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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人妖定殊途 “晚辈师从十八界衡弃春。……


    一圈光晕穿透斑驳树影, 落在楼厌的脸上,他动了动眼皮, 迎着那缕刺目的光张开眼睛。


    不对。


    上面不是树。


    金辉明明灭灭,勾勒出那片“树影”崎岖的形状,看起来竟像是不可多见的珊瑚。碧色水光与赤红珊瑚相激,在眼前前漾开一片斑驳霞光。


    楼厌霍然坐起——他这是来了个什么鬼地方!


    映入眼帘的先是兕妖与一群小鱼虾打闹的身影,再往后便是淡青色的古旧建筑,远远看去像是蒙了一层水雾,虽壮观庞大, 但难以看清细节。


    楼厌猛地生出一个念头, 游移不定地伸出手,果断戳破了眼前一颗漂浮着的小水泡。


    是水, 他居然真的在水底!


    不同于上一世比关在天台池底的那三年,他此刻灵力未封, 丹田处一片舒适,那些四散的鬼气一时难以察觉,只有温和的灵力充斥四肢, 令他渐渐有了一点儿“活人气”。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玄武湖下的地穴被水灌满之后, 竟会出现一座这样古怪的水下古殿?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还算有点脑子,不怪重明鸟一定要本尊救你。”


    楼厌完全没有听清“它”在说什么, 整个狼都被那声音里透出来的“神气”激得浮毛炸起, 脖颈僵硬, 骨节一寸一寸地向后挪动, 过了好久才勉强看见来人。


    或许不能说是人。


    那像极了一只老龟。


    龟甲如墨玉雕琢,幽蓝的灵光在甲背上时隐时现。一条玄蛇盘绕在上,鳞片泛着冷铁般的乌光。


    它缓缓朝着楼厌走近, 探出来的一双金瞳似古庙长明的灯盏,睥睨众生一样俯视过来。


    楼厌挪动着向后退了一步,恍惚听见魏修竹贴在他耳边的窃窃私语声。


    救命。


    《九洲志》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上古玄武被他给找到了。


    无法寄希望于那只玩得忘我的兕妖,楼厌只勉强听见了自己正在颤抖的声音,“前,前辈?”


    不怪他抖。


    正如那番“仙魔殊途”的论断,楼厌本质上还有一头被抛弃过的可怜妖狼,天性使然,面对一只庞大的上古神兽没有不害怕的道理。


    他没有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已经很不错了。


    “嗯。”玄武居然应了他这一声,仍旧踱着步子停到他的面前,背上那条玄蛇“嘶嘶”地探过头来,


    “果真是世道变了。”玄武审视一般地看向他,语气像是在感慨世风日下,“一头妖狼竟也可以修仙问道了。”


    楼厌手指微蜷,半晌才接受了这只玄武是在和自己说话的事实。


    这是楼厌两辈子加起来遇到的第一只会说人话的神兽,他终于稳住心神,强迫自己抬头看了它一眼,锐利的眸光立刻收回,看着怪怂的。


    “我……”楼厌开口,声线仍然有些抖,“是我师尊仁善。”


    玄蛇“嘶嘶”吐信,绕到楼厌脸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见小妖狼没有反应,干脆攀着他的肩膀爬上去,用红艳艳的蛇信子舔他的脸颊。


    楼厌紧紧咬住后槽牙,在那快要将他淹没的吞舔舐声中掀起半截眼皮,能屈能屈地冲玄蛇笑了一下,“这位前辈,你要不……别舔我了吧……”


    玄蛇对此置若罔闻,甚至还想绕着楼厌的脖子去闻他的味道,好在玄武轻咳一声,“回来!”


    古铜色的玄蛇这才不甘不愿地退回到了它的龟甲上。


    纵使玄武表现得相对沉稳,但它对楼厌充满好奇的眼神也十分明显,它顿了顿,声音沉沉地传过来,“不知令师是?”


    楼厌压了一下唇角,老实回答:“晚辈师从十八界衡弃春。”


    话一出口,玄武先是顿了一下,随即目光陡转,与它背上的那条玄蛇长久地对视起来。


    两对兽目各含古气,藏附心思地凝视良久,玄武才又沉吟出声:“居然是他……”


    楼厌没有接话。


    他掀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先前的恐惧终于在这长久的沉寂声中逐渐消散,变成许多对衡弃春的莫名猜测。


    衡弃春从来没有向他介绍过自己。


    他只在别人的口中听过一些只言片语,两辈子加起来拼凑成衡弃春漫长而不完整的一声。


    传闻神界在千年前与下五界分而划之,在鹤子洲的仙山上设下一道结界,任何人都无法通往神界。


    衡弃春是被留在人界的最后一个神,他与南隅山师出同门,自幼由十八界的先祖抚养长大,镇守人界一方安宁。


    存续千年,总结起来只有这么只字片语。


    楼厌一时觉得自己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像是被人生生挖了一块。


    但他不认为这种感觉是因为自己想到了衡弃春。


    他恨他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可怜他?


    未等楼厌想清楚这种复杂情绪的来由,玄武的声音已经再度响起:“是他派你来这里的?”


    “唔。”楼厌回神,尽量自然地摇了摇头,“是我师伯。”


    “有外派弟子查探到四象山妖物频生,所以派门下弟子前来查验。”他看向远处那只兕妖,“我们来的时候,它正在玄武湖中将鬼气引到自己身上。”


    玄武没有说话,它背上的玄蛇却猛然探出前身,蛇信长吐,径直卷上了兕妖的脖子。


    兕妖惊“哞”一声,手里的小鱼小虾四散逃开,它笨重的身体竟难以抵抗玄蛇的神力,被卷着脖子退后数步,一屁股摔在了玄武面前。


    蛇信仍没有松开,就这样将它的脖子越缠越紧,直将那张暗青色的丑陋面孔绕得泛起黑紫。


    兕妖一时难以呼吸,四肢都在水中不停晃动挣扎,喉间发出难耐的“哞哞”声,已然是在求救。


    楼厌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指尖已经凝起一道灵气,逼向玄蛇吐出铜色蛇信,厉声道:“松开它!”


    玄武“呵呵”笑了一声,看着脚下挣扎力道渐渐弱的兕妖,“引鬼入体又化形失败,神鬼妖魔皆难容它,倒不如给它一个痛快。”


    楼厌眸中立刻涨起一团怒火,先前小心翼翼的隐忍神色彻底消失不见。


    他猛地抬手,指尖灵力化作一道金光劈盖而下,“它怎么死都可以,就是不能被你们这些神明杀死。”


    玄蛇灵活地避开这一道灵力,滑动身体盘绕回玄武的背上。


    兕妖满眼含泪,捂着脖子不住地咳嗽起来。


    楼厌瞥它一眼,怒气不减反增,“若能成神,谁又想生而为妖?若不是被迫现形,谁又想要冒着风险引鬼入体,变成这么一只不人不妖的怪物?”


    “休提神道,仗着自己是上神就妄杀生灵,将世间妖魔一概而论视作死囚——”它嗤笑一声,“神最无情。”


    两辈子了。


    被“妖狼”这两个字压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生怕被人挑出那条尾巴。


    他第一次怒斥神道不公,竟是面对这样一只上古神兽。


    楼厌在心里苦笑一声。


    这几句话必然会掀翻这只玄武的逆鳞,自己恐怕会死在兕妖前面。


    也罢。


    总比上辈子的结局要体面一些。


    指尖金光渐渐隐退,楼厌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


    想象中的神力却并没有袭来。


    感受到袍尾被什么东西轻轻拽动了一下,楼厌疑惑地睁开眼睛,看见那只已经死里逃生的兕妖正伏在地上紧紧抱住他的大腿,涕泗横流感激不尽。


    “哞哞!”


    你真是一头好狼!


    是在谢他的救命之恩。


    楼厌无意识地扯动了一下嘴角,想要躲开它的触碰,刚一抬脚就看到兕妖跪坐起来环住了他的腰身。


    蠢东西人高马大的,跪着也快跟他一样高了,楼厌正要说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行此大礼,刚一张嘴就猛地缩了瞳孔。


    ——兕妖正满怀感激地打算舔舐他的脖子!


    凡兽皆有口欲,狼如此,兕也不例外。


    楼厌表情抽动,如临大敌一般闪身将它推开,心说我就不该拦着玄蛇缠死你这丑家伙。


    一番闹剧落在玄武的眼睛里,它倒是轻笑一声,语带讽意,“你倒心善,学尽了衡弃春的做派。”


    是说楼厌为了一只兕妖不惜仗义执言,甚至大打出手的事。


    兕妖已经在楼厌警告般的视线中安分下来。


    楼厌站在一旁眨眨眼睛,听玄武的语气便知道自己今天不用死了。


    但他还是感到好奇,两手抱在胸前,仔仔细细将这只上古玄武打量过一遍,又是一副初生狼犊不怕虎的样子,问:“家师与你,有什么过节吗?”


    “谈不上过节。”玄武似乎笑了一声,“本尊活了上万年,见过的神魔仙妖不计其数,以神身悲悯世人的唯他一人,以妖身怒斥众神的,唯你一人。”


    它忽然眯起眼睛,朝着楼厌走近一步,硕大的头颅就顶在楼厌面前,一字一句叩问人心,“狼崽,想要踏平神界吗?”


    楼厌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下意识地抬起脚来,麦色皮肤微微泛白,嘴角呈出微张的姿势,“不……”


    他不知道这只玄武为何会这么问,但他总觉得……


    他总觉得这只玄武好像什么都知道!


    那面厚重的龟甲承载过去与未来,看得到他上一世弑师杀神的过往,也窥得见他此一世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不。


    这不可能。


    楼厌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褪去眸底的那层惶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灼然。


    他恨恨道:“不要觉得你是上古神兽,就可以妄自揣度人心!”


    玄武自然不可能被一头发狂的狼崽吓到,他好脾气地笑了笑,将背上蠢蠢欲动的玄蛇拦下,十分自然地揭过了这个话题。


    “你刚才说……‘若不是被迫现形,谁又想要冒着风险引鬼入体’,怎么,这只兕是被别人打回原形了吗?”


    “不是。”楼厌抱着手臂答,“它说山上有面‘吃人镜’,会使路过的妖物显露原型。”——


    作者有话说:因为师尊太久没出场,所以写了彩蛋补偿大家~


    十八界。


    南隅山捏着一个哨音闯进神霄宫的时候,衡弃春还坐在案前执着于他那上百遍的《天机录》。


    “啧……”南隅山将手中的哨音放到他面前,“你那徒弟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衡弃春拿笔的手指猛地顿了一下,随即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看着像是有几分生冷气的样子。


    “师兄有重任给他,恐他也不敢不尽力。”


    南隅山愣了愣,忽觉眼前端坐莲台之人逐渐与他师弟小时候赌气不理人的身影重叠起来,他不由轻笑一声,“你这是怪我派你徒弟去四象山没有和你打招呼?”


    衡弃春没说话,明显不置可否。


    南隅山叹了口气,认命地哄自己师弟,“行了,这是重明鸟传回来的信。”


    “你家那小子自己进了玄武湖,恐怕我们要亲自走一趟四象山了。”


    第42章 神仙亦有死 他要衡弃春跪在他的脚下。……


    一时寂寂。


    玄武踱了一下脚, 整座古殿都发出“隆隆”轰鸣,上方的珊瑚随着这一震声簌簌落下, 摔在地面上变成毫无用处的尸体。


    楼厌看着远处四处逃散的游鱼,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先前与兕妖在地穴避难时,那面倒塌的石壁恐怕就是玄武跺脚所致。


    玄武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眸中闪过淡淡的忧虑,“是秦镜。”


    玄蛇盘在它的背上“嘶嘶”两声,看起来十分赞同。


    楼厌歪头。


    玄武又叹了一口气,在此之前的所有皎然神态都难以找寻, “一千年了, 想不到这面镜子又问世了。”


    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楼厌在此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按他的性情早就已经不耐烦了。


    他拧着眉心看向打哑谜的一龟一蛇,径直问:“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玄武此番倒很坦诚, 毫不卖关子地对他说了:“此镜乃上古玄铜所铸,是夷帝生前挚爱之物,传闻有辨人正邪, 照人肺腑之力。”


    “妖若照之, 纵使化形千年,亦顷刻骨相毕露;人若持之,任他魑魅魍魉, 皆难欺瞒。”


    楼厌冷不丁地打了个寒噤。


    如此说来, 兕妖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四象山上妖物频生, 果真跟那面镜子有关。


    “可是……”他拧紧了眉,“可夷帝为何要留这样一面镜子在人间?”


