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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留宿八角镇 水珠盈盈坠在上面。


    从冥界出来不过几日, 楼厌却无端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此时隔着一层纷扬雪花看过去,竟觉得他最讨厌的南隅山都变得亲切了许多。


    衡弃春已经拱手见礼, 仍是那副对谁都淡淡的样子,“师兄。”


    南隅山收了手中的佩剑,看清眼前的人是衡弃春和楼厌时还有些意外,“怎么是你们?”


    楼厌没接话,听见他师尊说:“女歧山有妖,方与楼厌料理了一只快要魔化的姑获鸟。”


    南隅山本就看楼厌不顺眼,听见这两个字的句子压根就不愿细思, 只当他们离开四象山之后又寻这妖邪的踪迹一路追到了女歧山。


    身后数千名弟子呜泱泱地挤满这片山野, 南隅山没有多问,眸光掠过地上的那些妖蛾残翅, 抬手示意身后的人,“玉生, 去探探。”


    浮玉生称“是”,转身从南隅山身后绕了出来。


    有段日子没见,他仍穿着那身扎眼的绿袍, 腰上系了一个锁灵袋, 身段儿极细,走路轻摇时腰身自显。


    怪不得以前就觉得他像蛇。


    大约同为妖类,又一同在仙门修练, 楼厌再见浮玉生时颇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立刻伸长了脖子朝着浮玉生“哼哼”两声, 企图将他笼络为新的好朋妖。


    他完全忘记浮玉生是个多么令人讨厌的家伙了。


    但浮玉生没理他。只在经过衡弃春身边时抬头与神尊对视一眼, 二者皆心领神会、未置一词。


    鬼气已经尽数消散,残留的蛾翅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浮玉生略一蹙眉, 径直抬手画了一道奇形怪状的符。


    符纸在指端燃烬,灰烬扬起,与蛾翅上残留的粉末混杂于一处。


    浮玉生闭眼,指端轻点,抵向自己的额心,默默念起一道仙诀。


    片刻之后,他睁眼看向南隅山,难得敛起脸上的笑意,道:“禀师尊,共计一万六千四百三十二只妖蛾,没有漏网之鱼。”


    眼见着南隅山与一众弟子都松了口气,楼厌不由地歪了一下脑袋,一双狼眼睛里满是疑惑。


    怎么都这么紧张?


    衡弃春已经先他一步问出了口:“师兄……这是?”


    南隅山叹了口气,“秦镜虽破,但世间妖邪贪欲未减,反而有变本加厉之态。鬼气四散,群妖争相堕入魔道,不惜残杀无辜凡人。”


    他看着漫天碎雪与地上残存的蛾翅,眸中隐有痛色,“十日不到,人界已成生灵涂炭之相。”


    果真。


    楼厌顿时觉得后脊一寒。


    怪不得他传出去的消息始终都没有得到回信,看来早就湮灭在了漫天的妖网之中。


    妖魔混乱人世,逼得仙门正道不得不举刀相向。


    数千年前的灭世之相,难道又要上演了吗?


    南隅山与衡弃春交谈的声音不间错地传入众人耳中,一旁的小弟子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后怕道:“这群妖蛾吸食了大量的人髓,再多等一日就要入魔,我们已经追杀他们两天两夜了。”


    说到此处,他们的神情又忽然有些激动,看向衡弃春的眼神里明晃晃装着一樽神祇,“还好遇见了神尊和楼师兄!”


    楼厌觉得他师尊一定不擅面对这样宫闱的场面,于是放下刚才横生出来的飞醋,大度地冲着若干同门师兄弟摆了摆手,“嗨~”


    “一群小蛾子,处理起来很简单的,没费什么力气。”


    衡弃春心道你是没费什么力气。


    当着众人的面儿,做师尊的毕竟不可能与狼崽子计较,只轻轻拍了拍楼厌的脑袋,用不久之前刚灭了数万只妖蛾的手拢好了小狼的发辫。


    当夜,众人留宿于女歧山下的八角镇。


    雪势鼎沸,整座村镇都陷在死一般的寂静当中,加之妖邪横生肆虐,更无人敢出门走动。


    空荡荡的客栈被仙门弟子住满,结界设了一层又一层,到处都是布满灵力的符纸和法阵。


    衡弃春在与南隅山商量追讨妖邪的策略,楼厌遂没有粘着他师尊,而是一头钻进了浮玉生的卧房。


    “喂!”狼没礼貌地看向榻上坐着的人,“四象山下竹屋里的那张蛇皮是你的吗?”


    浮玉生刚沐浴完,原本已经宽了衣带,见楼厌进来只好又将外袍穿上了,只是衣带未系,敞开的衣领露出大片起伏的肌肤。


    水珠盈盈坠在上面,随着人的呼吸一起一晃。


    他于是又端出那副清倦笑意,柳目含春,逗狼崽子似地温和一笑:“是呀~”


    楼厌没更他开玩笑,他很认真地挤了一下眉心,正色道:“那你还有功夫笑。”


    “你知不知道蛇族正在找你!”


    两人都识趣地没有过问对方妖的身份,但想起在四象山上碰到的虎族,楼厌总忍不住心里发慌,有一种大难临头他和浮玉生都会被人揭穿身份的预感。


    浮玉生就镇定地多了。


    他没有听取楼厌的建议收起脸上挂着的笑容,反倒顺势向后一仰,懒懒地靠在床柱上,扭动间露出极细的腰身,大概只有盈盈一握。


    楼厌听见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找就找吧。”浮玉生说,“我与蛇族恩情已断,从今往后再无半点瓜葛。”


    “厌厌~”他又这样叫,看着楼厌身上那身校服说,“既入十八界,不管前尘旧怨如何,就都是仙门之人。”


    楼厌被冲昏的头脑终于清醒起来,并在心里清晰地冷笑一声。


    呵。


    是仙门之人又如何,若有一日大难临头,今日护你的师尊仍会对你刀剑相向,此时站在你背后的师门仍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推进火海。


    “信任”的代价太大,使他辗转两世都不敢再轻信他的师尊。


    纵使他和衡弃春已经……


    楼厌盯着浮玉生那截细腰,总算想起自己今天来的真正目的,但话到嘴边又实在问不出口。


    ——听说魏修竹带你私奔了,你们做那种事儿了吗?


    “听说……”楼厌张了张嘴,果断放弃,一双眼睛将他上上下下打量过一遍,满是狐疑地换了个问题,“魏修竹那个小东西呢?”


    “犯了错。”浮玉生很干脆地回答,“被掌门师尊关在甪端门了。”


    楼厌盯着他看了会儿,见他神色如常,一双柳目仍含着笑意,丝毫没有对魏修竹的心疼,更不像是骗他的样子。


    楼厌于是很重地“嘁——”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转头出门。


    他没问魏修竹到底犯了什么错,只在临走前扔下一句:“那么大的人了,还跟师尊告状。”


    那狼崽子终于走了。


    浮玉生坐起来,确认屋里门窗紧闭,这才伸手解下了腰间的锁灵袋。


    甪端门修蛊道,统管十八界中各类妖兽,门下弟子皆佩有锁灵袋,目的就在于可以随身携带那些不听话的妖兽。


    近日虽一直都在捕获妖物,但他的锁灵袋里装的却并不是妖兽。


    夜色浓酽,雪色未消,楼厌走后上下又是一片寂静无声的样子。


    浮玉生将锁灵袋放在床榻上,小心地解开袋上的绳结,而后默念一道仙诀。


    一道灵力试探着从袋口探出来。


    试探出所在地足够安全之后,才又聚集起一团刺目的白光。


    浮玉生被那道光刺激得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果然看到坐在床尾惨兮兮的小师弟。


    魏修竹只穿了一件单衣,头发很随意地挽成一个髻,一张小脸又嫩又白,眼角还红着,像是自己偷偷哭过。


    活该他哭,偷了南隅山的“灵宠”跑出去,被浮玉生抓回去的时候还一脸不服地试图跑出去找小白蛇,当即就被南隅山用缚仙索捆了,责令浮玉生把他扔进甪端门闭门思过。


    彼时正赶上四象山异动,无数妖邪逃窜至人界,南隅山召令门下弟子一同下山御妖。


    浮玉生都已经随众人下山了,半路又折回甪端门把魏修竹带上了。


    就关在随身携带的锁灵袋里,得闲才将小东西放出来透透气。


    算是报四象山下“囚禁”之仇。


    缚仙索还在小孩手腕上捆着,绳索束缚住他全部的灵力,手腕上细嫩的皮肉被绳子磨得通红,致使他此刻只能举着两只手腕抱膝坐在床尾。


    也不看浮玉生,要哭不哭的样子格外可怜。


    浮玉生越看越觉得他这幅样子很好抖,在榻上屈膝坐起来,盯着魏修竹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忽然在他手腕的缚仙索上扯了一下。


    “啊……”魏修竹疼得变了脸色,黏黏糊糊得叫了一声,终于沉不住气了。


    他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手腕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已经红了个彻底,却一句控诉的话都不敢说。


    只有可怜巴巴地求饶。


    “师兄……”他结结巴巴地说,“今天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


    “不是休息两天了么。”浮玉生打断他,饶有兴致地撑着下巴冲小孩儿挑眉,而后视线快速下转,落在魏修竹被衣衫遮蔽的某处。


    他忽然问:“怎么,你不行了?”


    “行的!”没人听得了这话,魏修竹也不能,他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反驳。


    话一出口又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哼哼着说:“但是……但是……”


    天气冷,浮玉生又懒得生炭火,屋里热燥燥的,不多时就逼出魏修竹一身黏腻的汗。


    他看着眼前的师兄满是揶揄的眼神,猛然意识到,自己今晚躲不过去了。


    “没有但是。”浮玉生果然倾身靠向他,信手解开那条薄薄的衣带,贴着小孩儿的耳朵说,“师兄答应过你,你既然喜欢那条白蛇那样对你,那就喜欢个够。”——


    作者有话说:就是手工培养课~[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82章 经年梦旧事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了……


    楼厌回房的时候已过亥时, 屋里静悄悄的,衡弃春还没有回来。


    八角镇不大, 仅有的几家客栈都被门下弟子填满了,且是两人一间厢房的情况。


    排到最后时厢房仍然不够,于是楼厌牺牲自我地说他可以跟着自己师尊住。


    说完这话的时候他还抬眼觑了一下衡弃春的神色,见他师尊十分淡然地点了点头,似乎和谁一起住都没关系。


    楼厌当时就有点儿想磨牙了。


    他急于印证一件事情。


    为此不惜去见了浮玉生,虽然无果,但还是在衡弃春回房之前钻到浴桶里把自己上上下下洗干净。


    然后就裹着一件亵衣盘腿坐到床上等。


    又过两刻钟, 躁动的狼崽子终于失去耐心, 起身在房门处设了一道结界,同时不忘解开结界对衡弃春的限制。


    这也就意味着, 一会儿只有衡弃春才能进这间厢房。


    做完这一切,楼厌再度爬上床, 暗中催动灵力运转,露出了自己的尾巴。


    他抱着自己俊气的狼尾窝在床上,心想——衡弃春失忆的时候, 似乎对自己的尾巴很感兴趣, 总趁着他睡觉的时候拽他的尾巴玩儿。


    这一日目睹女歧山乱,又遭群妖环伺,楼厌其实已经很累了。


    一开始他还能老老实实地坐在床上等衡弃春, 过不多时就觉得眼皮越来越沉, 再也找不出一丝清明。


    衡弃春与南隅山就捕获妖邪一事讨论了两个时辰, 回房时已经月上中天。


    厢房里点了一盏油灯, 除此之外没有半点儿光亮,也不知狼崽子在做什么。


    衡弃春在房门外站了片刻,然后才打定主意推门而入。


    木门推开, 他先是被门上突然亮起的金色结界吓了一跳,正要后退躲避,却发现自己其实可以自由出入那面结界。


    看来狼崽子不是为了防他。


    这个念头生出来的时候,衡弃春竟觉得自己心里牵起一阵怪异的麻痒,他抿了抿唇,随即敛起所有情绪,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


