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都是什么事! 等你恢复记忆会弄死狼的……
“师尊!”
“师尊师尊师尊!!!”
楼厌一连叫了好几声, 惊得屋里的衡弃春都躺不住了,鞋子都顾不上穿就起身要去开门。
刚走到外室就撞上急慌慌折返回来的楼厌, 迎面与狼崽子身上沾染的寒气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衡弃春嘴唇翕动,忍着想要咳嗽的欲望将楼厌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确认他衣衫齐整,并没有被人揍了。
但他还是很担切地问:“是大夫不肯来,还是山民翻脸不认人了要将我们赶出去?”
楼厌张了张嘴,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是自己这副着急忙慌地样子引得他师尊误会了。
他连忙回身关了房门,防止更多的冷风吹进来, 倚在炉火旁的门框上努力把自己身上的寒气消除, 这才远远地对衡弃春解释:“不是大夫的事儿,也没人要赶我们。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师尊。”
衡弃春这才勉强站定, 抬手掩唇轻咳数声,等胸腔里没那么难受了才问楼厌:“什么好消息?”
楼厌就等着他问呢。
狼崽子卖足了关子, 倚在门框上兀自抱臂笑了一会儿,直等到瞥见衡弃春泛白的脸色才顿时收了笑意。
他如梦初醒般地从原地弹起来,扶着衡弃春到最近的圆凳上坐好, 还贴心地将那只小炉子拖近了一些。
外面天色阴霾向暗, 找大夫的事情就这样被一时搁置下来。
衡弃春并不催促,只静静地听着楼厌说:“昨天族长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涌进来,非说九子母显灵赐给了我们一个孩子, 还惹得师尊伤了心, 我当时就觉得那事儿荒谬至极!”
“先不说他们探到的灵力其实就是师尊身上的, 单说那九子母——几千年来都只有上山朝拜的人才有机会求得子嗣, 怎么偏偏这个月将孩子赐给了我们?”
衡弃春愣了愣,没想到他要说的竟是这件事。
奈何他失忆之后全然不记得人界那些古老的传说,只能凭着现有的认知将楼厌的话仔细思索过一遍, 而后不太确定地抬手拢了一下自己的小腹,问:“所以你觉得,他们昨夜说的话其实都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楼厌兴冲冲地在衡弃春身侧蹲下,将下巴搭在他师尊的腿上晃了一下脑袋,得意道,“方才我一出门就碰见王生了,他说女树上竟然真的结了一颗孕珠!”
“定然是有人悄悄进庙求到了子嗣,他们居然还以为那孩子是我们的哈哈哈哈!!”
楼厌想得很简单。
如果那棵荒谬的树真的结出了一颗荒谬的珠,那就说明女歧山“女树生婴孩”的传言是真的。
既然树照旧孕子,九子母也一定是依照旧日风俗赐子的。
多半就是有人瞒着族长偷偷求了子嗣,害得那探灵的王生非要将矛头指到他们师徒二人身上。
楼厌在心里将自己的这番推论默默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合理,卸下了“险为人父”的风险,那张俊朗的脸上全是轻松神色。
说完还冲着衡弃春挑了挑眉,“师尊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衡弃春没有说话。
老实说,楼厌从他师尊闭口不谈的那一刻起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他这时候仍存着一丝侥幸心理,觉得衡弃春没有搭话是因为心里觉得失落。
他甚至想要开口劝说衡弃春,将他是十八界上神的身份和盘托出,告诉他真有孩子了等你恢复记忆会弄死狼的。
但他也庆幸自己开口的速度迟了片刻。
——身后已经传来激烈的敲门声。
“楼公子!”是被楼厌忘在外面的王生,“可是激动坏了?”
楼厌想了一下,还是起身去给王生开了门。
怕他将寒气带给衡弃春,进来以后楼厌便没让人靠近,将人拦在门口等了片刻,有些不耐烦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王生一个中年汉子,且又会探灵问卦,平日多得山中人倚仗。
接连两日被楼厌一介后生无礼以待,他面色不免有些不快,但还是耐着性子反问:“我为什么要走?”
楼厌心道你散布谣言惹得我师尊伤心还不够么。
但想到衡弃春还在身后,这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静了片刻,楼厌听见他师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狼。”衡弃春的声音很轻,尾音里仍然带着哑意,他对楼厌说,“请人进来吧。”
楼厌顿了顿,很听话地侧身让开,示意王生进屋来坐。
王生没有听出衡弃春话中的言外之意,还以为“小郎”是他们道侣只见亲昵的称呼。
他循着楼厌让开的空隙向后看去,果然看见他那个满头鹤发的道侣正神色恹恹地在后面坐着。
王生心头梗了梗,快要迈进去的腿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楼公子的这位道侣虽看起来温和好说话,但每见他一面都让人心里止不住地打鼓,比那野蛮霸道的楼公子还要令人心生畏惧。
“让你坐你就坐啊!”楼厌已经开始不耐烦地催促。
王生回过神来,连忙冲着他们师徒二人摆了摆手,脸上重新挂上一副客套的笑容。
“还是不了。”王生说,“就几句话,我说完就走了。”
楼厌并没有兴趣探索他突然客套起来的原因,王生既然不坐,他便自己挪到衡弃春身边坐下,顺势搭起一条腿。
没问王生要说什么,思虑一番抢先说:“刚好,有个事儿还想麻烦你。”
王生于是又止住了话头,“呃”一声,“什么事儿啊?”
说到衡弃春的事情,楼厌不自觉地在椅子上坐正了一些,挑起手指戳戳自己的眉心,措辞道:“我道侣这两日身体有些不适,我本来是要去请个大夫来看看,既然碰上你了,还想请你帮这个忙。”
怕衡弃春又要说自己不懂礼数,楼厌说完还挤出了一个笑脸,补充道:“毕竟你比较熟嘛~”
本是极简单的一件事,不料王生竟然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在衡弃春身上打量了几眼,还是忍不住问:“敢问,这位公子是怎么不舒服啊?”
楼厌瞥他一眼,看他五大三粗的样子也不像是会医术的,但迫于对师尊身体的挂念,还是如实回答:“应该是风寒加重了。”
“他从今天中午起就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吐什么,睡着了也会犯恶心。”
楼厌说这话的时候,衡弃春就默默坐在他身侧听着,除了轻抚在小腹上缓缓收紧的手指,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巧的是王生却也不着痕迹地往他的腹下瞥了一眼,恰好将衡弃春的动作收入眼底。
他“哎”了一声,释然一笑,表情立时轻松起来,“依我之见,你们不必再请大夫了。”
“为什么!”楼厌一听这话就急了,气冲冲站起来,看那架势活像是要把王生撕了。
他怒气冲冲地磨着牙齿问:“我师……我道侣还病着,你不让他请大夫,是咒他早死吗?!”
“小狼!”衡弃春蹙了蹙眉,声音虽轻,但语气却带了一些色厉内荏的味道,“听王先生把话说完。”
楼厌默了一下,还是不太情愿地闭了嘴,示意王生可以把话说完。
王生抬手用袖口抹了一把自己额头上的汗,不敢再看衡弃春,只垂目盯着他的小腹,一句一句琢磨着说:“不思食欲,恶心呕吐,这是孕相……”
话未说完,他整个人已经被楼厌一拳按下,狼崽子凶巴巴地将人压在地上,露出口中锐利的犬齿,“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楼厌这一拳用力不轻,虽没有动用灵力,还是砸青了王生的嘴角。
王生仰面躺在地上“哎呦”一声,挣扎着抬手按住楼厌攥着自己衣领的手腕,“楼公子你冷,冷静……”
楼厌冷静不了衣襟,手背上青筋四气,轻而易举就拨开王生的手,转而紧紧扼住人的脖子。
“你拿这种事来骗人,还想劝我冷静……”
“我没有骗人!”王生怕极了楼厌,连忙解释道,“九子母赐下子嗣之后,女歧山十日无天明,十日后生婴孩,在这期间……被九子母赐下子嗣的人都会怀有孕相,一开始会恶心呕吐,之后还会显怀,甚至、甚至有分娩之痛!”
衡弃春脸色灰白地坐在一侧,原本抚在小腹上的手不由开始发颤,指尖虚虚握了一下小腹上的衣料,随即又触电一般松开了手。
楼厌注意到衡弃春的反应,觉得他师尊一定也被王生这番话气到了。
他立即抬手要去捂王生的嘴,凶狠之态足足要将这个肉体凡胎的凡人生生咬死,“还敢放屁!”
“那颗孕珠长在最南边的树枝上。”王生咬住楼厌的虎口,在他吃痛收回手的瞬间急呼出声,“南边只有你们二人居住在此啊!”
他怕楼厌再动真格儿,情急之下已经逼出了哭腔:“我所言句句属实,你们若是不信……不信你们自己去看啊!”
纵使如此,楼厌仍然是不信的。
他本就觉得“女树生婴孩”是无稽之谈,更无法把“衡弃春”和“有孕”之事联系到一起。
这个王生……该不会是想要讹他们一笔吧?
就在楼厌打算催动灵力给王生点颜色瞧瞧的时候,身后却猛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衡弃春捂着胸口起身,快步走到门边干呕不止。
楼厌呆在原地,看看衡弃春的背影又看看被他压在地上的王生,忽觉自己先前的落定全部崩塌。
楼厌:哈哈。
我要当爹啦???
第72章 前尘与今生 最后一层遮蔽也被褪下。……
楼厌臭着一张脸给王生道了歉, 接过王生请来大夫留下的安胎药,又一脸不情愿地将人送到了门外。
王生顶着一张红肿的脸转头看楼厌, 十分大度地安慰道:“今日之事本就是族长让我来告诉你的,我知道……年轻人初为人父,总归是有些意外的,大哥不怪你。”
楼厌心想你是谁大哥,怎么这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但看人鼻青脸肿的样子,到底还是没有再骂出声。
天色阴霾,积雪未开, 果如王生所言, 十五过后便是漫长的阴霾天。
天边积云浓重,泛着一点儿凉雪气息, 似乎又要下雨了。
楼厌一路将人送到外院,听见王生与他道别, “别送了。方才大夫说的话听见了吗?这药是止吐的,每日要喝两次,快回去煎药吧。”
楼厌拎着手里的两包油纸, 一时只觉得那堆草药似有千斤重。
“等等!”他叫住王生, 游移不定地张了张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不要这个孩子啊?”
起风了。
碎雪飘动, 且王生又自己走出去了几步, 因而并没有听清楚楼厌这一句。
“你说什么?”他转过身问。
楼厌抿了抿唇。
眼前再度浮现出昨夜衡弃春因为觉得自己不想和他有孩子就掉眼泪那一幕, 心尖周围顿时觉得酸酸的。
算了。
楼厌摆了摆手, “没,没事。”
王生心思大条,半点儿都没有多想, 还当楼厌是要喜当爹了情绪激动,竟又折返回来拍了拍楼厌的肩膀才再度离开。
檐下的雪已积得久了,风一吹就皴裂开一条缝隙,结了团的雪块顺势摔落下来,掉在地上重新炸成一片碎雪。
楼厌盯着那团将化未化的积雪,第一次发觉自己是一头优柔寡断的狼。
很难说这件事到底给他造成了怎样的冲击。
他只知道,等衡弃春有朝一日恢复记忆,定然无法接受自己有了一个孩子的事实。
届时那孩子死不死不一定,但我必死。
这叫什么事儿啊。
想到衡弃春因失忆而骤变的性情,楼厌又不禁觉得有些苦恼,竟有些盼着他师尊早日恢复记忆。
楼厌回身看了一眼,确认山中唯一一个懂得探灵之术的王生已经走远,于是悄无声息地又掐了一个诀,试图尽快与十八界取得联系。
女歧山外一点儿灵力都探不到,也不知道外面那些妖邪到底怎么样了。
楼厌独自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确认他整个人被冷风吹得足够清醒,再也不会因为衡弃春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而心软的时候才进了屋。
屋里的景象令他脸色骤变,手中的要顿时摔在了地上。
“师尊!”