    玄武摇了摇头,尾音拖得老长, 回荡在这一方古殿之内,宛若洪钟余音,“……那就不得而知了。”


    楼厌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他向左侧挪了一步,挡住蹲坐在自己身边一脸懵懂的兕妖,然后收起所有礼义廉耻,冲着玄武拱手一礼。


    小狼脸上又挂上那副讨好的笑,“前辈镇守一方神山,敢问能否送我出去?”


    玄武并未计较他这忽冷忽热的态度,觑着眼睛看他,“你是要去查验那面秦镜?”


    楼厌不置可否,甚至因他这一问躲开了视线。


    虽他本心里不愿意承认妖类一定就是奸邪之辈,但真要他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奉掌门之命前来铲除妖邪,以护苍生安宁”之类的话,他又觉得难以启齿。


    被世人的言语定下终章,便很难再觉得自己是个干净的人。


    可竟不知为什么,他这样的态度反倒取悦了那只玄武。它又向前挪动一步,低头去看这自不量力的狼崽,而后感慨一笑,“那你可要当心了,别忘了,你自己也是一头妖狼。”


    楼厌知道他在说什么,那秦镜可以统照万物,连兕妖之类都难以幸免于难,一头妖狼在镜子面前自然也十分凶险。


    可他不得不去。


    楼厌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单手拎起一旁兕妖的后颈,将比自己高了足足一头的东西从地上拖起来,不甚在意地说:“请吧。”


    小狼态度坚决,玄武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状似无意地抛给玄蛇一个眼神,后者即刻会意,吐着蛇信朝楼厌攀爬过去。


    顷刻之间,楼厌便感到那冰冷滑腻如同古铜玄铁一般地蛇身缠上了自己的手臂,继而是腰际、前胸,以及脆弱无比的脖子。


    楼厌小心地屏住呼吸,强迫自己不做挣扎,任由玄蛇将他缠绕起来,只留一只右手露在外面,还在尽职尽责地掐着兕妖的后颈。


    很快,他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都在水中无意识地漂浮起来,由玄蛇托举着一路上浮。


    笨重的兕妖来回挣扎,撞坏了上方横生的珊瑚,碎裂枝干落了一地,似乎要将这座古殿埋没起来。


    眼前依稀接触到了亮光,楼厌霍然睁眼,提起灵力奋力扬手上指。


    “哗啦!”


    他终于从玄武湖的湖面上探出头来。


    眼前天已大暗,他竟在这湖底待了足足一日的时间,岸上依稀闪着火光,稀稀落落的人影或明或灭——是魏修竹他们。


    楼厌刚想出声唤他们,就觉得自己手中一沉,兕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甚至在水中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声。


    楼厌知道他不怕水,必然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于是垂落脖颈低头去看。


    水波晃动,先前缠绕在他身上的玄蛇正一寸一寸地滑落下去,古铜色的鳞片毫无光泽,就连那双眼睛也维持着半张开的形态。


    蛇身僵硬,毫无生气,竟真的变成了一条古旧的铜铁。


    楼厌瞳孔皱缩,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条不住下落的蛇身,灌到鼻腔里的水流正不住地向外呛。


    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抓握那条玄蛇,水波猛烈晃动,转瞬就将他弹了回去。


    余光里只剩玄蛇沉至湖底的躯体,在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变得四分五裂,转瞬之间就已经化成了齑粉。


    一条存续了千万年的上古玄蛇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兕妖感知到玄蛇的陨落,竟悲切地哭出了声音,它蠢笨至极,竟丝毫不记得这就是刚才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那条蛇。


    楼厌的身体被迫悬在离水面只有寸许的地方,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隔水而望。


    只见那只巨大的玄武踱着步子缓缓驶离他的视线,呼吸时吐出来的气息将玄蛇的尸体喷得到处都是,与珊瑚、游鱼、尘沙混杂在一起,再也找寻不到属于上古神兽的一丝神气。


    “前辈!”


    水雾重重,楼厌这一声消寂在水波之间,远未达湖底。


    玄武的身影已经渺小得快要看不见了,它一步一步走远,厚重的龟甲托举起整座仙山,却形只影单——像是要被永远囚禁在湖底之中。


    楼厌恍然——只要它们离开湖底,便难以逃脱灰飞烟灭的结局。


    原来上古神兽镇守一座神兽,是永生永世不得出的意思。


    可明明……明明它们不久之前还对衡弃春的“悲悯”嗤之以鼻,为何此刻竟愿意为了一头妖狼舍弃千万年的修为?


    楼厌想不明白。


    难道仅仅是因为那高尚的神性吗。


    很难说玄蛇的陨灭对一头曾经踏平仙界屠戮无数的妖狼来说有多么震撼。


    但楼厌的思维再度回拢时,自己已经瘫坐在湖边的沙岸,浑身上下被水黏成一片,脸上挂着彩,身上还披着魏修竹那件夸张的绿袍。


    他被那件衣服上染着的蛇味儿冲得皱了皱鼻子,偏着脑袋竭力避开,然后才抬起那张带着伤痕、尤泛苍白的脸。


    一张阴鸷的面容上水珠滚落,顺着他锋利的颌线一路滑下脖颈,在袒露的胸口处停留一处,继而没入领口,如那条玄蛇一般彻底消失不见。


    他掀起眼皮,顶着眼尾那颗泪痣看向周围。


    魏修竹正满脸关切地躬身关切着他的反应,对上视线时唤了一句“楼师兄”,一张脸上泪痕未干,眼看着就要给他哭丧了。


    不远处,重明鸟扇动翅膀,自山丘上飞落下来,停在距离楼厌还剩三丈远的位置,侧着身子睥睨楼厌。


    大概是在观察他有没有死。


    楼厌不由地回忆起玄武见到自己后说的第一句话,心知他和兕妖有命从地穴沉到地宫里,全是重明鸟向玄武求救的功劳。


    楼厌想说什么,尚未开口便觉得喉间一痒,只好抬手掩住嘴唇,弓着身子轻声咳嗽起来。


    他裸露在外的胸腔不断起伏,大片皮肤还残留着被鬼气侵染的湖水烫伤的痕迹,牵动皮肤上面坠着的水珠盈盈下落,怎么看都像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唯有那双眼睛。


    “楼师兄……”魏修竹挪噎着开了口,“幸好你没事,这几天我们都吓坏了,幸好重明鸟……”


    楼厌打断他,猛地直起身来,“我在湖里待了多久?”


    “三天了。”


    楼厌一怔,又闷闷地咳了两声,才舒缓了身形缓缓靠坐回去。


    只看天色,他还以为自己不过在湖底待了一日,不想日升月起,三天竟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此时就在玄武湖的不远处,但楼厌却能清楚地嗅见山上浓郁的妖气。


    他分明记得,在刚见到那只兕妖的时候,这里的妖气还远没有这么重。


    看着魏修竹神情间的一丝灰败与无措,楼厌不禁皱了一下眉,“山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楼师兄你居然这么厉害……”魏修竹有些讶然地看着他,吃惊于他此时的见微知著,连忙说,“是之前在朱雀峰发现的那群蝴蝶精,它们的尸体全都不见了。”


    楼厌一凛,“全部?”


    魏修竹“嗯嗯”点头,“重明鸟找人求救,我就带在四象山上查看了一番,发现朱雀峰上死寂一片,一只活物都没有,之前那些蝴蝶精的尸体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里染着鬼气,我怀疑…… 它们可能是被什么更强大的妖兽吃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


    朱雀峰上的蝴蝶没有上万也有几千,什么妖兽能将它们一夜吞噬,且半点儿痕迹都不留下的?


    楼厌这么想着,视线不由放远,落在另一边侧身挺立的重明鸟上。


    后者与他眼神交汇,很快躲开视线,淡淡说:“我已经将这里的情况如实传回十八界,掌门和神尊正在赶来的路上了。”


    楼厌撑着魏修竹的手臂从地上站起来,灵力的损耗与在湖底的遭际令他有些力不从心,以至于将要落雪的天,他的额上竟还凝着一层汗珠。


    “来不及了。”但楼厌说。


    他从玄武口中得知秦镜的威力,较之旁人也更清楚妖魔的本心。


    纵使他在玄武面前振振有词地替妖邪辩白,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六界之中被压了太久、最想要报复世人的也是妖族。


    上一世他忍过三年啮骨之苦,从天台池水里爬出来的第一件事,其实是想要去找衡弃春认错。


    但在通往神霄宫的山路上,他被众妖拦截,九冥幽司界无数妖魔向他跪地称臣,以不容回绝地态度将他扶上“魔主”之位。


    尝到了权利的滋味,看透了神仙的伪善,他再也没有念过衡弃春与他的“师徒之情”,心中只剩下一个歹毒非常的念头——他要衡弃春跪在他的脚下,永远地臣服于他。


    不是所有妖都像这头蠢兕一样单纯无辜的。


    楼厌闭了闭眼。


    他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山上越来越重的妖气,群妖必然在夺取夷帝陵里的鬼气,若是任由四象山上的妖邪这样涌向夷帝陵,那面秦镜一定会将他们摧毁得体无完肤。


    蝴蝶精的失踪便可见它们贪欲之重。


    邪念一生,惨遭牵连的还是六界中的无辜之人。


    必须要阻止他们——


    作者有话说:今日小剧场找回来啦哈哈哈哈!


    衡弃春御剑的时候总是很认真。


    四象山已经近在眼前,他单手并指,轻轻拨开眼前碍事的一层云雾,听见南隅山在旁说:“我观四象山上妖气浓郁,恐怕已经要乱套了。”


    衡弃春“嗯”了一声,“一会儿师兄带门下弟子抓捕妖物,我去找楼厌和修竹。”


    尚未听见南隅山应和,衡弃春就忽然觉得袖中一凉——那条白蛇窸窸窣窣地钻进了他的袖口。


    彼时衡弃春还没有认出这就是他极看重的晚辈,只是微微顿了一下,拧眉,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问:“怎么不在掌门师兄那里待着?”


    “嘶……”浮玉生长吐蛇信,尽力回答衡弃春的问题。


    蛇晕剑了,有点……有点想吐……


    第43章 初探夷帝陵 什么鬼?


    夷帝陵。


    寸草寸木在冬意横生的时节里瑟缩蜷起, 冷风一吹便毫无生机。


    楼厌蹲在山腰的一处,透过那片冬草窥向陵寝。


    陵墓矗立在四象山最高的顶峰, 原本庄严的陵门已被人破开,两尊狴犴石像歪倒一旁,兽首被人斩落,空洞的眼眶里幽幽燃着令人发毛的鬼火。


    门洞上方悬着数只血红灯笼,借着昏暗的光晕,楼厌清楚地看见有几具白骨以跪姿堆叠在门槛处。


    是不自量力的盗墓者。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甜腥味,陈旧的古墓中妖气窜动, 还夹杂着一股莫名引人向往的鬼气。


    果然所料不错。


    楼厌盯着地上被斩断的兽首石向, 竭力屏息,将那些过于腥甜难闻的妖气阻隔在外。


    这里面少说也有数万只妖。


    兕妖将人心想得太过简单, 那些妖邪聚集此地恐怕不是为了看那只被砍断尾巴的九尾狐,而是为了这里的鬼气。


    夷帝死后入主冥界, 成为万鬼之主,他生前的墓穴自然通达鬼道,四处鬼气弥漫。


    那几个盗墓者来之前, 此处尚得保全。


    可陵寝开、秦镜出, 散出来的鬼气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妖邪聚集此地。人人都想借助庞大的鬼气精进修为,却不想修为未精,就先被秦镜照回了原形。


    贪欲往生事端。此话果真不假。


    楼厌未作停留, 沿着山路一路攀爬至陵门, 冷风穿梭着吹拂过来, 无端令人心里发毛。


    此处位于四象山正中, 由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只上古神兽一同镇守,风雨同聚,灵气自生——那风里已经夹杂了一丝冬雪的气息。


    楼厌朝着风声涌起的方向看了一眼, 视线只停留一瞬便收回来。


    他状似无意地紧了紧衣领,暗中掐出一道探灵诀,又以袍袖掩住那片显眼的光晕,试探着抬起手臂。


    一声锐鸣,是风急遽呼啸的声音。


    抬起来的半截袍袖应声而落,露出来的手臂上已是血迹斑斑。


    楼厌指尖发颤,注视着自己胳膊上的新鲜血口,不禁偏头啐了一声,眸中隐露凶光。


    妈的,他刚才就觉得这阵风不对!


    南隅山让他抄的那本《通冥志》里曾有记载:鬼气积聚之处多生怪风,妖邪作乱时便凝成无相风,此风无形无态,唯夹杂了一丝雪气,却可无声穿行,割裂肆意闯入的人体。


    楼厌忍着手臂上的刺痛闭上眼睛,尽可能地听声辩位,然而这道无相风行踪不定,由南往北只在瞬息之间。


    只是稍不留神,楼厌的耳垂就被又它割开了一道口子。


    楼厌愤愤咬牙,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伤势未愈的嘴角,额上急出了一层汗。


    他此刻有灵力傍身,倒不至于轻易让一道风夺了性命,可他的脸怎么办?


