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济世与杀人 “……妖就活该被扔下不管……
魏修竹蹲身向前, 两手各自掐诀,以自己的灵力探向衡弃春的经脉。
肆意的莲香逐渐被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冲散。
“若真如师兄所说, 神尊身上的刑伤未愈,又遭道士暗算,本就不能轻易动用灵力……”楼厌听见魏修竹说,“嘶……果然经脉受损!”
楼厌一怔,这才想起身在甪端门的魏修竹其实是个作医修的好苗子。
他再次垂眸看向自己怀里的人,只见衡弃春双目半阖,透出来的那半双瞳孔透着清天卷云一般的白色, 鹤发散落, 费力呼吸的样子让他不由地想起前世……
前世界他集结九冥幽司界攻下十八界,衡弃春自散修为与他同归于尽时, 也是这样。
也是这样!
“楼师兄?”魏修竹唤他,“你的灵气心法与神尊一脉相承, 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楼厌心里再怎么盼着衡弃春遭报应,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见死不救。
他将衡弃春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冲着魏修竹略一挑眉, 问:“要我做什么?”
魏修竹腾出一只手掐出仙诀, 说:“需要楼师兄的一滴血作药引。”
楼厌不是医修,但毕竟混迹修真界两百多年,还是凭着自己上一世的经验辨认出来——这是续灵诀。
经脉将毁的人才会用到续灵诀, 衡弃春竟然已经伤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不由地抿起唇角, 耳边接连不断地重复起魏修竹方才说过的话。
刑伤未愈、道士暗算、经脉受损……
两辈子了, 怎么还是这么爱逞强。
楼厌越想越生气, 但还是冷着一张脸递出自己的手腕,咬牙切齿地说:“拿去!”
魏修竹喘息未定,素日人畜无害的那张脸上始终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虑。
他隐约可以感到楼厌的不对劲儿, 但危急关头也并没有说什么,抿了抿唇角,顺势在楼厌的指尖上刺了一下。
隐有锐痛。
很快,楼厌指尖上坠着的血珠便在他的灵力下凝结起来,轻飘飘地悬在空中,霎时间金光乍现——魏修竹单手掐诀,将那颗血珠注入了衡弃春的心脉。
楼厌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正要开口,忽然看见魏修竹掐诀的手抖了一下。
“你怎么了?”楼厌问。
魏修竹的额头上已经浸出一大片汗水,他顾不得擦,仍然聚精会神地掐着手里那道续灵诀,但说话时声音却微微发抖。
“好像有人来了……”
楼厌“唰”地一下抬起头来,视线直直地穿透那片未曾消散的火海,紧紧盯住从里面走出来的人。
衣袍都要被火燎干净了,他竟然还能安然无恙地从这座宅邸里走出来。
谭承义。很好。
楼厌将衡弃春交给魏修竹,自己缓缓地直起身来,口腔里发出“咯咯”的磨牙声。
他听见魏修竹蹲在那里担惊受怕地问:“师兄,那是谁!”
楼厌未答,垂手拍了拍魏修竹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分心,而后迈过无弦琴结成的屏障朝着谭承义走过去。
离得很远了,魏修竹才听见他的回答,“是一个早就该死的人。”
心中陡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魏修竹的第一反应是起身拦住楼厌,但续灵诀还在他的指端存续,楼厌的那滴血游走于衡弃春周身,使他不由闷哼一声,胸腔剧烈起伏,紧接着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神尊。”魏修竹担心衡弃春被回流的血呛到,一时手忙脚乱,伸长了脖子想要唤楼厌,却见他那师兄满腹心思都在那“该死”的人身上。
好在懂事的貔貅幼崽不是废物,“咻咻”地叫了两声,几步蹦到衡弃春身后,从魏修竹手里将半昏迷的人接过来稳稳扶住。
上古神兽,力气总归是不小的。
魏修竹终于能腾出手来替衡弃春擦去嘴角的血迹,上下几眼将卖力十足的貔貅幼崽打量一遍,笑吟吟地说:“我说甪端门前不久送上来的名册里怎么没有你呢,差点忘了你被神尊带出来了。”
魏修竹是甪端门下弟子,整日与门中豢养的那些上古异兽厮混在一起,身上沾染的兽气太重,以至于貔貅幼崽很容易就能分得清谁是大小王。
它紧抿着嘴巴,使出浑身解数紧紧撑住衡弃春的身体,冲着魏修竹谄媚点头,半个字都没敢吐出来。
衡弃春的脸上已经渐渐恢复了血色,魏修竹于是收了续灵诀,越看越觉得这小东西好笑,忍不住伸手戳向貔貅的脑袋。
谁知他刚一伸手,小兽就惊恐地缩了缩脖子,整个兽都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魏修竹的手指还悬在半空,见状不由得蹙了蹙眉,嘟囔道:“我有那么吓人么……”
貔貅幼崽却忽然惊叫一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面火海,震惊之下险些把衡弃春给摔了。
魏修竹连忙将人扶住,总算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对,扭头缠着自己身后的方向看过去,同样大惊失色。
“楼师兄……”
只见楼厌面朝那片火海站着,袍袖都被火焰灼烧了小半,但他还是灼灼地盯住谭承义,脊背微躬,那种阴郁的神态竟然不像仙门中人,反而像……
魏修竹还没有想出答案,就看见楼厌躬了躬身体,倾身看向谭承义,阴恻恻地问他:“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谭承义刚脱离虚生子的掌控,又遭遇举家覆灭之痛,整个人都像一截将要枯败的朽木,他闻声抬头,露出那张遍布灰尘又形容枯槁的脸。
人还活着,但已经没有多少活人气息了。
今日谭家种种皆因谭承义这一始作俑者,楼厌不由地逼近一步,站在火海的边缘凝视他,“你的发妻为了与你成婚不惜抛却族规,为族人所不容,为你生育子女操持家事,就因为她是妖……”
楼厌紧紧咬住压根,克制住自己想要将谭承义当场咬死的冲动,用视线将谭承义钉在原地,“你弃她出门,纵父杀女,害得一家落到这样的地步。”
“……妖就活该被扔下不管吗?”
背后一问显然带了情绪,楼厌竟把自己说到眼圈泛红,好在谭承义此时哀莫大于心死,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他只是顶着窜天的火势回过头去,看着曾经温馨和睦此刻已成废墟的家。
镇宅的符纸早已沦为火海中的渣滓,屋檐砖瓦渐次落下,摔在地上发出“啪嚓”的声音,紧接着,那间祠堂也轰然倒塌,被烈火彻底吞噬。
谭承义缓缓闭上眼,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声带哽咽,“是,是我该死。”
这便是楼厌在现实中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冷笑一声,眯眼看了看将要冲破结界的这片火海,忽然伸手冲开无弦琴所设的结界,肆无忌惮地走了出去。
业火当前,他审问般地看着谭承义,而后长长地笑起来,“原来你还知道自己该死。”
不好。
伴随着魏修竹的阻拦声,楼厌一掌就将谭承义推回了那片火海之中。
耳边立刻响起一阵惨烈的吼叫声,隔着火海,还可以看到谭承义在里面垂死挣扎的身影。火舌一寸一寸将他吞噬,枯死的朽木最终烧成了一片灰烬。
这座宅邸彻底完成了它的“灭顶之灾”。
魏修竹已经吓坏了,一时都忘了自己该干什么,干巴巴地扶着衡弃春跪坐在那里,愣了好久才又唤一声:“楼师兄……”
仙门弟子妄杀百姓,且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将死之人……这可是重罪。
听见了魏修竹满是担忧的这一声,楼厌毫不顾忌地笑了一声,咧着嘴角转过身来,“不过是杀了人,有什么好大惊……呃……师尊?”
衡弃春正半张着眼睛看他。
他已经醒了,半撑着地面由魏修竹扶起来,指尖莲香横动,无弦琴在空中抖动一声,琴音锐响。
扑天火势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整个谭府只剩一片废墟,烟尘漫天,昔日的人、事,以及所有的过往都掩盖其内,再也没有昭雪之日。
楼厌已经顾不上去看一座宅邸的结局,他下意识地扯了扯自己被火烧出口子的袖子,倒腾着挪到衡弃春面前。
“师尊。”他很小声地叫。
大概是心虚,楼厌竟然没敢抬头,叫完师尊就站在那里垂首等着,然而好半天过去,他却始终没听见衡弃春开口说话。
静默之长,以至于楼厌都开始疑心衡弃春又要脸色惨白地晕过去了。
楼厌实在熬不住,试探着说了一句,“谭承义死了。”
还是没有回音。
楼厌小心翼翼地掀起一截眼皮,看见他师尊正静静地看着他,透色的眸子微微下垂,眸底深处含着些耐人寻味的眼神。
楼厌努力给自己找话说,“谭承义有今天是他活该,死也就死了!要我说这样的死法还便宜了他呢。”
不知是不是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衡弃春竟眯了眯眼睛,他单手召回无弦琴,袍袖之间溢出浓烈的莲香,再度垂目看向楼厌。
沉水一样的眸子像凝了一潭寒霜,目光相触时令人没来由地一阵胆寒。
很难说那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楼厌不敢乱动,本能地伸着脑袋等他师尊开口,这一等就觉得脸侧一痛。
“啪”一声巨响。
楼厌被衡弃春这一掌打得偏偏过头去,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左脸,手心里的那片皮肤肉眼可见地肿胀起来,嘴角一片抽疼。
前世今生两辈子,他第一次挨衡弃春的耳光。
小狼觉得委屈,抽动了一下鼻子,掀起那双猩红的眼睛看衡弃春。
最后给他一次机会。楼厌想。
如果他说不出打本座的理由,本座今天就跟他刀剑相向,大不了就是落得和上一世一样的结局。
他偏着脑袋等了很久,终于听见衡弃春开口说话。
“他再该死,也不该由你定他的生死。”衡弃春眸色极冷,伸手拍了拍楼厌的领口,将那件暗蓝色的衣服扯起又放下,“只有九冥幽司界才会妄定人的命数,你是十八界的弟子,身上这身校服穿一日,就记清楚自己的身份。”
衡弃春看着他,声音冷淡却又不容置疑,“修仙论道者,只可济世,不可杀人。”
他每说一句话就会反手在楼厌的胸口处拍一下,频率莫名与他心跳的声音契合在一起,一颗心砰砰直跳,竟让人没来由地一阵胆寒。
楼厌不由地低下头去,喉结滚动,勉强将喉间的口水咽下去,干巴巴地说:“我知道了。”
说完又等了片刻,却始终没有听见衡弃春的回音,楼厌垂着脑袋,心中不由地升起一阵不安,犹豫再三还是又重复了一句——“弟子知道了。”
觉得自己总算摆出了十足十的诚意,楼厌这才试探着抬起头来,正对上衡弃春那泛白的脸。
“师尊?”他想问他觉得怎么样了,碍于那一巴掌,却实在没有问出口。
索性衡弃春也压根没理他,他掩唇轻咳一声,乜过视线看向一旁怔愣了许久的魏修竹,“你不是随玉生下山历练了么?”
魏修竹一碰到这个话题就变得拘谨起来,脸色古怪地揪了揪自己的衣角,“这个……”
这一看便是有难言之隐,衡弃春了然,当下也不多问,捂了捂胸口便转身离开,“走吧,路上说。”
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楼厌一眼——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回家了呜呜呜呜,明天见!!![加油][加油][加油]
第32章 归蹄踏秋霜 师尊你看,我没有说话的。……
一路向秋。
马车碾过盘山石子路, 缓缓朝着十八界驶去,车外景象瞬息万变, 一时是被风吹得阵阵作响的符纸,一时又变成一片秋染霜林的盛景。
风声呼啸而过,再也没有听见小儿夜啼的声音。
貔貅幼崽正窝在车里酣睡,其他人的交谈声丝毫没有打扰到它。
听完了前因后果的魏修竹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抱了个软枕瑟瑟发抖地蜷缩在马车里,越想越后怕,“所以…… 人界的暑热灾并不是时气所致, 而是因为更夫煞!”
