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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万般皆化影(三合一) “夫君。”楼厌……


    寒冬未褪, 凛冽的夜风从窗隙间钻漏进来,将薄薄一层纱帐吹起又浮动, 烛火晃动,室内一片模糊。


    楼厌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儿,屏住呼吸等了很久,才终于鼓足勇气再次向下看去。


    衡弃春仰面躺在榻上,发髻全部散开,一头雪白长发铺陈在榻,衬得那张隶属神界的面容越发苍白。


    再往下, 是他伸手解开了衡弃春的衣带。


    楼厌本能地想要闭上眼睛, 偏头的那一刻却又控制不住地顺着那条衣带看过去。


    外衫褪下,衡弃春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寝衣, 那层面料遮掩不住他的身形,借着那点儿明灭的烛光, 隐约可以看到他微微起伏的前胸。


    薄薄一层肌肉附着在骨骼之上,细看时甚至能够看清凹陷起伏的线条。


    茱萸在榻。


    楼厌指尖发抖,努力控制着那只蠢蠢欲动的手, 最终还是无济于事——指尖已经隔着那层薄薄的寝衣捻上了衡弃春的前襟。


    衡弃春闷哼一声。


    楼厌心如死灰地闭上眼。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是那头纯洁的狼了。


    就在他鼓足勇气打算一鼓作气演完潭承义当日这场戏码的时候, 指尖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嘶……”


    楼厌睁开眼睛,率先对上的是衡弃春刀人的眼神。


    他隐隐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儿,鼻尖吸动, 四溢的莲香趁机涌了进来——那是衡弃春动用灵力的迹象。


    嗷?


    小狼抬起眼睛, 满脸疑惑地觑过去。


    他师尊居然能在死咒的幻境下动用灵力?好厉害!


    衡弃春无心理会小徒弟崇拜的目光, 忍着喉间涌上来的血腥气聚起灵力, 这个过程大约相当痛苦,使得他额上渐渐凝出一层细密的汗。


    一道传音术在心里念过两遍,衡弃春没张嘴, 声音却骤然传了过来。


    ——楼厌,爪子不想要了?


    楼厌一愣,立刻“嗷”了一声。


    回音震耳,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可以与他师尊传音。


    机会都是自己把握的。


    楼厌拼命在心里吼叫,借着衡弃春的传音术替自己辩解。


    ——冤枉!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师尊要不,忍一忍?


    衡弃春没有再说话,但楼厌似乎听见了他隐忍的磨牙声。


    窗外风声遽响,屋里的那盏油灯彻底湮灭在这个夜晚,眼前只剩一片深涌的墨色。


    幻境之中,他们无法摆脱潭承义与溪娘当日言行的禁锢,一举一动都被迫按照他们当时的言行举止来进行。


    即便衡弃春可以用传音术,行动上也无济于事。


    溪娘当时大概十分羞赧,于是楼厌清楚地看到衡弃春面颊通红,躺在床上偏头,借着黑暗躲开了楼厌的视线。


    下一瞬,楼厌觉得自己衣带一松。


    带着凉意的手指摸上他侧腰处的那一小片皮肉,激得他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夫君。”楼厌听见他师尊咬着耳朵唤。


    一股热流横冲直撞,将隆冬深雪的时节撞得四分五裂,像极了那捧被雪水浇灌的腊梅花。


    楼厌满脸涨红,好在夜色过深,他相信凭衡弃春的目力看不清什么。


    但他心里却清楚,这跟当日的谭承义没有关系,全是他自己的反应。


    妈的。


    那抹莲香正在渐渐散开,传音术一瞬即逝,楼厌已经无法询问衡弃春的意见,但耳边却听见了人自发的喘息声。


    暧昧、隐忍,像他曾经偷看过的小野书。


    也像他前世枯坐在九冥幽司界时内心肆无忌惮生长的那丛野草。


    帐内极静,除了他们粗重的喘息,楼厌还可以听到自己猛烈的心跳声。


    他想,在师徒背德的慌乱之下,那里或许还藏着一些觊觎多时的快意。


    这才是他见不得光的心思。


    纱帐被风吹起,拂在人的脸上。


    楼厌喉结滚动,维持着一个跪卧的姿势,伸手扯下那层纱帐,而后在漆黑的夜色中睁开眼睛。


    狼的视线敏锐,楼厌俯身看过去,顿时一呆。


    衡弃春闭着眼睛躺在他的身下,苍白的面色隐隐泛起一层薄红,雪色的发丝被汗水凝在脸侧,在不经意间展露出当日溪娘的温顺与弱态。


    他的眼角微微湿润,楼厌鬼使神差地伸手抹过去,指尖却碰到了一颗圆润坚硬的东西。


    他迟疑地收回手,借着昏暝的夜色看清——那是一颗珍珠。


    楼厌:“?”


    为什么眼泪会凝成珍珠?


    不等他想出原因,这具身体已经惊慌地后退一步,手脚并用地从床上摔了下来。


    他手忙脚乱地将解开的衣带系好,惊恐地抬手指向榻上的人。


    “啊!!”


    “你,你……你是妖!”


    纱帐动了动,衡弃春探出一只手来,声音泛着哑意,“夫君……”


    楼厌瘫坐在床边,整个人都笼罩在谭承义的一举一动之下,满脸惊慌地看向那只素白纤长的手。


    他恍惚中能够感知当日谭承义的所知所想。


    泛着腥味儿的妖气扑面而来,女人的呻.吟声、死白的手腕一起在眼前飘荡。


    溪娘是一只蚌精。


    楼厌的胸口剧烈起伏,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楼厌还是谭承义,知道那面纱帐晃了晃,熟悉的莲花香再次翻涌上来。


    衡弃春第二次用了传音术。


    楼厌立刻伸长了脖子,言行举止未曾改变分毫,却抓住这点儿间隙率先问出声。


    ——师尊?


    床帐微动,依稀可以见到衡弃春穿衣系带的侧影,楼厌很快听见了他的回答。


    ——继续。


    别无他法之际,他要楼厌继续呆在谭承义的旧影之下,演完这场夫妻离心的局。


    楼厌糟乱的情绪因这两个字略略平复了一些,很快,他不受控制地用手撑向地面,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起来。


    风声乍动,紧闭的窗棂被猛然吹开,天际悬着一轮阴暗的红月,血色的微光在一瞬间从窗户倾泻进来,映照满室血红,更添一丝诡异。


    楼厌看见自己抖着手指向那面床帐,声线发颤。


    “你是蚌精……”


    “你想做什么?”


    “害我?吃我的肉?”


    溪娘没有否认。


    于是楼厌就看到衡弃春撩开了那面扰人的纱帐,清目垂泪,映着血光的珍珠从他的眼角一滴一滴地坠落下来。


    衡弃春抬起泪眼,珍珠滚落在锦被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近乎痴缠地看过来,“夫君怎会这样想?”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楼厌的脸颊,语气里隐含泪音:“娶我那日你说过,不管我出身如何,此生只爱我一人,我们已经结发十几年,你怎么能……疑心我要害你?”


    风声作乱,床帐肆意翻卷,素色纱帐与衡弃春的白发交缠在一起,令人觉得眼花缭乱。


    楼厌鲜明地感到这句身体已经抖了起来,他颤抖着扶住廊柱,站在离衡弃春两步远的位置,看似冷静地垂目看着他。


    他甚至以为谭承义在顾念他们夫妻多年的旧情。


    这个念头尚未落下去,楼厌就看见自己不受控制地抬起了右手,劈落的一瞬间有如电光火石,等到他反应过来谭承义在做什么的时候,一记耳光已经直直地批上了衡弃春的侧脸。


    空气里炸开一声脆响。


    衡弃春无法躲避,生生受了这一记,那面苍白薄蝉一样的瞬间肿起一层红痕,血腥味散开,将先前的莲香遮了个严严实实。


    ——师尊。


    楼厌下意识地在心里嚷叫。


    衡弃春这一次没有应他。


    他脸色泛白,眼睫轻轻颤抖,垂眸之际忽然又滚下一颗泪珠。


    不知是不是被血月的光映照,楼厌竟觉得那颗凝出来的珍珠是红色的。


    他的指尖一再收紧,却始终都没有做出下一个动作。


    潭承义此时在犹豫。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良久,衡弃春抬头,挂着一滴血泪看他,神情凄惶而又悲怆,“夫君误以为我要轻生,将我从从浮珠河救回来那日许给我的诺言,竟这样忘了吗?”


    原来是这样。


    溪娘也是一只被捡回家的妖。


    楼厌猛然想到自己上一世的遭际,心头忽然涌上一层浓浓的悲意——看来这样的妖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果然,他看见自己向前挪了一步,伸手钳住衡弃春的肩膀,硬生生将当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拖下了床榻。


    他深知,谭承义就在这一夜与溪娘决裂。


    外面一轮血月被阴云遮蔽一半,天际一片红雾,阴气浓郁,看起来又将下雪。


    府上一片悄寂,院中寂寥无人。


    谭承义扯着溪娘的头发,将她一路掼到院子里,单手推开紧闭的院门,指着外面那条漆黑的石巷,说:“滚,滚出去!”


    “夫君,你不能赶我走……”溪娘被他甩得一个踉跄,下意识地伸手攀住了门前的廊柱,哀求道,“萋萋还病着,至少让我再看她一眼……”


    “你是妖。”谭承义毫不留情,冷脸说,“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楼厌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这一方庭院当中,心口忍不住颤了颤。


    妖非善类,的确不只他这么想。


    这道题衡弃春教过他,然而他口不能言,无法替那只名叫溪娘的蚌精剖白半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右手被迫抬起,指天威胁:“再不滚我就请虚生道长前来做法!”


    衡弃春单手扶住廊柱,风雪未落,而他仿佛已经被淋湿了浑身的衣袂,以至摇摇欲坠。


    他用那双清润的眸子凝视着这一切,从檐下被雪水浇灌的那丛腊梅,到谭萋萋房中透出来的一灯昏暗烛光,再到楼厌指向血月的那根微微颤抖的手指。


    而后他转身,在一颗血色珍珠坠地之后关门离开。


    院门“吱呀”一声阖上,楼厌猛然回神,听见了外面的念唱声。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那是溪娘的声音。


    他讶然发现自己的双手一齐颤抖开来,随后踱步而出,生生用身体撞上那扇木门,整个人越过门槛直直地摔了出去。


    嘶——


    楼厌咬牙,真他妈疼。


    顾不得感慨什么,他已经撑着一旁的门柱站起来,举目望向这条萧索的巷子。


    远处笼黑一片,毫无半个人影。


    回身时已经又落一雪。


    隆冬的尽头,这场凄厉的雪肆意泼洒下来,弥盖了这场人妖殊途的闹剧。


    ——


    次日天雪愈深。


    整个庭院都被这场雪笼罩掩埋,那捧腊梅彻底枯死在檐角,府上寂静无人,死气弥漫。


    楼厌仍然困在谭承义的言行举止当中。


    衡弃春不在,这场戏还要由他接着演下去。


    他在廊下枯坐一夜,碎雪落了满肩,天刚一亮就去了谭萋萋的卧房。


    溪娘不在,谭王氏正坐在床边喂小姑娘喝药,看见他进来还正絮叨:“溪娘也不知去哪儿了,一大早就不在家里,下人险些忘了给萋萋熬药。”


    这其实是在问溪娘的下落,但谭承义必然不会回答。


    “她好些了吗?”楼厌问。


    谭王氏叹了口气:“早上还有些发热,吃的东西都吐了,喝了药或许能好些。”


    谭萋萋小脸惨白,看见自己爹爹进来的时候却还是笑着眨了眨那双扑朔的眼睛,甜甜地叫:“爹爹~”


    楼厌心头一颤,伸手将那碗药接过来,嘴唇翕动,过了许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来喂吧,母亲去休息。”


    昨夜雪大,谭王氏或许没有睡好,起身时打了个淡淡的哈切,将床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门被虚掩上,屋里一时寂静无声,只剩苦涩的药气弥漫一室。


    楼厌坐到床边,轻轻搅动手里的那碗汤药,谭萋萋软乎乎的声音就在此时传了过来,“爹爹,阿娘说今早她会来喂我喝药的,为什么她没有来?”