    万一这风伤了他的脸怎么办?


    无相风这样急遽,若不想出办法,断然是无法安然无恙进夷帝陵的。


    风声肆虐,大约是尝到了妖狼的血气,呼啸之态竟更加变本加厉,不过眨眼之间就绕着楼厌转了几十圈,将他身上的衣袍割得零零碎碎。


    楼厌只好弯腰去抢夺自己的裤带,低头之际终于妥协,将自己上辈子没有用心学、重生以后又不屑于去想的仙诀术法一一回忆起来。


    片刻后,他赶在无相风袭脸颊的前一瞬伸手掐诀,口中诀窍默念——“定!”


    风声即刻止息,周遭只剩些许泛着凉意的气息,安安静静不敢挣动。


    定风诀。


    衡弃春曾交给他的第一道仙诀,修真界最简单的术法,他竟险些忘了。


    盯着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和凌乱不堪的衣襟,楼厌终于感到一丝懊悔。


    怎么就把这么简单的诀给忘了……


    学会定风诀时他刚被衡弃春捡回去不久,还是一头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孤狼。


    神霄宫寂寞,有一日他忍不住自己逃跑出去,贪图新鲜跑到后山,竟在那里遇到一群化了形的魅妖,险些将他吞之入腹,好在衡弃春即时赶到——他那时用的就是定风诀。


    那是衡弃春第一次罚他,让他连吃了一个月的清水萝卜,一点儿油水都没见。


    事后他谴责衡弃春待小狼太过苛责,破天荒地被允许可以上床和衡弃春一起睡,半夜里缠着他师尊教了自己定风诀。


    不对。


    那时他还没有拜他为师呢。


    楼厌恍惚地心想,两百多年都过去了,他能将这道诀用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再回神时自己已经进了夷帝陵,抬腿迈过那两只碎裂的狴犴头颅,狼目微缩,他清楚地看见了这座皇陵里面的陈设。


    头顶上方悬了两顶赤红灯笼,不知施了什么灵力在上面,红色的光竟透着几分诡异。


    借着昏暗的光,可以看清所处之地是一方巨大的石室,前面设了三面石门,每面门上都有一只石制的椒图神像镇守。


    龙首目眦欲裂,口衔铜环,隐隐透着神泽。


    联想起帝陵门口的那两尊狴犴,楼厌失声一笑,尽觉讽刺。


    身为龙子,他们大概没有想到自己守护的人死后会变成冥界的帝君吧。


    许是石门关阖,楼厌此时尚未嗅到太过强烈的妖气,他思付片刻,垫脚取下其中一只灯笼,借着烛光照向最中间的那扇石门。


    抬手轻轻敲击铜环,石门应声而开。


    楼厌蹙了蹙眉,没想到这竟比他想象中的要容易许多。


    石门之后是一条狭窄漫长的甬道,楼厌举着灯笼向远处探去,惊觉这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甬道越走越觉阴寒,楼厌料想必然已经快要走到这座皇陵的中间了,奇怪的是这一路上都没有再见到什么妖物,这与他之前嗅到了过于浓郁的妖气显然不符。


    难不成他们都聚在夷帝棺椁处?


    凭着对妖邪的了解,楼厌本能觉得这不太可能,他提着手里的灯笼在原地站了片刻,默默将之前的探灵觉掐了起来。


    最好不要再出现什么无影无踪还对他的脸有威胁的东西了。


    金光微弱,楼厌提着灯笼快速走了几步,立刻感到指尖一阵刺痛——是探灵诀在发挥功效。


    看来不远处就有妖物。


    楼厌做足了准备,凝起来的灵力将丹田处烧得灼热,只等妖物出现就让它一击毙命。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他提着灯笼站在这条甬道的尽头,看着眼前再度出现的三面石门并石门上的三只椒图,禁不住满脸疑惑地歪起脑袋。


    什么鬼?


    多大的人物啊,建个陵寝竟还要这样里三层外三层的,三道石门过后还要三道石门,它就不怕自己死后迷路嘛?


    但转念一想,人家死后成了冥界的帝君,应该也并不关心自己转世之前的陵寝如何了。


    探灵诀仍在尽职尽责地发挥功效,楼厌指尖的痛觉越来越明显,这意味着那未知的妖邪可能离他越来越近。


    楼厌猜想,大概等他开启这道石门,就可以看到群妖环伺的一幕。


    本着走正门不走偏门的原则,楼厌第二次敲开了中间那道石门,丹田之中灵力将溢,只等开门之后便让那躲在门后的妖物一击毙命。


    石门开合,楼厌凝着指尖的灵力睁开眼睛,对上空洞漫长的又一条甬道。


    很好。


    楼厌嘴角含笑,忍着被气到吐血的冲动将自己的灵力一缕一缕地收回来,借着灯笼的光晕继续走这条漫长的甬道。


    陵墓之中难以估算时间,但楼厌身上被无相风割开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凭身体的情况略作估计,他在这里至少已经耽搁了三四个时辰。


    想必外面天都黑了。


    上前之前嘱咐过魏修竹,让他看好兕妖,没事儿不要给自己瞎号丧。


    至于重明鸟——不要让它随便找人求救,本座还没有那么废物。


    他完全忘记自己差点和兕妖同葬地穴的事实了。


    甬道长得没有尽头,湿冷至极的环境里,楼厌竟走得出了一身的汗,已经残破不堪的衣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累得他直想原地瘫下。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楼厌扶着甬道一侧的墙壁喘息片刻,忽然觉得此时的感受有些熟悉。


    当日他与衡弃春被困在花潭镇的山路上,就是这样的感觉。


    永无尽头的前路,难以摸索的尽头。


    难不成……


    楼厌一惊,被灯笼照亮的半边脸上已经全是一片凝重神色。


    难不成他又闯到某个幻境里来了?


    可这里是四象山,虚生子断然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没有幻影符与无情阵,又有何人能编造幻境?


    楼厌努力思索其他的可能,干脆将手里的灯笼放在墙边,靠着墙壁蹲坐下来。


    安静的甬道里只剩他自己的喘息声,除此之外别无一物。


    可是不对。


    楼厌举起那只映在火光下的右手,惊觉指尖的刺痛已经到了将要难以忍受的程度,这说明他并不是离那只妖越来越近——那只妖就在他的身边。


    一直在,离他极近。


    暗红色的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楼厌猛地回头,锐利的眸光紧紧盯住自己随身提着的那只红灯笼。


    狼眼精明。


    果然在暗夜中看清了灯笼上扭曲的人脸——


    作者有话说:开了一天的会,开废了我[化了]


    第44章 胭脂生媚色 “小狼,你疼不疼?”……


    此妖名唤“影灯笼”。


    由灯芯汲取灵力后化形而成, 纸皮灯笼上会渐渐长出人脸,最擅长引诱迷途者跟随, 所照之路皆难以通往尽头。


    持灯者多半会在它照出的幻境中力竭而死,而后被它吸取残存的灵力,变成一具白骨。


    看来夷帝陵前的那几具尸体都是被它耗死的。


    楼厌嗤笑一声,站起来退后两步,收起指尖的探灵诀,转而以一道更凶猛的灵力劈出去。


    血红灯笼应声而裂,纸皮上扭曲的人脸在那一瞬间变化出数十种表情, 最后发出一阵诡异的叫声。


    金光乍现, 整只灯笼顿时化为无形。


    解决了。


    阴险的小东西。


    楼厌拍拍手,十分不屑地冷哼一声。


    不费吹灰之力的嘿。


    一股阴恻恻的冷气从后背窜上来, 楼厌心里“咯噔”一声,扭头回身看去, 脸色骤然一变。


    身后早已不是那条漫长的甬道,而是一方巨大的墓穴,脚下白骨堆积成山, 无数数不清的鬼气正从那些白骨间透出来, 被蹲踞在夷帝棺椁旁的群妖分而食之。


    楼厌扭动脖颈,一只一只地将它们看过去。


    堂而皇之蹲在棺盖上的笑面猫、油光水滑的红狐狸、枝条柔软的山林柳……


    它们正盘踞在夷帝巨大的棺椁之外,吞云吐雾般贪婪地汲取陵墓中的鬼气, 反之, 腥臭□□的妖气更加肆无忌惮地散发出来, 熏得楼厌直想做呕。


    别的都好说, 但他实在是不太喜欢狐狸的味道。


    楼厌提了一口气屏住呼吸,顺势走过去蹲在那群妖物面前,以指尖的灵力抵挡袭击而来的鬼气。


    “喂。”他不太礼貌地问, “你们知道引鬼入体最容易走火入魔吗?”


    只有那只笑面猫白了他一眼,其他妖物连理都没理他。


    楼厌吃瘪,竟也并不恼怒,在十八界呆得久了,他竟十分怀念这群山野之间随处可见的妖物。


    于是他又好脾气地说:“我没骗你们,不久之前我还见到了一只化形失败的兕妖,样貌丑陋至极。”


    他指指刚才对自己翻白眼的笑面猫,“你要是化形失败了可就要变成不人不鬼的样子喽。”


    小白猫一爪子就将他试图挑逗的手重重拍开,本就伤痕累累的手臂又添一道抓痕。


    楼厌“嘶”了一声,老实将手收回去,听见笑面猫高冷地哼了一声,一边汲取鬼气一边说:“喵~”


    大家都是妖,你装什么清高。


    难道你到四象山来不是为了汲取这里的鬼气?


    楼厌心说那你可真是误会我了。


    本座当年统治九冥幽司界的时候,想要多少鬼气没有,怎么会和你们争抢这点儿不起眼的东西。


    且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楼厌似不经意地轻笑一声,溜溜达达地朝着众妖走过去,抬手一指,一道灵力便将他们正在贪婪汲取的鬼气拦腰截下。


    染了鬼气的群妖如狼似虎一般转首看过来,立即就要朝着楼厌扑上来。


    楼厌侧身避开,任由那群神志不清的红狐撞到对面的墙上抱头痛哭,这才轻轻地呼出来一口气,鼻腔里总算没有了腥臭的味道。


    大概意识到楼厌灵力强劲,它们多半不是他的对手,笑面猫前爪并拢,挺着前胸一团雪白的绒毛看向楼厌,“喵——”


    喂——


    你到底想做什么?


    楼厌看都没看它,指尖灵力轻轻晃动,抬手就燎烧了它胸前的那撮白毛。


    “喵!”笑面猫炸毛弹开,躲到夷帝棺椁之后警惕地看着楼厌。


    大概是看清楚了楼厌所用是仙门术法,一双漂亮的眸子猛然一缩,只觉自己先前那番“大家都是妖”的话简直可笑。


    楼厌已经随手解决了那棵不自量力的山林柳,拍了拍手心朝着笑面猫走过来 ,确认它和那棵柳树精一样,尚没有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闪开。”他指尖凝气一道灵力,顺势威胁道,“大家都是妖,我不介意留你一命,前提是你不要挡我的事。”


    笑面猫显然是识时务者。


    它咬住下唇,将嘴角的笑意下压,恶狠狠地将人瞪了一眼。


    然后果断朝着皇陵的出口转身逃开。


    “喵!”楼厌听见它跑远之后传来的声音。


    大家都是妖,所以我劝你要小心!那尊棺椁里有很可怕的东西!


    还能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无非就是玄武口中的那面秦镜。


    不就是会被它照出原形么,楼厌想——只要不被它照到就好了。


    他没有再理会倒在墙根儿叫声虚弱的狐群,径直榻上脚下的石阶,绕到那尊棺椁的尾部低头去看。


    这一看便先眯了眯眼睛。


    只见那面石棺早已被窃墓者打开,横陈的棺椁中密布蛛网,硕大的蜘蛛在上面来回吐丝踱步,周身都泛着幽蓝色的光晕。


    楼厌捏着一截蛛丝把它从棺椁里拎了出来。


    低智小妖,让它在这儿吐一千年的蜘蛛丝都未必能修成人心,他倒还不至于在这些小东西身上费心思。


    蜘蛛被甩落在地,很快又开始找寻重新织网的地方。


    幽蓝色的蛛丝被吐在石阶一脚,很快又织出一面稠密的六角蛛网。


    楼厌抱着手臂看它织了一会儿,忽而轻蔑一笑,转身之际却突然闻到一阵惑人的脂粉香。


    他生平头一次嗅到这样的味道,立即就觉得不对,尚未屏住呼吸就感到腿脚一软。


    楼厌一阵头晕,勉强撑住棺椁的石沿站住脚,过于呛鼻的脂粉香气肆无忌惮地涌进来。


    他闷咳一声,循着气味的来源偏头看去,正见那尊棺椁中横陈着一句女人的尸骨。


    是女人。


    骨架娇小,身上还裹着一件娇粉色的蚕丝宫装,不知是什么华贵衣料,竟历经千年而不见腐烂,仍可辨认本来的颜色。


    凌乱的衣衫下露出半截女子骷髅,骨缝间露出胭脂一样的血色,纵使让楼厌以一头狼的审美来看,他也会觉得——那定然是极美的。


    夷帝的棺椁里,为什么会躺着一具女子的失身?


