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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今生账难平 不慎剐蹭到衡弃春胸前的某……


    坐着来时的渡船出了黄泉, 被阴差一指鬼诀送出了鬼门,几经周折回到四象山的夷帝陵中。


    楼厌始终没有回过神来。


    点鬼簿上的名字就像一面掘他坟骨头的碑文, 短短几行小字刀刻斧凿一般穿透他两世的魂灵,令他坐立难安。


    他不是重生了吗?


    为何上一世的结局会出现在这一世的点鬼簿上,明晃晃地昭示着他已是亡灵的事实。


    可是……


    楼厌怔怔地抬手在自己身上上下抚弄过一遍,确认每一条胳膊腿儿都好端端地长着,心脏跳动,筋脉有力——他是活着的。


    那……


    一声轻咛打断了他的思绪。


    楼厌顺着那道声音看过去,只见衡弃春倚靠在夷帝棺椁上, 一身衣衫被血迹染尽, 透出来的那张神仙面容惨败至极。


    他双目紧闭,大约正承受着难耐的痛楚, 以至眉心都紧紧蹙了起来。


    楼厌暗叫不好。


    衡弃春仗着自己怀有神骨便一次次将自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看起来神力无边, 实则远不止一个病秧子。


    联想到那道险些将衡弃春的神骨留在冥界的赌注,楼厌不禁一阵胆寒。


    他紧了紧手指,蹲到衡弃春面前晃了晃他师尊的肩膀。


    “喂。”楼厌拧眉, “师尊?”


    没反应。


    衡弃春的唇角没有一丝血色, 连衬那头惨白鹤发,更显得整个人灵力枯竭,似重伤之态。


    楼厌猛地想起了什么, 躬身想要去叼衡弃春的袖子, 脑袋凑过去了才想起这事儿完全可以用手办到。于是他又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挑起衡弃春的袖子, 纤白的手臂露出来, 楼厌瞳孔一缩。


    只见先前被冥界的阴差所划开的伤口血气弥散,已经泛黑的陈旧血迹干涸在藕色手臂上,显得格外刺目。


    那阴差用的是鬼武, 本就与衡弃春的身体相冲,且又有鬼气加持,纵使此刻他们已经出了冥界,这道伤还是烙刻在了衡弃春的手臂上,像难以拔出的一根毒瘤。


    看来这就是衡弃春昏迷不醒的原因了。


    楼厌觑着眼前那道伤,眼底渐渐漫上来一层嫌恶。


    仍与先前一样,他想不通衡弃春为什么要做这些不要命的险事,那妇人本也死了,即便是被阴差用鬼武劈一刀也不至于魂飞魄散,何苦搭上性命救她?


    但一联想到那个嘤嘤啼哭的孩子和妇人哀求的哭声,他又说不出更多谴责的话了。


    大抵他们做神的都有这样的襟怀。


    作为一头妖狼,楼厌暂且决定不去理解他们这样奇怪的行为。


    被鬼武所伤的地方染着鬼气,无法自行愈合,楼厌想了想,还是伸手搭上衡弃春的手臂,让伤口中的鬼气一点一点转移到自己体内。


    好在他本是妖魔,这点儿鬼气并不会对他造成伤害。


    衡弃春手臂上的伤很快愈合起来,楼厌垂眼看着他,转念又想到那个夷帝。


    楼厌脸色陡然一臭,将所有未梳理清楚的怒火发泄到夷帝身上。


    明知道他师尊受了伤也不替他医治,现在好了,四象山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能不能把衡弃春带回去都是个问题。


    总不能把人扔在这儿不管吧!


    等等!


    楼厌眉梢跳了一下,再度看向眼前昏迷不醒的衡弃春,视线不由地躲开了一半。


    若是把人扔在这儿不管……


    似乎也不是不行。


    上一世他与衡弃春有不共戴天之仇。


    飘荡在虚冥的两百年间,他曾不止一次地细数过自己与衡弃春之间的恩恩怨怨。


    他虽由衡弃春亲手捡回十八界,却也被衡弃春一剑挑出了妖狼的尾巴亲手扔进天台池;他虽踏平了整个仙门,却也被衡弃春手握原身要挟,最后还死在了衡弃春的剑下。


    思来想去,总觉得还是自己吃亏。


    楼厌抬眸,借着夷帝陵中的一抹幽暗光晕,重又抬眼看向衡弃春。


    含着恨意的目光一路扫过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继而是那双细长的眉目。


    虽阖着,却仍可以想见他看向自己时那种凛冽孑然。


    他总是那样冷。


    楼厌抿住唇角,试探着向后退了一步,见衡弃春仍没有醒来的迹象,悬在心口的那口气才算轻轻吐了出去。


    左右这一世已经平安无事地活了半年多,衡弃春数次救他于水火,除非他再度跻身九冥幽司界,否则——大抵是不会弑师屠门了。


    那么他与衡弃春的旧怨,不如就在今日了结为妙。


    楼厌站在原地盯着衡弃春看了片刻,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反正他也不是医修,没办法替衡弃春治伤,不如任由他在这里自生自灭。


    事关重大,南隅山发现他不见了之后定然会派人来找,到时候自己再装出一副孝子贤孙的样子,料想衡弃春也不会多说什么。


    只要他在今天见死不救,与衡弃春之间的账就算是平了。


    楼厌迈出两步,足尖踩上皇陵中枯干的枝叶,眼前忽然闪过数日之前自己在此处化为了狼形的那一幕。


    那时无数只北灰鹟朝他扑过来,前有狐妖,后有烈鸟,是衡弃春将他从群妖口中夺了下来。


    楼厌不由顿足,眉心紧紧皱起来,游移不定地回头朝仍在昏睡的神尊看了一眼。


    衡弃春的伤不重,凭南隅山之力定然可以将他治好,可……可万一南隅山没有找到这儿来呢?


    楼厌歪了一下脑袋。


    万一南隅山真有那么废物,以至衡弃春重伤不治死在这里,那他岂不就成了忘恩负义的恶狼?


    不行。


    统共也没走出几步,楼厌两下就挪回了衡弃春面前,这次一点儿迟疑都没有,蹲下.身体就扯过衡弃春的手臂将人背了起来。


    动作小心翼翼的,甚至还刻意避开了衡弃春手臂上正在缓缓愈合的伤口。


    楼厌背着衡弃春挪开几步,不久之前呼出去的那口气又重重地悬了回来。


    胸口一阵滞涩。


    两辈子,他从没有背过衡弃春,以至于他并不知道,那高高在上的神尊竟是如此一副瘦弱削骨。


    背起来只觉得没有二两肉,怪不得他弱不禁风呢。


    此番从冥界出来,并没有在夷帝陵中见到那些奇奇怪怪的妖物。


    楼厌猜测是秦镜已碎,各类妖邪都恢复人形,趁着这个当口儿四散逃命去了。


    罢了。


    等他醒了自己还要从他口中打探夷帝的过往呢。


    他可以把衡弃春扔在十八界山下,让门中的弟子将他扛回去,这样就不会出人命了。


    整个夷帝陵中静悄悄的,一丝活人味儿都察觉不到,唯余那些尚未风干融尽的蛛丝还细密地交缠于各个角落。


    人走过时,依稀还能窥见其中的幽光。


    楼厌对夷帝陵中的布局简直轻车熟路,他背着衡弃春,小心地避开地上的骸骨,走过那条漫长的甬道时,被迎面袭来的白光刺了一下眼睛。


    他抬起一只手遮挡眼前的视线,从指节的缝隙间窥探而望,不由微微一怔。


    外面竟然已经又下了一场雪。


    簌簌雪花纷扬而落,积雪漫山遍野,入目便是一片刺眼的白。


    紧跟而来的是袭入骨髓的寒气,瑟瑟冷风在四象山上兜转一个来回,卷着碎雪袭向人的头脸和脖颈。


    楼厌被那泛着凉意的薄雪呛了一口,刚迈出去一步的腿立刻收了回来,足靴上沾染的积雪成片成片地落下来。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半边身子都冻透了。


    殊不知冥界隔绝人世,并无酷暑严霜。


    这日已是人界的三九。


    楼厌在陵门之内重重地跺了两下脚,口中呵出来的白气氤氲了大片面容,将眼角那颗醒目的泪痣彻底淹在皮肉之间。


    他下意识地想要搓手,抬手之际忽然一怔,赶忙将伏在他背上的衡弃春放了下来。


    “师尊?”


    仍没有回应。


    他拢着衡弃春的后背将人轻轻放到陵门上看着,抬脚踢开身边那堆碍事的白骨,随即蹲到衡弃春面前去触碰他手腕处的经脉。


    指下疲软无力,灵力滞涩,竟真有一副病入膏肓之态。


    楼厌狐疑地歪了一下脑袋。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觉得衡弃春脸上毫无血色,脸色比漫山白雪还要苍白几分。


    犹豫之际,衡弃春的前胸忽然颤了两下,随即看着陵门难受地偏开头,喉间发出难耐而又隐忍的咳声。


    “咳……咳咳……”


    这声音无比熟悉,在不久之前楼厌被迫化成狼形的时候,衡弃春就在榻上这样咳了数个日日夜夜。


    那是一种压抑克制而又万分难以忍受的咳声。


    风寒难道不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吗。


    怎么……竟还没有好?


    白雪苍茫间白骨皑皑。


    上神倚靠陵前,身姿如坠九天。


    楼厌抬起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一时不知该放回到哪里。


    良久,他如梦初醒一般解开了自己的衣带,将那件不算厚实但勉强能够抵御风寒的外衣罩在了衡弃春身上。


    系衣带时指尖不慎剐蹭到衡弃春胸前的某处,竟引得他带起一阵犹为剧烈的颤抖。


    像是疼得狠了。


    楼厌意识到自己刚才又碰到了他胸前那点被自己要出来的伤口,想到什么,脸颊募地红了。


    “师尊,师尊?”楼厌伸手拍了拍衡弃春的侧脸,将那片雪白的肌肤拍出一层薄红,终归还是再也耐不住性子,急迫地唤了一声,“衡弃春!”


    然而衡弃春双目紧闭,竟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楼厌就在这风雪肆虐的陵前静静等着,良久,他忽然叹了口气。


    “好了好了。”他放软了语气,蹲下.身去将衡弃春重新抱起来,托起他的臀腿时还用掌心在上面轻轻拍了两下,哄诱道,“本座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撒花]


    第62章 孟婆好手段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风雪肆虐。


    楼厌背着衡弃春, 艰难地走在蜿蜒山路上。


    急促的风雪吹刮到面颊之上,又顺着头脸一路下滑, 钻进衣襟脖颈之间,凉人肺腑心彻。


    楼厌禁不住闭了闭眼,牙关被冻得频频打颤,两手越发用力地向后反握住衡弃春的臀腿。


    这冰天雪地的,若是不小心把衡弃春摔了,不要他师尊半条命才怪。


    楼厌举目四望,企图在冰天雪地中寻得一个支点, 眼睛眯起又松开, 徒劳地叹了口气。


    山路曲折却不见尽头,比幻境中的出口还要难以寻觅, 在茫茫冰雪中背着一个人下山,他还不如望洋兴叹。


    嘶……


    楼厌想到什么, 试探着腾出一只手掐出一个仙诀,循着记忆低声作念起来。


    “起!”