——衡弃春正弓着身子伏在桌案旁,面白如纸,一头鹤发都被冷汗浸湿,湿哒哒地黏在额头上。
他浑身发抖,死死咬住下唇,齿缘竟然已经渗了血,明显是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依照王生所说,九子母赐下的孩子十日就能落地结果,这十日里,相应的反应也都会一一落在衡弃春身上。
如今整一日过去,衡弃春已经不仅仅是恶心呕吐,他……
“师尊!”楼厌将衡弃春扶起来,抬手去摸人颈侧的脉搏,急得出了一身冷汗,“你怎么样?”
衡弃春单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手指却不敢用力,只能死死攥住那一截衣料,浅色丝线一时崩开,将他的手指勒出细小的血痕。
他费力地张开眼睛看楼厌,喘息许久,才勉强吐出一个字,“疼……”
楼厌二话不说就将人抱进了内室。
方才王生请来的大夫已经替衡弃春诊过脉了,风寒倒是次要,但他一个男子要遭受子有孕这种罪,其中艰难可以想见。
那大夫还说了,衡弃春这几日或许会有腹痛的现象,务必要悉心照料。
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下午的时候已经换过床褥,楼厌还嫌不够软,单手拢着衡弃春在床边靠着,自己掐诀又加了一床褥子。
“师尊。”他扶着衡弃春躺下,伸手去解人的衣带,褪下外衫的时候被衡弃春按住了手。
片刻过去,衡弃春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额上冷汗消退,看向他的时候眉眼清润,“不用脱了,已经不太疼了。”
楼厌立刻就想到他从前一贯要强的样子。
狼崽子鼓了一下腮,没在这时候和衡弃春顶嘴,手上的动作却一刻未停,径直解开了衡弃春的衡弃春的亵衣。
最后一层遮蔽也被褪下,光.裸的肌肤与空气相触碰,衡弃春本能地打了个哆嗦。
不确定王生会不会去而复返,楼厌没敢再乱用灵力,先取了棉被盖在衡弃春身上,又将外室烧得正旺的炭火拖了进来。
一室暖融,火星子“噼啪”而爆,像春夜里人心乍然萌动的瞬响。
“方才那大夫嘱咐了一些,师尊没受过这种罪,偶尔觉得腹痛是正常的。”楼厌用温水拧了一块帕子,掀起被子的一角轻轻替衡弃春擦拭小腹,“我看就是今天吐得太厉害,胃里没有东西,才会导致小腹疼。”
他擦了很久,等水有些凉的时候就起身去换,然后又用温热的帕子去抚衡弃春的腹部,“一会儿师尊喝了药,我再替师尊做些清淡的食物好吗?”
源源不断的暖流顺着皮肤袭向肺腑,纵使衡弃春失去记忆,也确认自己这具身体已经许久没有被人这样关切照拂过了。
他一时招架不住,轻咳一声偏过了头。
楼厌收回帕子,瞥见衡弃春耳后那抹扎眼的红色,也没指望他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只凑近了轻声问:“现在好点儿了吗?”
衡弃春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他相信自己刚才就已经不疼了,红着一张脸盯着床榻里侧的墙壁看了一会儿,许久之后才闷闷地“嗯”了一声,“一点儿都不疼了。”
楼厌那狼脑子不信,径直跪上床沿拨开衡弃春额前的头发打量了一会儿,见他师尊的脸色的确不像刚才那样惨无人色,且说话也有些些力气。
看来是真的没事了。
楼厌在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又不愿意显露出来,爬下床的时候忍不住用指腹碰了碰衡弃春的后颈,想像是自己在舔他的脖子。
他自己想得很过瘾,等到衡弃春后颈发烫才回过神来,转身就要去捡地上的那两包药,说:“那我去给师尊煎药。”
如今衡弃春给他揣了个崽,他无论如何都要做一头不动声色的大狼了。
照顾好师尊的身体,才是他此刻的头等要务。
衡弃春脸上薄红未褪,猝然回身唤他:“哎!”
“嗷?”
“我想着……我今天一整日都没吃下什么东西,先喝药恐怕会不舒服。”衡弃春想了想,尽量用充分的理由拖延楼厌煎药地时间,“不如你先做饭吧,中午的羊乳羹……其实还不错。”
楼厌没接话,径直走到外室将地上的两包药捡起来,埋到鼻尖上猛地闻了一口。
两辈子都觉得师尊心海底深的狼崽子在这一刻陡然开了窍,楼厌眼前一亮,捧着手里那两包苦气四溢的药包嚷嚷起来,“师尊该不会是怕苦吧!”
衡弃春:“……”
他按在床沿上的手不由收紧,微微撑起身体的动作使得身上的被子滑下大半,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衡弃春却不觉,只闷闷地蹙起眉心。
他怎么会……和这样的人结为道侣!
但不等他的情绪发作出来,那头狼崽子就放下手里的药,转而端起一碗羊乳,挑着那双上扬的眼睛笑嘻嘻地看他。
“羊乳管够。”衡弃春听见他说,“遵师尊命~”
衡弃春泄了气,紧攥的手指忽然就松开了。
他怎么能……逗我……
怎么办……
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小狼真正的道侣,就先要给小狼生一个孩子了。
天色阴霾,转眼之间连云层背后的最后一层余光也落下山头,屋里一时昏暗下去,寂静无声,只剩楼厌“叮铃哐啷”做羊乳羹的细碎声响。
衡弃春面朝床的里侧躺着,听着这道声音,眼皮不自觉地沉重起来。
衡弃春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变成了一个稚童,跟着一群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修士在仙门中听学。
师祖那日讲的是一本《九州志》。
他觉得师祖讲得好无聊,趁人不注意就偷偷跑去了后山,在山上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山雀。
他吓了一跳,连忙给那奄奄一息的小鸟输送了灵力,将小家伙抱回仙门藏在自己的房间悉心照料了很久。
等到小山雀伤势痊愈的那一天,他第一次尝试着将小山雀托在手里,想要亲一亲它的额头。
但鼻尖还没有碰到小山雀的毛发,他的师兄就破门而入了。
师兄好凶,眼睛里容不下一点儿沙子,当即开窗放飞了他的小鸟,还抓起戒尺打了他好几个手板子。
那一天他哭得撕心裂肺,质问师兄为什么要逼着他弃了小鸟。
师兄说:“你是人界的最后一个神,只能怜悯苍生,却不能爱上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神不能爱人。
太阳炙烤,他一个人干巴巴地站在院子里,祈盼那只飞走的山雀还能回来。
但没有。
他只觉得胸闷难当,手心里更是火辣辣地疼,以至于眉心都紧紧皱起,死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师兄要说他是神?
为什么因为他是神,日后就不能爱人了呢?
“师尊?”耳边忽然传来小崽子急切的呼唤,他觉得自己身体一轻,被人抱在怀里晃了晃,“师尊你是不是做噩梦啦?”
衡弃春睁开眼睛,对上的是楼厌那双桀骜热烈的眼睛。
楼厌见他醒过来才松了口气,“师尊醒了就好,羊乳羹已经好了。”
他说着就搅动了一下手里的调羹,试图像之前一样将羊乳羹喂到衡弃春嘴边。
低头之际,他忽然觉得怀里的人动了动,紧接着手臂被撞了一下,调羹滑落,连带着一勺羊乳都被打翻在地。
楼厌一怔,忽然觉得额上一热。
——衡弃春用两手托着他的下巴,径直俯身,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第73章 体贴成熟狼 “你可以……帮我咬一下。……
楼厌被这一下吻懵了。
他端着剩下的半碗羊乳羹僵坐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才满脸燥热将手里的瓷碗往衡弃春手里一塞,结结巴巴地说:“师师师尊自己喝, 我先去给师尊煎药!”
刚跑下床两步,他又急慌慌地从外面取了一只新的调羹回来塞到衡弃春手里,然后转身就跑。
狼崽子彻底落荒而逃。
楼厌始终坚信衡弃春的反常举动是因为他失忆的缘故,他曾多次尝试要对衡弃春说清楚他们并不是一对真的道侣,每次都在衡弃春那双殷切的眸子里败下阵来,变成一个不敢说实话的哑巴。
于是他只能尽力做好一头体贴的成熟狼,以降低衡弃春恢复记忆之后将他弄死可能。
女歧山独处于九州之外, 许多习俗都与人界不同, 不通外情,也不会被外面的妖邪影响。
此处安居一隅, 师徒两人倒是过上了难得平静安宁的日子。
给魏修竹传出去的仙诀已经有好几个,但始终没有得到回信, 楼厌不得已给他讨厌的南隅山传了信,并不断祈祷他师伯可以在孩子出生之前找到他们。
说到孩子……
纵使楼厌没有熟读《九州志》,此刻也已经相信, 女歧山真的是一个充满了古怪的地方。
他甚至背着衡弃春偷偷去看了一眼那颗女树, 当时就被那颗巨大而又古老的树震惊到了。
在此之前,楼厌见最大的树就是十八界中的不尽木。
而此树较之无尽木还要令人望而生畏。
它屹立在女歧山的最高峰上,树干极其粗壮, 被泛着灵光的藤蔓尽数围困, 纵使冬日万物萧索, 仍然绿意滋长。
一颗暗金色的孕珠就挂在最为显眼的树梢上, 隐约可以看到薄薄一层珠壁之下晃动的形影。
楼厌一共去看了两次,第二次的时候就明显觉得那颗孕珠长大了一圈儿。
衡弃春的身体也的确随着这颗孕珠的生长而不断发生变化。
第四天早上,楼厌在睡梦中被衡弃春掐醒。
“我好涨。”他听见衡弃春哑着嗓子对他抱怨, “涨得睡不着。”
楼厌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懵了一会儿,居然问衡弃春觉得哪里涨。
下一瞬就被衡弃春重重踢了一脚。
楼厌吃痛,小声地“嗷”了一声,在被褥的掩盖下不自然地蜷起腿。
这一脚像是忽然踢通了他昏睡不醒的脑子,楼厌将大夫留给他的那些注意事项仔仔细细想了一遍,瞬间就知道衡弃春是哪里涨了。
“这个……”他垂下视线,一时竟不太敢看衡弃春,眼尾一点儿余光顺着衡弃春的腰腹一路攀爬上去,停在他前胸被衣襟遮蔽却快要被汗浸透的地方。
楼厌挪动了一下嘴唇,声音显得异常含糊:“要不我再帮师尊热敷一下呢?”
衡弃春没说话,红着一张脸偏开了头,算是默认了楼厌的提议。
天还未亮,外面仍是一片阴霾雪色,楼厌借着未灭的炉火烧了水,像这之前的很多次一样,用温热的帕子替衡弃春擦拭身体。
只不过这次换了个地方。
衡弃春半靠在床榻上,领口敞开,露出襟前雪白的皮肤,垂眸看着楼厌的手指在自己身上肆意游走。
温热的帕子覆上胸口,他本能地激颤了一下,一瞬过后又说服自己尽可能地放松身体,任由帕子上温热的水流划过肌肤,一路蔓延到腰际。
衡弃春仰头,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觉得浑身的毛孔都要被这热气熏得张开。
楼厌还在一脸认真地做体贴成熟狼,丝毫没有注意到衡弃春越发涨红的脸色,以及夹杂在呼吸之间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直到衡弃春推开他的手。
“不行……”衡弃春满脸抗拒,连手指都在不自觉地发抖,颤声说,“好像更涨了。”
楼厌简直束手无策,举着一块热帕子干巴巴地站在那里,想要抬眼看衡弃春身上肿胀的地方又不敢。
最后只能绞尽脑汁地说:“那,那……那我去请大夫!”
衡弃春沉默着蹙了一下眉心,显然不太赞同楼厌的提议,“那个大夫只会开苦得出奇的药,别去。”
静了片刻,他忽然抬眼去看怔愣着的楼厌,语速极缓,意有所指地说:“你可以……帮我咬一下。”
楼厌没听懂。
他歪着脑袋“啊?”了一声,过了好半天才从衡弃春不断躲避的眼神中听懂了他师尊的言外之意。
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后悔。
那日在夷帝陵里,他或许不该咬衡弃春那里的。
大概是楼厌沉默地时间太长了,以至于衡弃春十分不满地蹙了蹙眉心,带一些隐晦意味地重新问他:“……你不是挺会咬的么?”
