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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双生子(三) 阿葵和萋萋。


    这两个弱不禁风的婴孩日后将是他和张稚感情存在过的见证, 也是他们二人生命的延续,纵使百年以后,他们皆不在了, 也有这两双眼睛代替他们看着尘世间。


    想着这般,赵季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向上一扬,面上克制不住地维持着一抹极淡的笑, 一双黑眸深情似水, 最终由一句话作结:“朕怎么会怪皇后。”


    张稚搭在他手掌上的力道顿时松下来,听了他对往后的美好设想,心中随之而来的潮意有些蔓红了眼眶。


    她缓缓低下头, 瞧着两个孩子的面庞,又想到了什么, 问道:“陛下想好什么名字了?”


    赵季展开她娇嫩的手心, 有些粗粝的指腹在她的手心上回应般地写了两个字,触感热热痒痒的。


    曜、曦。


    都是光明灿烂的意思。


    张稚躺在床榻上, 感受到了一笔一划在她的肌肤上轻轻地如春风拂柳般划过,目光定定地看着床边的两个孩子。


    赵季写毕,她收了掌心, 将那两个名字珍重地握住, 良久, 轻轻笑了笑道了一声, “陛下取的名字都很好听。”


    他俯身在她光洁的额间印下一吻, 她下意识闭了闭眼睛,两只眼睛却一直含着笑意。


    赵季看得出来, 张稚才刚刚醒来,此时十分虚弱,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有气无力, 眼下只是因为看着孩子才一直勉强支撑着。


    他递了一个眼神出去,一旁的宫人颇得要领般将一直温着的燕窝红枣鸡汤端了上来,再将小皇子和小公主移到奶娘们的手里后,扶起张稚的身子,使她靠着软枕半倚在床头。


    张稚方才说起孩子还不觉得饿,现在一大碗冒着热情的鸡汤端在她的面前,香味弥漫开来,她咽了咽口水,勾引着肚子里的馋虫也忍不住开始抗议了。


    赵季接过碗和汤勺,试了试碗壁的温度稍稍有些烫,便吹凉些,待温度合适再递到她的唇畔。


    张稚迫不及待含住一口,因心急吞咽太快被呛了呛,咳声阵阵,难受得蹙起来眉头。


    “慢些,不着急。”赵季温声道。


    她缓了一会,点了点头,转而小口小口地去喝。


    张稚眼角微湿,乌发乖觉地披散在身后,基本上没有什么动作,此时此刻专心致志地喝着一勺一勺喂上来的鸡汤,像一只温顺的小鹿。


    差不多喝了有半碗,她忽而抬起眼睛,“陛下,臣妾身上不舒服,想沐浴。”


    她身上还有生孩子时冒出来的大量的汗,虽然面上及脖颈处已经有宫人清洁擦拭过,但衣服底下仍是黏糊糊的粘着。


    赵季问过太医,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便让宫人去准备沐浴所需的东西。


    但这还不是她的最终目的,顿了一会儿继续道:“臣妾想让佩兰帮臣妾沐浴。”


    张稚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并没有看见佩兰,虽然不知道她生产及昏睡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黄术既然都已经知道催生药的事情,佩兰自然逃不过。


    “……可以吗?”


    张稚小心翼翼地问着,她知赵季生平最受不了的两样东西,其中有一样便是她服软。


    厚实的手掌扶过她的头顶,她听到了意料之中的那一句低沉的“好。”,便在一瞬间笑得格外璀璨。


    “谢谢陛下。”


    赵季吩咐人去将天牢里的佩兰带了回来,张稚眉心一跳,才知道赵季当时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时辰已经很晚了,等沐浴过后,她差不多便要睡去,看到对面赵季的面上略显疲惫,便让他回去歇着。


    赵季不肯走,她佯装生气,“陛下在这里,臣妾没办法沐浴,臣妾还要睡觉,还有什么事情便明天再与臣妾说吧。”说着她打了一个沉沉的哈欠。


    这番话的本意是想让赵季走,赶快回承乾宫休息一会儿,她看着窗外的天色估摸着自己是沉睡了许久,这会儿瞧着外头的天都快亮了。


    “好。”


    赵季百依百顺,用掌骨摸了摸她的脸,才颇为不舍地离开。


    张稚刚生产完,也无法泡浴,只能让佩兰将她的身上用锦帕沾皂荚水擦了擦,觉得干爽舒适一些之后便换了一身新的寝衣,在众多宫人的服侍之下睡过去了。


    ……


    第二天一早,张稚刚醒,穿着寝衣还没有用早膳便凭着老母亲的本能去往偏殿看看自己生下来的那一双儿女。


    赵曜和赵曦是早产儿,看上去比一般的婴儿更加瘦小些,这样的孩子太不容易养活,但好在是生在了皇家,得以每日悉心照料,千娇万贵地长大。


    佩兰过来细心地为她披上厚实些的外衣,毕竟她刚刚生产过,坐不好月子受了凉气可是日后一辈子的事情。


    张稚俯身逗着摇篮里的两个小家伙,身上热得出了一层薄汗,本来长乐宫通了地炉四季如春,身上也穿着不少,不出汗才是稀奇的事情。


    “小皇子和小公主的眉眼长得真像陛下和娘娘。”佩兰瞧了一眼,这样说道。


    张稚仔细端详了阵,疑心佩兰是在诈她,毕竟就算是她亲生的,也只是到了越看越顺眼的地步。


    现在这俩孩子丑得如出一辙,难道她也长这个样子?