    片刻之后,一道灵符悬升于空中, 楼厌学着衡弃春的样子在自己的指腹上抹了一下, 将一道鲜血注入到符纸上,泛黄的纸页立刻显露出繁复的篆文。


    与此同时,一道源源不断的暖意腾升而起, 将他与衡弃春全部笼罩起来, 头发上凝着的冰雪瞬息化尽, 雪水顺着发丝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置身于暖境之中, 楼厌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暖阳符也不是什么难画的东西嘛,差点忘了,他现在画符的功底已经可见一斑。


    果真是当狼当久了, 险些忘了自己有多大的本事。


    肆虐的寒风无法再侵袭进来,楼厌瞬间觉得下山这事儿有了盼头。


    他背着衡弃春又走过两个岔路口,正盯着风雪仔细分辨方向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异响。


    那道声音低沉至极,似含着隐隐的怒气,透过风雪传到楼厌耳中的时候,已经演变成一声低低地吼叫。


    类似于山中野兽的嗥鸣。


    楼厌浑身的毛都被这道声音吓得竖了起来,狼耳一个激灵弹了出来,就连身后那条狼尾也跃跃欲试地要从衣襟下探出来。


    完了。


    他顺着衡弃春的大腿摸向自己的尾骨,果然探到了肌肉紧绷、毛发竖起的狼尾,心里急躁地出了一身的汗。


    这要是被衡弃春看见,定然又要斥他心不静,且罚他漫长的跪。


    但转念一想,衡弃春此刻晕得人事不省,即便知道了也没有力气罚他。


    野兽的咆哮声再次传来,这一次明显离他们近了许多。


    楼厌警觉地环视四周,总之知道自己此刻已是仙门中人,那野兽未必是自己的对手,却仍克制不住地颤抖瑟缩。


    那是虎妖——他此生的仇敌。


    幼年时他们狼族落脚的山林被虎妖侵占,短短一夜之间便有无数狼族同胞葬身虎口。


    那夜下了雪,血染山林,鼻腔里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


    楼厌胸口颤动,只觉当年的气味再度蔓延到鼻腔之中,令人忍不住想要作呕。


    他勉强克制住这样的生理反应,背着衡弃春在雪地里逃窜开来。


    “噗通”一声——


    眼前积雪迸裂,虎啸声已经近在耳畔,楼厌猛地收紧了视线,终于在遍地苍茫中看见了虎群的影子。


    数十只巨物每走一步都引起山峦积雪的震颤,周遭妖气弥漫,隔着漫山雪色涌入楼厌的鼻腔。


    那是一群凶恶的白虎。


    楼厌下意识觉得不对。


    秦镜已碎,像他一样被照出原形的妖物按说已经都恢复了人形,就算像兕妖一样被鬼气侵袭的妖物也该趁着这个机会四处逃窜了。


    四象山上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白虎?


    怔愣之际,他依稀又听见了虎群的低吼声,为首的那只白虎似乎在说——


    蛇族怎么还盘踞在北边的山路上?


    旁边一只白虎回应一句,楼厌将这句话听得很清楚,眉梢不由一抖。


    它说:蛇族似乎在寻找它们失踪的同类,所以堵住了下山的路,它们妖气太盛,我们不如另寻他路下山。


    怎么,丢蛇啦?


    楼厌第一次知道老虎居然怕蛇,一时只觉惊叹。


    但还好,只要虎族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他与衡弃春就还算安全。


    得想个办法离开这里……


    楼厌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怕虎族发现,干脆收了那道用来取暖的“暖阳符”,指尖掐诀,一道灵力慢慢腾升而起。


    “隐!”


    “嘶……”诀念完了却不见反应,楼厌不由地蹙了蹙眉,下意识偏头去问他背上的衡弃春,“师尊,隐身诀怎么掐来着?”


    话问出口他才意识到衡弃春现在还晕着,不由站在雪地里咂了咂舌。


    奇怪,明明在鬼界他用那道诀偷了点鬼簿的,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诀怎么念了。


    难道是点鬼簿上出现自己名字一事太过骇人,把他的脑子吓坏啦?


    楼厌仍不愿相信是自己被虎族吓丢了魂,站在原地默默回忆仙诀,企图用隐身诀将自己和衡弃春一起遮挡起来。


    为难之际,他忽然觉得尾骨一紧,像是有人紧紧拽了一把他的狼尾,又迫于扎手的狼毛松了手。


    楼厌耳尖陡动,一条尾巴肌肉紧绷,颤颤巍巍地悬在腰间。


    他猜到某种可能,迟疑着回头看去,正对上衡弃春那双张开一半而又清润至极的眼睛。


    楼厌喉口一紧,勉强稳住心神没有将衡弃春从身上扔下去,半晌挤出来一个笑容,“师尊,你醒啦?”


    这一句问得讨巧,但衡弃春却像是没有听到。


    那双清透的眼睛闻声挪动,看向楼厌时带着说不出的迷茫之态。


    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更没有听清楼厌刚才在问什么,只伏在楼厌背上,再度用那双修长的指骨攥紧了楼厌的尾巴根儿,并握在手里晃了晃。


    楼厌就在这诡异的氛围中听见他师尊问:“你为什么会有尾巴?”


    他的嗓音带着一点儿病中的沙哑,一个问题问得小心翼翼,眸中难掩惊叹与好奇。


    楼厌:“???”


    暖阳符被楼厌撤去,无数疾风劲雪吹打在二人的头脸之上,不多时就在发丝上凝成一小片冰碴。


    楼厌满脸惊愕地动了动耳朵,大片的冰雪便顺着他的头发滑落下来,摔在地上发出“簌簌”声响。


    怎么回事。


    这世上就算再也没有别人知道他是妖狼,衡弃春也不可能忘!


    当初他将自己捡回十八界的时候不是还费劲周章遮掩事实,对外声称他只是养了一只灵宠么?


    楼厌静静地僵立在风雪中,隔着苍茫雪色与衡弃春对视。他看着衡弃春那张白到惨无人色的脸,似乎还能感知到贴在自己后背上起起伏伏的胸腔,明显是在压抑着难耐的咳声。


    心头缓缓生出一个猜测——该不会,是发烧烧糊涂了吧?


    楼厌清了清嗓子,托着衡弃春臀腿处的手更用力了一下,讪笑一声问:“师尊……你……没事吧?”


    风疾雪大,肆虐的风声响彻在耳畔,将楼厌的声音模糊成细碎的音节。


    衡弃春看着他,勉强从口型中辨认出几个字,于是很认真地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叫我师尊。”


    楼厌:“……”


    啊啊啊他师尊不记得他了!


    狼崽子在心里咆哮一通,努力让自己稳住思绪思考眼前的处境。


    他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微笑,冲着衡弃春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试探着问:“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衡弃春肃着脸,眉心微蹙,将楼厌问的问题仔仔细细想了一遍。


    然后又一次摇头。


    他不知道。


    楼厌指尖颤了颤,半露不露的狼耳和尾巴彻底钻出来,与此同时泄出一缕不易察觉的妖气。


    灵力波动,情绪更是难以控制。


    啊啊啊他师尊也不记得自己了!!!


    所以衡弃春并不是伤势太重将自己忘了,而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这是为什么?


    怎么进了一趟冥界,出来就变成了记忆全无的人呢!


    楼厌敏锐地蹙起眉心,在衡弃春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杀死一个诀,然后顺着指尖探过去。


    一记被衡弃春勒令禁用的控邪咒在他的周身游走,楼厌喉结滚动,紧张地扭头观察衡弃春的反应。


    他托着衡弃春的手越收越紧,既怕他师尊发现他偷用探灵诀之后跟他翻脸,又怕衡弃春真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灵力在衡弃春身上顿了顿,忽然停在他肺腑间的某一处,来来回回兜转不断。


    衡弃春并不知道楼厌在玩什么把戏,维持着一个伏在他身上躬身低头的动作,一双清透的眸子紧紧盯着那道在他身上乱动的灵力。


    想伸手碰又不敢,看样子竟然有些无措。


    楼厌同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团灵力,直到此时才眸色一紧。


    探灵诀停在衡弃春的腹部,使他控制不住干咳一声。


    楼厌看准时机伸手去碰衡弃春的唇角,手指在那片苍白的薄唇上一触而过,不由分说便染上一袭凉意。


    他收回手,果真在指尖上嗅到了一抹药气。


    是孟婆汤的味道。


    楼厌在一瞬间收回探灵诀,胸腑颤颤,一脸心如死灰地闭上眼睛。


    这下好了,他不用再想方设法地打探他师尊与夷帝的过往了。


    因为衡弃春彻底失忆了。


    是在冥界喝的孟婆汤起作用了——


    作者有话说:会有一小段师尊失忆的情节,师尊比起平时会变得懵懂可爱一些,嗯因为在成为一个高不可攀的上神之前,他就是一个有点“可爱”的人……[求你了]


    第63章 替君疗愈伤 那可是衡弃春的大腿啊!……


    雪越下越大。


    衡弃春记忆全无, 楼厌更加坚信自己不能将他扔在群妖环伺的雪山上。


    但也好在衡弃春失了记忆,方便楼厌用最快的速度御剑下山, 不用再被他师尊怀疑自己什么时候背着他学会了御剑术。


    如今玄武失守,四象山下妖魔群绕,还不知人界是怎样的一种境况。


    衡弃春显然病得厉害,孟婆汤下竟然连道运转灵力的仙诀都不会掐,楼厌只好背着他在四象山下四处寻找,竟然很顺利地在山脚下发现了一间竹屋。


    屋舍简陋,看样子是在此处歇脚的人临时搭建的。


    楼厌走近时才发上那上面居然还结着许多未曾撤去的暖阳符, 虽四处漏风, 但一点冷意都察觉不到。


    大喜过望之下,他一时忘了追究到底谁会闲得没事儿在这里设符纸和结界。


    他单手掐诀破开那几道水波一样的结界, 托着衡弃春的后腰将人放在床榻上,刚要转身去关门, 就听见身后的衡弃春闷哼一声,从床榻上摔了下来。


    楼厌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过去。


    只见衡弃春半身已经摔到了床下, 胸前早已狼狈不堪的衣襟再度扯开, 露出细白皮肤上斑斑驳驳的咬痕。


    他半伏在榻边,单手撑住床榻,眉心微微蹙着, 像是被摔疼了, 眼角竟然有点儿红。


    “啧。”楼厌咂咂舌, 忽然觉得他师尊大概是全天下最难伺候的人。


    从前仗着自己是十八界高高在上的神尊而装出一副冷心冷情的样子, 也只有失去记忆,才能真流出一点儿真感情了。


    如今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人家失了忆还把人丢在十八界山下,那传出去岂不是让宗门的人笑掉了大牙!


    楼厌无声地叹了口气, 认命地上前将衡弃春从地上扶起来,托着他的手臂重新将人扶回榻上,并在心里越发确认自己是一头怀有仁义道德的好狼。


    手臂堪堪蹭上床榻,楼厌忽然缩回手,忍不住“嗷”了一声。


    指尖灼热,整个手背都被灼烧感刺痛,引起肌肉一阵痉挛。


    天杀的!


    什么变态,居然在床榻上设结界!


    怪不得衡弃春会从床上摔下来。


    楼厌将他师尊半拢在怀里,一边吹了吹生疼的手背,然后再度破了榻上的结界。


    两手在那张不大的竹榻上来来回回摸索过一遍,确认这张床上再也没有残留的灵力,才放心地将衡弃春抱回到床榻上。


    “有没有伤到?”他俯身问。


    衡弃春半靠在竹榻的软枕上,身体微微前倾,呈出一个躬身咳嗽的姿势。


    胸前某一点的伤口蹭掉了血痂,有鲜血再度渗出来,刺激得周围那片皮肤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他还是在那阵闷咳之后直起身来,单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然后白着一张脸对楼厌摇了摇头,眉眼低垂,很温顺地说:“我没事的……”


    嗓音泛哑,还带着咳嗽之后的余音。


    “没有受伤吗?”


    楼厌看着他半边身子挨在竹榻上闭口不言的样子,不禁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罢了。


    看来即便失忆了他也不会改,还是一个在人前装惯了的要强性子。


    方才那道结界像是仙门中人设下的,他只是不慎被灼伤的手背都疼得不行,衡弃春刚才可是整个人都贴上去了!


    他说没事,那必然不是真的没事。


    两世以来,楼厌很少有能像现在这样抱着胳膊站在榻前垂眼看他师尊的时候,他哼哼唧唧地想了会儿,视线忍不住落在衡弃春发抖的臀腿上。


    他师尊现在不懂得动用灵力,若是真受伤了,还得早点疗伤才更要紧。


    但……


    楼厌抬眼,冷不丁地对上衡弃春那双已经失了威严但仍然清冽的眸子,默默打消了现在扒他师尊衣服的想法。


    ——上次他在花潭镇就因为这事儿被衡弃春罚了跪,足可谓记忆铭心。


    所以楼厌转念一想,干脆等人睡熟了将衣服扒开看看吧?


    楼厌想得出神,竟也没有注意到衡弃春已经挪动着跪坐到床榻边,单手扯住了他的衣服。


    腕上一沉。


    楼厌顺着那力道向下看去,指尖衡弃春正双手攥着他的袖口,一双眸子水亮莹润,仍旧是一副十分认真的神情。


    他张了张嘴,用泛着哑意的嗓音说:“有……”


    他径直翻过身,抚上自己的身后,臀腿相连的地方,而后在楼厌的注视下亲手解开了自己腰间的系带。


    时近傍晚。


    无数莹白雪色从竹隙之间透进来,将这一方竹室照得亮堂如白昼。


    楼厌就借着这寸雪光看清了衡弃春的动作。


    衣衫褪下,露出臀腿之间细嫩的大片肌肤,衡弃春径自屈起一条腿,将那片皮肤显露得更清楚了一些。


    只见臀腿相接处一片红肿,最严重的地方竟有几丝灼烧的痕迹,与楼厌手背上的伤如出一辙,显然是被方才那道结界灼伤了。


    楼厌盯着那处位置,眉心狠狠一跳。


    他强壮镇定站在原地,两只抱在胸前的手臂紧紧交缠在一起,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救救狼。


    这种情况,他哪儿还顾得上夸赞自己果真猜对了,只觉得稍有不慎就面临横死当场的境地。


    那可是衡弃春!