楼厌已经忍不住在心里咆哮。
啊啊啊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这怎么能一样!
那时候我还是一头狼,并且咬你是为了阻止你开鬼门入冥界!
你不要仗着自己失忆了搞不清楚前因后果就在这里污蔑本座啊!!
本座是体贴成熟狼!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不值钱狼!!
片刻之后,值钱狼埋头钻进了衡弃春的衣襟。
床帐已经不知何时被蹭下来了,床榻之上昏暗一片,楼厌紧张地闭着眼睛,鼻尖翕动,凭着对气味的敏锐在衡弃春身上一点一点探索。
唇舌打架,踉踉跄跄地摸索上那一点,停住,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嘴巴贴上去。
他没敢用牙,唇瓣分开,然后卯足了劲儿用舌头舔舐起来。
衡弃春猛然向后仰头,细白的脖颈探露修长,喉结陈列在上,在小狼卖力的吮.吸中不住颤动。
舌尖尝到了一点儿夹杂着莲花香气的甜味儿。
嗷呜。
楼厌在心里低叫一声,忽然觉得一阵庆幸。
还好衡弃春失忆了,不然现在就会弄死他的。
天色未明的残夜之中,榻上昏昧不清,被褥不慎滑落在地,人影晃动难分。
安静的内室间只剩一片泥泞交缠的水渍。
以及一声压抑隐忍的呻.吟。
狼性贪婪,楼厌到最后的时候竟然收不了口。
衡弃春只能用尽力气推他,“够了,够了……”
少年狼血气方刚,一直嘬到屋里炉火烧尽,天色大亮。
屋里骤然冷了下来,却没有一个人想要添火。
楼厌出了一身的汗。
他轻伏在衡弃春身上,隐约觉得不对,手指一寸一寸地向下挪动,然后尽可能轻柔地放在衡弃春的小腹上。
那里已经有了一小片明显的隆起。
——
大约是衡弃春这副身子骨实在太差的缘故,不用灵力的情况下竟还不如一个普通人。
日况愈下,到这天下午的时候,他已经又开始嗜睡。
楼厌坏事做尽,不敢上床睡觉,拎着个小匣子就要去找大夫。
打算把那老大夫家里珍藏的草药截获一空。
他按照王生留给他们的地址走过两条蜿蜒山路,果然看见了老大夫开的医馆。
“歧山医馆……”楼厌将手里的小匣子往身后藏了藏,准备等门敲开就冲进去将名贵药材抢劫一空。
依他的敏捷程度,那老大夫定然是追不上的。
然而门敲了半天,里面却始终没有回应。
楼厌站在檐下鼓着腮歪了一下脑袋,视线落在那扇紧闭的木门上,不由开始思索:难道是这老大夫知道自己要来打劫,所以不敢开门了?
嘶……
楼厌紧了紧手里的小匣子,莫名开始心疼钱财。
可衡弃春那副病恹恹的样子总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狠了狠心,干脆将手里用来抢劫的匣子扔了。
大不了就将身上最后剩下的二钱银子用来抵了药钱算了,反正这药他今日一定要弄到手!
“喂!”楼厌“哐哐”敲门,“我来抓药!”
正是午后寂静的时候,这条巷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楼厌叫门的声音便显得格外吵闹。
不多时就有邻里受不了,开了自家阁楼上的窗户与楼厌对嚷起来。
“别敲了!陈大夫不在医馆!”
楼厌闻言才想起来人不开门有可能是因为人不在家,他丝毫没有自己太过吵闹的自觉,仰长了脖子问与他对话的人:“那他去哪儿啦?”
“谁知道!”那人午睡未醒,烦躁地将窗户一关,只扔下一句,“似乎是族长派人传话,让他直接去神庙。”
“也不知道神庙之中有谁要看病……”
隔得远,纵使楼厌听力非凡也没有听清最后这一句。
他托着下巴在原地想了片刻,还是觉得找到大夫替他师尊抓药才是要紧事。
好在山中只供奉了九子母一位神明,庙宇极其易找,楼厌只沿途打听了两句就顺利找到了。
他沿着神庙下的石阶一路攀爬向上,数九寒冬的天,身上竟起了一层燥热的汗。
但想到自己此行还带着要替衡弃春带回草药的重任,他又觉得吃这点儿苦不算什么了。
直到楼厌爬完所有的石阶,看见九子庙外人头攒动的一幕。
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被捆缚在刑架上,上百山民手持火把,正凶神恶煞地试图从他口中逼问出什么。
族长就举着火把站在人群的最前方。
楼厌听见他喝问:“说!你为何会怀有孕相!”
第74章 女树生怪象 一个凡人对神明的愚忠。
哦。
是话本子常写的失足少女未婚先孕, 全族人逼问奸夫是谁的情节。
看来这是怀了。
楼厌起初还觉得事不关己,踮起脚尖举目四望, 试图透过密匝匝的人群找到大夫的身影。
目光无意瞥过那个被捆着的少年,他忽然浑身一凛,尾骨处突突地跳了两下。
等等!
谁又怀了?!
楼厌压了一下喉结,再顾不上找什么人,目露惊惶扭头看过去。
被捆在刑架上的少年面色泛白,一双眼睛红肿不堪,显然已经哭过一场。
再往下看, 他被绳子勒住的的腰腹微微隆起, 竟……
与衡弃春有些像。
眼看着族长失了耐心,抬手就要用手中的火把引燃刑架下方的稻草。
楼厌惊呼一声, 顾不得思考太多,立刻掐了个风诀。
周遭立刻掀起一阵大风, 将刑架下方的稻草全部掀翻飞起,火把上火苗晃动,险些烧伤了执炬人的手。
好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被捆缚的少年身上, 一时无人察觉这阵怪异的风是楼厌所为。
楼厌趁机拨开人群挤进去, 绕到刑架面前,勉强将那个身形柔弱的少年挡在身后,“等等等等!”
“他犯了什么错, 你们居然要烧死他?!”
族长手中的火把已经被刚才那阵疾风吹灭, 他紧了紧眉心, 干脆将手中的木棍扔了, 这才眯眼看向挡在面前的人,“楼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楼厌用鼻腔喷出来一口气, 本想张嘴骂人不辨是非黑白,偏偏他那狼脑子忽然在这时候转起来了。
这事儿说不准又有什么隐情,若是把话说得太难听,恐怕会害了这个小少年。
他笑了笑,尽量装得温良谦逊,“是我和道侣感念九子母赐子恩情,特意上山来拜谢的。”
这理由勉强说得过去,族长当真没有追问,只叹了口气说:“楼公子心意甚好,只可惜来得不凑巧,山中出了一些琐事,老朽正在处置呢。”
楼厌佯装意外地扭头看了一眼,手指着那个少年,故意装出一副迟疑的表情,问:“这……什么事儿啊,方便说吗?”
族长竟沉默下去,看样子快要被这桩事情事情愁死了。
僵持之际,终于有人站了出来,是王生,“楼公子稍安勿躁。”
他身边还站着楼厌此行要找的陈大夫,想必这少年身有孕相一事就是他诊出来的。
楼厌生怕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自称是自己大哥,抿紧了嘴唇瞪眼看着他,直让王生打了个哆嗦。
“女歧山不与外人结亲通婚,山民若要生子,只能拜求九子母。”王生解释说,“可是孟沅还未成亲,又没有伴侣,更不曾拜见过九子母,女树上却忽然结了一颗属于他的孕珠,这不是太奇怪了么。”
“我们怀疑……他定然是在外面结识了什么人,以至于女树上多结了一颗孕珠。”
言外之意,他们已经认定孟沅身有孕相是在外私通,而与九子母赐子没有半分关系。
众人纷纷认定王生这番言论,神庙前一时嘈乱不堪。
“诶!”楼厌张嘴阻拦,想说其实在外面,男人无论如何都是生不了孩子的。
但还不等他开口,被缚在刑架上的少年就主动出声。
“我没有……”孟沅哭着争辩,“我从未出过女歧山,更没有认识外面的什么人。”
这番话他只怕已经说了无数次,一开口嗓音都哑了,在场的山民显然不人,当即便有人站出来指责。
“肚子都大了还试图瞒着别人,要不是陈大夫诊出来,那孽种岂不是都要落地了!”
“我真的不知道……”孟沅一时哭红了眼,“我只是恶心反胃,我以为我只是病了!”
荒谬。
那感觉又来了。
楼厌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女歧山究竟闭塞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山民数千年没有出过山,不仅仅是通过九子母求得子嗣,他们甚至以为……男人是可以怀孩子的。
千百年来,他与衡弃春大概是唯二踏足进来的外人了吧。
火把并未全灭,晃动的火光中,山民越吵越厉害,纷纷认定孟沅通奸在外,坏了女歧山千百年来的风俗。
当即就有人将自己手中的火把抛了出去,火苗顺着孟沅的袍尾一路攀爬向上,炸开一捧渗人的火花。
楼厌此时离得最近,果断一脚踹翻了那根不太结实的刑架子,赶在火苗将绳索烧断的一瞬间将孟沅捞了出来。
少年被火呛得满脸通红,袍尾已经被烧干净了,露出一对烧得满是疮口的膝盖。
看着怪渗人的。
楼厌皮糙,三两下替他扑灭了裤腿上燃着的一点儿火星子,将摇摇晃晃的小孩儿扶住,“没事儿吧?”
孟沅闷咳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托住自己的小腹,待缓过了那阵陌生的疼痛之后才泪眼朦胧地摇了摇头,“没……没事,多谢恩公。”
楼厌不太习惯别人这么称呼自己,闻言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恰好对上族长微含怒气的一双眼睛。
“呃……”
楼厌只张了张嘴,听见他已经在问:“楼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素日持重的老者竟有些不耐烦,“老朽好心收留你们暂居在此,你为何要插手我们山中的事?”
楼厌从不是什么感念他人恩情的人,闻言略一挑眉,理所当然道:“当然是看你们山里的事不爽。”
“你!”后面的山民早已沉不住气,嚷嚷着就要上前与楼厌理论。
好在王生这人还算仗义,念着自己算是楼厌的老大哥,连忙伸手将那几个人拦住。
一场架还没打起来,就有人着急忙慌地从山下跑了上来。
“族长,不好了!”来人气喘吁吁,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女树,女树上又出现了一颗新的孕珠!”
“什么?”族长猛然变了脸色,视线在楼厌和被楼厌扶着的孟沅身上转了个来回,语气凝重,“带上孟沅,我们一起去看看!”
楼厌还想再说什么,被身边名叫孟沅的少年扯了一下袖子,听见他说:“恩公,九子庙前,别为了我得罪族长。”
楼厌隐约皱了皱眉。
他活了两辈子,连身之后魂无寄所的那段日子也算上,足足有两百多年。
而直到这一刻,他才生平头一次在别人眼中看见看见一个凡人对神明的愚忠。
愚到将要被烧死祭身,也要维护神明的颜面。
族长一行人已经快速下了山,另有两个山民不住催促孟沅走快一些。
楼厌就在这聒噪地催促声中扭头看去。
飘飘摇摇的雪花自天际落下,山峦间腾升而起的山雾将人的视线遮蔽了大半。
泥融金色的庙檐砖瓦就隐藏在那层白雪之下,陈旧的木梁被雪水侵蚀,隐隐泛出一丝腥气,耳边隐隐约约闪过一声鸟啼。
——延续了上千年的九子庙就伫立在那里。
等到下山之时,这场雪已渐渐有了弥天之势。
纷纷扬扬的雪花一刻不止地坠落下来,石阶上残雪未消,如今又覆一层新雪,毫无灵力的凡人踩上去难免脚底生滑。
楼厌走在最后,冷眼看着前面的人踩在结了冰的石阶上顺势扑倒,丝毫没有要帮忙搀扶的意思。
然后他就看着两条腿还伤着的孟沅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楼厌抱臂嗤笑一声,任由那小孩儿被人推开然后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讽道:“他们根本不领你的情,你居然还上赶着去扶人。”
孟沅挪噎了一下嘴唇,被火呛红了的一张脸还没有恢复,年轻的脸颊上泛着一抹涨红。
“我自小失去父亲,由山中的长辈们接济长大,此等恩情不可不报。”
楼厌诧异了一瞬,万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一层原因。
他认真地审视起这个小腹隆起又万分狼狈的少年,忍不住强调:“可他们刚才要杀你!”