    楼厌上一世统率妖魔界之后曾经见过夷帝,知道那是一个样貌清癯的男人,绝不可能由一具女子的尸骨顶替。


    难道是被盗墓者窃取移出了皇陵?


    又或是夷帝入主冥界之后,他留在人界的尸骨自然消失了?


    楼厌觉得这都不太可能。


    他看着棺椁中的那具女子骷髅,眼前只觉昏沉一片,似乎能够看到那女子婀娜的身影。


    她坐在一只死人冢上,抬袖时露出藕色的纤细手臂,口中衔花,朱唇轻启,唤他“小狼”,让他过去。


    楼厌鬼使神差地动了一步。


    他倾身撑在棺椁的石沿上,被那女人轻轻抚了一下嘴角,“小狼,你疼不疼?”


    楼厌嘴角抽动,身体僵得像是一块顽石,连那滞涩的喘息声都要梗在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


    停在他唇角的那只手冰凉香软,抿过他的嘴唇,又抚上他的脖子。


    女人攀着她的后颈探身抱上来,声音无尽勾魂,“我在这里住了上千年,没有任何人陪我……”


    “小狼,你可不可以陪我?”


    楼厌心头乱颤,未等思考就已经先开口出声,连声线都泛着颤音,“你想要我……怎么陪你?”


    女人眼中尽是媚态,忽然垂首,用尖锐的贝齿叼住他手臂上的一小片皮肉。


    力道越大,竟有些微微犯疼。


    楼厌闷哼一声,听见她一边咬一边问自己,“可不可以……割你的肉给我?”


    “可以。”楼厌听见自己说。


    他摸出腰间随身佩戴的匕首,歪头用牙齿叼下刀鞘,将泛着冷意的匕刃按在手心,随后贴上自己的手臂。


    手臂上立刻被划出一道血痕。


    血迹顺着手腕滚到指尖,继而蜿蜒落下,被地面散布着的鬼气分而食之。


    楼厌苦笑,若是被衡弃春知道自己被一个女子蛊惑到此等地步,恐怕又会被他师尊怒斥“混账东西”。


    可他的身体偏偏不受控制。


    手上力道越大,那遍布伤痕的手臂已经被他划开了一道口子,他却不知疼似的,仍在用力地切割自己的皮肉。


    只是衡弃春的声音始终被他假想,在耳边不住盘旋。


    “混账东西!”


    “被一个女子迷了心智,修的道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滚出去,别说是本尊的徒弟!”


    楼厌浑身一冷,在手臂上的那片皮肉将要被彻底剥下之前抬头下看——那棺椁里哪有什么女人?


    巨大的石棺之中蛛网密布,蛛丝泛着暗蓝色的幽光,被幽光照的泛出妖气的,仍然是那具掩藏在衣袂之下的白骨。


    是魅术。


    手臂上将要被割下的皮肉仍在尽职尽责地叫嚣着痛苦,血迹将他本就不太体面的衣衫染得遍是鲜血。


    楼厌在灼人的疼痛中扔了那柄匕首,伸手重重按上自己正在渗血的伤口。


    妈的。


    居然真的着了这鬼东西的道儿!


    脑子里记忆翻滚,他不禁想起自己行被衡弃春捡回十八界、又偷跑到后山的那一次。


    那时他碰上的就是一只魅妖。


    那也是半截女子骷髅,骨缝里渗出同样的血色胭脂,多是人界被殉葬的妃子化成。最擅以魅术蛊惑人心,引诱活人用刀割下自己的皮肉“献祭”给她。


    衡弃春说那东西叫什么来着?


    哦。


    他想起来——是胭脂髑——


    作者有话说:明天师尊赶到,我保证[狗头]


    第45章 嗷!是师尊! “砰”的一声跳进了衡弃……


    楼厌稳下心神, 盯着棺椁里那具骷髅磨了磨牙齿,心想定要将这女妖碎尸万段才算解气。


    他都弯腰将那柄落地的匕首捡起来了, 抬手之际却忽然叹了口气,又将匕首抛了下去。


    他犹记得衡弃春当年所说。


    胭脂髑皆因女子被殉葬后怨气太重而化成,历朝历代的帝王亲贵都可轮回,但殉葬的女子却不能。


    她们往往都被困囿于窄窄的一方棺椁中,历经成百上千年而不得出。


    当年他曾遇到的那只胭脂髑,似乎就是某位王侯陵墓被掘之后才趁机逃出来的。


    罢了。


    他重又看向这具躺在蛛网之下的女尸,似乎可以看到千年前她被人逼着殉葬的身影。


    说到底也是身不由己呢。


    楼厌将匕首捡回来收回腰间, 试图搬动这具骷髅, 弯腰之际忽觉眼前一闪。


    一道刺眼的碎光闪得他猛地闭了闭眼。


    随后是难以言说的感受。


    整个人如同置身于灼热的火海中,周身的毛孔都被迫张开, 汗水不受控制地从身体里流泻而出,不多时就将他浇得浑身湿透, 衣服紧巴巴地贴在皮肉上。


    楼厌伸长了脖颈以待呼吸,抬头时却觉得后颈处的骨节“咯噔”活动了两下,随后一石激起千层浪, 全身的骨头都在这一声之后近乎扭动地响动起来, 接二连三地发出令人汗毛竖起的声音。


    这是化形才会有的感受!


    楼厌不太认命地扭过脑袋向自己身后看了一眼,正见那条毛茸茸的灰色狼尾正从衣袍间探出头来,尾巴上寒毛倒竖, 明显是难受至极的反应。


    他愤愤地啐了一声——刚才照到他的东西, 恐怕就是令众妖闻风丧胆的秦镜。


    楼厌向来喜欢见招拆招, 既然已经被照到, 索性放下先前的戒备,朝着棺椁中正散布寒光的位置看过去。


    只见那具女子的尸骨因他方才的挪动而变成了仰面侧躺的形态,右侧方露出来一片棺椁的石壁, 被密密麻麻的蛛网覆盖一层,八角缝隙之间,透出一面琉璃一样的古镜一角。


    与他在十八界中见到的镜子不同。


    人界的镜子无一例外不是铜镜,但压在这具尸骨下面的镜子却晶莹透亮,即便在昏暗无光的墓穴里,也依旧泛着琉璃一样的冷光。


    这必定是玄武口中的“秦镜”无疑。


    楼厌盯着那具娇小的骷髅,心中蓦然一凛。


    他总算知道为何潜入夷帝陵的妖物都会无一避免地化作原形了。


    这石棺里装的不是夷帝的尸身,而是被当时的朝臣强行送入棺中的无辜女人,因而那面秦镜极有可能是作为女子的陪嫁被放进来的。


    只是皇族百姓不识上古神器,更不知道这面镜子有令妖物现形的作用。


    以至于千年过去,盗墓者掘开了这座皇陵,陵中鬼气引来大量的妖物,而这些妖物又在不经意间被照成了原形。


    这根本就无法避免。


    身体上灼热的感觉似乎有所缓解,楼厌只觉得浑身酸软,一心只想快点出去——若是再等一会儿真的化成原形,他很有可能会被这里面的其他妖物分而食之。


    他拧过身体快跑几步,迎面就嗅见一股浓郁的花粉气。


    花粉气?


    楼厌眉心一紧,当即原地停下,鼻头翕动着更加仔细地嗅起来。


    只觉那阵花粉气中夹杂着新鲜的植草香,莫名熟悉,似乎不久之前他正在什么地方闻到过这种味道似的。


    可不应该啊,这里是夷帝的陵寝,寸草不生,哪里会有什么花草植株。


    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一个念头,楼厌本能地后撤一步,尚未来的及转头就感到后脑勺上传来一阵剧痛。


    嗷!


    他呲着牙齿偏头看去,正对上半空中疯狂扇动翅膀的那只雏鸟的视线。


    青灰色的羽毛,黑得发亮的一双眼睛,以及刚才戳上他后脑的坚硬的喙。


    楼厌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恐吓——那是北灰鹟。


    山野之间还算常见的一种鸟儿,从前他在山上当野狼的时候,就经常独自捕猎,以这种鸟为食。


    想不到风水好轮回,如今他竟被这鸟啄了脑袋,且还是一只雏鸟!


    楼厌已经打定主意要让这不知好歹的北灰鹟有来无回,他默默在丹田中聚起一阵灵力,打算再用衡弃春教给他的“定风诀”。


    “定!”


    雏鸟还在肆无忌惮地扇动翅膀,甚至打算再给楼厌的后脑勺来一嘴。


    楼厌惊讶地感受到自己的灵力正安安稳稳地落回丹田,那道“定风诀”定然毫无作用。


    怎会如此?


    嚣张的北灰鹟雏鸟仍在拼命扇动翅膀,绕着楼厌的头顶上空转来转去。


    就在楼厌思考着如果像小时候一样直接咬死这只小鸟会不会太过血腥残忍时,巨大的扇动声从他身后席卷而来。


    楼厌寒毛生遍,惊恐地回身看去,只见身后那个黑漆漆的小洞里黑影晃动,紧着是成百上千只北灰鹟朝他飞了过来。


    嗷!!!


    楼厌生怕它们会啄自己的脑袋,第一反应便是叫嚣着躲开,身体扭转之际,更为浓烈的花粉气却陡然涌入了他的鼻腔。


    是这群北灰鹟身上染着的味道。


    可是不对啊。


    据他所知,北灰鹟素以昆虫、浆果为食,怎么会去吃花草呢?


    难道是在夷帝陵里待了太久,所以饥不择食?


    这么想着,他不由地抬头看向那群环绕在上空的飞鸟。


    只见每一只都昏暗无色,扇动翅膀的频率越来越快,似乎再多等一刻就要将他这个唯一的人类分而食之。


    楼厌作势后退,果然看见了它们那双泛着红色妖光的眼睛。


    ——这是一群已经妖化了的北灰鹟!


    伴着环绕鼻尖格外呛人的花粉气,楼厌终于联想起朱雀峰上失踪的蝴蝶精尸体。


    原来是被它们给吃了!


    怪不得重明鸟在此事上一直遮遮掩掩。


    他们同为鸟兽,北灰鹟分明就是它的同类!


    神明亦有偏私。


    楼厌很快就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同时意识到此地不宜久待,他方才被秦镜照到,说不准什么时候也会化成原形。


    务必要赶在那之前出去。


    北灰鹟察觉到他想要溜之大吉的举动,在他抬腿之际忽然一齐涌上,黑压压一片,气势如同山间猛兽,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嗷!!!”


    楼厌急切地抬手去挡,随后看见了自己毛茸茸的两只前爪。???


    苍天饶过谁???


    没人告诉他化形会这么快啊!


    一只雄鸟叫嚣着过来啄他的眼睛,楼厌顾不上为自己此刻狼的模样而懊恼感慨,只在下一瞬间前爪落地,躬起脊背猛地躲开这一攻势。


    衣袍褪尽,鞋袜散落,指爪真正与地面相擦碰的那一刻,楼厌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多年前他在衡弃春门下修炼成人,后又在仙门众人面前被衡弃春收为徒弟,此后就一直以人的姿态示人。即便后来被衡弃春一剑挑露了妖狼的尾巴,被迫堕入魔道,他也始终避讳在人前承认自己是狼。


    连同上一世死后魂无归所的那两百年一并算上,他已有许多年没有化回原形了。


    这感觉还……还挺令人怀念的。


    那只雄鸟悬停在离楼厌不远处的位置,正用那双泛着妖气的眼睛打量楼厌,它大概也想不清楚,眼看都要被群鸟分而食之了,这头狼为什么还要露出似笑非笑的怔忡神情。


    是觉得自己死得太容易了吗?