    佩兰瞧着张稚难以置信的眼神瞥过来,不禁一笑,“娘娘您看小皇子的眼睛,圆如杏核,这不和娘娘的眼型相似极了。”


    张稚顺着看过去。


    哦,原来只是眼型像,那她也能理解了。


    这么一细看,那些嬷嬷和奶娘说得也不错。赵曜的眼睛确实长得似她,赵曦的鼻梁长得像赵季。


    瞧着这俩孩子比昨日刚生下来能好看一些,张稚心里稍稍有些安慰,昨日刚生下来的肤色都偏紫红色了,今日要正常一些,应该再过些时日便能白回来。


    爹娘的皮相都不差,他们俩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张稚随即想到,‘曜’和‘曦’这两个字对于小孩子有点太大了,恐怕难以承受得住。


    而且两个小婴儿一天天长大,总不能一直叫大名呼来喝去,合该在满月宴之前起一个宜称呼的乳名。


    这种事,乡下民间不太讲究,一般在大名后面,女孩子本名加个“儿”或男孩子加个“哥”,便草草了事,算作是乳名了。


    赵曜和赵曦可是日后的皇子公主,乳名自然不能太过随意,也不能太过隆重,常言道贱名好养活嘛,于是张稚在温养身体的几个月里闲着无事翻了翻书,想了两个还不错的名字。


    男孩子叫阿葵,女孩子便叫萋萋。


    她将取来的这两个小名兴冲冲带去承乾宫给赵季看了,他也觉得很合适,且比大名更加朗朗上口,便决定以后用这两个小名称呼。


    阿葵和萋萋生下来的前几个月里是由专人在长乐宫的温室殿精心照料,每日的温度,吃食,衣着都需要宫人谨遵太医嘱咐,严格控制。


    两个小家伙身子骨太弱,接触的人也是越少越好,便是连张稚这个生母一日里见到他们的时间都很少。


    张稚每次去探望他们,都要压低了步伐,静悄悄去看,且每次这两个小家伙大都在闭着眼睛熟睡,偶尔能有清醒的时候,长得也是越来越可爱,让人见了心都化了。


    在温室殿精养两个月过后,阿葵和萋萋很快便恢复到了和足月儿一般的身量,皮肤没有那么红,变得越来越白。


    而且最令张稚欣喜的是,胎发也长出来了。


    这两个孩子一出生便没什么胎发,可怜得紧,但毕竟还要办满月宴,若还不长,届时在剪胎发的仪式上便就只能用剪刀剪空气了。


    等到太医们认为小皇子和小公主可以从温室殿里出去了,她和赵季才开始张罗着为阿葵和萋萋补办满月宴。


    自从多了两个小家伙,长乐宫更加热闹非凡,爹娘和姐姐们时常入宫来看一眼这两个小生命。


    虽说还都是婴儿,性格在先天时已迥然不同。


    阿葵见了人之后比较亲近,见着人便激动地咧开小嘴笑,小手攥成拳头不停挥舞,萋萋则会好奇地盯着来人,一眼不眨地打量着,直到那人离开她的视线。


    曹氏给做的小孩衣服这下都派上了用场,再加上制衣局准备的,每日轮着穿都不会重样。


    因要办满月宴,制衣局又送了新衣服过来,这下更是穿都穿不完了。


    阿葵和萋萋满月宴的日子定在三月初五,设在怜福殿,请了亲朋好友及满朝大臣齐聚一堂参加小皇子和小公主的弥月之喜。


    怕出什么事端,宫中的警戒都比往日里要强上许多。入宴的宾客进宫前皆需仔细盘查身份,并经过严格搜身。


    ……


    三月初五那日清晨,下了毛毛细雨,泽披万物,人人都传是个好征兆。


    怜福殿一侧,阿葵和萋萋两个奶娃娃穿戴整齐,被两个宫人抱在怀里,胸前各带着一块精致繁琐的金璎珞长命锁坠子。


    听说那是前朝传下来的珍宝,上头刻着麒麟莲花的图样,整个燕国只有这么一对,曾经戴过的皇子公主最后都福寿绵长。


    总之是宫里的稀罕物,便这么直接给了两个娃娃,即便弄丢了也不可信,足以见其受宠的程度。


    阿葵和萋萋就这么安安生生地待在宫人的怀里,不哭也不闹,看着满堂的宾客一点一点入列到齐。


    第52章 弥月之乱(一) 陛下都那么大的人了……


    朝中有资格来的大臣们座无虚席, 被允许携带家眷者也将该占的位置占满,都想一见小皇子和小公主的真容。


    自然,张家来的人也是整齐。


    大概满月宴过后, 张穗和张秧便要随夫启程离京。本来打算过年后早走,但想着好不容易碰上了小皇子和小公主的满月宴,不参加就太可惜了, 便暂且耽搁了。


    张稚同赵季一起坐在怜福殿上首, 二人穿着帝王皇后的服饰,目视着底下心细手稳的嬷嬷们正在给皇子公主做仪式。


    赵曜和赵曦如今已经长到了可以拿出来见人的地步,这一点颇令张稚欣慰。


    二人白白软软的像两块奶团子抱在手里, 这时候的小孩子既不会乱动也不会说话,正是最乖的时候。


    做仪式的宫人们用初晨的红梅露水伴着花瓣烧热放温给两个婴孩结净胎发, 再剪下末端一寸, 妥帖系上红绳,置于一旁的锦盒当中。


    赵曜和赵曦全程腆着小脸不哭不闹, 在大场面上表现得十分镇定,颇为自家的父皇母后长脸。


    剪完胎发过后,两个孩子便被送到了张稚身边的摇篮里, 满月宴正式开始。大家伙儿举杯同庆, 依次起身说些吉祥话, 有文化的便赋诗词一首, 没文化的便老老实实恭贺。


    赵曜既是赵季的嫡长子, 借此宴会之托,他便将立赵曜为太子的旨意颁布了下去。


    满座之中既有意料之内的淡然, 也有出乎意料的惊异,不过只是一瞬间,像是打翻了的调味料各怀心事, 只是表面上依旧维持着风轻云淡罢了。


    “陛下,立储之事,操之过急……”