衡弃春方才已经解释了许多, 此时脸色又有些泛白,靠在马车上淡淡地“嗯”了一声。
“可那个虚生子又是怎么回事?”魏修竹努力整理着从衡弃春那里得到的信息, “他似乎一心要杀神尊和楼师兄,可却又报复了谭承义, 他图什么?”
衡弃春没说话,凝视着车窗外那枚清锐的悬月,良久才轻叹一声, “是正是邪, 孰黑孰白。”
世间鱼龙混杂,杀人者可以济世,而济世者未尝不会杀人。
魏修竹阅历尚且, 没有听明白衡弃春的这句话, 只捂着胸口吐出一口气, 长叹道:“好在遇到了神尊和楼师兄, 否则花潭镇的这桩孽缘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衡弃春轻轻地蹙了一下眉。
这话隐约有哪里不太对,但若细细剖开,魏修竹又的确没有说错什么。
“不是孽缘。”脚下忽然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 楼厌臊眉耷眼地说,“只是人妖殊途,世人偏见太过。”
魏修竹正想说楼师兄此言很有道理!抬眼就看见衡弃春沉下来的脸色,顿时觉得脊背一寒,更紧地攥了攥手里的软枕,窝在角落里没敢说话。
衡弃春垂目下看——楼厌从一上马车就不情不愿地跪了,此时说完话,又臭着一张脸动了动膝盖。
衡弃春抬腿就给了他一脚,“跪直,噤声。”
楼厌别别扭扭地挺直脊背,心不甘情不愿地住了嘴。
从花潭镇到十八界少说也要行一个日夜,楼厌已经跪了小半夜,膝盖跪得又酸又麻,下半身都快要没有知觉了。但碍于衡弃春就坐在那里盯着,他实在也没有胆子敢用灵力抵挡,单靠肉体凡胎这么挨着。
但狼就不明白了,就算修仙者不该妄定人的生死,可谭承义本就该死啊。
他杀他怎么就要被罚跪了,还是当着魏修竹的面儿。
衡弃春真的是个很讨厌的师尊。
楼厌的小腿已经全麻了,他很想动一动,最终调动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那副膝盖挪动了一下,然后就听见跟讨厌的师尊突然开口说话了。
楼厌立刻不敢再动,绷紧了身体竖起耳朵听衡弃春的话,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长在这驾马车上了。
“你是怎么回事,玉生呢?”衡弃春却没有看他,而是在问魏修竹。
“嗯……”魏修竹可怜巴巴地缩在那里,思量再三,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开口,“听说有人发现了上古凶兽赤炎金猊的踪迹,师兄于是带我去了四象山,我们在山里捉了很多天的精怪,但始终都没有找到赤炎金猊,后来我们发现了一个墓穴——是鬼界夷帝的生前的皇陵,那里面……”
魏修竹说到这里,脸上竟不知不觉失了血色,默默攥紧了手里的小枕头,连声音也不知不觉地低了下去,“那里面有很多可怕的东西。”
衡弃春的脸色也不太好,他受损的灵脉才刚恢复不久,此时还要分出一半的灵力暗自调息,已经是强撑着在与魏修竹说话。
“你们看到了什么?”他嗓音发哑地问。
魏修竹眸色渐深,显然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景象,脸色越发不好看。
良久,他才迟钝地开口,很矛盾地说:“其实我压根没有看清楚那里面是什么,进去的时候,师兄捂住了我的眼睛。”
衡弃春蹙眉,不露痕迹地乜他一眼,眼底明显带着些异样的神情。
“再后来……我和师兄就走散了。”魏修竹垂着头说,竟有些自责的样子,“我不敢再进那座皇陵,试图先找到师兄,很快我就在山下发现一道来自十八界的灵力,于是就顺着找到了花潭镇,我以为是师兄在那里。”
“到了才知道,那是神尊在用无弦琴。”
他看到的应该是衡弃春用无弦琴抵御谭府火海的那一幕,怪不得他会突然从四象山出现在花潭镇。
事情被魏修竹一番话讲得乱七八糟,衡弃春不由地蹙眉细细思索,眉心越收越紧,尚未开口便先掩唇一阵咳嗽。
魏修竹连忙放下软枕看过去,“神尊?”
只见衡弃春单手掩着嘴唇,喉间不断发出隐忍的咳声,他已经竭力在忍,但起伏不定的胸腔明显透露出他的难受,“玉生做事一向稳妥,应该不会……不会平白无故失踪。”
“咳……咳咳……”衡弃春勉力道,“再有一夜就能到十八界,此事还要……咳,还要说给师兄知晓。”
魏修竹哪儿见过他们神尊这么虚弱的样子,想要再替神尊把脉又碍于衡弃春醒着怕冒犯,一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只能干巴巴地说:“是,神尊您先别说话了……”
他这才想起应给给神尊倒一杯水,手忙脚乱地伸手拿马车上的茶壶,触手却抓了个空。
魏修竹疑惑地看过去——
茶壶早已放在楼厌的腿边,他手中端正捧着一盏倒好了的清茶,艰难地向前膝行两步,躬身将茶盏奉给衡弃春。
姿态极低,抬头时还眨了眨眼睛,嘴唇紧紧地抿起来。
好像在说:师尊你看,我没有说话的。
——
十八界。
无尽木枝叶舒展,万年长青不败。
楼厌山脚下,看着眼前那条崎岖蜿蜒的山路,不由地叫苦连天——他恐怕很快就要被带进应诫堂,搞不好还会被衡弃春挑穿妖狼的尾巴,毫不留情地扔到天台池里。
然后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楼厌越想越觉得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顿时停住了脚步,虎视眈眈地盯住衡弃春的背影。
怎么办?
衡弃春现在受了伤,他有没有可能打过他师尊就此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楼厌紧紧抿唇,想要蓄力之际猛地嗅见了衡弃春身上的莲香。
他立刻收了灵力。
不可能的,衡弃春是九天真神,而他此时不过是一头化成人形没多少年的妖狼,以此时的修为来看,根本没有胜算。
那……转身就跑?
楼厌足尖碾地,将脚下一粒土块儿彻底碾碎,成为漫山遍野间最不起眼的尘埃。
他躬了一下身子,作势就要转身。
“楼厌。”衡弃春忽然唤。
楼厌立刻将那只已经扭转了方向的足尖掰回来,晃晃悠悠地站直,抬头,看见衡弃春正回身拢着袖子看他。
“嗷?”他没敢开口,很小声地呜咽一问。
狼很少有这么乖的时候,衡弃春虽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度,但一时竟没能挑出差错来,他只好轻抬下巴,对楼厌说:“你回神霄宫等着。”
而后又看向一旁惴惴不安的魏修竹,“修竹与我去见掌门师兄。”
此时天近傍晚,南隅山正在后山给诸弟子讲学,衡弃春没有耽搁,吩咐完楼厌就带着魏修竹去了后山。
貔貅幼崽大梦初醒,一路上都忐忑不安地伏在魏修竹背上,并且极度恐惧地抓住这个浑身遍布神兽气息的人类。
魏修竹很快感受到小兽的不安,反手轻抚他的脑袋,“别怕,我师尊没那么吓人的。”
貔貅哆嗦得更厉害了一些。
魏修竹沉吟一声,好脾气地与他商量,“要不我把你放到锁灵袋里,等回了甪端门你再出来?那样就不会见到生人了。”
他说着还伸手掂了掂自己腰间挂着的布袋子给它看。
袋子里乱七八糟的妖气四溢,一看就是装了很多穷凶极恶的精怪。
貔貅幼崽立即叫苦连天,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控诉,“咻咻!!”
这是生不生人的问题嘛!
我怕你们甪端门的所有人好吧!
谁知道你那锁灵袋里都装了什么鬼东西啊!
但很可惜,修为尚浅的魏修竹并不具备听懂妖兽言语的能力。
他只能安抚性地摸了摸貔貅幼崽的脑袋,低声劝道,“好了好了,马上就要到了。”
貔貅偃旗息鼓,克制着生理上的恐惧蜷缩到魏修竹怀里。
它还是有点想念那头傻狼的。
至少那头狼可以听懂自己说话。
山顶已经近在眼前。
他们这一路都没有动用灵力,衡弃春拖着一副病体直达山顶,站在学堂外静等了片刻,确认南隅山此时没有在讲学,才做主敲了门进去。
魏修竹亦步亦趋地跟上。
入门先看到几个眼熟的散修站在日头下面背书,每个人都愁眉苦脸大汗淋漓,一看就是被南隅山罚的。
他们看到衡弃春,眼前顿觉一亮,纷纷停了口中的念诵躬身行礼。
“是神尊回来啦!”
“神尊安好!”
“还有魏师兄!”
“魏师兄也安好!”
衡弃春略顿了一下脚步,神色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如他们想象一般大发慈悲地免了他们的罚。
他只是轻轻颔首,问:“师兄可在?”
其中一个弟子连忙回答,“在的在的,门下刚收了几个小孩子,掌门师尊正在亲自教他们温书。”
里面南隅山听见声音,拨开环绕的小童,直身看向他们,“回来了?”
衡弃春抿了抿唇,迎上前去,“师兄。”
师兄弟二人一同支撑十八界数百年,对彼此早已了解彻底,南隅山一看自己师弟的表情就知他此时有事,很快遣散了身边的弟子,连魏修竹也被关在门外。
竹舍里,南隅山放下手中的书本,眯眼看向衡弃春,语气笃定如斯,“有事?”
衡弃春垂眸,敛了衣袍屈膝跪下,“弃春前来领罪。”——
作者有话说:师徒两个要开始没日没夜抄书啦,明天见![撒花]
第33章 轻拿又轻放 本座真是有病。
南隅山一看他跪就竖了眉心, 立刻觉得自己额穴地位置突突一跳。
说出去大概没有人信,堂堂十八界的一宗之主, 居然会成日里为了自己师弟的事情烦心。
他那师弟还是名震天下的真神。
南隅山抬手捏了捏眉心,周正的脸上似乎有些疲惫,他问:“怎么回事?不是去花潭镇找孩子了么。”
哪里是找孩子那么简单的事儿。
衡弃春动了动唇角,跪在地上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照实说了,只略过了自己和楼厌在幻境中的的遭遇。
“……此事归根结底是人心难测,那对蚌精父女虽致人界暑热横生、时间逆转,但毕竟情有可原。”衡弃春嗓音泛哑, 再度抿了一下唇角, 这才又说,“好在鹤子洲的衡阳长老愿意代为看管, 若它们能在鹤子洲修炼,以后也不会出什么差池。”
“呵。”南隅山坐在上首冷笑一声, 垂眸看着他素日稳重的师弟,“既然你都处置得这么妥当了,如今又来领什么罪?”
衡弃春默了一瞬, 随即又开口:“弃春教徒不严, 纵容楼厌杀了谭承义。”
南隅山一凛,眸中笑意尽数收起,只定定地看向他, 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复问:“你、说、什、么?”
衡弃春神色如常, 只苍白着一张脸俯身拜下, 声音越发嘶哑, “是弃春纵容太过,请师兄重罚。”
静。
肃杀的秋意透过竹林缝隙席卷而来,外面秋蝉嘶鸣, 似要与冬雪拼死一战。
有脚步声响起来,南隅山走到衡弃春面前。
“逐他出门。”衡弃春听见他师兄冷到极点的声音,“他就是一个祸害。”
衡弃春霍然抬头,额角竟不知不觉起了一层汗。
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边缘,惨白的发丝更添他此时憔悴不堪。
“不可能。”他直起身来,直视南隅山,“十八界门规,弟子犯错,师尊亦有过。他是我带回来的弟子,行事狂悖是我教导不利,师兄——”
南隅山厉声打断他,“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
“自鲛鱼一事之后,你就被你那徒弟迷得鬼迷心窍,如今他犯下这样的错,你竟还要包庇纵容。”南隅山蹲下.身,直视着衡弃春的眼睛,问,“你还记得你身上那根神骨吗?”
衡弃春的脸色越发苍白,那双清润的眸子泛起疲态,他眼眸眨动,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记得。”衡弃春说,“但这并不冲突。”
“我是神,有教化众生之责,楼厌也在众生之中,所以他更不可能被我抛弃。”
“他野心不改,早晚有一日会害死你!”
