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为君书一纸 “你可以舔为师的下巴。”……
冥冥孤夜中孤灯微弱, 狼崽子眨着一双锐目看他师尊。
他管本座叫什么?
小……狗???
嗷???
楼厌张嘴就想咬人,可抬头之际对上那双清透苍白的眼睛, 他竟只觉得心头一颤,从心瓣的边缘漾起一小圈涟漪,直带的整个心都晃了晃,连那句玩笑般的“小狗”也忘了计较。
太奇怪了,一定是那面秦镜的问题!
不止毁人形体,甚至还能损人心智。
否则他为什么会纵容衡弃春这样叫他?
思索之际,衡弃春似乎又要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楼厌干脆不再乱动, 就伏在他身上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等着。直到那双清透的眸子彻底阖上,且呼吸都沉稳下来的时候, 他才放轻动作从衡弃春身上挪下来,踩着床沿轻巧一跳。
一点儿声音都没闹出来。
楼厌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往榻上看了一眼, 见衡弃春仍规规整整地在床上躺着,单薄的身体几乎要全部陷入到床榻之间,只在呼吸之际隐约可见他起伏的胸膛。
以及耳边一声闷咳。
连照顾自己都不会, 真不知道他这个神仙是怎么当的。
楼厌愤愤地磨了一下自己的牙齿, 果断出了厢房,走到他们师徒曾将相伴抄书的桌案前,偏开脑袋叼起一只墨迹未干的羊毫笔。
他用前爪按住面前的宣纸, 冥思苦想之后, 在上面写下一行七扭八歪的字。
甪端门自百年前开始豢养妖兽。上至上古神兽凶兽、下到各类妖兽灵宠, 此次从四象山上带回来的妖物全部在列。
自从浮玉生开始主理甪端门的事务之后, 妖兽们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每日念完静心咒便可以自行修炼,因而有了许多自由时间。
妖兽们聚在一起无事可做, 最喜欢探听妖界的各种消息,久而久之就凿了一个树洞,后来各类消息都会被塞到这棵树里,八卦、求助、秘闻应有尽有。
它们管这棵树叫做“妖耳消息树”。
这日,后山的松鼠精采果子的时候,就看到一只貔貅幼崽鬼鬼祟祟地往树洞里扔了一张纸条,捡出来一看,纸条上竟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本座养了一个人,最近他好像生病了,本座该怎么办?
这一求助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妖兽界,妖兽们秉持着尊重他人隐私、尽最大能力给予帮助的原则给这位名叫“本座”的妖兽写了回信。
——“本座”你好,请问你养的人最明显的症状是什么?
——他最近总把本座认成狗。昨天晚上认错一次,今早又认错了一次,但本座明明是一头狼。
——这位妖友,你养的人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
——是的,他的确在发烧,本座今早舔他的额头还觉得非常烫。
最后一封回信过了足足大半天才被妖兽们塞回到树洞里,貔貅幼崽将纸条拿给楼厌的时候已经又到了这一日的傍晚。
楼厌接过纸条,十分大度地从衡弃春的钱袋子里捡了一锭金子,朝着貔貅幼崽哼哼两声,将金子递给它。
幸好你身上怀有神力,可以自由出入这面结界。
貔貅幼崽一口将金子吞入口中,很高兴地“咻”了一下。
小狼,你比我想象中的样子要可爱许多呢!
楼厌强迫自己面露微笑,并嘱咐它“快点回去,不要被人看见了。”
“咻……”貔貅犹豫了一下。
可是神尊他……
楼厌攥紧了手里的纸条,表示师尊那里他会照顾的。
门关上的一瞬间,楼厌脸上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忍不住暗骂小兽一声。
瞎说什么可爱不可爱的,本座是一头能成大器的狼王。
能成大器的狼王找了个蒲团坐下,确认衡弃春还在卧房里小睡,于是谨慎地打开了手里的小纸条。
上面是比他还要难看万分的字,字不过这次却密密麻麻写了半张纸。
——这位妖友。
你养的人很有可能已经病得很重,甚至出现了幻觉和认知障碍,经过我们的共同探讨与慎重考虑,建议你目前应该采取以下措施:
一、退热。用带有灵气的水浸湿布巾,敷在他额头上,每隔半个时辰更换一次。
二、喂食。寻找有利于人类养病的食物,撬开牙关喂他吃下。
三、观察。如果他后续出现咳血的症状,说明他已经病入膏肓,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另:如果他叫你“小狗”的时候你并不反感,甚至有点高兴,那可能不是他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
来自一只曾经养过人类的九尾狐妖的真诚忠告。
楼厌盯着最后一行字,狼耳朵不自觉地抖了抖,随即恼羞成怒地把纸条揉成一团。
“荒谬!本座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卧房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嗽声,自胸肺之间一路跋涉而来,像是压抑着数不清的痛苦。
楼厌的尾巴瞬间绷直,顾不得再纠结纸条上的话,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
衡弃春正半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他听见声音微微抬眼,见楼厌站在门口,竟又轻轻笑了一下,声音低哑道:“过来……”
楼厌的爪子内心挣扎了一瞬,最终还是绷着脸走了过去。
本座绝不是担心他。他再三告诫自己。
衡弃春今天只有中午的时候坐起来喝了几口水,其他时间就一直躺在床上昏睡,看起来病得越发严重,嘴角干裂出血,脸上烧得一片薄红。
楼厌先将床边的茶盏往他的方向推了一下,确保他一伸手就可以喝到水,然后纵身从床尾跳了上去。
他怕踩着衡弃春,在床上的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四只爪子交替踩过,在柔软的棉被上留下许多脚印,像一朵一朵的梅花。
从床尾一路走到衡弃春身前,楼厌的前爪习惯性地停在他胸前最软的那片肌肉上,正要眯起眼睛来打量眼前的男人,就看到对方忽然抬起了手。
要喝水?
不是。
因为衡弃春的手已经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带着热意的手指正插在那头卷曲的狼毛里轻轻揉动。
看起来很享受这种感觉。
楼厌这一次没有躲开,任由衡弃春摸了。
他要是能乖乖给本座好起来,本座可以勉为其难地让他摸一下。
他大度地想。
楼厌此时就踩在衡弃春的胸口上,为了方便衡弃春摸他,甚至还主动伏低了脑袋,弓着身子半伏在他身上。
太近了,几乎是衡弃春费力吐出来的每一口气都喷在楼厌的鼻尖上,他甚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那份灼热的温度。
想给妖友们集思广益回给他的那张纸条,楼厌鬼使神差地向前踩了一步,一只爪子按到衡弃春的锁骨上。
他没有注意到衡弃春被踩得微微蹙眉的表情,只弯下脑袋去碰他的侧脸。
鼻尖不太敏感,一时不能确定他的体温,于是楼厌很自然地伸出了舌头。
舌尖儿轻轻抵着衡弃春的侧脸舔了两下,似乎还不够确定,于是又一点一点探上那张泛白的薄唇。
楼厌没有舔成。
他的舌头距离衡弃春的唇角只剩一寸,却被衡弃春伸手掐住了后颈,许是人在病中,这一掐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只是抗拒的意味非常明显。
“别……”楼厌听见他哑着嗓子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就改了语气,松口道,“你可以舔为师的下巴。”
楼厌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爱护自己的嘴唇,他两爪并拢,在衡弃春的锁骨上留下两朵红痕,歪着脑袋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衡弃春有可能是在担心会把病气传给他。
那他恐怕是多虑了。
狼体质特殊,根本不可能轻易生病。
但为了不让衡弃春显得太尴尬,楼厌还是听从指令顺着他的下颌舔下去下去,湿润的舌头在人的颈窝里转了一个来回,才又恋恋不舍地收回到口腔里。
舌尖仍留有余温。
很烫。
看来有必要帮他降温了。
只是不知衡弃春的脸色为什么忽然变得那么奇怪,从耳朵到脖子再到脸颊,竟没有一处是不红的。
那团红雾就这样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丝毫看不出平日里的清冷与不近人情。
楼厌从没有见过他师尊这副神态,正想凑上去再仔细观察一下,就看见衡弃春挪动着快要干裂的唇角再度出了声,“你……舔够了么?”
楼厌收了舌头。
他是狼又不是狗,不是每天都喜欢舔舔舔的,要他说多少次才能记清楚。
看衡弃春一脸虚弱的样子,楼厌并没有将这番话说出来,只是很小声地回应了一句,“嗷呜!”
大意是说舔够了。
衡弃春果然松了一口气,靠回到枕上又是一阵闷咳。
楼厌已经从床上跳了下来,并无含义地叫了一声,随即钻出去找帕子。
神霄宫里就有泉水,等到楼厌浸湿了帕子又叼回来的时候,衡弃春已经又开始昏昏欲睡。
他这次没再闹出声响,放轻了动作将那块冰帕子搭在衡弃春的额头上,用牙齿扯帕子的时候无意间又碰到他的侧脸,只觉一捧温热猛然在舌尖炸开。
还是很热……
天色已经很晚了,神霄宫里的那盏油灯也明明灭灭地摇晃起来,整个厢房都陷入到一片近乎诡异的安静里。
楼厌不屑于在衡弃春的床上久留,放完了冰帕子就又下来,找了一张矮几趴下来休息。
那冰帕子似乎有用,衡弃春脸上的红晕竟果真消退了一些,熟睡之后连呼吸都没有那样费力了。
楼厌一整日都在琢磨怎么替衡弃春治病,到此时竟也有些累了,就伏在那张矮几上漫无目的地乱看。
环顾四周,视线最终又停在那张床榻之上。
隔得远,但仍能看清衡弃春的侧脸,玉色肌肤上隐隐凝着汗珠,从额间一路滑过高挺的鼻梁,在那张薄唇上颤巍巍地停留一瞬,而后滑入颈间,最后变得无影无踪。
其实,纵观仙魔神妖人冥六界,衡弃春的长相都算得上是很好看的。
只是比起英俊的他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更声鼓起,雪色欲盖,夜色已深。
上一世非要闹到同归于尽的师徒竟也这样相对安睡大半个夜晚。
楼厌睡得昏昏沉沉,忽然听见床榻上的人哑着声音唤他,“什么时辰了?”
楼厌迷迷糊糊地从矮几上爬起来,下意识地从窗隙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嗷~”
亥时刚过。
“还好。”衡弃春竟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他撑着床榻半坐起来,单薄的脊背就靠在床头的软枕上,整个人像是一团被揉皱了的轻纱云雾。
他随后掐了个不知名的诀,用拇指的指尖在自己手上划了一道,鲜血立即从那条细微的伤口中渗出来。
那是……
楼厌倏地瞪大了眼睛,想要阻拦已来不及。
只见衡弃春抬起手,将指尖血喂给手心里那团泛着蓝光的东西。
是曾被楼厌吞之入腹的那只鲛鱼,只是数月过去,它竟然已在神血的喂养下长大了许多,几乎已经可以看到它演化出的形体。
楼厌愤愤地踩了一下脚底的矮几。
都病成什么样子了,居然还忘不了那头鲛鱼!
嗷!!!——
作者有话说:狼吃醋,What should I do?
第52章 灯烬雪初明 本座难道很喜欢上你的床吗……
灯花爆了一瞬。
楼厌就这样满脸怒意地凝视良久, 直到衡弃春喂完了一整滴指尖血,又掐了个诀将鲛鱼收入体内。
几个月了, 楼厌险些都忘了。
当日他师尊答应过鲛皇华九遥,会竭尽所能帮助这只幼鲛涵养修为,并每日用一滴指尖血喂养。
原来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这一世的经历不曾将楼厌逼上死路,反而让他有了更多为“修士”的体会,他一时竟忽略了,今朝种种,实则都是衡弃春替他做的一笔交易。
是神明在做赌。
狼崽子灼热的目光实在很难注意不到, 纵使衡弃春人在病中, 也不由地转过视线看过来。
“啪嗒”一声,他额上覆着的那块帕子顺势落在了床榻上。
衡弃春像是没反应过来, 愣了一下才伸手挑起那块帕子,指尖触及到帕子上带着凉气的温度, 又顺势反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怪不得他觉得自己头脑清楚了很多。
联想到楼厌此刻虎视眈眈的目光,衡弃春哪里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攥着帕子轻笑一声, 冲狼崽子招了招手, “过来……”
楼厌很不喜欢他最近这样叫自己。
虽说没有直白地叫他“小狗”了,但语气还是带着浓浓的训狗味儿。
他募地想起那只九尾狐的真诚忠告,只觉得那蠢狐狸大概是被它养的人灌了不知名的迷魂药。
本座明明很反感, 再说了, 就算本座想要听他的话走过去, 这又怎么可能会是本座的问题?
