇帝的眼线,对方盯着整个行进队伍,朝恹说,出了京城再行解决此人,现在需要此人传递出的消息稳住这段时间的皇帝。


    故而这些从东宫带出的人,他一个没有带着,在接应人诌二等的护送下,直奔北境。


    不过临行之前,他吩咐紫藤,一旦皇帝眼线解决,确定安全,即刻来此。


    紫藤应下了。


    算算时间,如果一切顺利,算上风霾耽搁的一天,对方最晚大后天应该就能抵达此地。


    顾筠想到这里,目光再次落到许景舟身上,许景舟有些烦躁,指尖点着膝盖。


    “怎么?你不相信?”


    顾筠善解人意道:“相信。”


    许景舟松弛下来:“这还差不多!赶紧出去,你杵这里,我衣服都不好换。”


    顾筠出去了,他站在门口等上片刻,许景舟从头到尾焕然一新,身着简单常服,出来了。


    顾筠看到他之前悬在犀带上的鎏金鞘雁翎刀。


    此刻,对方拿着雁翎刀,正对着太阳比划,明亮的刀光与金光,胜过日光。


    顾筠琢磨着言辞,道:“王千户这次被你折腾得这么狠,后面肯定不会放过你,或许他会在上司面前告你的状。”


    许景舟道:“他去上司面前告状,我也去上司面前告状,一根不可雕琢的朽木,且理也在我这头,难道上司会偏向他?”


    顾筠道:“更有可能会挑着你的缺点,进行诋毁。人言可畏。”


    许景舟道:“我能有什么缺点?”


    顾筠点了点雁翎刀,道:“这刀哪来的?”许景舟道:“射箭大会拔了头筹,上司赏的。”顾筠道:“犀带呢?”许景舟道:“与敌国军一战,打了胜仗,我从上司私库里头挑中的。”顾筠道:“与人时常聚餐呢?”许景舟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筠道:“你与从前不同了。”


    许景舟洋洋得意道:“自然不同,我现在可是有军功在身,按理,你得称呼我一声许千户。”


    顾筠道:“你想听我现在就能叫,不过,我更想以后叫个更好的称呼。我们上学的时候,不是读过一句话,自满、自大、轻信是人生的三大暗礁?”


    许景舟表情凝固了。


    顾筠道:“我先走了。”走上两步,“对了,中午吃什么,我让张娘子和马姐去买。”


    ……


    许景舟和王千户打架这事,当天下午,他们的直系上司“卫指挥使”就知道了。


    双方皆在养伤,不曾上告,对方是听自己的人说的,毕竟两位,一位是上头特意关照的能干人,一位是在千户位置钉了数年的老货,他并没有主动插手这事,烤着炭火,听手下汇报完毕,便与人谈事去了。


    眼下风平浪静,顾筠吃过午饭,又嚯嚯了一番院落里面的黄沙。他另行购置了三把扫把,因为家中仅剩一把扫把,实在寒酸。


    花了一日,总算把宅中黄沙尽数清理干净,虽然活儿主要是马姐和张娘子做的,但顾筠还是感觉腰酸背痛,好久没有干粗活了。


    为了身体健康,田地那头的黄沙,顾筠便没有亲自动手,他请了人,处理这事。


    当日下午,紫藤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两个看起来朴实无华的父女。


    怎么多了人?


    顾筠远远瞧见这幕,遣了诌二去接待,自己则在暗处,静静观察,等到确定没有危险,方才出来。他问紫藤,这两位是何人。


    紫藤回道:“厨子。郎君担心您过来这边,吃得不好,于是在临近京城的地方,另择了厨子。”她指着父女中的父说,“就是这位师傅了,师傅的女儿不放心他爹来这么远的地方做事,跟着来了。我等他们一同来的,不然昨日就到了。”


    顾筠道:“怎么没人告诉我这个事情?”