    人界的最后一个神,修真界第一门派十八界的神尊,他的师尊!


    那可是衡弃春的大腿啊!


    即便是在谭萋萋的梦境之中,他与衡弃春险些有了肌肤之亲,也并没有见过他师尊这个地方。


    上一次不过借着查看伤势扒了一下他的衣服,就被衡弃春勒令罚了好久的跪,如今他都把师尊看光了,岂不是要被乱棍打死。


    纵使是不通人情的狼崽子也明白,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楼厌怕死,干脆闭了眼睛“噗通”一声往衡弃春床前一跪,绞尽脑汁才勉强想出来两句话:“师尊恕罪!”


    “我刚才瞎了,什么都没有看见!”


    没有回应。


    竹榻上似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衣衫撮动时传来的声响。


    楼厌眼角颤了颤,试探性地掀起一张眼皮看了一眼,然后果断睁开双眼。


    只见衡弃春眉心微皱,脸色仍是惨雪一样的白,正一脸愠气地将自己褪下的亵裤外袍一一穿上。


    “师尊?”


    “是你要问我的。”衡弃春撇过头不去看楼厌,自顾自地系自己的衣带,闷了半天才小声地说,“我给你看,你又不看了。”


    楼厌:“……”


    楼厌深觉自己方才简直是说了一通屁话。


    什么衡弃春即便失忆了还是一副要强性子,这哪里还是他原来那副性子!


    狼脑袋飞速转动,交手向前拦住衡弃春正在努力系衣带的手指。


    指尖碰到一片冰凉,他缓慢而有力地将衡弃春的十根手指相互分开,让他两只手都按在榻上。


    楼厌捏住衡弃春亵裤的一角,抬起那双炽热的眸子看向师尊,极轻地哄诱道:“我错了,我现在看好不好?”


    衡弃春很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见他神色之间不像作假的样子,这才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他不用楼厌动手,自己伸手将那片衣襟重新扯下去,侧过身去,让楼厌看他臀腿处的伤。


    这一动作便将那片灼伤露得更明显了一些。


    楼厌没敢上床,贴着床边的脚踏跪坐下去,垂下脑袋盯着那片伤仔仔细细看了会儿,顺利遏制住自己想舔的冲动。


    其实只是被结界烫了一下,这种伤以前根本入不了衡弃春的眼。


    但今时不同往日。


    楼厌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维持着一个躬身向榻的姿势,然后果断闭上眼睛,从不久前抄了近一个月的《天机录》里扒拉出只字片语。


    他睁开眼睛,缓慢抬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


    “灵台清明,百脉归元,一气长存,万邪不侵。”


    “愈!”


    回春诀。


    灵力注下,衡弃春腿上的那片烧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一片细嫩的皮肉立刻变得光洁如初,再也看不出丝毫灼伤的痕迹。


    锐痛消失,衡弃春微微蹙着的眉心顿时一松,试探着伸手去摸自己臀下的皮肤,失了神智的眸子顿时变得亮莹莹的。


    “好厉害!”他说。


    楼厌两辈子都没被自己的师尊这么直白地夸赞过,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抓着自己乱糟糟地头发挪噎了好久,才学着人界那些喜欢互相恭惟的人类摆了摆手,“嗨~只是低阶法术而已。”


    衡弃春仍旧闪着一双眸子看他,片刻之后肯定地点了点头,也没有提裤子,竟然又抬手解开了自己襟前的衣带。


    大片春光一时倾泻开来,薄薄一层肌肤裹着骨肉,小腹上沟壑分明,细看时还能察觉到那片肌肉的颤动。


    衡弃春不明白楼厌为什么要盯着自己的小腹看个不停,他抿了抿唇,抬手拍了楼厌的脑袋一巴掌,语气里带着一些轻嗔,“没有让你看那里。”


    楼厌捂着被拍疼了的脑袋抬起头来,看见衡弃春给了指了指自己的前胸。


    “我是说这里……”衡弃春垂头,盯着自己胸前那一点可怖的血痕,认真思索道,“像是被谁咬的,你这么厉害,能不能帮我一起疗了?”——


    作者有话说:衡弃春:一觉醒来发现爷爷的爱人被咬了……


    第64章 不敢同榻眠 “我想要白色的尾巴。”……


    在冥界的时候衡弃春只口不提自己前胸这口伤, 这会儿却忙着让他替自己疗伤。


    可见狼崽子牙尖嘴利,咬人一口要疼很久。


    自己的齿痕还明晃晃地挂在那片皮肉上, 楼厌哪敢说个不字。


    他颤抖着抬起手,想要触碰又不敢,最后只能依样儿画葫芦,对着衡弃春胸前那个醒目的红点念下回春诀。


    “愈!”


    一道淡金色的灵力在那片伤口上铺陈而过,转眼血痕淡去。衡弃春胸前细嫩一片,该白的白该粉的粉,没有半点儿违和之处。


    楼厌收回手, 暗中思附自己或许也具备做医修的能力。


    魏修竹要是执意待在甪端门, 十八界中医修一门的传承说不定可以由自己接手。


    这一夜风雪未停,到后半夜的时候疾风紧促, 碎雪凝成冬冰,被劲风簇拥着袭向人界。


    竹屋外围结着的暖阳符被冰碴子打得频频作响, 惊醒了楼厌已经翻飞到不知何处去的思绪。


    “沙沙”两声。


    楼厌被那落雪的声音扯回思绪,回神之际看见衡弃春已经拢着自己凌乱不堪的衣服缩回了床榻的里侧。


    失忆使他失去很多自理能力,一条衣带在手里来来回回缠了好几遍也无法完全系好, 动作间轻薄的衣衫几乎要全部褪下来, 从脖颈之下到腰隙之间,从臀腿之处到精致的脚踝。


    楼厌几乎可以窥见衡弃春细白皮肤上微不可查的毛孔。


    “你怎么不上来?”衡弃春见楼厌仍愣在当场,以为是自己让出来的位置不够大, 竟又向里挪了半寸, 示意楼厌上床睡觉。


    他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哈切, 眼角晕出一层迷蒙的泪, 强调道,“我想睡了。”


    楼厌被这句话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没有来得及收回体内的耳朵和尾巴齐刷刷地竖立起来, 坚硬的毛发像寒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


    和衡弃春同榻而眠?


    他化成人形之后还没有干过这么大胆的事。


    当年他刚刚突破妖狼身份下的最后一道修练,在衡弃春的帮助下顺利化成人形,当晚就习惯性地钻进了衡弃春的被窝。


    恰巧赶上衡弃春在天音殿与南隅山议事,回来的时候已近半夜,解了衣服掀开被子准备躺下的时候就摸到了一个光溜溜的少年。


    楼厌猜想衡弃春大概把他当做门中哪个觊觎他的弟子,因为衡弃春二话不说就把他从床上拽了下来。


    还不太适应人类形态的少年被扯得撞在床边的小几上,一阵“丁零当啷”的嘈杂响声过后,惊吓得狼尾巴都露了出来。


    “师尊!”他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召出了无弦琴,连忙抬手拦住师尊拨动琴弦的动作,嚎叫道,“是我啊嗷嗷嗷嗷!!”


    衡弃春喘息未定,拎着手里的无弦琴看着跪地苦求的狼崽子好久,最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说:“以后不可以再上为师的床。”


    “还有,睡觉记得穿亵衣。”


    楼厌至今都不太清楚人类睡觉为什么一定要穿亵衣,但对当年的事情始终印象深刻。


    除非他还想当狼,否则上一次被秦镜照出原形时帮重病的衡弃春暖被窝,就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上衡弃春的床!


    衡弃春还裸着大半身体斜靠在竹榻上,朝向他的那只手臂在空出来的半边床榻上不住催促,“你还要不要和我睡觉?”


    “不……”楼厌看都不敢看衡弃春,用满是汗渍的手替他穿好衣服,结结巴巴地打断他师尊还可能说出来的一些惊天动地的话,“别,别着凉!”


    衡弃春茫然抬头,盯着不远处的暖阳符和这间温暖如春的竹屋,眸中的困惑越来越盛。


    这会着凉吗?


    许是为了印证楼厌的话,这个念头才方落下,他竟真的躬身咳嗽起来。


    还未好全的风寒仍然存续在这具身体之中,并没有随着冥界的遭际和孟婆汤的功效而痊愈,一阵咳嗽足可谓惊天动地。衡弃春一时全身都颤抖起来,锁骨到胸腔抖成一片,脸色立刻就白了。


    楼厌一时着急忙慌地去拍他的后背,“师尊,好点儿了吗?”


    衡弃春掀着一双清润的眸子抬眼看他,大概还是想问他为什么要唤自己师尊,但咳声太急,呼吸间全是气音,他竟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楼厌从这一刻起变得异常忙碌起来。


    大概是生怕衡弃春邀请自己上床和他一起睡觉。


    他一时在竹屋里四处寻找水源,受挫之后就去外面捧了两把干净的碎雪回来,放到器皿里等雪融化。


    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衡弃春这副病恹恹的样子不宜喝冷水,于是又跑出撅了一节干枯的树枝,借着暖阳符的热度将其燃了,径直在竹屋了生了一个小火堆用来烧水。


    里里外外进出好几次,楼厌一身衣衫都已经被雪淋透,微卷的发辫湿哒哒地贴在脖颈上,脸上都起了一层红晕。


    “师尊,喝口水。”水烧好了,他找了只干净的小盏子取水,扶着榻上的衡弃春起来喝水。


    衡弃春早已经等得昏昏欲睡,再也腾不出任何一点力气劝楼厌上床睡觉。


    盏子就递在唇边,他实在避不开,只好就着楼厌的手迷迷糊糊地喝了几口,温热的水流顺着胸腔一路涌下去,先前在风雪中冻久了的肺腑终于暖和下来,隐入隆冬之际这间温暖的竹屋里。


    眼看着衡弃春困得彻底睁不开眼睛,楼厌彻底松了一口气,将还剩半碗的水仰头喝了,瓷盏子在床头上放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托着衡弃春让他在竹榻上躺好。


    上床睡觉这事儿他不敢做,环顾四周,总算从角落的匣子里拖出来一床崭新的棉被。


    楼厌抱着被子卷了卷,把它在地上圈成一个温暖的窝,然后一边觑着熟睡的衡弃春一边躺了下去。


    这个过程没发出一点儿声音,楼厌窝在自己辛苦搭建的地铺里,忍不住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怎么觉得,失忆的衡弃春远比之前更难伺候呢?


    纵使隔了一层厚厚的被褥,但狼的听力敏觉,楼厌还是能听见夹杂在风雪之中的震荡。


    似乎是野妖乱蹿的脚步声。


    他不禁想到自己在玄武湖中亲眼目睹玄蛇陨落的那一幕。


    事后他曾借着抄书的名义翻出那本《九洲志》仔细翻阅过,却并没有找到想要的内容。


    玄蛇死后,玄武还能独活于世吗?


    这个问题从古至今也没有人得出过答案。


    但看四象山北侧失守的现状,楼厌心里那点儿担忧便很快转为浓烈的不安。


    四象山供奉夷帝陵,陵寝之中可通鬼门,遂由朱雀、白虎、青龙、玄武四方神兽一齐驻守。


    山上虽不乏妖邪,但秦镜出现之前从没出过什么乱子。


    如今……


    妖兽肆意逃窜,蛇族在山寻人,只怕整个人界都已被妖兽所害。


    雪过之后,他要抓紧时间带着衡弃春离开才是。


    夜极静,屋里只有那几道暖阳符闪着微弱的光。


    楼厌就背对着衡弃春侧躺在地上,脑子里想东想西,一双眼睛却盯住那几道暖阳符,最终视线逐渐模糊,连眼皮也渐渐沉重下来。


    昏沉之际,他忽然觉得自己尾骨一紧,有人从背后拽了一把自己的尾巴。


    “嗷!”楼厌狼叫一声,呲着牙齿扭头看去,正对上衡弃春那双在夜色中盈盈发亮的一双眼睛。


    他顿时偃旗息鼓,抬起来的上半身又摔了回去,想不明白这人怎么又醒了。


    衡弃春收回玩他尾巴的手,托着下巴俯身靠在床沿上,见楼厌已经给自己垒好了窝,也就不再开口提要他上床的事。


    安静的夜色中,曾经水火不容的师徒就这些对视了一会儿,直到衡弃春再度开口。


    “小狼。”楼厌听见衡弃春唤他,并且很真诚地问,“你为什么会有尾巴呢?”