衡弃春静了静,似乎在认真思索南隅山的话,但片刻之后他却又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含着无尽的悲悯,极度凄怆之态,竟是南隅山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
他恍然觉得不对,正要再仔细端详衡弃春的眼神,却忽然听见衡弃春开口出声。
“若有那一日,我便先杀自己,再杀他。”
南隅山猛地一震,只觉得胸腔皮肉下的那颗心脏猛地跳了两下。
这不对。
他这个师弟就应该端坐莲台不问世事,悲悯世人度化众生,他怎么会——
怎么会对一个不知礼数的弟子费这么多心思?
几番交谈争论,衡弃春已经跪了许多时候,肩背仍挺拔着,但喉间又隐隐泛上腥甜。
他不自觉地晃了一下身形,被南隅山适时扶住肩膀。
“受伤了?”
一派莲香中夹杂了微不可查的血腥气。
衡弃春没有否认,抿着唇角“嗯”了一声,“是我大意,中了人的暗算,幸亏遇见了修竹。”
南隅山几乎从未见过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悬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握成拳,竟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巧的是衡弃春竟然在这种时候还要逞强,撑着那副病体俯身一礼,三令五申道,“请师兄降罚。”
南隅山气得一笑,降罚降罚,你以为自己真的金刚不坏么,现在这幅样子还熬得住什么罚。
越想越气,他随手将桌案上摊开的书掷过去。
厚重的书本承载着南隅山的一腔怒火,直直地朝着衡弃春飞过去。
谁知衡弃春竟然一下都没躲,任凭那本书摔向自己,纸页在颌下留下一道极浅极细的血痕。
但与那张素白的脸衬在一处,竟显得格外憔悴。
南隅山紧了紧眉心,看向掉在衡弃春膝前的那本书,是他正教低阶弟子通读的《天机录》。
一本书厚达千页,里面囊括记载了修真界全部的历史,纵使是三岁小儿也能成诵。
南隅山盯着这本书,半晌又是气得一笑,抬手指着那本书说,“知道我怎么罚弟子吧?”
“你既然觉得你有错,那就回去抄书,一个月。”南隅山咬牙切齿,“你给我在山上禁足。”
衡弃春眨着眼睛看他,嘴唇越发抿紧,显然有些意外。
依照南隅山的脾气,这样的大错足以被拎到天台池前述过,不受一顿重罚轻易揭不过去,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卸去这个尊主之位的准备。
可抄书……
衡弃春的表情有些纠结。
自从师祖过世,他再也没有受过这种幼稚的惩罚了,一生当中为数不多的几次抄书经历甚至还发生在小时候。
可那都是几千年前的事了。
“怎么?”南隅山一眼就看出师弟所想,负手站着,挑眉问他,“不情愿?”
衡弃春欲言又止。
挣扎许久,他单手捡起那本《天机录》,撑着地面将自己艰难地挪起来,抱着书冲南隅山躬身一礼,“弃春领罚。”
难得见他这么识时务,南隅山拧着的那口气总算松下来一些,又看见衡弃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脸烦躁地朝他摆摆手。
“这次的事我替你那徒弟攒着,别让他再犯到我手里。”他就知道衡弃春是要问楼厌,干脆道,“若再有下次,我定让他后悔拜你为师。”
竟是轻拿轻放的意思。
许是谭承义的确罪大恶极,竟然最看重门规的南隅山也松了口。
衡弃春这样想着,很快就听见他师兄难掩烦躁地向外赶人,“回吧,让魏修竹进来。”
巨大的无尽木投下一片阴影。
天色尽暗,整个仙门都被笼罩在一片昏暗下,下学的弟子零零散散地结伴回自己的住处,衡弃春夹在其间,一身白衣胜雪,周身四散莲香。
渐渐地,同行的弟子便抱着书本小心翼翼地落后几步,再落后几步,直到距离衡弃春很远的距离。
神尊位高,无人与他同行。
好在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早已经习惯了。
衡弃春回到神霄宫时天色刚刚擦黑,殿门敞着,里面悄寂一片,只有那泓泉水不知疲倦地流着,泻过高殿又汇入天台池中。
水声平白无故添人烦闷。
衡弃春跨过门槛,扶框之际忍不住躬身咳了一阵,浑身的经脉都被扯得隐隐作痛。丹田之中更有一股灼热的灵气肆意冲荡,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难耐至极。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衡弃春收了手,循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垂目看去,正见他那犯了大错的徒弟正跪在面前,微卷的发辫早已被汗水打湿,那张乖张阴鸷的脸竟也透出几分乖巧。
他抿着唇向前挪动一步,两手捧起,如在马车上一样,恭恭敬敬地递上来一杯茶水。
衡弃春看着他,烦闷的心绪就这样减损了一半。
喉间仍有消不尽的血腥气,衡弃春没有说话,默契地接过那杯茶水一饮而尽,而后径直向前到上首坐下。
楼厌重新接过那只空了的茶盏,举在手里似有千斤重。
衡弃春越不出声,他就越发烦躁不安。
一颗心在胸腔下挣扎乱跳,一面想要不管不顾地慌乱逃离,一面又渴望从衡弃春口中听到更多的话。
即便那是神明的降责。
本座真是有病。楼厌妄下定论。
不知等了多久,他觉得自己腰腿酸痛,膝盖都没了知觉的时候,忽然听见衡弃春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抬起头,正看到他师尊坐在案前,静静地垂眸看着什么,神色极其专注。
借着将暗未暗的天色,楼厌辨认出那是一本很厚的书。
嘶——
他登时警觉起来,觉得大事不妙。
这该不会是衡弃春从南隅山那儿拿回来的什么门规刑律,打算按着这上面的条律将他绳之以法吧?
看那书的厚度,他恐怕会比上一世死得还要惨。
怎么办……
“唔。”楼厌决定死也要死明白,一直顾不上衡弃春让他“噤声”的命令,问,“师伯说什么了?”
没有回音。
衡弃春仍在盯着那本“门规”发呆,既没有答他的问题,也没有斥责了破了“噤声”的规矩。
那看来是真的了。
他真的打算处死本座。
楼厌一时背水一战的心都有了,挪动着膝盖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奈何他实在是跪了太久,刚一起身就又是一个踉跄——直直地朝着衡弃春的腿扑过去。
狼狡黠在能屈能伸,他忽然改了主意,就着这样的姿势按住衡弃春的膝盖,泫然欲泣道:“是要杀我吗?”
衡弃春垂眸看向伏在自己腿前的狼崽子。
明明是那样狠戾的一副五官,可摆出那种楚楚可怜的神色时又让人格外觉得人畜无害。
衡弃春怔了怔。
他竟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包庇念头,想要像南隅山一样,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伸手敲了一下小狼的额头,轻斥一声,“还不过来抄书。”
楼厌满腹疑惑地看过去,正看到那本“门规”的书脊上写着三个大字。
——《天机录》。
楼厌:“?”——
作者有话说:大家觉得师尊会乖乖抄书嘛[狗头叼玫瑰]
第34章 执君手自录 不可以光着出门。
楼厌越发肯定自己上当了。
被关在这间神殿里半月有余, 每日除了抄书就是抄书,手指被笔杆磨出了厚厚的茧, 膝盖跪得又肿又疼。
偏偏衡弃春还不许他动用灵力。
楼厌抄满一张纸,忍不住跪坐下来揉手腕,转头又看着那还剩八十多遍的书望洋兴叹。
墨迹未干,泛着莲香的墨气充斥鼻尖,使他的思绪不由得飞远。
刚化成人形那会儿每天都在犯错,不是咬坏了衡弃春的东西就是和甪端门的灵兽打架,甚至有一次还想尝试不穿衣服下山溜达——被衡弃春抓回来一通好打, 打完了再被扔到桌前抄“不可以光着出门”。
一直到前不久南隅山罚他抄《通冥志》, 他其实一直都在抄书。
但那些书都是薄薄的一本儿,即便被罚一百遍也很快就能抄完。
不像《天机录》, 像一本天书。
楼厌骂骂咧咧地又提笔写了几个字,很快就败下阵来, 肩膀到手腕酸成一片,实在抄不动了。
他不禁开始思考这桩祸事的源头——定然不是他自己的原因。
要怪就怪当年编写《天机录》的人,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写这么厚一本书, 难道他当时就没有料到后事会有人拿它来罚弟子抄书么……
等一下。
楼厌捏胳膊的动作顿了一下, 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编《天机录》的那个人好像是他的祖师爷。
他老人家在天有灵,应该听不见徒孙的腹诽吧。
楼厌转念又想, 那这事儿就该怪他师尊。
明明可以捅他一剑给他一个痛快, 却非要用这种磨人的手段罚他, 简直不顾狼的死活。
楼厌只觉万分后悔。
他自己想得出神, 连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被衡弃春的声音打断思绪时明显一呆。
只见他师尊已经跪坐在对面的那张莲花蒲团上,将他抄好的那一摞拿在手心里仔细端详, 一张一张地看过去,眉心越收越紧。
前十遍还算看得过去,越往后看就越没法入眼。
“哐”一声,衡弃春将那一整摞宣纸摔到楼厌面前,语气含着斥责,“怎么把字写成这样!”
楼厌大气儿都不敢出地往那摞纸上瞥了一眼。
最上面一张的墨迹还没干透,枣仁儿大小的蝇头小字笔画扭曲,墨迹粘连在一起,有几个字甚至还糊成了一片。
的确是很难入眼的。
可这真的能怪他吗?
楼厌握住自己那条酸疼的胳膊,忍不住低下头去。作为一头被弃养的野狼,能够认全人界的复杂的文字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自认为自己这样的书法水准已经可以称得上登峰造极,如果拿给狼族的同胞一同品鉴,那么他一定会成为众人膜拜的对象。
但衡弃春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楼厌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到他师尊已经从蒲团上起身,手里拿了块板子似的东西,绕过他站到了他的身后。
楼厌一凛,浑身的毛都突兀地炸起来。
不会吧。
他都这么大了还要因为写不好字而被师尊打手板吗?
楼厌下意识地跪直身体,已经开始思索要不要主动把手伸出去。
忽然莲香一近。
衡弃春贴在他的身后俯身而站,越过他捋平桌案上干净的宣纸,然后将手里的东西轻轻压在了纸张的边缘。
不是木板子,是被楼厌随便乱放的镇纸。
楼厌仍然没有想清楚衡弃春到底要干什么,下一刻就感到自己手臂一轻——衡弃春轻轻捏住了他的手腕。
上下两辈子,他似乎第一次被衡弃春捏手腕。
衡弃春指骨修长,指尖莹白如玉,指腹轻轻点上他的手背,“拿笔。”
楼厌本能地捡起了桌子上的那只鼠毛笔。
衡弃春拢住他的手掌,带着他在砚台里蘸墨,笔端与台沿相撞,发出细微的涤荡声。而后那支笔便落在宣纸上,由衡弃春带着写下一个“九”字。
是《天机录》的第一句话,“九州在野”中的第一个字。
衡弃春在一步一步教他。
“写到这里的时候要用力,撇捺都要展开,否则字就成了苍蝇腿,入不了眼。”
衡弃春的声音淡淡传入耳中,楼厌“哦”了一声,顺着他师尊的力道默默攥紧了笔杆,埋头写下去。
其实,衡弃春不讨厌的时候还是挺好的。
就这样忍着胳膊上的酸疼写了一小行字,楼厌满意地打量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简直悟性奇佳,照这样下去大概可以超过他师伯。
还没高兴多少时间,衡弃春就已经又拿起了先前那摞抄好的文字,万分嫌弃地挑出来几十张,语气无波无澜,“这些都拿去烧了,全部重抄。”
楼厌瞳孔一震。
看厚度,那少说也有七八遍呢!如果这样一直抄下去,那他要抄到猴年马月嘛!