    话还未说完,赵季看向起身说话之人,那人便沉默着垂下了手臂坐下。


    “朕不会有第二个皇子,所以早立也是立,晚立也是立,不如早立。诸位爱卿还有什么话想说?”赵季沉吟着道。


    底下人都不敢出声了。这番话是在警醒提点着他们之中那些生出来其他歪门心思的不怀好意者。


    帝王威严的目光逡巡下去,无人敢抬头应对,过了会儿,才齐声道一句:“陛下圣明。”好将此事揭过去。


    珠帘后,张稚正轻轻晃着摇篮里的赵曜和赵曦,并未怎么注意到殿中发生的事情,只是听到了一言半语,那便是赵曜被立为了太子。


    与她而言是好事情,便放松下来,更加不在意。直到两个小家伙到了喂奶的时间,才依依不舍地让奶娘给带走了。


    她回过头时冷不丁撞上赵季的目光,吓得她心跳快了一拍,不知何时他竟然在静静地瞧着自己。


    赵季坐在她身侧,两人相隔的距离不过中间的半寸,他的目光放在她的身上好一阵子,她都毫不察觉。


    有了赵曜和赵曦之后,张稚的注意力明显偏移了位置。


    “陛下吓死臣妾了,陛下一直看着臣妾做什么?”张稚半是撒娇半是抱怨道,箸起银箸随手夹了一块面前的樱桃煎肉放进嘴里。


    赵季神色微动,最终还是道了句:“没什么。”


    ……


    赵曜和赵曦喂完奶之后又回到了张稚手里,她哼着小曲看着摇篮里的孩子,只留一个背影给赵季。


    冥冥之中,感觉背后的目光更加幽深了一些。


    张稚摸了摸赵曜的小脑袋瓜压压惊,小孩子的皮肤很是柔软,她轻轻地弄都怕弄疼了他,但是心里总忍不住不下手。


    她被孩子萌得心都要化了,心思全放在这上面,只是觉得腰身一热被什么东西缚住的时候,她已经被带到了身侧之人的怀中。


    她有些迷茫,指尖下意识勾住了对方的袖口,散出阵阵龙檀香,便抬起头看过去问道:“陛下,怎么了?”


    赵季只是将幽深的眸子盯着她,将她像私人物品一样搂在怀中,却没有要解释一番自己行为的意思。


    张稚只好自己扭头看向四面八方,企图发现些什么,发丝正好蹭过了他的胸膛,她偶然间看向了前方,颇为善解人意地理解了他的用意。


    “原来陛下是想提醒臣妾观看表演啊,确实跳得不错。”


    殿前宾客环绕的正中央,稍远处有十几名身穿红白相间衣裙的舞者在跳着为小皇子和小公主祈福的舞蹈,动作流畅干净,赏心悦目。


    她说完话仰头看向赵季,这个方向使得她只能看见他的下颌,即便是这般刁钻刻薄的角度,男人的脸型线条还是如刀削般锋利,十分优越。


    “嗯,皇后陪朕好好看会儿表演吧。”


    他轻叹了口气,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好像这不是他的本意似的,说着箍着她肩膀处的手掌紧了些。


    舞者们跳舞自然好看,不过她看了一阵便被闷住了,身子朝向前方,眼神和心却不自觉地瞥向了另一边——不见了。


    她隐约记得中途赵季好像朝着她这边摆了摆手,大概是在她陪看歌舞的时候,他吩咐宫人将赵曜和赵曦带了下去。


    张稚有些意外地收回了余光,眉梢一抬,好像是有点能从赵季冷酷的侧脸中看出一些醋意。


    方才还感觉他这个角度还挺好看的,一想到他是在吃醋,张稚咬了咬唇生生地将唇边的笑意给吞了下去。


    赵季有时候真的幼稚,谁会想到他竟然会吃自己孩子的醋。


    她起了一番逗弄小孩的心思,便扯了扯他袖子上的褶皱处,将上面的龙纹扯平了,对上了一双隐不住喜色的眼神。


    将赵曜和赵曦带走,他果然很高兴,连带着嗓音都变得格外温柔起来,“皇后还喜欢这个表演吗?”。


    张稚粗略地点了点头,继续道:“陛下,臣妾想阿葵和萋萋了,要不臣妾先退下吧。”


    空气僵了一瞬。


    赵季终是忍无可忍:“皇后怎么不想朕?”


    张稚自然早就想好了理由,“阿葵和萋萋还小,臣妾担心得紧,何况陛下都那么大的人了,一时离开人也没关系啦。”


    他被怼到哑口无言,张稚肩上一轻,是赵季松了手,但却没有她想象之中那般容易,他附在她耳边同她咬耳朵谈起条件来:“今晚来找朕。”


    气氛无端暧昧,张稚面上一红,锤了一下他的胸口,将两人的距离扯得稍远一些,羞得她想要原地遁走。


    “臣妾去看阿葵和萋萋了。”她没说应还是不应,垂着颈子找了个借口便起身,还没走出去两步脚下踩到了衣摆站不稳,由宫人搀扶了一下,将将站稳的一刹那,大殿之中忽然传来了震天响的一声。


    “小心刺客!”——


    作者有话说:今天更的少,明天多更点[比心]


    第53章 弥月之乱(二) 等皇后回来…………


    张稚下意识回头朝着声音所在望去, 殿上一瞬间都乱了套,人影憧憧,叫她一时分辨不出刺客在何处, 目光最终定在越来越近的一点寒芒急速掠过风声闪来。


    箭矢朝着她的要害而来。


    她双目怔怔,呆呆地被定在了原地,任她脑海内喧嚣着逃意, 身子却不争气地一动都动不了, 只能迟钝地站在原地当活靶子。


    利箭入身的疼痛应该只是一眨眼的事情。


    千钧一发之际,张稚无奈地紧闭着眼睛,绷紧全身肌肤, 身体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已经做好了准备。