    果然还在好奇这个。


    楼厌困得不行,实在不想答这个问题,索性哼哼了两声,转身,维持着背对衡弃春的姿势念起他曾经教过自己的那道归元诀,“乾坤借骨,阴阳塑肤!”


    狼耳和尾巴很快被收了回去。


    已经能够想象到衡弃春趴在床边满脸惊叹外加疑惑的表情,楼厌难得勾了一下唇角,翻了个身面朝他的师尊。


    “不为什么。”他闭着眼睛哄人,已经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师尊乖乖听话,也会长出尾巴的。”


    衡弃春微微蹙眉,似乎在认真思考楼厌这句话,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回忆着楼厌那条尾巴的样子说:“可我不想要灰色的尾巴。”


    楼厌已经睡迷了,根本听不见衡弃春在说什么,哼哼唧唧地应了这一句,随意伸出手搭在床边的脚踏上。


    衡弃春睡了一觉,此时明显精神了许多,对着楼厌的侧脸小声嘟囔,补完了刚才没说完的话,“我想要白色的尾巴。”


    话音落下,他就看见楼厌抓着一条白色的蛇皮惊坐起来,整个狼都要从地上跳起来。


    他攥着自己刚才在睡梦中胡乱抓到的蛇皮,声音都失了调,惊叫道:“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撒花]


    第65章 颠鸾与倒凤 让他裸着上身说话。


    五个时辰前。


    四象山发出一阵剧烈的震动, 滞留在山上的妖兽惊恐地四散而逃,妖气四溢, 遍山生异。


    魏修竹从睡梦中惊醒,乖巧的脸上遍是冷汗,一双杏眸瞪得老圆,眸中满是惊恐神色。


    显然是刚做了个噩梦。


    被吓飞了的思绪渐渐回笼,失焦的一双眼睛看清眼前这间竹屋,魏修竹总算想起自己身处何地。


    他习惯性地伸手在榻上摸索,一条手臂上上下下将床榻扫过一遍都没有摸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整个人立刻就清醒了。


    “小蛇!”他弹跳一声从榻上坐起来, 一瞬间又出了密密麻麻一层冷汗。


    整张竹榻干干净净,除了他自己和床上的一床被褥什么都没有。


    他的小白蛇不见了!


    魏修竹脸上血色褪尽, 坐在床上粗重地喘息起来,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滚落, 一直蔓延到脖颈之间。


    他的衣服还没有穿好,锁骨的凹陷处很快聚起了一小汪汗液,像昨夜和小白蛇情到浓时交缠的蛛丝。


    可这不应该啊……


    魏修竹抬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结界, 水色透明结界坚如磐石, 一条裂缝都找不出来。


    小白蛇没有灵力,根本就不可能从自己布下的结界中逃出去。


    魏修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在竹榻上跪坐起来, 两手向前, 拖动还有些发软酥麻的身体在床褥上一寸寸地找寻起来。


    如果小白蛇没有跑远, 那么可能是藏到被褥下面了。


    他昨晚就不应该为了方便做事而扩大结界范围的!


    魏修竹揣着这丝悔恨将每一寸床榻都摸了一遍, 最后抖开被子一点一点地找过去,又将被子平平整整地叠在一边。


    居然真的没有。


    魏修竹脸色泛白,焦灼之际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上方的结界, 不由对自己的仙术产生一丝怀疑。


    难道真的是结界出了问题,小白蛇从结界的缝隙中跑出去了?


    他这么想着,很快就抬起手来试探性地摸向结界,两只手掌一齐按到结界上,掌心顿时传来一阵剧痛。


    “啊!”


    魏修竹尖叫一声,抖着双臂将手收回来,只见掌心已经被烫得起了一层水泡,十根手指都红肿不堪,连轻轻攥握一下都坐不到。


    魏修竹将两只手心凑到嘴边努力地向上吹凉气,与其同时满脸难以置信地抬头审视那面结界。


    他居然被自己设下的结界灼伤了!


    奇怪了,他设的结界有这么厉害吗?


    就在魏修竹怀疑自己是不是尚未被南隅山发掘的布界奇才时,寂寂的竹屋里忽然传来一声阴柔的嗤笑。


    魏修竹浑身一凛,举着两只不敢弯曲的手向后蹭了两下,后背紧紧挨上结界的边缘。


    他满脸警惕地盯着传出笑声的角落,压着心里的惧怕问:“谁?!”


    一面破旧的屏风后面隐隐透出一个高挑瘦削的人影,紧接着便有人捏着一张符纸缓缓从屏风后面绕出来。


    一身不知在哪儿找出来的旧衫被穿得柔美至极,柳眼含媚,眸光在暗处隐隐泛出绿光,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符纸倒是画得越来越老练了。”他绕到床边,隔着结界与一脸震惊的魏修竹对视一眼,随后在小孩儿满脸震惊的神色中将手中的暖阳符燃成了灰烬。


    屋里实在结了太多符纸,温度并没有因为这张符的消亡减损分毫,浮玉生挑起狭长的眼睛看向里榻吓傻了的小孩儿,不禁好笑地勾了勾唇角:“怎么,不知道叫人?”


    至此,魏修竹惨白的脸上才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


    他动了动嘴角,发现从嘴唇到喉咙都已经抖成一片,每一寸皮肤都在这种轻颤中痉挛起来。喉间勉强挤出来个声音,尚未说完整,眼睛里的泪就落了下来。


    浮玉生怔了一下,第一次相信居然真的有人哭起来眼泪会“哗啦哗啦”流。


    魏修竹不多时就哭花了眼,一双漂亮的杏眸很快肿成一片,随后挪动着膝盖爬到床榻的边缘,瘫坐在浮玉生面前更加汹涌地掉眼泪。


    离得近了,浮玉生才总算听清楚这小变态在呜呜咽咽地说什么。


    “师兄……”


    “呜呜呜呜师兄……”


    “啧。”浮玉生略有些嫌弃地瞥他一眼,心里一点儿同情都没有。


    小半年来他被这小变态折腾得不轻,至今都能感到脖子上被魏修竹掐出来的肿痕。


    如今秦镜破裂,妖邪动荡,他好不容易才得以恢复人身,当然想要把自己受得苦都讨回来。


    眼看着魏修竹越哭越激烈,到最后竟然忘了自己与师兄之间还隔了一道结界,竟直直地伸出两只手要去抱浮玉生。


    被烧得满是水泡的手心即将再度碰上那道结界,浮玉生皱了一下眉心,赶在他即将再度被烫得嚎啕大哭之间穿过结界钳住他两只手腕。


    魏修竹尚没有意识到自己险些又被烫了,也顾不上两手灼痛,顺着浮玉生的手腕就扑到了人身上,“呜呜呜师兄你可算回来了!”


    哼哼唧唧地小东西哭得浑身滚烫,浮玉生只觉得自己怀里像是有一团火再烧,他忍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好脾气地轻斥道:“行了,多大的人了。”


    “知道有结界还要扑上来,怪不得师尊说你不长脑子。”


    魏修竹被重逢的眼泪糊住了的脑袋才总算转了转。


    “原来……”魏修竹抽了抽,勉强忍住泣音,“原来结界被师兄加固了。”


    浮玉生任由他汗津津地贴在自己身上,并没有应他这一句,心想你还能看出这一点就还不算是太蠢笨。


    下一瞬,他就看见双眼通红的小东西主动撤离了他的手臂,跪坐起来一脸认真地看着他,问:“那师兄看见我的小白蛇了吗?”


    浮玉生:“……”


    他实在不想提起跟“小白蛇”有关的任何事,烦躁地抬手捏了捏眉心,一张阴柔的脸微微抬起,冲着魏修竹挑起下巴,“冥界或许出了什么乱子,四象山动乱,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你那小白蛇说不定已经弃你而去了。”


    魏修竹怔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哭得梨花带雨的一张脸顿时又苦兮兮地皱起来。


    血色褪尽,他痴然仰头看向浮玉生,又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毫无征兆地流下来,显然已经伤心透顶。


    这怎么可以呢。


    明明昨天晚上,小白蛇还缠着他做了很亲近的事。


    他们明明已经……


    “你跟那条蛇做什么了?”浮玉生一眼就看出小东西在想什么,嗤笑一声抱起前臂看他,“瞧你这魂不守舍又恋恋不舍的样子。”


    魏修竹哪儿敢说。


    他屈膝跪坐在竹榻的外沿,两条小腿被竹条硌得生疼,他不安地动了动,身上并未穿好的衣服全部滑落下来。


    魏修竹显然都已经忘了这一茬儿了,身上一凉才反应过来,连忙手忙脚乱地去扯弄自己的衣服。


    两只疼炸天的手各自攥住自己一截衣领,忍着钻心的疼痛便要用衣服将自己包起来,努力到一半的时候却被浮玉生轻轻点了点内侧的手腕。


    魏修竹手疼,满头大汗地呻.吟一声,两片衣襟顺势掉了下去。


    前胸后背都光洁地裸露在师兄前面,他一时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只能惨兮兮地冲着浮玉生张了张嘴,“师兄?”


    这是干什么。


    为什么好端端地要让他裸着上身说话。


    浮玉生仍然好脾气地笑了笑,挪动一步,径直越过那面结界侧坐在榻边。


    他含着笑意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将异常的手指掐上魏修竹胸前最显眼的地方。


    “啊!”


    魏修竹毫无防备,顾不上被烧疼的手心,两只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前胸,并且试图将浮玉生那根滑腻的手指从自己身上扒下来,“师师师师兄……”


    “你有多喜欢它那条蛇?”浮玉生没有抬眼,单手捻着魏修竹胸前那一点,似笑非笑地问,“或者说,你有多喜欢和它做那事儿?”


    魏修竹今年还未及冠,在南隅山眼里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初知情事,且又是被一条没有神智的白蛇缠了。


    只要一想就觉得臊得慌,从耳垂到后颈很快红了一片。


    他不明白为什么师兄在他面前的样子教从前变了那么多,强忍着将要将他吞没的耻意坐在床上,两只烧上了的手紧紧攥住身下的床褥,整个人抖若筛糠。


    他脸颊薄红,胸口不住起起伏伏,眼泪全部积聚在眼眶里,一滴都不敢往下掉落。


    “我不找蛇了。”良久,魏修竹抬眼,可怜兮兮地看向浮玉生,“求师兄放过我……”


    浮玉生捏着他的手指果然停顿了一瞬,继而食指曲起,用指背刮刮他最敏感的地方,在人隐忍的轻颤中笑问:“真不找了?”


    魏修竹垂下眼睛,不敢直视师兄的目光,十根肿得像萝卜一样的手指头在床褥上用力攥紧,心里越发纠结。


    小白蛇与他有情,且他们又做过那种事,如果他这个时候把小白蛇丢下不管,与民间的负心汉又有何异?


    可……师兄又好像很介意。


    罢了,魏修竹暗暗咬紧牙齿,忍着一阵又一阵的酥麻大口喘息,并在心里下定决心——大不了等师兄不注意的时候再偷偷去找。


    他闭上眼睛,默默说服自己指骗师兄着一次,用喘息间的气音说:“真不……呃啊!!”


    ——浮玉生用指甲狠狠掐了他一把。


    “撒谎。”他评判道。


    魏修竹双目紧缩,嘴巴不自觉地张开,再也维持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形,瑟缩着将自己蜷缩起来。


    然后哭了。


    浮玉生见状便收回了手,退回到那面结界之外抱臂看他,打算等小东西哭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再给人加点教训。


    竹屋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只剩魏修竹委屈到极致的呜咽。


    “呜……”


    忽然,疾风拂过,门上的符纸被风吹得飒飒作响。


    浮玉生警觉地挑了一下眉毛,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那夹杂在风里的妖气……


    不好。


    他以蛇身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气息恐怕被自己的族群发现了。


    “起来。”浮玉生肃了神色,上前两步看着仍然瘫软在床上的人,说,“跟我回十八界。”


    粗重的喘息声。


    魏修竹缓了好久才听清楚师兄说的话,挪噎半天才开了口。


    “师兄,我,我起不来。”他双目失神地盯着浮玉生的影子,“我要死了……”


    浮玉生轻笑一声,径直越过结界,掐着魏修竹的肩膀将人安然无恙地拖起来,一把扛上自己的肩膀,“你不是喜欢它那样对你么,回去之后,我让你喜欢个够。”——


    作者有话说:这两位攻受随意,不要怕站错,他们都可以[狗头叼玫瑰]


    第66章 得君一句赞 “那你可真是一头好狼呢。……


    同一张竹榻, 此刻一只狼崽子正卧在上面瑟瑟发抖。


    略显局促的被褥无法将他全部遮盖起来,纵使楼厌已经竭力蜷缩, 颤巍巍的一条狼尾巴还是从被褥间露了出来。


    衡弃春靠坐在竹榻的外侧,视线停落在楼厌的尾巴上,一双眸子在夜色中忽明忽暗,显得局促且欲言又止。


    “你……”


    他试探着开口,只吐出一个字就被楼厌果断地探出头来打断了。


    狼崽子挑露出口腔里最尖锐的犬齿,窝在里侧气势汹汹地说表示:“我才没有害怕呢!”