衡弃春见他不动,也不催促,径直掐了一道诀将手里拿捧宣纸燃了。
“师尊!”楼厌猛地直起身来,张手就要去抢救他的笔迹,幸好衡弃春躲了一下才幸免于难。
眼看着几十张宣纸都在衡弃春手中烧成了灰烬,自己多日来的心血付之东流,楼厌竟鲜明地感受到了一丝委屈。
他吸了一下鼻子,右手一摊推开手中笔,然后就垂下脑袋不说话了——看起来像是在为那几十张宣纸惋惜。
衡弃春抬手捏了一下眉心,脸色也随之冷下来。
太累了。
把这么一个狼崽子从小拉扯到大,教他吃饭认字,还要给他讲清楚为什么出门一定要穿衣服。
如今不过是让他替自己抄个书而已,就这么不情不愿的。
“楼厌。”衡弃春叹了口气看他,“又在闹什么脾气?”
楼厌满脸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眼尾竟然带着一丝委屈,与眼睑处那颗泪痣交叠在一起,平白无故添上一抹戾色。
但就是这样一张脸,却紧紧抿起唇角看着衡弃春。僵持片刻又吸进去一口气,当着衡弃春的面儿揉了揉自己又酸又涨的手腕,哼哼唧唧地,“我手很疼!”
衡弃春似乎是怔了怔,竟一时没有说话。
楼厌说完就又垂下脑袋去生闷气,神殿寂寂,除了作响的流水声便只剩下楼厌兀自磨牙的声音。
做过魔主的人脾气实在不太好,这会儿已经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撕咬衡弃春的脖子。
衡弃春似乎动了动。
楼厌终究没忍住,借着殿内的光线抬头看过去,却发现衡弃春已经不知何时又重新跪坐回去。
他拢起衣袖,拨开背楼厌弄得一片狼藉的桌面,仔细挑了一沓干净的宣纸用镇纸砸了,而后提起笔来,一笔一划地伏案写字。
楼厌目力极好,伸长了脖子就勉强可以看清衡弃春笔下的字迹。
九州在野,洪荒六界……
居然真的是《天机录》的首句!
细想也是,衡弃春修为几千年,对六界中的灵书秘籍早已经了如指掌,更不要提这样一本入门级别的《天机录》。
他恐怕早已经倒背如流了,不需要看书就可以默写出来。
只是……
楼厌咬着后牙攥了攥自己的衣摆,只是他没有想到,衡弃春居然替自己抄书。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挺怪的。
好像他那高高在上的师尊终于从神坛上走了下来,重新变成了当年那个挽袖屈尊、替他洗干净了尾巴的好人。
真的,他如果不讨厌的话,其实还是挺好的。
楼厌心里再度冒出来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这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认为衡弃春是个好人!
本座莫不是真的有病。
楼厌苦思无果,盯着衡弃春默书的侧影看了好半天,最终还是认命地挪了挪膝盖,自己从他师尊手里截下一半的宣纸,比着书页一笔一划地抄录起来。
近一个月,师徒两人几乎都没有离开过神霄宫。
楼厌每日睁眼就抄,除了吃饭睡觉其他的时间全部用来抄书,如果自己肯低头去衡弃春面前哼哼唧唧地卖个可怜,那么还将有幸得到他师尊的垂怜——衡弃春会大度地提笔替他抄几遍。
桌案旁抄好的书文已经堆到人的小腿高,楼厌每日睡前都要将它们重新点数一遍,照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他就可以全部抄完。
出门!他要出门!
狼快要被憋死了!
这天楼厌数完,心满意足地抱着自己的被子入睡,夜里却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他被一块巨石压着,半点儿灵力都使不出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挣扎过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甚至恍惚地想,自己是不是又回到了上一世被衡弃春杀死之后不能轮回、只一缕孤魂游荡在天地间时的感觉。
也是这样令人窒息与沉重,恨不得立刻死去。
等一下……
楼厌努力举起双手,想要将自己身上的那块“巨石”向上托举起来,但触手却一片冰凉,似乎是什么长着鳞片的巨大怪物。
他不由得又想起前世将他送进死路的那条鲛鱼,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唔!
楼厌猛地颤栗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
然后就与趴在他胸口处的貔貅幼崽对上了视线——
作者有话说:狼:他居然在替本座抄书……
第35章 百兽震心神 像一只发.情的猫。
“咻!”
狼狼!!
貔貅幼崽十分焦急地唤他。
楼厌费力地呼出一口气, 觉得自己胸上那块皮肉都要被这小东西压紫了。没顾得上计较它过于亲昵的称呼,再次努力推了推, 终于让小东西挪动一下,蹲坐在他的小腹上。
天还未亮,正是黎明前最暗的那段时间。
屋里没有掌灯,楼厌借着外面一点儿月色与它对视,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不是在甪端门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这两句压低了声音的话硬生生被貔貅幼崽听出了几丝关切的意思, 小兽立刻伏在他的身上“呜呜”哭泣起来, 哭得狠了,竟连肩膀都开始抽动。
楼厌只觉得自己的额穴猛烈跳动起来。
他挪动着坐起来, 看着这只抱着他腰腹不肯撒手的小东西,丝毫都没有久别重逢的熟悉感, 只耐下心来问:“怎么,甪端门有人欺负你了?”
不知是不是连日抄书的缘故,楼厌竟然真的很沉得住气, 貔貅幼崽大哭过后又觉得他有些陌生, 忍不住伸爪子捏了捏他的脸,直到楼厌冲他呲了一下犬齿才放下心来。
这真的是狼狼。
貔貅很快又挤出几滴委屈的眼泪,抽抽搭搭地开口:“咻咻……”
狼狼我很想你呢。
楼厌浑身一凛, 鸡皮疙瘩起了一胳膊。
“咻咻……”
甪端门里关着好多上古凶兽, 我很害怕他们。
“咻。”
我一直都很想念你和神尊。
“咻咻咻。”
狼狼你有想我吗?
楼厌满是嫌弃地拍了拍自己的胳膊, 将那一身的鸡皮疙瘩抖落在地, 然后伸手掰开貔貅幼崽的嘴巴,确认之前被衡弃春喂进去的金子都还在里面待着。
没有被掉包,这就是他们带去花潭镇的那一只, 如假包换。
那可就奇了怪了。
楼厌躬身坐在床上,眯眼看着这只呜咽的小兽,开始陷入深深的思索当中。
有古怪。
小东西从前一见到自己就骂骂咧咧吵个没完,怎么只是一月未见,它就像是变了个兽。
不仅不骂人了,还不远万里趁夜前来伏在他的身上诉说思念。
嘶……
莫不是被人下了什么咒吧。
楼厌松开貔貅幼崽的嘴巴,两指并拢,作势想要掐个诀出来试探一下。
指尖金光浮动,他才募地想起衡弃春就在隔壁,若是这点儿灵力的波动惊扰到他,恐怕他和貔貅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楼厌索性收了灵力,捏住貔貅幼崽后颈处的两块鳞片将小东西提了起来,在夜色中盯住它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问:“你到底遇见什么了?”
他直接堵死小兽的后路,“要是再不说实话,我现在就把你送回甪端门,并且把你半夜偷跑出来的事情告诉魏修竹,看他怎么收拾你!”
这招确实有用,貔貅幼崽立刻被吓得缩了一下脖子,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眨巴着挤出好几滴眼泪,全落在楼厌的手背上,看起来怪可怜的。
“咻……”
狼狼……
楼厌皱了皱眉,掐着它脖子的手越发收紧,引得小兽在空中剧烈地扑腾了一下。
“咻咻咻!”
手下留情!不要再掐了!我说!我说还不行嘛!
楼厌这才松了手,貔貅幼崽挺大一团“哐”的一声摔回到他的肚子上,激得楼厌不自然地蜷了一下身体。
“说!”他冷着脸硬撑。
貔貅幼崽哼唧着抹了会儿眼泪,这才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咻咻,咻咻……”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
“咻咻咻!”
觉得魏修竹很奇怪!
楼厌愣了一下,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和魏修竹有关。
那小孩儿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啊。
“他怎么你了?”
貔貅欲言又止了好一会,终于在楼厌探究的目光下磕磕巴巴地说:“咻咻咻咻咻。”
魏修竹的师兄不见了,他每晚都在甪端门里借酒浇愁,好几次都被我撞见了。
我觉得他好像撞邪了,他居然会跟一条蛇说话!
楼厌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跳起来,丝毫不顾因他这一动作而滚落到地上的小貔貅,单手抓过床边的衣服就往自己身上套。
貔貅幼崽捂着屁股控诉:“咻咻!”
你要干什么!!
楼厌冲它露出个笑,一对虎牙就在口腔里明晃晃地挂着。
“快起来,带我去甪端门看看热闹!”楼厌说,“老子已经在神霄宫里关了一个多月了,我倒要看看魏修竹跟蛇说话是什么样儿的!”
楼厌想得很痛快,趁天色还早,他带貔貅幼崽去甪端门逛一圈就回来,根本不会被人发现。
但悄声抱着小兽出门时,他却猛地顿住了脚。
隔壁有灯。
衡弃春居然还没睡。
“咻?”
怎么了?
楼厌没答,反手捂住小兽的嘴巴防止它出声,然后扒着衡弃春的门缝向内看去。
一盏油灯泛着微黄的光晕,照出那个伏案的身影。
依旧是那身水色长衫,宽大的袍袖被他半挽起来,露出一截素白纤细而又骨骼鲜明的腕子。他执笔蘸墨,如当日教授楼厌一样,在宣纸上默出端正朗润的字迹。
他居然……还在抄书吗?
楼厌攀着门框的那只手不由收紧,心里忽然闪过一抹别样的情绪。
天光将亮,他显然已经这样伏案坐了一夜,抄好的宣纸放在那里厚厚一沓,而自己却还肖想着逃出去看热闹……
堂堂六界神尊替犯了错的徒弟抄书,这很难不让人觉得动容。
楼厌默默攥紧了手指,同时又万念俱灰地闭上眼睛。
完了。
他已经成为一头被人情世故驯化了的狼。
正打算敲门进去认错并接过新一轮的抄书大任,手心却莫名传来一阵锐痛,他忍不住痛“嗷”一声。
垂目看去,只见貔貅幼崽正在他怀里费力喘气,一张青铜色的小脸都快要被憋紫了。
——楼厌刚才捂得太狠,把小东西的鼻子也捂上了。
他这才满脸歉意地要给小貔貅道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先听到了里面衡弃春的声音。
“谁在外面?”
完了。
楼厌抱着貔貅幼崽退一步、再退一步,直到离那扇房门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才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
如果被衡弃春知道自己半夜扒门缝听墙角,甚至还打算带着上古神兽溜之大吉,恐怕他会吃不了兜着走。
嘶……
楼厌忽然对自己刚才善心大发的举动十分不解,自己怎么会同情衡弃春呢!
神霄宫前的石阶就这么大,再退已经无路可走。
楼厌惊恐地捂着貔貅幼崽的嘴巴,清楚地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
无数念头在脑子里飞奔而过,他在心里咆哮一番,终于打定主意,夹着嗓子发出一道声音。
“嗷呜——”
像一只发.情的猫。
殿中的脚步声顿时停下,继而渐渐远了——是衡弃春打消了疑虑。
楼厌顿时松了一口气,低头时正看见貔貅幼崽在看热闹似地傻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拎着小兽的后颈把它提溜起来,凶巴巴地:“笑什么!还不都是因为你!”
“咻……”
貔貅委屈。
小东西在甪端门吃胖了一些,这么拎着居然有些沉,楼厌没好气地把它往自己肩膀上一扔,大踏步朝外走去。
“走,带你去找魏修竹!”
时气越冷,秋天竟然已经倏忽而过,转眼就添了冬日的肃杀。
寒霜席卷,十八界中仙草凋零,残存的草木之上也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晨霜。只有无尽木枝叶舒展,在这逼近冬日的黎明里盎然生绿。
十八界辟三座仙山,占地广阔,从神霄宫到甪端门还有大半个时辰的路程。
楼厌怕引衡弃春察觉,一路上都没敢动用灵力,边打哈切边和貔貅幼崽说话,从前势如水火的两只竟也相处融洽起来。
“咻咻,咻咻。”
听甪端门里辈分最大的神兽说,魏修竹自这一次回来就变得魂不守舍,好像还被掌门师尊训斥了。
楼厌很困,听的时候完全抓不住重点,半睁着眼睛“哦”了一声,问:“辈分最大的神兽是谁。”
“咻。咻咻咻!”
是重明鸟。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我说的是魏修竹他真的很奇怪!