    楼厌感到端着碗的手指收紧了一些,他垂眸,看向床上病殃殃的孩子。


    她生了一双极漂亮的杏眼,眼仁发亮,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一小片眼睑。大约是哭过,她的眼角泛着一层薄红,看向楼厌的眼神又乖又可怜。


    楼厌猛地想起了那个自己见过的溪娘。


    散落的头发遮住她大半张面容,脸上布满尘土,但露出来的眼睛却圆润漂亮。


    也是杏眼。


    楼厌缓缓回神,谭萋萋还在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睛看着他。


    他笑了笑,端起药碗的时候顺手捏了捏小姑娘的鼻子,径直回避谭萋萋的问题,“爹爹喂你不好吗?要是想快点好起来,就乖乖把药喝了。”


    谭萋萋嘟了一下嘴巴,但也看出来在这事儿上撒娇没用,还是就着谭承义的手把药喝了。


    那药极苦,她一张漂亮的脸完全皱起来,眼角红红的,勉强忍住没有哭出来。


    楼厌扯着被子将她抱起来,说天色还早,她可以再睡一觉。


    谭萋萋听话地闭上眼睛,不过片刻又睁开,试探着叫了一声,“爹爹~”


    “怎么?”


    谭萋萋想了想,将两只手伸出来算日子,边算边说:“南煦哥哥说过了年会回来看我的,年都过完了,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楼厌一怔,眸子在一瞬之间遍布诧异。


    她说谁?


    南煦??


    南煦是认识谭萋萋的!


    我就说那小子不对劲儿吧!


    先前对那个少年的防备与敌意似乎在一瞬间得到了解释,楼厌心里起起伏伏,第一反应就是想要将这件事告诉衡弃春。


    但丹田处灵力滞涩,丝毫探查不到衡弃春的灵气。


    衡弃春此时离他太远,传音术已经不起作用了。


    很快,他听见自己说:“你南煦哥哥现在是鹤子洲门下的弟子,等宗门里空闲下来,自然会回来看你的。”


    谭萋萋看起来十分挂念南煦,眉心皱巴巴的,但还是很乖巧地答应下来,拢着被子渐渐睡过去了。


    耳畔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只剩窗外的落雪簌簌,融得室内一片安恰。


    楼厌坐在床边,垂头凝视着熟睡的谭萋萋,手指从她的额心一路抚上她的眉眼,手指在那簇颤动的睫毛上方轻轻触碰,惹得指尖微痒。


    一切都显得那样静谧。


    楼厌想,纵使谭承义对溪娘忘恩负义,但对他的女儿却还是爱怜的。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滋长出来,他就看到那只不受控制的手一路下移,搭在了谭萋萋的脖颈上。


    手指渐渐施力。


    等等——


    楼厌倏地瞪大了眼睛,瞳孔骤然缩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掐住了谭萋萋的脖子,力道之大,竟能听到骨骼的响动声。


    小姑娘立刻难以呼吸,在睡梦中紧紧凝起眉心,挣扎着想要醒过来。


    然而谭承义的杀心太重,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楼厌急得满头是汗。


    他拼命地想要控制那只越发施力的手,甚至反反复复尝试动用灵力,丹田处一片灼热,甚至喉间都有了一层淡淡的血腥气。


    可死咒的幻境之下,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谭萋萋已经彻底晕了过去,楼厌看着小姑娘涨红了的那张脸,猛然生出一个堪称可怕的念头——难道谭萋萋是这样死的?


    被他的亲生父亲,亲手掐死?


    楼厌一颗心直直地坠落下去,一时间竟然难以分清现实与幻境,仿佛要掐死谭萋萋的这个动作不是由谭承义做出的,而是他。


    他倒宁愿是他。


    一个统率九冥幽司界的魔主杀人,总比亲生父亲掐死女儿要让人容易接受得多。


    眼看着谭萋萋的呼吸声已经微乎其微,楼厌缓慢地垂下头去,心知当时的谭承义也已经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


    就在这时,虚掩着的房门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谭王氏满脸惊慌地闯进来,近乎慌乱地拦住扣在谭萋萋脖子上的那只手。


    她看过来,震惊之下连话都说不连贯,“承义……你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楼厌——不,是谭承义没有说话。


    谭王氏试探着将手指探向谭萋萋的鼻息,大约是还有气,她这才略放心一些,盯着小姑娘脖颈上那片青紫的掐痕说:“她是你的女儿啊!”


    楼厌至此已经心凉,他微微侧眸,心里几乎已经可以预想到后来的事。


    果然,他听见自己很快开了口:“母亲,你可知道……她是妖精生出来的孽障!”


    谭王氏一惊,“什么?”


    楼厌甩袖,掷出几颗混着血泪的珍珠,在微薄的晨光中指着一地珠子说,“溪娘……她是一只蚌精……”


    “蚌精……”


    谭王氏大惊之下竟然踉跄了一步,后背撞在一旁的床柱上,募地发出一声闷响。


    穿堂风惊慌而过,木门在风中开开合合,兀自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响。


    谭老父满脸震惊地立于门下,身形摇晃,被后面跟进来的老仆扶住。


    “溪娘现在哪儿?”


    过了许久,有人这么问。


    楼厌恍惚了一瞬,没有听清问话的人是谁,但听到自己回答说:“我把她……赶出去了。”


    谭老父的神情已经从最开始的震惊转为了隐隐的愤怒,他松开老仆的手,定睛问:“应该请虚生道长来施法的。”


    老仆眼眶泛红,听着主家的决断,忍不住插嘴道:“老爷,虚生道长道法高深,他若出面,夫人和萋萋注定不得善终啊!”


    谭老父厉喝一声:“住嘴!”


    “溪娘是妖,这小东西是妖的孽种,一个都留不得。”


    楼厌指尖不断收紧,尖锐的指甲在自己的手心留下一道深痕,许久之后,他才挣扎般地睁开眼睛,“她是妖,若是逼急了恐怕会加害于我们,不如就这样吧。”


    谭王氏这才回过神来,对谭承义的决定不置可否,却看着榻上昏睡的谭萋萋问:“那这个孩子怎么办?”


    她的语气惶恐而生硬,丝毫无法让人将之前心疼孩子的祖母和此刻的老妇联想在一起。


    谭老父沉默片刻,忽然冲着屋里的人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谭承义没有拦阻。


    楼厌搀扶着谭王氏迈下台阶的时候听见了门栓扣紧的声音,他怔忪抬头,举目看向纷纷扬扬的瀑雪,心头一片凄凉。


    人最无力,不敢与天斗,不敢与鬼斗,就连畜生幻化成的妖物也要避之莫及。


    可人也最无情,竟会置自己的发妻和血亲于死地。


    可他又想。


    如果谭萋萋不是被谭承义掐死的。


    那她真正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


    这日花潭镇暴雪未停,到下午的时候已经连绵成灾,山下集市有老乞丐冻毙而死。


    潭承义作为里正,得到消息之后不得已抛下家中琐事,前去安葬老乞丐的遗体。


    挖坑填土又安置好老乞丐的孙子小乞丐,楼厌回府时已是戌时。


    跋山涉雪一整日,累得腿都酸了,刚一回府就撞见了扑上来的老仆。


    “主君——”


    楼厌吓了一跳,听见自己问:“怎么了,李伯?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老仆两眼泛红,“噗通”一声就地跪下,膝盖碾在一摊碎雪上,压出一片泥泞的水渍。


    他拽着楼厌的衣袖不肯撒手,悲哭道:“您快救救萋萋吧……”


    “萋萋怎么了?”


    老仆抬手抹了一把眼角,“下午您不在府上,老夫人带着萋萋出了门,说是……说是要给孩子添置冬衣。”


    “老仆劝说天寒雪大,且府上不缺下人,不如等雪停了再去。可老夫人执意将萋萋带出了门,至今未归。”


    楼厌心里“咯噔”一声,恐怕这就是老仆曾经对他们说过的——谭王氏亲自将谭萋萋带出府抛弃在外。


    但谭承义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的要镇定许多。


    他缓缓抬头,看向夜幕下如同铺盖的一天暴雪,作势要将老仆扶起来,“天太晚,明日再去找吧。”


    “主君——”老仆跪在雪里不肯起身,佝偻的身形盖了厚厚一层冬雪,他恳求道,“老仆知道主君在顾虑什么,纵使人妖殊途,可萋萋也是您的至亲骨肉啊——”


    “不论如何,孩子都是无辜的。”


    许是这番话触动了谭承义,楼厌沉默片刻,随后低声沉吟:“好,那我去找找看。”


    说罢回身上了来时的马,轻甩马鞭一路踏雪而去。


    绕过后院时,他看见了府上常用的那架马车停在角门处——谭王氏已经回来了。


    后半夜的雪越来越大,楼厌骑马跋涉整座山林,碎雪纷纷扬扬淋了满身满脸,发丝白尽,衣沾厚雪。


    山林中的冷风呼啸而过,枯叶飓响,如闻怨鬼幽咽。


    楼厌下意识地想要把脖子缩起来。


    老实说,他还没有被衡弃春捡回十八界的时候,其实是一头十分胆小怕事的狼崽。


    胆小怕事且爱惹事。


    他小时候丢过很多次——最早的一次连路都走不稳,就试图从栖居的山洞里逃窜出来,被一只狸猫成功制服,狼狈逃回山洞的时候脖子上已经多了一个血洞。


    然后被他爹好一顿收拾。


    太久远了,两百多年过去,他早已不记得那是哪两头粗心的狼将他丢在了山上,只记得衡弃春掐住自己后颈的那只手——竟然被掐了两辈子。


    妈的,怎么又想起衡弃春了。


    楼厌的思绪就此被打断,再举目看过去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浮珠河畔。


    整条河都被突如其来的寒风冻在原地,激荡的水花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态,在一层厚雪之下兀自挣扎。


    楼厌下了马,在风雪天里搓了搓早已冻僵的手,沿着浮珠河一路向上游走。


    原来谭承义当日真的找寻过谭萋萋。


    上游的雪似乎还要大一些,楼厌交手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行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定睛站住。


    那里的河面豁开了一道硕大的口子,冻毙的河鱼正翻白着肚皮浮上来。


    一旁的冰面之上,一道小小的影子正蜷缩在上面,看起来了无生气。


    正是谭萋萋。


    果然如老仆所说,是在浮珠河。


    这里恰恰是他在真实世界里追着那团血篆到达的地方。


    楼厌下意识地提了一口气,随着谭承义的脚步朝河边走去。


    足靴在雪面上压踩,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尚未走到近前,他就看到伏在冰面上的孩子挣扎着抬起头来。


    “爹爹~”


    谭萋萋脸色煞白,那双杏眸泛着泪花,在看到她爹爹的那一刻才忍不住哭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凝成“滴答”一声脆响。


    楼厌的心狠狠一疼。


    天气极冷,小姑娘衣衫单薄地被扔在这个鬼地方,更不要提还生着病。


    谭王氏好狠的心。


    谭承义大概也心生不忍,因而楼厌三步并做两步跨过河滩边的碎石,撩开衣袍蹲到谭萋萋身侧。


    他伸手,托着女孩儿的下巴使她抬起头来。


    楼厌瞳孔一缩。


    映入眼帘的先是谭萋萋脖颈上那片骇人的掐痕,再往上,便能看到她眼下泛黑,唇角一片乌青。


    这恐怕不只是因为冻的。


    楼厌眉心微蹙,隐约猜到一种可能,却还是随着当日的谭承义问:“萋萋,你怎么了?”