    衡弃春是失忆了,但又不是傻了, 他抬了抬眼睛, 将视线落在楼厌用来裹住自己的小被子上,眸中的质疑神色越来越盛。


    “还不是为了保护你……”楼厌哼哼了一声, 索性壮着胆子一掀被子在床上盘腿坐了,掐了个诀将狼尾巴收起来, 而后认真地将衡弃春审视一番,说,“你现在没有记忆又没有灵力的, 万一被山上的妖物掳了去怎么办。”


    怕衡弃春不信, 他还格外刻意地添上一句,“没听说么……蛇族正在搜山呢。”


    外面风雪未停,急促的风声卷着碎雪打落在外面的符纸上, 数道暖阳符依次闪亮, 在漆黑寂静的雪夜中泛出暖色的光晕。


    衡弃春就维持着这样微微侧首的姿势, 清俊的眉眼在寂寂中渡上一层淡淡的符光, 在眼角下投下一片睫毛的影子。


    他眨眼,那片阴影便渡上干净的眸子,平添一抹清圣。


    是人界难得一见的姿容。


    楼厌很少有这样可以近距离数衡弃春睫毛的时候。


    上一世他与衡弃春太早决裂, 这一世又因种种惊怖恐怪而不敢靠他太近。


    不像这一刻,他盯着衡弃春闪动的睫毛兀自数道第四十七根,听见衡弃春用那副微哑的嗓音开了口。


    他看着楼厌,神情专注而又诚恳,一字一顿地赞颂道:“那你可真是一头好狼呢。”


    楼厌:“……”


    实话说,狼崽子一点儿都没听出这话里的揶揄,反而因为衡弃春失忆状态下这句难得的夸赞募地红了脸。


    像有一团灼热的火焰顺着丹田一路逆流而上,直直逼上面门。


    他夸本座是一头好狼哎……


    这比夸他是个好人的评价简直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楼厌强装镇定,坐在床上呼出一口气来,而后径直从榻上爬起,跨过衡弃春一跃跳到地上。


    狼崽子信誓旦旦:“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衡弃春没有说话,清润的视线很快随着楼厌跳脱的动作落在他脚边的那层蛇皮上。


    暖阳符的光晕下,蛇皮仍然闪着惨白色的光,衡弃春抿了抿唇角,最终还是开口问:“你很怕蛇吗?”


    此问一出,楼厌才猛地想起刚才那条吓掉了自己半条命的蛇皮就被他扔在不远处。


    他整个狼的身体都紧紧绷直了,脖颈像是生了嗅的玄铁,迫不得已随着主人的动作缓缓弯折下去。


    那张薄如蝉翼的蛇皮就落在自己脚边,只怕风一吹就要乎到他脸上来。


    楼厌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再怎么劝说自己也还是觉得蛇皮这东西有些恶心。


    他觉得尾骨处已经又开始泛痒,好像那条不听话的尾巴又要透过衣襟钻漏出来。但衡弃春的视线就在身后灼然盯着,楼厌实在不想露怯,强撑着回头讪讪一笑,“怎么,怎么会呢,蛇有什么好怕的。”


    衡弃春轻轻偏头,像是在仔细思考这句话的真伪。


    楼厌担心衡弃春不信,干脆狠了狠心,克制着自己对“蛇蜕”一类东西的抗拒转身弯腰,然后闭着眼睛用两根手指将那张蛇皮捏了起来。


    几乎是将那张薄如蝉翼的蛇蜕拿到手里的一瞬间,他的身上就密密麻麻的起了一层小疙瘩。


    咦……


    克服不了。


    他天生怕这个。


    蛇没事儿,但蛇皮不行。


    衡弃春还在认真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楼厌无法,只能忍着生理上的恶心将那张蛇皮举起来,并转身冲着衡弃春灿烂一笑,“你看,我一点儿都不怕这个。”


    衡弃春没动,仍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看他,淡色符光在他的眉眼之间浮上温色,仿佛那个久坐神坛的人终于染上尘气。


    楼厌就那么干巴巴地捏着蛇皮等着,直到竹屋的缝隙间漏进来一缕凉风,一缕幽微的妖气无端漫进楼厌的鼻腔。


    楼厌被那扑面而来的蛇腥气激得蹙了蹙眉,片刻之后才意识到那是这张蛇皮上残留的妖气。


    等等……


    这个味道……


    楼厌鼻尖翕动,越发难以置信地看向手中的蛇皮,脑子里已经反反复复翻涌起当日自己刚被秦镜照回原形的那一天。


    夷帝陵外,他躲藏在衡弃春的衣襟内侧,与暗中游走进来的浮玉生四目相对。


    就是这个味道!!!


    楼厌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消退下去,就连尾骨处那条蠢蠢欲动的尾巴也安于平静。


    是浮玉生的话,那就没事了。


    眼看着小狼的神情彻底松懈下来,衡弃春不由发问:“你怎么了?”


    楼厌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浮玉生的事。


    若不告诉,只怕他又要用这种满是好奇而又一脸真诚的眼神看着自己,可若告诉……只怕他一时接受不了。


    “呃……”楼厌正思索着吐出一个字,就听见一片风雪中传来一阵突兀的异响。


    像是蛇群游走时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好。


    怪不得浮玉生蜕皮之后会着急忙慌地离开这里,原来是蛇族找过来了!


    他猛然间想起自己从白虎口中听到的消息,倘若蛇族要找的同类就是浮玉生,那他手里的这张蛇皮恐怕很难解释。


    楼厌的脑子转得飞快,还没有将浮玉生的来历想明白,身体已经先脑子一步拎着衡弃春的手腕将人从榻上拖了起来。


    眼前这种局面,最好还是不要和蛇族硬刚。


    “做什么?”衡弃春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一双眼睛游移不定地看向身下的竹榻,问楼厌,“不睡觉了?”


    外面风雪甚急,天色隆黑一片,纵使没有日晷判断时间,也知离天亮还早。


    夜里就该睡觉。衡弃春坚定地认为。


    楼厌实在想不明白一碗孟婆汤为什么会让他师尊变得这么执着于睡觉。


    “睡什么睡!”他扯住衡弃春的手臂,一把就将人从心心念念的床榻上拖了下来,“再睡你就要被蛇吞到肚子里去了!”


    衡弃春一时不能分辨他说这话时的感情色彩,轻轻偏头蹙眉看着他,似乎要从这只小狼急躁的表情中辨别真伪。


    他问楼厌:“真的吗?”


    这次不用楼厌解释了。


    飓风袭来,无数暖阳符在瞬间“簌簌”而动,难以抵御的寒风自竹屋的缝隙处钻进来,吹在身上彻骨生寒。


    衡弃春此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竟生生被那阵疾风吹得后退两步,素色头发被风缠卷而起。


    他不得已抬起袖子挡风,胸腔震动,禁不住发出一声闷咳。


    又是那让楼厌浑身一凛的声音。


    他惶然抬头,借着明明灭灭的光晕打量起衡弃春的脸色。


    只觉男人面白胜雪,眉眼之间带着三分疏离,咬唇咳嗽的时候带起整具身体的颤动,俨然一副病骨。


    他的风寒还没有好。


    楼厌就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的师尊,只觉胸腔下的那颗心也开始频频跳动,一声一声如同闷雷,砸在身上竟是一阵锐响。


    急促的风声忽然在这一刻止息。


    楼厌回神,猛地回头看去,只见门上悬贴的暖阳符纸已经重归于寂,唯有中间几张没能抵住刚才那阵飓风,飘飘摇摇落到地上,成为再也探不出灵力的废纸。


    “吱呀”一声。


    伴随着夹杂在雪气中的一道冷风,竹门被挤开了一个小口子。


    碎雪纷飞,有什么东西夹杂在其中,一寸一寸蜿蜒而来。


    楼厌整个人僵在原地,过了很久才将视线从衡弃春身上挪开,碎雪扑朔,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耳边只剩渗人的“嘶嘶”声。


    他视线下垂,看见数十只白蛇正压着雪面爬行进来,蛇信长吐,一片雪色中频频闪出暗红色的蛇光。


    救命。


    楼厌已经在心里嗷嗷叫起师尊。


    好在他尚存理智,还记得衡弃春现在是个记忆全无的人。


    蛇群越爬越近,似乎本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楼厌浑身一凛,顿时又觉得不对。


    他垂眸,看向自己手里抓着的那条属于浮玉生的蛇皮。


    难道它们是冲着这个来的?


    浮玉生在十八界已有数百年,为何蛇族直到今日才出动全族找他一人?是秦镜的出现使浮玉生暴露了身份,还是……


    还是玄蛇的陨落使蛇族失了禁制?


    楼厌不敢深思这背后的原因,握着衡弃春的手腕将人扯到身后,抬手一抛,继而两只并诀,将那张薄如蝉翼的蛇皮在空中燃了个干干净净。


    蛇群似乎从余烬中察觉到浮玉生的气息,群蛇吐信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刺耳起来。


    楼厌狠狠磨牙,拼命回忆自己上一世统管九冥幽司界之后学会的咒术。


    蛇群离他们不到两寸。


    楼厌睁眼,指尖灵力凝聚,而后在他与衡弃春的脚下画出一个复杂的符阵。


    衡弃春单手攥着小狼的侧腰,不明所以地问:“这是什么?”


    “瞬移阵。”


    衡弃春怔了一下,很快从这三个字里听懂了楼厌的意思,又偏头问他:“那我们会被移到哪里?”


    哈哈。


    楼厌立刻就笑了。


    他又不是阵修,这些符阵也不过是他上一世用来操控妖邪所学,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上用过,怎么可能知道他们能被送到哪里。


    但是管他呢。


    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作者有话说:开一个新副本 嘿嘿[狗头叼玫瑰]


    第67章 他唤我夫君 “人和狼也可以结为道侣吗……


    雪立春阳。


    檐角一点儿积雪正顺着瓦缝滴落下来, “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春夜里落下的一场喜雨。


    楼厌擦着暮色回来的时候顺利被瓦下凝成的冰面滑倒,捂着屁股爬起来, 龇牙咧嘴地冲着柴门里叫了一声:“师尊?”


    里面很快就有了回应,是衡弃春抬高了声线的一声“嗯”。


    楼厌立刻抖了抖肩膀上残留的碎雪,拎着手里猎到的兔子进了屋。


    屋里没有设暖阳符,紧靠门边生着的一小盆木炭用来取暖,楼厌先是被那炭火呛了一声,随后放下兔子去开窗户。


    “师尊的风寒还没有好,当心被炭熏着。”


    衡弃春没有立即回答, 走过来将那只死透了的野兔子扔进水盆里, 一边搓洗野兔的毛发一边抬头盯着楼厌,声音还带着一些病中的哑意:“可是你开着窗户, 我更容易得风寒。”


    这是他们暂时居住在这间破屋子的第三十天,人界已经进了腊月, 严雪虽不似之前一样猛烈,寒意却丝毫不减。


    说话间,寒意便从楼厌打开的那一小片窗隙间钻了进来, 将衡弃春铺散在背的白发尽数掀起, 更显得他拖着一副病体收整兔子的样子楚楚可怜。


    楼厌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他顺手取过桌子上的凉茶浇灭了燃着的炭火,关窗户的同时又在指尖拟画了一道暖阳符。


    符纸被贴到窗棂上, 瞬间阻隔了外面凛冽的寒气, 丝丝缕缕的暖意正腾升而起。


    衡弃春看清他画的这道符, 本就恹恹不快的眉心瞬间拧起, 将手中的兔子一下摔回到水盆里,愠道:“你不是说在这里动用灵力会暴露我们的身份吗?”