楼厌甚至没有去听后半句,思绪已经跟着“重明鸟”飞远了。
他记得这只鸟。
上一世他率领九冥幽司界攻下仙门,无数上古神兽镇守神界,重明鸟位列神兽之首,啄死了他豢养的一只白虎。
后来百兽殉道,重明鸟与鹤子洲的修仙者一起死在山脚下,堵死了那条通往神界的路。
楼厌当时只觉痛恨,如今再想起百兽哀鸣的那一幕,竟也无端生出一丝敬佩。
只是他竟不知,上古神兽也爱说人八卦。
楼厌脚步游移不定,不由地又深想一层,恍惚中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好像一切都随着他的重生改变了原有的走向。
从衡弃春,到那只重明鸟。
“咻咻!”貔貅幼崽已经第无数次揪着他的耳朵发出质问。
狼狼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楼厌被他强行拉回思绪,抬头看时,甪端门已在眼前——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36章 袖里一白蛇 狼?你卖我??
悬月未落。
天际已经浮出一片白日, 熹微之中日月同天,竟成了难得一见的景象。
像天音殿中那面盘旋而生的日晷。
狼的天性使然, 楼厌到了这个时辰反而精神了,终于舍得接上貔貅的话,抱着小东西进了甪端门,“魏修竹在哪儿呢?”
他上一世和魏修竹交情泛泛,没来过几次甪端门,对这里最清楚的记忆还是不久前他背着衡弃春偷偷找自己原身的那一次。
没记错的话,门口养了很多蛇和蜥蜴之类的小东西。
没有人守着, 楼厌一进门就蹲在那面笼子前仔细端详起来。
“嗯?”楼厌疑惑问, “蜥蜴呢。”
“咻,咻咻。”
蜥蜴在房间里, 浮玉生说要将蜥蜴和蛇分开养,你忘啦?
这话听起来有些耳熟, 但楼厌一时想不起浮玉生是什么时候说的了,或许是上一世也不一定。
他随口应了一声,也并不怎么关心蜥蜴的命运, 捞起小貔貅就找魏修竹去了。
甪端门是十八界中最庞大的一个分支, 由南隅山一手所建,庞大到独占了一整个山头。
山上神兽妖灵不计其数,南隅山继任掌门之后, 又在浮玉生手中发扬光大, 辉煌之态远远胜过那些药宗符宗。
如今浮玉生久出未归, 门下一应事务便都由魏修竹代为打理, 只可惜魏修竹年纪小脾气软,不过月余就纵得手下灵兽不知天高地厚。
幽径独行迷,连个看守的弟子都没有。
楼厌只走了几步路就觉得晕, 索性由貔貅幼崽指路,左转左转再直走,前面就是魏修竹的居所,他和他最心爱的那条蛇都住在里面。
貔貅说要再右转,过一处门廊就到了。
楼厌懒得动脑子,当下言听计从,挤着眼睛一通乱走。
“砰!”
撞上了一个不知名的活物。
他捂着被撞得生疼的脑袋退后一步,看清眼前的景象之后,险些脱口而出的那句脏话也立刻被咽了回去。
两辈子了,他都觉得那像一只大公鸡,只不过羽毛比普通鸡华丽得多。它看过来的时候,每只眼睛里的两个瞳孔都泛着瑞光——传说这正是“重明”的由来。
妈的。
自古冤家路窄,居然被他撞上了重明鸟。
楼厌立刻想起上一世死在它嘴下的那只白虎,心里止不住一阵胆寒,但面上却丝毫没有露怯,对着重明鸟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招手,“嗨——”
重明鸟十分不屑地仰起脖子,偏头不去看这谄媚的狼族。
楼厌正乐得他看不见自己,当下捂着貔貅幼崽的嘴巴躬身,打算溜之大吉。
腿刚迈出去一步,就被重明鸟的爪子绊得一个踉跄。
“你干什……”楼厌猛地对上那对泛着重影的瞳孔,登时偃旗息鼓,音量降下去大半,“么?”
重明鸟干脆踱步拦到他和貔貅幼崽面前,扔给他们一个十分不屑的眼神,喉间轻轻一哼。
得益于妖狼的身份,楼厌可以轻而易举地听懂各类妖兽的语言。
对貔貅是,对重明鸟也是。
于是那声轻飘飘的“哼”就在他耳边演化成了很长的一段话。
“甪端门乃十八界仙门重地,是哪家的弟子如此不知轻重,不递拜帖就敢随意轻闯,简直丢尽仙家颜面!”
不同于貔貅幼崽的小奶音,这居然是一道沉稳有力的男声,尾音响彻在这座山峦间,甚至还带了一点儿回响。
楼厌恶贯满盈地看着它,一双眸子气得像是要烧出火来。
什、么、东、西!
一只破鸟居然还批评起本座来了!
感受到楼厌蠢蠢欲动的气息,貔貅幼崽连忙跳出来拦在他们中间。
“咻咻!”
别别别吵架!
上古神兽之间本就相识,小兽在重明鸟这里居然还蛮有分量,它叽叽歪歪地抓住重明鸟的一小撮羽毛,语无伦次地介绍起来。
“咻咻!咻咻咻!”
这是神尊门下的狼狼!我带他来找魏修竹的!
重明鸟狐疑地盯着楼厌看了一会儿,不明白衡弃春一届真神为什么要收一头妖狼入门为徒,但它并未直言,而是极鄙夷地“嗤”了一声。
楼厌很快又从它这一声“嗤”里听清了它的言外之意。
“找魏修竹那个不成器的小蠢东西做什么?”
楼厌冷戚戚地睨着这只狂悖的鸟,皮笑肉不笑地回它一句,“来看看他是不是被他的爱蛇吃干抹净了。”
重明鸟愣了一下,原本不屑的神情立刻垮了下来。
它偏头重新打量了楼厌一会儿,确认他身上的气息与衡弃春如出一辙,这才勉为其难地撤开一步放人进去。
“魏修竹在月台。”重明鸟迟疑了一下,“你们最好……小心点儿。”
楼厌觉得它纯属是在大惊小怪。
他又不是头一次来甪端门,虽算不上熟悉,但大致方位还是摸得清的。再说了,这山上又没有什么妖魔鬼怪或山禽猛兽,有什么好值得大惊小怪的。
楼厌这么想着,一路带着貔貅涉山而过,绕过两条小路就到了月台。
甪端门占据十八界中最高的一座山峦,于此处可以观赏绝佳月色,故而取名叫“月台”。
此刻晨光稀薄,弦月已沉,天边凝着一层薄雾,透过那层朦胧的雾气,隐约可以见到月台上的人影。
他没穿校服,着一身竹绿色的宽袖纱袍,冷风瑟缩间衣袖翻飞,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头发半束,只斜插了一支竹簪,衬得那张脸越发懵懂无害。
楼厌下意识觉得那一身衣服极不衬此时的气节,但除此之外倒也没觉得有多异常。
貔貅长沉了些,抱久了难免累手,他换了一只手将小东西拎着走,刚往上拾阶两步,抬头就对上了魏修竹的视线。
他猛地震了一下,周身一个哆嗦。
只见魏修竹侧身坐着,撑起的手臂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素白的手臂。
借着稀薄的日色,可以看清那条手臂上正盘了一条白蛇,蛇身细弱,冰凉的鳞片正紧紧贴着魏修竹的手臂,从他的衣袖间钻进去,又从领口处探出头来。
艳红的信子吐出来,正发出刺耳的“嘶嘶”声。
渗人。
纵使楼厌是狼也仍觉得毛骨悚然。
原来貔貅幼崽口中的魏修竹“好像撞邪了”是这样一副场景。
这热闹实在不好看。
楼厌已经在思考找什么理由抓紧时间离开这里,魏修竹却已经看见了他,慌乱至极抓着袖子将衣服拢起来,让那条小白蛇安安稳稳地盘在自己的衣襟里。
魏修竹站起来,双手背后憨笑一声,露出口腔里的那颗小虎牙,听语气是有些意外的:“楼师兄,你怎么来啦?”
楼厌的视线与那双杏眼对视片刻,随即不着痕迹地挪开,轻咳一声说:“还不是我师尊担心你,特意让我来看看。”
瞎话张嘴就来,他这时候倒是知道把衡弃春搬出来了。
魏修竹反应慢一拍,慢吞吞地“啊?”了一声,“神尊担心我做什么呀?”
楼厌拎起手里活蹦乱跳的小貔貅给他看,“诺,这小东西说你大半夜不睡觉爱跟一条蛇说话,怀疑你要走火入魔了。”
被卖了的貔貅:“咻?”
狼?你卖我??
楼厌面不改色地将小东西随手一扔,确保他四肢爪子着地,忽略他聒噪的控诉声,淡笑着看魏修竹,静等他的回答。
魏修竹“唔”了声,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笑,连脸颊都不自觉地泛红。
他毫不怀疑楼厌的话里掺了水,拍了拍肩膀安抚里面的小白蛇,才又挪噎着嘴唇说:“没有走火入魔。”
“自上次四象山之后,师兄始终没有回来,甪端门的事务虽有掌门师尊操持,但蛊宗上下还是没了主心骨,我更担心师兄是出了什么事……”
他说到这里不由地顿了顿,再抬眼时竟多了抹小心翼翼的神色,像是怕楼厌骂他,声音也低了许多,“我整夜难以安眠,只好把心思都放在饲养小兽身上,幸好!”
他眼眸一亮,扯开自己的衣领将那条小白蛇捞出来给楼厌看,语气兴冲冲的:“幸好我找到了这条小蛇,它虽然是我从四象山上捉回来的,但竟十分粘我,只要与它待在一起我就觉得心安。”
他这样伸手一递,楼厌才真正看清了他口中那条白蛇的样子。
只见蛇身细长银鳞细密如雪,通体雪白。三寸长的身子缠在魏修竹的手臂上,竖瞳如墨,吐信时露出一点猩红。
它抬头寸许,凑到楼厌手边,对着他重重地“嘶”了一声。
楼厌弹跳躲开。
“不要吓到楼师兄。”魏修竹连忙将小白蛇抓回来捧到手心里,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要是师兄在就好了,他一定也会非常喜欢你的。”
似乎是感受到楼厌对这条蛇的不喜,他将小白蛇搂得更紧了一些,甚至安慰似地在它头上吻了一下。
他要爱上这条小白蛇了。
楼厌看着这幅诡异的画面,不由地将这条蛇与浮玉生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一时间连上一世魏修竹囚禁浮玉生的传闻都有了源头可以回溯。
傻孩子。
楼厌哀叹一声。
那就是你师兄——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37章 四象山生异 但我师尊罚我禁足了。……
两方寂寂。
魏修竹的状态简直比走火入魔还要严重一些, 楼厌总算信了貔貅幼崽的话,还没想好要不要将实情告诉魏修竹, 远处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楼厌举目望去,正看见南隅山带着几个弟子一同过来。体型硕大的重明鸟就坠在他们身后,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楼厌心道不好。
从花潭镇回来之后,衡弃春曾去南隅山那里述过,他必然知道自己杀谭承义的事,所以衡弃春才罚他将《天机录》抄录百遍。
如今书还没有抄完,楼厌一个戴罪之身委实不敢让南隅山看见自己, 他想了想, 抬腿就要溜之大吉。
“撕拉——”
一道布帛碎裂的声音传来,楼厌呆住, 猛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缓慢扭头顺着声音的来源看了一眼, 果然看见那只万恶的貔貅幼崽正死死拽着他将要碎成两截的衣摆,眼泪汪汪地问:“咻——”
狼狼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楼厌咬牙切齿地扯回自己的衣服,抬腿想要踢小东西又不忍心, 压低了声音吓唬它, “让开,再不走就要完了!”
“什么就要完了?”再一抬眼,南隅山已经拾阶上了月台, 站在他面前问。
楼厌脸上的所有表情在一瞬之间全部僵化, 过了许久才演化成一点儿带着乖顺的笑, 低低唤了一声:“师伯。”
不知为什么, 自从那一日在应诫堂目睹了南隅山狠罚衡弃春,他就对他上一世的这位手下败将生出许多畏惧的心理。
总之就是怪怂的。
南隅山睨他一眼,想着或许是弃春因他受罚的事震住了这小崽子, 这才让他看起来乖顺许多。
老话说一个猴儿一个栓法,看来这法子是有用的。
“非甪端门下的弟子来此处都要事先递拜帖,弃春没有告诉你这个规矩么?”