    谭萋萋蜷缩在冰面上,竭力张开手想要谭承义抱她,但楼厌迟迟没有伸手,那双手臂又因为太过虚弱垂落下去。


    细嫩的指尖被冻得通红,在冰面上来回摸索,最终停在自己的腹部。


    谭萋萋皱了皱鼻子,满脸痛苦地说:“疼~”


    楼厌明显感觉谭承义吸进胸腔一口凉气,他伸手探向小姑娘的腹部,眯眼警觉问:“你吃什么了?”


    谭萋萋说话已经开始断断续续:“祖父说……替我寻了一味药……喝了就,就不难受了。”


    “什么药?”


    “叫……乌头。”


    一粒碎雪飘飘摇摇地从天际落下来,落在楼厌的眼睫之间,激得他狠狠闭上眼睛。


    凉意直达心底。


    纵使他已经在混沌冥虚里荒度了两百年,却也仍然记得,所谓乌头,是人界一味难解的毒药。


    谭老父竟然心狠至此。


    楼厌喉口发颤,听见自己哑着嗓子问:“祖母知道你喝了药吗?”


    “不知道。”谭萋萋摇摇头,“祖母只说要带萋萋出来做冬衣……”


    她颤了颤睫毛,虚弱地抬起头来,很乖巧的伸手扯了扯楼厌的衣袖,“爹爹,祖母是不是不要我了……”


    楼厌嘴唇翕动,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凛冽的寒风在这片旷野地里兜转一圈,卷起无数弥天碎雪,似乎要将当日的谭承义父女一同掩藏在这个深冬。


    谭萋萋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答案,那双漂亮的眸子渐渐失去光泽,眼尾垂落,她一并颓然地伏回冰面之上,彻骨的寒意使她微微发抖。


    但她也的确没有力气再起来了。


    楼厌几乎已经可以想见。


    十岁的孩子刚吃过母亲做的糟鹅,第二天没有等到母亲,却等到了亲人的毒害与抛弃。


    与他一样,被最亲的人抛弃在山野中。


    丹田处聚起一层热意,楼厌身形微晃,勉强提起来的那口灵力在胸腔里肆意乱窜,喉口处的血腥气越来越明显。


    他试图冲破死咒的禁制。


    风声越发肆虐,穿过林间风雪拂在人的头脸之上,使人不禁耳骨生疼。


    楼厌在心里默念禁诀。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尖锐且又熟悉的琴声,他募地睁眼,仿佛听见了衡弃春不容置疑的声音——“继续”。


    继续。


    演下去。


    谭萋萋已死,祸事已成,在幻境中救人已经于事无补。


    他生生压下那口好不容易才提起来的灵力,嘴角已经缀上一串血迹,好在谭萋萋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仍然按照当日的情形问他:“爹爹可以带萋萋回家吗?”


    楼厌倾身过去,笑着抚了抚女孩儿的头发,托着她的手臂将她从冰面上扶起来。


    垂死的河鱼在那个巨大的豁口里翻滚挣扎,贪心不足者正试图吞噬同类的尸骨。


    “萋萋。”


    “不要怪爹爹。”


    话音话下,楼厌只看到自己的右手从谭萋萋的后脑一路下移,最终停在她的后颈上,随后掌心施力,不顾孩子的不安,压着她的身体一路向下。


    “噗通!”


    河面上掀起巨大的水花,谭萋萋幼小的身形已经彻底没入冰面之下,与那些散发着腥气的死鱼混迹于一处。


    她是没有挣扎的。


    或许是身体太过虚弱使她无力,或许是河水太冷使她僵硬,或许是心灰意冷使她无措……


    但说到底,当冰凉的河水呛进口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谭萋萋想的是什么。


    楼厌蹲坐在河边的碎石滩上,长久地凝视着冰面之下汹涌澎湃的水流,身形佝偻如同垂垂老者。


    不过疏忽之间,翻滚的水浪就渐次趋于平静,谭萋萋长久地沉入水底,再也找不出一丝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楼厌起身,若寻常般抖了抖自己沾了碎雪地衣袂,如来时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河滩上的碎石离开。


    谭承义没有回头。


    可楼厌却不止一刻地在想——如今还要问谁是杀死谭萋萋的凶手吗?


    是给她下毒的祖父、将她抛弃在外的祖母,还是狠心将她溺毙在浮珠河里的爹爹?


    都有。


    楼厌忽然失笑,看着远处碎雪拂面的天,缓缓得出一个答案。


    是她的至爱。


    身后河水微动,冰面上的裂痕越来越多,瞬息之间,广阔坚硬的冰面在眨眼之间一齐崩裂,激流翻卷冲荡,打在岸边碎石上,发出敲击人心的声音。


    楼厌猛然回神,盯着那团从河水中浮现而出的红色血雾,瞳孔骤缩。


    谭萋萋已死,这就是她的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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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四夹子,当晚11点更新!


    第25章 瀑雪盖弥彰 “那是你的发妻。”……


    谭府。


    谭王氏在祠堂门外转来转去, 时而两手而十,满脸祈求神色。


    谭老父宿着脸站在一旁, 被谭王氏转得眼晕,忍不住厉声喝道,“别转了!”


    谭王氏陡然停下脚步,一口气哽在喉间,片刻之后化成一声悲切的啼哭,“都是孽缘啊——”


    她哭着扑上来捶打谭老父的前胸,“都是你, 若不是你给那孩子喂下毒药, 她又怎么至于死后生怨,惹得我家不得安生!”


    谭老父忍着一腔火气, 躲开谭王氏的捶打,愠声道:“你又何尝不是把她扔在了外面。”


    “我……”谭王氏语塞, “我又不知道你事先下了毒!”


    “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谭老父看着祠堂紧闭的木门,“终究是妖孽之子, 没安好心, 死了也让人不得安生。”


    话说完,祠堂的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一身绿衫的老道士立于门前,须发皆白, 与手中所执的浮尘遥相呼应。


    谭王氏听见声音立刻转回身来, 急切地握住他端着浮尘的那只手, “虚生道长, 我儿他怎么样了?”


    虚生子念了一句让人听不懂的道号,随后轻轻闭眼,“谭里正被妖孽死后凝成的怨气所伤, 此刻仍然神志不清,贫道正在替他施法,老夫人稍安勿躁。”


    虚生子道法高深,花潭镇中的所有符篆皆由他传授,在乡亲眼中颇有威望。


    谭王氏闻言稍稍松了口气,“道长一定要救救我儿。”


    “救他是小事。”虚生子垂眸,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对老夫妻,忽然问,“只是有一事,还望老爷和夫人如实告知。”


    谭老父呼出一口气,“道长想问什么?”


    虚生子抽回手,抚了抚自己颌下的胡须,眯眼问:“里正无缘无故,怎么会招惹上妖邪?”


    “据贫道所知,花潭镇已经多年没有出现过妖物了,除了——浮珠河里的蚌精。”


    “莫非里正遇到了蚌精?”


    一语乍出,谭老父与谭王氏面面相觑,俱从对方的视线里看到了震惊与慌乱。


    这话不能答。


    整个花潭镇都崇尚符修,自然痛恨邪魔外道,谭承义中邪昏迷已经足够引人生出猜忌,绝不能让外人知道——里正谭承义的妻子是一只妖,还与妖生下了孩子。


    否则他们一家将再无立足之地。


    谭王氏哀嚎一声,抬起双手掩面流泪,“不知我谭家得罪了哪路神仙——”


    “萋萋昨夜自己跑出府,这一去就没了踪迹,溪娘为了找孩子彻夜未归。难为我儿——在外为了公事奔波一天,回来还要去找妻儿,说不准就在外面撞见了什么邪祟……道长!我儿命苦啊!”


    虚生子没有说话,只半抬着眼睛看她,似要从那双叫苦连天的眼睛里辨认出谎言的真伪。


    他忽然笑了笑,呵出来的热气拂起一缕胡须,“是么,老夫人确定孩子是自己跑丢的?”


    谭王氏眼看就要露怯,好在这时谭老父开了口:“幼童顽劣,我们也忧心不已,老朽已经让下人挨家挨户前去寻找了。”


    “若是道长有下落,万望不吝告知。”


    虚生子眸光微暗,却什么都没有说,只顺势点点头,“也好,镇上的乡亲们恐怕还不知此事,可以托他们一起寻找。”


    谭老父不敢言他,连忙应下来。


    “那我儿……”谭王氏迟疑着探头,想要看清祠堂里的情景,被虚生子的半边身子挡住之后又满是不安地问,“那承义他还有多久会醒啊?”


    虚生子淡淡捋了捋颌下胡须,“不急,被妖的怨气附身,能不能醒都要看他的造化。”


    说罢拂袖回身,将谭王氏与谭老父再度阻拦在外。


    祠堂之中未燃一灯。


    谭承义蜷缩扭曲的身体就静静地躺在佛龛之下,一双眼睛空洞地睁着,眸中空洞无神,像死人的眼睛。


    虚生子站在黑暗中凝视良久,忽然抖动浮尘,数千根白色细丝犹如受他操控的傀儡线,诡异地钻向谭承义的身体。


    “醒来。”他说。


    谭承义悠悠转醒。


    他僵硬地扭动四肢,行动如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那双眼睛仍然空洞无神地盯着前方。虚生子指尖微动,他凭空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虚生子笑了笑,两指并拢,隔空轻轻一点,“里正,去请你的母亲进来。”


    谭承义微微抬头,随即应了一声,同手同脚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他“听话”地将谭王氏请了进来。


    祠堂阴森昏暗,一身绿袍的老道士似笑非笑地站在面前,谭王氏下意识地感到渗人。


    她看向自己终于醒来的儿子,试探着问:“承义?虚生道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承义他这是……醒了吗?”