“恩是恩,怨是怨。”孟沅说,“恩情未偿就先言报复,不是君子所为。”
小孩儿像是读过书,两句话说得井井有条,却成功地引起楼厌一声嗤笑。
什么狗屁道理。
难道说衡弃春上一世举剑杀他时,他还要先报了他师尊捡他回来又养他长大的恩情吗?
想到衡弃春,楼厌的脸色不由凝重了一些,一路上都没有再与孟沅搭腔,再抬眼时,那颗巨大的女树已在眼前。
连雪扑朔,繁茂的枝干却还在兀自生长,肆意遮蔽了整片山峦。
楼厌隔着前面的人群眯眼看去,果然顺着人群手指议论的方向看见了两颗新结出的孕珠。
其中比衡弃春的那一颗略小一些,应该就是孟沅的,另一颗则只有枣子大小,是山民口中新结的那一颗。
怪了。
若是没有记错,当日族长和王生说的是九子母每月只会赐下一颗孕珠,如今堪堪结了三个,又算怎么回事?
楼厌作为一个外乡人能够想到此处,族长自然比他还要发愁。
老人家年逾六十,从未见过这个古怪的事情,负手立在女树之下,良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陈大夫。”他转身,对王生身边的那名老大夫说,“劳烦你为在场的山民把脉。”
“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查出第三颗孕珠是谁的。”
第75章 天大的热闹 他可不可以在这里杀人?
老大夫上午刚诊出孟沅脉象有异, 此时又面临几百人的脉要诊,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但山中出了这等前所未有只事, 族长的话他更不敢不听,当即就从在场之人下手,一一诊起了脉。
这一诊就是两个多时辰。
楼厌本着助人为乐就是好狼的原则,草草替孟沅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就找了个地方坐着抱着腿干等。
他已经无聊地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早点儿回去,免得衡弃春找不到他会着急。
抬头之际,老大夫已经替在场的所有人诊过了脉, 正询问族长:“在场之人的脉象都没有异常, 族长您看……今天是不是先到这里?”
始终站在族长身边的王生叹了口气,“现在看来, 恐怕还要挨家挨户地查验。”
女歧山山民上千,若要挨家挨户地查下去, 只怕又是个不小的工程量。
老大夫愣了愣,忽然扭头看向王生,眼眸一亮地问:“王先生是不是还没有诊过脉?”
王生猛然瞪大了眼睛, 整个人难以置信:“什么意思?”
“你该不会怀疑……这颗孕珠是我的吧!”
诊脉一事几个时辰都没有进展, 族长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开口道:“王生,让陈大夫诊。”
“多诊一个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王生满脸怒气, 最终还是在众人灼然的目光下伸出了手。
几百人围聚在此, 却一时寂寂。
人头攒动, 几乎全部聚到了王生和大夫的外围, 楼厌“嘶”了一声,拎着一旁走路不便的孟沅也凑了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老大夫诊脉的手指越收越紧, 几乎要将王生那片糙厚的皮肉按出血口,良久,他才惊恐地后退两步,一手哆嗦着指向王生:“是是是……是孕脉!”
……竟是王生!!
楼厌在心里乱叫一声,有些后悔没有带衡弃春一起来看这么热闹的戏码。
王生第一个不能接受,抡起锤头就要与老大夫干架,被周围的人一起拦住。
“按住他!”族长说。
王生满头是汗,五大三粗的汉子显然被逼急了,开始语无伦次地解释:“族长,不可能是我啊!”
“我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且十五那天并没有上山,这颗孕珠怎么可能是我的!”
族长没有说话。
王生被两名山民合力按住,暂时止住了挣扎。
雪势愈大,他却禁不住出了满头的汗,眼巴巴地等着族长表明态度。
楼厌同时也在想。
女歧山独立于世数千年,交到如今这位族长手上却只有几十载。
千百年来平安无事,唯独在这位族长的手里出了天大的丑闻……若他想要保全自己上任几十年的美名,延续整个女歧山的风俗和颜面,会怎么做呢?
楼厌隐约想到了一种可能,不动声色地往前靠了几步,指端凝起一道灵力。
孟沅此时就站在楼厌身后,瞥见那点儿金光之后脸色骤然一便。
“恩公……你……”他似乎猜到什么,没有纠结于楼厌怀有灵力,而是伸手扯了扯楼厌的袖口,压低了声音对他说,“族长仁善,不会是那种人的。”
傻孩子,已经忘了自己差点死过一回了。
楼厌在心里暗笑一声,指端凝着的灵力不减,顺势问他:“我看你像是读过书的,难道就没有学过一个字……叫做‘道貌岸然’么?”
孟沅脸色一白,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听见前面的喧嚷声骤然大了起来。
——族长身后站着的两名打手已经举刀劈向王生。
“哐!”
楼厌指端灵力劈出,与那两个凡夫俗子手中的钝刀相撞,顿时发出一道锐利刺耳的声音。
王生被这一杀招惊得出了满头的汗,死里逃生后才满是震惊地看向族长。
他嘴角颤抖,“族长,您要杀我?”
与此同时,持刀者猛地松了手里的刀,虎口一阵麻木,鲜血直流。
他们久居女歧山,从未见过有人动用灵力,惊慌之下同样将视线投向了老者,“族长,这……”
族长嘴角轻抿,眯起眼睛看向隐在人群之后的人。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楼厌已经抱着手臂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少年狼身形挺俊峭拔,一身暗色束袖衣袍箍住窄而有力的腰身,那张俊朗的脸抬起来,浅麦色肌肤上一颗泪痣正印在眼下。
是那种桀骜不驯而又阴鸷乖张的眼神。
族长不由地联想起他那道侣的样貌,暗觉自己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他们都长成这个样子了,他竟信了他们先前说自己是普通人来寻亲的说辞?
他颤抖着抬手指向楼厌,几乎已经肯定地问:“你是……仙门中人!”
“是又如何。”楼厌毫不在意地甩了一下自己微卷的发辫,反问道,“你们仗着远离九州便可随意给人定罪妄图取人性命遮掩怪相,就不怕遭天谴吗?”
被楼厌说中心思,族长的嘴唇明显一颤。
他绞尽脑汁,看向自己身后惶恐的山民,不得不将希望寄托于鲁莽的屠夫,“女歧山安稳数千年,如今怪事频发,难保不会与你们这两个外乡人有关。”
两名打手听见他说,“连他一起杀了。”
楼厌嗤笑一声,指尖轻轻捻动,甚至懒得掐仙诀,单靠一点儿不经意间泄出来的灵气就逼得对方不敢近前。
族长眼看局势僵持,暗中甩出一个眼神,其中一名打手即刻回忆,将刀尖抵上了离得更近的王生的脖子。
总归今日王生与孟沅都要死,用来要挟楼厌再好不过了。
楼厌不知人心险恶,骤然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只觉对方已经无耻至极。
妈的,居然敢劫持人质要挟他?!
这和衡弃春扣下他原身的小人行经有什么两样!
楼厌恶狠狠地呲了个牙,将施展灵力的手背在身后,未免那两个打手真的伤了王生,只能顺势后退几步。
与此同时在心中默默念起一道仙诀。
“……定!”
一道灵力趁人不备迸激而出,直朝着执刀的打手涌过去。后者惊慌之下想要举刀格挡,却发现那把用惯了的钢刀已经被楼厌那道仙诀定在了半空中,任凭他们如何握柄都难以挪动分毫。
原来不是冲着他们来的,是冲着他们的刀来的。
楼厌已经收了灵力,将那道浅金色的光泽聚拢在自己的指端,冷眼看着惶恐的凡俗竭力挣扎,嘴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嘿以前怎么没觉得这定风诀这么好用。
族长已然满头是汗,他惊恐地环顾四周,发现女歧山在场上百人,却难抵这仙门竖子一拳头。
怎么办?
服软认输,依他所言放了王生和孟沅,将此间事宜交到这个少年手上,然后任由他将这种丑闻散布至九州?
这绝不可能!
族长抬手擦了擦自己额头上急出来的冷汗,视线无意中瞥过站在楼厌身后的孟沅,以及孟沅衣袂之下微微隆起的小腹。
他不免计从心来,招拢过一个信得过的山民,附在人耳边低语:“你去……”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楼厌注意到他的动作,一边玩自己指端的灵力一边轻笑一声,“要我说就别费力气啦,趁早把人放了,我还可以饶你们一命。”
确认替他办事的山民已经离开,族长这才挪回视线,重新看向楼厌,“楼公子……你拦得住我杀他们,可拦得住我毁了这些孕珠么……”
话音落,其中一个打手已经从腰间摸出一柄匕首,径直扔向离他们最近的一颗孕珠。
是属于王生那一颗。
霎时间金光乍现,刺目的光晕一齐乍开,令人难以睁目。
楼厌抬臂遮挡,在周围人最为混乱的叫嚷声中,听见了王生的一声痛呼。
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却见王生正捂着腹部倒在地上,脸上凝气一层骇人的汗珠,看起来痛苦至极。
楼厌愣了一下,“怎么会这样!”
“灵脉相传……”孟沅惊恐地捂着小腹退后两步,脸色已然变得煞白,“孕珠若损,人也就活不成了。”
眼看着王生的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弱,而族长手下的人还试图击碎另一颗孕珠。
楼厌眉心一紧,果断腾空而起,径直抬手结印,将那颗庞大的女树与树上的孕珠拢在一片结界之后。
上辈子他曾想要保护自己藏自来的野兔子,跟着衡弃春学结界术的时候格外认真,纵使此时的修为还远不及上一世的水平,这道结界也被布得十分漂亮。
楼厌顺手拉了孟沅一把,让小孩儿安安稳稳地待在结界里,同时看着伏地挣扎的王生默默思考——
他要怎么才能救老大哥?
衡弃春现在失忆了,管不到他,那他可不可以在这里杀人?
一道冷风在结界中盘旋而过,顺势擦过人的鼻尖。
楼厌嗅到什么,立刻冷下了脸。
不对。
这个味道……
楼厌猛地想起自己不久之前在九子庙前闻到的气息,整个人都莫名震颤了一下,他迟疑地扭头看过去,目光落在那颗被劈开的孕珠上。
淡淡的腥气正从薄薄一层珠壁间四散而出,涌入鼻腔时,楼厌格外敏锐地蹙了一下眉心。
这是妖的气息!
第76章 妖邪祸四方 衡弃春坚信自己是他的道侣……
怔愣片刻, 楼厌只觉得那道妖气越来越弱。
他皱了皱眉,再度回头看去, 只见身后那颗破损的孕珠正被一道淡色的灵力笼罩,破裂的缝隙越来越小,竟在眨眼之间消失不见。
那颗破损的孕珠竟就这样一点一点合上了!
不止如此,就连伏在地上挣扎的王生都逐渐攒起了一丝力气,撑着地面站起来,脸色泛白地茫然环视。
不像是危急性命的样子。
孟沅还被楼厌拽着站在结界的另一侧,见状果然懵了一瞬, 扶住自己小腹的手越发收紧, 口中喃喃:“这是怎么回事……”
楼厌听见这一声,同时也听见了结界外众人的吵嚷声。
“怎么回事?!”
“谁, 谁干的?”