楼厌闻言先瞪了那只重明鸟一眼,果然见那正义凛然的家伙不自然地躲开了视线,必然是它告状无疑。
但南隅山的视线正灼灼盯着他,楼厌实在抽不出时间与一只鸟打嘴架,满腹心思都放在了要怎么将这件事情搪塞过去上。
若说他知道这一规矩,此刻冒冒失失闯进来恐怕逃不了责罚;可若说是衡弃春没有告诉过他,那恐怕又要连累他师尊受训斥。
怎么选都得不偿失。
日边晨阳已经悄然普及时间,月台上的砖瓦草木都在这清透的光线中一点一点显出轮廓。
沛泽植被,秋意顿生。
楼厌将视线落在貔貅幼崽那双无辜的大眼睛上,很快就打消了将这小东西卖了的念头,眼前总浮现出离开神霄宫时衡弃春伏案替他抄书的身影。
现在回想起来,纵使他神力通天、神骨挺俊,也难以遮掩伏案抄书时的疲惫感。
他明显已经抄了一夜的。
现如今天光大亮,又一个多时辰过去,若是没有猜错,他恐怕还在替自己抄书。
就没见过这么一根筋的神。
楼厌默默地呼出一口气来,心想算了。
他师尊大发慈悲替他抄书,纵使他再想报复,也总不能在这种时候将他拖下水,有什么错自己认了算了。
“是我……”
“是我!”
楼厌只吐出两个字就被人打断。
魏修竹慌忙拢着袖子从南隅山身侧挤进来,两只手紧紧抓着袖口,一张脸被此刻的阵仗吓得惨白。
但小孩儿挺讲义气,这种时候还不忘要帮楼厌脱罪,“是我请楼师兄过来的,所以才没有拜帖,师尊不要责怪师兄。”
南隅山显然不信自己这个老实徒弟的话。
他眯起眼睛,仔细审视魏修竹的神情,随即轻笑一声,“你请他来做什么?”
魏修竹没有听出这句话里的轻蔑,老实巴交地攥着袖口低头说:“就是……就是探讨一下……”
“跟他探讨?”南隅山嗤笑一声,看向楼厌的目光越发鄙夷,“跟他探讨怎么做不孝子弟么。”
魏修竹并不清楚楼厌与神尊之间的那些牵连,一时接不上这句话,张了张嘴,求助性地看向楼厌。
他楼师兄正恶狠狠地磨着后槽牙,一双上挑的眼睛径直与南隅山对视,似乎只要再多等一刻,他就可以扑上去咬断对方的脖子。
魏修竹无端想到后山上凶恶的野狼。
魏修竹挪动了一下嘴唇,还没开口,就听见楼厌压抑着怒意的声音,“师伯还是先管好自己的弟子,再来评判我师尊的徒弟吧。”
魏修竹呆愣了一下,抬起一只手指指自己的鼻尖,一双杏眼瞪得老圆,“我……我吗……”
我犯什么事儿了吗?
我这还不是替你解围吗,呜楼师兄你不讲良心!
眼看着魏修竹一张小脸苦哈哈地瘪下去,南隅山才终于舍得再次看向自己这个素日省心但不成器的小徒弟。
借着高升的日色,魏修竹身上那身绿袍便显得越发不合时宜。
带着寒意的秋风列列而过,宽大的袍袖全部翻飞而起,他却还死死攥着袖口不肯松手。
“袖子里藏了什么?”南隅山问。
魏修竹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他不由地后退两步,挪到楼厌身侧,借着他楼师兄还算高大的身体遮掩自己的衣袖。
“没,没什么的,师尊。”他欲盖弥彰道。
一出闹剧折腾了这么久,南隅山早已失了耐心,他索性看了重明鸟一眼,在对方的沉默中猜出全貌。
指端凝起灵力,轰然一声,一道暗紫色的电光直直劈向魏修竹。
动作之快,凭楼厌此时的修为根本阻拦不及。
魏修竹被这一击掼到地上,脊背着地,猛地躬身咳嗽起来。
衣袖之下窸窣而动,他顾不上疼得发麻的后背,撑起身体去抓自己的袖子。
但还是晚了一步。
那条白蛇已经从他的袖口探出头来,梭形蛇头高高扬起,一双竖目竟然有些时间。
它竭力吐信,口中不住发出“嘶嘶”声,竟然是被闷坏了。
魏修竹惊惧不已,慌忙中竟还想要将小白蛇抓回来再藏起来,手刚伸出去就被南隅山又抽了一记,手背上立刻浮起一道肿痕。
他的眼睛立刻就红了,噙着一层眼泪看向南隅山,“师尊……”
南隅山压根儿没理他,径直伸手抓过那条小蛇。
小白蛇竟主动盘了上去,绕着他的手腕转了两圈,然后顺着南隅山的肩膀一路攀到他的脸颊边儿,蛇信长吐,看起来居然十分亲昵。
楼厌将这一幕看得牙痒痒,万没有想到浮玉生居然是一条这样的蛇。
平日在他们面前端得一副清高姿态,见了他师尊竟然如此谄媚,甚至不惜冒着被发现蛇身的风险做此亲昵举动!
南隅山同样被这条蛇的举动惊得愣了一下,眯起眼睛看这条奇怪的蛇,眸中渐渐生出一些异样的神情。
“哪儿来的蛇?”他问魏修竹。
魏修竹又害怕又委屈,借着楼厌深过来的一只手臂站起来,捂着手背吸了吸鼻子。
“是……在四象山捡到的……它不是邪妖,可以把它还给我么?”
南隅山没有说话,视线在这条白蛇身上停留良久,反问道:“凡事甪端门捉回啦的妖物都要由你师兄查验过,你趁着你师兄不在就私自豢养妖物,此举岂不是触犯门规?”
魏修竹可怜巴巴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衣角,低着头一副老实认错的样子,但嘴上却并没有认错:“可我觉得它不会是什么坏蛇的,师尊。”
楼厌“呵呵”一声,心说你师兄此刻正在骂你蠢。
与此同时,那条白蛇已经缠着南隅山的脖颈绕了上去,冰凉的鳞片在他最为脆弱的皮肤上贴了又贴,激得南隅山一阵不适。
他伸手捏住白蛇的七寸,将它从自己的脖子上虚虚抓握下来,语气竟缓了许多,“是与不是,都由为师暂为照看,至于你——”
魏修竹猛地缩了一下肩膀,生怕他师尊会说出什么严厉的处罚。
谁知南隅山却看了他身边的楼厌一眼,话锋陡然一转,“至于你们,另有事要办。”
楼厌没想到事情又会扯回到自己身上,下意识地“嗷?”了一声,“我也要去?”
南隅山没有理会他的无状,将小白蛇拢到袖中,确保小东西正安安稳稳地腻在自己的手臂上,他这才沉吟一声开了口:“据你所言,你师兄就是在四象山失踪的,这些时日有其他门派的弟子前去探查,发现山中妖物频频生,数量竟是之前的数倍。”
他轻叹一声:“山上恐有异动。”
楼厌只听个开头就猜到了下文,扬着那双眼睛问他师伯,“您的意思是,让我和魏修竹去四象山?”
南隅山不置可否。
楼厌立刻就急了,顾不上他身边泫然欲泣的魏修竹,撒手将小孩儿扔到一边,“可我不能离开!”
南隅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么,我有罚你禁足吗?”
楼厌脸色有些臭,呲着那颗虎牙思索了一会儿,才嘟嘟囔囔地说:“但我师尊……”
被罚终究有些不光彩,且又是当着魏修竹和貔貅幼崽的面儿,他更觉得下面的话难以启齿,只好在心里默默补全——但我师尊罚我禁足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38章 朱雀与玄武 楼厌觉得他在放屁。……
楼厌于是不告而别了。
这个“别”单指对衡弃春而言。
他与魏修竹各自凭着微薄的修为跋山涉水数日, 终于在半月后抵达了四象山的山脚。
同行的还有重明鸟这只目中无人的上古神兽。
南隅山说它的神力通晓四方,或许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
楼厌觉得他在放屁。
楼厌站在四象山脚下举目四望, 第一反应是吸了吸鼻子。
山上的妖气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浓郁。
魏修竹在他旁边翻《九洲志》。
絮絮叨叨的声音在耳畔一刻不停:“四象山,坐落人鬼两界交汇处,由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座神兽峰镇守天极。四山中央的夷帝陵乃冥界夷帝陵寝,镇压着其尸解成鬼时留下的肉身与陪葬的十万阴兵。传闻夷帝陵中遍布鬼气,引得无数想要急功近利的妖魔争夺千年,致使山上妖气横生……”
楼厌一句都没听进去。
他始终盯着眼前这座荒草不生的山,鼻尖翕动的频率越来越快, 偏头去问喋喋不休的魏修竹:“你和浮玉生之前来的时候, 山上也是这样的吗?”
魏修竹一脸纯真地眨了眨眼睛,“不一样的。”
他端详着楼厌的脸色说:“那时候还是夏天呢, 民间暑热频生,山上郁郁葱葱, 不像现在……寸草不生的。”
楼厌在心里对他翻了个白眼。
他已经懒得解释当初的暑热是因为溪娘用更夫煞逆转了时间的缘故,只能尽量地耐着性子循循善诱,“我是说妖气, 那时候山上也有这么浓的妖气吗?”
这下魏修竹终于听懂楼厌在问什么, 他甚至凑到楼厌身边学着楼厌的姿势吸了吸鼻子,认认真真闻了好半天,而后转过头来对楼厌说:“楼师兄, 我闻不到哎——”
楼厌:“……”
他险些忘了, 魏修竹是连浮玉生的原身都认不出来的人, 又怎么强求他能从万千气息中辨认出妖气。
果然, 这样敏锐的嗅觉只有狼才能具备。
楼厌看着眼前的魏修竹,总算知道浮玉生为什么总能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了——大概是跟他的蠢师弟相处久了,导致什么脾气都没了。
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功夫, 重明鸟已经绕着四象山转了一圈,轻鸣一声落回到他们面前,盛气凌人地仰起脖子,“朱雀峰有一群正在化形的蝴蝶精,玄武湖里有一只兕,正在吸取山上的魔气,试图引鬼入体。”
又来了。
楼厌听见“引鬼入体”这四个字觉得心头烦乱,不自觉的想起一些不太美妙的东西,比如那只险些害他被丢进天台池里的鲛鱼。
若非它想要引鬼入体,后来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
纵使这一世他并没有受此牵累,他也仍然觉得可恨——那不分善恶的臭鱼还被衡弃春每日一滴神血好好地喂养着。
他这边已经凭空脑补了一场嫉恶如仇的戏码,魏修竹却还在傻乎乎地眨着眼睛问楼厌:“楼师兄,重明鸟在说什么啊?”
楼厌幽幽地叹了口气,恳切劝到:“你真的不适合修蛊道,我建议你还是早点儿回去当医修。”
魏修竹义正严辞地拒绝,“那不行的,我师兄在哪儿我就要在哪儿。”
楼厌心里直想发笑,捏了个诀打算试试御剑上山,转身的一瞬间越发同情起浮玉生来,“浮玉生说不定挺烦你的。”
而且还说不准你以后会不会对他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十八界的弟子拜师时每人都会给师尊送一份拜师礼,自然,师尊也会给弟子备下一样见面礼,依照惯例多半是一件法器。
衡弃春送给他的便是一柄佩剑,听闻是衡弃春的先祖传下来的,只是楼厌修为尚浅,自始至终从未用过。
至于他的拜师礼?