    虚生子又笑一声,轻轻点头,“当然醒了,不信你看……”


    谭王氏顺着他浮尘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自己的儿子站在原地朝他眨了眨眼睛,随即冲她露出了一个温和笃定的笑。


    ——与虚生子脸上的笑容一模一样。


    谭王氏猛地瞪大眼睛,一时间只觉得毛孔悚然,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张开两手就要去开祠堂紧闭的门。


    然而已经晚了。


    谭承义身上凝着的妖气在这一刻四散开来,顷刻之间袭上谭王氏的后背。


    谭王氏闷哼一声,身上立刻浮现出大片泛腥的妖气,瞳孔渐渐散开,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里正身上的妖气是妖死后所凝成的怨气。”虚生子仍然站在原处,冷眼看着已经被妖气侵蚀的谭家母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开,“贫道以探灵符观之,看她像是一个十岁的女童,如果没记错的话,贵府的小姐谭萋萋,今年恰好十岁吧?”


    谭王氏还有意识,闻言后背一僵,带着一张骇人的脸转过身来,近乎震惊地看着虚生子。


    虚生子的指尖不知什么时候捏了一道符,黄色的符纸上是朱砂状的暗红篆文,崎岖古怪,难以辨认。


    他没有管形如傀儡的谭承义,而是捏着那张符纸缓步走到谭王氏面前,倾身看着这名意欲颠倒黑白的老妇,“老夫人,你真的确定,谭萋萋只是失踪了吗?”


    谭王氏“啊”的一声靠到身后的木门上,惊恐的神色始终没有散去,她颤抖着抬起手指向虚生子,“你都……你都……”


    虚生子轻轻抚动自己的胡须,这一次连一个眼神都不再施舍给她,只剩那满腹沧桑的声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说罢,指尖符纸一抖,朱砂血篆蔓延开来,在空中凝成一道血雾。


    继而血雾散开,一道朱砂字迹浮现在空白的牌位上。


    ——故女花潭谭府谭氏闺名萋萋之灵位。


    “谭萋萋怨气过重,若任由她飘散,整个花潭镇都将不得安生。”虚生子浮尘一扬,看向惊恐不已的谭王氏,说,“你记着,这是贫道给她下的死咒,将她的魂魄困在这方牌位里,不可以被外人知晓。”


    谭王氏兀自发颤。


    “听明白了吗?”


    “听……听明白了……”谭王氏面色死灰,有如将死之人,应下之后又急切地看向虚生子身后的谭承义,拼着最后一丝神智问,“那我儿……”


    虚生子再度笑起来,言语温和地安抚,“别急,里正还有用处。”


    话说完,他手中浮尘一抖,口中沉吟出声,谭承义立即随声挪动,亦步亦趋地走到他的身侧。


    虚生子抬手,冲谭王氏比了一个“嘘”的姿势,随即示意谭承义前去开门。


    谭承义唯命是从。


    外面已近正午,暴雪未停,庭院之中已经积满了厚厚一层落雪。


    家中出了事,未免声张,侍奉的下人已经被谭老父遣散了殆尽,此番守在外面的只剩用惯了的老仆躬身站在门外。


    看见谭承义出来,他一时大喜过望,“主君!您可算醒了。”


    隐在暗处的虚生子轻轻向下压了一下手指,谭承义随即开口,无波无澜地问:“父亲呢?”


    老仆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回身将侧面厢房里的谭老父重新请了回来。


    谭老父看向眼前的儿子,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清楚,只好试探着对虚生子说:“犬子此番能醒过来,多亏道长肯施以援手……”


    虚生子轻轻抬手,打断了他还没有说完的话,“老爷稍安勿躁。”


    “里正虽然已经醒了,但体内的妖气仍然没有清除,贫道还要带他出去,以寻除邪之法。”


    谭老父眉心紧锁,显然犹豫了一下。


    虚生子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出言安抚道:“此事对外不可声张,只说里正是去找寻女儿即刻。”


    见谭老父隐约放下心来,虚生子又沉吟一声,“还有一事,此妖怨气太重,甚至波及到了老夫人。”


    “拙荆她?”


    “老夫人被妖气所侵,身体需要好好调养,假以时日等一有缘人,或许可以拔出体内的妖气。”


    “至于那个孩子……”虚生子顿了顿,托着手中的浮尘,“许是命中当有一劫,若是动用道法寻找,反而有殃及家人之祸。”


    “不如……顺其自然。”


    此言正中谭老父的下怀,他尚且以为虚生子全心全意为了他们一家人着想,连忙俯身叩谢。


    没人知道虚生子要将谭承义带去哪里,但碍于对妖邪的恐惧,所有人都默许了他可以这么做。


    夜色渐深,花潭镇的巷子里空无一人。


    半尺高的积雪延至人的小腿,屋檐下挂着一长串的冰棱,与那些陈旧的符纸遥相呼应,风一吹便飒飒作响,激得碎雪漫天。


    谭承义如一个提线木偶一般,亦步亦趋地跟着虚生子一路徐行,脚印又深一脚浅一脚地留在了这条巷子里。


    直到尽头。


    虚生子陡然停下脚步,扬着浮尘轻轻一抖,指向巷子尽头的人影。


    声音穿透碎雪而来——“里正,你看。”


    谭承义于是抬头。


    那是一个衣衫单薄的妇人,缠乱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她大半张脸,隐约露出那双温润的杏眸。


    她口中呢喃着听不清的话,正躬身在雪地里找什么,神情急切而后悲怆,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拂开脚下的积雪,两手早已生疮,却仍不肯停歇。


    谭承义在虚生子的操控下又向前走了几步,这一次终于听清了她口中的话。


    “萋萋,别怕,你在哪里?阿娘在,阿娘在呢。”


    谭承义募地一震。


    与此同时,虚生子的声音从他的侧后方传过来——“那是你的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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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梅梢探窗图 那片莹润白皙的肌肤呈现在……


    楼厌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一时分不清自己身下是巷子里厚重的积雪, 还是浮珠河上将谭萋萋囚困而死的冰面。


    寒气涉骨,他忍不住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 情不自禁地泄出一声呜咽。


    随即有人将他团抱起来,温热的气息拂在他的面颊上,一股灵气自上而下倾泻出来,在他的丹田之中汇聚融和,而后涌入四肢百骸。


    将要被冻僵的身体就这样暖和起来。


    楼厌在睡梦中吸了吸鼻子,顺利捕捉到一丝清淡幽远的莲香。


    莲香。


    他倏地睁开眼睛,对上衡弃春那双隐隐含着关切、却又清润至极的眼睛。


    “师尊。”他开口, 声音哑得像一截将要断裂的朽木。


    衡弃春抽出一只手, 托着楼厌的后颈使他往自己怀里靠了靠,指端凝着的灵力仍然不间断地汇入到楼厌体内。


    “醒了就好。”衡弃春说。


    楼厌至此才真的恢复了一些意识。


    他靠着衡弃春的手坐起来, 极目四望,一双锐利的眸子不由顺势眯起。


    膝下是浮珠河畔的碎石, 远处流水汹涌,绿枝掩映,枝枝叶叶交错成一片, 将这片树林缠绕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蛛网。


    日暮低垂, 暑气将退,久违人世的凉风跋涉疾风暴雪,终于天降甘霖。


    楼厌重重地吸进去一口气, 再睁眼时已经散尽了那层恍惚, 扭头看向身后的衡弃春。


    神尊一袭白衣胜雪, 垂下来的发丝尽数被风卷起, 眉眼清隽,令人觉得遥不可及。


    可那清淡的嗓音分明就在耳畔,“你被吸进了谭萋萋的死咒所聚成的幻境里, 还有印象吗?”


    楼厌怔了怔,懵懵地点头,一片混沌的脑子总算能够勉强分清幻境与现实。


    他坐起来,晃晃脑袋,想起同样出现在幻境中的衡弃春,不由问,“师尊不是去找溪娘了么,为什么也出现在了那个幻境里?”


    衡弃春很轻缓地摇了摇头,“我是由溪娘的梦境而入幻境的。”


    楼厌一滞,“什么?”


    衡弃春反问他,“你应该还记得幻境里发生的事。”


    “当然记得。”楼厌抿了一下唇角,思维不由地跟着那个幻境跑远。


    从最开始追忆起来,是谭承义一家人共用一顿味美的糟鹅,是夫妻恩爱一家安乐。


    直到那场横生的旖旎。


    楼厌不由地咬住下唇,眼前仿佛飘过那层朦胧的纱帐,微风轻轻扫动衣带,将那片莹润白皙的肌肤呈现在眼前,继而是从衡弃春口中泄出来的那句“夫君”……


    “啪!”衡弃春一巴掌甩上他的脑袋,“你在想什么?!”


    他显然也想起了床榻上的那一幕,语气绝对称不上和睦,警告道:“幻境而已,不要当真。”


    楼厌心想谁要当真了,再说你耳朵红什么。


    怕死,狼崽子只好捂着脑袋哼哼了两声,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全部收起来。


    “师尊。”楼厌一本正色地说,“谭萋萋是被她的至亲一起害死的,谭老父下毒,谭王氏弃掷,谭承义将他溺毙在河水里。”


    “我知道。”衡弃春说。


    “所以我觉得……啊,你知道?”


    衡弃春没有说话,默默递出去一只手,让楼厌撑着从冰面上站了起来。


    他一并起身,看向眼前翻滚的河流,眸中渐渐渡上一层悲悯。


    “溪娘没有走。”衡弃春解释说,“当日她被谭承义逼走,实则就躲在谭府外面的巷子里。次日谭王氏带谭萋萋出府,她才在那个老仆的帮助下潜回谭府,只可惜——那时的谭萋萋已经遇害,于她而言皆于事无补。”


    楼厌不知事情还有这样一层隐情,闻言先是愣了一下,脖子缓慢地扭动过来,一阵恍然,“怪不得,我总觉得那个姓李的老仆是瞒着什么的。”


    当日他与衡弃春首次拜访谭府,便是跟着溪娘一路追过去的,可老仆却说没有见过溪娘——看来他不是不知情。


    “可是师尊……”楼厌想到什么,猛地仰起头,一副事关重大的神情,“谭萋萋的死咒是虚生子画成的,将我引入幻境也就算了,溪娘又为什么会引你进去?”


    猜到他要问这个,衡弃春只是淡淡一笑,卖关子似地问:“想知道?”