    紫藤道:“郎君怕找不到愿意来此的好师傅,所以命我们不许对您说。”


    危险的顾筠心中还是有着疑虑,这疑虑直到后来朝恹的信到,方才打消。现在,他把父女看了又看,对他们说,你们风尘仆仆先行休息几日,再行办事。


    正说着话,马姐和张娘子回来了。两人挎着篮子,提了满满一篮子菜,见到紫藤等人只以为是顾筠的朋友,并未放在心上,喊了一声顾筠,便要打算做饭。


    顾筠发觉张娘子提着的篮子的盖菜布有点潮湿,颜色偏深,因而问道:“你买了什么?”


    张娘子掀开盖菜布,一侧的马姐替张娘子回道:“好东西。”


    顾筠探看,对上一个剥了皮的羊头,心中恶心,觉得腥味至极,将头一扭——呕,竟然吐了起来。


    第130章


    顾筠心中恶心,觉得腥味至极,将头一扭——呕,竟然吐了起来。


    大家吓了一跳。


    张娘子无措至极,马姐忙将布盖了回去,紫藤快步走了过来,抬手轻拍顾筠的背部,又命厨子女儿端了一碗清水来。


    顾筠吐尽胃里的东西,方才停住,他接过清水,喝入嘴里,含着转上一圈,垂头吐在花坛之下,又重复几次,终于好受。


    紫藤道:“您这是怎么了?病了?”她说着,猛地看向诌二两人。


    诌二两人:“……”他们发誓,真的之前没有瞧见顾筠不适。


    顾筠将碗放入伸着手臂来拿的厨子女儿手里,摇头说道:“不怪他们,确实没有生病。单纯是闻着羊头腥味,不太舒服。”


    顾筠回想了一下,以前不曾这样近距离地接触生羊肉,故而他也不清楚,自己现在出现这种情况对不对。


    当天中午,羊头照例做了,马姐做的红烧。


    顾筠吃了一些,无恙。


    不过以防万一,午饭过后,他去看了大夫。


    大夫诊断后说没有问题,但听他说是近来才来北境,考虑到他可能不适应这边的气候,开了些调养的药,饭前服用。


    顾筠放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便一面记挂着信什么时候到京,一面沉下了心,弄自己的麦种。


    北荣镇这个地方,土地化冻晚,按照朝廷规定,得在交春前完成播种,而农户可以延后一段时间。


    这是为了避免秋收延误,以及减轻财政压力等,即便粮食因此减产。


    顾筠改良麦种最终目的是解决日后的天灾。


    天灾维持时间不长,大宣灭后,天灾没了,环境转好,各方势力粉墨登场,争夺土地人口资源。


    故而择定的播种日期与军户齐平,不超过交春。


    如此,第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给土地化冻。


    土地上头的黄沙已经清理了,顾筠请人清理的,请的不是别人,正是原本租种此地的军户。


    ——这几亩地是军囤田,许景舟从某个军官手中买来的,低价租给两户贫困军户栽种,顾筠要了地后,许景舟找了人情,让他们以同样的租金,租种其他地方。


    地被沙埋后,这两户军户自发帮忙,顾筠见状,便请了他们干活。


    黄沙清理过后,可以看见,这几亩地是接连在一起,位于阳坡。


    由于距离交春不远,加之这是小规模试验田,故而可以不考虑土地化冻成本。


    顾筠绕着土地走了一圈,有了法子。


    他回到镇中,让诌二两人定制陶管,购置了九面青铜凹面镜、九个三角镜架等物。


    于第二天,带着人和这些东西来到此地。


    根据昨天晚上通过北斗七星勺距算出北荣镇大概纬度,排列镜子,进行聚焦,强行化冻。同时,模仿皇宫地龙,往地下埋入陶管,陶管相连,通过燃烧加入地灶的羊牛干粪等物,加热陶管,辅助化冻,以及保温。