楼厌想起那只自己好不容易猎回去、却被衡弃春满脸悲切地埋了的野兔子,不由得又是一阵心寒。
等到他结合上一世驾驭魔剑的经验学会了御剑术,并且御着配剑歪歪斜斜地飞到朱雀峰时,重明鸟已经满脸不屑地在那里等了许久。
作为上古神兽之首,它很难想通神尊为什么会收一头这么蠢笨且毫无自知之明的妖狼为徒。
但掌门将探察四象山的要务教给了这头狼,它也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这一事实。
“蝴蝶精全都死了。”重明鸟说。
楼厌怔了怔,将因为晕剑马上就要吐出来的脸顿时白了一片,他扶住一旁的魏修竹,随后先掐诀收回了他的佩剑。
“怎么死的?”他看着那一地花花绿绿的尸体问。
重明鸟平等地讨厌所有精怪,它撤开一步,示意楼厌要看就自己看,“总归不是自己平白无故死在这儿的。”
楼厌皱眉,这才忍着心里那点儿嫌弃蹲身去看。
只见成百上千只彩翼残破如碎帛,铺满山谷,蝶尸堆积成霜,翅上金粉犹在,却已黯淡无光。
有的仍维持着振翅的姿态,有的则干瘪蜷曲,不等伸手触碰就在一瞬之间化作齑粉。
最诡异的是这里竟没有一丝腐气。
这些蝴蝶仿佛在死亡的瞬间便被抽走了魂魄,只余空壳,寂静地陈列在这座无名的蝶冢里。
魏修竹同样看清了这些蝴蝶的死态,一双杏眼颤了又颤,还是忍不住小声发问:“我们上山之前它们还在化形,至多不超半个时辰,是什么东西会让它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化成齑粉?”
的确恐怖。
楼厌蹲在地上轻轻搓捻手中的一片蝴蝶残翅,在已经化作粉末的碎片里轻嗅数下,直被呛得咳嗽起来才作罢休。
他的嗅觉一向很敏锐,可这些蝴蝶残翅中竟没有夹杂其他味道。
奇怪。
楼厌不由地又看向重明鸟,见它对蝴蝶的死并不怎么关心,正神情自若地环顾四周,像是在找什么。
“咳。”楼厌打断它,“这里还有别的活物吗?”
重明鸟收回视线,立刻轻啼一声,“没有了。”
楼厌站起身来,两手交错拍去掌心里的灰尘,“那我们不如先去玄武潭。”
“不是说那里还有一只不知好歹的兕么。”
楼厌自诩天赋过人。
别人要花三五年才能学会的御剑术,他只需要温习片刻就能融会贯通。
当然,不提他比别人虚活了两百多年这一事实。
因而从朱雀峰到玄武湖只花了一刻钟的时间。
楼厌再度收了佩剑,他这次没觉得晕,一眼就看到湖中积聚而生的鬼气,以及被鬼气围聚的那只巨大的兕妖。
与书中写到的不同,那东西状如玄铁铸就的巨兽,身形似牛而更显巍峨,通体青黑,皮毛粗砺。独角自额间虬然而起,双目已然被鬼气侵染,泛出血红色的光芒。
魏修竹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只觉得胆战心惊,他摸了摸怀里的貔貅幼崽,一副惊怕的神态,“它看起来很痛苦……”
楼厌上一世曾统领九冥幽司界无数妖魔,对于这只兕的情况自然一目了然。
他立在湖边沉吟一声,思付道:“这里鬼气太强,这只兕又太过急功近利,妄图将过于强盛的鬼气吸附入体,而它的身体远不能将之吸纳,所以有了走火入魔的倾向。”
魏修竹刚想说楼师兄可真厉害,一抬眼就看到那只兕剧烈抽动了一下,那只独角的边缘很快出现一条黑色的裂缝,隐隐可以看到皮肤下面暗红色的血肉。
“它它它……”魏修竹几乎要被吓得跳开,“它这是怎么了!”
楼厌也正讳莫如深地看着这一幕,一双眼睛似乎也要被那湖中的鬼气所侵蚀,泛出幽深的光泽。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头兕的额头顺着裂缝破开,继而从里面生长出一个巨大的血包。
像夏日里将要憋死在蝉蜕里的鸣蝉做最后的挣扎。
“它在化形!”楼厌说。
魏修竹瞳孔皱缩,脱口而出问:“什么?!”
若真如楼厌所说,这头兕的身体此刻已经不能承载过重的鬼气了,若他执意化形……那化出来的还能是人形吗?
看着那个越长越大的血包,魏修竹笃定它必不可能变成一个人。
湖面激流冲荡,浪花不断翻涌而起,整潭湖水都被鬼气侵蚀,泛着黑红相织的暗色血光。
以及在楼厌嗅来格外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
楼厌瞳眸深沉,一双眼睛里暗流涌动,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握成拳。
他盯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一时只觉得万分稔熟。
上一世他位主九冥幽司界,座下妖魔扬言要替魔主攻下仙魔二界,整个魔界都曾到四象山汲取鬼气以增进自己的修为。
楼厌曾亲眼见过自己手下那些贪功的妖魔,因为自身修为不足而被鬼气侵蚀,从而化成了各种各样的怪物。
不止形状可怖,就连神智也不受控制,楼厌借助它们在真正意义上实现了“祸害人间”的愿景。
鹤子洲满门屠戮殆尽,无数仙者神兽殉道,皆在那之后。
事态之惨烈,就像湖中这头持久死挣扎的兕妖。
“不能让他化形。”楼厌扔下这一句话,转而在指尖掐了一道仙诀,一道泛着金光的灵力破空而出,径直逼向那头正在低声嘶吼的兕——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39章 休动我的脸 “你看我破相了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湖面因此炸开惊人的水花,暗红色的湖水一路溅到天际, 又落雨一般破云而下。
竟有瓢泼之态。
楼厌两手并拢化诀,第二道灵力抨击而出,精准地落到兕妖的身上,引起它更为剧烈的挣扎。
水花翻起,楼厌裸露在外的半截手臂被天边落下的水珠溅到,立刻掀起一片灼热的锐痛。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起了一串水泡——原来这湖中的水都已经开始沸腾了。
可惜事态急转而下。
已经魔化的兕正在湖中一刻不停地嘶吼,水花越翻越急, 顷刻之间就压过了楼厌施展出来的灵力。
楼厌此时正浮在空中, 身体竟明显有了下落的趋势。
不好。
若是稍有不慎落到这池湖水之中,就算不死也要被烫掉一层皮。
楼厌额角被逼出了一层汗,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兕,灵力催动得越来越急——原以为可以一招制敌, 谁想竟先被滚烫的湖水拌住了脚。
真是出师不利。
“楼师兄!”岸边传来魏修竹急切的叫喊声。
楼厌丹田灼痛,已经提不起更多的力气来抵御自己不断下落的趋势,秉持着对自己这张帅脸的珍视,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将全部灵力汇聚到掌心。
“轰”一声!
金光四起,灵力与湖面相撞,将所有翻起来的水花强行下压, 湖面出现了一条纵深百尺的沟壑。
楼厌狠狠咬牙, 逼迫自己在空中扭转下坠的角度, 径直坠入了那条沟壑之间。
与此同时, 尚未完全化形的兕妖暴鸣一声,像是被抽干了全部力气,顺着楼厌劈开的位置一同落了下去。
湖面在瞬息之间归于平静。
片刻之后, 羽翼的拍打声突兀响起,只剩重明鸟焦灼搜寻而又苦寻无果的身影。
——
楼厌是双手捂着脸一路坠下去的。
他用灵力强行破开了一条通往水下的路,灵力失效之后,越来越激烈的水流一齐朝他并拢过来。
楼厌只觉得浑身灼痛不已,只怕身上的皮肉都被烫伤了。
“扑通”一声,他重重地摔进了一座地穴。
楼厌不知这里设了什么机关,滚烫的湖水已经被地穴的入口阻隔在外。
他攀着地面跪坐起来,一时顾不上自己被烫得生疼的前胸手背和四肢手足,仔仔细细在自己脸上摸索过一遍,确认脸上一点儿伤口都没有才松了口气。
但……
会不会有感受不到疼但还是被烫伤了的情况呢……
楼厌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又猛地提了起来,抬头环视一圈,确认自己此刻正落在一个十分空旷而又空无一人的洞穴里,周身都没有可以照人之物,唯有头顶的洞口隐隐泛着水光,想必就是他刚才坠下来的地方。
既然没有别人,那……
楼厌想起人界某些骂人的话,忽然觉得并不是全无道理,他想知道自己的脸有没有受伤,那是不是可以撒泡尿照照自己?
他是这么想的,自然也这么做了。
裤带解到一半的时候头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楼厌猛地颤了一下,汹涌的欲.望立即止住。他攥着裤带手忙脚乱地系上,只来得及退后一步,就与在他之后摔下来的兕对上了视线。
兕已经不是之前的兕了。
它额头上的犀角已经全部剥落下来,青色皮肤层层裂开,重新长出一颗崭新的头颅。
皮肤泛着血色,肌肉五官俱全,而最先映入眼前的却是一双像人又像牛的眼睛。
楼厌心道果然如此。
鬼气太重,它已然化形失败,成了一只半人半兽的怪物。
楼厌上一世见惯了这样的妖物,此时毫不感到害怕,正要凑上去两步想要对其冷嘲热讽一番的时候就听见了它的嘶鸣。
“哞!”
这是哪儿!
楼厌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很快笑了一声,故弄玄虚地问:“想知道这是哪儿吗?”
兕妖点点头。
“那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哞!”
这是同意了。
楼厌登时喜笑颜开,抬手拢了拢自己被海水浸湿且又乱成一团的头发,顺着原有的弧度将它们拢成一条侧辫,又拂了拂额前的碎发,十分认真地问:“你看我破相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他竟在那双牛眼里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楼厌有些不耐烦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贪欲太重的家伙,自己何至于沦落到此等境地,如今只是问他一句话就这么支支吾吾不愿意回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犀牛。
“问你话呢!”楼厌气冲冲地凑近,抬腿就要朝着人家踹过去。
他上一世经常这么踹自己手下的妖魔,如今已然习惯了。
腿风将至,兕妖以极快的速度伸出前爪将其抓握住。楼厌一时重心不稳,上身向后仰起,“通”的一下摔到了地上。
尘土飞扬。
他的后背上都是被湖水烫出来的伤口,此时这么一摔,只觉得原本藏在皮肉之下的淤血一齐穿破皮肉涌了出来,疼得他狠狠翻了个白眼。
楼厌咬牙切齿地从地上撑起来,视线还没来得及回正就看见一阵白光。
——兕妖的拳头已经朝着他的面门砸了过来。
“怎么办!楼师兄要是出了事,我们可怎么向神尊交代呀!”魏修竹在湖岸上急得团团乱转。
好在重明鸟还算镇定,它绕着玄武湖盘旋数圈,最终停在湖边的一块岩石上,伸长了脖颈长久地嘶鸣起来。
声音尖锐悠长,似有穿云破雾之力,震得人心微颤,竟有空谷传音之感。
魏修竹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不通妖兽语言。
他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人生来就有这样奇特的天赋,他师兄浮玉生是这样,楼厌也是这样。
或许他真的更适合当医修。
想到给他这个建议的楼厌,魏修竹眉心的担忧又更强了一些。《九洲志》里说玄武湖深不可测,湖底或许还不知名的可怖妖物,楼师兄如今和死要一起坠了下去,当真还有命活么。
“你在叫谁?”魏修竹问重明鸟,“是在叫楼师兄吗?”
重明鸟未答,嘶鸣声仍然响彻天际,但它叫的总不会是楼厌。
此时此刻,被魏修竹念叨着的楼厌正抱着膝盖坐在湖底地穴的角落里,十分不甘地吸了吸鼻子。
那张乖张有余又帅气十足的脸上正挂着一团淤青,坠在嘴角的那片皮肤上,青青紫紫惨不堪言。他习惯性地扯开嘴角想要露出自己的虎牙,嘴唇刚一动就忍不住“嘶”了一声,眸中幽怨越发明显。
他抬眼向最远处的那个角落看去,看向致使他破相的罪魁祸首。
那半人半兽地家伙正满脸愧疚地垂首站在墙角,硕大的牛眼小心翼翼地抬起来,在触及到楼厌快要杀人的目光时又火速垂落下去,只敢默默地抠起手指。
“哞~”
你别,别生气。
它娇娇哄道。
楼厌登时就被这东西气笑了,扯着泛疼的嘴角抬手就指着它骂起来,“你他妈还有脸‘哞’!若不是你,本座的脸至于变成这样吗!”