“见鬼了……”
他端详着族长与众人越发惊慌的反应,煞有其事地歪了一下脑袋, 眸中虽仍有困惑,却转头就收了指端的灵力。
继而掸掸袖子,只静静地落回到地面上等。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 竟能做到这一步。
破裂的孕珠都能被他修好, 料想这个不肯露面的人必然修为深厚,不是神仙就是鬼。
想到这里,楼厌又不由地轻笑一声, 他师尊还在家里睡觉呢, 难不成还能是——
“九州之内都要朝不保夕了, 你还有空在这儿看热闹呢。”一道疏懒阴柔的声音忽然传来, 楼厌浑身一凛,猛地顺着声音的来源抬头看去。
只见那人坐在繁茂的女树枝丫上,单手拢着掌心里刚刚恢复原状的孕珠, 他一袭白色衣袍,散落的黑发如绸缎一般。
隔着飘飘摇摇的雪花,楼厌看清楚那张薄削阴郁的脸。
那是!!
未等他反应过来,男人已经两手负后、足尖点地、轻飘飘地落在楼厌面前。
他躬身笑了笑,眸间带上一丝冷笑,尽可能挑逗地唤楼厌:“小灵宠~”
楼厌攥紧了手指,暗暗咬牙,却没有反驳这个称呼,而后梗着脖子问来人:“夷帝日理万机,闲的没事儿来这个干什么?”
——是鹊知风。
“说话这么冲呢。”夷帝笑了一声,但也给足了小狼面子,径直答了,“歧山女树结孕珠,而今骤然结妖胎,这么稀奇的事儿,本君就不能来看一看么。”
楼厌对上那双含着笑意却又让人万感不适的眼睛,才募地想起来,冥界不止管人死后超度,还管人生前投胎。
纵使女歧山坐立于九州之外,山上孕珠暗结、九子母赐子,都逃不过夷帝的眼睛。
等等!
他刚才说什么?
这是……妖胎?!
楼厌瞳孔一震,飞速将前因后果想了一遍。
怪不得这颗女树一下子结了三颗怪胎,原来是妖胎……
他顾不上思虑更多,扭头,凶巴巴地问夷帝:“既然是妖胎,你为何又要将他修补起来,任由他碎了岂不更好?”
话一出口,他才察觉到一旁王生和孟沅两道略显幽怨的目光,楼厌不太自在地滚动了一下喉结,默默补上一句:“该不会是怕他们死吧?”
问完这句他自己就先笑了。
夷帝是什么人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他可太清楚了。
单凭上一世与他打过的交道,楼厌也知道他是个决计不会管凡人死活的人,他巴不得人界多死几个,好给他冥界添人口呢。
“他们死不死与本君何干?”果然,夷帝轻蔑一笑,“我还不是为了你?”
楼厌:“?”
夷帝顺势问他,“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凡人死,难道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师尊死?”
楼厌猛地挑了一下眉毛,脸色立刻就变了。
这便是他刚才没有深想到的那一层。
树上的孕珠牵扯到三条人命,不管是不是妖胎,人都不该枉死。放在以前,楼厌断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大概是在衡弃春身边待得久了,他竟也渐渐生出一些苍生可贵的心思。
至于衡弃春……
旧怨不提,如今衡弃春坚信自己是他的道侣,他总要护人周全。
在场的山民自打夷帝开始说话就没人再敢开口了。
他身上鬼气太众,寻常凡人根本不敢靠近,片刻之间就有无数人退后避开,藏匿到漫天雪势之下,无处躲避。
楼厌环顾四周,敏锐的视线在那些或惊慌或恐惧的脸上停留片刻,忽然嗤笑一声。
“自古神冥两界水火不容,只怕我师尊死了你只会更高兴。”楼厌重新抱臂看向夷帝,狼嘴巴直接开骂,“假惺惺地说什么屁话?”
楼厌这话说得难听,夷帝竟也不恼怒。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楼厌一眼,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除了那张脸上色泛着毫无血色的白,看着跟活人也没什么两样。
“想不到你还不算太蠢。”楼厌听见他说,“那你可知,这是什么妖结下的孕珠?为何会长在女树上,还会让你师尊有反应?”
“你又可知,此妖凭借吞噬婴孩血肉增长修为?孕珠中的妖胎已经成形,一旦被妖物吞食,便可助它提前入魔?”
一连数个问题抛出来,楼厌脸色惨白,竟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风声夹杂碎雪呼啸在耳畔,冷雪纷纷,将头脑一热的血液全部冻毙。
一时间凉人肺腑心彻。
楼厌将夷帝刚刚抛出来的数道问题一点一点揉开,敏锐的察觉到这只可以孕育婴孩的妖物是何等可怕之物。
他终于恍惚地意识到,夷帝今日出现后与他说的那句“九州之内都要朝不保夕了”,并不是危言耸听。
是啊,他曾统管九冥幽司界,他怎么会不知道!?
秦镜一发碎而牵起九州动荡,妖族失控,为祸四方——怪不得他传给十八界的消息迟迟得不到回音。
八成是被妖邪截在半路上了!
僵持之际,终于缓过来一些的族长轻轻出了声,“这位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也要来插手我们女歧山的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先前那些被夷帝吓住的山民也都缓过了神,不等夷帝回答就吵嚷起来。
“就是,竟然还敢说九子母赐子是结妖胎,这岂不是在说九子母是妖?”
“你若有胆子,就随我们去九子庙拜见九子母!”
“何须去九子庙。”夷帝语气淡淡,嘴角仍挂着一抹阴冷的笑意,他冲众人轻轻抬了一下下巴,“回头。”
楼厌应声看去。
只见从人群背后刮起一阵飓风,漫天飞雪径直糊向人的头脸,紧接着便传来一阵尖锐的鸟鸣声。
从九子庙的方向涉雪而来。
楼厌抬手遮蔽眼帘,隔着一山碎雪眯眼看过去,果然在漫天雪色中捕捉到一个快速移动的黑点。
那是……
刺耳的鸟鸣声越来越近,几乎要穿透人的耳膜,牵起额穴一阵胀痛。
楼厌彻底看清了那只飞鸟的羽翅,脸色顿时一变,不等他开口提醒,挤在前面不怕事大的山民就争先恐后的向后扑倒在地。
他们惊恐地声音夹杂着鸟类的长鸣声中,像死山殆尽之际的最后一声啼响。
“是,是妖!”
“那只鸟是妖……”
“定是那只妖吃了九子母,又变成九子母的样子来害人!”
眼看着鸟妖要用坚硬的喙灼上一名老者的头颅,楼厌果决地透过结界劈出一道金色灵力。
他抬头,对上鸟妖满是憎怨的神情。
那是……姑获鸟!
《九州志》里曾有记载:上古有天帝遗落一女,生而无子,故常常窃取他人幼子为食。
她褪毛为女,生毛为鸟,不敢见日,隧多夜间游走,因而被世人忌惮不已。
楼厌没有想到,上古传说里的妖物,自己竟这样轻易见到了。
怪不得夷帝会大费周章地动手修补孕珠。
那孕珠里的胎儿已经成形,若是被姑获鸟这等妖物吸食婴孩、增进修为,只恐人界将要更乱一层。
楼厌指尖凝结的金光越来越盛,相应的,那面由他布下的结界也在不断涨大。
淡金色的结界逐渐蔓延至整座山峦,将王生、老大夫,乃至族长一类人全部囊括在内。
先前仗势欺人对楼厌和夷帝大放厥词的山民早已在一刻不停的鸟鸣生中败下阵来,人人耳孔流血,在听力尽失的状态下挣扎着爬进楼厌所布的结界。
楼厌放任他们所为。
他指尖结印,脸上戏谑的神色尽数收起,站在那面结界之后冷声喝问,“姑获鸟。”
“你再敢往前飞一尺,我定会让你有来无回。”
尖锐的鸟啼声停了一瞬,顺大的鸟妖扇动黑色羽翅,停在那面结界之外默默审视楼厌。
那双眼睛里透出来更多的不屑。
一声尖鸣。
“那又如何?”楼厌听见它说,“这几颗孕珠马上就要成熟了,只要我吸食了里面的妖力,便可突破突破妖族的最后一重禁制。”
“待我化魔,九冥幽司界便尽在我的掌控之中,区区一座女歧山又能奈我何?”
果然如此。
秦镜出现之前,妖便是妖、魔便是魔,世上如楼厌一般占据妖魔两种身份的终究少之又少。
可偏偏吸足了鬼气的秦镜出现在四象山,所携鬼气被山中妖物分而食之,纵使十八界已经尽力抓捕,仍有魔化了的妖邪趁着四象山失守逃入人界,修道不成便图魔道,为入魔道而无所不用其极。
这便是衡弃春与南隅山曾忧虑过的“妖邪为祸四方”之祸。
“结妖胎,杀生道,为了入魔不择手段。”楼厌说,“你已经走火入魔了,我劝你早些收手。”
“哈哈哈哈哈哈!”姑获鸟长鸣一声,震耳的声音仍在楼厌耳中转变为一句颇具威胁的话。
“有本事你就破了这些孕珠,然后看着这些山民和你那道侣去死!没本事,你就——”
姑获鸟啼叫至此,声音猛然一顿,只见楼厌对他呲牙一笑,已经抬手捏向了那颗离他最近的孕珠。
第77章 神泽无遮掩 他师尊轻蔑地笑了一下。……
楼厌上一世一路坐上九冥幽司界的尊主之位, 以一人之力统管天下妖魔,只要轻轻动动手指, 便可以斩断所以妨碍他之人的根骨。
他从不是会受人要挟的狼。
可衡弃春……
夷帝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靠在女树的树干上,视线挪动,漫不经心地盯住楼厌那根凝着灵力的手指。
他似乎是此处最了解楼厌的人。
想到那个临行前还贴在他的怀里责怪他咬得太重的人,楼厌的脸上不由地烧起一层灼热。
他恍惚间又听见衡弃春昔日常在自己耳边念叨的那些苍生大义之言,一颗心陡然一颤,惶然抬头, 在次审视这在他眼里不值一提的众生。
王生近乎恳求地看着他, 名叫孟沅的少年紧紧抿唇,顷刻之间就红了眼睛。
楼厌抬高了的手臂猛然一颤, 指尖凝着的灵力顿时就消散了大半。
他不能。
至少不能由他来定夺这些人的生死。
姑获鸟早开灵智,此刻已经看出了楼厌的犹豫不决。
它长鸣一声, 忽然弯起指爪朝着眼前的结界扑了过来。
“砰!”
鸟喙与结界相撞,羽翅急速扇动,地面落下一片羽毛。
聚在结界边缘处的山民已经吓破了胆子, 纷纷撕扯着周围人的衣袖挪步后退, 生怕再晚一步就会成为姑获鸟的盘中餐。
所谓患难见真情。
其中老者弱者速度最慢,甚至被那些仓惶的逃生者挤出了结界。
姑获鸟扇动羽翅悬于空中,鸟目敏锐地眯起, 忽然又是一声长啼, 在震耳欲聋的呼声中贴着结界的边缘戳中了一人露出来的衣角。
——族长双耳挂血, 兀自在姑获鸟的指爪下挣扎。
无人敢救。
楼厌没有理会那群贪生怕死的山民, 单手背后,指尖拢起又松开,已经在默默尝试召出自己的剑。
夷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催动灵力, 忍不住“哎”了一声,用仅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你这狼崽子也并不记仇嘛~”
他露面之前已经躲在那棵女树后面看了一会儿了,知道这老汉想要杀人灭口,都这样了,狼崽子还愿意出手相救。
倒是跟他记忆里的不太一样。
楼厌定定地盯着姑获鸟按住族长的那双鸟爪子,没看夷帝,语气仍显得臭臭的,“你懂什么。”
“我师尊说这样比较容易成大器。”
——你若想要做一头能成大器的狼王,至少要有容人之量。
不记得什么时候衡弃春这样说过。
夷帝显然没想到楼厌脑子里装的会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咂摸了片刻,实在忍不住,躬身笑了起来。
楼厌心想去他娘的容人之量,等本座弄死这只臭鸟就回来撕了你那只管不住笑的臭嘴。
佩剑已经悄无声息被召在手,楼厌蓄势待发,只等趁姑获鸟不注意的时候将族长抢回来。
老头子虽然很该死,但也应该由本座揍一顿再死。
剑上锋芒距离姑获鸟的利爪只剩毫厘。
忽然有个人影从远处的山道上连滚带爬地翻下来,“族……族长!”