    这一套下来,不出三日,土地便成功化冻了。


    接下来便是防冻增肥,防冻增肥简单,只需翻土后,撒上硝石粉和腐熟粪肥,完成过后,就能移植麦苗。


    顾筠在破冻前,预处理了两种麦种,一种特别抗寒,一种不易伏倒。前者作为母本,后者作为父本,等到花期,进行杂交。


    预处理麦种之后,借用历史上的土坛法和磬声法培养出了麦苗。


    麦苗带到地方,又请了老农,准备移植时,顾筠方才发觉自己忘了做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忘了给土地消毒杀虫。如果这步不做,他的种子播下去,发芽率便会很低。


    顾筠于是连夜进行补救,为此他伸出邪恶爪子,抓了马姐等一干人帮他干活。


    这样异常的动作,难免不会引起他人注意。


    麦苗移植完成,设下石灰作为隔离,并请人帮忙看着地后,顾筠被许景舟的直系上司“卫指挥使”找上门了。


    卫指挥使姓张,单名一个牧字。对方长得端正,身上有股肃杀之气。他温和地问顾筠:“小兄弟的人,成日在地里忙什么?”


    顾筠带人去地里忙活时,紫藤都给他易了容。故而,大家并不知他也在其中,只以为在场之人皆是听命于他。


    许景舟道:“他闹着玩……”


    张指挥使摆手,示意他闭嘴。许景舟厚着脸皮道:“我俩是兄弟,您问他不就等于问我么?”


    张指挥使瞪他,道:“王千户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许景舟击掌:“妙啊!”话落,收获了张指挥使的眼刀。


    张指挥使冷笑,道:“你和王千户私下斗殴,违反军规,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许景舟摸摸鼻子,看向房顶:“他不惹我,何至于此?”


    张指挥使道:“还说!你这张嘴就不能给我缝上?”


    顾筠闷闷地笑,他向张指挥使行礼,道:“大人,您这问题是为了解决他人的议论,还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疑惑?”


    张指挥使道:“有区别吗?”


    顾筠道:“我知道您向着谁,我与您一样。”


    张指挥使道:“果然我们是一路人。”


    顾筠道:“您要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疑惑,我就不同您说了,几个月后,答案自现。您如果是为了解决他人的议论,那就得给我一会时间,容我给您编一个合适的答案。”


    张指挥使颔首,道:“其实这事我是不想来问你,毕竟我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


    “但是镇中有人传你这是在弄什么巫蛊之术,我想,凭空不会起风,此事后面必定有人煽风点火,大概率针对的是你哥。


    “你哥风头太盛了,自己却也不懂收敛,虽然现在收敛了,但少不得多少人眼红。借你搞他,依我看来,是很常见的事情。


    “未免此事传到其他大人耳朵里,引发严重后果,所以我上门要个合理解释,以便掐灭这股邪风。”


    许景舟闻言,即刻向着张指挥使道谢。


    顾筠随之道谢,他立在原地想了想,编出合适的答案。


    “张指挥使,我文不成武不就,但又实在想要做官,所以另辟蹊径,意图于农业上有所建树。”


    张指挥使闻言,笑道:“那就是闹着玩了。你名声不要了?”


    顾筠道:“我本来也不在乎名声。”


    张指挥使起身,道:“好,我就这样对外说了。”说罢,起身就走。


    许景舟送他离开,回来之后,道:“怪我牵连了你,要不,咱们出去吃饭?我请客。”


    马姐和张娘子的手艺说来真不算好,来此的厨子,顾筠还不放心,故而没叫他碰厨房,连同他的女儿,一并没让碰厨房。


    顾筠道:“有钱?”


    许景舟道:“明知故问。张指挥使都看出来我低调了,方才也说了。”他没有佩戴犀带和鎏金鞘雁翎刀了,与其他军官的聚餐也找借口推了。


    顾筠笑着应下,于是两人出去吃饭了。饭毕,归家,途中诌二再次说有人偷偷跟着,许景舟也察觉了。


    在此之前,顾筠以为是王千户的人。


    周玮留在顾筠身边,许景舟与诌二一个纵身,追了上去,这次没叫人跑了。


    诌二堵住了路,许景舟擒住了对方肩膀,骂道:“小贼,你偷偷跟着我们想干什么?!偷东西是吗?看看我是谁,你踢铁板上了!”说着,将其一提,迫使小贼转过身来。


    他倒要看看这胆大包天的小贼长什么狗样!