兕妖不明就里,原本还想反驳一二,但听楼厌话里话外都称自己为“本座”,恐怕他是仙魔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还是不要轻易招惹才好。
“哞~”于是它又很小声地叫了一声,这一声表达的意思就更多一些了。
是你非要让我帮你破相的~
若非身上的灵气都在之前破开湖面时用了个干净,楼厌此时真的有与这只兕妖殊死一搏的冲动。
他猛地抬了一下手臂,过于明显地攻势将兕妖吓得又后退一步,彻底贴在了身后的石墙上。
“本座只是问你有没有!”楼厌捶手,“谁让你揍人了!”
兕妖不通人性,闻言越发觉得委屈,但看楼厌一副红着眼尾要哭不哭的样子,它还是放缓了语气将这头不讲道理的狼哄了哄。
“哞~”
好了,没关系的,你只是毁了脸,我变成怪物了都还没有说什么呢。
楼厌愤愤地盯住他,越想越觉得生气。
想当年他仅凭一人之力就可以统领世间所有妖魔,如今却被一只半人半兽的兕揍了。
真是世风日下。
楼厌问他:“你的意思是,你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竟是本座的错了?”
“哞?”
难道不是吗?
寂静的地穴中隐隐传来磨牙声,楼厌死死咬住后槽牙,只恨自己此刻没有灵力在身,否则一定要让这没头没脑的蠢东西血溅当场。
兕妖已经发现了他的异常,确认这头生气的狼暂时不会对自己做什么,于是放心大胆地前挪一步,顶着那只恐怖的头颅走过去。
“哞?”他试图关切楼厌。
你没事儿吧?
楼厌烦躁地抬手挡住自己的脸,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个调儿,“滚开啊!”
兕妖搞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喜怒不定的狼,它大概知道自己的样子可怖吓人,或许这头狼被自己的样子吓到了也说不定。
直言直语地将人哄了半天还不领情,它竟也有些委屈了,一步一步拖着自己笨重的身体挪回刚才的角落,贴着墙沿抱住自己的膝盖。
好半会儿没声音。
楼厌在心里将兕妖痛骂无数遍,觉得耳根过于清净,这才抬头朝着最远的那个角落看去。
恰好听见兕妖自言自语一般的嘟囔声。
“哞……”
我也不想引鬼入体的。
我原本是一只已经化成了人形的兕,若不是夷帝陵里的那面镜子,又怎么会显露原形……
楼厌霍然起身,身上的疼痛一时都察觉不到了。
他两步走过去,垂头盯住那个青黑的身影,语气也带上严肃:“你说什么,什么镜子?”——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40章 仙魔必两道 衡弃春弃他如弃敝履。……
兕妖忙着感叹自己的遭遇, 被楼厌的反应吓了一跳。
它疑惑地抬起头,看着那头脸上挂彩但一脸认真的妖狼, 心中生出更多的疑惑。
“哞?!”兕妖惊讶。
夷帝陵里的那面吃人镜啊,你不知道吗?
四象山上的妖无一不知呀!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楼厌蹙了蹙眉,只听语气就知道这只兕妖把自己当作山上没人要的野狼了。
他颇为不屑地抱起手臂冷哼一声,语气轻飘飘的,“我是十八界的弟子,自然不会与野妖厮混。”
“哞?”兕妖眸光一亮。
妖都可以修仙了?
楼厌没有耐心与它解释更多,更不想将衡弃春捡自己的事情同别人分享, 他阴恻恻地扬了扬眸子, “少问那些没用的问题。”
“那个‘吃人镜’,到底是什么?”
“哞~”
就是夷帝陵里的一面镜子, 原本在夷帝的墓穴里好好放着,蒙尘落灰无人知晓。
后来四象山上来了一群人, 挖开了夷帝的棺椁,将那面镜子拿出来的时候却突然发生了诡异的事。
楼厌快要烦死它说一半留一半的毛病,但此时又不好发作, 只好耐着性子追问下去, “什么诡异的事?”
兕妖从地上站起来,那张似人非人的脸上显出一片灰白,竟像是被吓坏了的样子。
“哞哞哞!”只听语气就很急切。
在场有一个人直接被照出了原形, 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变成了一只九尾狐狸!
楼厌眯眼, 看来这就是他师伯提到的怪事——那面镜子恐怕有照妖现形的作用。
怪不得近日四象山上的妖物比平时多了那么多呢。
兕妖越说越激动, 不等楼厌再问, 它自己就“哞哞”地将事情交代完了——
这群人很快起了内讧,有人指控他的同伴收妖为徒,被指控的那个人却声称自己事先并不知情, 提剑就斩断了那只九尾狐的尾巴。
九条尾巴只剩一条,那只狐狸疼得叫声惨烈,四象山上的所有妖兽都听到了。我和几个同样化成了人形的妖顺着声音前去查看,谁知也被那镜子照成了原形。
群妖撕咬,自相残杀,若不能顺利恢复人形,我们很难保全自身,所有才有妖尝试用引鬼入体的方式重新化形。
那镜子很可怕,活像会“吃人”一样,我好心劝你,可千万不要去看,不然会像我们一样惨的。
兕妖也是好心,后面又絮絮叨叨地嘱咐了楼厌许多话,而楼厌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了。
他两手垂在身侧,整个人木僵僵尸地站着,睫毛快速眨动,隐约可以窥探到瞳孔里的一丝惊惧。
嘴角的那片淤青随着他紧紧抿唇的动作压成一条薄线,而唇角的肌肉却越绷越紧,丝毫没有松开的征兆。
他只觉得疼。
太疼了。
狼是群居动物,不会抛下任何一个族人。
所以他始终想不明白,当年虎族侵占他们的领地,那些平日自视甚高的叔伯为何会落荒而逃,而被抛下的又为什么偏偏只有他一个。
或许兽的本性丝毫经不起推敲。
于是他选择相信那个将他捡回十八界的神尊。
他曾真心实意地相信,那个端坐莲台却肯温柔哄诱他的上神必不会弃他不顾,可他的满腔热血却只等来了天台池上的那一剑。
衡弃春弃他如弃敝履。
他的一生都在被抛弃。
楼厌想。
“哞?”兕妖见楼厌久不出声,禁不住再度发问。
小狼,你不会被吓到了吧?
楼厌回过神来,眼睛不自觉地眨动一下,然后习惯性地歪了一下脑袋,做出一副无甚所谓的样子。
“没事啊。”他仰头时露出眼角那颗泪痣,竟显出几分纯良无害的样子,“只是觉得那只九尾狐活该罢了。”
“哞?”
它很活该吗?
“当然。”楼厌没良心地笑笑,“将希望寄托于道貌岸然的人类,简直是世上最愚蠢的行为。”
他一字一顿地说:“爱人者,必遭人弃。”
兕妖脑子简单,将楼厌这几句话来来回回想了好几遍,眼看就要把自己想晕了。
它还是觉得不对,爱人者理应被爱,为何会遭人弃呢?
楼厌不想再深想这些事情,他仰头看着地穴最上方那个透着水光的洞口,已经开始思索要怎么从这里出去。
魏修竹必然是指望不上的,至于那只重明鸟……
楼厌一哂,靠重明鸟还不如靠他自己。
若是自身的灵力能够恢复,说不定可以再与这骇人的湖水搏一搏。可难就难在他之前太过心急,灵力急遽催动之下导致经脉逆转,此刻稍一用力便觉得丹田灼热难耐。
难搞。
苦思冥想之际,他又听见身后的兕妖开始不停“哞哞”,沙哑厚重的嗓音一声急过一声,直叫得人心烦意乱。
“你又在叫什么!”
他不耐烦地问出这一句,兕妖的声音却不小反大,于是楼厌只好转过身去,恰好看见身后土崩墙裂的画面。!!
怔愣之际,那一整面石壁都已经塌陷瓦解,难以计数的碎石一齐滚落下来,砸得兕妖连滚带爬地从远处跑过来。
楼厌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兕妖刚才在大惊小怪地叫什么。
是让他“小心身后”。
但是已经晚了。
碎石四处飞落,地面震动,波光粼粼的湖水似有倾泻而入的趋势。
“哗啦——”一股泉水自洞口泼落下来。
楼厌在一瞬间紧紧闭住呼吸,只觉得口鼻都要被那潭滚烫的池水灌满,使他无处挣扎。
这感觉太熟悉。
上一世他因鲛鱼之死被衡弃春亲手扔进天台池,就是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水波中挣扎了三年之久。
痛苦程度,以至于他之后每每想起来都感叹衡弃春为何不早点杀了他。
此刻的水流越灌越满。
鬼气散去之后已经没有那么灼热,不至于将人的皮肤再度烫伤,但水势颇急,片刻之间就漫过人的胸膛,再等一刻就要淹过口鼻。
怎么办?
楼厌用自己残存的一丝理智想。
那面石壁开裂的原因尚未可知,他们暂时容身的这处地穴又即将被水流灌满,
水声隆隆,楼厌竟觉得耳边无比安静。
等一下——
那只兕妖呢?
水流激荡,眼前已经模糊难以视物,楼厌竭力睁大眼睛,终于在水中找到了那个青黑色的丑陋身影。
兕妖正欢快地在水里游动,鼻腔里冒出水泡,发出奇怪的声音,“哞哞~咕噜噜噜噜~”
楼厌一拍额头,颓然仰倒在水中。
他居然忘了,犀牛这玩意天性喜水,这点儿水根本不足以将他淹死。
水流倒灌而下,再一喘息的功夫就将这方地穴彻底淹没,再也没有喘息挣扎的余地。
楼厌屏息太久,一张脸被湖水淹得惨白,只剩眼角那颗泪痣还剩一分颜色,他迟缓地眨了眨眼睛,却发现眼前早已失焦。
这次是真的要玩完了。
耳边兕妖吐水的声音还在继续,楼厌恍惚还能看到他水里欢快玩耍的身影。
他不禁迷迷糊糊地落下生前最后一个念头——如果此刻他有灵力就好了。
如果有灵力,纵使不能立刻从玄武湖中出去,至少也能像上一世一样在水里挣扎三年。
如果有灵力就……
等等!
楼厌猛地睁大双眼,一双眼睛再度迸发出锐利的眸光。
“喂!”他不再屏息,隔着一面水障问不远处的那只兕妖,“你有没有灵力?”
兕妖听见声音,停下吐水的动作,一双牛目懵懵懂懂地看过来。
“哞?”
怎么了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那么白?
楼厌心说我要死了。
他放弃挣扎,任由越来越急的水流冲灌他的口鼻,
“有就传给我!”
这一声喊得无比焦急,混着楼厌那张惨无人色的脸,兕妖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之严重。
它还算仁义,伸手就要将自己身上所存不多的灵力传给楼厌,抬起前爪的时候才注意到指尖残存的一抹黑气。
兕妖连忙叫:“哞!”
我的灵力都被鬼气侵染了,你会受不了的!
大概是死的次数多了,楼厌此时竟然还能维持镇定,丝毫没有犹豫地说:“传过来!”
即便至今没有任何一点儿征兆,但他心里仍然清楚,只要再过几年,九冥幽司界的一众妖魔就会主动找到他,揭开他是世间最后一个魔的身份。
世间没有他控制不了的妖魔鬼怪。
兕妖的灵力伴着鬼气席卷而来,将要枯竭的四肢百骸都被那股鬼气喂养,经脉顺流,丹田之中一片灼热。
楼厌几乎立刻就能感受到自己这具身体对鬼气的向往。
那是一种骨子里的贪婪,无论他修了多少仙结了多少善缘,都难以克制这种身体的本能。
所以楼厌从未奢望过自己这一世可以得道成仙。
因为仙魔必然两道,人妖一定殊途。
楼厌的身体浮起又缓缓下坠,周身黑气环绕,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昏过去的前一瞬,他看见兕妖着急地游动过来托住他的身体,随后是那面断裂的石壁,发出轰然倒塌的声音。
有一个庞然大物从里面游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耐心一点,师尊正在疯狂赶来救小狼的路上[狗头叼玫瑰]《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