楼厌暂停了手中的动作,警觉地抬头看过去。
来人是不久之前被族长暗中指派出去的那个山民,他行路匆忙,以为女树之下还是刚才混战的局面,隧隔得老远就开始嚷嚷:“我按着您说的去了最东边废弃的宅院,那里面……那里面没有人!”
楼厌猛地收回佩剑。
与此同时姑获鸟利爪按下,鸟喙径直啄开了族长的头颅。
一阵惊恐的嚷叫声。
楼厌脸色极沉,一双狼目在顷刻之间褪去所有和善的目光,转而被数不尽的阴鸷狠厉所取代。
正义之士、有容乃大,什么狗屁道理。
狼眼睛里容不下这些。
楼厌毫不在意死状惨烈的族长,径直抬腿迈过他的尸体,穿过这面巨大的结界,站到那个早已被吓破了胆子的山民面前。
“他让你抓我师尊,然后用我师尊要挟我?”楼厌躬身,问面前快要吓疯了的人,“说,我师尊呢!”
山民脸上都是族长迸溅出来的脑浆,他被楼厌攥住衣领狠狠摔在地上,眼前一刻不停地闪过族长被姑获鸟啄食头颅的一幕,只觉浑身都是冷汗,胃里浊气翻滚,再多一刻就要吐出来。
楼厌已经彻底失了耐性,攥住人衣领的手越收越紧,顷刻之间勒死了人的脖子,他厉声道:“说!”
山民只是按照族长的吩咐去最东边的巷子里找一个怀有身孕的男人,可他压根就没在那进院子里见到人。
“我我我……我不知道啊!”
楼厌脸色顿黑,彻底掐上他的咽喉。
山民只觉难以眼前,眼前泛起一层又一层细密的黑点。
他濒死之际胡乱抓住扼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竭力吐出一个难以辨认的音符,恍恍惚惚在想:若不答应族长去捉那人,他与族长,是不是都不用死了……
忽然有脚步声在耳边传来。
“啧,别动粗的。”夷帝拢着袖子缓缓走过来,又状似不经意地拨开楼厌的手指,将濒死的山民从死亡的渡口拽了回来,却偏头看着楼厌,“你师尊那样的人,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狼崽子。”
他评价说:“脾气臭死了。”
楼厌指尖发颤,看着死里逃生的山民伏在地上重重喘息,控制不住地伸手,在空中虚虚一握。
他勉力拉回几分神智,强迫自己抬头环视过去。
姑获鸟已经在顷刻之间吃尽了族长的血肉,正试图撞击楼厌布下的结界。
坚硬的鸟喙在姐姐的屏障上来回撞击,不多时就将那道结界撞出了一条裂缝,躲在里面的山民一逃再逃,径直攀爬到那颗女树下。
太近了。
结界再裂开一寸,姑获鸟就可以径直探取到树上的孕珠。
楼厌下意识地抬手结印,想要一不做二不休破了那颗孕珠。
他两手都已经交错相握结好了印,往里灌灵力的动作却又停了下来。
不能破。
想破却破不了的孕珠,不想救却救下了的山民,想找却找不到的师尊。
现在要怎么办?!
楼厌前所未有地感到一阵心慌,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实在不行,与这姑获鸟拼死一战算了!
一道莲香混杂在风雪之间突兀袭来。
楼厌猛地睁开眼睛,一颗心被疾风碎雪催动地震颤不已,他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去,脖颈像个僵硬老化的物件,在转动时发出“吱呀”的腐朽声。
师徒相见的这个空档里,夷帝就一直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含笑看着。
如果楼厌多看一眼,就会发现他身边这位冥君早已将这一系列的变故统揽在握,就连衡弃春会在此时出现,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可惜狼崽子的视线已经全部落在了他师尊身上。
是倾天盖雪之间一抹独白。
衡弃春独自一人涉雪而来,步伐虽缓,但每一步都行稳有力,一袭素色衣袍被风雪掀起,袍袖翻飞之间,楼厌逐渐看清了他的身形。
衣袂胆寒,薄弱身骨掩在单衣之下,小腹上微微隆起,半天过去,那里起伏的弧度似乎更明显了一些。
仍是泛着苍白的一张脸,清润至极的一张脸上凝着碎雪一样的苍碎,满头鹤发被风肆意掀起,露出清透却不温吞的一双眼睛。
再近一步,楼厌对上他的眼神。
狼崽子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摇着尾巴就错开夷帝的肩膀迎了上去,“师……”
等等……
楼厌猛然顿足——这样的眼神!?
一抹凛冽的风雪从脸颊上刀割而过,楼厌只觉得连到耳骨的皮肤都被扯起一片生疼。
他捕捉到衡弃春看向他时眼角露出来的一点儿余光。
隐有斥责、愠意,以及一丝恼怒。
这不是现在的衡弃春该有的状态。
楼厌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想起来啦?
就在楼厌怔愣的瞬间,衡弃春已经轻抬手臂,将无弦琴召在手中。
淡淡的水色灵光漫过一天碎雪,铺天盖地的莲花香气翻涌而至,冲击之大,连抱臂在旁的夷帝都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那是衡弃春毫不掩饰的神泽。
楼厌欢快甩着的尾巴顿时就垂落下去,整个人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
这下他一点都不关心别人的生死了。
他可能快死了。
衡弃春没有理会狼崽子猛然耷拉下去的脑袋,清冷的目光滑过眼前的金色结界,随后落在那只不断扇动羽翅的姑获鸟身上。
是一只快要渡劫的妖。
“铮——”
琴音骤响。
正全力撞击结界的姑获鸟尖叫一声,一翅羽毛簌簌落下。
它惊了一瞬,继而在空中兜转一圈又飞起来,终于扭头顺着这道琴音的来源看过去。
它紧紧盯着衡弃春的小腹,本就猖狂的一张脸上顿时迸发出更为得意的笑,长鸣在耳,震彻整座山峦。
楼厌很快辨出了这声啼叫的含义。
竟是对他说的。
“好啊。”
“这下看你还怎么破树上的孕珠!”
楼厌脸色巨臭无比,立刻冲着姑获鸟呲出犬齿。
与此同时他也暗暗觉得心惊——纵使恢复记忆的衡弃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绞杀这只妖邪,那孕珠怎么办?
难道真的要生出一只妖崽子不成?
衡弃春不为所动,他只是缓缓走近,举手握住被楼厌定在空中的那柄钢刀,而后将刀尖抵上自己胸腹的交界处。
楼厌似乎听见他师尊轻蔑地笑了一下。
“妖邪奸佞之子,怎配与我共生。”——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撒花]
第78章 灵台莫蒙尘 “楼厌,你找打。”
一个时辰前。
衡弃春噩梦连连。
他一时梦见九冥幽司界危害六界, 逼得神族不得不划界而治,在鹤子洲的仙山上设起神关, 与其他五界彻底隔绝起来。
后来魔主终于被俘,在神台上灰飞烟灭,而无数仙者也为救苍生而大义殉道,九州四海险些沦为一座焦土。
一时那些焦土又变成被人们重新筑起的仙台楼阁,他站在众弟子的最前面,仰头看着上方那道翻滚的雷劫。
南隅山劝他,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他没说话, 自己封了灵力, 用肉体凡胎呈下那道致命的劈雷。
“轰隆——”
衡弃春豁然张开眼睛,浑身都已经被汗浇透了。
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痛楚, 小腹泛涨,被楼厌咬过的前胸更带着一阵未消的余痛。
“呃……”
衡弃春单手抚上小腹, 挪动着向后撑了一下,靠在床头的软枕上,继而抬手去够床边剩下的半碗凉茶。
屋里忽然传来一丝莫名的动静。
衡弃春伸手的手臂悬在半空, 刚刚消退的冷汗瞬间席卷全身, 他惶然抬头,盯着床尾那抹晃动的人影问,“谁?”
那人没有说话, 却很快端着一盏温水从帘后走了出来。
“幸好孟婆来禀事的时候我多问了一句……”他毫不客气地往床边一坐, 整个人都透着懒劲儿, 端详着衡弃春的反应说, “看来我冥界的孟婆汤是好用,纵使修为高深如神尊也扛不住。”
衡弃春没接他手里的水,靠在床上静静地打量眼前的人。
白衣寸雪, 骨肉薄削,眉眼疏离。
一言一行都透着一股随意姿态,显然是个与他十分熟络的人。
他是失忆了,并不是傻了,只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所以他失忆……是因为喝了孟婆汤?
那……
“别琢磨啦,你没死。”
看得出衡弃春有满腹疑惑要问,对方丝毫没有解释的欲望,抬手结了一道鬼印就要往衡弃春的眉心压。
衡弃春猛然蹙了一下眉,偏头抬手打开他的手,一张脸比外面呼啸而过的寒风还要冷冽。
“啪——”
手背上掀起声脆响,他叹了口气,将不疼不痒的手收回来。
上千年了,怎么还是这么是软不吃硬。
“好吧,我叫鹊知风,是你被逐出师门的前师弟。”他说着就别开视线,嘴唇轻抿,颇带了几分小性子似地说,“若非师兄将自己的神骨压在了冥界,我根本不会大费周章跑这一趟。”
“回去记得给我烧两刀纸钱,咱们就算两清了。”
这一句衡弃春并没有听见,他轻轻抬头,喉间发出“呃”的一声,只觉一道灵力已经顺着额穴用了进去。
——那面鬼印已经暗中结成,并结结实实地抵上了衡弃春的眉心。
鹊知风已经多年没有用过仙界的术法,用手中鬼印干扰衡弃春神智时不免万分小心,直到见他紧皱的眉心逐渐舒展开来,他才缓缓收了手中的鬼印,口中默念出声。
“灵台蒙尘,冥水覆心。”
“溯流忘川,百劫归来。”
“回!”