    许景舟定睛一看,看到一张很脏的脸,上面纵横着疤痕。


    不等他再细看,对方放声尖叫,声音特别刺耳,许景舟被刺得耳朵嗡嗡响,略微一松手,那小贼就从他手臂下头钻走了,一头扎入附近酒楼。


    他忙追了去,酒楼人多,竟叫对方借势跑了。


    许景舟骂了一声,回来了,道:“这小贼跟黄鳝一样,滑不溜秋!”诌二闻言,看他一眼,心道:那还不是你没有设防?


    顾筠安慰许景舟二句,回头命诌二和周玮四下搜寻此人。他看到了小贼,不知为何,他觉得对方没有恶意。


    这事告一段落,顾筠去看了地里的麦种,移植成功,每一株都活得很好。接下来有霜,未免麦苗被霜冻坏,顾筠再度采用了磬声法,硝石水法偶尔也用。


    麦苗一天一个样,长得很快,未免虫害,顾筠着手购买麦麸等物,准备防虫。


    朝恹的信就是这时到的北荣镇。


    许景舟收到,捏了捏厚度,转交给顾筠,道:“他写什么东西,这么厚。”


    顾筠没有吱声,默默地想:


    根据寄信时间和路程来看,朝恹的信与他的信是差不多时间,寄出来的。


    既然朝恹的信到他手里了,他的信想来也到朝恹手里了。


    顾筠把信揣入怀里,朝房里走去。


    许景舟拉住了他,道:“我不能看么?”


    顾筠道:“你看什么?”


    许景舟指着自己,道:“所以我不能看?”他瞪大眼睛,“不是,你俩有事瞒着我?”


    顾筠道:“没有。”


    许景舟道:“那为什么不给我看?”


    顾筠纠结了一会,情绪复杂:“其实……”话说到此,诌二飞奔着进门了,说是找到那个小贼了。


    许景舟一听,也不听顾筠的解释,飞奔着诌二跑了。


    顾筠:“……”白费我酝酿的勇气。顾筠揣着信回房了,他关上了房门,拆开信封,里面有着十二张信纸,居然是他的一倍之余。


    顾筠忽然就有些心虚,垂下眼帘,从上至下,仔细阅读。


    这人先是问了到此适不适应,随后便从衣食住行,问了个遍,又说自己的安排,还说另请了厨子……絮絮叨叨,跟他爹一样。


    顾筠忍了一会,没有忍住,还是笑了,他支着下巴,重新将信看了一遍,研墨提笔,一一回了,尽管之前给对方的信,已经简要写明。


    写罢,顾筠说起自己在弄麦苗了,还算顺利,最后,请他万事小心。


    这儿距离京城较远,顾筠打听不到朝恹的消息,除非去问与京城那头有着密切联络的将领,但这对他而言,太过危险了。


    顾筠命紫藤暗中关注从京城来此的商人。


    昨日,紫藤告诉他,新来北荣镇的商人在说他们出发来北荣镇时,京城起了风霾,这是“朝政昏乱,皇帝蔽聪塞明”所致。


    顾筠猜测,朝恹极大概率会借风霾动手。故而,忧心不已。


    但他不想将自己的情绪抛给朝恹,故而只请对方万事小心。


    停下了笔,顾筠晾干笔迹,收起信纸,写了半天,也才四张。


    顾筠掂了掂,越发心虚,但再补些,也不知道补些什么,只得作罢。


    他找了一个崭新的信封,封好,打算之后交给许景舟回来,让他和着发往东宫的密函,一并发出。


    信中说了麦苗这一重要事情,因此顾筠不放心让民间的人相送.