    想象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只是有一些温热的液体喷洒在了她的脸上和颈侧。


    殿内的声音越发嘈杂和惊慌, 一会儿惊叫声如琵琶狂扫, 一会儿脚步声杂乱无章,打斗的风声阵阵掠过, 随后渐渐趋于平静,似乎是已经将歹人制服了。


    她奇怪地睁开双眼,发觉自己仍站在原地, 身上完好无损, 面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高大的身形能够将她完全遮挡得住, 却也让对方完全暴露于冷箭之下。


    原本应射入她肺腑的一支箭, 穿破了他的血肉, 他替她挡了。鲜血顺着箭镞往下滴,落在华服之上, 又染红了一地蔓延开来。


    她看着眼前的绯色血景,微微张大了嘴巴,心慌意乱, 脑中嗡嗡作响,一下子失了重心摇摇欲坠,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


    耳边呢喃着热气,是他一贯的口吻,“皇后莫怕,朕还没死。”


    赵季一只手扶住她,勉强站立得住,正叫人将抓住的刺客送上来。


    “你不是想去看阿葵和萋萋吗?现在就去看。”赵季对她道,又吩咐下去,“来人,扶皇后回去休息。”


    张稚却扯住了他的衣袖,看着刺入他胸口明晃晃的箭簇有些难过,仰头道:“臣妾不走,想和陛下在一起。”


    太医院那边已经得到了赵季遇刺的消息,正火急火燎地往这边赶,现在怜福殿中能做的便是在太医到来之前,尽量让赵季少活动,以□□出更多的血。


    张稚扶着他坐下,他的唇色苍白极淡,浑身弥漫着一股呛人的血腥味,看着好像随时都能倒下。


    羽林军将行刺之人押了上来,那人双膝跪着,身上穿的是殿上跳舞的服装,双手被反绑,脖子上架起片片白刃,只待赵季一声令下便可身首异处。


    “陛下,在他身上发现了此物。”


    羽林军为首之人将行刺之人左臂上的袖剑装置呈了上来。此装置小巧精致,组成部分可以分别拆卸开来藏匿,这大概是此人能躲过宫门搜身的缘由。


    张稚抬眼打量着刺客,她此时此刻还没有从遇刺当中缓过来,身上微微发抖,看到此人的面容之后她更是纳闷。


    那是一张她完全陌生的脸,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刺客,无仇无怨为何要行刺于她?


    她蹙着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刺客瞧着她瘆人地笑了笑,笑得她心里发毛,半晌,吐了两个字,“崔晋。”


    这个名字她听都没听过,果然是个不认识的人,“你为何要行刺本宫?本宫同你有仇吗?”


    崔晋笑了笑,刚想要说话却被旁边的人用布条堵住了嘴巴往外拖。


    张稚没得到答案,仰头看向赵季,发现正是他让羽林军将刺客崔晋拖去天牢。


    她愣了愣,崔晋为何要行刺她已经不甚重要,毕竟结果已经出现了,如今保住赵季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陛下……”张稚抽抽泣泣地伏在他的怀里,眼眶通红地问他疼不疼。瞧着他胸膛前鲜血淋漓的伤口,她是想碰却又不敢碰。


    赵季好言安慰着她,已下了令要严查此事。估计是经常受伤的缘故,他中了箭也不见一点慌张,像是家常便饭已经见怪不怪,倒是把张稚吓得魂不守舍。


    太医院的太医们几乎倾巢而出,到了内殿,将赵季的外衣剪去,才露出伤势,一根略细长的三角箭从后背直入胸前,贯穿前后,鲜血顺着伤口血流不止,情况实际上没有赵季表现得那么轻松,反而十分危急。


    太医们面色忧愁,斟酌不语。据他们的观察和试验,几乎可以断定,射入皇帝体内的毫不意外地是一支毒箭。


    更糟糕的消息是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毒物,只能看着皇帝的症状找医书看有没有对应的中毒症状来进行判断,至于能不能找到,皇帝能不能用得上还要另说。


    赵季听了太医们的话,默许了他们的方法,“找吧。”


    即便这种方法抱有太多未知,找了总比不找强。现在他摩挲着张稚梨花带雨的脸蛋,十分庆幸是自己中了箭。


    黄术原本今日不当值,听闻了情况也抓紧时间进宫赶了过来,简单看了看赵季的症状,问了问他几个问题后,艰难开口道:“四金雀或者是竹时青。”


    “陛下的症状最像这两个。”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却又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这两种毒药的解药会互相抵消,用了一个,另一个也会失效。”


    也就是说,除非他们能一下子找到究竟是两者中的哪一个,不然吃了错的解药,对的解药也就不管用了。


    张稚的心揪了起来,赵季静静地听着,问道:“这两种毒药有什么区别?”


    黄术思索一阵,答道:“症状相似,药性差不多,没什么区别,要非说有点什么的话……”


    “因为原材料环境不同,四金雀在燕国以东的人用的多,竹时青西人用的多。”


    不过他们又不知道这个崔晋是什么人,只能靠猜。


    赵季想了想,顿了一下道:“给朕用四金雀的解药。”


    与其无边无际地拖下去,他自己选的结果,好坏都能承受。


    太医们将解药呈上来,他在众人的注视下亲手将药丸咽了下去。


    紧张兮兮地等待赵季的反应中,他发青的面色在无声无息里缓和了许多。


    还好,这一次他赌对了。


    服用过解药,四周的屏风被拉了过来,太医们着手要给赵季取箭,将张稚请了出来。


    张稚站定在屏风之外,忧心忡忡地瞧着里面,此时佩兰过来寻她,模样很是慌张,等到了僻静处,才附耳对她道:“娘娘,有人对小皇子下毒。”