    屋里似乎没人。


    暖色的一盏小烛照亮屏风后的半片床榻,纱帘拂动,被褥堆叠错乱,一头小狼抱着尾巴将自己团成一个球,睡得十分香甜。


    衡弃春扶着半阙屏风顿住脚,烛光轻轻晃动,笼罩那张温润侧脸,驱尽凛冬寒意。


    记忆忽然被这一幕扯回到许多年前。


    那年冬天,师祖圆寂。


    他与师兄在天音殿跪足了四十九日,师兄送别修真界前来祭奠师祖的各位掌门,他没去,独自一人去了十八界的后山。


    大雪封路,他却没有御剑,单衣步履跋涉上了山。


    幼时听学,常在此处打坐,师祖总教他苍生之道,要他牢记救世之言。


    千年了。


    师祖圆寂之前,他跪在老者的床前落了泪,因而师祖闭目之前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要他记住他是神,不可对人生出真感情。


    衡弃春生平第一次生出忤逆的想法。他原本想要去后山闭关,从此再不问苍生世事。


    可就在那一日,他捡到了楼厌。


    小狼崽子被狼族遗弃,奄奄一息地趴在雪山之中,浑身的毛都被雪染透,湿泞黏腻地贴在身上,只剩一口气在。


    那时的衡弃春一心只想做与师祖的教导相违背的事。


    闭关隐居他愿意,捡一只受伤的狼崽子回去也可以。


    后来狼崽子在他的怀里微弱地叫了一声,用温热的舌头舔了他被冰雪冻透的手背。


    所以衡弃春选了第二条路。


    他顶着众弟子困惑的目光将狼崽子捡回了神霄宫,喂它灵力、续它妖骨、替他洗干净了脏兮兮的尾巴。


    后来的很多年,狼崽子都会抱着尾巴蜷在床上等他回来。


    如今夜一般。


    衡弃春轻轻吐出来一口气,被冰雪冻久了的一颗心终于在这个雪夜里得以舒展。


    他轻声走到榻边,没有吵醒熟睡的楼厌,而是小心地坐到榻上,侧身,托着小狼最不敏感的前肢将小东西抱起来。


    然后低头,径直埋上小狼毛茸茸的后颈。


    外面窗棂上碎冰断裂,敲在地上“啪嗒”一声脆响。


    是一片柔软漾出来的声音。


    寒雪凛冽,毫无止息之态。


    夤夜之后雪势越发弥大,堆遍八角镇,门庭难开,凡间百姓更加闭户不出。


    果真成了旧志中记载过的妖邪祸世之相!


    数九隆冬的天,屋里没设暖阳符,但楼厌觉得热死了!


    他在睡梦里烦躁地动了动手指,企图松开自己一直抱着的狼尾巴,手心刚一挪动,光滑细腻还带着一丝凉意的触感就抵入掌心。


    楼厌倏地睁开眼睛,睡得再沉也被吓醒了。


    他惊恐地低头看向自己手心里抓握着的东西,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


    尾巴呢尾巴呢,他睡前变出来要让衡弃春看的尾巴呢?!


    一觉睡得太沉,且又是被吓醒的,楼厌一时生出了满身的汗。


    黏腻的触觉之下,他迟疑着转头看向身旁的另一处温热,这一看就是一惊,身上热汗不减反增,一双眼睛在拂晓的沉夜中瞪得老圆。


    嗷!


    衡弃春正与他同塌而眠,而且他手里抓着的不是自己的尾巴,是衡弃春的手指!


    怎么回事!


    难道是他睡得太沉,无意中把衡弃春的手当成尾巴了?


    想到这里,楼厌果断伸手向后摸了一把,发现自己的尾巴居然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收回去了。


    他现在都这么厉害啦?不念归元诀就能把尾巴变没!


    楼厌又惊讶又害怕,又觉得自己攥着衡弃春的手指睡觉很丢人,在床上扑腾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消停下来。


    动作太大,成功把睡在旁边的衡弃春吵醒了。


    正是黎明前最暗的那段时间。


    衡弃春这一觉睡得很沉,又恍恍惚惚梦到了许多以前的事——狼崽子气他下山抓妖不带自己,在他外出的三天里卯足了力气在床上刨出一个大洞,企图让他在熟睡之际滚下床榻。


    所以衡弃春被吵醒之后的第一件事是起身把床褥揭开仔仔细细查验了一遍。


    楼厌一脸懵然地被他师尊赶到床脚,随后又一脸无辜地从床尾爬回来,一脸困惑地问:“呃,师尊?”


    床上没有洞。


    衡弃春借着窗外明亮的雪色环视一圈,确认自己此时正与仙门一同暂居在八角镇的客栈里,才终于从那个冗长的梦境里醒了过来。


    他睡时没有束发,满头鹤发垂落在肩上,在浓重的夜色中隐约透出那张清冷倦怠的脸。


    责问楼厌:“天还没亮,你不睡觉又在折腾什么?!”


    上来就骂……


    楼厌有点儿委屈,弓着脖子“哼哼”两声,总算想起自己应该说什么,语无伦次地组织了好一会儿语言才把话说明白:“我本来是在等师尊回来的,不知道怎么就睡过去了,可能……可能睡太死惊扰到师尊了。”


    狼崽子垂下头,瓮声瓮气的:“我错了……”


    感觉师尊心情似乎不太好,他怕被骂心术不正,因此没提尾巴的事儿。


    只一副要多乖有多乖的样子跪坐在那里认错,一番话说完引得衡弃春立刻抬手去摸他的额头来确认小徒弟是不是发烧了。


    不热。


    衡弃春收回手,靠在床上诧异地拧了一下眉心,径直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了?”


    楼厌垂头不语。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觉得自己应该服个软,尤其是自己把衡弃春咬成那样之后。


    在他们狼族,公狼如果想哄母狼开心的话,都会先服个软的。


    但被衡弃春这么一问,楼厌面子上还是有些挂不住,装作无意地抬手摸了摸鼻子,“哼哼”两下之后说:“谁乖了……”


    “嗤”一声。


    衡弃春笑出声来。


    楼厌一凛,浑身的小动作顿时消散于无形,摊开腿坐到床上,然后尝试着掀起嘴唇呲了一下牙。


    没成功,很快又把犬齿收回去了。


    楼厌终于鼓足勇气问:“……女歧山的事情,师尊还记得吗?”


    一天了,他又是讨好又是等待,甚至不惜为衡弃春变出了尾巴,其实就是想找准时机问这么一句——女歧山的事情,师尊还记得吗?


    他虽不知衡弃春为何会突然恢复记忆,但直觉跟夷帝脱不了干系。


    若是这样的话,那么衡弃春失忆期间发生的那些事,他自己应该是记得很清楚的。


    只是楼厌自己不放心,觉得追求真理、又能成大事的狼王无论如何都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现在看起来非常温和好说话的衡弃春竟然直接跳过了这个问题。


    “天下将乱。”衡弃春勾了一下唇角,淡淡说,“为师现在不罚你。”


    什么罚不罚的。


    他该不会以为我是在问姑获鸟杀族长的事儿吧!


    “我问的不是那个族长的事!”楼厌立刻就急了,手脚并用语无伦次地说,“是……那个那个那个……”


    衡弃春皱眉,“哪个哪个哪个?”


    “就是……师尊以为我们要有一个孩子的时候……”


    让我咬你那里那里那里……


    楼厌没说完。


    因为衡弃春已经靠在软枕上闭了眼睛,呼吸逐渐绵长起来,一张清隽的面容上隐约透出疲惫,就着尚未大亮的天色沉沉睡去。


    楼厌失去所有力气,“噗通”一声倒下去,正躺在衡弃春身侧,脑袋半挨在师尊怀里。


    片刻后,他又赌气般地把自己往外挪了挪,和衡弃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抱着胳膊满心悲凉地想——


    衡弃春恢复记忆了。


    所以不再需要他了。


    他又变成了那头随时有可能被抛弃的狼。


    天色擦着云边漫出第一抹亮光的时候,衡弃春默不作声地睁开眼睛,眸底一片清明。


    他抬手按上自己前胸的某处,指尖微微一颤。


    小腹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胸前的皮肉上,仍留存着楼厌的齿痕。


    又肿又涨,酥麻带痒,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在女歧山的那个小院子里,他和楼厌做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现在楼厌来问他了。


    怎么办……


    楼厌是不是发现他的心思了?


    第83章 鹤子洲遭屠 他才是世上仅存的正经魔。……


    一夜无眠。


    楼厌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头很奇怪的狼。


    明明恨衡弃春, 却又忍不住黏在他后面;明明知道衡弃春是上一世杀他之人,却总一刻不停地想起女歧山上的日日夜夜。


    人类的感情太复杂, 他想不懂也不屑于去想,只是疯狂地生出想要舔舐衡弃春的欲望。


    以至于在衡弃春熟睡之际,他还贪婪地张嘴咬了咬衡弃春的小指。


    第二天的时候又出了事。


    天刚亮的时候,一个药宗门下的弟子外出采买,中途救下了一对被妖邪追杀的年轻夫妻。


    他将这对夫妻连同采回来的草药一同带回落脚的客栈,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年轻夫妻就变成两条血色绸缎, 勒死了药宗弟子在内的十三人。


    是两只快要魔化的绸缎精。


    浮玉生在楼下与绸缎精大战三百回合, 最终被衡弃春从楼上抛下来的两把剪刀解救。


    灌了灵力的剪刀将两块绸缎裁剪成上万片,绸缎精的元魂很快化成齑粉。


    事后浮玉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蹲在客栈的地上一片一片捡拾绸缎精的残魂,将它们全部收入一个新的锁灵袋里。


    同时后怕地说:“它们吸食了那十三名弟子的灵力, 若是再多一个,恐怕就能顺利入魔了。”


    一句话掀起所有人的一阵后怕。


    衡弃春与南隅山对视一眼,眸中含着上位者应有的担切, “八角镇紧邻女歧山, 地处九州边境,此处灵力匮乏,却连绸缎都成成精怪, 可以想见九州之乱。”


    话毕, 南隅山忽然抬手, 在空中抓住了一道飘飞的灵诀。


    他探灵而入, 细细念完灵诀中的文字,然后猛然睁开了眼睛。


    “是鹤子洲衡阳长老的传信。”南隅山沉声说,“鹤子洲地界, 有一条琵琶鱼顺利入魔了。”


    ——速来。


    衡阳长老说。


    八角镇太过偏远,十八界一行人御剑飞到鹤子洲的时候已经是这天的傍晚。


    九州之内,风雪的确略小一些,但积压的厚雪仍覆盖整个宗门,放眼望去一片极白,像一条永远都无法消除的凛冬长河。


    仙界早已狼藉不堪,沿途上山时就遇见了好几个慌忙逃命的鹤子洲弟子,被楼厌扯着胳膊拽上了山。


    “见势不好转头就跑,和那些大难临头抛妻弃子的狼族有什么区别!”楼厌如是说。


    没有人纠结他这个并不恰当的比喻,人心惶惶,纵使做足了准备,但在抵达宗门时还是惊了一跳。


    满门萧索。


    无数仙檐楼宇尽数崩塌,残雪之中一片断井残垣之相。妖气缭绕,与妖邪相抗力竭而亡的弟子横躺竖躺,尸体铺满整座仙山。


    放眼望去,竟找不到一个活人。


    楼厌忽然就撒开了那几个想要逃亡小弟子。


    身后议论声起,十八界的弟子委实难以相信眼前看到的画面。


    “怎么会……”


    “鹤子洲可是修真里最大的仙门啊!”


    “难道鹤子洲举全宗门之力,都不能对抗那只妖魔么?”


    “那我们……”


    那我们怎么办?


    数日间,修真界数个宗门力抵妖魔,逍遥山已被灭门,缥缈宗全门解散,而鹤子洲——修真就中最为宏大的宗门,是仙界人界赖以生存的脊柱。


    没有人想过鹤子洲会落到这番境地。


    南隅山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画面,良久才勉强出声:“我们来晚了。”


    无需吩咐,门下弟子已经自发开始清理现场,将鹤子洲弟子的尸体小心收敛,消除残留的妖气,并试图恢复断裂的屋檐。


    数千年前仙门合力擒获九冥幽司界的魔主,事后整个修真界都变成了一片焦土,也是由末等弟子的手一点一点刨开断墙,装敛道友的尸骨,然后一点一点修复修真界。


    楼厌不爱干这种杂活儿,自己一个人抱着胳膊在满地血尸中来回踱步,企图在那些残留的妖气中找到蛛丝马迹。


    与同门的师兄弟不同,他其实是见过这等场面的。


    上一世他位主九冥幽司界,统率天下妖魔,并妄图肖想神界,层率领手下妖魔踏平了鹤子洲。


    无数神兽被他坐下的白虎咬断脖子,鹤子洲的长老抵死顽抗,献祭于神道之前。


    楼厌顿足,目光越过眼前结了厚重冰层的洲际,看向远处那座伸手不可攀的山峦。


    通往神界的神道就在那里。


    何其可笑……


    自古以来都是仙对妖、神对魔,如今魔族崛起,妖魔乱世,纵使是修真界最宏大的仙门亦深受其害。


    可是神族设下的那道结界就在那里。


    千年过去,阻断了妖邪觊觎神界的路,也隔绝了神明窥探世人苦难的那双眼睛。


    守护神道的鹤子洲已成一片血海。


    可神明视而不见。


    悲怆之际,忽然有一道灵力四处蔓延,悄悄地随风触了触楼厌的腰。


    楼厌以为是这座山上还有尚未离开的妖邪,立刻警觉地抬手掐诀。


    “谁!”