    朝恹确实收到了顾筠的信,但他没看,自然,也没有回信。


    他要忙的事情太多了。


    皇帝与大臣们僵持数日,上前天砍了发言激烈的言官,同意下罪己诏,时间是下个月底。


    正如他的预料,同意下罪己诏后,皇帝便不间断针对孟丞相和孟派,闲来得空,还要刁难东宫。


    朝恹一面应付刁难,一面处理各项事务,私下又命自己的人,不着痕迹在民间散播致使朝政昏乱,皇帝蔽聪塞明的罪魁祸首是宫中某个颇得皇帝信任之人。


    顾筠的信,等到一切结束了,方能阅读并回复.


    北荣镇。


    许景舟和诌二回来了。


    顾筠见他们两手空空,问道:“那人呢?”


    许景舟道:“在后头。”


    后头?顾筠道:“你们把人带回来了?”顾筠边问,边朝他们后面看去。


    许景舟压着声音,道:“她说她是当朝郡主,跟着你只是觉得你像一个人,问她像谁,又不肯说。虽说当朝确实有位什么郡主不见了,但我们又没见过,不知是真是假,想了想,就哄她说,你不是像,你就是本人,把人带回来了。”


    顾筠此刻已经看到了跟着来的女孩,不算矮,很黑,脸上带着已经痊愈的伤痕。


    许景舟凑近了他,接着说道:“倘若真是,咱们就狠狠敲那什么珠公主一笔,我听说她找你麻烦,既然如此,那咱们也不必与她客气。”


    说到此处,许景舟琢磨了一下,“不对,她要真是郡主,那你们以前很有可能见过,你可是那位的人。这样说来,她所说的话就是真的,我哄她的话,也是对的。”


    顾筠盯着女孩的眼睛,眼睛有点血丝,不过目光很是清澈。对方很是警惕,正在打量他。


    顾筠请张娘子和马姐带她去洗漱,又让厨子准备饭菜。


    许景舟道:“还真是郡主啊?”


    顾筠道:“不知道。”


    许景舟一愣:“不是,那你这样做?我以为你认出了人。”


    顾筠声音很轻,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对方,但这不代表对方从来没有见过我。我在东宫时,听说公主和郡主来过东宫,去找朝恹,或许那时,对方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看见过我。”


    许景舟皱着鼻子,想了想,道:“算了,管她是不是,反正也掀不起风浪。对了,你之前说,其实……其实什么?因为什么原因我不能看信?”


    顾筠把信件塞到他的手上,嘱咐他有送往东宫的密函时,一并捎去后,借着尚未消散的勇气,慢吞吞回道:“他知道我是男的了。”


    许景舟差点把信件抖到地上,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道:“他没怪你?”


    “没有,他早知道了。”顾筠答道。


    许景舟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连连点头:“这就好,这就好。不对啊,这跟我不能看信有什么关系?”


    顾筠:“……我和他在一起了。”


    “哦哦哦,在一起了。”许景舟把信件往口袋里一塞,转身就走,走出两步,因为接受太大的冲击而死机的大脑,缓慢恢复运作,他发出一声尖鸣,“你在说什么鬼?!你癫了还是我耳朵出问题了?!”


    他这一嗓子,震得院中树木枝丫都抖了一抖。诌二两人侧目看来,一旁的布艾等人也看了过来,个个满眼迷惑之色。


    许景舟定神,没法定神,他双目发直,喃喃自语,道:


    “天呀……xxx,恐怖如斯。好吧,行吧,你开心就好。不过注意,注意什么?反正也不会怀孕,担心太多了。不行,我撤了,该上值了。”


    拔高声音,“布艾你们去哪里了?走了!”


    布艾等人道:“这在这里!大人。”


    一行人风风火火跑了。


    顾筠:“……”顾筠有点怀疑自己是个病毒。顾筠险些气笑,他带着人出去防虫了。《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