    方才佩兰在侧殿寸步不离地守着小皇子和小公主,有几个人伪装成宫人混进怜福殿要将她刻意支开,她将计就计之后当场抓住了这几个人要往小皇子和小公主嘴里下毒的把柄,现在正让羽林军看管起来。


    同一天里,先是遇刺,后是下毒,这两件事绝对不是巧合。


    张稚随即想到了那个自称叫崔晋的刺客在宫中应该还有同伙,便吩咐下去将明宫的四门封锁住,四处巡逻寻找可疑人员。


    方才在殿上表演祈福舞的几人也被看押起来,据他们所说,他们并不认识这个叫崔晋的舞者,只是前一天的一人恰巧生了病,他毛遂自荐跳得也不错,所以才临时加了这么个人。


    赵季正在内殿取身上中的箭,生死攸关的时刻,张稚什么也做不了,与其无能为力,忽而觉得弄明白眼前的一切十分有必要。


    但即便她现在去拷问崔晋,也不敢保证对方说得都是真话。


    她瞧了佩兰一眼,瞬间想到了什么,神色凝重地对她道:“回长乐宫,帮本宫取一件东西。”


    ……


    素色屏风上斜斜地溅上了一行血色。


    几个太医大汗淋漓正手忙脚乱地替床榻上坐着的光裸男子取出箭矢,血水浸泡着几人的双手,不知向外头要了几回的白布和热水。


    本应饱受痛苦的男子双目微闭,脸上苍白地没什么表情,只有额角青筋猛跳显示出他的忍耐。


    自从张稚离开内殿以后,取箭的过程中,赵季一直很配合地沉默着,几乎没发出过什么声音。


    箭矢避开肺腑脏器的位置快要取出来的时候,他毫无预兆地睁开双眼,胸膛起伏耸动,向外头淡淡地问了一句:“皇后去哪儿了?”


    羽林军的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通禀,像是急匆匆从外头跑回来的,“皇后娘娘去了天牢。”


    “要审今日那个刺客。”


    听了这话,从没什么情绪波澜起伏的他神情竟开始浮现一丝慌张,下意识道:“拦住皇后。”


    话落却又反悔,将先前的话收了回去,默然改道:“保护好皇后,去吧。”


    几个太医合力终于平安地将沾满血的箭从赵季体内取出,用白色绷带缠好伤口止血,才算大功告成。


    今日虽然及时将他的伤口处理了,但今夜情况仍然危险,只看他能不能撑得过今晚,平安度过感染。


    赵季倚着内殿的床榻上,吩咐陈公公安顿下今日进宫的大臣及女眷,他眸光扫向外面,华丽宫殿上沿途一路的斑斑血迹看着可怖,宫人们正在打水清扫。


    满月宴遇刺,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谁都不能放过去。


    他虽然身体不能动,脑子倒还灵光,一想到今日那个刺客自称姓崔,心里便有了八九分的秤。


    他那位一生都处在痛苦当中的外祖母未出嫁前便是燕东地带的姓崔的一家人的小女儿,只因往西嫁到周家,为了方便称呼一般都称她周老太太。


    刺客崔晋的年岁瞧着不大,应该不是当年那个畜牲,当年的那个畜牲应该早就死了,有可能是他的后代,碰巧知道一些当年的事情,赵季想着。


    刺客已经被擒,他倒也不是怕什么,只是有些事情不想让张稚知道。那些陈年旧事思来想去愈来愈使他心中烦闷,涌起来一股怅然的感觉。


    赵季本能地希冀那个刺客什么都不说最好,但一想他都敢来行刺了又怎么会什么都不说。


    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在殿上当场弄死他,余党什么的日后慢慢来查便是。


    赵季的思绪变得有些疯狂,良久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牵了牵嘴角,像是自己在笑自己。


    在内心一番拉扯过后,他还是选择了什么都不做,等张稚回来再做打算。


    第54章 弥月之乱(三) 若他没在胡说八道呢。……


    月升春空, 寂寥无限。


    张稚刚从天牢里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和里面一样黑,门口两侧高高燃起橙黄色的熊熊火把, 静谧地发出‘毕剥’的声响。


    两侧的羽林军自她身后夹道而出,影子欣长,每人手中皆提着一盏荧黄宫灯, 微微照亮前路。


    她出来时衣裙略脏, 神情透着些慌张和无措,像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但到底还是镇静下来, 吩咐道:“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至于陛下那边……本宫自会禀明。”


    众人颔首称是。


    她理了一下胸前的发丝, 便吩咐人前方带路, 回长乐宫。


    长乐宫内,睡意渐浓。院子里的西府海棠开红了眼, 葳蕤极盛,在泠泠夜光里如玉生香,张稚一见门鼻尖一股冷冽清香袭来。


    宫人们已经将赵曜和赵曦哄睡, 她回宫的第一件事是去看了一眼两个在小床上熟睡中的孩子, 随后起身沐浴更衣, 将今日身上沾染的杂乱气息洗去。


    浴桶里的水冒着腾腾雾气。


    佩兰用香花和皂角帮她一点一点擦洗着细藕般的双臂, 从天牢里出来以后, 张稚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总是会望着远处的某一点定定地出神。


    “娘娘……今日给太子殿下下毒的那几个……”佩兰的话将她拉回现实, 但她却没怎么听清,只得错愕地抬起头,让她再说一遍。


    行动之处, 响起咕咚的细小水声。


    “今日抓起来的给太子殿下下毒的那几个招供了,似乎其中有人的身份比较重要,羽林军的人没和奴婢细说,只是让奴婢告诉娘娘一声。”佩兰如是说。


    张稚想了想,神情凝重应下:“这件事本宫明日去问。”