    楼厌“嗯嗯嗯”点头。


    “想知道就跟我来。”


    从浮珠河一路向西上山,沿途路过几个集镇,百姓仍在兜售符篆,叫卖不绝,毫无异常。


    日色藏于山峦之后,天幕低垂,从傍晚走到深夜,楼厌才真的有了一些活过来的感觉。


    那个令人想要窒息而死的幻境真的已经消散了。


    楼厌的思绪不由跑远,再回神的时候已经撞在了衡弃春身上。


    他“哎呦”一声,捂着额头退后半步,半是埋怨地看向突然停下来的衡弃春。


    “到了。”衡弃春说。


    楼厌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去看眼前的巷子。


    仍然是花潭镇惯有的风俗,街角墙柱上贴满了符纸,正在风中飒飒作响。


    那声音激得人毛骨悚然,隐约还能捕捉到一丝小儿夜啼的哭声。


    又来了。这样古怪至极的夜晚。


    “你在看什么?”衡弃春的声音猛地传来。


    楼厌吓了一跳,弓着脖子打了个哆嗦,顺着衡弃春动作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他抬手在一扇木门前敲了两下,里面顿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楼厌警觉地皱起眉毛,在那片木门即将被打开的瞬间箭步冲上去,脸上立刻黏上了冰冰凉凉的硬东西。


    完了。


    狼在心里上演一出大戏——这定然是虚生子那狡黠的老道又在耍什么把戏了。


    念头未落,耳边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


    “咻咻!”


    楼厌想到什么,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唇,两手胡乱将攀在自己脑袋上的“东西”抓了下来。


    随后他就对上了来自貔貅幼崽热切怀念的目光。


    两日不见,小兽似乎长开了一点儿,浑身的鳞片都乖巧排列,一双眼睛含着盈盈泪光,正张开四爪要贴到楼厌身上。


    “咻咻!”


    好想你哦!小狼!


    “嗷?”楼厌受宠若惊,倒腾着再次后退两步,这才彻底看清了眼前这座宅院的本来面目。


    檐角朴素,门上并没有贴符纸,一缕药气淡淡散开。


    楼厌鼻尖微动,分辨出那其中可能夹杂着鹤子洲的灵气。


    原来是南煦落脚的地方。


    他都快把这小孩儿给忘了。


    楼厌猛地想到梦境里谭萋萋说过的话,转头想要告诉衡弃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南煦从里面出来了。


    小孩儿还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看见衡弃春先抬手行礼,“神尊回来了。”


    还不忘楼厌,“还有楼师兄。”


    楼厌直觉南煦必然早就认识谭萋萋,此番回到花潭镇多半有别的目的,因而对他并没有好脸色,冷冰冰地“哼”了一声,赶在衡弃春开口之前抱着貔貅幼崽进了门。


    只留下一个趾高气昂的背影。


    怎么看都挺大逆不道的,好在衡弃春懒得与自己这个臭脾气的徒弟计较。


    南煦迟疑道:“楼师兄这是……”


    “别管他。”衡弃春反过来问,“溪娘在里面吗?”


    “在的在的。”南煦伸手,“神尊请进。”


    夜色已深,镇子上婴孩的夜哭声越发明显,给这方院落平添一丝瘆人的古怪氛围。


    衡弃春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拢起袖子推开偏厅的门,入目先看见一架古旧的屏风。


    一枝腊梅覆在雪下,含着古韵探窗而入,恰是一架梅梢入室屏。


    衡弃春心头一动,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妇人的低声呢喃恰在此时传来。


    “丑时四更,百无禁忌——”


    溪娘正抱膝蹲坐在那架屏风之后,身上的衣衫赃物凌乱,发丝全数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面容,只露出一双极其温润的杏眸。


    的的确确是他在环境中曾经亲历而为的人。


    “她怎么……”楼厌早已经抱着貔貅幼崽满脸好奇地凑过来了,闻声不由地向屏风后面探了探脑袋,眸中震色难以言表,只能结巴着问,“她怎么还在念更夫的唱词,那个更夫不是已经死了吗?!”


    南煦附和地应了一声,“更夫的确已死,尸体还在外面放着。”


    楼厌只觉得一阵恍然。


    这之中的怪异之处还没想清楚,溪娘就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她衣衫褴褛,行动缓慢,等她站到三人面前,竟生生耗去了半盏茶的时间。


    随后便看到她轻抬右手,掌心虚握一物,随后作势在空中敲动一下。


    “梆——”


    一慢三快,一长三短——这是更夫敲打梆子的动作!


    有什么念头在心底里炸开,楼厌脸色一变,立刻扭头看向衡弃春,毫无征兆地问:“师尊!当日你在应诫堂受罚,师伯罚了你几次?”


    衡弃春不知他为何做此一问,但还是照实回答,“一次,怎么?”


    一次。


    怎么会只有一次!


    楼厌猛地想起他在应诫堂见到衡弃春受罚的那一幕。


    不是连罚了两日,而是只有一次。


    怪不得事后衡弃春只口不提此事,而是他们处在不同的时间里,衡弃春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曾见过他被罚!


    想清楚这一点,楼厌瞳孔骤缩,一时顾不上在自己怀里上爬下跳的貔貅幼崽,拎着小兽的后颈将它抛开,立刻冲着溪娘露出尖锐的犬齿。


    他只觉得额上浸出汗水,衣服湿哒哒地黏上后背,周遭热风涌动,那股要将人蒸干的暑热气息再度翻涌上来。


    耳边间或响起了南隅山讲学的声音。


    ——“煞者,怨魂凝戾所化,夜半现形,噬人精气,过处草木凋枯。”


    ——“常幻故人形貌诱生者近前,骤露獠牙,中者三日必亡。”


    仿更夫敲梆子,致使时间混乱、小儿夜啼,怨气所化,噬人精气。


    这是更夫煞!——


    作者有话说:[加油][加油][加油]


    第27章 敕煞离形诀 “师尊,我们走。”……


    人妖鬼怪皆有怨气, 怨气凝成煞,煞便会祸害人间。


    世上唯有更夫可以把控时间。


    所谓更夫煞, 便是溪娘疯癫之后将自己的怨气附着在那名打更的老汉身上,梆声一响,整个花潭镇的时间也随之发生变化。


    这也足以说明,为何这一年暑热频发,以至民间死伤不计其数。


    所以……


    楼厌眸色渐深,沉默着在心里算起一场时间轮回的游戏。


    他偏头去看衡弃春,“所以我们第一次见到谭家的老仆, 他只说谭萋萋‘失踪’了三四天, 并不是因为他在骗我们。”


    “而是当时的时间的确回到了半年之前!”


    衡弃春轻一颔首,接上他的话, “花潭镇中的所有人都被困在这场时间的漩涡里,包括你我。”


    原因显而易见。


    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不明真相, 频繁的改动时间,致使所有人都献身于这张怪网当中。


    而她只是想要救回他的女儿。


    楼厌只觉得脊背一寒,垂眸看过去。


    屋里只点了一支微弱的烛火, 视线昏暗, 溪娘就微微弓着身子站在那里,手中空无一物,频繁地在空中做出打更的动作。


    她的声音沙哑, 早已分辨不出当时的音色。


    “丑时四更, 百无禁忌——”


    “丑时四更, 百无禁忌——”


    每念一句她便嗤笑一声, 似乎真的能就此找到谭萋萋的下落似的。


    外面浓黑一片,月色被厚重的阴云彻底遮蔽,细碎的微光竭力穿破云层, 却不得不终止于当道。


    小儿夜啼之声渐渐远去,更多的热浪翻滚扑面而来,时间已经又一次发生挪动,转变之快,令人毫无招架之力。


    气候随之变换,那场熟悉的暑热再次席卷而来。


    楼厌已经被热得出了一身的汗,衣衫都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卷曲的发辫也已经垂落下来,而他此时却完全顾不上是不是要给自己施一道避暑诀。


    他动了动喉结,看着一旁站立的衡弃春,猜测道:“再后来那个打更的更夫死了,所以暑热退散,我们才能回到正确的时间……”


    更夫一死,怨气重新回到溪娘身上,那道控制时间的古怪短暂地失去了效力。


    看来这就是他们能够回到现实的原因了。


    南煦不由沉吟一声:“那名更夫的尸体我仔细检查过了,上面确实还有附着的妖气,与溪娘身上的妖气是一样的。”


    楼厌含糊地皱了皱眉,意有所指地看着南煦,继而问出他的下一个问题,“可溪娘为什么一定要杀更夫呢?”


    南煦未答,他便一个接一个地将问题砸下去。


    “借更夫打更回到半年前,从而寻找谭萋萋的下落,不是溪娘一直在执着的事么?”


    “还是说……她杀更夫是有别的目的,她想主动引导我们查出事情的真相?”


    “南煦,你该不会瞒了我和师尊什么吧?”


    南煦面色一变。


    那双清眸微微蹙起,引着人下意识地看向他鹤袍之下紧紧攥起的手掌。


    楼厌挑了挑眉,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在人界里是紧张的意思。


    看来谭萋萋在幻境中所说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南煦鼻尖上起了一层汗,紧攥手指看向溪娘,眼底微微泛红,“她都已经疯了,谁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衡弃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他没说话,两指并拢凝起一道灵力,淡色的光晕渐渐腾升而起,继而烧成一道火焰。


    楼厌猜到他师尊想要做什么,弯腰抱起貔貅幼崽就退了好几步。


    下一瞬,那架绘着雪下腊梅的屏风便烧起熊熊火光,火舌一步步攀升上去,先是梅花的枝叶,继而是上覆的白雪……


    旧木与布帛相互灼烧时发出刺耳的“滋滋”声。


    溪娘已经停下了诡异的动作,一双杏眼紧紧盯住那面将要烧尽的屏风,瞳孔骤缩,在那面布帛将要被烧尽的时候猛地伸手抓过去。


    “不……”


    话音未尽,整面屏风轰然倒塌。


    南煦站在火海的另一端,垂目看着跪坐在地上徒劳挣扎的疯女人,声音微微泛哑:“神尊将溪娘送到我这里之后又去找楼师兄,当时溪娘神志不清,身上妖气四散。听闻她从前最喜腊梅花,所以我才将这架屏风找了出来,没想到她果然安静下来……”


    楼厌冷冷地听着这番话,脑中却一刻不止地翻涌起自己在幻境中看到的画面。


    檐下一丛腊梅花迎雪绽开,香气幽微远闻,顺着窗棂探入室内,萦绕床榻上两个旖旎的影子。


    那是溪娘最在意的东西,可为什么——衡弃春竟然这样狠心?


    要将她最后的念想也一并毁去。


    楼厌暗自紧抿唇角。


    近些时日辗转于幻境当中,他心里那团扯不开的乱麻越缠越紧,似乎直到此时才真正接受了自己重生的事实。


    而衡弃春与上一世又好像是不一样的。


    他垂眼看过去。


    木架坍塌,淡色的火焰渐渐消失。衡弃春收回并拢的手指,转而在指尖掐起一道莲花诀。


    灵力四散而出。


    光泽刺目,一方原本昏暗至极的屋舍顿时明亮起来,楼厌与南煦不由地伸手挡住眼睛,一时看不清眼前的景物。


    耳边只剩溪娘悲切的哭声。


    良久,等到貔貅幼崽在楼厌怀里不安的蹿动,他们才听到衡弃春开了口。


    “煞炁离形,破秽返虚。”


    “敕!”