    回应他的是一声微弱的呻.吟。


    楼厌愣了愣,灭了手中掐出来的诀,弯腰拨开脚下那堆惨死的鹤子洲弟子,眼睛瞬间瞪圆。


    那里竟有两枚硕大的蚌壳!


    他立刻想到花潭镇上被衡阳长老带回来的溪娘父女,蚌精需要化作原形重新修练,它们应该就置身于这面寒潭中。


    楼厌猜到它们跃上水面的某种可能,眉心猛地跳了两下,果断抬手掐诀,一道刺眼的灵光过后,蚌壳微张,吐出一个少年的影子。


    楼厌收了灵力,很快就对上了一双莫名熟悉的眼睛。


    清润的、干净的。


    含着满眼血泪的。


    眼前的少年人狼狈地蜷缩在地上,一身鹤纹袍服尽数被血染透,露出来的位置满是血污,似乎受了不轻的伤。


    楼厌一拍脑袋,庆幸自己还记得他,“南煦?”


    好久不见了。


    他险些忘了,当日在花潭镇杀了更夫、被自己师尊带走悔过的少年,恰好就是鹤子洲的弟子。


    若非溪娘父女用蚌壳护住他,只怕也沦为这座仙山上的一条亡魂了。


    可见妖中也有知恩图报者。


    南煦听见声音,勉强撑着地面想要起来,可他的手指刚一动,就有无数泛着黑色的妖气顺着指尖将他环绕起来。


    不对。


    楼厌试探着伸出手指,果然看到那些黑气顺势攀着他的指尖钻进身体,他立刻收了手,慌忙切断自己与黑气的一切联系。


    因为那是鬼气。


    楼厌愣在原地。


    只有身怀魔骨的人才会吸引鬼气自行入体,即便是如今正在疯狂堕入魔道的那些妖邪也没有魔骨。


    他才是世上仅存的正经魔。


    纵然如此,在修为浅薄、灵力微弱的情况下,他身上的魔骨也并未真正发挥作用。


    换句话说,连他都没这么能吸鬼气。


    那南煦是怎么做到的?


    楼厌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被他挡在体外的鬼气自发地找到南煦的手指,然后如藤蔓一般攀爬上去,又顺着他裸露在外的伤口一点一点侵入他的身体。


    然后楼厌快速掐诀,在鬼气与南煦之间设下了一道结界。


    掐诀时对上南煦的视线,他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心虚,干脆好人装到底,伸手将人扶了起来。


    装作关切地问:“怎么样?这里‘妖气’太多了,都顺着你的伤口侵入到身体里了,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南煦脸色惨白,看起来十分虚弱,被楼厌扶着也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干脆又一屁股坐下去。


    他脸上全是汗,果断信了楼厌口中的“妖气”一说,不疑有他,摇了摇头说:“没有,好像没什么感觉……”


    那就更奇怪了。


    根据他多年的经验,若能引得鬼气入体,周身经脉都会贪婪地汲取那股力量,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难道是这些鬼气太少,还不足以填充他的丹田和经脉?


    眼看着南煦含着眼泪将两只蚌精托在手中,喃喃道:“我的灵力全都无法运转了,若不是它们护住了我,只怕我也……”


    楼厌于是又想,难道是他被溪娘护在蚌壳之下,身上不慎沾染了妖气,所以才能吸引鬼气?


    他没能继续深想下去。


    因为衡弃春已经带着数名弟子赶了过来,远远地就看见了楼厌与南煦。


    浮玉生对妖物的状态最为敏感,立刻察觉到溪娘父女因为保护南煦而变得极为虚弱的妖体,果断将它们收入了锁灵袋,过后再带回甪端门替它们疗伤。


    南煦连忙道了谢,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忘撑着楼厌的手臂爬起来,又冲着衡弃春郑重行了一个大礼。


    “神尊……”话一出口,他那双含着血污的眼角竟有些红了。


    楼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一时没有想通他的情绪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不过是个知遇之恩嘛,当年那种逃难的情况,任凭那个修道者遇见都会帮一把的。


    再说了,衡弃春只是把他送到了鹤子洲,又不是收进了自己门下,哪里就至于……


    衡弃春已经将小孩儿搀扶起来,施法替他除去衣衫血污,然后顺着他手臂上的伤口探灵而入。


    楼厌顿时紧张得竖起耳朵,想要看看衡弃春能不能探出南煦体内有被鬼气侵蚀的痕迹。


    然而没有。


    衡弃春神色如常地收回手,又接连掐了好几个仙诀替南煦疗伤,等到小孩儿的情况稍微好一点的时候才开口问:“鹤子洲究竟出了什么事,衡阳长老呢?”


    南煦眼眸通红,形单影只地立在原地,听见衡弃春这一问,又有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楼厌听见他喉间悲切隐忍的哭腔,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之所以情绪真激动,恐怕不是因为衡弃春的知遇之恩,而是……


    “师尊为了救我,与师兄们合力结成归墟阵,意图将那只琵琶鱼困死在神道之下。”


    “但……”南煦顿了顿,脸上带上一阵后怕,“但琵琶鱼已经入魔,非仙力能敌,在归墟阵下仍然顺着洲湖潜入水底,师尊怕它就此逃脱,拼着性命布下最后一道凝冰诀,将它冻在了水下……”


    他说到最后时,已然泣不成声。


    在场之人不免唏嘘一声,之后便是无数悲切情绪。


    他们都知道归墟阵意味着什么。


    那是神族设下结界之前就已经流传下来的上古阵法,要以修士的丹元作赌,阵成则可抵抗妖魔,阵不成则修士命陨。


    因为稍有不慎就被葬送姓名,所以少有人会布此阵,最近的一次……还是几千年前妖魔混世,仙道众人在衡阳长老的带领下布下归墟阵,生擒了那个魔头。


    南煦方才说那只琵琶鱼从归墟阵中逃脱了,想来阵法是被破了的。


    那么衡阳长老……


    楼厌猛地感受到了周围人心里的那份怆然。


    那么衡阳长老,已经死于这场卫道之战——


    作者有话说:这里要解释一下,楼厌上一世的时候就对衡弃春产生过很多奇怪的想法,想要把师尊囚禁到自己的魔宫里,舔他咬他蹂躏他。


    但时至今日楼厌都不知道那是喜欢一个人的意思,他还单纯地认为那是动物的口欲期。


    第84章 只手探灵诀 人心是可以交换的。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结论, 鹤子洲上登时人心大乱。


    先前那两个弃山而逃又被楼厌抓回来的弟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挤在人群里哭诉道:“那只琵琶鱼集百妖之力于一身, 既已入魔,我们仙界本就不是对手,更何况……更何况那还是一只遁水入地无所不能的怪物!”


    楼厌一脚踢到人脸上让他闭嘴。


    纵然如此,这番话还是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许多低阶弟子面露惧色,下意识地后退数步。


    又过片刻,有人尝试御剑离开。


    楼厌当即掐了个诀将小弟子的剑打落下来, 挥舞着拳头就要甩上人的面颊。


    “我最看不惯你这种贪生怕死弃同伴于不顾的人……”


    “楼厌。”衡弃春制止他。


    神尊面色如常, 只有一双清润的眸子里隐含悲意,他没有急着出声, 而是轻轻拍了拍南煦的肩膀,如多年前的安慰一般。


    他叹了口气, 呵出来的气息在天地间弥漫成一片白雾,对众弟子说:“我等修仙道,本有除魔卫道之责, 但如今妖魔横行, 诸位……”


    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而后继续道:“诸位若是想要离开, 可以自便。”


    他说着便召出了无弦琴, 琴音骤响, 一道水色灵光直直迸发开来。


    下山的路被这道琴音清理干净, 血污和尚未消散的鬼气全都无影无踪。


    一旁的南隅山吹胡子瞪眼地攥了攥手,但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十八界上千名弟子都是他的亲传弟子,人一多, 总免不了有胆小之辈。


    且大难当前,纵然他是他们的授业恩师,也没有强令要求弟子为一只琵琶鱼献上性命的道理。


    于是众弟子便看到他们平日里一“严苛”著称,将“道义”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掌门师尊背转过身,继而缓缓抬手摆了摆,是个手背向外——赶人的姿势。


    片刻之后,身后忽然有了动静。


    似乎是小弟子悄悄挪动脚步的声音,拥挤之中又牵扯出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他们跑得太急,地面被撞得“砰砰”响。


    没多久,这些声音全部消失,群山遍野间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南隅山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嘲一般转过身来,正要对衡弃春说自己教徒弟的手段不如他,数千名弟子竟不及一个楼厌……


    尚未开口,他先是一怔。


    十八界门下弟子数千人,此时已经齐刷刷地单膝跪下,清一色的蓝色校服堆积在雪地中,众弟子身形挺拔,抬手为礼。


    声音响天彻地,“我等愿除魔卫道,齐力斩杀妖邪!”


    没有人离开。


    连同刚才试图御剑离开的小弟子在内,十八界数千人一同明志,其中甚至包括浮玉生腰间那只蠢蠢欲动的锁灵袋。


    只剩鹤子洲的那两名弟子站在最后面面相觑,他们对视一眼,而后又将视线落在圣痕累累的南煦身上,忽然开口——


    “那我们……”


    “我们不走了!”


    “我们要为师尊报仇!”


    南煦瞬间湿红了眼眶,又两行泪水顺着眼眶涌出来,泄出了群山明志后的第一声泣音。


    楼厌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比起衡弃春的意料之中,他明显是最意外的那个人。


    眼前一幕幕地闪过上一世的画面。


    被父母抛弃在山野间,被师尊扔进天台池,被天下妖魔捧上魔主之为,却轻飘飘地死在衡弃春剑下。


    而后便是如一片碎雪一样浑浑噩噩飘荡于尘世的两百年……


    他早已认定人心凉薄,正道之人不过道貌岸然,大难临头都将贪生怕死。


    可如今数千名同门师兄弟跪着,不仅拉回了胆小者想要脱逃的脚步,也拽回了他对人心向背、唇亡齿寒的最初理解。


    或许……人心是可以交换的。


    南隅山尚且愣着,此情此景却不出衡弃春的预料,他索性淡笑一声,将无弦琴召握手,开口道:“既如此,还请诸位奋力一战。”


    “楼厌,你去探一探那只琵琶鱼的所在。”


    骤然被点到名字,楼厌又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磕磕巴巴地应了一声,随后顶着数千道目光走到湖边,撩开衣袍盘腿坐下。


    他信手掐了一道探灵诀。


    灵力顺着冰封的湖面一路蜿蜒向下,探知到水中游动的鱼群、坚硬的珊瑚、汲取了无数灵气的水下草。


    楼厌闭上眼,指尖移动,催动着灵力换了个方向,顺着湖上的灵泉一路向上探去。


    灵泉没有结冰,水流滚动之中,似乎有两股灵力互相撞击。楼厌小心地将灵力探过去,立刻便有一道陌生的鬼气朝他涌了过来。


    楼厌立刻掐断探灵诀。


    “在……”他睁开眼,看着眼神那座神雾缭绕的雪山,“在神山上!”


    九州之内有两座山是凡人不敢上的,一座是被四大神兽镇守的四象山,因那山上是通往鬼门的夷帝陵;另一座便是鹤子洲上的神山,因走过神道,便可以通达神界。


    千年前神族与下五界分而治之,一道结界彻底阻断了这条神道,从此再也没有人可以窥得上神真颜。


    实在想看,便想方设法去十八界偷窥一下衡弃春。


    楼厌上一世举九冥幽司界之力,曾踩着仙道众人的尸骨上过这座神山。


    群妖开路,白虎在前,他一只脚踏上了神山上,那是他离神界最近的一天。


    可惜了。


    衡阳长老与鹤子洲众人殉道于此,生生堵死了这条通往神界的路。


    等等……


    楼厌忽然蹙了一下眉,一种怪异的感觉在心里翻腾了一下又陡然落下去,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念头——上一世衡阳长老死明明在他被囚天台池三年之后,为什么如今他的死期会提前两年有余?