这分明就是衡弃春的问题!
怪不得他最讨厌狐狸呢。
楼厌从矮几上跳下来, 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十分不屑地挪到衡弃春的床榻旁边,抬起两只前爪攀住床褥, 然后晃了一下尾巴。
又怎么了本座的人?
尚未看清楚衡弃春的反应,他就觉得身体一轻——衡弃春已经托住他肩下最软的那处位置,将他整个狼抱了上去。
动作熟练一气呵成,即便身在病中也不见丝毫费力。
楼厌后知后觉地挣扎了一下,四只爪子在柔软的床褥间留下了一片抓痕,爪印密密麻麻铺开,像外面厚重的梅花泣雪。
“嗷!?”
干什么!?
一天要让本座上几次你的床,本座难道很喜欢上你的床吗!
有本事你让那只鲛鱼出来陪你啊!
衡弃春并不知狼崽子为何忽然炸了毛,他只是笑了一下,伸手在楼厌的后背上轻轻抚过,将那些杂乱无章的狼毛重新捋平顺。
他一边捋一边说:“下面冷,来床上睡吧。”
楼厌挣扎的幅度明显就小了许多。
他垂着脑袋,浑身的毛都被衡弃春捋得乖顺平滑,一双狼目微微挑起,似乎正在高傲地思考着什么。
只片刻,他低低地“嗷呜~”了一声。
那好吧。
本座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
衡弃春听懂了这一声,于是侧身让出里侧的一小片位置,拍拍床榻让他过来睡。
楼厌趴过去的时候还哼哼了一声,心想:这不是挺会哄狼的么,给本座上药的时候为什么要凶巴巴的。
爆开的灯花在寂静的夜晚发出突兀的声响,紧接着灯芯彻底滑落至灯油中,整个厢房都陷入了一片黑暗。
只剩窗漏处透出来的寸缕雪色,依稀能够辨认满是嘲弄的今生。
没人出声,也没人说要去将那盏灯重新点上。
他们似要在这寂静的夜晚中长久安眠。
楼厌终于浅眠片刻,但仅是浅眠。
他化成原形之后更习惯于狼的生活作息,夜里睡眠少,且敏锐度极高。
其实衡弃春刚一动的时候他就醒了。
但他没有起来,只趴在原地用前爪盖住自己一只眼睛,余光便从爪子上毛发的缝隙处透了出来。
只见衡弃春胸口起伏不定,像是忍着咳嗽的欲望却不愿意出声。
他单手撑住床榻,趿了床边的鞋子起身,又从衣架上取了衣袍,没有系衣带,就那样松垮地披在身上,漏出单薄起伏的前胸,看样子仅是怕冷。
他趿着鞋子出了厢房,自始至终都没发出什么声音。
楼厌装作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挨到床榻边上仰面躺着,透过门缝再度看见了衡弃春的身影。
他没出去,只是披着外袍在那尊莲台之上盘腿坐下,掐出仙诀开始静念。
打坐。
冬夜仍然漫长,楼厌却再也阖不上眼。
他后半夜一动都没动,连续几个时辰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只为了可以透过那条门缝观察衡弃春的举动。
衡弃春既未举也未动。
那尊莲花台上散布的灵气很快将他笼罩起来,神泽一泄而出,幽微的香气弥漫整座神霄宫。
衡弃春指尖掐了莲花诀,周身灵力转动,在莲香之中浅浅浮动,很快——那张清癯的脸逐渐褪去苍白神色,灵气四溢,与纷乱的莲香交缠在一起,难以分清谁是谁。
月色消隐,檐间有了落雪的声音,“滴答”一声划过耳畔,令人一阵恍惚。
天已经快亮了。
楼厌抬眼,惊觉与上一世那漫长的百年相比,这竟是一段快得令人难以捉摸的时间。
他终于舍得翻了个身,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他的眼角,透出那颗隐在毛发间的泪痣。
楼厌眨了眨眼睛,余光里看到衡弃春起身出了门。
——
天音殿。
殿前负责洒扫的小弟子刚刚除去大半积雪,远远地就看见他们神尊涉雪而来。
身上披了一件水色斗篷,身形清润单薄,眉目如笔墨描就,唯有脸色泛白,竟堪比雪色。
小弟子连忙扔了扫帚施礼,“神……神尊?”
衡弃春已至近前,紧了紧衣领,掩唇轻咳一声,“师兄可在?”
“哦!”小弟子这才回神,快跑两步走上台阶,替衡弃春开了殿门,“掌门师尊在里面呢。”
破开阴霾的光镂辗转到日晷之上,晷针挪移,恰好擦过卯时。
观音玉像之下,南隅山正负手而立,手臂上白蛇环绕,视线紧紧锁在面前的那面秦镜上。
这么久了,从四象山带回来的妖物已经把甪端门搅得鸡犬不宁,之前逃窜在外的妖邪也开始为祸人间。
十八界可以助他们修炼是不假,但若破解不了这面秦镜,所有被照过的妖物都永无化形之可能。
此时若是被那些妖物知道,难保它们不会勾结九冥幽司界,与仙界作对。
叹息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脚步声,紧接着是衡弃春泛着哑意的声音,“师兄。”
南隅山回身,一眼就看出他眉宇之间尚未消散的病气,不由蹙眉,“怎么回事?”
“两天不见,脸色竟这样难看。”
殿中结了暖阳符,进门便觉一派暖意横生,与外面的冰天雪地竟有天壤之别。
衡弃春解了斗篷,交给一旁侍立的小弟子,回身之际又忍不住掩住口唇咳嗽起来。
“没……咳咳……没事,只是不甚染了风寒。”
南隅山盯着人衣袂之下形单影只的身体,忍不住皱眉“啧”了一声,“好端端地怎么会染上风寒?”
衡弃春是人界的最后一个神,神泽与不尽木相连,不尽木峥峥欣荣,旨在庇佑天下苍生。
他怀有神骨,灵力沛泽,按理说不会轻易生病。
南隅山凝眉思索,指尖在蛇身上摩擦了一下,片刻之后沉吟一声,“难道是……秦镜的缘故?”
衡弃春并未隐瞒,只忍着咳嗽点了点头,“是秦镜上沾染的鬼气太重,我试图用神力压制,不慎遭了反噬。”
他唇角泛白,即便在莲花台上打坐一夜也难以遮掩病气,说着说着又咳了一声,掩唇说:“是我太掉以轻心了。”
南隅山紧皱的眉心仍未松开,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衡弃春有些怪。
纵使是被秦镜反噬,何至于染上风寒?
目光不由地放远,从敞开的殿门一路向外看去,最终落在玉阶前那一天碎雪上。
不知是门下哪个顽皮的小弟子,竟在阶上堆了一个雪人,虽歪歪扭扭丑陋不堪,却也平白替这座空寂的仙门添了一抹活气。
南隅山沉吟一声,隐约猜到什么,但当下并没有点破,只道:“去找医修看一看,上千岁的人了,怎么就不知道当心身体。”
“不妨事,已经好多了。”上千岁的衡弃春病恹恹地说。
南隅山面色不虞,显然气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但积威之下不欲多言,只轻拂衣袖,道:“既病着,何必又要涉雪跑这一趟?”
“《通冥志》里曾有记载,数百年前有一上神开过鬼门,曾在冥界见到了夷帝。”衡弃春抿了一下唇角,眸色仍然清润,他抬眸,“师兄,我想试试。”
“通冥界?”南隅山怔了一下,原本还含着隐隐担切的神色瞬间添上怒色,语气也随之冷了下来,“衡弃春,你忘了先祖遗志么?”
“没有。”衡弃春说,“先祖遗志,仙冥两界道不相同,断不可合力谋苍生;可先祖也有言,苍生为重,六界一体,济世者不论仙道妖魔,皆应一视同仁。”
“师兄,天下妖邪都被秦镜所累,若再不找出解决之法,恐怕会致天下大乱。”
一番话说完,南隅山竟先叹了口气。
为人尊者,站在一派掌门的位子上,他何尝没有想到这些。
十八界是修真界的第一大门派,若是连衡弃春都不知该如何对这面秦镜,天下恐怕都无解决之法。
良久,南隅山闭上眼睛,“只准一试。”
“若是不行,也算已尽人事,其他的就尽听天命吧。”
“还有一事。”衡弃春说着便抬手掐诀,将鲛鱼的幼体引到自己的掌心里,摊开手呈给南隅山看,“这只鲛鱼幼子被我喂养的半年,已经渐渐长出了肉身,不需要再日日用鲜血喂养。”
“此去凶险,我带着它恐有危险,还请师兄将它交给修竹,只要在甪端门中稍加修养一段时日,便可以归还给鲛族了。”
这是小事,但南隅山总能想起当日衡弃春在鲛族面前包庇楼厌的事。
他冷哼一声,从衡弃春手中接过鲛鱼幼崽,提到魏修竹时竟气得一甩袍袖,“何须劳动他,我亲自照拂。”
第53章 雪地跪哭求 伏愿师尊松鹤长春,道体安……
午时出了太阳。
檐间的积雪化了水, 顺着檐间滴落下来,落在地面上便是“啪嗒”一声脆响。
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这样一点一点消融起来。
衡弃春在天音殿待了近一个上午, 将要告辞回去的时候恰好撞上一个毛手毛脚的小弟子。
南隅山轻斥一声,“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小弟子满脸急切,先躬身给衡弃春赔了礼,然后才支支吾吾地开口:“掌门师尊……”
“要说就快点儿说!”
“魏师兄又来了。”小弟子一咬牙一跺脚,干脆一口气全说了,“他还说……您如果不把这条白蛇还给他,他就跪死在外面。”
衡弃春愣了愣, 片刻过后才将他口中的“魏师兄”与魏修竹联系起来, “修竹这是……”
南隅山冷哼一声,眸中只有愤怒, 而不见半分意外的神色,显然魏修竹不是第一次闹这一出了。
他垂眸, 看着环在他手腕上的那条白蛇,却又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也不知道这条白蛇给那小子下了什么迷魂药, 竟让他如此日思夜想, 每天都要来跪一遭。”
事发已久,衡弃春这才耐下性子将那条白蛇仔细打量一番,视线与那双绿色竖眸相撞, 他竟也不由一怔。
这种感觉……
竟像是他在面对化成狼形的狼崽子一样, 没来由地一阵熟悉。
不等他想清楚, 天音殿外已经传来魏修竹跪地哭求的声音:“求师尊允许弟子将白蛇带回甪端门, 弟子一定悉心喂养,不会懈怠半分……”
“师兄失踪已经数月有余,弟子心中挂念。以至寝食难安, 唯有白蛇在侧才可得片刻心安,求师尊成全!”
求到最后,竟夹杂了跪地叩首的泣音。
衡弃春面露不忍,视线终于从那条白蛇身上挪开,“既不是什么要紧的灵宠,师兄不如还了他。”
他看着雪地里跪地稽首的影子,忍不住劝说,“日日这么闹下去也不好看。”
南隅山却不理,仍黑着一张脸冷哼一声,“由得他去。”
他抬起手,拦住那条蠢蠢欲动的白蛇,隐有言外之意,“我总觉得这条蛇很奇怪,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衡弃春又因此耽搁了片刻,披了斗篷出来的时候,魏修竹还在原地跪着。
天冷,小孩儿穿得却极为单薄,跪在雪地里忍不住微微发抖。
他看见出来的人是衡弃春,立刻诚心诚意地俯身跪下,一句代为求情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衡弃春扣住肩膀拉了起来。
魏修竹懵了一下,挪噎半天才想起来唤:“神尊?”
衡弃春示意他先站好,抬手拂了拂小孩儿肩膀上沾着的碎雪,温声道:“师兄向来说一不二,他既做了决定,你再苦求也是无用的。”
冷风呼啸着吹过来,将魏修竹吹得一阵哆嗦,衡弃春也偏头咳了一声,嘱咐他:“天冷了,先回去吧。”
听见神尊也这样说,魏修竹眼里顿时泛上了一层泪花,“可是……可是……”
“我知那条白蛇对你很重要。”衡弃春接了他后半句话,“四象山之行,或可解你之惑。”
魏修竹愣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顿时一惊,“神尊还要去四象山?”