    楼厌身上气味混杂。


    有在仙门中染上的仙气、在玄武湖下吸取的微末鬼气,如今又多了一丝妖狼独有的妖气,早已引得鸟群蠢蠢欲动。


    上千只北灰鹟频繁扇动翅膀,在顷刻之间造出巨大声势,眼看就要来分啄楼厌的眼睛。


    楼厌张嘴乱咬一气,顺利地将那只最为嚣张的雄鸟一击毙命,他吐掉口中的灰色羽毛,闪身钻进了来时的甬道。


    只走了两步便又到退回来。


    小狼体型中等,通身都是深灰色的体毛,防御状态之下寒毛倒竖,每一根都像硬挺的尖针,在后背上密密排布着。


    一双狼目在漆黑的环境中泛着黑曜石一般的光泽,不同于山野之间的孤狼,那双眸子虽显桀骜,却也隐隐可见一丝乖张可爱。


    他咧开嘴,露出一对锋利的犬齿,冲着那条漫无尽头的甬道长鸣一声:“嗷……”


    让开!


    摔得鼻青脸肿的红狐狸靠在甬道的墙壁上,将楼厌的去路完全堵死。


    它们口中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问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想不到仙君你竟是一头妖狼啊哈哈哈哈哈”。


    后有群鸟前有恶狐,自身的灵力又困囿于这句狼的躯干难以施展,楼厌显然已经被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尝试着动用灵力,但根本无济于事。


    两百多年来用灵力用惯了,他早已经忘了要怎么借助狼爪和牙齿袭击别人。


    眼看着面前那只红狐甩着尾巴朝他扑过来,楼厌满脸不甘地闭上眼睛。


    想本座上一世屠遍仙界,这一世却要死在尔等小妖手里,也不知……


    他的思绪被扯得很远,没来由地想——也不知衡弃春见到我的尸骨,可会流下一滴伤心的眼泪么。


    定然是不会的。


    楼厌苦笑一声。


    纵使这一世他们师徒还没有走到非要同归于尽的地步,但衡弃春那样冷心冷情的一个人,只怕自己死上千遍万遍,也不会引得他心里起一点儿波澜。


    他难得想要闭目等死,但想象中被撕裂的痛楚却并没有传来。


    耳边只听到一声狐狸的痛呼,楼厌鼻尖微动,惶然睁开眼睛,对上甬道之中的那抹清光。


    神尊水袖宽袍,周身都散布着清溢的莲光,那头鹤发半束而起,余下一半随意扑散在背,像远山之际一盖瀑雪。


    浓郁的莲香正从他的袍袖之间翻涌而出,那只红狐被他一招制服,正仰面躺在地上高声呼痛。


    小狼炸开的毛在一瞬间乖乖地抚平捋顺,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忍不住急呼一声:“嗷!!”


    师尊!!


    楼厌情急之下竟挤出两朵泪花,后腿猛地施力,“砰”的一声跳进了衡弃春怀里——


    作者有话说:[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


    第46章 他不近女色 师尊师尊,是我呀!……


    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钻到了怀里。


    衡弃春下意识地双手去接, 将楼厌搂住的那一刻,鲜明地感觉到小东西在自己怀里拱了拱。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在寄来寄去, 从他的臂弯一路挤到颈侧,然后小舌头样儿地在他颈侧舔舐起来。


    小狗似的。


    “嗷?”楼厌反复在他怀里确认,“嗷嗷嗷?”


    师尊师尊,是我呀!


    小狼毛发皆灰,安静下来的时候狼毛微微卷曲,只有额头光秃秃的,看着又呆又瘦小。


    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满是期待地盯着人看, 很难让然不动容。


    衡弃春失笑一声, 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小狼光秃秃的脑袋。


    小东西被他养了那么多年,他自然一眼就将狼认出来了。


    “知道是你。”衡弃春说。


    楼厌这才又满心欢喜地在衡弃春怀里拱了拱, 前爪指甲尖锐,紧紧勾上衡弃春的纱质袍袖, 将那只袖子扯出几条银丝。


    “嗷?”他问。


    师尊是为了那面秦镜而来吗?


    衡弃春没有着急回答,单手掐出一个莲花诀,灵力瞬间织成一面巨大的神网, 将仍在上空叫嚣的北灰鹟一齐网住。


    楼厌下意识地就想要向他师尊告状, 告诉他重明鸟曾经包庇这群北灰鹟的事。


    可他又觉得那多少有点小人行径,于是只好叼起衡弃春的一小截一角,报复似地吮磨起来。


    衡弃春已经在处理脚边的那几只红狐狸。


    “呜……”小狐狸呜咽求饶。


    神尊饶我们一命吧。


    “饶不了。”衡弃春面不改色, 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将一道缚妖索紧紧捆上狐狸的四肢, 。


    衡弃春眼眸轻抬, 声音清润,“贪欲太过,鬼气太重, 还是入甪端门修习一段时日再放归深林吧。”


    楼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还好,在兕妖那里获得的鬼气并不重,否则恐怕会被衡弃春看出来。


    看着几只狐狸被捆成一串,老老实实地躺在地上动都不敢动的样子,他又忍不住高兴地哼哼两声,在衡弃春怀里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衡弃春这才又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楼厌身上,想着小狼之前哼哼唧唧问的问题,思索道:“听说你独自一人进了夷帝陵,为师不放心,所以前来查看。”


    楼厌冷不丁地听见这句话,磨牙的动作都停了停。


    他在说什么啊……


    他是在回答狼狼我刚才的问题么……


    我刚才问的好像是——师尊是为了那面秦镜而来吗?


    那他……他是因为我才进来的???


    楼厌猛地扭头看向抱着自己的衡弃春,一双狼目警觉地眯起来,连鼻子也开始快速翕动,试图确认衡弃春身上的味道。


    该不会又有什么魅妖化成我师尊的样子在这儿耍我呢吧?


    他直觉这个衡弃春很有可能是假的,尚未探查清楚就被人拍了一下脑袋。


    不疼,但特别响,感觉脑浆都要被摇匀了。


    “瞎看什么呢。”衡弃春又伸手在小狼脑袋上拍了第二下,语气含着隐隐的斥责,“秦镜在哪里?”


    楼厌弓起脖子在衡弃春身上蹭了蹭自己被打的发晕的脑袋,确认这就是他师尊无疑。


    他不太高兴地往衡弃春怀里缩了缩,只露着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在外面,还不忘抬起下巴朝着那尊棺椁一指。


    诺,就在那里面。


    空旷漆黑的陵墓当中,地上堆积的白骨重重,鬼气四溢,黑影幢幢,上千只北灰鹟被灵网捆缚在旁,一群狐狸挣扎无果。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显得诡异。


    唯有衡弃春。


    一身近水色的白衫,身形颀长,面容清癯,总让人无端想起神台之上亭亭净植的清莲。


    楼厌瘫了一样躺在衡弃春怀里,由着他抱着自己走到那尊石棺前查看。


    可能是差点死在这里的原因,他现如今对衡弃春的接受程度竟然越来越高了,从前恨他都来不及,现在都能让他抱这么长时间了。


    唉,狼真是喜怒无常的动物。


    楼厌腾出一只眼睛来查看境况,眼看着那尊棺椁离他们越来越近,恍然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衡弃春抬腿迈上石阶,俯身朝着那尊棺椁看过去。


    不好!


    楼厌怒“嗷”一声——他忘了里面那只魅妖!


    但似乎晚了,他已经随着衡弃春倾身的动作看清了那尊棺椁里的样子。


    蛛网仍然密密地结织着,幽光暗生,那具骷髅已经又变成了娇艳妩媚的女人,她正搭腿坐着,衣袍下露出雪白的大腿,继而她蜷起腿,像之前勾引楼厌一样抬手去攀衡弃春的脖子。


    完了完了完了。


    楼厌在衡弃春怀里急得直跺脚。


    早知道刚才就先抓紧提醒衡弃春了,这只魅妖的魂魄历经千年而不散,可见是个极其厉害的角色。


    纵使他师尊是神明,恐怕也很难抵挡诱惑的。


    若是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那,那……他看还是不看啊?


    楼厌脑子里全是一群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越想越生气,控制不住地往衡弃春手上咬了一口。


    耳边听见师尊“嘶”了一声,再抬眼时又猛地一愣。


    那个女子又一次消失不见了,只剩一具骷髅躺在那里。


    只是与之前不同,此刻那具尸骨暗沉无光地躺在那里,骨缝之间并无胭脂血渗出来,似乎变成了一具平平无奇的尸骨。


    “嗷?”


    怎么回事!


    衡弃春没说话,在楼厌的注视下摊开手掌,素白掌心里竟安安静静呈现出一团血胭脂。


    他这才淡淡开口:“被困在这里上千年,合该送她入轮回了。”


    楼厌盯着那团安安静静的血胭脂,明白这就是那只魅妖留在这里的魂魄。


    他看着血色弥漫的一团,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到因殉葬而被困在这里千年的无辜女人正在低声啜泣。


    小狼狠狠点头,从未有一刻这么赞同他师尊的想法,同时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担忧全部都是多余的——他师尊根本就不近女色。


    衡弃春不知道小徒弟脑子里在想什么,自己拨开骷髅,从蛛网下捡起了那面琉璃一样的镜子。


    他问楼厌:“被照到了?”


    楼厌低“呜”一声,有些后怕地一头钻到了衡弃春怀里。


    衡弃春失笑,将镜子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下,避着角度没让它再照到楼厌,并抬手捏了捏小狼露在外面的一小截耳尖,声音无比清润:“别怕,带回十八界看看,总有破解之法。”


    他让楼厌“别怕”,楼厌好像真就没那么怕了似的,先前所有的担忧都在一瞬之间化作虚无,刚想要从衡弃春怀里跳出来,耳朵就不自觉地动了动。


    有人来了,而且还不止一个。


    楼厌转了一下眼睛,以最快的速度叼开衡弃春的衣领,从他前襟的位置钻了进去。


    彻底完成了“钻到神尊怀里”这一行为。


    下一刻,他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神尊!”


    魏修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逼近隆冬的天,他身上的衣袍都被汗水浸透了,看见衡弃春才算松了口气。


    “神尊。”他喘着气说,“您可找到楼师兄了吗?”


    衡弃春不擅说谎,闻言轻咳一声,不自然地躲开视线,却又看见了远处被楼厌褪在地上的那身衣物。


    他不着痕迹地掐了个诀,避开魏修竹的视线,将那团衣物隐去了。


    他这才略有了些底气,思索着说:“找到了,但我让他去办些别的事。”


    魏修竹“啊?”了一声,视线在神尊和他怀里抱着的小妖狼身上打量过一遍,实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好深表遗憾地说:“楼师兄这么快就去了啊……”


    衡弃春并不想多做解释,只想赶快岔开这个话题,于是问他:“是师兄让你来的?外面的妖物都解决了么。”


    魏修竹连忙从腰间扯出一个锁妖囊,十分自得地举起来给衡弃春看,“大半妖物都在这里面了,师尊正在外面指派弟子善后,吩咐我进来找您。”


    那布囊中妖气四溢,一团团黑影挣扎蹿动,可见的确抓了不少妖物。


    衡弃春轻轻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秦镜已得手,别让师兄挂念太久,我们出去吧。”


    他说着便抬步下阶,魏修竹连忙跟上,视线随意一扫,不由地又迟疑了一下。


    “呃……神尊。”魏修竹指着网中的鸟和地上的狐狸问,“这些都要带回去吗?”


    “嗯,鬼气太重,都要带回去。”衡弃春按着楼厌的脑袋说,“让外面随行的弟子进来吧。”


    魏修竹“喔喔”两声点头应下,又看着神尊怀里的小妖狼,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这个……”


    这种时候,似乎不该由神尊这种级别的人物亲自抱着妖物的。


    谁知衡弃春却并没有将那头妖狼交到自己手里,反而那些那只光秃秃的脑袋将小狼压进了怀里,又用衣襟一点一点遮严实。


    他说:“这头小狼格外冥顽不灵,应由本尊亲自看管。”


    楼厌适时地钻出一截嘴巴“嗷”了一声,被衡弃春又一巴掌拍了回去。


    魏修竹哪儿还敢再多说什么,连声应下神尊的吩咐,两人一狼顺着来时的甬道出了夷帝陵,外面恰是早晨,天光已然大亮——


    作者有话说:[加油]


    第47章 人鸟声俱绝 为什么不让进去了?