    今日满月宴上刺杀和下毒的两股力量,看起来是早有预谋,得以纠缠在一起。


    崔晋那边的线索她现在已经不指望,只能寄希望于下毒的这些人。


    稍稍沐浴过后,她在浴桶里静静泡了一会儿,身上松快许多,便换上了崭新的衣裙,去一趟承乾宫。


    她回来的路上便听人来禀报,赵季中的毒箭已经拔出来,正在承乾宫休养。她如今有一件要紧事憋在心里,等不及明日想要见他。


    “皇后娘娘,陛下情况好转,现已经睡下了。”陈公公和颜悦色道。


    承乾宫的琉璃瓦片泛着流转的月光,映在她一身鲜艳的宫装。张稚站定在阶前,陈公公揣着扫尘从金碧玉柱之间探身上前说明情况。


    她微微有些失意,但想到赵季替她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确实也该睡下了,便道:“本宫只是过来瞧几眼,今日陛下遇刺实在放心不下,还望公公能通融一二。”


    陈公公极好说话,当即便答应了她,推开正门送她进了殿。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陈公公点了几盏不太碍事的宫烛,引着她去了最里面的寝殿。


    微弱的光芒下,勉强能分清床帐和人,其余的全都糊成了一片。床榻上的人睡得老实且板正,竟然规规矩矩地盖着被子,双手分别放在两侧,呼吸绵长。


    “老奴守在外间,皇后娘娘何时要走来唤老奴即可。”轻声细语地留下一句话后,陈公公识趣地离开了。


    昏暗中只有一点光晕,张稚闻声点了点头,缩步靠近床榻上的人,最后轻轻坐在床边抬眸去看。


    高耸的鼻梁投下柔和的侧影,上眼皮薄薄的一层盖在上面,从中长出的睫毛根根分明,有几分脆弱之意。


    她注意到了一点,不知是不是赵季的习惯,就算他身侧没有睡着旁人,他也只睡在外侧,留着里边的空间还能睡下一个人。


    原本以为按照赵季的性子,他一个人睡的睡姿应当不会如此老实,如今倒是颠覆了她的观念。


    张稚起先听嬷嬷们说,小公主长得像赵季,还没有什么感觉,看到赵季睡颜的时候,确实深有感触。


    想到这里,她轻轻地替赵季掖了掖被角,碰到他两只大手有些发凉,便全都放在被子下面,起先还怕赵季会醒,但他今日难得睡得熟,她怎么碰都没醒。


    赵季的被窝里面确实暖和,张稚便将两只手留在了里面取了一会儿暖,呆了一会后,打算抽手离开时,冷不丁地被一只形同火焰的大掌握住。


    “陛下醒了?”


    他点了点头,似乎刚刚睡醒,两只眼睛半睁不睁,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被子下面握着她的手却一直紧握着不松。


    张稚多点了几盏烛火,帷帐重重的床榻上开始明亮起来,连同着人像一起。


    “皇后何时来了?”赵季醒来躺在床上问道。


    “刚来不久。”张稚如实答道,他醒得倒也及时,不然她这便要走了。


    赵季身上的蚕丝里衣雪白,泛着一圈光泽,胸口处微敞,露出里面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


    “听说,皇后……今日去了天牢,可有什么结果?”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闷,有点颤。像是装作在意随口一问却又小心翼翼。


    这件事,张稚原本打算明日再同他说,不过他现在问了,她也不好不说。


    她的指尖静静描摹着他的掌纹,两个人似乎都有点紧张,缓了好一阵才在他殷切的目光下启唇:


    “臣妾,不小心将崔晋,杀了。”


    末尾两字轻轻一撇便从嘴巴里溜出,恍惚间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赵季的神情也是一怔。


    张稚继续道:“此人胡言乱语,于陛下有害,臣妾一时恼火便失了分寸,用刑重了些,谁知他竟然身子这么弱,稍微一重,就没气了。”


    她低着头道完原委,抬眼一瞧,赵季沉默住了。


    怕是这个崔晋还有大用处,她一时冒冒失失给杀了坏了事情。


    张稚刚要开口为自己解释,却听得了一声温柔问语:“没吓着你吧?”


    她愣在原地,睁着眼睛下意识摇了摇头。


    赵季摸了摸她的脸,“怨这人命不好,朕早想除了他,辛苦皇后代劳。”


    张稚听了这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再无负担。


    莹莹烛光照着两人相握在一起的手,像是一对依偎在一起柔情蜜意的鸳鸯。半晌,她听见略带些苦涩的声音兀然问道:“若这个崔晋不是在胡言乱语呢。”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


    张稚说要提审崔晋。


    天牢里,那个叫崔晋的犯人被狱卒从肮脏的牢房里带走,带去了一个较为干净整洁的房间,手脚均被死死绑在了十字木桩上。


    张稚身上披着避尘的袍子,与崔晋四目相对,狱卒一个手刀劈下去叫他低下头。


    “不可直视皇后娘娘。”


    狱卒警告声响起,那人嘴里淬了一口血,却短促地笑了一两声。


    张稚将人都清了出去,依旧问了怜福殿上她问的问题。


    他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语气里满是挑衅,“为什么杀你?因为看不得一个奸生子的后代能坐上一国之君,我这么说,不知道这位皇后娘娘能不能明白……”


    她完全没明白崔晋话里的意思。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拖长了音调,像是在思考,“皇帝的母亲,也就是太后娘娘,是兄妹□□的产物。”


    张稚瞳色一颤,显然是被他的说法给震慑到了。


    “这样的人,将一条无比肮脏的血脉传承在皇裔之间,怎么配做一国之君,皇后娘娘说是与不是?”


    “你在胡说什么?”她急切地反问道。


    “皇后娘娘不信便当我在胡说罢了。”崔晋却闭上了嘴巴,不肯再开一言。


    张稚审问了他半日,始终没有套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于是歇了一歇,将事先准备好的药丸拿了出来。


    崔晋瞥见精致木盒里盛放的白色药丸时喉中一紧,不见方才张狂模样,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毒药?你要毒死我?”