“是。你若真的挂念那条白蛇……”衡弃春忽而俯身,附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露出来的字音很快泄露到冷风里,变得不为人知起来。
——
十八界中冰天雪地,神霄宫里却烟熏火燎。
衡弃春甫一进殿门就被那阵浓烟呛得咳嗽起来。他掩着口鼻朝殿中看去,正见那只许久不见的貔貅幼崽坐在火炉前,手上正尽职尽责地烤着一只兔腿。
兔腿焦黑,油脂滴落间浓烟滚滚。
衡弃春只觉自己的额穴猛地跳了两下。
下一瞬,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扑了过来。
楼厌咬住他一截袍尾,使了蛮力将他往火炉边拉。
这几日神霄宫里鸡飞狗跳,衡弃春的衣物已经被折腾得所剩不多,他心疼自己身上这件衣袍,索性不再挣扎,踉跄几步过后就被楼厌拖到了火炉前。
“你让貔貅烤的?”衡弃春嗓音微哑,咳嗽还未止住,仍旧掩着口鼻问楼厌。
楼厌“嗷”了一声,仰着头颈哼哼两声,显然是承认了。
他终于松开了衡弃春的袍尾,示意他师尊去吃那只烤兔腿。
衡弃春沉默片刻,俯身从貔貅幼崽手里接过那只泛焦的兔腿,指尖轻轻一捏——外皮已经透出苦味儿,内里却还渗着血丝。
他闭了闭眼,心想:这狼崽子怕不是想毒死他。
可楼厌仍眼巴巴地盯着他,一双眼睛里满是期待,甚至隐隐透着一丝讨好。
——罢了。
衡弃春叹了口气,指尖凝出一缕灵力,将兔腿重新炙烤至熟透,而后撕下一小块,放入口中。
楼厌的耳朵瞬间竖起,尾巴也不摇了,紧张地盯着他的表情,见他嚼了那么久都不咽,甚至急得“嗷”了一声。
怎么样?
“……还不错。”衡弃春勉强咽下,评价道。
楼厌眼睛明显一亮,虽然守着骄傲没有立刻凑上去,但尾巴却已经不自觉地晃了起来。
他侧身而坐,一双眼睛却止不住地偷偷瞥向衡弃春。
果然是有用的。
只是吃了一只烤兔腿而已,衡弃春的脸色就明显好看了许多,那张清润的眸子竟也多了些温吞神色,看起来没有那么冷冰冰的了。
他就说没有人不爱烤兔腿的吧!
衡弃春没有理会小徒弟一脸雀跃的样子,抬脚点点楼厌的前爪,指着火炉下的一堆煤渣说,“去收拾收拾。”
楼厌不疑有他,很听话地叼起一块碳渣出去了。
殿中只剩衡弃春与一脸苦相的貔貅幼崽。
衡弃春又咳了两声才将手收回,问貔貅幼崽:“谁去抓的兔子?”
“咻咻!”
狼狼出不了神霄宫,当然是我去的!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貔貅幼崽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咻咻!”
是狼狼说神尊病了,所以应该吃一些有利于身体康复的食物。
所以楼厌认为最有利于衡弃春恢复的食物就是烤兔腿。
果真是……
衡弃春一时竟觉得哭笑不得,谁让狼崽子也是一片好心呢。
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檐下的玉砖上,风一吹便成了交错声响。
放眼望去,殿外仍只剩一天白雪,寒风凛冽之间,积雪消融似乎也成了一件无休无止的事。
衡弃春单手拢袖,指尖掩在袖下轻轻掐出一个仙诀,随即抬手,轻易便将那面结界撤去了。
楼厌回来的时候险些欲哭无泪,两只前爪子在那面结界上交替磨了许久,总算确认那面结界真的不见了。
只觉久违的自由气息已经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嗷?”他仰头看衡弃春。
师尊?
难道是可以放他出去了?
衡弃春顺手在狼崽子的脑袋上揉了一把,淡淡吩咐:“貔貅自己回甪端门,你随为师去一趟四象山。”
他说着,径直摊开掌心默念一道仙诀,令众妖闻风丧胆的秦镜竟赫然出现在掌心。
“还有,鲛鱼幼子已经交给了师兄。”衡弃春别有深意地说,“日后你可以不必再吃飞醋了。”
——
近日因雪,山路难行,十八界上遂暂停了每日的讲学,责令众弟子各自修习。
南隅山日夜难得睡了个整觉。
醒来时天还未亮,外面檐间落雪的声音越发清透刺耳,他蹙眉,被先前那个传话的小弟子打断思绪。
“掌门师尊!”
南隅山轻轻地吐出来一口气,被磋磨至今已经没了脾气,“又怎么,是魏修竹跪晕了?”
小弟子愣了愣,想要说的话一时间全被卡住,结巴了好半天才又说:“不是……是魏师兄他回去了!”
南隅山本能地去看外面的天色,见悬日未升,天际的阴层渐渐挪动,又要将之全部遮盖,几乎是一天之中最暗的时候。
都这时辰了。
想起那不懂事的小东西就觉得生气,南隅山不自觉冷哼一声,“那又怎么,你这大惊小怪的毛病……”
小弟子没敢反驳,默默递出一封信给南隅山,打断了他后面斥责的话。
只看信封还很寻常,但上面却被人认认真真地写下一行小字——掌门师尊亲启。
字迹圆润无角,一看就是魏修竹的字。
南隅山额心猛地跳了一下,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顾不上再与小弟子说废话,抬手就揭了信封打开。
师尊尊前:
弟子叩首再拜。
雪山隆冬,弟子跪地深省,每每忆及师尊教诲,如闻清钟醒世,不敢或忘。今弟子决意下山历练,独行万里,以证蛊道。
自师兄失踪,已数月有余。此番弟子循踪南下,必当查明因果——若寻得师兄,纵使幽冥黄泉亦要带他归山。弟子虽修蛊术,却谨记“以身为器,以心为盅”的门规,必将勤谨修习,不敢疏忽懈怠,师尊勿忧。
伏愿师尊松鹤长春,道体安康。
不肖弟子修竹敬上。
“呵……”一封短信几眼就看完,复又重新看了一遍,南隅山竟生生被气笑了,信手将纸张揉成一团远远抛开。
“我竟不知自己门下的弟子一个两个的,竟都有这么大的能耐。”
没能耐的小弟子险些膝盖一软噗通跪下,勉强稳住身体将那封信捡起来装好,起身之际恰好听见他师尊阴沉的声音:“他是自己一个人走的?”
小弟子点头,“是……是啊。”
话说完,南隅山却忽然沉默下来。
小弟子不敢走也不敢出声,这一方仙殿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当中。
在心里默默数过五下,小弟子忽然想到什么,正要拔腿而出,就看到南隅山已经先他一步起身出去了。
观音像下,一只空荡荡的灵匣摆在那里,其间灵气四溢,但浑无一物。
——那条白蛇不见了。
小弟子远远地就看见他们师尊攥紧了收紧,手背上青筋迸发,似含着极大的愠气。
“师……”
“找。”南隅山说,“将天音殿里里外外都找一遍,看看是不是跑到哪里去了。”
小弟子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心说这还找什么啊,这一看就是魏师兄趁您睡着把它偷走了啊。
对上南隅山将要杀人的目光,小弟子哆嗦了一下,认命地伏地趴下开始找那条根本不存在的蛇——
作者有话说:[亲亲]
第54章 缠缠缠缠缠 双目失焦的时候已然失去神……
与此同时, 四象山下结界遍生。
魏修竹立在榻前,垂眸看着榻上那条盘旋环绕的白蛇, 只觉喉结滚动,胸腔里仿佛燃了一腔燥火。
他躬身,伸出两指掐住白蛇的蛇身,顺着冰凉的鳞片一路挤到它的颈下,而后紧紧掐住蛇的咽喉。
浮玉生猛地蜷缩了一下身体,蛇信骤然收回去,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
小兔崽子……
下手这么重。
魏修竹无视他的挣扎, 仍弓着身体垂眸看它, 脑中一幕幕地闪过白蛇被它师尊收走而他只能在天音殿外跪地哭求的画面,不禁觉得一阵后怕。
他回头看身后遍布的结界, 觉得那重重密布的灵障仍然不够,这条白蛇仍有从他身边逃脱的可能。
“师兄至今都不肯回来, 连你也险些离我而去了。”魏修竹抬手结印,干脆在这床榻前又设一道结界,水蓝色的屏障波光粼粼, 将浮玉生彻底围困在内, 再无逃脱的可能。
做完这一切,他才如释重负一般松开了手,起身时轻轻吐出来一口气, 眸底的偏执一晃而逝。
“神尊说让我带着你在此处等着。”魏修竹说,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变态。
浮玉生又骂一声。
从前教这小崽子的时候竟没有发现, 他是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它游走间无意撞上那道结界, 蛇尾被烧得一阵灼痛,只能干巴巴地将自己盘起来,卧在那张床榻上不敢乱动。
一双泛着绿光的竖眸紧紧盯着帐外的魏修竹, 那眼神大有要将他吞之入腹的冲动。
你等我变回来的。
天气已经极冷,四象山下更是穷冬烈风不止,竹屋四处漏风,魏修竹又在那重重结界上加了许多暖阳符,屋里顿时一丝风都透不进来,热得像是六月里的蒸笼。
若非浮玉生是一条蛇,只怕已经被这竹屋里的温度烤熟了。
浮玉生远没有想到,他的这位小师弟,竟还有更变态的时候——魏修竹这天晚上是搂着蛇睡的。
他固执地躺在床的外侧,身体将床榻占据了大半,片刻之后又觉得这还不够,干脆在榻上又设了一道结界。
浮玉生被迫将整条蛇身全部盘起来,在自己的师弟给他画出来的尺寸之地艰难喘息。
太热了。
他不明白魏修竹为什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睡成一头猪。
浮玉生愤愤地呼出一口气,顺着结界的边缘一路游走到魏修竹身上,攀着他的衣领爬到了人的脖颈处。
眼前的人睡得天昏地暗,呼吸间胸口起起伏伏,每一口气都吐在浮玉生身上,纵然是冷血的蛇,他却也能觉出那呼吸间的灼热。
蠢死了,四象山下,群妖未定,竟也能睡成这个样子。
浮玉生忍不住叹了口气,凭心而论,魏修竹的确是个人畜无害的小东西。
小脸长得白白净净,一双杏眼看谁都带着三分笑意,说起话来糯叽叽一副小媳妇样儿,让人看起来很舒坦。
谁想到背地里这么有病。
端详着那张安静的睡容,浮玉生忍不住紧了紧蛇身。
早知道当初就不让这小东西进甪端门了,现在缠死他还来得及吗?
动作间不慎碰到身旁的结界,又两片鳞片被烧得滚烫蜷缩,浮玉生越想越气,竟真的缠上了魏修竹那条漂亮干净的脖子。
蛇身滑动,冰凉的鳞片环上那只小小的喉结,然后越收越紧。
“咕咚”一声。
魏修竹在睡梦间咽了一口口水,眉心紧紧皱起来,像是梦到了什么很痛苦的事情。
他忽然张开嘴巴大口呼吸,两手紧紧攀上浮玉生的蛇身,在睡梦中呢喃出声,“师兄……”
浮玉生一怔,刚攒起来的力道瞬时散了个干干净净,整条蛇都心惊胆战地绷起来,蛇鳞炸开了一片。
若他是人,此刻只怕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回事?
他是蛇妖一事按说只有楼厌那狼崽子和神尊看出来了,难不成魏修竹也知道?
浮玉生瞳孔骤缩,绕着结界环视一圈,正思考着是不是冒着被灼烧的风险也应该从这里出去。
若魏修竹真的知道了他的身份,那么此地绝不宜久留。
他刚刚顺着魏修竹的锁骨游走到结界的边缘,忽然听见身后一阵惊喘——魏修竹从睡梦中惊醒,整个人倏地坐立起来,口中急呼:“师兄!”