    “今天没事。”楼厌连忙解释,“我方才回来的时候, 看见所有人都奔着山庙去了,没人会注意到我们。”


    怕衡弃春追问,他还识时务地补上一句:“今日十五,听说是他们叩拜九子母的日子。”


    纵使衡弃春此刻没有记忆,也很快听明白了楼厌的意思,他坐到床边蹙了蹙眉,“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楼厌无奈叹了口气,认命地蹲到水盆边接手衡弃春的活儿,将兔子洗干净之后又开始认认真真地给他们近日的晚膳拔毛。


    一边拔一边纠结地想:是啊,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这还要怪他月余之前在四象山下随手画的那个瞬移阵。


    当日他与衡弃春被蛇族围困,情急之下只能出此下策,原本想着只要暂时离开四象山就可以万事大吉,谁知转眼就被送到了这个边境之地。


    女歧山。


    山中没有女子,若想绵延后嗣,便要前往山庙叩拜九子母。


    传闻山中有一棵女树。


    九子母会在叩拜自己的山民中择选有缘人,赠其子嗣,女树天明便会生婴孩。


    ——楼厌至今都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四象山失守,无数妖群为祸四方,衡弃春现在又等同凡人,楼厌实在不敢带着他冒险。


    好在女歧山防范甚严,他便捏造了个假身份,谎称与衡弃春是前来寻亲的一对道侣,才在这里暂时安顿下来。


    暖阳符很快发挥效用,屋里一时热腾腾的。楼厌拔干净了一整只兔子,正打算点个火把水烧了,起身之际听见衡弃春又咳嗽了两声。


    这风寒拖了一个多月也不见好。


    楼厌曾趁衡弃春睡着的时候探过衡弃春的丹田,幸运的是,那些与神泽相连的汹涌灵力并没有因为那碗孟婆汤而丢失,只是他如今毫无记忆,所以根本不知道怎么调动自己身上的灵力。


    衡弃春天真地认为自己是个凡人,忍过一阵咳嗽之后继续盯着那道暖阳符出神。


    许久,他问楼厌:“你好厉害,可以教我画符吗?”


    楼厌:“……”


    他直觉等到衡弃春恢复记忆想起自己连日问的这些问题,恐怕会从床上爬起来把他杀了灭口。


    楼厌哼哼一声,拎着兔子起身烧水,头都不回地说:“等师尊想起来就会了。”


    衡弃春已经清楚自己失忆的事,闻言继续追问:“那我要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


    “还有,为什么你叫我‘师尊’,对外却说我是你的道侣?”衡弃春眉心微蹙,仔细思索这两者之间的关联,苦求无果之后才又问,“人和狼也可以结为道侣吗?”


    楼厌眼前一黑,恨不得上千去捂衡弃春的嘴巴。


    怪就怪当初从冥界出来时他露了尾巴,让衡弃春坚信了他是一只妖狼的事实,任凭他后来怎么敷衍都揭不过去。


    事已至此,楼厌也只能性子一个一个地回答那些奇怪的问题。


    “外面太乱了,师尊现在不能动用灵气,若是贸然出去恐怕会被那些妖邪寻仇。”楼厌成功点了火,将一壶水放上去,又说,“不过我已经传信给魏修竹了,只要十八界知道我们在这里,就会来接我们的,等回了十八界,师伯应该就有办法了。”


    话说完,他自己先顿了顿。


    给魏修竹传的信已经送出去了好几天,却迟迟没有回音,是他修为不佳传错了地方,还是那小子太不靠谱?


    楼厌想到什么,陡然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该不会正被浮玉生收拾得下不来床吧?


    衡弃春大约能够明白楼厌口中的“十八界”是什么地方,于是暂时与第一个问题和解。


    “那……”他将楼厌上上下下打量过一遍,“我真的和你结为道侣了吗?”


    楼厌磨了磨后槽牙。


    要是再敷衍下去,恐怕衡弃春明日就会跑出去揪着街坊四邻的衣领问:请问我和我家的那头狼真的是道侣吗?


    真令狼头大。


    水烧开,楼厌将处理好的兔子扔进锅里盖上盖子,然后大跨步朝着衡弃春走过去。


    “对。”楼厌躬身,大着胆子挑起他师尊的下巴,用指尖在那片细嫩的皮肤上挑逗两下,攻势凌然地强调,“师尊还唤过我夫君呢。”


    楼厌说完就站直了身体,借着屋里一盏小灯垂眸看他。


    本以为衡弃春还会喋喋不休地追问下去,谁料他竟陡然僵了一下身体,随后不自然地躲开了视线。


    楼厌疑惑地挑了挑眉,还没发问就看见衡弃春而后浮起一层红晕。


    衡弃春踢掉鞋子,背对着楼厌翻身躺下,只传来一声闷闷的:“哦……”


    楼厌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但难得不用再编更多的谎话来回答衡弃春的问题了。他终于松了口气,开始全神贯注地料理那只兔子。


    当日他和衡弃春凭空出现在女歧山,正赶上一群山民上山朝拜九子母,众人被从天而降的两人吓了一跳,纷纷质问他们是不是外面的妖邪。


    那架势险些就将他们生吞活剥了。


    楼厌当时就想说他师尊是十八界的师尊,看见衡弃春一副懵懵懂懂又灵力全无的样子,转头又把那句话咽了回去。


    此处鱼龙混杂,若是贸然说出身份,恐怕又会招惹虚生子一类的小人。


    后来楼厌想了想,对着漫山遍野的山民说自己和衡弃春是一对前来寻亲的道侣。


    女歧山的族长最乐得成人之美,当即打消了疑虑,还拨了一间空房子借给他们暂住。


    这一个多月来,楼厌每日都假借“寻亲”之名出去打猎,带回来的野兔山鸡全都进了衡弃春的肚子。


    他的厨艺见长,一锅兔肉不多时就弥散出香气。


    楼厌揭开锅盖夹了一筷子尝了,觉得味道还不错,于是盛到碗里叫衡弃春起来吃饭。


    “师尊!”楼厌探头,“兔子做好了,快来尝尝!”


    一声过去,内室里却没什么反应,楼厌不由地蹙了一下眉,疑心衡弃春又因为不舒服而睡下了。


    他觉得这么美味的兔子实在不该辜负,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把衡弃春叫起来。


    此间屋舍窄小,转过屏风便是内室。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屋里的灯油竟然已经燃尽了,铜盏之上余烬未消,整个内室却漆黑一片。


    楼厌警觉地踮着脚向里迈了两步,停在衡弃春榻前,躬身听床上的动静。


    寂静的屋舍里只剩衡弃春绵长的呼吸声。


    楼厌猫着腰半蹲在床前,敏锐的狼目勉强在黑暗中看清衡弃春的身形,极小声地叫了一句:“师尊?”


    没有回应。


    真睡了?


    还这么沉。


    担心外面那碗兔肉要凉了,楼厌狠了狠心,干脆抬高音量又唤了一声,“师尊?起来吃了再……啊!”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楼厌已经被衡弃春拽着手臂拖到了床上。


    肩胛骨与软绵绵的被褥相撞,没觉得有多疼,但兜头罩上来的被子还是让他懵了一下。


    干干干什么?!


    楼厌不知道衡弃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伸出手在被子里试探着摸索起来,手指在黑暗中碾过两寸,顺利碰到一截温热滑腻的皮肤。


    他颤了一下,过电一般将手缩回来。


    ——那是衡弃春赤诚光.裸的身体。


    干什么啊!


    不是说睡觉一定要穿亵衣的么,为什么他自己倒脱光了!?


    楼厌手忙脚乱地从被子里钻出脑袋,迎面便撞见了衡弃春那双隐在暗色中的眼睛。


    “你我既然是真的道侣,为何你一直逃避与我同榻而眠?”衡弃春在夜色中看着他,眉眼垂落,不同于以往高高在上的清冷神情,反而带上一抹缱绻落寞。


    他低声唤:“夫君……”


    救命……


    楼厌尾骨一痛。


    狼会死的。


    他本能地想要下床逃离,可敏锐的视线还是精准地捕捉到衡弃春那双写满了失落的眼睛,心头没来由地颤了一下。


    狼崽子就这样慌了神。


    上一世积攒到最后的那些恨意、想要让明月与他同坠深渊的旖旎心思就这样翻涌而起。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舔咬衡弃春的侧颈。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尖锐的犬齿贴在那片白嫩细滑的皮肤上,激起身下人的阵阵颤栗。


    楼厌闭着眼睛,口腔咬合用力,终于尝到了血腥气。


    一缕幽微的莲香萦绕在鼻侧。


    楼厌一怔,勉强被这缕熟悉的气息拉回了一点思绪。


    他猛地松开了衡弃春的脖子,向后挪动两步,手指发抖,一颤一颤地想要替衡弃春系好衣物。


    还未摸索到衣带,他就听见外面陡然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


    “这一户有灵气!”有人在他们的窗外停下,吵嚷着说,“快进去看看!”


    第68章 灵力何处来 咬着他的嘴唇重重一吻。……


    伴随着房门被破开的一道急促声响, 楼厌干脆果断地放弃了寻找衡弃春的衣带,用最快的速度烧了那张暖阳符, 然后径直用被子将人一盖,拥着人躺倒在床榻上。


    山民举着火把强行闯入,数十人挤在小小一间屋舍里,不出片刻就将那面用来遮挡的屏风掀了个底朝天。


    火光将内室照得亮如白昼,床上交缠的身影无处遁形,在墙壁上投下暧昧至极的影子。


    举着火把的中年男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料到屋里会是这样一番情景, 一时说话都结巴了, “这……这怎么……”


    这怎么是在做那事儿啊!


    像是有意要印证他这句未说完的话,楼厌硬是抵着衡弃春的肩膀阻止他起身。


    他伏在衡弃春身上, 隔着一层被子握住他的腰身,在人群吵嚷声中咬着他的嘴唇重重一吻。


    直到衡弃春因为呼吸困难而发出娇.喘一般的挣扎, 楼厌才慢条斯理地结束了这个荒唐的吻。


    他兀自撑着床榻起身,唇角处牵连不断的银丝线同样在墙壁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怎么……”楼厌侧首,声音带着情.事过后的沉哑, “这就是女歧山的待客之道么?”


    持火把的中年男子显然有些尴尬, 支吾一声,很快将求助的视线投向身后的人:“族长,方才我的确探到这里有灵气啊……”


    被称作“族长”的老者没有说话, 只是从他手中接过了一样东西。


    凭着异于常人的视力, 楼厌认出那是一块探灵用的罗盘。


    方才亲昵之时衡弃春的情绪太过激动, 以至于灵力乱窜, 不慎露出了一缕带着莲香的神泽,这才被这群山民探查到了。


    没时间思考他们为何放着九子母不拜却要四处探测灵力,楼厌用余光瞥了衡弃春一眼, 确认他师尊现在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了,空气里一丝香味儿都没有。


    果然,族长盯着罗盘看了许久都没有收获,他的脸色沉了沉,将罗盘交给身旁的人,拨开前面的中年男子向前走了两步。


    视野更阔,他顿了顿,看着楼厌沉吟一声:“你们这是……”


    楼厌便带着方才质问的语气冷哼一声,一张俊朗的脸在火光下摆得极臭,大有一种无辜之人被搅扰了好事的姿态,“你说呢?”


    族长便微微眯眼,借着楼厌衣袖间露出来的一点儿缝隙看床榻上躺着的人。


    只见日前见过的鹤发男人仰面躺在床榻上,一张清俊若神人的脸上遍布红晕,眼眸含着,眼尾处竟染着一抹嫣红。


    再往下看,那张棉被竟没有将他包裹严实,露出来的一小截肩膀上没有衣物,脖颈处竟还带着新鲜的咬痕。


    若没记错,先前他们称是一对道侣。


    那就不会有错了。


    族长轻咳一声,只说:“都是误会,是我们唐突了。”


    他说着便转身朝外走,一面连连致歉,“今夜太晚了,二位好好休息,明日老朽再上门致歉。”


    “等等!”


    “族长,我知道了!”


    楼厌与那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一同响起。族长恰好停在男人身前,面色不虞地瞥他一眼,“王生,叨扰了外客还嫌不够,你还要说什么?”


    火把还燃着,火光却只剩细微的一捧。


    被唤作王生的男子额角生汗,从身后的山民手中一把抢回了那面罗盘,神情急切地看着族长说:“早些年我曾在鹤子洲门下学过探灵之术,此法绝不会有错,灵气出现时罗盘上的司南也的确指向了这进院子。”


    他看向门边挤着的一众人群,“大家都是亲眼所见的啊!”


    “是啊!”话一出口便有人附和,“王生探灵问卦颇有一套,这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他没必要诓骗族长啊!”