    张稚没说话,反而更像是默许了他的说法。


    她召来狱卒,在崔晋继续胡说八道之前,将药丸强行塞进了他的嘴里,狱卒们行动粗鲁,仰起他的脖颈硬逼其吞咽下去。


    “咳咳……”一阵急促的呛咳声,崔晋两眼有些失神,喉间火辣辣地疼,低低喘着,以为自己要被毒死了。


    张稚没什么表情吩咐左右,“将他从架子上解下来。”


    崔晋心中响起‘果然如此’的声响,感觉五脏六腑浑身都在痛,大声叫嚷起来,表情也愈发变得痛苦,他紧紧闭上了双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暗室的地上躺倒着一个绵软无力的身体,阴郁的光洒在他的身上,像是死了一般。


    暗室里却还有一女子,静静地看着他的反应。


    待他呼声均匀,彻底一动不动之后,清脆的声调镀上了一层银光,悬在空室中,嗓音充满诱惑。


    “崔晋,你看见了什么?”


    ……


    一声冲破了什么传到他的耳朵里,崔晋睁开眼,他的眼前却只有茫茫的一片夜雾。


    眼神里带着空洞,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谁又身处何地,将要去做什么。


    他躺在荻花满地的荒草丛里,刚刚站起身,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二少爷!你在哪儿——”零星火把的光点伴随着仆从的呼喊着,崔晋想起来了。


    这是他七岁那年离家出走——


    作者有话说:回了一趟老家,码字跟不上节奏,现在已经回来啦,接下来的日子恢复日更[比心]


    小张在黄术那里囤的药用在崔晋身上辽[狗头叼玫瑰]


    第55章 弥月之乱(四) 人入坟,纸成尘。……


    离家出走的缘由他早已忘记, 只记得自己蜷缩在一片纷纷扬扬的白荻花丛里。


    草丛里又冷又痒,是慕管家带着人找到了自己。


    细瘦伶仃的胳膊被一只枯树皮似的老手架起,别过去传来一股力道, 使他不得不漏出脸,火把凑近,温暖, 也微微打亮了他的眉眼。


    传来一阵又惊又喜的声音。


    “二少爷, 怎么躲这里来了,老爷担心坏了,快跟我们回家。”


    慕管家领着五六个仆从, 找了一天一夜,终于找到了他, 将他带回了崔家。


    正值连灾的荒年, 地里两三年少产,就算是崔家这样拥有千顷良田的大户人家都有些显出来窘迫之意。


    往年还要格外招小工, 现在宅子里的伺候的下人已经辞退了多数,只留下来的必要的照顾衣食起居的用人。


    尽管如此,宅子里还是有不少人, 听说晋二少爷被找回来了, 都在议论纷纷。


    崔晋被抓回来了之后, 慕管家也带来了一家之主的消息——领着他跪祠堂。


    “你错在哪里?”


    印象中祠堂里的父亲总是冷着一张脸, 他是一个极其正派的人, 衣装整齐得左右对称,问他话时, 手持着一根指头粗细的荆条。


    原先崔晋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人一到那个当时的情境里面,像是被激活了回忆, 嘴巴先于他自己的意识开了口。


    “儿子错在……错在不该擅闯祖父的书房。”


    崔家自他父亲这一代便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他崔晋的祖父,崔恪的书房是家宅里的禁地,任何人都不许踏足。


    荆条在他的掌心颇有份量地抽了十下,斑斑红痕,渗出来细小的血珠。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崔晋疼得眼角飙泪,倒吸着凉气,却始终大气不敢出一声,低头听着父亲的教诲。


    从前无论他如何调皮捣蛋,父亲从来没有对他动用过家法,今日这十下足以见得他是触及到了父亲的逆鳞。


    “晋儿,记住了,今日的疼你要时时刻刻记在心里。”父亲谆谆教诲道。


    他忍痛重重点了点头。


    父亲打完了他,便让跪在列祖列宗前的他起了身,擅闯禁地的事情便顺理成章地过去了。


    瞧着他稚嫩小手上的伤口,终归动容了几分,让他出去找慕管家给他包扎伤口。


    崔晋即将出了祠堂的门,却听到身后的父亲犹疑地唤了他一声,问道:


    “晋儿,你没看见什么吧?”


    他顿足转身,清白月光自他身后射向祠堂深处,木制供牌前的香烛盏台如星海明亮。


    父亲是在问,他在祖父的书房里有没有看见什么。


    崔晋一直不明白,为何要将祖父的书房设为禁地,他还怀疑过,祖父的书房里藏有崔家能够救世的秘宝,不能公诸于世,所以才要藏起来。


    去了之后才大失所望,谜底被揭开,平凡且无趣——祖父的书房里虽设有密室,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开,但里面只放着一些字画罢了。


    他才上了一年学堂,平时念书不用功,根本看不懂。


    崔晋朝着父亲的方向摇了摇头。


    父亲松了一口气,语调轻快起来,“去找你慕伯伯去吧。”


    慕管家给他包扎手上的伤口后,又给他准备了一些饭菜,他离家出走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吃起来也是狼吞虎咽。


    他是慕管家看着长大的。老人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脊背,一边看着他吃饭。


    “二少爷,不着急,慢些吃。”


    用过饭后,慕伯伯提着灯将他送回了他的房间,夜里万籁寂寂,崔晋却没有睡意。


    过了一阵子,伺候他的几个小丫鬟如飞蜂游蝶探进屋子来,问他情况怎么样。


    这些小丫鬟长他几岁,自买入宅子里便留在他身边,平日里照顾他起居,闲闷时权当玩伴。


    这次擅闯禁地,除却他自己的好奇心,多少受了几个小丫鬟的调教。


    崔晋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被白布缠满的手掌心,她们便都屏着息不敢问下去了。


    “哎呀,老爷这般狠心,连二少爷都被打得这样惨,看来那个书房真是去不得。”