衡弃春胸口震颤,抬手抚上自己的额穴,浑身都开始不由地发抖,整个人都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
鹊知风匀出灵力掐指一算,一双疏懒的眼睛不由眯起,“那只鸟妖出现了……我去看看师兄的小徒弟。”
他扶着衡弃春的肩膀,让人安安稳稳坐在榻上调息,并嘱咐说:“这里已经被我布了一层幻障,外人看不到师兄。师兄全部想起来之前,就先安心待着这里。”
衡弃春始终闭着眼睛,在这一句之后似乎有了一些反应,但并没有开口回应他。
拜师礼时收到的那只兔子、几次三番往他被子里钻的小徒弟,以及这张床榻上难以入目的那些旖旎影子……
衡弃春抚着小腹,在冥界遗失的记忆如潮水一般翻涌而至,令他灵台一片混乱。
记忆全部回拢的前一刻,衡弃春清楚地意识到:这些天扰得他难以入睡的那些噩梦,其实都是真的。
他竭力睁开眼睛,看着鹊知风摇摇晃晃走进一片苍茫碎雪中的背影,终究只是张了张嘴,没能吐出一个字。
女树下。
刀尖离皮肉只剩一寸。
楼厌瞪大了眼睛,先前装出来的那些镇定自若在一瞬间崩塌,一声“师尊”嚷嚷地声音都变了调。
衡弃春看都没有看他,指尖轻抬,轻飘飘地用一道诀将楼厌定在原地。
楼厌四肢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将那柄钢刀抵上自己的小腹,刀尖很快刺破了那层单薄的衣衫,皮肉指尖洇出鲜红的血迹。
盖天白雪之间,那一点猩红格外惹眼,似要成为这一片天地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楼厌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只有后牙越咬越紧,齿床被磨出血迹,口中竟一片腥甜。
他就知道……衡弃春一旦恢复记忆,断不可能任凭妖胎活在自己体内。
不管他嘴上再如何强调苍生平等,妖邪也永不可能入他的眼。
衡弃春完全不看楼厌,也并不想理会他的小徒弟此刻在想些什么。
刀尖已经穿破皮肉,蜿蜒留下的血迹洇湿了大片衣袍,“滴答”一声隐入地面的藏雪之中。
那该是很疼的。
但衡弃春指尖极稳,若非额上已经生出一层细汗,几乎无法确认他究竟在做什么。
片刻之后,一缕妖气自他腹部的伤口处缓缓渗出,与其同时那颗女树上结着的孕珠也出现了一条裂缝。
正在拼尽全力攻克结界的姑获鸟顿时愣在当场。
鸟妖长叫一声,转而蓄起一道攻势,朝着衡弃春的小腹啄了上去。
孕珠吃不成,喝口血也是好的。
楼厌浑身一紧,余光里却注意到夷帝仍懒洋洋地站在原处,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他脑子忽然就灵光了——对哦,现在衡弃春恢复记忆了,对付这么一只小妖还不是轻而易举。
这个念头刚刚落下,衡弃春已经用那柄钢刀彻底刺穿了小腹。
一道伤口汹涌地布结在那身衣袍上,他单膝下跪,一手以刀撑地稳住身形,另一手单手结印,在腹部血流越多的情况下念出一道仙诀。
无弦琴发出震颤一般的轰鸣。
簌雪纷飞,楼厌只觉这场沸雪如瀑淋身,将眼前的景象遮盖得一干二净。
他竭力眯眼,透过那层飞雪的缝隙窥探而望,比画面先传来的是耳边一声尖锐的琴音。
“铮——”
指尖无弦琴脱离衡弃春的桎梏,趁着一阵飘摇的雪花悬至天际。
所有人都被这道神力所震慑,近乎惶恐地抬头看去,看见不久之前还在此处大杀四方的那只姑获鸟已经浑身颤抖地扇动羽翅作逃离状。
漫无边际的水色灵气令人眼前一亮,衡弃春指尖灵力拂动,紧接着,无弦琴在空中炸开一般发出锐响。
每响一声,姑获鸟便退后一步,直到它的羽翅紧紧黏附在楼厌先前所布的金色结界之上。
尖锐的鸟鸣意图顽抗。
衡弃春几乎没有抬眼,只半跪在那里,一双清淡的眸子映出一寸雪色,冷冽程度远甚于这场劫难一般的冬雪。
“鹊知风。”他忽然唤。
夷帝闻言立刻站直了身体,虽摆了一张不情不愿的脸,但还是慢悠悠地往前挪了两步。
他听见衡弃春说:“此一击过后,它便归冥界了。”
夷帝怔了怔,眉心一拧。
他竟然听懂了。
衡弃春想要动杀招。
夷帝抿唇,无以言明的惊诧紧接着涌了上来。
他是最了解衡弃春的,自小被十八界的师祖灌输了无数“道义为先、慈悲为怀”的狗屁道理,纵使数百年前自己与师门决裂被衡弃春率弟子围剿时,也没见衡弃春对他动过杀招。
神尊从不会这样果决地想要杀一只妖。
这个念头刚一落下,衡弃春便已重新掐了一个诀。
掌心翻起向上,素色指尖掐莲花状,一缕带着浅淡香气的神泽已经倾泻而出。
“铮——”
琴声又动,水色灵力顺着琴弦的拨动如浪花一般延伸,直到逼近那只惶恐无助的姑获鸟。
翅羽翻飞。
随着姑获鸟一声惨烈的啼鸣,这只占据女歧山千百年的上古妖兽终于魂飞魄散。
夷帝默默地滚动了一下喉结,依照衡弃春先前所言,将姑获鸟残存的魂魄拢入袖中,打算带回冥界好好调教。
灵力撤去以后,无弦琴缓缓落回到衡弃春身边,既然在一道仙诀之下回到衡弃春体内,彻底消散于无形。
衡弃春轻轻闭眼,感受着无弦琴与自己的神骨融为一处,唇角不由地泛上一层虚白。
他轻轻吐出来一口气,弃了手中的刀柄,捂着腹部缓缓站起身。
抬眼就看狼崽子正哼哼唧唧地红着眼看他。
心里那股郁气忽然散出来一些,衡弃春轻拂衣袖,顺势撤去了下在楼厌身上的定身诀。
楼厌毫无防备,只觉四肢一阵酸软,“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身后那面由他布下的金色结界消匿于无形,上百村民被姑获鸟震聋了耳朵,一个个都满脸惊恐地挤在女树之下。
楼厌没有理会身后的哭喊声,一双狼目紧紧盯住衡弃春小腹上不断渗血的伤口。
随着衡弃春站直身体,小腹已经趋于平坦,而女树上的那颗孕珠也已经彻底碎裂不见了。
除了衡弃春身上的一袍血迹,女歧山上的事竟真如大梦一场。
楼厌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抬手摸了摸鼻子。
他其实没想到衡弃春会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毕竟今天中午之前,他还卧在床上唤他“小狼”,并让小狼帮忙咬这咬那。
“师尊……”楼厌叫了一声,尽可能将自己的态度摆放好,朝着衡弃春走过来,语气有些心虚,“师尊你的伤……”
衡弃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着狼崽子在自己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说——
“楼厌,你找打。”
第79章 师尊我错了 狼说:“是你让我咬的…………
楼厌浑身一抖。
狼性难移, 两辈子里他从没有那一刻可以在听到衡弃春这样满是杀气的话之后还能不抖。
但几百双眼睛盯着,身边还站了一个夷帝, 楼厌还是勉强扥直了腿,没有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衡弃春跪下去。
依照从前衡弃春给他定的规矩,若是犯错之后想要少挨点儿打,最好坦白从宽主动认错。
楼厌不敢再上前,垂着脑袋冥思苦想了很久,把衡弃春失忆之后的事情仔仔细细在脑子里理了一遍。
睡师尊的床、谎称师尊是自己的道侣,气哭师尊……
还……
楼厌觉得自己多般活不过这一天, 干脆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 极小声地耸着脖子狡辩,企图说出来的话能博取衡弃春的宽大处理。
狼说:“是你让我咬的……”
衡弃春:“……”
夷帝离得最近, 在场除了衡弃春也只有他听懂了楼厌这句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又在衡弃春满是威胁的眼神中悄悄闭了嘴。
衡弃春甚至被气笑了。
他淡淡抬眼,乜向楼厌身后叫苦连天的数百山民,以及站在一旁幸免于难但满脸不知所措的少年和王生, 不由又是一声冷笑, “连为师为什么生气都想不明白,还说不是找打?”
“我错……啊?”楼厌仰头,把脱口而出的一箩筐认错的话咽回去, 一脸呆愕地看着衡弃春。
他猜错了?
衡弃春不是为了那事儿生气?
狼崽子不太懂掩饰自己的情绪, 嘴角立刻忍不住地勾了一下, 脸上带上一抹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就说么, 衡弃春不会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
可如果不是为了那件事儿,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楼厌不由地蹙了一下眉毛,试探性地抬眼看向衡弃春, 企图从面相上窥探出他师尊那难以揣度的心思。
雪似乎小了一些,零星雪花如绒羽一般轻飘飘地落下来,覆在衡弃春满头鹤发之上。
那具单薄的身形就此淹没在风雪之间,衡弃春缓缓抬手,用一道温和的灵力替自己疗伤。
小腹上的伤口逐渐愈合,残存的妖气彻底消散,只留一片血迹附着在衣袍上,像难以去除的陈疴。
楼厌失落地把脑袋又低了下去。
天色有些暗了,他几乎已经无法辨认衡弃春的脸色是否阴沉。
衡弃春索性没再搭理他。
他淡淡瞥过视线,未等说什么,就看见人群中的少年托着小腹走了过来。
“仙君……”孟沅迟疑着问,“敢问仙君……九子母真的被那只鸟妖吃了吗?”
“嗨~”仙君没有说话,答他的是那个阴郁懒散的男人,“世上哪有九子母。”
夷帝幽幽抬手,接住空中悬落的一只姑获鸟残存的羽毛,凑到自己鼻尖吸了一口妖气,叹道:“姑获鸟,从前为山中人赐子尚且算积德造福,可秦镜开后妖界动荡,各类妖邪急功近利,企图壮大自己的修为,以掌管九冥幽司界。”
“是它违背了自己的本心,这叫罪有应得。”
好在后面的山民都听不见了,否则被他们知道自己供奉多年的神明竟是一只妖,还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衡弃春终于开口,一并看向孟沅和王生,说:“孕珠快要长成了。”
“等到妖胎降世,可以直接将它们送往十八界的甪端门。”
孟沅眼中立刻蒙上一层隐约的泪花,眼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
所以他怀的……真的是一个妖胎。
少年人涉世未深,浅显的道义令他坚信妖类都是恶辈,有那么一瞬间,他竟也想要学着仙君的样子剖出自己体内的这颗孕珠。
大不了……大不了就和这妖一起死了算了!
女歧山的雪越下越大,逐渐凉透了少年人的手脚,举目无亲之际,肩上忽然一热。
是楼厌拍了拍他,说:“慌什么,左右那妖胎不是从你的肚子里生出来。”
他抬手,指了指女树上尚存的两颗孕珠,“小妖无智,甪端门会教它们向善的。”
孟沅果真松了一口气,与王生一起同他道了谢。
王生仍感念自己“小弟”的救命之恩,郑重谢过楼厌,还想多嘱咐什么的时候却无意撞上衡弃春的目光,他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我看你那道侣像是气得不轻,大哥有经验,这种时候,还是主动认错好一些……”
楼厌被他气得磨了磨牙,“多谢王大哥了……”
衡弃春淡淡地从二人身上收回目光,嘴角仍噙着一抹冷笑,他举目,看向女树下遭此大劫的山民,“女歧山有此一劫,是妖贪婪成性,也是人心经不起推敲。”
他抬手淡淡一礼,“诸位好自为之。”
眼看着衡弃春和夷帝转身就要下山,楼厌慌忙抬脚跟上,亦步亦趋的坠在他师尊后面。
雪越下越大了,山路陡滑,饶是楼厌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眼看着衡弃春的背影将要没入风雪之间,王生嘱咐他的话一时又飘了起来。
主动认错,主动认错……
“师尊!”楼厌嚷嚷一声,不明白他师尊大病初愈怎么走得那么快,竟催动灵力才勉强跟上去。
狼崽子衣衫齐整,却像是狼尾巴已经露了出来,跟在衡弃春后面眼巴巴地说:“我不该见死不救的,可是……”
余光里瞥见衡弃春衣袍上尚未消退的血迹,他又不自觉地垂下脑袋,“没有可是,我错了。”
乖死了。
衡弃春将他的小心思全部收入眼底,不动声色地沿着山路向下走,语气轻飘飘的,“你倒是想得很清楚。”
楼厌耸着脑袋没敢抬头。
这有什么想不清楚的,他又不是那等蠢笨的狼。
纵使这女歧山的山民毫无人性,又与那族长沆瀣一气,衡弃春临走之前还是劝他们“好自为之”。
如果他不是因为自己咬他的事儿生气,那必然是在怪他任由姑获鸟吃了族长。
见死不救,不符合衡弃春悲悯众生的观念。
可纵然认错的话已经说出了口,楼厌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哼哼一声——可是那个族长真的很该死啊!
若他此刻是狼形,身后的尾巴定然蔫蔫垂着,毫无往日的生机与活力。
顷刻之间,冷风呼啸而起,雪势已有弥天之大。
衡弃春顿足,盯着一脸悻悻的狼崽子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在他的额头中间点了点,语气总算没有那么冷了。
“回头再跟你算账。”他说。
楼厌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还能算账……还能算账那也是好的。
风雪太急,衡弃春便不再与他说话,几步拾阶而下,又变成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楼厌不做挣扎,好在那个讨人厌的夷帝一路上与他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话。
否则该无聊死了。
又过一个时辰才勉强走完下山的路。
与想象中不同的是,山下竟早已落了一层厚雪,冰雪弥山亘野,放眼望去一片素白,簌簌的飞雪更是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冥界鬼身阴鸷如夷帝,竟也忍不住搓了一下肩膀。
“这天儿怪冷的呢~”
知道他是在故意装样子,衡弃春并不理会,余光里瞥见狼崽子垂着脑袋一副又怂又蔫的样子,又禁不住叹了口气,信手掐了一个暖阳符。
风雪立刻被阻隔在外,暖融融的灵气盘旋生起,楼厌满脸不可置信地抬头,确认了那张符纸的确是由他师尊化成,看不见的狼尾巴立刻竖起千万根狼毛。
嗷!