    难道在那之前,人界中没有出现这只成魔的琵琶鱼吗?


    由不得他细想,连日来的桩桩件件无一不怪,几乎要压垮狼崽子本就不算聪明的头脑。


    再抬眼时,他已经伫立在那座神雾缭绕的高山上。


    南隅山手中雷电劈动,快速甩上对面一颗古松树。


    粗壮的树干登时被劈成两截,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模糊了人眼前的视线。


    熟悉的记忆传来,楼厌额角上不由地凝了一层细汗,快速掐诀暗中试探,果然感到一股鬼气朝着他的灵力攀过来。


    他立刻辨清了那道鬼气的来源,赶在南隅山劈开下一棵无辜松树之前出声制止。


    “往东!”


    “东边树下二十寸,有水源处!”


    南隅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催动手中雷电越发猛烈——


    “啪!”


    一记狠招抽落在东边结了冰的水源处,厚重的冰层裂成数道,水面掀起巨大的浪花。


    众人不由地后退几步,快速结了法阵结界抵挡,等到窜天的水珠顺着结界滚落下来,又在骤冷的天气中凝成一层寒冰,众弟子才纷纷撤了手中的结界。


    眼前一阵白雾迷蒙,神道之下,充沛的灵力溢满整个水源,却始终不见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钻出来。


    比如那只琵琶鱼。


    浮玉生最先蹙了蹙眉。


    他收好腰间的锁灵袋,冲着南隅山拱手,“师尊,我去看看。”


    南隅山默许。


    没人注意到楼厌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同样,也没有人闻到水中越发浓郁的腥味儿。


    等到浮玉生立在水边施展了数道仙诀,但都一无所获的时候,南隅山才不禁拂了一下衣袖,手中灵力再度灌满,打算找寻其他方向。


    他已经默认那只琵琶鱼不在这里,是楼厌探错了方向。


    只见南隅山手中雷电即将要劈断另一棵老松树,衡弃春恰在此时开了口:“师兄,等一等。”


    南隅山顿了一下,疑惑地回头看去,看见衡弃春偏头问楼厌,“你有什么发现?”


    楼厌原本不想回答,但衡弃春问这话的时候摸他头发了。


    于是狼崽子故作大度地“哼”了一声,偏头看向南隅山,“鲛族的那只鲛鱼,还在师伯手中吗?”


    南隅山觉得这孽徒越发莫名其妙,但毕竟要卖师弟几分面子,只好冷哼一声回答,“在甪端门。”


    话一出口,楼厌的脸色就变得纠结起来。


    无人知道他为何要在这等紧急关头问起那只鲛鱼,只有他一个狼冥思苦想:纵然是御剑回十八界,少说也要两个时辰。


    鹤子洲下的百姓还等得了两个时辰吗?


    犹疑之际,浮玉生腰间的那只锁灵袋忽然猛烈动了起来。


    浮玉生慌忙伸手去按,却引得锁灵袋里的“东西”更为激烈的挣扎。


    南隅山立刻注意到这方动静,喝问道:“怎么回事?”


    若里面装的是一般的妖邪,不可能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浮玉生没有立刻回答,一双眼睛紧紧盯住腰间的锁灵袋,阴柔的眼眸逐渐沉了下来。


    小东西……


    他直觉魏修竹不会平白无故闹成这样,而众目睽睽之下,显然也不可能遮掩下去,干脆抬手掐诀,当着数千人的面儿打开了那只硕大的锁灵袋。


    一道刺眼的灵光过后,被缚仙索捆着手腕的魏修竹狼狈地跪在了南隅山面前。


    南隅山:“……”


    身居高位久了,他一时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门下最乖巧的小弟子做出那等偷窃灵宠逃出师门的事,最看重的大弟子却将被关禁闭的师弟装到锁灵袋里带了出来……


    真是……


    南隅山被气得冷笑一声,不由开始考虑自己门下的弟子是不是真的连楼厌都比不上。


    但眼下不是挑魏修竹错处的时候,南隅山解开小东西手腕上的缚仙索,冲着小徒弟一抬下巴,“说!”


    魏修竹脸上都是急出来的汗,听见问话怯怯地低了头,一边揉着自己被捆得红肿的手腕一边说:“鲛鱼幼子在我这里……”


    第85章 一人可遮天 哪儿有楼厌的影子?


    楼厌那双眼睛立刻就亮了。


    他原本已经退到后面了, 此时又攀着衡弃春的胳膊把脑袋探出来,恰好看见魏修竹求助性地将视线投给浮玉生。


    被缚仙索捆了太久, 他浑身的灵力都运转不开了。


    浮玉生立即会意,抬手碰他的手指,将自己的大半灵力渡过去。


    魏修竹对此毫无排斥,连忙运转灵力掐出一个仙诀,然后冲着众人摊开手。


    ——一只淡蓝色的、已经长出了形体的鲛鱼幼子正雀跃地在他的手心里跳动。


    魏修竹解释说:“被师尊关禁闭之前,我正在甪端门中照料它。”


    “后来……”他的声音小了点,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出现在这里有多么荒唐, 勉强找补道, “后来师门外出擒妖,师兄不放心我, 它就与我一起进了锁灵袋。”


    勉强合理。


    如果不深究浮玉生为什么“不放心”他的话。


    事分轻重缓急,南隅山果然没有当场追问, 伸手接过活蹦乱跳的鲛鱼,立刻被小东西散发出来的腥气激得闭了口气。


    他转头,问正在抱着衡弃春的手臂探脖子的楼厌:“你问起这只鲛鱼幼子, 可是与琵琶鱼有什么联系?”


    这只鲛鱼被衡弃春用血喂养了小半年, 在他们前往四象山之前将鲛鱼被留在了天音殿。


    不过几日,鲛鱼就长出了完整的形体,南隅山因此将鲛鱼交给了甪端门的弟子, 不想这么巧, 恰被犯了错的魏修竹带到此处。


    楼厌终于从衡弃春身后挤出来, 忍着想要作呕的冲动靠近那只鲛鱼。


    他对鲛鱼说:“快去找你的母皇!”


    众人不明所以, 搞不清楚楼厌找鲛鱼干什么,也搞不清楚让鲛鱼幼子找鲛皇干什么,更搞不清楚那只看起来就不太聪明的鲛鱼为什么能听懂楼厌的话, 甚至尖叫一声,欢快地扭动着身体一头扎进了那处水源。


    片刻之后,水面掀起一道巨大的浪花。


    两股力量随着水流翻涌而起,一时间灵光乍现,妖气四散,逼得人不得不后退半步。


    妖气、鬼气,还有刚凝成不久的魔气汇聚于一处。


    片刻之后,水浪渐渐落回到水流之间,空中只剩两方交战的人影。


    一边是泛着黑色鬼气的琵琶鱼,大抵是引鬼入体而堕入魔道,它竟活脱脱变成了一只人身鱼头的怪物。


    乌青色的鳞片从后背一路蔓延至头脸,脖颈之上顶着一颗硕大的头颅,獠牙如刺,突眼扁鼻,呼吸之间魔息吐露,顷刻之间就使天际染上一层墨黑。


    另一端,是成千上万的鲛族。


    鲛皇华九遥一袭蓝色水群,身形尽显魅态,与身后成千上万条鲛鱼一起,掌中灵力结成一面巨大的水色屏障,将琵琶鱼与魔气一同阻隔在外。


    南隅山略一思索就知道是鲛鱼替他们拖住了琵琶鱼,不免扬声道:“鲛皇大义,我等无以为报!”


    “掌门言重了!”华九遥手推屏障,闻言笑了一声,“十八界救我儿一命,如今这只琵琶鱼在水底成了魔,鲛族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她说话之时,那只活蹦乱跳的鲛鱼幼子正在她身侧欢快地旋转。


    十八界弟子一片哗然。


    万没有想到迟迟探不到琵琶鱼的原因,竟是因为被鲛族牵制在水底。


    “我早就觉得这水里有一股力量在牵制那只琵琶鱼了。”只有楼厌得意地勾了一下嘴角,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腥味儿和那只鲛鱼幼子一模一样!”


    众人这才恍惚想起,半年多前,楼厌曾在天台池外生吞了一只鲛鱼。


    事后衡弃春力排众议,为了安抚鲛皇,不惜以渗血饲养鲛鱼的魂魄。


    怪不得他对鲛鱼的气味那么敏感呢。


    众人恍然,唯有衡弃春拍了楼厌脑袋一下,随后不动声色地将小徒弟挡在了自己身后。


    “他们要抵挡不住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只见琵琶鱼周身的魔气越聚越多,眼看就要破开华九遥手中的屏障。


    “布阵!”南隅山说。


    十八界弟子即刻抬手结印,耳边呼啸而过道风声,撕扯而出的灵力笔直地劈向天际。


    楼厌顺势退了一步,与不通阵法的浮玉生一同站到边缘。


    与此同时,衡弃春手中的无弦琴被远远抛出,他同样抬手结印,莲花诀激荡出道道水色灵气。


    他飞至半空,单手操控无弦琴,一道尖锐的琴响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御——”


    楼厌上一世入魔之后其实修过阵法,但此时若出手只怕会引人怀疑。因此他只能一左一右分别拎住南煦和魏修竹的胳膊,防止两个小孩儿体力不支倒下去。


    声沸在天,他抬起眼,一双冷冽的狼目透过妖魔气息混杂地天空睨向天际。


    衡弃春的雪色身影正定在阵法的中心。


    雪发白衣,如莲台清枝孑然挺立于世,莲花香气四散而发,催动着数千名弟子所布下的阵法,直直逼向眼前的妖魔。


    仙法有别,自古仙者降妖容易除魔难,不管门下弟子立下了多么大的决心,众人仍会本能地将希望寄托在衡弃春身上。


    毕竟他是人界最后一位神明。


    正如此刻,他悬立人群正中,成为唯一的阵眼。


    楼厌缓缓将视线收回,释然想:这样也好,有衡弃春出手,一头引鬼入体的魔根本不值一提。


    这个念头刚刚生出来,他就觉得自己手臂一紧。


    南煦与魏修竹一左一右抓住他两条手臂,神情紧张得盯着上首的战况。


    “不好!”浮玉生说。


    楼厌心里慌乱了一瞬,一时间还以为这两个人在开什么破天荒的玩笑,强装镇定抬眼看去,只见那只琵琶鱼身上的鬼气越聚越多,魔息吐露,几乎要冲破十八界弟子结下的剑阵。


    怎会如此?


    楼厌盯着环聚在琵琶鱼身后的鬼气,目光从它乌青色的鳞片一路上移,最终停在那张丑陋的鱼脸上。


    他的心中生出一个近乎恐怖的想法——


    引鬼入体的妖邪纵然可以快速修炼成人型,但太过容易走火入魔。


    这只琵琶鱼显然是无法消化体内的鬼气,虽遵循他的本意成了魔,却也长成了一个鱼脸人身的怪物。


    这样的魔无法将鬼气炼化为自己的力量,其实并不难杀,可若……


    楼厌抬眼。


    可若玄武陨落,四象山失守,夷帝陵中鬼气四溢,遍布九州之内,又会如何呢?


    那么堕入魔道的妖邪便会如眼前这只琵琶鱼一样,源源不断地汲取鬼气,永无止息,直到将它们积攒到可以对抗整个仙门的程度,再将仙道众人一击毙命。


    ……怪不得修真界的第一宗门鹤子洲会惨遭灭门之祸!


    眼看着琵琶鱼身后的鬼气越攒越多,几乎崽多等一刻就能钻破那面剑阵,楼厌不由地攥紧了手。


    莲香四溢,衡弃春拨动无弦琴的速度越来越快,门下弟子渐渐难以支撑,剑阵从开始的千里之障逐渐变成一面小小的结界,最终变成盾牌大小,勉强挡在身前。


    华九遥灵力耗尽,猛地收了手,躬身吐出一口血来。


    无数条鲛鱼从空中直直地坠落回水面,激起一面惊天的水花。


    倏地,散开的鬼气凝成一团浓重的黑雾,径直袭向剑阵边缘处的十八界弟子,长剑脱手,修为尚浅的弟子毫无防备地摔向地面。


    鲛鱼幼子惊叫一声。


    楼厌被那道刺耳的声音叫得猛然抬眼,一双狼目逐渐显露出阴鸷神色,后牙紧紧相抵,丹田跳动,周身经脉都开始肆无忌惮地运转起来。


    浮玉生似乎察觉到这股暗潮汹涌的力量,“厌……”


    他刚一开口就被楼厌一道灵力撂晕过去,旁边两只满脸诧异地看着楼厌,懵然开口:“楼师……”


    然后他们两个也晕过去。


    楼厌收回手,掌中灵力拂动,隐隐透出一丝邪气,金色灵气在指端盘旋一圈,缓缓飘升至云端,绕到琵琶鱼身后。


    是衡弃春让他不可再用的“控邪咒”。


    天边忽然劈开一道重雷。


    琵琶鱼似乎被吓了一跳,操纵鬼气的动作停滞了一瞬,楼厌看准时间,口中越来越快地念起那个可以操控妖邪的符咒。


    “轰!”