    染着冬意的寒风在一夜之间席卷整座山林, 枝叶落尽,凄压压堆了满山满路, 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枯叶被碾碎的声音。


    四象山上的妖气已经散了个干净,随行的十八界弟子正在清理残存的妖物。


    人声喧吵,妖兽嚷叫。


    楼厌老老实实待在衡弃春怀里,闭着眼睛细数那道声音,数到第一千两百三十下的时候,感到衡弃春停下了脚步。


    “师兄。”他听见衡弃春唤。


    看来是见到南隅山了。


    楼厌哼哼两声,勉强找到一点儿光源, 便大着胆子用前爪勾住衡弃春的一截衣领, 试图从衡弃春怀里探出头去。


    这里面太闷,要憋死狼了。


    即将接触到外面新鲜空气的一刻, 一条滑溜溜的东西绕上来攀住了他的前爪。


    楼厌吓得差点失声尖叫,勉强稳住心神之后才定睛看过去, 借着外面透进来的一点儿微弱阳光看清了缠住自己的东西。


    一条细弱的白蛇正朝他亲切地吐着信子,漆黑一片的衣袂之下,楼厌竟然能够看到它闪着绿光的那双竖眸。


    楼厌恍然——是浮玉生。


    也对, 当日魏修竹爱他的小白蛇快要走火入魔, 被南隅山发现之后就将这条白蛇讨要了过去。


    虽不确定他知不知道这就是自己门下最得意的大弟子,但南隅山既亲自来到了四象山,浮玉生的出现也不奇怪。


    楼厌急切地挥动自己的前爪, 想要将缠人的浮玉生从自己身上甩下去。


    但蛇身冰凉滑腻, 力气竟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上许多, 浮玉生整条蛇都像黏了胶一样, 牢牢地攀附在他的手臂上,丝毫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蛇信微吐,朝着楼厌发出几不可闻的“嘶嘶”声。


    楼厌几乎立刻就能想到他立在阶上朝自己弯眸浅笑的样子, 以及那道熟悉的——厌厌~


    楼厌被他这一声叫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皱着眉心瞪眼看过去,眸子里的不耐烦几乎要将浮玉生变作纸烧了。


    干什么?!


    浮玉生“嘶嘶”两声,依旧是那副缠人的样子。


    早就觉得你和门中弟子不大一样,想不到你竟然是这么可爱的一头小狼~


    楼厌只恨自己不能向南隅山检举这条白蛇就是他大弟子的事实,只能磨着后槽牙“嗷”鸣一声,冲浮玉生扬了扬眼尾。


    你也是被秦镜照出原形的?


    浮玉生脾气太好,楼厌的态度都差成这样了都不生气,仍笑吟吟地“嘶”了一声。


    是呢~


    楼厌:……


    他有时候很想不明白,魏修竹到底是怎么喜欢上这家伙的。


    外面南隅山的声音已经传过来:“四象山上的妖物已经基本被清理了,只剩几个尚未开智的小妖,不至祸害人间,便由他们去吧。”


    紧接着是衡弃春的声音:“但凭师兄做主。”


    “你那徒弟呢?”


    衡弃春依旧是对魏修竹的那番说辞,称楼厌替自己去办别的事了。


    南隅山本就对楼厌不喜,当下也就没有多问。


    躲在衡弃春怀里的楼厌想到什么,急切地去抓衡弃春的衣领,被浮玉生用蛇尾缠住后腿直直地拽下来,正落在衡弃春腰间。


    他只觉得后腿踩到了一个又软又硬的东西,尚未想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就感到衡弃春浑身都绷了起来。


    紧接着后颈一紧——衡弃春径直将他从领口处拎了出来。


    晨阳刺眼,楼厌被山林间细碎的阳光激得闭了闭眼睛,两只前爪在半空中交替挣扎,还不自觉地“呜呜”了两下。


    未等他适应眼前的光线,就率先听见了南隅山的声音:“这是?”


    衡弃春脸色泛红,细看时额角还坠着一层冷汗,他吸了一口凉气入肺腑,半晌才拎着楼厌开口解释,“是在夷帝陵墓中发现的一头野狼,尚未被鬼气侵蚀,所以就将他一并带出来了。”


    南隅山对一头小野狼并不多感兴趣,只淡淡地看了正在踩奶的狼崽子一眼,确认这头狼身上的确没有过于浓厚的鬼气,只轻“嗯”一声,“那不如直接放了吧。”


    楼厌挣扎的力气瞬间变弱了,他迟疑着扭头看过去,只见衡弃春也是一脸犹疑之色。


    许久才又听见他说:“他前腿受了伤,还是等他养好伤再说。”


    说话之际,浮玉生已经从衡弃春的衣袍见钻了出来,默默缠回到南隅山的手腕上。


    南隅山甚至不知道小蛇是什么时候丢的,他蹙了蹙眉,将那条蛇缠得更紧一些,这才对衡弃春摆了摆手,“随你。”


    站在他们身后的魏修竹一看到那条小白蛇眼睛都亮了,犹豫着是不是要从他师尊手里将小白蛇接过来,又担心会像之前讨要狼崽时被拒绝,蠢蠢欲动的心思最终在浮玉生警告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一点儿浪花都没能掀起来。


    楼厌仍被衡弃春拎着后颈悬空提着,两只前爪不再乱动,而是乖顺地垂在身侧。


    他满脸震惊地看向衡弃春所说的那只前爪,果然看见毛发只见夹杂着一道新鲜的血痕。


    是他被魅妖蛊惑时自己割出来的伤口。


    这两日太过惊心动魄,不仅在玄武湖底目睹了上古神兽的陨落,还在夷帝陵中大杀四方,他早就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这样一道伤。


    没想到衡弃春竟然注意到了。


    楼厌晃了晃那只负伤的爪子,有些得意地笑笑——呐,他还挺细心的嘛。


    念头方落,一声鸟啼便远远传来。


    重明鸟振翅落下,在南隅山身侧长啼一声。


    楼厌听得很清楚,它是说山上的妖物已经抓完了。


    此次随行的弟子渐次上来行礼,将捕获的妖物一一呈给南隅山和衡弃春看,红狐白猫以及各种奇异灵虫全都在列。


    这个过程里,重明鸟始终在一旁看着,唯独在看到灵网中的那群北灰鹟时不自然地避开了视线。


    偏私之后大抵又会心虚。


    这不仅是人的本性,神明也躲不过去。


    楼厌对这些妖物并不感兴趣,全程都百无聊赖地看着,除了在看见笑面猫时得意笑笑、在看见红狐狸时嗤之以鼻、在看见北灰鹟时大翻白眼。


    其他时候都显得极其正常。


    直到一名弟子押上来一只体型巨大的妖,原本安安静静悬在衡弃春手上的狼崽猛地一个机灵,冲着那只妖“嗷嗷”地叫了起来。


    是兕妖!是与他同生共死过的兕妖!


    兕妖一眼就认出这是和他不打不相识的那头小狼,当即挣开弟子的钳制,朝着楼厌扑了过来。


    它跑得太急,被一块碎石子绊倒,“噗通”一声摔跪在楼厌面前,干脆就着这样的姿势嗅了嗅楼厌悬落的尾巴。


    气味确认无误。


    呜!真的是小狼!


    一狼一兕久别重逢忙着叙旧,引得衡弃春和南隅山面面相觑,实在无法用人的思维来理解动物的一些奇怪行为。


    良久,魏修竹将兕妖从地上拖了起来,重新交给随行的弟子。


    兕妖难过地吸了吸鼻子,一张丑陋的脸上竟很快显露出悲伤的神情。


    楼厌颇有些同情地看着它,感慨自己得师尊庇护的命运为和不能落到好朋妖身上。


    不过也好,甪端门最擅豢养妖兽,除了里面的上古神兽和上古凶兽,还豢养了无数妖兽和灵宠,用的都是很温和的方式,目的在于帮助妖邪走上正途,不会对它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等到妖物学会了修练之法,自然会被放归山林。


    楼厌轻叹一声,看向兕妖的眼神转而多了一抹不舍。


    甪端门修练辛苦,不出意外,这可能是他和好朋妖最后一次见面了。


    时近正午,日头高涨,枝叶落尽的树林无遮无避,暖阳投落下来,将这一方被寒风鼓瑟的山林侵上一丝暖意。


    很快,有弟子声称已经搜山完毕,确认再无遗漏。


    南隅山召出佩剑,宣告御剑回山。


    衡弃春顺势将小狼崽往怀里一抱,手臂牢牢地箍住了他的身体,杜绝了他再往自己怀里钻的任何可能。


    楼厌疑惑地抬头看去,只见他师尊已经神态自若地召出了佩剑,御剑而行,疾风鼓动,丝毫没有允许他乱动的想法。


    眨眼之间,他们居然已经离地百里,连那威名在外的四象山都化作一个渺茫的黑点,紧接着再也看不见了。


    目之所及是一片缭绕的云雾,寒风凛冽,一层白霜附着在衡弃春的发丝间,与那头鹤发紧紧融和,难以分清谁是谁。


    楼厌从始至终都被衡弃春紧紧箍在怀里,肚子被勒得发紧,连呼吸都有些费劲儿。


    他两爪攀住衡弃春抱自己的那只胳膊,尖锐的指甲将衡弃春的袍袖全部勾出细丝,好好一件衣服彻底毁于一旦。


    然而衡弃春连看都不看他。


    楼厌十分不满地伸长脖子乱叫一声,“嗷!”


    这一声总算引来了衡弃春的注意。


    他单手御剑,另一只箍住他的手在狼的后颈上掐了一把,声音穿过云层,带着一点儿斥责,“安静。”


    楼厌怕他师尊的静音诀,闻言果真不再乱叫了。


    他只好一味地攀住衡弃春的胳膊,十分渴望地扭头看看神尊被他扯大了的衣领,然后委屈得吸了吸鼻子。


    为什么不让进去了?


    想当年将我捡回十八界的时候,不就是让我钻到衣服里面带回去的嘛?


    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狼完全想不通。


    第48章 天山雪独白 嗷!可是狼的面子已经丢大……


    第一片雪花飘摇落下时, 正值万籁俱寂的三更天。


    十八界上下一片悄寂,唯有甪端门尚且灯火通明。


    魏修竹正伏案摹写, 将此次擒获回来的妖物一一登记在册,起身时揉了揉疲乏的双眼,募地看见了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


    他推开窗户,看着外面的一天银白,眼睛倏地一黯。


    “下雪了……”他喃喃一声,眸中的惊喜转而被数不清的担忧所取代,“也不知道师兄一个人流落在外, 会不会受冷受冻……”


    声音飘至碎雪间, 转眼又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无人牵系他的这份挂念。


    寒风拂起,将未落地的碎雪吹得打了个圈儿, 在巨大的不尽木上打了个来回,一路落至神霄宫门前。


    神霄宫里只剩一盏微弱小灯。


    一头灰毛小狼惨兮兮地盘坐在那盏灯下, 眼白泛红,死死将自己受了伤的左爪捂在身下。


    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寂静的厢房里竟还能听见他低低的啜泣声。


    只是不明显, 远远看着仍是那副乖张桀骜的样子, 只有后背时不时地抽动一下,带动背上那一片卷毛颤巍巍地抖动起来。


    衡弃春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将手里抱着的一堆瓶瓶罐罐堆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蹲身看向那头蛮横不理人的狼崽子。


    “闹够了吗?”神尊问。


    楼厌眼尾更红了一些, 作势就要冲着衡弃春呲牙, 瞥见他师尊手里捏着的那个小瓷瓶时又默默闭紧了嘴巴。


    他“哼唧”一声, 强迫自己不去看衡弃春,同时将自己受伤的爪子捂得更紧了一些。


    狼崽子小的时候就最爱闹脾气耍赖,不想这么大了再化成原形, 这毛病还是半点都改不了。


    衡弃春食指反叩,在楼厌身前的地面上敲了两下,玉质琉璃砖上立刻弹出两声脆响。


    “伸出来。”衡弃春在小狼躲闪的视线中说。


    楼厌眼球快速转动,似乎在沉默着做最后的挣扎。


    衡弃春似乎有点儿生气了,按理说他应该顺着本能把爪子伸出来让他上药,但如果他就是不愿意呢?


    说来话长,那还是他刚拜衡弃春为师之后,第一次随众师兄弟去山上听学。


    当天就被浮玉生给耍了。


    现在想想,那条诡计多端的蛇很有可能第一眼就认出他是妖狼所化,所以骗他在南隅山面前说了许多对妖邪的“溢美之词”。


    南隅山当即将他一顿臭骂。


    他气不过,当着南隅山和众师兄弟的面儿和浮玉生打了起来,却因为灵力太弱打不过人家而带了一身伤回来。


    事后南隅山是怎么罚浮玉生的他不知道,但他当晚却因为不肯让师尊上药而挨了好一通打。


    衡弃春那天没用灵力,隔着裤子用巴掌揍了他一顿,打得小狼泪眼盈盈乖乖伸出受伤的胳膊让师尊上了药,但也算是伤上加伤。


    楼厌从来都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狼。


    想起当年被揍得面红耳赤的情景,他果断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忍辱负重”一般伸出了自己那只受伤的前爪。


    一日过去,被他割出血痕的那道伤口已经凝血结痂,伤处隐在微卷的狼毛之下,若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什么了。


    但衡弃春用手指轻轻拨开那层毛发时,他还是忍不住缩了一下爪子。


    楼厌看到衡弃春取了瓷瓶,倒出一些乳白色的药膏化在掌心里,听见他说:“这是药宗新研制的灵药,据说对皮肉伤有奇效。”


    他将手心摊开递到楼厌面前,好脾气地征求小狼的意见,“试试?”