眼前却只有浅蓝色的水色结界。
魏修竹身上起了一层冷汗,衣衫都湿哒哒地黏在皮肤上,领口敞开,露出一片凝着汗珠的细嫩肌肤,正随着他惊惶的喘息而起伏不定。
他怔怔坐在榻上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做了一个梦。
再眨眼时,眼前的景象一时便丰富起来,隔着数道密不透风的结界,可以看清竹屋里的陈设——木质桌椅、竹质小榻和素色床帐。
床帐之下,他的白蛇正蜷着身体缓慢挪动,看起来竟有些害怕。
那双绿色的眸子满是厉光,看向他的时候神情怨愤,却又含着说不清的柔缠。
好像师兄啊。
魏修竹隐约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痴迷于这条白蛇了。
他不自觉地俯身朝着白蛇伸出手,指尖碰上那片冰凉的鳞片时,忽然觉得周身一凛。
梦中模糊的画面再度变得清晰起来。
是那年隆冬烈雪,他被父亲用二两银子卖给人牙子,在被打死之前拼死逃到十八界山下,遇见了他的师兄。
浮玉生那时还没有主理甪端门,于是就带着他去拜见了南隅山,与十八界中众多孤苦无依走投无路的小弟子一样,他很快成为了南隅山数百名弟子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医修。
唯一不同的是,他有一个对他格外照拂的师兄。
他天生愚笨,又因“逃奴”身份总觉得只低人一等,见到人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哆哆嗦嗦得像一只小鹌鹑。
是师兄钳着他的手腕教他练剑,挑着他的下巴逗他,让他说话时不要结巴。
师兄的手指冰凉莹润,如兰似水的幽香萦绕鼻尖,令他心心念念数年不敢忘。
若没有师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十八界堂堂正正的弟子。
后来浮玉生接管甪端门,纵使他听不懂妖兽的语言也并不适合修蛊道,却也一定要追随师兄。
只要能和师兄在一起就好。
师兄。
纵使魏修竹再不通人事,也知道自己生出的全是不该有的旖旎心思。
怎么办。
怎么办……
那双杏眸就此蒙上一层盈盈清泪,魏修竹哽着声音喃喃自语,忽然伸手捞过了将要跑远的白蛇,将它冰凉的蛇身托举在手心之中,然后闭着眼睛将头贴了上去。
带着哭腔唤:“怎么办……师兄……”
听清楚这一声,浮玉生紧绷着的身体才总算松懈下来。
小东西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把自己给卖了,方才他被梦魇住,此刻这一声叫出口,他便知道——不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只是魏修竹想他了。
浮玉生叹了口气。
傻东西。
骂完这一句,他又钻回去看哭得泣不成声的魏修竹。
小孩儿一双杏眸满是泪花,珍珠一样的泪滴顺着白净的脸颊滚落下来,只是哭了几声而已,眼皮眼尾竟然已经全红了。
啧。
可怜样儿。
浮玉生缓缓挪动身体,顺着魏修竹的手腕盘绕上去,然后一寸一寸将他的双手绕在一起。
魏修竹只觉得腕上一痛,眨着那双泪蒙蒙的眼睛看过来,嗓子都是哑的,“干什么……小蛇?”
“小蛇”没有理他,将那双细弱的手腕紧紧缠绕住,然后一甩蛇尾,将魏修竹整个人抽翻到床榻上。
它攀着魏修竹的手臂一路下滑,冰凉的蛇身激得身下的小孩儿一阵哆嗦。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心爱的白蛇将他的手臂越缠越紧,然后在他的衣襟领口肆意游走。
那感觉令人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而他却一动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蛇爬到他的腰腹,用尖锐的牙齿咬开了他的裤带。
长夜难明。
昏暗一片的竹舍里只剩重重结界散布水色光影,魏修竹身下一阵瑟缩,他惊恐地用被捆起来的双手去推小蛇,声音已经添上某种不可言说的语调:“你要……干什么?”
伴着这一声惊恐的质问,浮玉生缠上他颤抖的位置,收紧,很快听见魏修竹的一声轻呼。
“啊……”
魏修竹仰面躺在床榻上,下半身的衣袍被全数扯开,衣带散落,布料堆叠在一处。沉闷燥热的重重结界之中,露出小孩儿挂着汗珠的皮肤。
他双手反扣,指尖紧紧抠住身下的床褥。整个人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隆冬时节,四象山下又飘然落起碎雪,余烬未消,人烟无踪。
重重密布的结界竟像是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将所有的炽热与阴暗窝藏在内,像少年人无意捅破的那层窗户纸。
竹舍之内,床帐半拢,泥泞的汗洇湿了整片床榻。
魏修竹不记得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双目失焦的时候已然失去神智。
他惶然地叫了无数声“师兄”。
唯有长夜应答——
作者有话说:竹儿现在不知道师兄就是小白蛇,do的时候看见师兄有两根才会知道。
第55章 万魂引冥路 做他师尊的灵宠。
楼厌正瑟瑟发抖地窝在衡弃春怀里。
太吓人了。
他们刚才一进夷帝陵, 衡弃春手里的秦镜就发出了一阵嗡鸣,认主似地从他怀里腾升而起, 盘旋至棺椁上空,将其中残存的鬼气尽数吸起来。
山中遗漏的几只蜘蛛精都被那庞大的鬼气吸引而来,很快又在秦镜的投照下灰飞烟灭。
——鬼气愈重,这面镜子已经不仅仅是能够将人照出原形,严重者会直接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楼厌从蜘蛛精死的那一刻就一个弹跳钻到了衡弃春怀里,叼着他师尊的衣襟将自己遮盖严实,确保一点儿裸露的毛发都不会被镜子照到。
知道狼崽子害怕, 衡弃春这次没有在阻拦他往自己的衣襟里钻的动作, 只是在狼爪子将要踩上去的时候用手托了一把。
楼厌浑然不知,兀自藏在衡弃春怀里当鹌鹑。
即便以后因为过于窝囊二无法成为能成大事的狼王, 那么他也认了!
怀里的狼崽子越抖越严重,衡弃春无法, 只得耐下性子轻轻抚了抚楼厌透出来的一小片脖颈。
然后不太熟练地哄:“啊……别怕……为师在这里呢。”
话一出口,楼厌抖动的幅度竟果真小了一些。又静默片刻,他试探着从衡弃春怀里探出头,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蹭在衡弃春的颔下, 原本垂落的耳朵忽然在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之后支棱起来。
短短几日不见,这夷帝陵中竟然又变了一副景象。
那樽石椁仍然立在原地,棺椁中被衡弃春收去的魅妖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而泛着幽蓝色光晕的蛛丝密布其间, 将棺内景象遮挡得严严实实。
秦镜就悬立在棺椁上方, 正被它自身所吸引的鬼气笼罩起来, 远远看去只剩下一团黑影。
衡弃春就在这诡异的氛围中开了口:“上一次我们虽带回了大半妖物,但陵中鬼气仍在滋生,竟已不可控了。”
楼厌终于渐渐放下对秦镜的戒备, 扒着衡弃春的衣领探出大半个脑袋,一双狼目灼灼地盯着那樽棺椁。
秦镜就在上面贪婪地吸食鬼气,至多半个时辰……不,至多两刻钟,便会成为神力无法相抗的鬼镜,届时定然危害六界。
“嗷?”楼厌伸长了脖子嚎叫一声,问他。
那现在怎么办?
衡弃春抿唇,一张泛着苍白的脸隐在陵墓的暗色之下。
他抬手掐诀,径直压下胸腔间将要掀起的那阵咳声,看着那面秦镜说:“夷帝陵不止是夷帝生前的陵寝,更是通往冥界的唯一之路,为今之计只能试一试,看能不能打开这道门。”
他想见夷帝。
何其可笑。
自古神魔两道,衡弃春身在上神之位,却企图放低姿态去求冥界之主,并让那统管众鬼的夷帝出手以解秦镜之危,这简直荒谬至极。
楼厌觉得他大概是疯了。
可他也深知,夷帝绝不是传闻中叱咤风云的样子。
上一世,他统管九冥幽司界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魔气强行打开这道门,带着成千上万的妖魔大肆打入冥界,发誓要见一见那个高高在不可一世的冥君。
与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那是个极年轻的男人,一身纱雾一样的袍子遮不住羸弱的病体,领口探出一截细弱的脖颈,随后是那张清癯瘦弱的脸。
他只送给楼厌一句话——“我观魔尊,已有死相。”
楼厌当即斩杀了他手下大半的阴差,居高临下地将传闻中的夷帝碾在脚下,让他老老实实地夹着尾巴做鬼,永远都别出冥界的门。
夷帝居然很痛快地答应了他。
所以重活一世,楼厌并不认为,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冥君会有擎天盖地之力,可以解除秦镜之威。
他偏头咬住衡弃春的一截袖子,作势就要扯着他师尊离开这个鬼地方。
衡弃春眉心轻蹙,伸手按住小狼光溜溜的脑袋,以阻止他快要将自己这件衣服咬烂的趋势,“别闹……”
“嗷!”楼厌鸣叫一声。
谁闹了!
世间妖魔自有自己的命数,贪图鬼气而遭秦镜之害也是他们自己应得的报应,向我一样被无辜牵连的妖狼能有多少?
救他们干什么!?
似是感受到小徒弟情绪上的波动,衡弃春按在狼脑袋上的手顿了顿,手指顺势向后挪动,贴在小狼的后颈处。
他习惯性地捏住楼厌脖子上狼毛最厚实的地方,强行把他提起来与自己对视。
陵墓之中光影黯淡,只有层层密布的蛛丝泛着幽蓝光晕。
楼厌率先看见地就是衡弃春那双清润至极的眸子,单薄的眉目下,一双柳眸干净狭长,瞳孔上似乎总泛着一层薄雾一样的浅色眸光,看过来的时候令人心神一滞。
那是悲悯众生的眼神。
楼厌终于想起他师尊的立世之言——妖邪亦在苍生之内。
衡弃春尚且不知小狼为什么忽然呆住,只轻柔地揉了揉他后颈上的毛发,带着凉意的指尖触碰到楼厌后颈上的皮肤,与一片温热相撞。
他哄诱一般笑着问楼厌,“不想变成人了吗?小狼。”
楼厌早已在他那副悲悯众生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他鼻尖翕动,任由那些散布的鬼气肆意冲散而来,良久才闷闷不乐地从喉间发出一声闷哼。
“嗷呜~”
想的。
与众妖竭力想要修炼成人的原理一样,世上没有任何一只妖想要做一辈子的动物,楼厌自然也不例外。
但在衡弃春问他这一句之前,他甚至已经默默接受了自己将要一辈子作狼的事实。无非就是回到两百多年前的日子,做他师尊的灵宠而已。
总也好过上一世的结局。
衡弃春却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轻笑着又揉了揉楼厌的脑袋,任由小狼满脸情绪地重新钻回到他的怀里。
阴冷恻寒的天气里,他竟因胸口处那只热乎乎的家伙而倍觉心安。
衡弃春单手托住楼厌的身体,以防止崽子乱动把自己踩坏了。
他抬眸,看向面前那只鬼气四散的秦镜,缓缓抬手结印。
清秀的手指结成一个莲花诀,唇角血色褪尽,缓缓念唱出声。
“黄泉逆涌,阴敕洞开。”
“万魂引路,以开幽冥!”
楼厌的指爪勾住衡弃春衣襟内侧的一小片布料,紧张之下竟将那片衣料勾出了一片丝线,乱糟糟地在他的爪心里拧成一团——这件衣服也要保不住了,丝线缠乱,像人杂乱不堪的思绪。
两辈子了,楼厌第一次感到衡弃春这样肆意波动的灵力。
印象里,纵使是上一世衡弃春临死之际自散修为,他的灵力依旧像神霄宫里那股源源不断的清泉,温润缓流,虽即将枯竭而又亘古绵长,始终散着淡淡的莲花香。
而此刻,他因狼身而被迫怯懦地躲在衡弃春怀里,却清楚地听见了他师尊剧烈的心跳声。
“噗通。”
一声接着一声,贴在他的耳骨之侧,如沉闷的雷响撞进来。
楼厌心知不对,立刻屏住心神闭上眼睛,努力翕动鼻子去嗅外面的味道。
涌入鼻腔的是比先前更为浓郁的一道鬼气,其中还间或夹杂着前时的妖气,奈何他此刻没有灵力,无法将这味道闻得更清楚。
楼厌禁不住想要钻出去看,仰长了脖子长叫一声:“嗷!”
师尊!
衡弃春未答,从外面单手按住他的脑袋,阻止了他向外探头的动作。
楼厌看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却清楚地听见了源自衡弃春的一声闷咳。
胸腔的那阵颤动就这样隔着一层皮肉令他一颤,他前爪乱抓,将衡弃春的前襟划开一条缝隙,透过那条缝隙隐约看见了外面的景象。
只觉白光耀目。
琉璃秦镜自浓厚妖气之间炸开一团锐光,将陵墓中匍匐而行的蝎子老鼠都照成灰烬,妖物的惨叫声与衡弃春的闷咳声交缠在一起,一时间惨烈凄切不可堪言。
随着一道更为强烈的光照射过来,楼厌只觉得身体一轻,险些从衡弃春怀里甩出去。
他慌不择路地抓上衡弃春前胸的皮肤,尖锐的指甲将那片皮肉划出数道血痕,随后清楚地意识到——衡弃春此时是半伏在地上的。
看来是他方才强行用神力开启鬼门,以至于鬼气在神力的冲击上冲散逃逸,被秦镜尽数汲取,此刻正遭反噬。
感受到衡弃春正一手托着他的身体,一面从地上爬起来,楼厌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衡弃春向来不是轻易服软的人,为了他心里那些不成文的道义,他保不齐还要做出什么更大胆的事情来。
不行!