    惊雷再度劈下来,琵琶鱼踉跄一步,越发没有章法地运转鬼气袭上来。


    与此同时,一缕鬼气越过漫天血雾,悄无声息地汇聚到楼厌的身体里。


    周身的经脉都舒展开来,每一根血管都贪婪着吸食着来自琵琶鱼身后的鬼气,顷刻之间,他的丹田与经脉都被鬼气填满,转而唤醒那根沉寂多时的魔骨。


    越来越多的鬼气不断汇入他的身体。


    楼厌浑身的关节都开始发出渗人的“咯吱”声。


    楼厌舒服地仰起头,喉中发出一声不自然的轻叹。


    “呃……”


    上首,琵琶鱼还在毫无章法地调动鬼气,等到它攒足了力气蓄势一击的时候,才猛然发现那些为他所用的鬼气早已不知被谁吸了个干干净净。


    衡弃春看准时机,灌注灵力拨动无弦琴。


    “铮——”


    琴音炸开,与南隅山手中劈出的雷电两面夹击,体型硕大的琵琶鱼摇摇欲坠摔下云层。


    呼。


    耳边只剩呼啸而过的风声。


    浮玉生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竭力张开眼睛看清眼前的景象,这才认出站在他眼前的人是衡弃春。


    他站起来,勉力行了一礼,听见衡弃春问他——


    “楼厌呢?”


    浮玉生抚了一下额心,满脸疑惑地回身看去。


    琵琶鱼已被南隅山生擒,众弟子正在助受伤的师兄弟疗伤,鲛皇在一旁温柔地摸了一下幼子的脑袋,南煦和魏修竹还倒在他的身边昏睡不醒。


    除此之外便是一山雪色苍茫,哪儿有楼厌的影子?


    第86章 鬼气难遮掩 他的屁股恐怕无法幸免于难……


    楼厌恢复意识的第一件事是先骂了一声。


    ……的。


    没想到衡弃春那么警觉, 收了无弦琴看过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住了,为了不被衡弃春发现他身上浓郁的鬼气, 他只好闭眼从山崖上跳了下来。


    谁承想鹤子洲的山居然有这么高!


    楼厌踩着小腿高的积雪从地上爬起来,煞有其事地按了一下自己的屁股。


    还好。


    眼前是一处积满了厚雪的山谷,怪石嶙峋,寸草不生,放眼望去找不到一丝活人气息。


    幸好山下雪大,否则他的屁股恐怕无法幸免于难。


    感到一丝庆幸的同时,楼厌心里也不免紧了一下, 刚松出去的一口气又猛地提了上来。


    他垂眸, 看向自己被蹭破了皮的手掌,无数黑雾缭绕在血口之上, 周身经脉已经尽数被鬼气侵染。


    现在要怎么办?


    带着这样一身鬼气回去,无异于昭告天下他身上揣了一根能吸引鬼气的魔骨, 届时不被衡弃春用琴弦劈成臊子都算轻的。


    那……


    楼厌不由地虚虚攥了一下手指,被手心里的伤口激得浑身一疼。


    他游移不定地想:那难道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吗?


    楼厌抬头,看着被风雪掩盖遮蔽的洞口, 忽然觉得一阵惶然。


    他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在衡弃春身边以外的地方生存过了。


    隆冬日短, 前一瞬还映着雪色的日光很快垂落下去,整个山谷都陷入一片灰暗。


    眼前模糊不可视物。


    楼厌最终还是耸拉着脑袋走进了那个山洞。


    他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默默回忆起衡弃春教他打坐的方式, 运转灵力, 试图将身上的鬼气与自身的经脉融为一体。


    可得了鬼气滋养的经脉不同往日, 每一根都贪婪得像是生了灵智, 只要楼厌稍一运转灵力就叫嚣着将更多的鬼气卷进来,反而滋长了楼厌身体里的那根魔骨。


    楼厌几番试探都不得章法,额上甚至急出了一层冷汗。


    他在这个山洞里不吃不喝地坐了三天, 外面的雪落了又停,积雪覆盖至洞口的一半,冷风一吹,转而变成一片厚重的冰岩。


    楼厌吐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搞不定了。


    鬼气分得清谁才是大小王,比起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姑获鸟和琵琶鱼,它们显然更愿意依附在自己身上。


    这些天他尝试了各种方法,仙诀魔印念了个遍,那些鬼气却不减反增,紧紧附着在他的脊骨上。


    楼厌迈过洞口那道结了冰的雪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麦色皮肤被雪色映得微微泛白,笼罩在他身上的鬼气却半点没有消散。


    甚至不用衡弃春出手,下山随便拉个人都能看清他身上环绕不息的鬼气。


    楼厌在雪地里站了片刻。


    刚刚泛晴的日色垂落下来,将他的睫毛映出一小片阴影,恰好遮蔽住眼下那颗泪痣。


    楼厌眨动了一下眼睛,恍然抬首,朝着一寸寸挪移出来的日色看过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该这么优柔寡断。


    大不了就找个更隐蔽的地方待上三年五载,他就不信自己消化不了那些鬼气!


    可是……


    可是不知鹤子洲怎么样了。


    那只琵琶鱼虽算不上是正经魔,但毕竟是堕入魔道的妖邪,虽说他已经用自己的身体吸取了全部鬼气,但难保它不会留有后手。


    不知道衡弃春有没有将它生擒住,万一没有,衡弃春只怕又要逞强。


    啧……


    楼厌突然想到某种可能,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又白一层。


    若是打不过,衡弃春该不会像上一世一样自散修为,然后与妖邪同归于尽吧!


    那岂不是便宜了那只琵琶鱼!!


    楼厌再次抬头,目光穿透日色,笔直地落在那座高悬的仙山上。


    再然后,他调动所有灵力掐了一个化形诀。


    隐居归隐居,在那之前再去看一眼,应该是可以的吧?


    怕被人注意到,楼厌甚至不敢动用灵力,一路手脚并用地从山谷爬上去。


    山势陡峭,又添雪滑,为免摔下去,他只能牢牢地用手攀住山上的怪石。


    本就摔伤了的手很快鲜血淋漓。


    鹤子洲仙山高达百尺,摔下来容易爬上去难,楼厌堪堪爬了一整晚,手指扒住最上面的一块悬石时,整个狼都松了一口气。


    同时一颗心怦怦乱跳。


    他觉得那必然是因为自己爬上来耗费了太多的体力。


    楼厌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将耳朵贴上一旁的山石,隔着一层厚重的山雪,他隐约辨认出上面还是有人的,甚至能在浮动的空气中辨认出一丝莲花香气。


    楼厌不由地蹙了一下眉。


    四天了,如果那只琵琶鱼被顺利制服,十八界众人应该早就离开了才对。


    难道真的出事了?!


    想到这里,楼厌再顾不上自己是不是有被发现的可能,一鼓作气从山崖上翻了上去。


    入目是一片刺眼的白。


    山上的血污和尸体全都被清理干净,空荡荡的神山下,只剩一个身着绿色道袍的盘坐在那里的消瘦身影。


    数百张符纸环绕在他的身侧,晦明莫测的灵光相互交织,构成一张庞大的阵网。


    一面悬起的罗盘位于符阵的正中,正将残存的妖气一点一点吸食殆尽。


    楼厌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下意识觉得那个背影有些眼熟,试探着叫出声,“虚生子?”


    盘坐的道士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旧面孔。


    须发花白,极消瘦的脸颊,却衬了一双格外精明的眼睛。


    ——正是在花潭镇上几次三番对他与衡弃春下手,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虚生子。


    楼厌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脖子立刻僵硬地哽起来,满是戒备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当日虚生子虽为溪娘操控了谭承义,却也几次三番对他们出手。


    这在楼厌眼里无异于阴晴不定、立场晃动的人。


    他一双狼眼警觉地盯着他,只等这老道士稍有动作就将他拿下。


    这次绝不会再任由他逃脱了!


    但虚生子却没有开口,只淡淡地看了楼厌一眼,又不动声色地回过身去,继续操纵他的数百张符纸。


    时隐时现的灵光像是得到妖气的滋养,光线很快变得突兀刺眼,密密麻麻交织于半空中,比起蛛网尤甚。


    那面罗盘越推越高,几乎所有残存的妖气都被汲取在内,一时连吸入口中的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


    楼厌却暗骂一声,盯着虚生子的背影更显阴鸷。


    狼的人生大事还没有着落了,现在还要遭你这老道士的冷待!


    楼厌越想越气,干脆趁虚生子闭眼布阵的间隙绕到他的身前,


    隐隐有金色的符篆夹杂其间——那竟是一面神器。


    楼厌“啧”一声,疑心是这老道士从哪儿偷窃来的宝物,径直伸出手去想要探一探那面罗盘的来历,指尖刚要以动,密密麻麻的冷汗就爬满了全身。


    他动不了了!


    ——数百张符纸交织成天罗地网,困住他的每一根经脉。


    那是一个滞形阵!


    他居然受制于一个老道士的阵法!


    楼厌又惊又气,一时竟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发现那回事儿了,连忙运转起周身灵力意图破阵。


    不久前给自己用过的化形诀就此失去效力,平凡的样貌褪下,露出小狼那张乖张俊朗的脸。


    恰是初晨。


    散落的晨阳穿破云层,落在楼厌脸颊一侧微卷的发辫上,并衬出那双淬出火意的眼睛。


    虚生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面色如常,轻轻地叹了一息,口中呵出来的白气在冰天雪地中凝成一团白雾,继而又快速消散开来。


    楼厌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登时叫骂出声,盛气凌人毫不犹豫:“老道士,你搞什么把戏,还不赶快把我解开!”


    虚生子微微眯眼,在看清了楼厌那张脸的时候微微一挑眉毛,眸中的意外一闪而过。


    拂尘轻扬,他淡定地起身走到楼厌面前,说,“仙君错怪贫道了。”


    “此阵名为敛邪阵,是鹤子洲先祖祭天之前留下的阵法,并不是针对你。”虚生子顿了顿,又强调道,“而是针对天下妖邪。”


    楼厌听懂他在说什么,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他一时分不出心神来思考鹤子洲先祖留下的阵法缘何会落在虚生子手里,只知道自己身上的鬼气已经越散越多,环绕于符阵之中,却又无一不紧紧附着于他的脊骨之上。


    他不必再担心自己是否会暴露,他已经暴露。


    化形诀没了,露出来的狼眼睛格外狠戾,他定定地盯住虚生子,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虚生子轻拢拂尘,闻言淡淡一笑:“贫道云游四方,做事没有章法,只看想不想做。”


    “但是仙君你……”他忽然看向楼厌,“不想被你的师尊发现身上的这根魔骨吧?”


    已经两百年没有听到别人说出这两个字,楼厌只觉得脊骨发寒,凉意攀着那根骨头一点一点地涌上来。


    就在他疑心虚生子想要借他身怀魔骨的事敲诈他一爱的时候,对面的人忽然开了口:“贫道有个办法,可以遮掩你身上的鬼气。”


    “要试试吗?”


    第87章 千年前往事 喉中泻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要试试吗?


    笑话, 就算你这老道士真有什么邪魔外道的方法,本座又岂会清新于你。


    大不了就带着这身魔气归隐山林, 从此再不出现在衡弃春面前。


    说得好像衡弃春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似的。


    ……


    一刻钟后,楼厌坐在了虚生子的法阵中央,看着老道士从一个储物袋里翻找出许多珠子。


    每一颗都有握拳那么大,被符纸一照,便凝出无数灵光。


    楼厌狐疑地看着虚生子,“什么意思,这玩意儿能吸鬼气?”