    狼脑袋拨浪鼓一样摇晃起来。


    他觑着衡弃春掌心里那捧兑了灵力的药膏,只觉太好的事情断然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且他爪子上的伤口都快好了,哪里还用得上这么珍贵的灵药。


    这极有可能是药宗买通衡弃春要拿受了伤的他试验!


    假惺惺的。


    简直阴险至极!


    嘁——楼厌盯着那团药膏,越发不想把人往好处想。


    衡弃春严重怀疑那面秦镜有些某种“降智”的效果。


    平日里挺聪明的一只小狼崽,怎么被那镜子一照就变成了这种呆呆傻傻的样子了?


    衡弃春轻叹了口气,掐了个诀钳住小狼那只受伤的爪子,揉匀了药膏就要往上涂。


    楼厌被他的举动吓了一大跳。


    小狼着急忙慌地想要将自己的爪子收回来,奈何神尊随随便便一道诀可以抵他一辈子,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节素白的手指拨弄着他卷曲的狼毛,露出那道结了痂的伤口。


    血肉险些被剜去一块,虽说已经结了痂,但说到底还是很重的一道伤。


    衡弃春没有过问这道伤是怎么来的,但他在夷帝陵中见到了那只魅妖,凭他的见识,只要略略一想就清楚了,没有问不过是给楼厌留面子而已。


    嗷!可是狼的面子已经丢大发了!


    楼厌在心里咆哮起来。


    “别动。”衡弃春神色未变,只钳制狼爪的手略加了几分力气。


    他的指尖泛着凉意,带动一指冰凉的药膏覆上楼厌的伤口,起初还冰冰凉凉的让人觉得很舒服,但不过片刻,楼厌的脸色就陡然一变。


    灼烧一般的痛觉侵袭他整条手臂,一瞬之间经脉剧痛,这种感觉似乎又要将他拉回到当年的天台池底。


    楼厌又疼又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指爪因为剧烈的疼痛而蜷缩痉挛,再也使不上一丝力气。


    他越来越确信自己被药宗耍了,当即忍不住伸长了脖子长叫一声。


    “嗷呜——”


    神霄宫外栖息的宿鸟被惊飞了一半。


    衡弃春“啧”了一下,随手一个诀掐下去止住楼厌的咆哮,“又乱叫。”


    张大嘴巴的楼厌:???


    他喉间滚动,试探性地呜咽两声,却发现自己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又是这种不能说话的感觉。


    静音诀。


    辗转两世,他连天台池都逃过了,竟还是没有逃过他师尊的静音诀。


    嗷呜!


    楼厌愤愤地张嘴咬了空气一大口。


    衡弃春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此时不由地蹙了蹙眉,看向小狼止不住瑟缩抽搐的狼爪子,疑惑问道:“有那么疼?”


    他不问还好,这句话一问出口,楼厌直觉地自己那条手臂火烧火燎一般,一双眼睛立刻漫上血色。


    他出不了声音,只能弓着身子将自己蜷缩起来,微卷的狼毛随着这一动作颤颤巍巍地抖动起来,看起来十分痛苦。


    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小狼此刻却缩成这样毛茸茸的一团,衡弃春没理由不心疼。


    他将手边泛着药气的瓶瓶罐罐一并推远,擦干手心和指尖残存的药膏,默念一声解了楼厌的静音诀,然后好声好气地抚上楼厌的后背。


    神尊孤活了上千年,从来没有哄过人,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终捋着楼厌后背的毛轻哄一声:“别矫情~”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太僵硬了。


    楼厌张了张嘴,喉间发出极小声的一道闷哼,随后怒气冲冲地别过了脑袋。


    余痛未消的爪子也收回来,说什么都不肯再让衡弃春碰了。


    师徒两人闹腾了两辈子,衡弃春这次算是惹到小狼了。


    严重程度仅次于上一世他亲手将楼厌推入天台池“绳之以法”的那一次。


    楼厌决定自己变成人形之前都不会再理衡弃春一下。


    次日一早,积雪已经覆盖满山。


    山岭俱白,屋檐楼脚都被埋没在这场厚雪之下,一派琼楼玉宇之态,早起修炼的弟子弓着身子走得飞快,生怕被冻僵在这场隆冬的初雪间。


    丝丝缕缕的寒意自窗隙之间钻进来,席卷一室凉薄。


    外面雪还在下,无休无止一般。


    衡弃春早起打坐的时候就没有看到楼厌,整个十八界都静悄悄的,丝毫不像小狼从前的作风。


    他在莲台上枯坐了半个时辰,终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起身顺着廊下去了屋檐的卧房。


    疾风劲雪,比想象中还大许多,只是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便淋湿了他半副袍袖。


    衡弃春掐了个诀拂去一身碎雪,在门前静立片刻才抬手敲了敲门。


    “楼厌?”


    没有回音。


    里面静悄悄的,似乎没人。


    衡弃春猛地想起这狼崽子之前独自跑去后山的事,心中不免担忧。


    别的倒没什么,只怕它自己跑出去遇见师兄或是门中其他长辈,会有被认出来的风险。


    若是被别人知道他是妖狼所化,恐怕自己也护不住他。


    衡弃春吸了口气,做足了楼厌不在房里的准备,干脆径直推开了房门。


    眼前的场景令他怒火中烧。


    只见那间原本半亩见方的厢房里已经一片狼藉,桌椅倒塌、床榻凌乱,所有的床褥被子都被掀翻在地,乱糟糟的衣物每一件都有一个被撕咬出来的洞。


    活像被洗劫一空的样子。


    衡弃春掩在袖中的手默默攥握成拳,忍了有人,最终还是厉声开口:“楼厌。”


    “给为师滚出来!”


    话音落下,角落的衣橱里隐约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一只叼着满嘴衣物的狼崽子从里面探出了脑袋——


    作者有话说:狼破坏力极强![撒花]


    第49章 狼在干什么 连最无辜的亵衣亵裤也没有……


    衡弃春颤手指着屋里的满地狼藉, 对上小狼桀骜无辜的那双眼睛,开口时发觉自己声音都有些抖, “你弄的?”


    楼厌“嗷”的一声松开他嘴里的一堆衣物,一个弹跳跑开好远,十分盛气凌人地蹲坐在衡弃春手边的桌案上,伸长了脖子歪头看他师尊。


    一双狼眼睛里满是嚣张,分明在说——是我弄的又怎样?


    这是铁了心要和他师尊作对了。


    衡弃春竟被他气得生生笑了一下。


    他走至近前,弯腰捡起那堆狼口逃生的衣服,仔仔细细拎起来检查了一番, 见那上面已经沾满了深灰色的卷曲狼毛, 更有几件已经被楼厌撕咬得不成样子了,破得最严重的无一例外不是十八界的校服。


    衡弃春闭了闭眼, 将那几件衣物攥紧又松开,最后任由残破不堪的它们落回到地上, 成为再也无法补救的一摊碎布。


    他指着屋里七零八落的桌椅板凳和更为凄惨的床褥帐子,问:“你心里有什么不满大可以说出来,糟蹋它们做什么?”


    楼厌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再和他师尊多说一句话, 闻言只是轻“嗷”一声, 果断地偏开了脑袋。


    这动作不论放在人还是狼身上都是挑衅的意思,衡弃春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狼崽子从桌子上跳下来,又一头扎到先前那堆衣物里泄愤般啃咬起来。


    这场景……


    这场景真是莫名得熟悉。


    衡弃春不由想起当年他刚将楼厌捡回来的时候。


    小崽子就因为贪玩, 自己一个狼偷跑到后山上, 险些成了那群魅妖的盘中餐。


    事后他略施小戒, 做主罚他吃了一个月的青菜萝卜, 不想竟招致狼崽子的不满,在某天夜里趁着自己熟睡之际撕毁了自己所有的衣物。


    以至于第二日他前往天音殿议事时无衣可穿,只能从橱底找了一套冬衣出来凑活了一整日。


    五月的暑季, 他穿了一身冬衣!险些被南隅山当做有病。


    若不是那件事,他也不至于在神霄宫里另辟出一间厢房,好单独让楼厌住进去。


    他早该发现楼厌报复欲过强这一特点的,只是不想他都化成过人、读过书、学过礼义廉耻了,不高兴起来还是这么疯。


    捡的什么破崽子。


    楼厌丝毫不愿揣度他的师尊此刻在思考什么,只一味地朝着自己的衣物泄愤。


    尖锐的犬齿将衣带一条一条地扯开嚼碎,连最无辜的亵衣亵裤也没有被放过,安静的厢房里只剩布帛碎裂的声音。


    “楼厌。”衡弃春叫住他,清隽的面色在此刻显得极为冷冽,他淡淡说,“师兄已经将那面秦镜带回天音殿查验了,夷帝之物早晚都会有破解之法,除非你想一辈子当狼,否则我看你化成人形之后还能穿什么。”


    楼厌:……


    狼崽子歪着脑袋呆愣在原地足足半盏茶的时间,然后果断松开了口中残存的衣物,在衡弃春朝他发火之前径直跳上矮几,然后一个闪身溜了出去。


    过来时想过楼厌会乱跑,衡弃春特意在神霄宫外设了结界,除他之外只能进不能出。


    他任由小狼撒开爪子跑出去撒气,虽然他过了一夜也没有想清楚,不过是上药时弄疼了他,到底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衡弃春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在楼厌身上有着操不完的心。


    他看着对着房中的一地狼藉叹了口气,然后掐出一道符纸,在上面信手写了几个篆文。


    “四方清净,秽气消散——除!”


    除尘符。


    一张黄纸顺着变成尺寸大小,在衡弃春灵力的托举之下悬至半空,朱砂光现,三缕风纹径直垂落下来,散乱一地的家居物品默默归拢至原位。


    随着厢房里恢复整洁,衡弃春的火气也渐渐消了下去。


    他想,狼崽子再不懂事也不过是对着屋里的东西发泄一通,尚且不算太过难管。


    但此时的他远没有想到,自己对楼厌的包容会在这一天的傍晚时分、他发现自己同样被弄乱的床榻和咬烂的衣衫时全部掀翻。


    “楼、厌……!”


    阴风瑟瑟。


    衡弃春前脚刚从天音殿回来,未撑伞,碎雪淋身,一头鹤发都被霜雪染尽,整个人带着数不清的寒意。


    他现在自己的厢房前,看着桌案上被扫荡一空的文房四宝,以及摊开的纸张上横陈的无数个狼爪脚印,只觉一口郁气积聚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眼看就要随他师祖去了。


    他乜过那双清眸看向缩在角落里装无辜的狼崽子,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又皮痒了是吧?”


    楼厌在角落里忙着追自己的尾巴玩,听见声音猛地停下来,脑袋仍然蛮横地歪着看向衡弃春。


    那点儿嚣张在看到衡弃春脸上的冷意时收敛了一些,他缩了一下脖子,极小声地“嗷”了一声。


    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他。


    他下午的时候尝试跑出去挑衅浮玉生,却发现衡弃春在神霄宫外设了一道结界,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他出去!


    他耗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试图找到这道结界的缝隙,然而毫无发现。


    衡弃春为了防备他,居然煞费苦心地设了一道天衣无缝的结界!


    神提防狼居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说出去谁会相信?


    楼厌当着衡弃春的面儿吸了吸鼻子,又极委屈地“嗷”了一声,主动打破他昨日立下的“再也不会理衡弃春”的誓言。


    衡弃春听得出他的画外音——我只是太无聊了,师尊凭什么不让我出去?


    “太无聊了是吧?”衡弃春冷笑一声,目光再度扫过自己狼藉一片的卧房,竟肯定地点了点头,“很好。”


    楼厌预感自己的命运不太妙。


    又一夤夜。


    雪已经由鹅毛之态演变成了细细的盐粒子,从天际洒落下来的时候发出“沙沙”声响,平白扰人一夜清梦。


    狼崽这次没有挨揍,被衡弃春一道傀儡符贴在脑袋上,勤勤恳恳地整理了一整晚的房间。


    蹲在外面洗了被他弄脏的床褥和衣物,摆正了所有的桌椅陈设,甚至包括曾经险被貔貅幼崽吞下的那只鎏金宫灯,最后跪在地上擦拭整个神殿的地面时他几乎要一头睡过去。


    等到所有的活儿干完,外面的天都已经亮透了。


    细碎的雪粒子摔打在神霄宫外的那层结界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楼厌就抱着爪子坐在殿前的台阶上,举目望着空中那棵巨大的不尽木,以及从枝叶间投落下来的一点儿细碎阳光发呆。


    神霄宫里静得出奇。


    衡弃春不在,天不亮的时候就有小弟子来叫衡弃春,说是掌门师尊有急事让他去天音殿。


    大概是秦镜的事儿。


    更具体的楼厌没有听清,他那时正忙着给衡弃春洗衣服!