楼厌急切地想要阻拦衡弃春,奈何衡弃春在这样的境遇下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按住他,楼厌一阵气急,发狠地扭头在衡弃春的前胸上咬了一口。
齿尖腥甜,一点微红上瞬时洇出一片血迹。
衡弃春闷哼一声,竟然疼得躬下身体,整个人都剧烈地抖了起来。
楼厌舔了舔自己的牙齿,注意到衡弃春的反应之后先是愣了一下。
有这么疼嘛?
刚才用爪子挠他也没见他有这么大的反应啊。
环境太过黑暗,纵使是锐利的狼目也难以看清他刚才到底咬了什么地方,不等他想明白,就觉得自己后颈一紧,被衡弃春捏着从怀里提了出来。
刺目的白光太过扎眼,楼厌本能地眯起眼睛,看见他师尊咬牙切齿地开了口。
“小臭崽子……”
前后两世,这是楼厌第一次听见衡弃春这样骂他——
作者有话说:有奖竞答:狼到底咬到师尊什么地方了?!
第56章 请君登黄泉 趴在衡弃春胸口舔他的胸。……
楼厌悬在半空交替扑腾了一下前爪, 在衡弃春冷戚戚的目光中逐渐意识到——
他师尊可能生气了。
他最近已经在逐渐接受衡弃春和蔼大度的一面,此时对上这样的视线, 竟还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不就是咬了他一口么,难道人的胸口是什么很敏感的位置吗?
他小时候常趴在衡弃春胸口舔他的胸,那时也没见他生过气啊。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小肚鸡肠了。
狼崽子一片好心却换来师尊的斥责,楼厌明显不太高兴,连先前的紧张情绪都在一时间抛诸脑后了。
他哼哼唧唧地扭头打算查验一下衡弃春被自己咬伤的地方,借着幽蓝色的蛛丝光,已经清楚地看见衡弃春前襟的衣服已经被他的爪子撕扯得不成样子, 淡色衣料上隐隐透出血迹, 左胸正中心的位置甚至洇出了一团血色,正随着他的呼吸而逐渐晕开。
嘶……
这个位置……
楼厌顿时一凛, 整个狼如遭大敌。
他好像知道衡弃春生气的原因了。
“嗷嗷嗷!”楼厌奋力地扑动前爪,试图像衡弃春解释自己并不是故意的。
而衡弃春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在他张嘴之际就毫不犹豫地掐了一个诀抛出去。
楼厌立刻觉得自己的四肢被固定在了半空,喉间滞涩,不仅动不了, 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只得转动眼珠疑惑地查验衡弃春只见尚未收回的那个仙诀, 楼厌顿时觉得眼前一黑。
好嘛。
定风诀也算是用到自己身上了。
眼下他彻底动不了,只能浑身僵硬地被衡弃春捏着后颈提起来,然后一把扔到肩膀上。
楼厌在心里无助地“呜咽”一声, 发誓等定风诀解了一定要将衡弃春另一边茱萸也咬了!
衡弃春没有再理会躁动的小徒弟, 只淡淡抬眼, 用那双清眸看向即将失控的秦镜。
整座夷帝陵中的鬼气已经被它汲取殆尽, 炸开的白光之间黑雾缭绕,鬼气刚一散开又随即聚起,在镜子里凝成一个个漆黑的人影。
那是通往冥界的黄泉路上无数亡魂。
衡弃春抬手掐诀, 在自己与楼厌面前布下一道隔光的结界,防止妖狼形态的楼厌会被那镜子照得魂飞魄散。
“呜呜!”
他仿佛听见楼厌伏在他的肩膀上努力冲开定风诀的声音。
衡弃春轻轻闭眼,两手相交,食指与中指紧紧抵在一起,莲香四溢,胸腔震动,一道逆天神诀被他熟练地念唱出声。
“以吾神骨,焚心为契。”
“三魂作赌,七魄为注。”
“久幽见证,万煞同听——”
“开!”
夷帝陵中发出一阵崩裂声响。
楼厌身上的定风诀应声而破,四肢能够活动的瞬间,他立即顺着衡弃春的肩膀扑下去,试图阻拦他师尊念完这句胆大妄为的神咒。
但已经晚了。
无数鬼气争先恐后地从秦镜之中涌出来,黑雾缭绕,眨眼之间就将衡弃春紧紧围困其中,似乎再多等一刻就要将这位神明吞之殆尽。
楼厌伸出前爪胡乱抓握了一下,勉强将眼前的鬼气劈开一道口子,他借势去看衡弃春,狠狠地呜鸣一声,“嗷!”
快收回这道诀啊!
以吾神骨,焚心为契——用神骨做赌,令众鬼替他开启鬼门,换取一个进入冥界的机会。
他怎么敢!
纵使那些贪婪恶鬼信了这个赌注替他开了鬼门,可冥界之中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他便永远都出不来!
楼厌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被那团鬼气卷进那樽石椁之中,禁不住愤愤咬牙,朝着鬼气最浓的地方向前挪动了一步。
近处的鬼气果然敏锐地朝他涌了过来。
那种感觉陌生而又熟悉,楼厌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被鬼气填满,丹田灼热,卷曲的狼毛之下竟起了一层燥热的汗。
他深吸一口气,待涌入体内的鬼气积攒到一定程度,便看准那樽通往鬼界的石椁,跟在衡弃春身后跳了进去。
——
天是铅灰色的。
暗黄色的微光勉强照清脚下的路,灼热的岩浆在路旁翻滚,无数失足脚印熔铸在岩浆之上,远看凄压压一片。
偶尔有几点鬼火从一旁浮起来,忽高忽低地飘着,照见岩浆里半沉半浮的白骨。
上一世分明见过这样的场景,但重走一遍,楼厌仍觉得那些飘动的浮尸令他毛骨悚然。
他不由地跟上衡弃春的脚步,“呜咽”一声,发觉师尊根本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干脆张嘴咬住了衡弃春的袍尾,紧紧坠在他的身后。
再往前就是黄泉。
渡口横着一条破败的木船,一盏白灯笼泛着惨白的光。
无数亡灵都垂着头等在那里,身上绑着铁链,脖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折着,无一人出声,但都遵从着一旁阴差的示意,一个一个地挪上木船,被送往下一个渡口。
楼厌猛地顿住脚,努力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上一世的情景。
当时自己已经是魔界尊主,天下妖魔皆在手中,他不费吹灰之力打开鬼门,带领麾下上万妖魔闯进来,气势之盛足可谓浩浩荡荡。
那时候……那时候没觉得这条路有那么吓人啊。
没想到重生一世修为便弱了不说,就连胆子也变小了!
衡弃春已经甩开自己的袍尾,眼看着头都不回地越走越远。
楼厌心里一阵发急,干脆闭了眼快步追上去,拦在衡弃春面前快步停住。
他赶在衡弃春要抬腿绕过他之前仰面躺下,冲衡弃春讨好地露出肚子。
很多次,在他还是一头刚被捡回来的小野狼时,就十分擅长在犯了错之后用这样的伎俩,好让衡弃春平息怒火。
事实证明这招的确管用。
衡弃春果然停下来,垂眸看着躺在地上撒泼耍赖的狼崽子,静立半晌,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蹲身,将小狼捞起来抱在怀里,刻意避开了自己左胸被狼崽子咬伤的地方,这才消了点儿气似地掐掐楼厌的后颈。
“跟下来做什么?”衡弃春问。
原来一路都不搭理人是在恼这个。
楼厌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衡弃春胸前洇出的那团血迹上,正在认真思考是不是现在就要兑现咬他师尊右胸的誓言。
但他又觉得作狼心胸应该再宽广一些,不该在这些小事上与衡弃春计较。
于是他哼哼两声偏开脑袋,反复确认自己跟着跳下来的原因只有一条。
——本座只不过是想要看看夷帝这时候长什么样儿。
但他没有这么说。
他只是攀着衡弃春的肩膀背转过身去,喉间发出一声极为低沉的呜咽,“嗷呜~”
我害怕~
衡弃春最是吃软不吃硬,闻言略怔了一瞬,垂头看着趴在自己怀里弱不经风的小狼崽子,一时间所有的气闷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轻声叹了口气,抬手托着楼厌的后腿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轻声哄了一句,“是为师不好,忘了你现在还是一只小狼崽子。”
他刻意咬重了这个“小”字,似乎在提醒自己,楼厌方才所有胡闹的行为都是情有可原的举动,作为师尊,他理应给与包容和理解。
感受到自己被衡弃春托紧,楼厌悻悻地伏在他身上没有出声。
他也暗暗感到惊讶——想不到衡弃春竟然这个好哄,三个字就骗得他一点儿脾气都没了。
怪不得书上说“大丈夫能屈能伸”,本座果然是一头能成大事的狼。
胡思乱想之际,衡弃春已经抱着他走到了黄泉路的尽头,周遭忽然陷入一片悄寂,一名老妪佝偻着身体等在那里。
炉边一瓮浓黑色的汤药滚滚作烫,泛着苦气和腥味儿。
那是孟婆。
见衡弃春走近,她缓缓躬身,舀了一碗孟婆汤递过来,“饮下此汤,忘却前尘,早投善果。”
衡弃春没接,伏在他肩上的楼厌却猛地收紧了爪子。
上一世他没有走过这条路,竟不知道,想要过河还要喝孟婆汤。
直接告诉她我们没死,只是来找夷帝的可以吗?
楼厌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法子行不通。
衡弃春以神骨作誓,引得万鬼替他开鬼门,此举并非光明正大。此处恶鬼颇多,又素来视仙、人两界为敌,若在此时倒出实情,难保不会激怒他们。
最合适的办法就是装作亡灵过此渡口,如此才有机会见到夷帝。
可……
楼厌扭头,盯着那碗苦黑的孟婆汤皱了皱眉。
衡弃春若饮下此汤,会不会也像那些将要投胎的亡灵一样忘却前尘往事?
他的神力能抵抗孟婆汤的功效吗?
楼厌不敢妄言。
他神情紧绷,浑身的狼毛都炸开竖起,四肢爪子紧紧地扒着衡弃春肩膀上的衣料,几乎又将那片布料扯烂揉碎。
感受到小徒弟缩紧的肌肉,衡弃春淡笑着呼出一口气,抬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臀。
“没事。”他附在楼厌耳畔轻声说。
又是这听得人耳朵快要起茧子的两个字,楼厌紧紧咬住后槽牙,一双爪子越收越紧。
孟婆已经在出声催促,仍是那一句:“请君速速饮下此汤,忘却前尘,早投善果。”
衡弃春拢袖,伸手接过那只瓷碗,在楼厌惊恐的眼神中仰头饮尽。
来不及阻拦,他嘴角处已经挂上一抹浅淡的药渍,泛出的苦气遮盖了他身上原有的莲花香,令他彻底融入这黄泉路上的亡灵之中。
第57章 渡船见苦者 “灵宠殉主而已。”……
楼厌瞪大了眼睛端详衡弃春的反应, 见他那双清润的眸子只是淡淡地垂着,似乎并没有因为这碗孟婆汤而遗失记忆。
太好了, 看来孟婆汤对他没有用。
一口气尚未松下来,孟婆就已经朝着他们走近,佝偻着身体,用那双浑浊至极的眼睛打量起楼厌,“这是……”
衡弃春抬手按住楼厌的身体,顺势挡住孟婆的视线,声音清淡, 微微泛着哑意, “灵宠殉主而已。”
有些修道之人喜欢豢养灵宠,忠心的灵宠会在主人死后殉葬, 若是个未开神智的动物,死后也不必饮孟婆汤, 可以和生前的主人一起投胎转世。
楼厌知道衡弃春这样说是为了避免自己也被灌下孟婆汤,只是心里仍觉得怪怪的。
灵宠也就罢了。
这怎么听起来有些像殉葬?