    “那倒不是。”虚生子淡淡, “鬼气入体, 魔骨已经显形,即便将鬼气吸出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瞥见楼厌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他俯身从一对灵珠里挑选了一颗,摊开在手心里, 说,“这叫掩魔珠,是鹤子洲旧日的至宝, 可以将人身上的魔气遮掩起来, 外人看不出一点儿端倪。”


    楼厌从没听过这东西,登时蹙起了眉心,犹豫着是不是自己找个山洞重新躲起来更稳妥一些。


    “你大概不知道吧?”看出了他的犹豫, 虚生子忽然阴沉地笑了一下, 凑到楼厌耳边说, “当年衡阳教徒成魔, 害死人界无数生灵。”


    “衡阳便用掩魔珠将徒弟的魔息尽数遮住,藏在鹤子洲数年,若非后来他那徒弟突破了禁制, 此事还不知会被遮掩到什么时候呢。”


    一番话说得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


    楼厌却募地一愣,南隅山讲学时说话的话一齐翻涌起来。


    上千年前……


    妖魔混世……


    神罚……


    他满是难以置信地看向,“你说的是……上千年前,被仙界众人合力斩杀,又被衡阳长老生擒至神界受罚的那个魔?”


    没有回答,下一瞬,数十个掩魔珠腾空而起,与符纸下的灵光相接,一时间金光乍现,将位于阵法中央的楼厌全数笼罩起来。


    楼厌控制不住地扬起头来,喉中泻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呃……”


    那些被鬼气侵蚀的经脉又一次沸腾起来,牵动无数鬼气在他的周身游走,骨骼疯狂地扭动起来,在渗人的“咯吱”声中,他感受到那些鬼气紧紧附着在自己的脊骨上,将那根尚未长成的魔骨牢牢束缚。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从中体会到了久违的窒息感,仿佛回到许多年前。


    被衡弃春拼着最后的一口灵力一剑刺死,魂魄无处依存,飘荡在无人之境两百年。


    人界的雪也下了两百年。


    冷风吹过。


    沉积已久的雪花被风纷纷扬扬拂起,落在人的头脸发梢上,凝成一片割人的碎冰。


    楼厌胸口一颤,神色痛苦地睁开了眼睛。


    数十颗掩魔珠都被他的身体吸纳干净,残存的符纸与那面巨大的罗盘还在头顶上空兀自吐纳妖气。


    楼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躁动已久的经脉终于随着这口气缓缓沉寂下来。


    他抬手,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心。


    被山谷间的怪石割伤的手指终于露出了那团鬼气之下的本来面目,奇怪的是,不久之前还在渗血的伤口竟渐渐开始愈合。


    楼厌惊诧地攥握了两下手心,然后就看到伤口彻底合拢起来,环绕在他身上的鬼气因此被收入体内,单凭肉眼看去,完全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甚至不信邪地运转灵力掐了个诀,确认灵力运转无碍,露出来的全是仙气而并没有魔息。


    啧……


    想不到这老道士竟还有点儿真东西……


    楼厌回忆了一下衡弃春曾对他讲过的那些大道理,确认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起身道谢,于是不太情愿地从地上爬起来,鼓着一侧的面颊挪到虚生子身后。


    “喂……”


    刚一开口就听见虚生子背对着他出了声。


    老道士轻叹一声,续上不久之前的话题,忽而感慨起悠悠往事。


    “衡阳那个徒弟,贫道也是见过的。”


    “少年英才,又向来知书明理,衡阳甚至动了将鹤子洲托付给他的念头。”


    “可惜……”


    “纵使衡阳将所有的掩魔珠都用在了他身上,也无法阻止魔骨的长成,魔息一旦外漏,便什么都遮掩不住了……”


    楼厌刚沉沦下去的一颗心又因为这番话而笔直地坠了下去。


    他复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心看了又看,唯恐虚生子口中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忽然,他眯了一下眼睛,视线落在小指的指缝指尖,捕捉到一小缕散开的鬼气。


    感觉还有一点没遮住……


    衡弃春那么敏锐,如果漏出一点半点鬼气被他看到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楼厌磨了磨牙齿,视线一转,顺势看见虚生子摊开在地面上的储物袋里还有几颗珠子。


    他瞥了虚生子的背影一眼,觉得老道士应该是个大度的人,不会吝啬多给他一颗珠子。


    指尖一点,一道仙诀被轻巧掐出,楼厌将那颗灵珠握在手中,转身之际听见虚生子突兀的声音。


    “放下!”


    “那是记事珠!”


    放不下了。


    楼厌已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


    仍在鹤子洲。


    漫天风雪转瞬即逝,眼前只剩一片春台秀色,是阳春三月的好时节。


    楼厌鼻腔里溢进来一阵青草香,他惶然转头,紧紧盯住从身后石阶上走上来的两个人影。


    石阶。


    鹤子洲玉瓦白墙,数千层石阶蜿蜒整条山路,分明不是那条难爬的山路。


    楼厌恍惚意识到这是千年之前、仙魔混战之前的修真界。


    离得近了,他终于看清那两个人的面孔,高一些的穿一身白纱袍,面容熟悉,分明是年轻时候的衡阳长老。


    矮一些的那个……


    楼厌眯了眯眼睛,即便他们离自己已经很近了,却仍无法看清他的样子。


    那张脸上迷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鬼气,将五官与面皮全部遮盖,唯有一身浅色鹤袍格外熟稔。


    但转念一想,鹤子洲的弟子一贯爱穿这样的鹤袍,但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山下那只妖死得蹊跷,观它残留的妖气里,似乎还夹杂了一些鬼气。”很快,衡阳长老说,“极有可能是从四象山逃出来的妖邪。”


    他身边看不清面容的小弟子想了想,“四象山有四大神兽镇守,怎会任由妖邪逃脱?”


    “因为物极必反。”衡阳长老叹了口气,耐心解释说,“魔道式微,曾经叱咤风云的九冥幽司界自被神族镇压之后,已有数千年没有动静了。”


    “但十八界的鹊知风死了,他生前被人界尊为夷帝,死后入主冥界,无数鬼气四散而出,激出了妖邪体内的魔性。”


    六界之中,神界被苍生高捧,仙界位主修真界,人界为芸芸众生。


    而妖、魔、冥三界素来被人视为“奸邪”,妖可引鬼入体化作人形,化形之后可以堕入魔道,魔却有与神族相抗的能力。


    楼厌越听越觉得他说这番话是在危言耸听。


    当场迎上去想要让他闭嘴,不要再讲这些毫无根据的事,迈了一步才意识到他们根本看不见自己。


    虚生子的声音回响在耳。


    这是记事珠。


    那么,他此刻正在记事珠里窥见千年前的往事。


    他看见衡阳长老的小徒弟沉默了很久,最终求助般地抬头拽了拽师尊的袖子,问:“师尊,是不是所有的妖魔都一定该死?”


    衡阳长老说是的,若是遇到妖魔,一定要通过那条神道将它们送入神界。


    让它们受神罚,散魂魄,永生永生都不可超度。


    已经被衡弃春灌输了许多“众生平等”思想的楼厌被这番话震在原地,恍惚中好像看到衡阳的小徒弟抬了一下脸,在一团浓郁的鬼气之中,他窥见一双极熟悉的眼睛。


    天色很快由亮转暗,当夜便嚎啕刮起一阵大风,鹤子洲上的灵符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无数法阵边缘的铜铃一齐发出古怪的叫声。


    那是妖邪来临的前兆。


    楼厌出不了记事珠,只能任凭无数风雨从他的身侧掠过,眼前一片昏暗,一时难以视物,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厢房外。


    他抬起眼,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棂纸看向里面正在读书的少年身影。


    眼前忽然闪过他不久前看见的那双眼睛,楼厌周身一凛,一股阴寒顺着冷风袭入他的身体。


    他惶然抬头,再一次忘了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下意识地出声提醒。


    “别……”


    别出来。


    然后他就看到眼前厢房的门开了,白天见过的少年从里面走出来,他似乎换过了衣服,身上的鬼气消散了一些,但那张脸仍遮掩在一团雾色之下,难以看清他的样子。


    他一步步地走下石阶,走到阵法的边缘,借着符纸的灵光,看清了夜袭宗门的妖邪。


    是一群化成人形的笋妖。


    他抬手结印,以一己之力布下一个天罗地网。


    笋妖越长越高,无数混杂着鬼气的妖力直直地被灵网吸食,又在符阵的作用下化成一滩翠绿色的浆汁。


    凭借一己之力解了宗门之危的少年却在此时闷哼一声,身体陡然僵直,无数鬼气本能地袭向他,将他的四肢和躯体完完全全地环绕起来,将他整个人都托举到半空之中,催生他体内尚未长成的那根魔骨。


    然后他入魔了。


    楼厌仰头看着这一幕,终于,在所有的鬼气都被少年的魔骨吸尽之时,他终于完整地看清了少年的脸。


    是南煦。


    第88章 谁人替雷劫 “衡弃春!想清楚你的身份……


    很快, 南煦身怀魔骨的事情就被他的师尊发现了。


    衡阳长老并没有如他所言将南煦送上神界,而是用无数颗掩魔珠遮盖了他身上的那根魔, 将他藏在鹤子洲中,责令他不可妄动灵力。


    对外只说小徒修为不精,甚至连仙诀都掐不出来。


    七年。


    中间的事情都被记事珠掠过去,楼厌眼前只剩一片骇人的风雪。


    唯独到了七年之后,一切画面才又重新变得清楚起来。


    那是掩魔珠失去效用,南煦身份暴露的那一日。


    但世人都不知道的是,那一日, 是衡阳长老的出关的日子。


    连日大雪, 鹤子洲上一篇素白,门下生出的叛徒趁着衡阳长老出关之前最虚弱的时候, 破开了他修练所用的元鼎。


    无数灵力疯一般从元鼎中散出来,衡阳长老的脸上血色尽褪, 恰好被前来服侍师尊的南煦撞见。


    他太急了,慌乱之中只想着阻止那个叛徒,以至于忘了收敛灵力, 周身经脉隔了七年重新运转起来, 一时间激得所有掩魔珠都失去了效力,魔息伴着灵力涌出来,神山震荡, 整个修真界都成了炸开锅的沸水。


    后来那个叛徒死在强大的魔息之下, 而九冥幽司界的妖邪嗅到魔主的气味, 叫嚣着从四海八荒涌了上来, 顷刻之间便连累无数生灵失去性命。


    他没有入魔界,而是在妖魔到来之前跪在衡阳长老的面前,如当日花潭镇中一样, 乖巧地举起双手,任由师尊将他捆缚起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押往神界送死。


    眼前又变成一片浑融的白雾。


    记事珠只记下五界中的事,至于南煦究竟受到了怎样的神罚,是否真的魂飞魄散,又到底如何变成了千年之后、衡阳长老门下一个记忆全无的少年,并没有丝毫的记载。


    但楼厌却在铺天盖地的困惑当中想明白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这是一颗专记千年来“魔骨”来历的记事珠。


    或许不该说无关紧要。


    因为他忽然想到,下一根魔骨,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眼前的白雾被猛然撕开,楼厌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睁开眼睛,看清眼前景象之前,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烈火烧山、血流成河,留在他的记忆里两辈子都抹不去的味道。


    楼厌浑身一凛,惊恐地看向眼前的山林。


    白雪皑皑,本就干枯的树枝被一把妖火烧了个干干净净,雪地中还残留着虎族离开时留下的脚印。


    一头受了伤的小狼崽奄奄一息地趴在雪地里,身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雪,后脑勺上未长齐毛发的皮肤结了一层寒冰。


    那是……


    楼厌瞳孔一缩,只用一眼就认出那是幼时被父母抛弃的自己。


    他一时呼吸错乱,顾不得分辨眼前这一切是不是幻像,快步跑过去想要将狼崽子抱起来。


    “通”一声。


    他整个人竟摔在了雪堆里。


    记事珠里的画面说到底不过是存在过的幻境,但楼厌还是觉得身下的雪沫子将他一寸一寸包笼起来,围困住他的四肢,使他半点动弹不得。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楼厌僵着脖子抬起头,隔着重重雪色看过去。


    入目是一双染了雪泥的鞋子,以及一截纤尘不染的袍尾。


    年幼时快要被淡忘的记忆就这样翻涌上来,不需要再往上看,他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楼厌是想要趴在雪地里装死的。


    可冰凉的积雪与面颊相撞,他整个人都清醒起来,再次明确他此刻身在记事珠里。


    等到幻境结束,他真的能在掩魔珠的遮掩之下回到十八界吗?


    就算回去了,会不会落得和南煦一样的命运?


    那如果不回去……他还能再见到衡弃春吗?