    “咕噜……”


    一道突兀的响声传来,楼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干瘪的肚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了。


    说来也奇怪,他其实早就已经习惯吃人类的食物了,但这次被秦镜找回原形之后却又完全恢复了狼的习性,不仅控制不住地拆了衡弃春的半个神霄宫,还格外想吃肉骨头。


    好在现在是雪天,否则他还很有可能想要对月孤鸣。


    从本心里说,他其实很希望南隅山能够早日研究出秦镜的破解之法。


    毕竟还是当人更快乐一点,至少不用被独自留在神霄宫里。


    和许多年前一样,衡弃春不在的时候,他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大多数时候都一个狼坐在台阶上发呆。


    坐不住了就去拆衡弃春的床和衣柜。


    鉴于自己刚因为拆房子被罚干了一夜的苦力,楼厌只好识时务地在这节台阶上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整个上午。


    雪已经微小到几不可查,但落在结界上的细碎声音仍在持续,看起来还要下很久。


    楼厌盯着远处那天厚重的积雪,觉得人界的百姓在这个冬天恐怕又有得受了。


    雪迹苍茫出忽然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黑点。


    楼厌习惯性地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立刻就从台阶上弹了起来,四只狼爪紧紧扒住身下的地面,然后转动脑袋回头看了一眼。


    殿中的清泉正汩汩流动着,观音莲兀自吐露香气,整个神霄宫的地面一尘不染,找不到丝毫灰尘。


    他确认无误,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只安安静静喘了几口气的功夫,那个黑点便很快由小变大,变成一个雪仆仆的影子,一路拾阶上来了。


    楼厌对衡弃春还心有余悸,因此这次看到他的时候就没敢像之前一样歪脑袋,只用那双曜石一样的狼目盯着他师尊看。


    嘶——


    楼厌眨眨眼睛。


    是他快要饿晕了产生的幻觉吗?为什么他觉得衡弃春脸色惨白,像是生病了一样。


    “饿了?”衡弃春看见端正坐着的狼崽子,轻轻掩唇咳了一声,看起来并没有在生他的气了,“你现在没有灵力护体,觉得饿是正常的。”


    他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了一个油纸包,揭开给楼厌看,“从你师伯那儿拿来的糕点,先垫一垫。”


    楼厌只是看了一眼就又别开了脑袋。


    不吃。


    他打算绝食抗议!——


    作者有话说:你爱吃不吃!


    第50章 为谁涉风雪 “小狗。”


    衡弃春哄个狼不容易。


    盘子里的糕点是柿子酥, 他从天音殿的小弟子口中夺下来的,带走的时候还被南隅山数落了一通, 问他什么时候爱吃这么甜腻的东西了。


    衡弃春没答,但他记得楼厌小时候还是挺爱吃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原本贪吃贪玩的狼崽子就变成了这样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且处处与他作对。


    衡弃春复又站起来,将手里的糕点又油纸重新包好,随手放在一旁,自己进了神霄宫。


    “既然不吃, 那就算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喉间的痒意像被风雪侵蚀,没来由地带动胸腔一阵颤动。


    师兄派弟子叫他过去, 称寻觅到了秦镜当中鬼气的源头,试图用神力压制。


    衡弃春耗费了许多灵力, 那面镜子却像是深不见底的无底洞,将他的气息尽数吸纳,以至于让他气血逆转, 经脉至今还有余痛。


    回来的路上他干脆封了灵力, 以肉体凡胎涉雪而归,拂去一身碎雪后仍觉得身上发冷。


    衡弃春忍住喉间的咳意,两指并拢解开自己被封的灵力, 任由不受控制的灵气在周身游走。


    他蹙了蹙眉, 觉得身上忽冷忽热。


    他该不会——染了风寒吧?


    楼厌目睹衡弃春进了卧房, 扒着门缝往里看了一会儿, 见他师尊竟然和衣躺下了,丝毫都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他就说嘛,十八界神尊衡弃春最是伪善, 一盘糕点打发不了他,便索性不再管他了。


    可恶……


    楼厌腹中长鸣,觉得自己快要饿死在这座神殿里,他盯着外面那面结界看了许久,最终愤愤地扶着狼爪子原地躺下。


    你等本座出去的。


    楼厌原本只是想趴一会儿,谁知再醒来时已近傍晚。


    一天瀑雪终于有了止歇的趋势,只余深达几寸的积雪堆落满山。


    天依旧阴沉着,远没有要晴的意思。


    楼厌捂在爪子趴在地上,无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转而被一道香气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睛,“嗷”的一声从地上弹起来,循着香味儿扭头看去,正见衡弃春坐在莲台旁用灵力仔细烘烤一只野兔子。


    那兔子被烤得焦香泛红,油渍在火光下“滋啦”作响,香气直冲天灵盖。


    楼厌本能地咽了咽口水。


    衡弃春手上动作未停,只淡淡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语气似乎带着点儿嘲讽,“肚子叫得那么响,我还以为外面在打雷呢。”


    这是在说他是被狼崽的肚子叫醒的。


    楼厌脸一热,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


    但狼崽子饿了一天一夜,天大的气性也被烤兔子的香气冲散了,他紧紧咬住嘴巴防止口水流出来,然后一步跳到衡弃春身边。


    不说话,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


    狼心里风起云涌。


    他发过毒誓,自己是不会主动和衡弃春说话的,可他若不叫师尊,还能吃到这只兔子吗?


    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服个软才对?


    许久,那兔子快要被烤焦的时候,楼厌终于沉不住气,梗着脖子“嗷”了一声。


    衡弃春指尖一动,翻动那只烤得正好的兔子,挑眉问楼厌:“想吃?”


    楼厌“哼哼”了一下。


    这一声没有含义,既没说他想吃,也没说他不想吃。


    衡弃春没那么多心思和狼崽子闹,他掐了个决擦去手上的油渍,自己拢好袖子侧身寻了个蒲团坐下。


    小狼就盘腿坐在他旁边,用前爪抱着那只烤兔子在啃,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到小崽子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看起来啃得非常卖力。


    衡弃春没忍住,鬼使神差地伸手想要揉一揉他的脑袋,指尖刚碰上脑袋上的一点儿浮毛,就被楼厌梗着脖子躲开了。


    小狼目露凶光,一边撕咬着嘴里的那条兔腿一边抬起头来,表情恶狠狠地,甚至还对他呲了一下牙。


    不让摸。


    看来小东西一点儿都不懂人界“吃人家最短拿人家手软的道理”。


    不让摸就不让摸吧。


    衡弃春伸手抚了抚自己仍觉不适的胸肺,忍不住轻咳一声,看着楼厌那只脑袋说:“柿子酥不吃,非要吃兔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挑嘴了。”


    兔子肉到手,楼厌的情绪瞬间好了许多,他一面狼吞虎咽地咬兔子腿,一面弯起眼睛冲衡弃春低声“嗷”了一嗓子。


    这句衡弃春听懂了。


    他说:师尊都冒着大雪把兔子抓回来了,我总不能辜负师尊的好意。


    衡弃春脸色变了变,苍白至极的一张脸顿时添了一抹血色,他开口想要否认,唇刚一动便又忍不住一阵咳嗽。


    这一声难以忍却,他控制不住地弓起身子,单手咬住嘴唇剧烈地咳起来。


    一袖纱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浓郁的莲香再度从他的袖间钻漏出来。


    楼厌咬着一条兔子腿愣在一旁。


    怎么回事?


    他怎么又咳嗽了。


    他不禁歪了一下脑袋,仔仔细细观察起衡弃春的反应。


    只见他泛白的一张脸上竟生出许多细密的汗珠,清眸半阖,润到透明的瞳孔正流泻出一缕神泽,与他当日在花潭镇上受了伤的样子竟有几分相似。


    看起来像是病了。


    可是神仙也会生病吗?


    天色已经逐渐暗下去,整个十八界又变成那副悄无人声的样子,一切喧嚣都被掩盖在外面那场厚雪之下,饶是狼的听力敏锐,一时也听不到异响。


    很长一段时间,神霄宫里就只剩下衡弃春喘息未定的闷咳。


    楼厌只觉得他胸口起伏得厉害,掩住唇角的手越发收紧,似乎正在竭力压制那阵咳声,那架势似乎要将心肺一齐咳出来。


    良久,他才费力地止住那阵不适,起身之际脸色又白一寸,眸中渡上一层淡淡的疲惫,再也没有力气说什么了。


    他缓缓起身,仍然习惯性地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将因躬身咳嗽而敞的领口捂盖严实,越过楼厌径直进了屋。


    楼厌听见他说:“吃完了把这里收拾干净,不要让为师看见残渣。”


    他咳了太久,声音竟然哑得出奇,像最后演变成盐粒子的一天白雪,虽清犹白,但弗如之。


    楼厌没有回答,尖锐的犬齿卡在一截兔骨上,整个狼呆呆地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色像通往冥界的那条甬深长河,陡然从天际变得浓厚起来,一寸寸笼罩整座仙山。


    唯余碎雪。雪色弥漫无垠,在漆黑的夜色中泛着雪青色的光晕。


    衡弃春睡前难得没有熄灯,一盏油灯泛着昏黄,映出床榻上瘦弱的人影。


    比想象中还要清瘦的一个人,熟睡时几乎要陷到柔软的床褥里,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团红晕,薄汗洇在额头上,将额前几根银白的碎发湿泞泞地黏在一起。


    他睡得很沉,睡梦中偶尔泄出一两声沉闷的咳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纵使已经盖了最厚的被子,他仍觉得这个晚上冷得出奇。


    恍惚间便做了个梦。


    梦里一片混乱,九冥幽司界率领一众妖魔攻上了十八界的仙门,他师兄与门下弟子抵死严防,几乎已经没有活口。


    他独自一人坐在神霄宫的莲台之上,身上灵气四溢,无数莲香四散而逃,如外面的无尽木一样叫嚣着走向死态。


    他想不通自己为何要自散修为,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沉浸在一片剧痛当中,痛苦之态难以言说。


    “吱呀”一声。


    门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外面阳光太盛,他一时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觉得那个逆着光的影子有些熟悉。


    他忍着修为尽散的痛苦抬头看去,抬头之际却猛地听见对方唤他。


    ——“师尊。”


    衡弃春猛地一个战栗,满脸惊恐地睁开眼睛。


    怀中一热。


    一头小狼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他的被子里,正奋力地将那颗光溜溜的脑袋挤进他的怀里。


    “嗷呜……”


    原来是他在叫师尊。


    衡弃春只觉周身冰冷,唯有口鼻处呼出来的气息带着灼热,犹被火烧一般。


    这很有可能是那些小弟子口中的“发烧”。


    他偏头咳了一声,手上却不受控制地将黏在他身上的狼崽子往上抱了一下。


    楼厌只觉身体一滑,再回神时自己已经伏在了衡弃春的身上。


    两只前爪正稳稳地踩在衡弃春胸口最结实的皮肉上,脚感竟软绵绵的。


    他忍不住左右交替爪子在上面踩了一下,在衡弃春反应过来之前伸出脖子,凑到衡弃春的脖颈间仔细闻了闻。


    涌入鼻腔的是熟悉的莲花香气,伴随着灼热的滚烫气息。


    看来他猜得没错。


    狼不是冲动的动物,上衡弃春床这件事,楼厌是深思熟虑过的。


    傍晚的时候他就觉得衡弃春的状态很不对,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一看就是生病了。


    万一任由他自己这么睡,病得更严重了怎么办?


    联想起自己刚跳到床上时看到衡弃春那副痛苦难耐的神情,他越发觉得自己的关心是有必要的。


    脑袋忽然一沉,衡弃春灼热的手指居然在他的头上揉了揉。


    楼厌立即惊叫着躲开,“嗷!”


    干什么!


    衡弃春整个人病得有气无力,笑着问他:“怕我死啊?”


    “嗷!!”


    废话,你要是死了,谁来帮本座化形?


    衡弃春已经烧迷糊了,压根没有听懂楼厌后面在说什么,只无意识地半阖着眼睛,一只手仍搭在楼厌的后脑上。


    他喃喃出声:“小狼……”


    楼厌念着他在生病,于是好脾气地往人身上伏了一下,回忆着自己小时候可能会做出的反应,低低地回应一声。


    “嗷呜~”


    然后他就看见衡弃春笑了。


    是那种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见过的温和笑意,苍白的唇角上下翕动,楼厌听见他低低地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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