    神光顿时消失不见,耳边空寂一片,像处在空冥寂静的荒野。


    楼厌恍惚间回到了上一世,他与衡弃春在神霄宫里同归于尽,最后一缕魂魄在天际间飘荡了两百年。


    没有意识,没有依托——就是这样的感觉。


    太难受了,楼厌忍不住想要将自己蜷缩起来,手臂不由地收紧,怀中的小兽鳞片冰凉,激得他猛地一个哆嗦。


    “唔——”楼厌猛地睁开眼睛,顺势看向那架已经烧成灰烬的屏风。


    余烬之后,溪娘垂身跪坐,被烧伤的手指仍在执拗的抓握。


    硕大的珍珠正从她的眼角滚落,摔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原来衡弃春是要破她的煞气。


    楼厌回头,恰好对上衡弃春苍白如水的目光。


    端坐莲台的神尊也可睥睨苍生,世间妖魔在他眼里似乎总有败势,就连方才他用的那道诀,楼厌也是从未听过的。


    楼厌双手握拳,一时沉默下去。


    衡弃春,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是本座不知道的……


    这个念头尚未落下,爬到他小腿上的貔貅幼崽就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楼厌起初以为它在乱叫,听清了那一声之后才猛地一凛。


    他转头,看向溪娘原本坐着的方向,“不好!溪娘跑了!”


    衡弃春已经调好内息,冷淡的眸子微微眯起,盯着那一地屏风的灰烬若有所思。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花潭镇的所有古怪都得烦了解释。


    唯有一点——


    “追。”衡弃春说。


    南煦虚扶着衡弃春的一只手臂,闻言不禁转头看他的脸色,见他面色泛白,显然是刚才随意动用灵力的缘故,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副没事的样子。


    “神尊的元气还未恢复,不如就在此休息。”南煦说着就去扶楼厌的肩膀,“我和楼师兄去……”


    楼厌“哐”的一下就把他的手打开了,乖张桀骜的一双眼睛斜斜地向上睨着,很是嫌弃地说:“谁要和你去!”


    南煦噎了一下,还想再劝什么,就看到楼厌已经抱起貔貅幼崽两步迈过来,伸手扯住了衡弃春的另一只胳膊,“师尊,我们走。”


    衡弃春本来也没打算留在这里,被楼厌扯得踉跄一步,怔愣过后就顺着小徒弟的力道出了门。


    只剩南煦。


    少年站在一片灰烬的厢房里,眉心紧锁,手指不由微微攥拳。


    从南煦的居所到谭府,御剑眨眼即到。


    楼厌蹲在衡弃春身后,注意到他师尊因为灵气不稳而用力绷直的指尖,眉心皱起,而后臭着脸掐了一道助灵诀。


    衡弃春指尖微动,不着痕迹地向后看了一眼。


    再回神时,谭府已在眼前。


    师徒二人收了剑,趁着夜色敲响紧闭的木门,又足足等了半盏茶的时间,里面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老仆自里面开了门。


    夜色已深,恍惚已经到了子时,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成群的乌鸦结队而过,煽动翅膀时仿佛要击碎这寂静的长夜。


    老仆没料到来人会是衡弃春和楼厌,脸上讶然了一瞬,随即堆上笑容,极为热络急切地问:“二位仙君怎么去而复返了。”


    “莫非是……”他意有所指,“有下落了?”


    衡弃春抛给楼厌一个眼神,楼厌会意,立刻抬起下巴微微眯眼,一副姿态甚高的样子,“你问你家小姐的死。”


    “呵,难道你竟不知情么。”


    老仆微微一怔,原本还挂在脸上的笑意立刻收拢回去,按在门框上的手缓缓收紧,而后快速闪开身体就要关门。


    “咔——”楼厌眼疾手快地伸手挡住,狼爪子不怕疼似的,磕在门上一声闷响。


    他暗中吸了口凉气,借着拦门的姿势将半幅身体挤了进去,在老仆惊慌的目光中咧嘴笑了一下,“怎么这么着急要将我们拒之门外,是怕我们知道什么吗?”


    老仆心知事情败露,干脆不再虚与委蛇,紧紧推着手里的那片木门要将楼厌挤出去。


    楼厌也不用灵气,就靠蛮力与他硬碰硬。


    两人僵持在一扇木门之间,一时竟然难以分出高下。


    衡弃春拢袖站在漆黑的夜色之下,禁不住扶额叹气。


    怎么就这么幼稚。


    知道时间不等人,找到溪娘才是当务之急,衡弃春没有再任由小徒弟胡闹下去。


    腕间轻抖,一道幽微的莲香顺着散开,带着淡金色的灵力一路蜿蜒而过,逐渐逼向那面木门。


    楼厌早在察觉到这道熟悉的灵力时就撤开一步,那道灵力很快顺着他让出来的缝隙钻进来,像一面缠乱的蛛网,将两扇木门密密匝匝地笼罩起来。


    任凭老仆如何手脚并施,都难以令其挪动分毫。


    衡弃春径自从门外走进来,眸色很淡,淡楼厌身侧的时候就停下脚步,却没有看他,而是对那老仆说:“人命自贵,不要一错再错。”


    这句话楼厌不懂,但老仆却眸色震动。


    他胸腔轻颤,随后颤抖地闭上眼睛,抬手朝着某个方向指了一下,“已经晚了,仙君自己去看吧。”


    楼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由挑了挑眉。


    是祠堂——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28章 人心更凉薄 楼厌觉得,他有些不像神了……


    远处的天边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轮皎月, 清透的月光破开云层投照下来,描出祠堂不甚清晰的屋角轮廓, 锐利且又藏着锋芒。


    楼厌刚一踏进这间院子就吸了吸鼻子,察觉不对,伸手去扯衡弃春的袖子,“师尊,就是这个味道!”


    浓烈的河腥气弥卷而来,与他们近日接触到的妖气别无二致,的确是来自溪娘的。


    衡弃春没说话, 一双沉水一样的眸子紧紧盯住祠堂的门, 指尖掐诀,一道灵力便将栓死的门破开。


    借着昏暗的烛光, 他们看清了祠堂里的情景。


    满架牌位陈列在上,映着朱砂血红的暗光, 可以看到谭王氏仰面躺在地上,胸口已经毫无起伏,脸色灰白, 竟像是被人吸干了精气而死。


    溪娘就跪坐在谭王氏的一侧, 身形略显佝偻,蓬乱的头发全部散落下来,听见开门声时转头看过来, 眼角处积存的泪珠便滴落下来, 凝成一颗珍珠, 摔在祠堂的地面上, 发出一道清脆的声音。


    “啪嗒。”


    怪不得老仆说一切都迟了。


    楼厌快步上前蹲到谭王氏身侧,伸手在她的脖子上探了一下,气息已无, 且已经死了多时。


    “仙君说人命自贵——”老仆的声音恰在此时传来。


    楼厌与衡弃春一同回身看去,见他正微微弓着身子走进来,步态老迈,但每一步都透着坚定。


    老仆冲着衡弃春拱手一礼,注视着谭王氏的尸体,续上他刚才的话,语重心长地说:“可老仆觉得,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对孩子下手,更是罔顾人伦。”


    衡弃春少见地抬眸看向他。


    他的眼神仍然带着固有的怜悯,但不知是不是楼厌的错觉,他竟觉得此时的师尊还多了一丝同情。


    他似乎感同身受。


    衡弃春很轻地叹了口气,“起初你以为谭萋萋还活着,还在协助谭承义找寻,后来你偶然听到了谭承义与谭老父的对话,所以才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对吗?”


    老仆并未否认,只是有些吃惊地看着衡弃春,“仙君是怎么知道的?”


    衡弃春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曾在幻境里亲历此事,只淡淡地讲述,“你知道真相后,第一反应是做什么?”


    老仆噎了一下,“是……”


    “是找到了溪娘。”衡弃春替他答,“是你暗中将溪娘接回府中,与她里应外合,试图替谭萋萋报仇。”


    衡弃春闭上眼,眼前一幕幕得闪过幻境中的画面,“可惜虚生子以死咒封存了谭萋萋的魂魄,又带走了谭承义,以至溪娘连报仇都束手束脚。”


    看去神情痛苦,而跪坐在一侧的溪娘却自始至终都在流眼泪,珍珠溅到地面上的声音不绝于耳。


    衡弃春忽然叹了口气,抬眼一路向外看去,越过重重门幢,看向那条甬深的长巷。


    他设身处地,恍惚间以为自己仍是溪娘,“所以她神智渐失,逐渐成了百姓口中的疯女人,将怨气附着到更夫身上,试图扭转时间,找回她的女儿。”


    “气候异常,暑热频发,婴孩夜啼,人心惶惶。一家之祸,危及千万生灵。”衡弃春面露不忍,“你可知有多少人死在这场旱灾里?”


    这句话不太像是在问老仆,老仆自然也答不出来。


    楼厌同样没有出声,他怀里的貔貅幼崽不安地动了动,攀到楼厌的肩膀上,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懂的声音说出一个数字,“咻咻咻!”


    上古神兽通灵晓命,知道人界的死伤并不稀奇,但楼厌听清它说的是什么,却整个人都震在了当场。


    上一世的他唯恐天下不乱,率领无数妖魔屠戮仙界,死伤不计其数。


    他从未觉得那些人无辜,连他的师尊一并算在其中,他甚至觉得那是罪有应得。


    可这一次,他却由衷地感到一丝可惜。


    沉默之际,衡弃春含着隐忍痛意的声音一并传来,“三千七百二十人,无数婴孩夜间惊啼,皆是因此事而起。”


    眼看着他抬手掐诀,作势就要对溪娘下手,老仆终于忍不下去,“噗通”一声朝着衡弃春跪了下去。


    “仙君。”他死死攥住衡弃春的袍尾,泥泞的汗渍染尽那片纱袍,“夫人只是救女心切,求您高抬贵手!”


    祠堂寂寂,带着一丝秋冷的寒风穿堂而过。


    衡弃春的白发尽数被风扬起,发丝刮擦在面颊上,将那片泛白的皮肉扯得微微泛红。


    他的眼睛清透至极,细看时却发现里面藏着一抹凛冽的寒意。


    楼厌第一次觉得,他有些不像神了。


    “我非公府判官,断不了公理冤案。”衡弃春凝视着兀自哭泣的溪娘,声音平淡,“但十八界有肃清六界之责,溪娘我必须带走。”


    “她已经疯了!”老仆难以扼制地扑上去,死死抓住衡弃春的袍尾,再抬眼时已经隐隐泛出泪光。


    他哽咽着说:“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求仙尊放过她……”


    事态至此,衡弃春才终于眯起眼睛,不露痕迹地与楼厌对视了一眼。


    楼厌同样警觉地挑了挑眉毛。


    不对劲儿。


    如果只是谭府用惯了的寻常奴仆,怎么会对自家夫人忠心到这个份儿上?


    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楼厌两步挪到近前,拨开老仆的手将人拽了起来,审视问:“你与溪娘是什么关系?”