    恍惚之中,楼厌忽然觉得自己脑袋里生出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此刻记事珠里的衡弃春,会不会是他见师尊的最后一面?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等到再抬头看过去的时候,眼前的衡弃春已经将气息微弱的小狼抱在了怀里。


    那时候的衡弃春还是黑发。


    不争气的小狼就此陷入温柔乡,在衡弃春的怀里微弱地叫了一声,还用温热的舌头舔了神尊的手。


    楼厌:……


    他眼前的景象因此快速变化起来。


    是衡弃春将他带回十八界,趁他虚弱至极偷袭了自己敏感的尾巴。


    是衡弃春整日整日地将狼关在神霄宫里,自己却在外面与南隅山谈一些乱七八糟狼听不懂的事。


    是他急切地想要修炼成人。


    后来他果然化成人形,在天池台生吞了一条并不无辜的鲛鱼。


    鲛族群起而攻之,逼迫衡弃春肃清门户。


    他跪在天音殿外,看着他挚爱的神明举剑刺向他的眉心,使他在众人面前露出了妖狼的尾巴。


    再之后,耳边传来“噗通”一声。


    是他被扔见天台池时激的一声水响。


    楼厌双目赤红,身体被雪色覆盖,仿佛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是山林之中一头奄奄一息的小狼崽……


    等等!


    楼厌猛然抬头。


    为什么是上一世的画面?


    明明他都已经重生了一次,躲开了被投入天台池的命运,且那只被他生吞的鲛鱼都已经好端端地回到它母皇身边了……


    为何这颗记事珠里却只记载了他上一世的遭遇!?


    楼厌越发不解,撑住地面爬起来,催动灵力使记事珠快速运转,试图找到这之后、属于这一世的画面。


    光球飞速旋转起来,无数光影与往事快速交织,眼前只剩一些陌生的人影。


    至于他们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楼厌全部无暇顾及。


    很快,记事珠停止运转,他看见了这颗记事珠所录下的最后一幕。


    无尽木遮天蔽日,天色阴沉,隐隐可以嗅见一丝古怪的魔息。


    ——是他将要从天台池中爬出来的那一天。


    整个修真界都被阴云笼罩住,天边浓云滚滚,分明是白日,却觑不到一丝一毫的光线。


    阴风怒卷,砂石在空中频频撞击发出声响,就连无尽木的枝叶也被急遽的风吹拂起来,令人惊觉风雨飘摇。


    阴云之中忽然蓄起一道雷电。


    蓝紫色的雷光劈开整个天空,似乎下一刻就要贯穿整个人世。


    “衡弃春!想清楚你的身份!”


    楼厌浑身一僵,循着声音回头,看见自己的身后竟然站了凄压压的数千人,全部都是十八界的同门师兄弟。


    他们或执剑、或抱琴,各自在应有的位置蓄势待发,结成一个巨大的法阵。


    衡弃春就站在人群的中央,与另一边南隅山对峙一般站着。


    方才的声音就来自南隅山。


    三年中的画面被楼厌匆匆掠过,他此时才诧异地发现,衡弃春的脸色泛白,灵脉有损,丹田衰微。


    不是他踏平仙界之时,而是从这一日起,他就已经在滥用自己的灵力了。


    他听见衡弃春唤“师兄”,“三年之前,他已被我封了经脉、闭了丹田,此刻肉体凡胎,在天台池中与凡人无异。今日这道雷劈下来,必会致使他灰飞烟灭。”


    “我已经因为‘神’的身份亲手将他囚入天台池,今日只想以师尊的身份护住他的性命,有什么错?!”


    在楼厌的印象里,衡弃春一直都是一个少言寡语、冷冰冰的人,他很少听到师尊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而比这更让楼厌觉得震惊的,竟是衡弃春口中的那句“以师尊的身份护住他的性命”。


    什么意思?


    难道衡弃春在与他同归于尽之前,还大发慈悲地救过他这只妖狼的性命?


    何其可笑。


    两辈子了,难道要告诉他道貌岸然的不是衡弃春,弃他于不顾的也不是衡弃春?


    还是说,他辗转两世,其实恨错了人?


    这不可能!


    必然是虚生子又编造了什么幻术来迷惑他,或者是记事珠的运转出现了问题。


    衡弃春怎么可能救他?


    他怎么可能……


    楼厌越想越觉得此事可笑,干脆仰头长笑出声,可笑着笑着,眼角却忽然晕出了一滴滚烫的泪。


    他抬手擦泪,指尖像是被那滴带着温度的水珠烫到,骤然瑟缩了一下,像在自己的脸上甩了一记耳光。


    他僵立在原地,成为一个束手无策的人。


    因为记事珠并不会被造假。


    他其实已经猜到了。


    只是嘴硬,不肯承认,不愿推翻自己两世加起来两百多年形成的认知。


    只是走了太远,险些忘了自己最初是一头妖狼。


    是妖就一定会经历雷劫。


    而上一世的他,直到入魔身死,都没有看到那道足以将自己劈得魂飞魄散的天雷。


    “轰隆——”


    天边就在这时传来一声轰鸣。


    那道积蓄已久的天雷就在此时劈开云层,带着惊天动地的声响劈落下来。


    本该落入天台池水的雷电被数千名弟子结成的法阵生生扭转了方向,转而朝着人群袭来。


    阵法破,长剑折断,琴弦俱断,持法器的虎口被这声雷响震出了血迹,众弟子勉励支撑,最后还是踉跄散开。


    但雷电未消,已经逼至人的眼前。


    楼厌徒劳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向前一步,挡下那道本属于他的劫雷。


    第89章 久别又重逢 用嘴筒子戳他的前胸。


    十八界。


    风雪稍平。


    无尽木的枝叶从碎雪之间探出来, 枝枝叶叶纠缠不息,成为隆冬时节天地间不可多得的一抹翠色。


    神霄宫。


    衡弃春立在屏风后面, 径直宽了自己的外衫。


    繁复的衣衫染尽血污,一件一件堆到地上,影影绰绰之间,露出男人光洁的脊背。


    一道雷痕自左肩蜿蜒而下,雷电状的痕迹铺满整个后背,最终汇聚于脊骨之上。


    那里有一块可怖的疤痕。


    门外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动了一下,衡弃春手指一顿, 很快又默不作声地取了屏风上的衣衫穿上。


    层层纱衣交叠, 将那些从未世人的可怖伤痕重新遮蔽起来。


    外面的动静又大了一些。


    衡弃春再难平复自己的内心,系好最后一条衣带之后, 随手掐了一个仙诀,将脚边那堆不能再穿的衣物烧成灰烬。


    伴随着一道烟火味儿, 他拢着衣袖从屏风后走出来,看向伏在莲台旁正在努力咬鎏金灯座的小兽。


    是趁浮玉生和魏修竹都不在,偷偷从甪端门溜回来的貔貅幼崽。


    衡弃春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貔貅幼崽长大了一些, 闻言恋恋不舍地放过了那只灯座, 扭头看过来,然后认真地摇了摇头。


    衡弃春沉默。


    与此同时,那道细小的声音再度从门外传来, 仔细辨认, 可以看出是动物一类蹑手蹑脚行走的声音。


    像猫, 更像是……


    貔貅幼崽这次总算听清楚神尊口中的“奇怪声音”, 整个兽被吓了一跳,大叫一声从地上弹起来,猛地抱住了衡弃春的脚踝。


    “咻咻!”


    不会是魏修竹来抓它回去了吧!


    不要啊……


    这次鹤子洲被屠山, 十八界弟子全部外出擒拿妖邪,带回来了无数只将要入魔的妖邪。


    锁灵袋都装不下了,只能关在甪端门的笼子里,到处都是野兽嚎叫的声音。


    否则它也不至于跑到神霄宫来……


    衡弃春没有探听貔貅幼崽的心声,弯腰抚摸了一下它覆满鳞甲的后背,示意小东西先把自己放开。


    貔貅幼崽可怜兮兮地撒了手,趴在衡弃春脚边“咻咻”两声,静静等着一向温柔的神尊把自己抱起来。


    但是没有。


    神尊居然转身就去开门了!


    “咻!”


    这是要把它送回甪端门吗!


    貔貅幼崽哀莫大于心死,默默闭上眼睛,已经做好了被魏修竹或是浮玉生抓回去的准备。


    它突然开始想念总是与它站在一起的小狼了呜呜……


    耳边只听得“治牙”一声,是衡弃春走过去开了神霄宫的殿门。


    冷风带着一点儿将要回暖的气息吹拂进来,夹杂着春日将近的复苏味道。


    风轻轻的,吹在身上格外舒适。


    似乎有点儿不对劲。


    貔貅幼崽张开一只眼睛试图偷看,却见神尊只是将殿门推开了一道几寸宽的缝隙,它刚才感受到的风就是从这条缝隙里吹进来的。


    外面天色已暗,静悄悄的没有人影,只有零星的几个星点坠在天上,为这方沉寂多时的夜添上一点儿亮光。


    下一瞬,一道黑影从那条门缝中挤了进来,“嗖”的一下跳进了衡弃春怀里。


    貔貅幼崽完全愣住,过了好久,才意识到那是化成原形的小狼!


    衡弃春已经单手将房门掩上,另一只手稳稳托住楼厌的后腿,由着狼崽子直起身来,在他怀里上蹿下跳,用嘴筒子戳他的前胸,又仰长了脖子亲昵地舔他的下巴。温热的舌头舔过他颌下的每一寸皮肤,蹭下来的狼毛沾满了他刚换的衣服。


    衡弃春仰头轻笑一声,连日来积攒在胸腔里的慌乱不安终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搓了搓小狼脑袋上新换的一层浮毛,难掩关切地问:“跑到哪儿去了?”


    楼厌顺势扭头去抓他的手腕,一路从手腕舔到手心,压根儿没有空隙回答他师尊的问题。


    貔貅幼崽蹲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心里禁不住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这……这还是它认识的小狼嘛?!


    不过那边师徒二人忙着亲热,也并没有人关心它的惊讶。


    衡弃春没有追问楼厌这几天到底跑去了哪里,也没有责令小徒弟变回来,而是一路抱着楼厌去了内室。


    谁会拒绝这样一头狼崽子呢?


    方才抱着小狼摸了一会儿,衡弃春才发觉他不仅弄得脏兮兮的,手脚上甚至还多了许多伤口。


    像是被山石划伤的,一摸一手血。


    他甚至没有用除尘符,而是取了伤药一点一点替楼厌将身上的伤口清理干净。


    与上一次上药的记忆不同,狼崽子这次趴在原地一动也没动,乖乖地伸着爪子让师尊上药。


    唯有在疼得狠了的时候,才呲开牙齿咬衡弃春的手指一口。


    说是咬,其实一点儿力气都舍不得用,只用那颗犬齿在衡弃春的手指上来回摩挲,蹭他一手口水。


    衡弃春竟然不嫌弃,掏出帕子擦了手指,又顺势拍了一下狼的脑袋。


    “起来洗澡。”他站起来,暗带揶揄地对小狼说,“也不知道你去哪儿野了,弄得这么脏。”


    楼厌低着脑袋“哼哼”一声,居然一反常态地用脑袋蹭衡弃春的小腿。


    放在以前,他其实极度厌恶洗澡这件事。


    明明一张除尘符就可以解决的问题,衡弃春偏偏要把它放到盛满水的浴桶里,然后站在一旁看他在水里艰难地吐泡泡。


    他觉得衡弃春其实装了一肚子坏水。


    但对上师尊不容置疑的眼神,楼厌也只是不太情愿地低下脑袋,两只前爪交叠趴下,小声地“嗷”了一下。


    随后就被衡弃春拎着后颈提进了浴缸里。


    温热的水流在一瞬间将它全身的毛发打湿,楼厌水性一般,需要竭力扑腾四肢才能保证浴桶里的水不会漫过自己的鼻腔。


    “嗷~”


    他一边嚎叫一边快速地挪动四肢,殊不知这样一幅画面落在衡弃春眼里,就变成了狼崽子欢快戏水的举动。


    于是衡弃春足足放任他游了一炷香的功夫才上手捞他。


    一块柔软的巾帕将楼厌全部包裹起来,随后是泡沫绵密的皂角,带着神霄宫里特有的莲花香。


    楼厌浑身的毛都裹满了泡沫,在衡弃春大力的搓揉之下尽可能保持不动,但本性使然,那种从毛发间袭来的痒意与不适感还是让他控制不住地甩动毛发,将所有泡沫和水珠一齐甩出去。


    全部袭上衡弃春的头脸。


    水渍哗啦啦的顺着面颊滚落下来,顷刻之间湿透了衡弃春胸前大片的衣襟。


    又一套新衣服彻底报废。


    衡弃春抬手抹了一把眼角溅上来的泡沫,忍不住“哈”地笑了一声。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狼崽子是故意的。


    混战之际玩失踪,出了野了这么多天,化成原形回来对他又舔又咬,看似是在平息他的怒火,实则就是为了使他放松警惕。


    然后蓄意溅他一身洗澡水。


    “来,你过来。”衡弃春单手握住那块滴水的巾帕,用手指扣住浴桶的边缘,然后抬起另一只手指向仍在水里扑腾的楼厌,说——“为师给你治治。”


    听见这句话的楼厌顿觉不妙。


    怎么回事……


    不是想好了回来一定要讨衡弃春欢心的么,怎么又把他师尊惹生气了?