    “可屋里的确没有灵力,这两个外客也没有做别的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难道……”


    一滴汗从王生的额上滴落,他紧紧盯着手中那面毫无反应的罗盘,心中不由生出一个大胆的推测,“若灵气不是他们二人的,那便是九子母的。”


    “九子母定然将他们视作了有缘人!”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楼厌勉强从喧杂的声音中捕捉到几个类似于“不可能”“九子母为何要赐子于他们”之类的字眼。


    族长脸色也已数变,几次想要出声打断,苍老的声线在这喋喋不休的征讨声中却都显得无力至极。


    “嚯——”


    火把忽而燃尽,里外居室都陷入到一片黑暗当中,吵嚷的人声寄了一下,又以最快的速度喧腾起来。


    “怎么回事?”


    “火怎么灭了?”


    “快,快点上!”


    王生连忙从袖口中摸索火折子,奈何此处太黑,火折子刚拿到手里就滑落在了地上。


    忽然听见“咔哒”一声。


    楼厌用火折子取了火,将桌上燃尽的油灯重新点亮,温亮的光晕很快取代了那只意外燃烧殆尽的火把,将这里外屋舍照得通明一片。


    他单手拢着衡弃春的侧腰立在桌前,少年人的身形已经完全长开,张肩拔背,十分不屑地嫌弃眼皮看了他们一眼,“既然诸位争论不清,不如说个明白。”


    族长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去,见他的道侣早已借着方才那阵黑暗穿戴整齐,一袭雪色衣衫像蒙了一层轻薄雾色,将衣袂之下的春色遮盖得严严实实,那些旖旎暧昧全部雪藏于这一刻,之后便什么都找寻不到。


    唯有那根探出来的脖颈上坠着的一点殷红,告知他们方才所见并非虚假。


    迟疑的片刻,楼厌已经换了一只手改握住衡弃春的手腕,另一只手端起那盏油灯,循着亮光一路挤过人群向外室去了。


    族长与王生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的视线中捕捉到一丝尬然,只好抬步跟了上去。


    楼厌与衡弃春暂住的这进院子是女歧山中的一处废弃居所,屋里陈设不多,只一桌几椅,并门边一炉小灶。


    屋舍狭窄,实则容不下这么多人,于是山民中便只留了族长、王生与几个年长的山民,其他人都退到屋外等着。


    楼厌自顾自地拉着衡弃春在一侧坐了,暗中握紧了师尊的手示意他安心,同时冲对方抬了抬下巴让他们坐下。


    他的语气很臭,言语之间丝毫没有礼数可言,活像一个目不识丁的半大小子,“我与我的道侣借居在此,到底哪里做得不对,竟惹得诸位这样怀疑?”


    年逾六十的族长抬手搓了一把老脸。


    像是不知从何说起,他踌躇半晌,最终还是先问:“你姓……”


    “楼。”楼厌干脆地答。


    “啊,楼公子。”族长叹了口气,眉心郁郁,“非是我们有意唐突打扰,而是今日山中出了一桩怪事。”


    楼厌闻言下意识地看向衡弃春,却见他师尊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听着,神色无波无澜,细看时脸颊上还带着一抹尚未消退的红晕。


    也是,衡弃春如今失忆了,大概也只有他还会对“怪事”两个字如此耿耿于怀了。


    楼厌不敢露怯,强撑着轻咳一声,坐正了身子问:“什么怪事?”


    族长叹了口气,“二位相必已经知道,我们女歧山没有女子,山中人一概仰仗九子母绵延后嗣。”


    楼厌挑眉,“听说了,九子母会挑选合眼缘的人送他子嗣。你们今夜不正是上山叩拜的吗?”


    “正是今夜出了事。”族长面色凝重,说话时几番与王生对视,最终还是据实以告,“山中人每月十五前往九子庙中叩拜祈祷,九子母便会在这一次赐下一子,以往数千年,从未出过差池。”


    “可是今夜……”族长顿了顿,原本凝重的脸上逐渐生出一丝恐惧,“可是今夜九子母却并未赐下子嗣!”


    一石激起千层浪,包括王生在内的山民一齐连声附和起来,若不加以阻止便又是吵嚷难耐的局面。


    衡弃春尚不知道自己刚才漏了灵力,闻言十分不解地拧了一下眉,清淡的嗓音穿破吵嚷的人群,使得对方顿时安静下来。


    他问:“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王生张嘴就想说还不是因为在你们家外面探到了灵气,但看衡弃春一副圣洁皎然、与世无争的样子,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下去了。


    他扭头看向那个凶巴巴的年轻人,料定楼厌一定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我猜测,九子母定然赐下了子嗣,只不过没有给我们……而是,给了你们!”


    山中人不知岁月,虽见过修道之人,却也没有主动将楼厌和衡弃春与他们联系在一起。


    毕竟他们在外找寻了一夜,罗盘也只在这进院子外面才动了。


    这说明什么?


    必然是天降祥瑞,九子母将这个月唯一的子嗣赐给了这两个外客!所以他们的院中才有了灵力的波动!


    楼厌果然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他庆幸自己捏造的说辞足够完美,让山中村民坚信他与衡弃春是不懂灵力的道侣。


    “你的意思是说,九子母将我和我师……我和我道侣当做了有缘人。”楼厌沉吟一声,说到后半句的时候语气越来越急,明显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和荒谬可笑,“……还送了我们一个孩子??”


    第69章 本性便如此 衡弃春想要勾引楼厌的计划……


    这一夜楼厌本性暴露, 成功化身为一头凶狠恶狼,将直言他们有一个孩子的王生一干人等骂得体无完肤。


    “滚!”


    被子枕头被一个接一个地扔出门外, 王生搀着族长一路踉跄出门,站在院中埋怨道:“真是一对不知好歹的道侣!”


    “我们好心提醒他们要有孩子了,他们竟半点不感念九子母的恩情……啊!”


    一只茶盏子直直地从屋里飞出来,王生慌忙躲开,连忙询问族长是否无恙。


    老族长踉跄站稳,看着紧闭的门窗叹了口气,“罢了, 终究是我们打扰他们行事在先。”


    “九子母赐子一事还只是猜测, 他们一时无法相信也在情理之中。王生啊,明日你去女树下看一看, 看树上是否结了新的孕珠。”


    族长在村民之中威望甚高,王生不敢反驳, 连忙应下此言。


    一村人浩浩荡荡地来又落荒而逃地离开,长夜将破,衡弃春想要勾引楼厌的计划也算彻底泡了汤。


    他坐在那锅被楼厌重新生火加热的炖兔子旁边, 鼻腔灌满肉香, 视线却在进进出出的楼厌身上来回打转。


    直到楼厌将最后一个被扔出去的枕头捡回来,衡弃春才忍不住开口说:“你这样将人赶出去,似乎有些不太好。”


    楼厌掐了个不起眼的诀将枕头上沾着的雪泥清理干净, 一边挪到内室里铺床, 一边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 “哪里不好了?”


    所谓本性难移。


    衡弃春纵使因为失忆而显得不谙世事, 骨子里却仍然是个知礼仪守礼节的仁义之君。


    他想了想,竟然尝试想要给楼厌讲道理,“我们借居在此, 且这房子还是族长拨给我们住的,如今把人撵出去,会不会显得我们……不像好人?”


    楼厌:“……”


    狼崽子现在脾气臭得很,屏着一口气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我师尊这是我师尊,把他惹毛了等他恢复记忆会把本座搞死的师尊!


    等到楼厌觉得自己此刻已经足够平静的时候,才挂着一抹恶狠狠的笑意开口:“师尊难道就不觉得,他们口中你我会有一个孩子的事情太过离谱了吗?”


    依族长所言,那孩子还会长在一棵树上,简直荒谬至极!


    衡弃春竟然一下子垂了眼睛。


    他抱膝坐在灶边的矮凳上,锅中蒸腾而起的热气模糊了他大半张脸,平白无故给那张冷峻面容渡上了一层尘气。


    隔得远,楼厌看不清他的表情,心里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他怎么不说话了?该不会是本座本座刚才的话说重了又惹他生气了吧!


    床褥已经铺好,楼厌却没有着急出去。


    他的额上挂着一层细汗,站在床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思索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师尊难道就不觉得,他们口中你我会有一个孩子的事情太过离谱了吗?


    他称“师尊”了,没有不懂礼貌;“离谱”这个词用得也没错,他确认是衡弃春教过的……


    难道是……


    楼厌蹙了蹙眉,忽然觉得事情有些难办了。


    难道衡弃春还在为了他把族长赶出去的事情生气?


    楼厌站在原地磨了一会儿牙,心里开始千方百计地思索应对的办法。


    实在不行……


    实在不行本座给他认个错算了!


    楼厌反复纠结,一头卷毛很快变得杂乱不堪,最终还是转头朝衡弃春走过去,不太情愿地停在他师尊身后。


    兔肉已经温好,香气四溢,再不熄火恐怕就要焦了。


    但他们师徒两人谁都没有开口,就这样各自盯着一锅将要煮焦了兔肉出神,仿佛灶下那捧温火是这个寂静雪夜里仅剩的一捧火源头。


    楼厌不多时就将视线转移到衡弃春的背影上。


    他很少从这个角度看衡弃春,入目是一头铺散至腰际的雪白鹤发,那副撑着病骨的身体略显憔悴的环膝坐着,即便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看。


    看样子真的很生气。


    楼厌默默从胸腔里挤出一口气,重新拾起自己要做一头大度狼王的誓言。


    挪动两步转到衡弃春面前,果断开口哄人:“师……”


    只吐出一个字,他的声音就像猛然挣断了的琴弦,喉间哑然无声,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死过一次重生一遭,都不及这一刻带给他的冲击大。


    若早看见这一幕,楼厌断然不会任凭自己做那么久的心理建设。


    ——衡弃春哭了。


    两行清泪像断了线的水珠子,从那双清润的眸子里溢出来,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颊滚落在地上。


    激起地面一捧陈旧的灰土。滚烫。


    楼厌被这一滴泪烫得心跳骤停,一颗心悬在胸腔里上上下下起伏不定,最终蜷缩皱起,像很久之前被衡弃春亲手揉碎抛出去的宣纸。


    再也恢复不了原样。


    “噗通”一声。


    楼厌双膝砸地,磕在地上一声闷响。


    老实认错,“师尊我错了……”


    衡弃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抱膝的手臂松开,坐在原地不安地动了动。


    他似乎没有想到小狼会突然下跪。


    “没……”衡弃春抿唇,开口时声音泛着一丝哑意,虽极度失落,却还是体贴地宽慰道,“不想和我有孩子不是你的错。”


    楼厌:“???”


    楼厌跪在原地没敢动,伸手按了一下耳朵,确认他敏锐的听力并没有出现问题。


    他没听错。


    衡弃春刚才说什么?


    ——不想和我有孩子不是你的错?!!!


    楼厌“突”的一下从地上弹跳起来,停在离衡弃春两步远的地方不敢近前,一双手推出去又收回来,脸色已经无法用言语来信形容。


    他支支吾吾半天,最终结巴道,“你,我……这,你怎么会这么想?”


    陡然一寂。


    雪夜无声,灶下炭火将熄,一锅兔肉氤氲而生的白气横亘在师徒二人之间,不知模糊了谁的眼。


    良久,楼厌又听见一道水滴坠落的“滴答”声。


    他心里一紧,心里揣着一份侥幸,猜想那或许是外面屋檐上化雪的声音。


    可等到他拨开眼前的雾气迎头看过去,对上衡弃春那双泛红的眼睛与面颊上未干的清泪,楼厌心里的那点儿侥幸瞬间死透了。


    他听见衡弃春有些笃定的声音。


    “你真的不想和我有孩子……怪不得,从在四象山的时候你就一直不愿与我亲近。”


    “没有!”楼厌慌忙出声。


    话一出口他又悻悻垂下了脑袋,暗中责怪自己这张嘴,妈的,瞎接什么话?


    可即便低着头,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衡弃春那道灼热且落寞的目光,似乎天大地大,他从前执着的苍生不过尔尔,他只想听到“道侣”口中的一句情话。


    他忘了。


    在衡弃春的认知里,他们现在是一对道侣,相濡以沫的道侣在机缘巧合之下共同拥有一个孩子,这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怪不得女歧山的人会将九子母奉若神明。


    但楼厌有些不明白,他师尊一界上神,为什么一失忆就变成这副纠缠于情情爱爱的样子了?


    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胆大妄为的猜测:难道说……衡弃春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哈哈。


    楼厌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简直比女歧山的树会生孩子还要荒谬。


    他不禁试探着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觑着衡弃春的脸色,迫切地想要验证自己这个大胆的猜测。


    “师尊……”


    衡弃春因这一声而缓缓呼出一口气来,对上楼厌的视线之后又默不作声地偏过了头,任凭眼泪顺着面颊滑落至脖颈处,在被楼厌咬出了血口的位置停留一瞬,与血水混杂在一起。


    夤夜未过,那处伤口还没有结痂,许是眼泪将伤口蛰疼了,楼厌竟看到衡弃春缩了一下肩膀。


    “师尊?”楼厌探头看他,见衡弃春不理,于是又晃着身子挪到另一侧,将脑袋整个儿凑过去,再度唤,“师尊?”