衡弃春居然给夷帝那个家伙设暖阳符!
个不人不鬼的家伙知道什么是冷么你!
他气急了就忘了人话怎么说,本能地绕着衡弃春转了一圈,站到夷帝面前,然后冲人恶狠狠地呲了个牙。
夷帝莫名其妙,与楼厌对视片刻才勾起一抹笑意看向衡弃春,然后抬手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额穴,脸上露出一抹疑惑的神色。
楼厌竟然很顺利地读懂了这个动作。
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在说本座有病!?
妈的你不要小人得志、得了便宜还卖乖!
楼厌本质上就不是一头懂得忍气吞声的狼,面对夷帝的“挑衅”更不可能做出退让,他弓着脖子“嗷”了一声,在一声低鸣之后闷头撞向夷帝,打算学习他的好朋妖兕妖,把夷帝撞个狗啃泥。
向前冲的时候用余光瞥了一下衡弃春,还好,他师尊不像是要阻拦的样子。
得出这个答案的楼厌更加踌躇满志,作势就顺着一路冰雪“滑”向夷帝,头发刚刚挨上夷帝的后背,就听见衡弃春在旁骤然出声。
是一声颇为急切的——“小心!”
什么什么?
什么小心?
小心什么?
楼厌在心里一连问出三个问题,紧接着发现自己居然忽视了最至关重要的一点——衡弃春在让谁小心?
他懵然抬头,看见夷帝正敛起眉心,一本正经地抬手结了个鬼印,像是要阻挡什么东西的攻势。
那不就是在阻挡本座的攻势吗……
楼厌煞有其事地抬起头,一时连眼睛都被气红了。
哈……
居然真的是在关心那个夷帝!
看来撞他还不够,就该咬断他的脖子,看衡弃春还会不会随便关心别人!
楼厌蓄势待发。
下一瞬,他就看见夷帝手中的鬼印里径直撞上来一只妖蛾。
第80章 妖蛾亦魔化 楼厌的头发又乱又扎人。……
嗷?
怎么回事?
居然不是在防我么……
楼厌空张着嘴咬了一口雪沫子, 转头就看见夷帝紧紧拉死了手中的鬼印。
“哟~”他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松手将那只小东西撇出去, 嫌恶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妖物都敢往上撞了。”
衡弃春顺手画了个除尘符,替夷帝扫去手背上沾染的飞蛾粉末,“许是你身上沾了鬼气,以至于它们飞蛾扑火。”
收回手的一瞬间,他瞥见指尖上那点儿银灰色的余粉,不由蹙了蹙眉, “什么味道……”
说话间, 楼厌已经蹲身去查看那只死去的飞蛾。
狼崽子嗅觉敏锐,早已发觉这飞蛾的味道不同寻常。
与夷帝陵中的味道很像, 腥臭、发腻,令狼闻上一口就想一吐方休。
楼厌伸手在那只死去的飞蛾身上捻了一下, 还未将手指凑到鼻尖就先觉出了不对劲,登时将前尘旧怨抛诸脑后,回头冲着衡弃春嚷嚷。
“师尊!!”
衡弃春轻抬了一下眼尾, 示意他发现了什么赶紧说。
楼厌半蹲在雪中, 暖阳符的光晕遮盖了他一小片眉眼,散落在肩头的发辫卷曲凌乱,浸上一丝狼崽子将要炸毛的前兆。
他抬起手, 映着暖阳符的水色光晕看向指端的粉末, 脸上迟疑了一瞬, 继而带上了一点儿惊恐神色。
“是一只即将魔化的妖!”
夷帝饶有兴致地挑了一下眉毛。
衡弃春未语, 示意楼厌先站起来,而后在小狼急不可待的目光里同样为他画下一道同样的除尘符。
一缕黑气缓缓飘向天际。
他几乎立刻就可以辨认出来,浮在楼厌指尖上正飘散于四方的那抹黑气里, 除了妖的气息,还有着浓郁的魔气。
可是九州之内已经没有魔了。
数百年前仙界正道抵死相抗,最终生擒九冥幽司界的魔主,由鹤子洲的衡阳长老亲手将他押往神界,在神台上受了八十一记散魂鞭——永世不得超生。
自那以后,魔道彻底陨落,四海八荒内只余神、仙、人、妖、冥五界,虽有妖界蠢蠢欲动,但九冥幽司界没有魔主,数百年来还算相安无事。
如今……
秦镜碎,鬼气出,贪欲过重的妖邪企图引鬼入体以化身成魔,然后统管九冥幽司界。
指端的粉末已经消失不见,楼厌收回手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蜷了一下手指。
碰过那只妖蛾的部位如被针芒刺过,纵使被衡弃春施过除尘诀也丝毫不见好转。
好厉害一只蛾子。
原来夷帝说的那句“九州之内都要朝不保夕了”并不是在吓唬他。
楼厌额上生出一层细汗,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一些被他忽略的东西。
他磨了磨牙齿,抬头看着衡弃春说:“姑获鸟孕的是百兽妖胎,一旦计成便能统领九冥幽司界,群妖起初定然将攻下仙界的希望放在它身上的。”
“如今姑获鸟身死,难保那些作乱的群妖不会顺着妖胎的气息找过来……”
接他话的人仍是夷帝。
那双狭长阴郁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向楼厌的目光里隐隐含着深意,微带揶揄地说:“你知道的不少嘛~”
楼厌一凛,越发觉得他话里有话,正要开口大骂问他到底憋了什么怀心思,就听见衡弃春在一旁淡淡地说:“已经来了。”
话音落下,耳边忽然听见一阵轰鸣长音,像是百虫振翅,“簌簌”之声穿破风雪直抵人的耳膜。
楼厌惊了一跳,只觉耳骨一阵发麻,循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瞳孔骤然一缩。
——数万只飞蛾正朝着他们扑过来。
银灰色的妖蛾在空中攒成巨大一团,阴沼一样的鬼气环绕其间,正随着振翅的轰鸣声愈演愈烈,只消多等一刻就要将这天地间的寒雪吞噬殆尽,继而向那只已经殒命的姑获鸟一样危害人世。
“铮——”
无弦琴被衡弃春召在手中。
楼厌反应无比快,见状立即退后两步,攥着衡弃春的一截衣角躲到人身后,顺利打消了夷帝也躲过来的全部可能。
诚然,夷帝也并没打算与他抢夺衡弃春身后的这片“风水宝地”。
楼厌老实地攥着衡弃春那截衣角没有松手,为了彰显自己丝毫没有将这上万只扑面而来的妖蛾放在眼里,甚至还跃跃欲试地从衡弃春肩后探出了脑袋。
十八九岁的少年人长得最快,一段时日过去,他竟已经比衡弃春高出足足两寸。
衡弃春并没有计较狼崽子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抵在自己脖颈处,但楼厌的头发又乱又扎人,他不禁想要速战速决,两指并拢轻拨琴弦,将灵力聚集在一处,继而连拨琴弦。
上古神武悬而上升,越过那张不起眼的暖阳符,在空中径自发出尖锐的响声。
妖蛾已经近在眼前。
衡弃春两手交握,指尖凝起一道水色灵力,激起周遭碎雪疾风滚卷如潮。
风雪穿梭于他的衣袖袍袖之间,露出衣袂之下单薄的身形俊骨,往上看时便只剩一张清润至极的眼睛。
冷风割人,他的眼尾竟微微有些泛红。
楼厌没出息地咽了口口水,不知道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想起床上那一幕。
上万只妖蛾在空中挤成凄压压的一团,被无弦琴的琴音逼得无处可退,最终紧紧贴着楼厌的脸颊擦过去,掀起狼崽子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叫。
衡弃春看准时机,操控无弦琴调转方向,侧首轻呼:“知风!”
被点到名字的夷帝毫无危机感,慢吞吞地“哦”了一声,随后才又不太情愿地抬手结印。
鬼气在十根手指间相互穿插,继而交织成一张细密的鬼网——仍是他刚才结的那个鬼印,只不过要更大一些。
楼厌全程屏息凝神,老老实实在衡弃春身后站着,生怕自己离那道鬼印太近会将鬼气吸过来,从而惹得夷帝怀疑。
冷静下来想想,他觉得夷帝还蛮可怕的。
除了有几只妖蛾扑到身边的时候暗中掐了两个小火苗将小东西燎死,其他的楼厌什么都没做。
耳边只听见“轰”的一声。
无数妖蛾在无弦琴的逼迫之下骤然逆转方向,像没头苍蝇一样撞上夷帝手中交织而成的那张怪网。
夷帝这次没有将鬼印收紧,而是手指挽结,将那面鬼印继续拓大,在一瞬之间将所有妖蛾吞噬其间。
“噗呲——”
只剩一片被烧焦的羽翅,隐隐透出冥界鬼哭河的味道。
楼厌额穴猛地跳了跳。
这就完啦?
送到冥界啦?!
夷帝很快解答了楼厌的疑惑。
“得~”他收了手中的鬼印,轻飘飘地说,“早超生了。”
楼厌一阵胆寒,与之俱来的却是对衡弃春的诧异。
就像不久之前衡弃春在女歧山上杀了姑获鸟时他心中所想——衡弃春本是个不会妄下杀招的人,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取这些妖物的性命?
危机已解,楼厌顺理成章地从衡弃春身后挪了出来,余光不经意地掠过一旁的夷帝,顿时“嗷”的一声扭头看了过去。
只见夷帝居然还在漫不经心地挽袖子!
楼厌心里猛地生出一个大胆而又合理的猜测。
难道衡弃春今日一反常态连杀数妖,是为了帮夷帝往冥界添业绩?
毕竟他叫他“知风”,而且两个人看起来还很熟的样子!
嗷!!!
楼厌在心里咆哮一声,刚打算开口咬人,就看见衡弃春已经拢了一下袍袖,径自弯腰端详起那些妖蛾留下的残翅断羽。
那些蛾翅上粉末四处纷飞,与周遭的碎雪混为一处,鬼气遍布,每一只都已经处在入魔的边缘。
衡弃春掐了个探灵诀。
一道浅色灵力在那些残翅上绕了个来回,而后忽然停在某处。
衡弃春没来由地说:“这些妖蛾应该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而是正在被人追杀。”
楼厌的注意力立刻被衡弃春这句话吸引过去。
“被追杀?”他一惊一乍地跳过来,“被谁追杀?”
衡弃春未答,垂目看向飞蛾断裂的残翅,眸光微微一动。
楼厌顺着他师尊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在探灵诀下捕捉到了一道肉眼可见的紫色灵力。
是十八界。
那是南隅山惯用的追踪诀!
夷帝同样扫视到这一幕,挽袖子的手顿了一下,原本还漫不经心的一张脸登时变了神色。
与此同时,远处天际忽然闪过一道紫光。
紧接着便能看到有御剑飞行的人形穿梭于云层之间。
看众弟子校服的颜色,确认是十八界无疑。
“师兄!”夷帝急唤一声,一张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如白纸一般,他的胸口不住起伏,对衡弃春说,“我得回去了。”
衡弃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终在南隅山御剑抵达之前松了口。
“保重。”他说。
夷帝甚至来不及与衡弃春作别,得了首肯之后立刻抬手结印,钻身从那面鬼印中一跃而入。
鬼印立刻消失,带走了空气里的大半鬼气。
此处安安静静,除了风雪肆意冲刷暖阳符,再也找不出任何突兀的声音。
安静到夷帝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楼厌此刻满脑子都是夷帝在慌忙之际唤出的那声“师兄”。
他单手攥握成拳,锋利的指甲在掌心里作势掐捻,就在他想要问衡弃春和夷帝的关系声,身后的人声陡然大了起来。
“嗡——”
是南隅山携座下众弟子御剑落地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家兄成婚,最近超级忙,如果更新不及时还请见谅![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