    “嗷……”


    我不是故意……嗷嗷!!


    话未说完,他已经被衡弃春用手里那块巾帕兜头兜脸地包裹起来,泡在浴桶里被撩起来的水洗干净泡沫,并粗暴地将他尾巴上沾着的泥渍清洗干净。


    楼厌被他洗得浑身难受,在记事珠里看到的、衡弃春刚把他捡回来时替他洗尾巴的画面又浮现在脑海中。


    他感慨衡弃春变了。


    再也没有当初的温柔了嗷嗷……


    把该洗的地方冲洗干净,衡弃春将狼崽子从水里拎了出来。


    水流被带出来,“哗啦啦”地淋了一地,整个屋子里都变成一片狼藉。


    楼厌打定主意不会再惹衡弃春生气,从始至终都在努力控制自己想要抖毛的欲望,彻底成为一头湿哒哒的落汤狼。


    衡弃春掐了个诀替他烘干净身上的水,坐在床沿处认真端详给自己舔毛的狼崽子。


    灯影昏沉,暮色陡深,他这次只是宽了最外层的衣带,坠在光下,仍显得形单影只。


    他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问楼厌:“你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人?”


    楼厌“嗷”的一声停下了舔毛的动作。


    他转了一些眼睛,怕小动作太多更惹得衡弃春起疑心,于是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抬起头来,冲着衡弃春抬了抬下巴。


    看起来还好,实则心里已经慌乱不堪。


    衡弃春时怎么知道的……


    若是告诉他自己遇到了虚生子,他必然又要追问虚生子对自己说了什么。


    不行,绝不能被他知道自己是重生的。


    于是楼厌“嗷”了一声,尽可能狼言狼语地对衡弃春说——没有啊,什么人都没遇见。


    混战那一日我不小心从山上摔下去了,爬了三天才从山谷里爬上来呢。


    楼厌说到这里还不忘舔舔自己的上嘴唇,闷闷不乐地叫了一声。


    他主动对衡弃春解释:


    摔下去的时候把脸蹭伤了,见不了人,实在是难看死了!只好先变回狼!


    第90章 因思杜陵梦 小狼慌乱了一瞬。


    衡弃春显然哽了哽。


    借着内室里一盏忽明忽暗的灯, 他看清小狼那张覆盖着灰黑色软毛的脸,鼻头湿漉, 眼眸明亮,不像狼,反倒透着一股意想不到的可爱。


    衡弃春对此毫无抵抗力,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小狼的脑袋。


    眉骨上方的那一小片皮肉似乎真的肿了一小块,衡弃春的拇指在上面按了一下,成功牵起楼厌一声咆哮。


    还能叫得这么大声, 那就说明没事。


    衡弃春放下心来, 却也知道楼厌执着自己的面貌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没有强行逼着他变回来。


    他沉吟了一声, 看着逐渐深下去的夜色,问:“那……那你回自己房间睡?”


    楼厌竖了竖毛, 想要表示不满又不敢,梗了梗脖子又把脑袋垂下去了。


    衡弃春反倒意外地挑了挑眉。


    乖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外面犯了多大的事呢。


    静默片刻, 楼厌始终没有反抗的征兆, 于是衡弃春点点头,顺手将房门打开了一条缝。


    让他回房。


    楼厌弓着脊背伏在地上,喉间发出难以压制的低吼。


    然后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有本事永远也别喊我上床!


    嗷嗷嗷嗷嗷!!!


    大殿里一泓灵泉正汩汩淌着, 泉水汇聚在神殿正中, 供养起一池沐着神泽的莲花。


    衡弃春打坐的莲台就悬在莲池之上。


    貔貅幼崽还赖在这里, 正趴在那盏鎏金灯柱旁边, 垂涎欲滴地盯着那层金漆。


    魏修竹那厮根本舍不得喂它吃金子,在甪端门时,他只好将神尊当日喂给自己的金子吐出来舔一舔再吃进去, 就这样熬了几个月,很难不对那只灯柱下口。


    就在它张大嘴巴打算将那只灯盏全部吞入口中的时候,一道毛茸茸的黑影忽然从内饰窜了出来。


    动作之快犹如一道迅风闪电,“嗷”的一声将那盏宫灯踢得老远。


    貔貅幼崽被吓得呆了呆,一双眼睛里顿时晕出了一层泪光。


    倒不是心疼那盏没有吃进嘴的鎏金宫灯,而是太久没见到楼厌,登时觉得亲切万分。


    “咻咻!”


    狼狼!


    楼厌情绪极差,冲着貔貅幼崽呲了呲牙,又勉强把自己的理智拉回来。


    一狼一兽就此在神尊的房间外展开交流。


    “咻咻?”


    狼狼你为什么又变成狼了?


    “嗷!”


    老子愿意!


    “咻咻!”


    那你这些天又跑到哪里去啦!


    摔下山崖爬了三天才爬出来的事本就是楼厌用来骗衡弃春的说辞,他自然懒得将这番假话再搬出来对貔貅幼崽说一次。


    只是十分强硬地一甩脑袋,鼻中轻哼出声,“嗷~”


    关你什么事~


    貔貅丝毫没有不受待见的自觉,眨了眨眼睛,竟直接落出几滴眼泪,像是为不开窍的狼崽而痛惜。


    “咻咻!”


    可是狼狼,你知不知道!


    神尊一直在外面找你!


    楼厌准备离开的四肢爪子猛然顿住,尖锐的趾爪妄图勾住地面,却不慎在地面打滑了一下,险些就要摔趴在地。


    在貔貅幼崽面前所剩不多的脸面和对这张脸的珍视让他努力站直,扭头看向貔貅幼崽。


    眼神凶巴巴的。


    “嗷。”


    瞎说八道什么呢。


    貔貅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不信,“咻咻”两声从地上弹起来,转到楼厌面前说了好长串的一通话。


    ——你居然不信!


    ——听说那日鹤子洲出了事,门下所有的弟子都赶往鹤子洲驰援,连甪端门里的弟子也走了个精光,好多妖兽都趁机跑啦!只有你的好朋友兕妖安慰我,说一定没事的,你们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后来掌门师尊的确带着众弟子回来了,还抓回来一只入了魔的琵琶鱼和许多其他的妖邪,连惨兮兮的魏修竹都回来了……可我扒拉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狼狼你和神尊的影子……狼狼我可想你呢……


    知道它口中的“我可想你”有一多半是因为想自己当初贡献给它的金子,楼厌嫌弃地将小兽往外推了推,示意它“快点儿往下说”。


    于是小兽又开始。


    ——我是听浮玉生说的。


    ——因为你不见了,所以神尊也迟迟没有回来,听说是一直在外面找你!


    ——或许你真的不信,神尊其实只比你早回来一个时辰,御剑飞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就在你进门的前一刻,他才刚刚换好衣服呢!


    静。


    但如果貔貅幼崽具备堪破人心的能力,就可以发现楼厌此时已经翻起惊涛骇浪的内心。


    片刻之后,那道黑灰色的影子忽然泛起一道灵光。


    金色的灵力大肆舒展开来,貔貅幼崽被那道灵光晃得闭了闭眼,错过了楼厌施展归元诀时透出来的那一缕微不可察的鬼气。


    乾坤借骨,阴阳塑肤。


    归元。


    等到貔貅幼崽再睁眼的时候,面前的小狼竟然已经化作人形了!


    楼厌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手指张开又并拢,默默摸索自己手心里残存的一点儿药渍。


    他的眉骨上方的确肿了一小片,是在记事珠里扑倒时摔的,但极不明显,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他与一脸茫然的貔貅幼崽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果断地掐了个瞬移阵,将貔貅幼崽精准无误地送回到甪端门。


    那些鬼气仅仅附着上他的脊骨之后,他的修为明显更进一层,体内一直滞涩的经脉豁然开朗,瞬间想起了许多前世修习过的阵法。


    就比如那个将他与衡弃春送去了女歧山的瞬移阵。


    伴随着貔貅幼崽一声惊恐的“咻咻”声,神霄宫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剩那股永无止息的泉水,源源不断而又周而复始地奔涌着。


    似天音殿中的那面日晷,永远轮回转动,不知疲惫。


    楼厌沿着那池泉水缓缓向前挪动半步,与水声一起翻涌在耳边的,还有貔貅幼崽刚才的那番话。


    衡弃春只比他早回来一个时辰……


    没记错的话,他从记事珠里出来掐着虚生子的脖子质问他有没有对记事珠动手脚,刚好花了一个时辰。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他或许可以早一个时辰与衡弃春相见。


    以及……


    师尊。我丢了你很着急是吗……


    脚步一顿。


    楼厌停在了衡弃春的卧房外面。


    内室里静悄悄的,那盏摇摇晃晃的灯烛已经在无人问津的间隙彻底熄灭,透过门缝看去,入目只有一片深涌的夜色。


    快到子时,孤月浮现,清亮的明光从无尽木的枝叶间钻漏下来。


    被窗棂遮挡一半,又盘桓着落在那面随风浮动的纱制床帐上。


    衡弃春睡了。


    他一颗躁动的心终于因为这个陡然生起的念头沉寂了一瞬,连起来杂乱的麻绳在这一刻搓捻成股,将那些复杂的心绪捋平扥直,笔直地嵌入胸腔之中。


    他明白。


    从在记事珠看见衡弃春替他挡下劫雷开始,他对师尊就再也做不到“恨”了。


    威逼利诱虚生子抢走了记事珠,一路从鹤子洲赶回来,路经一山风雪,杀了数十支妖邪,又十八界的山脚下主动化成狼形。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这一刻,他知道他的师尊安睡于一墙之隔的地方,一颗在风雪当中奔波久了的心,竟史无前例地感到安稳。


    狼不懂人的感情,但得知衡弃春一直在找他得那一刻,他心中逐渐生出一个念头。


    ——那原来竟是一种热切的思念。


    楼厌盯着眼前的房门,忽然抬手,在那扇木门上加了一个静音诀。


    然后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进去,与一室散漫的月色相拥。


    他听见细密的呼吸声。


    月色顺着他的视线一路蔓延至素色床帐之上,一缕细弱的风撩起床帐的一角,露出榻上之人一截纤细的手腕。


    手指透着一点儿在水中大力搓洗浸泡的余红,与那截素白的手腕形成强烈的反差。


    楼厌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站到床边之后,他觉得自己此后都不该再用“鬼使神差”这四个字。


    他轻轻俯身,习惯性地用脑袋拥开床帐,借着倾泻而来的月光垂眸看向榻上的人。


    衡弃春并没有被吵醒。


    他侧身躺在床上,眉眼清润平和,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影子。


    许久之前曾经慌忙产生过一次的念头又涌了上来:他觉得他不像神了。


    像被他悲悯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楼厌双手撑在床榻上,其中一只手的手指在床上交替挪动,一点一点的蹭上衡弃春的手指。


    这一次他没有再舔,而是将衡弃春的手指紧紧握在了手心里。


    微凉又温热。


    火就是这个时候烧起来的。


    衣袍被火苗烫到,紧紧地绷在身上,不知哪里显得又热又涨。


    从未遇到过这种事的小狼慌乱了一瞬,但很快又镇定下来——


    作者有话说:类似于动物都有的口欲期,他本能地抬起手,探入衣物间快速摩挲,生涩而又笨拙地抚平春日将起的燥火。


    那是一点儿微带黏腻的声音。


    夹杂在其中的,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声喘.息。


    “呃……啊……”


    楼厌轻轻仰头,喉结滚动,难耐的感觉令他忍不住闭紧了眼睛。


    像不久之前的貔貅幼崽一样,因为他做得太过专注,所以也错过了在暗夜之中衡弃春睁开、又快速闭合的那双眼睛。《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