    衡弃春轻轻地呼了口气,尾音隐有些颤。


    他的脸颊很红,眼下更是带着一层红晕,与平日里冷冰冰的样子截然不同。


    “做什么?”但衡弃春还是问。


    楼厌抿了一下唇角,在衡弃春的注视下一点一点探身凑近。


    灼热的呼吸喷吐在衡弃春的颈侧,激起他一层细不可查的颤栗。


    他努力地说服自己。


    只是哄一哄他而已。


    这一吻不同于方才,不是为了搪塞山民而在情急之下的不得已之举,而是不通人情的狼崽子能想出来的、可以哄好师尊的唯一方法。


    唇齿相交。


    衡弃春下意识地闷哼一声,挣扎着想要躲开,可刚一动就被楼厌扣住了后脑。


    他大概明白了楼厌口中的“道侣”一说是骗人的,可他却无法摆脱小狼讨好的吻。


    楼厌第一次正经亲人,毫无技巧可言,尖锐的犬齿伴着舌头在衡弃春的口腔里来回试探,丝毫不给人喘息的余地。


    衡弃春只能张开嘴回应他。


    银丝缠绕,水声四溢。


    楼厌忽然觉得遗憾。


    上一世若是没有屠尽仙门,衡弃春或许不会那样决绝地选择与他同归于尽,他想做的事若做成了,兴许比这一夜还要惊心动魄得多。


    直到火光烧尽,这一夜近乎荒唐地过去,天边已经露出一丝鱼肚白。


    楼厌抬手,抹了抹衡弃春被他咬得肿成一片的嘴唇,忽然很认真地问:“师尊很喜欢我吗?”


    “小狼很好。”衡弃春想了想,语速缓慢地说,“敢剖白爱意的人,都会喜欢你。”


    第70章 天寒增病榻 舔舐。


    停灯向晓。


    雪色初霁, 这日明显是个晴天。屋檐下化雪的声音更明显了一些,一声接着一声, 给这妖邪混生之外的山野平添一份安稳。


    昨夜睡得太晚,衡弃春醒来时已近正午。


    身侧床榻已空,衡弃春伸手摸了摸,察觉到另一侧的被褥尚且温热,想是楼厌刚起没多久。


    他挪动了一下身体,靠在身后的软枕上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但很快又顺利地睡了过去。


    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被楼厌一声接一声的“师尊”唤醒。


    衡弃春努力睁开眼睛, 只觉得眼皮沉重异常, 从眼下到浑身的皮肤都酸软疲惫,一点儿力气都提不起来。


    “嗯……”他勉强出声, 嗓音满是困倦中的沙哑。


    楼厌满脸紧张地蹲在床边看他师尊醒过来,眉心几乎要拧成一团, 对上衡弃春苍白无力的视线时干脆伸手,用指背碰了碰衡弃春的额头。


    “师尊好像有点儿烫。”楼厌暗暗懊恼,“肯定是后半夜忘了生火取暖, 风寒又加重了。”


    昨夜他们互吻到天亮, 两个人热得像一团火球,早已忘了炉火烧尽且暖阳符已经被楼厌收了,就那样合衣睡了过去。


    衡弃春不懂得如何调动身体里的灵力, 且本就染着风寒, 后半夜又着了凉也说不定。


    昨晚的事毕竟荒唐, 纵使楼厌的初衷是为了安抚衡弃春, 但到底是他趁着衡弃春失忆主动亲了人。


    此时对上那双清润虚白的眼睛,楼厌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还有那碗兔肉,也彻底被他们浪费了。


    楼厌垂首摸了摸鼻子, 将自己放在床边的碗勺捧起来递给衡弃春,笑笑:“师尊饿了吧,家里还有一些羊乳,我炖了羊乳羹。”


    他没指望衡弃春自己吃,径直取了勺子舀起一勺奉给衡弃春,仍像昨夜一般好声好气地哄道:“师尊先吃一点,吃完我出去一趟,请个大夫来给师尊看看。”


    衡弃春只觉浑身乏力异常。


    他单手撑着身后的床榻试图起来,挣扎了一下又靠回到软枕上,手臂沉得半寸都抬不起来。


    “咳咳……”衡弃春掩唇轻咳,默认了楼厌口中自己风寒加重的事实。


    他张嘴,任由楼厌将调羹递过来喂了一口羹汤,微甜的香气在口腔里炸开,一时干涩的喉咙都舒缓起来。


    衡弃春咽下这一口,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了楼厌一眼,声音又轻又淡,像浮在天际的一朵云团。


    他真诚发问:“你昨夜把山上的人都得罪光了,还能请来大夫吗?”


    楼厌一听这个话题便有些闷闷不乐。


    他直觉衡弃春定然又在指责自己,掀起眼皮偷偷看了一眼,却并没有从衡弃春的眼神中捕捉到责怪的情绪。


    楼厌呼了一口气,又在心里确认了一遍衡弃春已经失忆的事实,他瞥瞥嘴,又舀了一勺羹汤递过去,有些别扭地开口:“师尊身体为上,大夫要是不肯来,大不了我就给人跪下道歉。”


    衡弃春默了默,苍白的脸颊陡然升起一层红晕。


    昨夜楼厌冲他直直跪下的那一幕如在眼前,继而便是小狼探过来的吻,纵使衡弃春已经大概清楚那不过是他安抚自己的手段,可还是禁不住红了脸。


    楼厌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层的。


    他端着剩下的半碗羊乳羹蹲在床边,一双上扬的眼睛眨了两下,眼下的泪痣就此凸显出来,讶然问:“师尊,你脸怎么这么红!”


    说着就又要伸手去试衡弃春的额头。


    衡弃春偏头咳嗽了两声,不着痕迹地避开楼厌的手,脸上的红晕在一瞬间洇湿了眼角。


    “没……咳咳咳,我没事……”他说,“你也别……别求他们,请不来就请不来。”


    楼厌端着瓷碗的手禁不住抖了抖。


    两辈子了,他什么时候听过衡弃春这么关切的话,宁愿自己病着都不愿让他低头求人……


    呜……


    楼厌吸了吸鼻子,更加下定决心要替他师尊请来大夫。


    他搅动了一下手里的羊乳羹,舀了一勺凑到自己唇边试了一下温度,确认那碗羹汤还算温热,才又仔细地喂给衡弃春,“那师尊再喝一口牛乳。”


    方才只说了几句话,衡弃春却觉得自己的嗓子又莫名干哑起来,他躬了躬身体,顺着楼厌手中调羹的方向主动凑过去,轻轻抿了一口。


    牛乳的甜香顿时蔓延了整个口腔,一捧温热顿时从舌尖涌进胃里。


    衡弃春喉结滚动,默默感受着这口温热将自己尽数包裹起来的感觉。他仰面靠在身后的软枕上,刚想夸赞一下楼厌的厨艺,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唔……”


    楼厌吓了一跳,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握着床榻想要起身,费力程度以至手背上青筋四起。


    他愣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衡弃春想要吐,手忙脚乱地端了盆盂递过去,“师尊?”


    衡弃春把刚才吃下去的羊乳羹全吐出来了。


    他唇角泛白,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在干呕,躬身的姿势使得肩膀轻颤,胸腔止不住地起伏发抖。


    楼厌不记得他吐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也或许只是一盏茶。


    他换了一盏温水试图喂衡弃春喝下去,但衡弃春只喝了一口就全部呛了出来。


    完了。


    楼厌捧着剩下的半盏温水僵在原地,看着衡弃春脸色惨白手脚发抖的样子,止不住心慌意乱。


    ——他师尊居然已经病到这个地步了吗?


    门边的小灶上生了一捧火,屋里不算很热,但楼厌的额头上却很快就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将手里的瓷盏子放到一边,皱眉苦思片刻,果断抬手掐了一道诀。


    先前衡弃春在花潭镇被虚生子所伤的时候,魏修竹曾对衡弃春用过续灵诀,那时便取了他一滴血为衡弃春疗伤。


    楼厌虽然不懂医修所用的符咒,但他的灵力对于温养衡弃春的身体,或许是有用的。


    一道淡金色的灵力凝结于指端,楼厌口中默念,用最温和的方式将灵力渡到衡弃春体内。


    楼厌肆无忌惮地挥霍灵力。


    反正已经被山民发现了一次了,他也不怕再被发现第二次。大不了就说着真的是九子母显灵,给他们家送孩子来了。


    良久,楼厌收了灵力,顺势坐到床边将衡弃春揽到怀里,盯着他师尊额头上那曾明显的汗珠,问:“师尊,好点儿了吗?”


    衡弃春没有办法说话。


    方才那阵干呕耗费了他太多的体力,此刻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能浑身瘫软地伏在楼厌腿上,胸腔仍在一起一伏的震动。


    但此刻小腹温热,楼厌渡进来的灵力还在他的体内游走,那种不适感倒也的的确确减轻了很多。


    衡弃春轻轻地呼出来一口气,闭着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


    得了这道细弱蚊蝇的闷哼,楼厌那颗慌乱至极地心才算勉强安定下来。


    他不敢再喂衡弃春吃东西,看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也不敢放任他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只好就着这样的姿势将人揽在怀里,一边观察衡弃春的反应,一边轻轻地晃他。


    时间就此被拉得很长,窗外光影挪动,阴霾的云层使天色忽明忽暗,不多时就从日中挪到了下午。


    衡弃春已经又不知不觉地睡了,只是睡得不太安稳,梦中也紧紧蹙着眉心。


    楼厌就一动不敢动地揽着他,怕将他吵醒,一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即便手臂酸麻了也不敢乱动。


    他其实没怎么照顾过人,更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一个不会用灵力的衡弃春。


    眼下不在十八界,他在甪端门里结识的人脉全都用不上了,更不能像之前一样通过“妖耳消息树”向别的妖兽求助。


    他盯着衡弃春沉睡的侧脸,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人紧蹙的眉心上,开始恍恍惚惚地想——他还是一头小狼崽子的时候,在外贪玩被蛇咬了,他娘亲是怎么照顾他的来着?


    一院积雪寂寂,楼厌的思绪不由地被飘到两百多年前。


    那还是虎族没有出现的时候,他们狼族占据了一整座灵山。


    楼厌年幼无知,趁着其他的狼外出打猎便溜出山洞巡视了一下自己的领地。


    后来就被蛇咬了尾巴。


    那蛇大概有毒,楼厌惊叫着跑回山洞,不到晚上就开始高热昏厥,被娘亲将浑身上下的毛都舔了一遍才算有所好转。


    对了,舔舐。


    楼厌懊恼地一拍脑袋,他怎么险些把这个忘了。


    衡弃春是被自己后颈处传来的痒意弄醒了。


    “唔……”他无力地躲了一下,只觉得后颈上像是有一条滑腻闷热的东西在挪动。


    痒死了。


    “师尊醒了?”楼厌察觉到衡弃春的动作,连忙停下舔人的动作,垂头问衡弃春,“现在有没有舒服一点?”


    “嗯……”


    衡弃春含糊答了一句,心中还在止不住地思索:到底是什么在舔他……


    眼看着衡弃春的精神比那会儿好了许多,楼厌登时喜笑颜开,又凑过去用舌尖在衡弃春的后颈上恋恋不舍地舔了两口才把人放下躺好。


    衡弃春倏地瞪大了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楼厌嘱咐说:“那师尊再躺一会儿,我去请大夫。”


    他身上没有力气,实在没办法与楼厌计较别的,只恹恹地点了点头,“好。”


    “吱呀”一声。


    楼厌出去了,开门的时候带进来一丝寒气,很快又在旺盛的炉火中遁于无形。


    衡弃春隔窗而望,透过那层薄薄的窓纸,忍住想要出声唤住楼厌的冲动。


    他的手顺势下滑,轻轻抚在下腹处,那里其实有些隐隐作痛。


    罢了,等楼厌回来再说吧。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请来大夫……


    事实证明,衡弃春的担忧是很有必要的。


    因为楼厌并没有请来大夫。


    他甫一出门就撞见王生神情激动地朝着他们这进院子跑过来,口中满是难以置信的叫嚷。


    “女树!”


    “女树结了一颗新的孕珠!”——


    作者有话说:会有一小段假孕情节,不会真的有孩子,一切反常行为都有原因,后面会解释~《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