不等他想清楚这怪异感觉的源头,就觉得腿上一阵剧痛——衡弃春正用指尖用力掐住他大腿上的一片皮肉, 并在上面作势一拧。
楼厌吃痛, 下意识地张嘴“嗷”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听起来像极了狼族无意识的嗥鸣。
孟婆这才收回目光, 确认这是一只未开神智的野狼。
“这边请。”她闪身让开身后的渡口, 示意衡弃春自己走过去。
衡弃春未言, 顺势向前迈了一步, 立刻就有阴差提了锁链过来铐住了他的手脚。
铁链沉重,上面还散布着浓重的鬼气,坠在衡弃春那双皓白的腕子上格外扎眼。
链条撞击的“叮当” 声传入耳中, 楼厌努力地咬紧了牙齿,竭力遏制想要冲上去将那阴差咬死的冲动。
并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打不过,忍一忍。
冥寂一片的黄泉渡口,衡弃春一身白衣立在船头,手脚带镣,肩上一头小野狼遮住了前胸的血迹,只剩那头鹤发铺盖下来,平白添上一抹苍碎。
这一船同行的还有许多亡灵。
溺死鬼浑身肿胀发白,眼窝里不断渗出污水;吊死鬼舌头垂落,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还有几个新死的亡魂不肯上船,蹲在桥边哭,被随行的阴差强行拖拽上来。
一时间哭声与铁链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求求官爷——”
船行黄泉路,一个女鬼悲切地啼哭起来,跪在阴差面前哀求道,“我的女儿还未满月,求官爷放她一条生路吧!”
那是个灰头土脸的妇人,一身破败的衣衫上遍是泥泞污渍,脸上布满尘土,只露出一双满是哀求的眼睛,就连头发上都沾着杂草。
一看就是时候被草草下葬、连棺材也没有的苦命人。
她哭得凄厉悲惨,船上的亡灵不由地扭头看过去。
她正跪在阴差面前苦苦相求,眸中轻泪滚烫,而怀里抱着的婴儿却丝毫未受影响,仍然安安静静地睡着。
见阴差不为所动,妇人只好抬高了手臂将怀里的婴儿举起来给他们看,带动手脚上的铁链发出一阵急遽的撞击声。
她一边哭诉一边说:“我怀胎十月产下一女,殊不知丈夫早已在外养了外室。”
“那外室在我生产当日买通了稳婆,在我的坐胎药中下毒,令我血崩而亡,又在公婆面前声称愿意抚养我的女儿,搏了一个贤良名声。”
“可怜我早产的女儿只在她手中活了半个月,就被她下令活活饿死——”
她越哭越急,干脆抱着孩子躬身向阴差磕了个头,猛烈的撞击使得船只晃动,楼厌不得不紧紧抱住衡弃春的肩膀。
他听见那个妇人说,“被人迫害致死是我命薄福浅、遇人不淑,但稚子无辜,我愿付出任何代价,恳求官爷做主,给我的女儿一条求生还阳的路……”
此言一出,那些一语不发的官差才总算垂眸看向她。
冥界存续上万年,亡灵来了又走,而他们却日复一日地手持鬼武站在这条渡船上,每日都会有亡灵跪在他们面前祈求放自己一条生路。
这话显然已经腻了。
但静了片刻,其中一人却忽然撩袍蹲下,阴沉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笑容,关切地对妇人说:“那你也是一个苦命人了。”
妇人掩袖拭泪,泣音不止,不断重复“请求给女儿一条还阳的路。”
那蹲着的阴差“啧”了一声,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忽然倾身看了她一眼,别有深意地问:“你当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吗?”
妇人连连叩首,“我愿意。”
她垂首之际蹭掉了脸颊上的泥泞,露出一张清白干净的脸,皮肤苍白,却难掩清秀姿态。
是个极年轻的女子。
几个聚在前面的阴差相互对视一眼,当前蹲着的那人咧嘴笑了笑,忽然伸手钳住了妇人的下巴。
对上那张清泪盈盈的眸子,他问:“黄泉路上百年,我等孤寂良久,让你帮我们几个快活快活,你也愿意?”
妇人惶然抬头,一双眼睛震恐赤红,眸中悬一层清泪。
若她还活着,恐怕早已经泪流成河了。
她挣扎着向后挪动,膝盖擦过坚硬的甲板,被泥土侵染的衣襟沾上一层黄泉水渍。
才刚一动,怀中的女婴就发出了一声啼哭。
妇人立刻顿住,一寸一寸地弯折脖颈低头看向她怀里的孩子。
尚未足月的婴孩皮肤白嫩,两边的脸颊却紧紧凹陷下去,小小的身体骨瘦如柴,竟真的是被生生饿死的!
妇人手臂发颤,十根手指止不住地哆嗦,却颤抖着将怀中的女婴死死抱在怀里。
良久,她喉间发出一声悲切的啼哭,“我愿意……”
世人常道慈母恩大,楼厌幼时不觉。
他的父母曾毫不犹豫地将他抛掷在山野间,让他险些成为虎族的盘中餐。
他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痛恨母族,甚至在上一世……
上一世他位主妖魔界之后,曾将所有狼群猎杀殆尽。
但满身泥泞的妇人跪在阴差面前哭求,甚至不惜奉上一切,在上百亡灵面前为人求欢,竟只是为了救下那个连话都不会说的襁褓婴儿。
楼厌怔怔地望着这一幕,只觉前世所为如天崩地陷,坍塌一般向他涌来。
阴差没有料到妇人竟真的会答应他们的条件,对视过后便一齐狞笑起来,当先一人带头解开了腰间的系带。
妇人禁不住想要后退躲避,可怀中婴儿的哭声却将她的膝盖牢牢钉在了原地。
她低头,将一侧脸颊深深埋入婴儿的襁褓之中,耳边只剩一声布帛碎裂的声响。
“嘶啦——”
渡船晃动,黄泉水顺着船沿漫上来,濡湿了妇人破旧的衣裙。
她颤抖着睁开眼睛,目之所及却不是那阴险的官差,而是一个被锁链捆缚的年轻男人。
一身白衫掩着极清俊的身形,那张面容苍白中透着冷冽,斜眉微拧,肩上还伏着一头凶神恶煞的小灰狼。
衡弃春侧目,修长的手指扣住那阴差的手腕,力道之大,竟让那阴差痛呼一声,踉跄后退。
“你!”阴差惊怒交加,斥向衡弃春,“区区亡魂,也敢反抗?”
衡弃春垂眸,神色冷淡,嗓音却如寒潭般冷冽:“黄泉路上,众生平等,谁教你们可以随意凌.辱亡魂?”
为首的阴差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竟将自己的手腕解救出来,他猛地挥手,其余阴差立刻围拢过来,手中锁链哗啦作响,鬼气森森。
妇人抱着孩子瑟瑟发抖,泪眼婆娑地看着衡弃春,颤声道:“公子……不必为了我们……”
衡弃春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首,顺势卷动了一下手臂上缠绕的锁链,声音极轻:“抱紧孩子,别抬头。”
话音未落,他已经挥臂袭出,带动手臂上缠绕的铁链直直击向阴差的面门。
“哗——”
一道铁链与皮肉相撞的剧烈响声。
整艘渡船剧烈摇晃,黄泉水翻涌而起,溅湿了亡魂们的衣摆。
楼厌死死抓住衡弃春的肩膀,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阴差面脸是血,惨叫着仰面倒了下去。
衡弃春收回手,白衣未染,唯有指节处沾上几滴血迹,他嫌恶地用手指抿去,乜着眸子看向其他人。
他未曾动用灵力,紧靠血肉之躯就打得他们不敢进前。
阴差们惊恐地看着他,在对上那双冷冽的视线后不住后退,其中一人竟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敢对阴差下手!”
“还不将他拿下,投入第十八层!”
《通冥志》有录:冥界有十八层地狱,层层酷刑对应生前罪孽。罪魂受尽折磨,直至业障消尽方可轮回,乃冥府惩戒恶魂、维持阴阳秩序之所在。
第十八层是——刀锯。
未等楼厌反应过来,数十个阴差已经朝着衡弃春涌上来。
衡弃春单手按住楼厌的一条后退,防止狼崽子太过害怕摔下去,另一手将他身上的锁链紧紧缠上手腕,如方才一样抬臂砸向涌过来的阴差。
“哗啦”一声。
阴差踉踉跄跄后退数步,暗骂道:“今天若不断了你轮回的路,老子自己去夷帝面前交差!”
衡弃春睨他一眼,声音冷得像冬日里屋檐下的冰棱,只淡淡一个字,“来。”——
作者有话说:过来来[星星眼]
第58章 水落见冥君 敢对我师尊使阴招儿!……
交锋不下。
方梭形的渡船在黄泉水中肆意飘荡, 激起来的水花浇透了船上亡灵的衣袂。
他们当中已经有人失去了神智,纵使杀伐在前, 竟也不知躲避。
婴儿的啼哭声不绝于耳。
阴差大抵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亡灵被铁链束缚着还如此身手矫健,几招过后竟也生出惧意,近不得这个男人的身,他们只好将目光投向方才那个跪地哭求的妇人。
她怀中的女婴正低声啜泣,哭声引得人格外心烦。
一个阴差顺势挪到妇人身后,抬起手中的鬼武直直地劈将上去。
“嗷!”
一声狼嚎叫得人心头一颤。
妇人慌忙抱着孩子后撤半步,勉强躲过这一记杀招, 回身看时只见更多的阴差朝着她和孩子涌了过来, 登时大惊失色。
她连连后退,后背抵到船沿上, 有心想要带着孩子混入人群一走了之,却苦于恩公在前厮杀, 因而只得守着仁义礼信生生站在原地。
这一等,她便眼睁睁地看着恩公拨开碍事的一干亡灵,从另一侧绕了过来。
那头白发被风拂起, 清隽的面容之上挂着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 看过来的时候难免让人联想到九天之上的神明。
“恩公!”妇人急唤一声。
阴差径直举刀刺向妇人怀里的婴儿。
衡弃春来不及回应,抬臂挡过去,铁链尽头立刻被背后的阴差用鬼刃划了一道, 手臂上洇红了一片。
楼厌就伏在衡弃春身上, 将方才那一幕看得很清楚。
那阴差分明就是趁他师尊不注意的时候从背后使了一记阴招, 小人行径, 简直阴险至极!
衡弃春此前未避免暴露身份,已然收起了身上所有的灵气。
手臂上那一刀划得深,眨眼功夫过去, 血迹竟然已经染红了他大片衣袖。
楼厌自己的鼻腔被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溢满,恶狠狠地扭头看向那个拿着鬼刃的阴差。
妈的,凭你是谁,也敢对我师尊使阴招儿!
鬼刃上沾着鬼气,与衡弃春体内的神泽相撞,黑气频生,那条裂开的伤口血肉横动,使他整条手臂都不由地颤动起来。
衡弃春不由地轻轻蹙眉,闭上眼睛竭力忍痛,然而不过眨眼功夫,他就听见方才偷袭自己的那个阴差发出一阵痛叫。
再睁眼,楼厌已经从阴差的手臂上生生咬下一块肉来,尖锐的犬齿上血肉淋漓,阴差已经捂着胳膊仰面倒下,发出凄厉惨烈的叫嚷,“啊!!”
有阴差满脸惊恐地举起手中的鬼武,想要劈向楼厌的脑袋,对上那双阴狠的狼目时却又忍不住退了一步,威胁衡弃春道:“管好你的灵宠!”
衡弃春蹙眉,视线落回到狼崽子那口渗着血的牙齿上,那片血色在泛着阴沉鬼气的黄泉路上无比刺目,像生生扎进他心头的一支锐箭。
莫名一阵颤动。
楼厌始终秉持“只有本座才能杀衡弃春”的原则,对每一个不知好歹冲上来的阴差都凶恶地露出牙齿,大有一种要将他们全部咬死的架势。
当然,阴差皆属冥界,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被楼厌撕咬过地阴差躺在甲板上哀嚎不已,混杂着不远处婴儿的啼哭声,更显得这条黄泉路漫无尽头。
船只摇晃,再多一刻便要陷入险境。
忽然有一道铃音响起。
楼厌扭头看过去,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向最远处的阴差手里拿着的鬼武。
只见一对铜制小铃在他手中轻轻摇晃,铃舌与铜铃相撞,伴随着刺耳的声音,一阵阵鬼气四散而出。
楼厌瞳孔微缩。
那是……往生铃!