    老仆满眼是泪,他连忙抖着手捂住脸,“求仙君将老仆带走,不要再问了……”


    那阵悲恸的哭声在这间祠堂里“呜呜”响起,隔着谭王氏的尸体,隔着已经疯魔的溪娘,隔着以匡扶天下为己任的两个仙君,发出悲切的震荡。


    溪娘终于动了动。


    她循声看向老仆,眼角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混着血迹的珍珠零零散散地坠到地上。


    她不久前刚刚吸干了谭王氏的精气,身上遍布妖气,忽然挪动着膝行到老仆面前,抬头时露出了那双漂亮的杏眼。


    楼厌警惕地凝起一道灵力,只等溪娘稍有动作,便可令她灰飞烟灭。


    他等着。


    夜风吹彻,明明灭灭的烛火相互交叠,将老仆与溪娘的影子投照下来。


    溪娘忽然伸手抓住了老仆的衣袖,颤抖着说出了今日的第一个字——“爹……”


    “嗷?”楼厌吓了一跳,手上一抖,一道灵力径直燎上貔貅幼崽的鳞片,疼得小兽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尖叫。


    “你叫他什么?”楼厌单手捂住貔貅的嘴巴,满脸震惊地看着溪娘。


    下一瞬,老仆挪开捂着自己脸的手,手心里已经积攒了满满一捧珍珠。


    他竟然是溪娘的父亲。


    老仆佝偻着身子蹲跪下来,伸手拨开溪娘杂乱的头发,将神志不清的妇人揽入怀中,如她儿时一般轻轻拍哄,“别怕,爹在呢。”


    溪娘发抖的身体竟然很快安静下来,眼角再度凝出一滴血珠。


    她的视线仍然有些涣散,伏在老仆怀里的时候,竟然真的有一种小女儿情态。


    “爹,我错了……”溪娘说。


    楼厌已经被人妖两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搞得脑袋发晕。


    他抬头瞅瞅衡弃春,见他师尊已经不知何时背转过身去,视线长久地凝视着外面那条漆黑的甬巷,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悲悯与不忍。


    似乎他执意要将溪娘带回去的样子仅仅是装出来的。


    楼厌拧眉,干脆收了指尖的灵力,学着老仆的样子轻轻哄了一下自己怀里的小兽,而后毫不见外地走到他们面前盘腿坐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仆单手揽着溪娘,另一只手抬起来拭了拭眼角的浊泪,怅然道:“是我看错了人。”


    “我们父女本是浮珠河底的蚌精,后来山水泛滥,溪娘趁河水上涨时偷跑到了河滩上,在那里,她见到了还是少年的谭承义,对那畜生一见倾心。”


    “回来以后她便心神不宁,一心想要修炼成人,为此不惜在蚌族族长面前立誓,只要能化作人形,此生都不再回浮珠河。”


    “后来她果然如愿嫁给了谭承义,我自然不放心,便以仆从的身份待在溪娘身边,直到溪娘为他生下了萋萋,我原以为……她也算是得嫁良人……”


    话说到此处,后面的也就都知道了。


    楼厌总算理清楚前因后果,心头竟然猛然一痛,似乎又什么酸酸涩涩的东西在那里不停撞击,时间久了,终于支撑不住,最终化成一滩酸涩的苦水。


    将他整颗心都溢满了。


    难以名状。


    他自己也是妖,知道化成人形要遭多少罪,更知道妖一旦付出了感情,又会忠心到怎样的地步。


    可惜……


    她一心爱慕的人因她是妖而将她狠心逐出府门,她侍奉多年的家人不顾亲情杀死十岁的幼女,到头来只剩她孤身一人,在无数个日夜间痛思己过。


    识人不清,是她错了。


    一意孤行,是她错了。


    连累幼女,是她错了。


    “不是你的错。”衡弃春忽然转身,笼着袖子端正看她,声音像冬日里附在腊梅上的清碎雪。


    “是人心凉薄,保全自身者无情,顾念旧情者重己。”——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星星眼]


    第29章 血泪叩神恩 楼厌浑身的毛都被他捋顺了……


    冷月无声, 月色凉薄,将这一方庭院尽数笼罩。


    溪娘仍然跪坐在地, 怔怔地抬头看着衡弃春。


    良久,她忽然嗤笑一声,流干了眼泪的眼角再度凝出一颗血珠,紧接着死死攥紧两手,低下头,悲恸地哭了起来。


    那声音无比凄切,似乎要将一个女人的心都哭出来。


    是丧女之痛、遇人不淑, 也是事已至此。


    够了, 真的够了。


    楼厌心里不是滋味儿,起身退后两步凑到衡弃春身边, 别别扭扭地哼了一声。


    貔貅幼崽立刻吃惊地从他怀里探出头来,“咻咻?”


    你犯病啦?


    楼厌一巴掌把它拍安静, 原本还算软和的脸彻底黑下去,臭着一张脸就要把脑袋转开。


    扭头之际,衡弃春却忽然伸手在他的后脑勺上托了一把, 带着凉意的指尖从他的发隙间穿过去, 顺势扥了扥那条又卷又长的发辫。


    像是读懂了小狼全部的心思,他附在楼厌耳边,极温和地说:“别怕, 不会把你扔出去的。”


    楼厌浑身的毛都被他捋顺了, 但还是不太高兴地弓起脖子, “啪”地一偏头从衡弃春手下躲出来了。


    骗人。


    上辈子就把我扔出去了呢。


    狼才不会信这样的说辞。


    楼厌的反应太过奇怪, 衡弃春不由地蹙了蹙眉,尚未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神尊!”南煦快步走进来, 站到衡弃春与溪娘指尖,面对衡弃春径直撩袍跪下。


    衡弃春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挪开一步,“起来说话。”


    南煦固执地跪在原地,偏头看了看仍在哭泣的溪娘,心有不忍地开口,“神尊还记得您当初救下晚辈时的情景吗?”


    衡弃春静默片刻,随后点了点头,“当初民间动乱,你流落在花潭镇,险些被流寇食。”


    南煦眼角微红,垂头说,“在那之前,晚辈就已经家破人亡。父母和妹妹在逃难时遇险,只剩晚辈一人,若无溪夫人施舍给晚辈一碗粥,晚辈恐怕活不到遇见神尊的时候。”


    “神尊对晚辈有知遇之恩,但溪夫人对我也有救命恩情。”南煦言辞恳切,说到此处径直俯身拜下,“恳求神尊饶他们一命!”


    衡弃春没有再说话,只站在那里垂眸看他,清眸若水,似要将一切苦厄悲楚都收入眼底。


    楼厌至今都不知道在那个幻境里溪娘被赶出府之后,衡弃春又遇到了什么。但他恍然生出一种可怕的念头——他的师尊或许什么都知道。


    从一开始老仆的所作所为,到如今南煦会在这里的一言一行,他都是有预料的。


    他今日只在等他们自投罗网。


    神多可怕。


    衡弃春不说话,南煦便一直在跪地哭求,老仆看不下去,上前想要将南煦扶起来,“南公子,这不关你的事。”


    “不。”南煦推开他,定眼看着衡弃春,“此事与我有关。”


    “那个打更的更夫就是我杀的。”


    这句话出口,衡弃春才终于有了反应,微微眯起眼睛看他。


    南煦吸了一下鼻子,跪直,然后闭上眼睛,“我早就察觉到时间有异,后来便顺着溪夫人发现了那个更夫,只有他死了,神尊才能一路查下去。”


    衡弃春似问非问地说,“所以你就杀了他,又伪造成他是被妖所害?”


    南煦垂头,手指紧紧攥死,“……是。”


    楼厌早在谭萋萋的幻境里就知道他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对此只是嗤之以鼻。


    他一抬下巴睨过去,“总算承认跟你有关系了。”


    溪娘的神智似乎恢复了一些,起先听到南煦说这番话的时候还一脸震惊,此时竟忍不住心头起来,哑声说:“一碗剩粥,不值如此。”


    南煦跪着,偏头看她,“于夫人而言不过是一碗粥饭,于我而言却是一条性命。”


    人心最复杂。


    得了一碗粥的少年挂念旧恩,不惜赔上前程也要报恩,与妻白头的里正却以人妖殊途下定论,害得举家家破人亡。


    虽然步步是错,却也难免让人动容。


    衡弃春很轻地叹了口气,他朝着南煦伸出手,将少年从地上扶了起来。


    “我已经传信给衡阳长老,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说的是南煦的师尊,“鹤子洲多医修,他已经答应我会将溪娘父女带回去修养,至于你——”


    南煦反倒长长地松了口气,眼泪朦胧地冲衡弃春笑了笑,“神尊肯放过溪夫人,南煦感恩戴德。”


    “我作为修仙之人却枉杀百姓,自知罪孽深重,回去恐怕也会被门规处死,神尊不如给我个痛快。”


    他说完就闭上眼睛,眉心紧紧蹙着,一副束手待死的姿态。


    终归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楼厌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全然不为所动。


    师尊这东西,向来是说得好听做得决绝,鹤子洲的衡阳长老是出了名的宁死不屈,断然不会容忍南煦这样的弟子。


    这小孩子怕是要玩。


    南煦等了许久都没有反应,忍不住又睁开一只眼睛看看,觉得衡弃春没有要动手的意思,索性自己掐了个诀,灵气充斥在指尖。


    衡弃春拧眉,“南煦?”


    南煦紧紧抿唇,眼看就要抬手将一道灵力劈向自己。


    “砰——”


    剑气传来,拦下南煦手中那道灵力,紧接着便袭来一股浓郁的药气。


    楼厌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竭力看向凭空出现在这间祠堂里的人。


    同样是一身洁净到底的鹤袍,身形高挑,须发花白,一双眼睛锐利使然,处处都透着老成持重。


    是衡阳长老。


    上一世鹤子洲门下之人抵死挣扎,以衡阳长老为守的数百人为了阻止楼厌而以身献道,整个仙门无一活口。


    过了一世再见到这样的“正道人士”,楼厌竟没来由地有些心虚。


    索性衡阳长老并没有注意到他异样的目光,只两步上前盯住惶然不安的南煦,顺手甩了他一记耳光。


    “出息。”他淡淡地说。


    南煦被这一巴掌打得嘴角渗血,十分狼狈地看向来人,“师尊……”


    衡阳长老并没有应这一声,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拂袖转身,对着衡弃春略一抬手,“神尊。”


    衡弃春回礼。


    “小徒年幼,犯下此等大错,我必严厉责罚。”衡阳长老睨了已经又跪下的满足一眼,语气里竟多了一丝恳求,“还望神尊允许我将他带走。”


    衡弃春退开一步,守着礼数说:“鹤子洲门中之事,弃春不便插手。”


    “只是……”看向那个正在啜泣的半大少年,心有不忍地说,“南煦此举情有可原,还请长老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什么?


    楼厌疑惑地偏头看过去。


    什么叫做“此举情有可原”,什么叫做“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他杀了人啊。


    当年我不过是吞了一只鲛鱼,就被扔在天台池水受群鱼咬啮三年,最后也没能逃过被你亲手捅死的幸运。


    怎么到了别人这里,就可以乞得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了?


    楼厌越想越激动,眼尾连着眼睑红成一片,寂静的祠堂里隐约能够听见磨牙声。


    凭什么?!


    脑袋忽然一沉。


    衡弃春不知什么时候将手搭了上去,却是对着衡阳长老说:“小徒无状,还不见过衡阳长老。”


    “唔。”楼厌就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在衡弃春的掌心里松开了紧紧摩挲地犬齿,哼哼唧唧地,“晚辈问衡阳长老安。”


    衡阳长老这才将视线挪过来一点儿,看着楼厌若有所思地说,“这就是你从前提过的那个……”


    “楼厌。”衡弃春答。


    许是楼厌身上戾气太重,衡阳长老竟不由地蹙了一下眉心,应过衡弃春的话之后就不再多问。


    他转身看向那对被忽略许久的蚌精父女,轻掐仙诀,淡声说:“冤债到头,二位可愿随我回鹤子洲,我会助你们度过雷劫,早日修炼。”


    老仆抬手抹了抹眼角,将溪娘揽入怀中,对着衡阳长老深深叩首。


    “我们愿意。”


    话音落下,一道灵力自衡阳长老指尖探出,径直落入父女二人的眉心。


    片刻之间灵气四溢,等到再定睛看时,那里只剩两枚兀自吞吐张合的河蚌,隔着厚重的蚌壳,隐约可以看到里面蒙尘的珍珠。


    衡阳长老低声念了一道仙诀,将两枚河蚌收入袖中。


    做完这一切,才看到那边独自跪着的南煦已经闭上眼睛,视死如归地朝着他师尊递出手腕,“弟子自知触犯门规,愿意跟师尊回去。”


    衡阳长老素知小徒品性,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将一道缚仙索捆上他举着的手腕。


    仙索越收越紧,南煦的手腕上立刻被勒出数道红痕,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来,走到衡弃春身边的时候又忍不住唤了一声,“神尊。”


    衡弃春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南煦恭应一声,很快就听见他师尊怒气未消的声音,“还不滚过来!”


    于是他又踉跄一步跟上。


    衡阳长老面色不愉,但还是郑重谢过衡弃春,拎着南煦的一截手腕儿把人带走。


    目睹了这一切的楼厌张目结舌。


    他看着南煦的背影,眉心紧紧地拧起来。


    居然还有上赶着往师尊的缚仙索下送的?


    他简直不能理解——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亲亲][亲亲]


    第30章 无端起火海 “过来我抱。”……


    出来时天色将白, 这一夜竟然已经近乎仓皇地过去了。


    楼厌坠在衡弃春身后,怀里的貔貅幼崽频繁探出头来。


    “咻咻!”


    饿!


    楼厌面无表情地将他的脑袋按回去, 冷血到不近人情,“饿忍着。”


    本座现在烦得要死,哪有空管你。


    他这么臭脾气地想着,转眼却看到衡弃春停了下来,淡淡地转过身用一副无奈地表情看他。


    “过来我抱。”


    楼厌:“??”


    没等楼厌想明白衡弃春为什么突然要抱他,怀里的貔貅就再一次兴冲冲地探出头来,四肢并用在楼厌的胳膊上一蹬, 顺利投入了衡弃春的怀抱。


    衡弃春温和地在小兽脊上捋了捋。


    楼厌气得笑了一声。


    他就知道, 衡弃春就不可能那么好心!


    “师……”楼厌刚一开口就住了嘴,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从腰袋里摸出了一锭金子。


    他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紧接着, 楼厌就看到衡弃春将那锭金子喂给了貔貅。


    他两只手死死攥成拳,上下牙齿磨在一起, 可以清楚地听到心痛的“吱吱”声。


    那是他辛辛苦苦攒了好几年的月钱!


    更可恶的是,那小东西居然慢条斯理地抱着金子咀嚼起来,还满意得意地冲着楼厌挥了挥手。


    楼厌:“……撑不死你!”


    衡弃春格外喜欢两个小东西吵嘴打架, 此时竟忍不住低笑一声, 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楼厌的脑袋,“回去还你。”


    楼厌脖子一僵,狼耳挣扎着散布痒意, 被他努力压制回去。


    “哦。”他哼哼唧唧地跟上去, “那我们现在是回十八界吗?”


    谭家的一桩冤孽了结, 人界的暑热也已经散去, 应该没理由继续留在花潭镇了吧。


    还没听到衡弃春说什么,那边的貔貅幼崽就惊恐地叫了一声,一块金子“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楼厌骂骂咧咧地捡起来, 刚要抬头骂他,目光触及到远处的人影,顿时一愣。


    他就着这样的姿势紧紧攥住衡弃春的袖子,迟疑道:“师尊,那是……那是……”


    再往前走就是那颗巨大的古木。


    树枝参差,叶片卷落殆尽,树干上依稀还存留着他们先前与虚生子打斗的痕迹。


    再往上看,分叉的树干处正盘腿坐了一个人,绿袍浮尘,精瘦老练,正是险些被他们遗忘的虚生子!


    楼厌当即站出来嚷嚷:“老道士,你又搞什么把戏!”


    虚生子似乎勾了一下嘴角,没答他的话,之闭着眼睛挥动了一下手里的浮尘。


    “楼厌。”身后传来衡弃春的声音,“退后。”


    楼厌明显不大服气地努了一下嘴巴,但还是很听话地后退一步,等到他再抬头的时候,就听到了一阵明显的脚步声。


    树后有人。


    楼厌登时屏住呼吸,下一刻,就看到谭承义脚步顿挫地从树后走了出来。


    多日未见,他身上的衣衫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头发尽数散开,发丝交缠在一起,露出一张消瘦枯败的脸,与幻境中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他一步一步挪近,露出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睛,身上的妖气已经散了,但看状态,仍然是被虚生子操控的傀儡。


    楼厌眯起眼睛看他,视线从他虚浮的脚步到那张饱经沧桑的脸。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错了话。


    此间的事没了,罪魁祸首还活生生地站在这儿呢。


    就在此时,坐在树干上的虚生子忽然抬手一扬浮尘,念起一道符咒。


    “金断其线,木散其形,火焚阴咒,敕令——破!”


    浮尘扫下,谭承义瞬间像几段失去了丝线牵制的木头,四肢僵硬地扭动起来,又手脚失衡地散落到地上。


    楼厌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查看,被衡弃春单手拽住胳膊,回头去看的时候顺利浮动了他师尊的眼神——静观其变。


    好吧。


    狼听话地挪回去,暗中蓄起一道灵力,防止谭承义突然暴起。


    日色渐涨。


    一轮红日高挂枝头,将这处安静的巷子度上了一抹亮色,屋檐墙角的旧符纸在书中重飒飒作响,没来由地令人心生警觉。


    仿佛这一切远未结束。


    良久,虚生子终于动了动,掀开眼皮,居高临下地看向伏在地上的谭承义。


    他的声音莫名透着一种疲惫,“里正,看看吧,这就是你忘恩负义的下场。”


    谭承义指尖蜷动,随后便艰难地从地上撑了起来,四肢摇摇晃晃,每动一下都发出骨骼相撞的“咔哒”声。


    与符纸临风的声音相和,听起来怪瘆人的。


    谭承义站起来,缓慢地伸直那根快要被压弯的脊骨,满目仓皇地看向眼前的府邸。


    墙上的符纸被风摔响,檐角的灯笼也已经残破不堪,朱砂铸成的灯芯在风里轻轻晃动,不过一夜,这竟像是一座已经荒废多时的空宅。


    谭承义的脸上闪过一瞬怔忡,他游移不定地向前迈了一步,而后缓慢地拾阶而上,试探着推开了那扇久违的木门。


    楼厌转身看着他走向祠堂的方向,有些担忧地扯了一下衡弃春的袖口,“师尊,谭王氏的尸体还在——”


    话音未落,里面已经传来谭承义痛彻心扉的尖叫声。


    衡弃春没有说话,一双清润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这座宅院,过了许久才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这才是虚生子筹谋良久,一心想要看到的结果。”


    楼厌一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地扭头看过去,立刻变得结巴起来,“师尊,他他他他他……他不见了!”


    只见那棵古树仍然参天一般屹立在那里,枝叶婆娑又落,风过之处,只剩一片空寂。


    枝叶相簇,仿佛虚生子从未出现过。


    衡弃春眯眼看着那棵古树,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拽着楼厌悬在空中的那截手腕,将小徒弟猛地往远处一拽。


    “走!”


    楼厌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衡弃春的力道向前迈了一步,满脸不解去看衡弃春。


    扭头之际,那双锐利的眼睛明显张大,漆黑的瞳孔中映出一片火光,“师尊——”


    他急了总会这么叫。


    衡弃春根本来不及回应他,指尖迅速凝起一道灵气,将无弦琴在臂间,琴弦铮动,淡色灵力无扑面而来的火光迎头相撞。


    “砰!”


    无弦琴将火光阻隔在外,而谭府的宅邸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


    楼厌被衡弃春挡在身后,只觉得面前火海灼热,竟有一种要将人吞噬之态,前胸后背立刻浮起一层热汗,他两手都死死攥住衡弃春的衣袖,费力地张开嘴喘息。


    他咬着牙说:“虚生子想让我们给谭家人陪葬!”


    衡弃春对此不置可否,他将已经吓坏了的貔貅幼崽交还给楼厌,只见在无弦琴上一寸寸地抚过,周身散起一阵浓烈的莲香。


    火光冲天,今夜的轮焰颇有吞噬万物的架势,金色的火光将衡弃春围绕其间,他长身立在那里,面色惨白,额角处的冷汗浸湿了白发,正顺着面颊毫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无弦琴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异常,正依在他的怀里发出“铮铮”声响。


    衡弃春的法器与他神泽相连,若非衡弃春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致,无弦琴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反应。


    这个念头尚未落下,楼厌就听见“哐”的一声——衡弃春脸色惨白地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


    楼厌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两步迈出去,将摇摇欲坠的衡弃春接到怀里。


    貔貅幼崽摔到地上,惨兮兮地捂紧了自己的屁股。


    “师尊?”楼厌晃了晃人,没有得到回音,惊慌之下额上立刻浮起一层冷汗。


    慌乱之际,远处忽然有人急声唤他,“楼师兄!”


    楼厌心知必不可能是南煦去而复返,正疑惑那道声音怎么听起来这样耳熟,抬眼就看到来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到近前时因为刹不住,竟然一个踉跄蹲跪在了他的面前。


    居然这么蠢?


    楼厌单手护着衡弃春,就着这样的姿势低头去看,只见来人穿着和他同样颜色的校服,正蹲在地上仔细揉他的膝盖,一双杏眼因为疼痛不由地眯起来,奶生生的一张脸竟然皱巴巴的。


    是他同宗不同门的亲师弟,魏修竹。


    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楼厌眼前立刻浮现出这小子抱着一只蜥蜴对他喜笑颜开的样子,忍不住一阵头皮发麻,“怎么是你?”


    “唔——”魏修竹捂着自己蹲得酸麻的腿站起来,试着活动了一下,“说来话长。”


    他这才看向楼厌怀里的人,脸色不由一变,“神尊他怎么了?!”


    和小孩儿一比,楼厌整个人都显得沉稳多了,他先是凝了一道灵力在指尖,朝着衡弃春的眉心缓缓汇入,才又腾出空来与魏修竹解释。


    “我们中了一个臭道士的暗算,师尊受了伤,几番强行动用灵力,可能……”楼厌皱了皱眉,“可能被反噬了。”


    魏修竹立刻张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半倒在楼厌怀里、脸色白成一片的衡弃春。


    在他的印象里,还从来没有见过神尊这么虚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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