上一世他从冥界离开时,就曾亲眼看到夷帝用往生铃替一众亡魂超度。
他逼着夷帝将此铃铛用在了被他虐杀的狼族身上,那些尚未来得及投胎转世的亡灵便在铃音的催动下扭曲倒地,在鬼哭河前狰狞成生不如死的怪物。
铃音作乱,楼厌只觉得耳骨生疼,眼前画面逐渐与上一世重叠,仿佛在铃音下挣扎的不是狼族的亡灵,而是他自己。
他喉间发出一声低嚎,攀着衡弃春肩膀的爪子越收越紧,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楚。纵使他此刻并非亡魂,也被那躁耳的铃声吵得肺腑作乱,一口淤血压在胸腔里上不去下不来,眼看就要一口血吐出来了。
苦苦挣扎之际,鼻尖忽然传来一抹熟悉的莲花香。
浓厚、猛烈、像一泓无端涌入鼻腔的潮水。
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楼厌满是难以置信地偏头看去,只见衡弃春袍角翻飞,宽大的衣袖正随风震荡。
莲香伴着灵气自他袖间散布开来,淡色灵力涌动,一时间缠绕在他身上的铁链都发出刺耳锐响。
“铮——”
铁链应声而裂。
楼厌半张着嘴巴看这一幕,胸口起起伏伏,心中波澜久不能平。
衡弃春这是……
动用了灵力么……
比他更震惊的是环在渡船上的无数阴差。
“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有灵力!”
离得近的阴差纷纷后退,与后面的亡灵一起挤到渡船的边缘,一片惊涛骇浪之中,有人颤抖着指向衡弃春,说:“他……他不是亡灵!”
衡弃春侧目冷睨,竟丝毫没有想要遮掩的意思。
“他有灵宠,那必然是修真界的人。”当先的阴差说,“我冥界与仙界多年来势不两立,竟还有修道之人胆敢闯入冥界!”
“杀了他们!”有人附和。
方才还颤颤巍巍不敢向前的阴差顿时被这句话鼓足了信心,各自提着手中鬼武涌上前来。
衡弃春指尖轻点,随着一道琴音铮响,无弦琴已被召在手中。
“铮——”
琴音炸开,阴差无一不伸手抵挡那充沛的灵气,船上立时乱成一团,惨叫一声迭着一声。
楼厌端立在衡弃春肩头,已经慢悠悠地舔干净了嘴角的血,掀起那双锐利的狼目睥睨重鬼。
若他此刻是人形,恐怕一口唾沫早已啐了出去。
黄泉浪涨,水花急遽,大半阴差都退避一侧,这一方渡船竟然有了倾斜的趋势。
衡弃春轻拨琴弦,将一道结界设在面前。
他与楼厌,以及怀抱婴儿的妇人皆被阻隔在另一侧。
阴云翻卷的暗色天空上猛然掀起一道闷雷。
“轰隆——”
楼厌颤了一下,刚想抬头去看,就听见妇人在他们身后发出颤抖惊惧的声音,“恩,恩公……”
一时间水浪高高涨起,船只晃动,无数亡灵与阴差皆被掀翻在地。
衡弃春两指并拢,勉强用灵力稳住船身,一口气尚未松下,就听见脚下传来一阵“咔嚓”声响。
电闪雷鸣。
整片黄泉震荡,渡船在剧烈的冲击中破开巨大的豁口。
楼厌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被一股力量猛地拽入虚空,慌乱之际只能紧紧抓住衡弃春的袍袖。
水声动荡,口鼻中灌入大股的黄泉水。
抱着婴儿的啼哭与妇人急切的呼喊,师徒二人一齐摔进了鬼哭河之中。
——
水流急促,河水翻涌。
声音总是先视觉一步闯进来。
楼厌率先听见的就是一道慵懒低沉的声音,“不知是神尊大驾光临,本君倒是有失远迎了。”
他鼻腔里全是倒灌进来的黄泉水,忍着将要窒息的痛苦四处寻找可以遮掩口鼻的东西,两只前爪在水里摸索了半天,总算找到一片蝉翼般的布帛。
他勾着那块布向上浮动,竟感到有人掐着他的后颈在往上拽他。
楼厌顿时一凛——哦,那块布可能是衡弃春饱经摧残的袖子。
“哗啦”一声,狼崽子总算被衡弃春掐着后颈从水里探出头来。
入目是一方泛着暗蓝色冥火的石垒宫殿,偶尔飘过的幽蓝色鬼火来回游荡。
大殿的尽头,一面石匾上镂刻着几个篆文,楼厌在记忆里苦苦思索,勉强辨认出此处叫作“幽冥殿”。
一个穿白衫的男人撑着额头懒懒坐在匾额下的石座上,从他们此时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男人倾泻至腰间的黑色长发。
以及发间露出来的一截薄削挺俊的侧脸。
尚未辨认更多,楼厌就听见了眼前人对他师尊说的第二句话:“只是神尊伤我手下阴差,又是什么道理?”
衡弃春未答,站在原地理好自己的衣襟,将被狼崽子撕扯得不成样子的袖子轻轻挽起,露出一截带着恐怖血痕的皓白手臂。
他没有理会那道狰狞的伤,只淡淡抬头,说:“我竟不知,冥君如此在意手下人。”
楼厌一惊,恍然抬头,恰好对上男人阴沉的一双眼睛。
他终于看清了这个男人的面貌。
苍白的面色下隐隐透出青色经脉,一双眼睛阴郁病态,整个人像在寒潭中冻毙多年以后刚捞出来一般。
他噙着一丝阴冷笑意看过来,透过衡弃春那截袍袖与楼厌对视。
楼厌一颤。
那是夷帝。
是上一世与他交过手,并成了他手下败将的夷帝。
可是不一样。
他见过的夷帝分明是一个骨瘦如柴又弱不禁风的男人,怎么会变成这副神戾淡漠的样子?
纵使外貌并无差别,但楼厌仍觉得万分诡异。
人的思维总故步自封,纵使夷帝此时的样子更像一个统领冥界的冥君,他仍觉得记忆里那个虚弱至极的男人才应是夷帝的本来面目。
为何会这样?
思索之间,夷帝已经倾斜身子淡笑一声,却是对衡弃春说,“怎么,神尊此来是要管我冥界的闲事?”
衡弃春定定地看着他,一双清目微微眯起。
楼厌听见他说:“若你觉得我还能管得,那我便管。”
等等,这语气不对。
他们好像……
楼厌歪了歪脑袋,凭着自己对人家诸多关系和人情世故中总结的经验简单猜测——衡弃春和夷帝可能是认识的。
第59章 神冥有过往 犬齿贴上衡弃春的后颈。……
幽冥潭水漆暗冷腻, 阴沉的鬼气自谭底盘旋而上,飘至夷帝手边, 被一根纤白的手指轻轻拨开。
夷帝忽然笑了一声,狭长的眼尾露出疏懒的消息,声音轻柔含哑,竟一下子软了下来。
“管得。”他说,“神尊为六界至尊,我等妖魔鬼物,自然应该唯神尊命是从。”
他话里有话, 嘴上恭维衡弃春上神之尊, 心里却半分敬意也无。
衡弃春并没有理会这句话,仍垂眸仔细地拯救自己的袖口, 待将那片布料全数挽起,才又抬眸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过后紧跟着一声轻笑, “既如此,你手下的阴差在渡船上凌.辱妇人,又对我等‘亡灵’大打出手, 冥君也该管管了。”
夷帝脸色几变, 原本还沉着一张脸看向别处,看那样子像是在思索衡弃春说的事。
片刻之后,他却又忽然抬手结了一个鬼印。指尖鬼气横生, 径直通往来时的鬼哭河。
待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他便朝着黄泉的另一端抛下一句命令, “让他们滚过来!”
楼厌被这一声呛了一下, 反应片刻才意识到夷帝这是在兴师问罪。
再看那张阴倦面容,此刻竟已添上一层怒意,他静静吐出一口气, 收了手中的鬼印,继而从软椅上站起来。
一副消瘦的身形引得身边鬼气震荡,夷帝自石阶上走下来,沉着一张脸站到衡弃春面前。
他比衡弃春矮了两寸,那张病削的面孔带着一丝阴狠,仰面看衡弃春的时候盛气凌人。
两端静立片刻,衡弃春丝毫没有理会这眼神的意思,夷帝只能愤愤甩了一下袖子。
“那妇人和孩子死便死了,她本就不该求在我这里求生路,我更不可能给她还阳的机会。”夷帝看着衡弃春,一字一句,厉声陈词,“我冥界没有这样的规矩。”
“无妨,都按你的规矩办。”
一记重拳打到棉花上,甚至轻飘飘地弹了回来,夷帝的脸色明显黑了下来。
他沉了沉,站在原地盯着衡弃春看了片刻,这才注意到眼前人浑身是伤,衣衫破败以至狼狈不堪。
就这样了都抱着怀里的狼崽子不撒手,真当他是什么听话的好灵宠呢。
夷帝冷笑一声,视线上下挪动,将衡弃春同他肩上的楼厌上上下下打量过一遍,忽然若有所思地问:“你不是为了这个妇人来的?”
“不是。”衡弃春说,“恰巧碰到而已。”
话一出口,夷帝的脸色就稍稍平缓了些,而阴柔的视线却始终没有从衡弃春身上收回来。
他想不明白,一界神尊倾己之力,甚至不惜以神骨作交易,千辛万苦入得冥界,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衡弃春没有让他等太久。
他抬手掐诀,忍着身上的不适轻声念出一道仙诀,顷刻之间掌心黑气浮动,一面泛着冷光的琉璃镜子赫然出现在手中。
距离秦镜第一次在四象山上现世已经过去多日,它所吸取的鬼气也越来越多,即便此刻身在冥界,那大量的黑气也还是让夷帝的瞳孔猛然缩了一下。
他躬身看向那面镜子,薄唇轻动,良久才迟疑出声:“这是……秦镜?”
“难得你还记得。”衡弃春收了仙诀,却任由那面镜子漂浮在自己手心里,淡淡说,“你所留下的这面镜子汲取了陵中鬼气,招引无数妖物争相抢夺,又无一例外地将已经成形的妖物照成了原形。”
“四象山上死伤惨重,各类妖物自相残杀,再多等一日,便会招致生灵涂炭。”
“原来是为了这个。”夷帝轻笑一声,“这秦镜虽是我生前的玩物,却早已被我赏赐给了宫里的女人。”
“千百年过去,神尊再拿这面镜子来找我算旧账,未免不合适吧?”
许是料到他会这么说,衡弃春也并不着急,将那面秦镜托举起来给夷帝看,“那你可知,在你死后,那名得了你赏赐的女子便被迫殉葬了?”
衡弃春说:“她的尸骨留在你的陵寝里千百年,怨气积聚,为食人精血,竟生生变成了一只魅妖。”
“什么?”夷帝面色一震,抬手覆上那面镜子,浓郁的鬼气瞬间将他的指尖缠绕起来。
幽冥地界中,这位冥君竟被惊得红了眼睛,“阿芜她……”
“人死罪消,你生前坐下的种种罪孽都没有算到你的身上。”衡弃春说,“但总有人要替你担起来。”
楼厌浑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只是在夷帝微红的眼角和不断抖动的肩膀中逐渐意识到,上下活了两世的他,甚至还没有窥探到这神冥两界千年恩怨中的一角。
衡弃春与夷帝必然有一桩不为人知的过往。
出去以后,他得想办法从衡弃春那里探一探虚实。楼厌想。
“鹊知风。”见夷帝仍然沉默,衡弃春终于敛了神色,厉声唤出一个名姓,问,“你还觉得此事仙界不该插手么?”
楼厌眼看着夷帝缩了一下肩膀,整个人后退几步,背过身去不肯看衡弃春。
他猜测“鹊知风”可能是夷帝生前的名字。
一具瘦弱的身体背对着他们,砂质白袍下是一对消瘦突出的肩胛骨,像蝴蝶的羽翅一般轻轻开合,足见这位被夷帝众鬼奉为至尊的君主情绪波动之大。
衡弃春不出声,只站在原地静静等着,同时捏住楼厌攀在他肩膀上毛茸茸的那只爪子,示意小狼稍安勿躁。
幽冥鬼火起起落落,远处似乎传来吵嚷声——大约是被夷帝下令带过来的那些阴差。
良久,夷帝终于沉这一张脸转过身来,单薄衣衫下胸口起起伏伏,似是憋了一腔怒气。
他掀起那双锐利的眼睛看衡弃春,还没开口眼角就红了一小片,不知是不是被贸然闯入的神尊气得很了,竟然连嗓子都哑了。
“你不该……”他开口,张了张嘴就将话咽回去,换了一种态度说,“你至少不该用这个语气对我说话。”
这句话说完他便又将视线垂落下去,不肯再与衡弃春对视。
堂堂一界冥君纠结于别人与他说话的语气,思来不由令人觉得好笑。
“那我该用什么语气。”衡弃春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眉梢一挑,问他,“求你?”
夷帝自鼻腔里喷出来一口气,明显不太服气,但抬眼之际对上衡弃春含着笑意的眼神,他又乱七八糟一阵烦躁。
甩了甩袖子转身回椅子上坐上了。
“不就是面镜子么,也值得神尊抛下神骨。”他又哼了一声,不太情愿地抬手结出一个鬼印,一面八角黑丝蛛网顿时铺陈开来,立在寂寂幽冥殿中,织成一面可以囊括众生的天罗地网。
大片的鬼气自那片蛛网间悬升而起,叫嚣着朝衡弃春和楼厌扑了过去。
楼厌猛地瞪大了眼睛,前爪死死抱住衡弃春的肩膀,在那道鬼气席卷而来之前绕到衡弃春颈后躲起来。
并露着整条尾巴在衡弃春耳边“嗷吼”——
快点快点快点!
用无弦琴啊啊啊啊啊!!
他上一次与夷帝交过手,见识过他的手段,若非那时夷帝病入膏肓且自己已经是九冥幽司界之主,难保不会在他手下吃亏。
如今今时不同往日,他只是一头毫无灵力的妖狼,而夷帝精力充沛、俨然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若是打起来他肯定要吃大亏的!
走投无路的小狼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衡弃春身上,他竭力攀住衡弃春的脖子,凑到他耳边不断嘶吼呜咽,企图让衡弃春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眼看着蛛网中漫出来的鬼气越来越浓,衡弃春却始终没有召出无弦琴的意思。
楼厌越发着急,情急之下又将那对犬齿贴上衡弃春的后颈,企图狠狠咬他一口。
随着衡弃春轻轻蹙眉,楼厌牙尖果然尝到了一丝血腥气。
但已经晚了。
狼耳一抖,他清楚地听见夷帝抛出一道灵力,鬼气四溢,就连衡弃春手中的秦镜也被彻底吞噬。
“化——”
一个字尾音拖得老长,楼厌尚未看明白他这是念了个什么诀,就先觉得自己身体一沉。
两只前爪渐渐抓不住衡弃春的肩膀,眼看就要顺着那片破烂不堪的衣襟滑落下来。
楼厌在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只恐这阴险诡诈的夷帝对自己用了什么咒术。
他紧紧闭上眼睛,只恐自己这一世就要悲惨地折在这儿。
天杀的夷帝。
本座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松开。”
耳边忽然传来衡弃春的声音,楼厌暂时打断心里的叫嚣,歪着脑袋疑惑地睁开眼睛。
只见那团黑浊的鬼气已经尽数散去,琉璃一样的秦镜正被夷帝抓握在手里仔细把玩。
楼厌觉得那笑里全是不怀好意的神情,他蹙着眉心正回脑袋,视线无意地瞥过自己抓着衡弃春脖子的前爪,不由一顿。
只见自己那双强劲有力、筋骨分明的手正牢牢锁着衡弃春的脖子。
麦色肌肤下不多不少,刚好十根手指。
楼厌这才大发慈悲地松开了衡弃春,游移不定地抬起爪子在自己眼前晃了晃,确认那真的是手。
是人的手!
他又变回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第60章 名在点鬼簿 楼厌。
这感觉不要太奇妙。
楼厌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又掉进了什么幻境里, 试探着在原地跳了两下,又对上衡弃春隐隐含着笑意的眼神, 他这才勉强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变回人形了!
若不是夷帝还在那面蛛网后面神色阴柔地看着他,楼厌简直想要跪地欢呼以昭自己的感恩戴德。
呜呜呜他几乎都已经接受自己要当一辈子狼的事实了!
但狼崽子从不向人示弱,更不会对自己上一世的手下败将说什么求饶的话。
他很快适应了人的形态,双手负后仰长了脖子冷哼一声,对夷帝说:“想不到你还有两下子嘛……看你之前那副样子,我还以为又是个道貌岸然之辈。”
夷帝已经在蛛网的另一端重新凝起一道鬼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没有问他还有谁是“道貌岸然之辈”, 只语气温和地说:“想不到你话还挺多。”
“若你还想见识更厉害的,我现在就可以再让你化回狼形。”
楼厌梗着的脖子僵了僵, 脑袋迅速回正,觑着一双眼睛打量夷帝片刻, 然后踱步后退一步,再退一步,悄悄绕到了衡弃春身后。
夷帝手中结印的动作未停, 却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他第一次冲衡弃春弯了弯眼角, 意有所指地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受得了他的。”
楼厌躲在衡弃春身后,听见夷帝这一问的时候还愣了一下,疑心他是在问自己。
他听不懂, 从衡弃春身后探出半只脑袋, 刚要开口就觉得后颈一紧——他已经被衡弃春掐着脖子拽出来了。
“出来。”衡弃春垂着眸子, 明显已经在隐忍自己的情绪, 却还是温声对楼厌说,“他吓你的。”
楼厌这才意识到夷帝刚才嘲笑的是他自己。
毕竟他已经无数次反思自己,重活一世没涨修为也就算了, 为什么连胆子也越来越小了。
两句话说完,夷帝手中的鬼印已经越来越大。
浓黑色的鬼气将那面蛛网全数笼罩起来,整个幽冥殿中遍布鬼气,似要将人的四肢百骸全数侵蚀,逼得人难以挪动半步。
楼厌其实很抗拒那样的鬼气。
他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暴露掩藏在妖狼身份下的魔身,继而走上与仙门决裂、弑友杀师的结局。
所以他不想。
若是被衡弃春发现他的身体会比那些妖邪更加贪婪地汲取鬼气,他极有可能会被他的师尊一剑斩杀、斩草除根。
谁不想得道成仙呢。
楼厌闭了闭眼睛,强行提起丹田中尚且滞涩的灵力抵御鬼气。
周身鬼气缭绕,无数黑气喧嚣在耳,他清楚地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灵力,以及夹杂在其中并不明显的一道琴音。
是无弦琴的声音。
楼厌心头一颤,猛地睁开眼睛看过去,眼前却已经又变了一幅景象。
幽冥殿中只剩那些漂浮而动的暗蓝色冥火,没有蛛网,没有无弦琴,甚至没有弥漫的鬼气。
夷帝已经又靠回到上手的那张软椅上,指尖灵力积聚,口中鬼诀默念。
只听“轰——”的一声。
他所有的灵力都在眨眼之间袭向衡弃春。
衡弃春一直观察着这一方的动静,见状单手扯住楼厌的衣领后退两步,掌心里的秦镜被夷帝的灵力劈中,在顷刻之间变得四分五裂。
琉璃碎片“哗啦”一声碎在地上,只剩一片清澄莹润的白光。
若不提醒,谁又知道这就是险些害得妖界大乱的秦镜呢。
眼看着那面危害四方的镜子在夷帝手下轻而易举地变成碎片,楼厌本能地松了一口气,忽然抬手捂住心口,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他此时尚且是一头敏锐的妖狼,可以感知到妖界某些细微的变化。
比如……四象山上正掀起群妖的嘶吼声,无数妖邪正在吼叫着化成人形。
妖气弥漫,隔着一道鬼门,他似乎还能嗅见那股浓郁的腥臭气。
群妖里必然有很多狐狸!
事态发展出乎意料,楼厌已经开始怀疑刚才的蛛网和无弦琴的琴音是自己的幻觉。
等他回神之际,夷帝已经收了灵力,拂了拂衣襟提袍再度起身。
他没有走下来,就站在那层层石阶上作势向下看,声音仍透着一股散漫,漫不经心地说:“解决了,那些被秦镜照回原形的妖物此时都解了禁制,你们甪端门有得忙了。”
先前南隅山带着门下弟子捕获了无数妖物,连同楼厌的好朋妖兕妖在内,都被打包送到了甪端门,由魏修竹暂为看管。
楼厌不知魏修竹要死要活甚至早已带着浮玉生跑了的事,此时还在心中默默同情了那小傻子一番。
不过也好,甪端门忙一点儿,那臭小子说不定就不会发现浮玉生就是那条白蛇。
出神之际,楼厌听见衡弃春说,“这是仙门责无旁贷之事,夷帝能解此燃眉之急,弃春感激不尽。”
他说话时甚至揖了一礼,惹得夷帝黑着一张脸连连后退,堪堪避开这一礼。
从楼厌的角度看过去,竟发觉夷帝的脸色不止是臭。那张久居地下、已是鬼身的脸透着说不尽的虚弱苍白,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竟有几分他前世的样子了。
夷帝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拢着袖子将两臂缠绕在前,抱臂道:“此事既了,本君也该料理冥界的琐事了。神鬼道不同,我这就派人送你们出去,神尊日后还是少入鬼门吧。”
衡弃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半晌张了张嘴,终还是咽下了那句开不了口的话。
被指派来送他们的阴差该是夷帝的心腹,带着他们转身离开的时候满是不情愿,视线不断在衡弃春和楼厌身上来回打量,大概是想不到为什么这两个人可以安然无恙地从冥界出去。
几千年了,从没有人进了冥界还能活着出去,除了几百年前,那个跪求他们冥君的人。
阴差不知想到什么地方,脚下踉跄一步,险些撞到对面来人的身上。
被楼厌好心扶了一把站稳,阴差连连道谢,这才抬头看向对面的人。
只见另一个凶神恶煞的阴差绑了一队人过来,后者都被铁链紧缚,走过来的时候哀嚎连连——正是在渡船上调戏妇人并与衡弃春交手的那群阴差。
夷帝说要料理冥界的琐事,看来就是在说这件事了。
但身旁的鬼差并不知情,见状满是好奇地打量一番,问:“这是……”
对面的阴差是个脸冷话少的大块头,腰间还夹了一本厚重的册子,他显然不欲多说,只伸手朝自己身后一指,简略道:“他们以还阳为条件,要在渡船上□□一个妇人,冥君让我绑了他们过来。”
“啧,那快去吧。”阴差嫌恶地撇撇嘴,“出了这种事,被冥君处死都是轻的了。”
于是大块头就牵动手中的铁链,扯着那群正在鬼哭狼嚎的阴差朝夷帝走过去。
楼厌立在原地未动,视线始终落在那个大块头身上,整个狼蠢蠢欲动。
“想看热闹?”衡弃春挑眉问他。
“嗷!”楼厌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欢欣雀跃之际,险些忘了自己现在已经可以说话,叫出声来才咬着舌头重新开口,“可以吗!”
衡弃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你就自己待在这儿吧。”
说罢转头就走。
有眼力劲儿的阴差连忙跟上去,将满心欢喜想要看热闹的小狼抛弃在原地。
楼厌暗暗咬牙,手指紧紧蜷在一起,多日未曾修剪的指甲将手心掐出数道红痕。
他毫不死心,默默掐了一个隐身诀,将大块头腰间夹着的那本册子偷了过来。
本座倒要看看那可怜的母女俩是不是真的死了,别是那阴差贪欲太重,故意将人掳了来。
书册入手,却比想象中的还要沉重许多,楼厌盯着扉页上的几个篆文,眸光微微滞涩了一瞬。
那是……点鬼簿。
《通冥志》里有记载,冥界的点鬼簿乃幽冥录魂之册,朱笔点命,墨字载魂。阴差依照上面的名字索人魂魄,还会记载所有死去亡灵的名字。
楼厌的视线落在纸页前端的一行小字上,随即再也挪移不开。
衡弃春尚不知楼厌为何站在原地不动,他没想真把小狼扔在这里,于是顿足看向后面那个僵立不动的影子,“楼厌?”
楼厌仍没有动,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这一问。
再往后几步。
夷帝任由那群犯了大错的阴差跪地求饶,自己还是小跑着从石阶上下来,用那双狭长的眸子看向衡弃春。
“等等!”他忽然出声唤住了衡弃春,几番犹豫之下,终究还是放软了姿态,说,“秦镜之危虽解,但经此一事,那些吸食了鬼气又侥幸逃脱的妖邪已成气候,妖物相争,人妖两界定生祸端。”
他抿了一下唇角,薄唇泛起一层白色,极小声地嘱咐道:“师兄要当心。”
衡弃春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清冽的眸间似生出许多疑惑,他怔了怔,最后还是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楼厌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他仍站在原来的位置,一张麦色肌肤血色褪尽,只剩眼角那颗泪痣夺目灼然。
像辗转两世被烙刻在眼睑下的一滴泪渍。
他怎么无法将自己刚才看到的文字从自己脑子里抹去,思维全然被那两个字束缚捆绑,任凭衡弃春如何唤他都听不见。
——点鬼簿上,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楼厌——
作者有话说:毕竟你是死过一次的狼了。《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