    “二少爷,你好端端的突然跑出去干什么呀?我们好生担心的。”


    若崔晋因此走失了,查起来便会查到她们头上。


    崔晋此时才大梦初醒地记起来,是家中这几个仆人怂恿着自己去祖父的书房里找寻崔家的传世秘宝。


    本来约好了出来告诉她们情况,但不知为何,他去过书房之后自己一个人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了。


    另一个丫鬟代他答了,“或许是二少爷害怕老爷责罚,所以跑了。”


    因他纵容,这些小丫鬟们同他说话皆没什么分寸,与其说是主仆,更像是小友,崔晋听着心头没由来涌上来一股烦躁不安。


    “都滚。”


    将一众仆人驱赶着撵了出去,关上房门,他反身倚着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明明是身处在自己的屋子里的景象,脑海中却历历描绘着另外一间房子,仿佛他再一次回到了祖父的书房。


    他告诉父亲,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不识字。


    但他看到了画。


    方寸大的素白人物小画中,男女身躯交叠地合在一起,神态栩栩如生,不堪入目。


    他虽不懂人事,看不懂画的是什么,但大概知道画的不是什么能搬上台面的正经东西,只见了一眼便大为震撼,满脸羞愤——他认得画中的人。


    家中正堂上留着历代儿女成人之际的画像。


    祖父书房密室里的艳图,分明是年轻时候的祖父崔恪和祖姑崔诺。


    这是何人画的?


    彼时他尚且不知,此画是祖父崔恪亲手所画。


    崔晋记了起来前因后果,肚子里一阵恶心翻江倒海,烧灼感从喉间溢出,他控制不住地吐了起来。


    回神发现,竟然将刚刚吃下的饭食尽数吐了满地。


    秋初,他屋子里刚铺上了一层保暖的缠枝纹红绒地毯,一大滩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肮脏呕吐物在上面缓缓流淌向他逼近……


    崔晋眯眼瞧着,缩了缩脚趾,觉得真恶心。


    祖父的书房里没有崔家的秘宝,只有满地狼藉不能为人知的陈年旧事。


    后来他长大懂事以后,父亲把日渐没落的崔家交与了他,临终咽气之前叮嘱道:“晋儿,守好崔家的秘密。”


    这根刺,似乎在父亲的胸膛里也扎了经年。


    父亲默认他什么都知道,知道他幼时发现了什么,且要他将这令崔家蒙羞的秘密死守下去。


    父亲亡故后,他将密室里的无法见光的字画书信带了出来,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人入坟,纸成尘。


    灰烬散去,等他能做得了主的时候,他的祖姑早已经离世,往事所遗留下的孽根也合该除尽……


    这是崔晋心中埋藏最深的秘密。


    ……


    张稚用了黄术早先给她的药丸,既然给她了,她用在崔晋身上也没有什么问题。


    暗室里的温度骤然下降,恐怕太阳早已经落下山,这是张稚第一次使用这味药,费了颇多功夫,折腾到现在。


    趁着崔晋在睡梦之中,她命人将其秘密处死。做完这些以后,她才出了天牢,见到外边的天果然漆黑一片。


    她擅自处死崔晋的做法虽略有些不合规矩,但她也同过来的羽林军说过了,明日她会禀明陛下。


    却没想到,今夜她来看赵季的时候,会同他说起崔晋的事情。


    漫长的回忆闪过脑海,赵季方才在问她,而只是用了她眨了一下眼的时间。


    崔晋身世上的事情,她原本打算揭过去闭口不谈,一个守着秘密的人死了,另外一个人在他死之前知道了这个秘密,最自然不过的便是帮他把这个秘密继续守下去。


    崔晋是不是胡言乱语她当然知道,她这么说只是不想过多地停留在这上面。


    她朝着帐中有些忧愁的男子灿烂地笑了一下,说道:“陛下纠结这些做什么,人都已经死了,何必在意他说的一言一语,岂不是自招烦恼。”


    赵季浅浅地应了她一声,“皇后想得倒是通透”。


    张稚弯着嘴角,那是当然了,不然当初被他抢了亲的时候她都没想过要以死明志。


    “我外公在世的时候便教过我,人生在世,什么最重要?”


    张稚这样问着,床榻上的男人陷入沉思。


    她自问自答道:“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好好过完自己的一辈子就是了。”


    她的一辈子算是栽倒在了赵季身上,不管他出了什么事情,她今生今世都与他同舟共渡。


    所以不管崔晋说的话是真是假,对现在的他们而言都没影响。


    瞧着张稚说话时的神情认真,赵季也听进去了几分,不再过问这些事情。


    赵季身上的伤需要静养,明日需过问另外一批下毒之人的事情张稚便自告奋勇地挑了起来。


    原本崔晋的计划是要刺杀皇帝,但怜福殿上的毒箭却是直直地朝着她的方向射去,这一点她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便让崔晋死了。


    想来当时听到崔晋那些惊堂骇世的言论却是有些慌张冲动,有些事情其实还可往里慢慢发掘,不过崔晋这边断了,她倒还能试试另一边能不能走得通。


    羽林军先前便向赵季汇报过审问这些下毒之人的结果。


    这些人大多都是死士,齿后藏了致命的毒药,给小太子下毒之事败漏以后,便咬牙自尽,只有两个人还活着,其中一个便是招供的一人。


    幸亏此人因贪生怕死,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齿后□□,而且没怎么用刑便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都交代了出来。


    因此也牵连出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份。


    “现在活着的两人中,有一人是前朝公主。”赵季将羽林军回报的情况同张稚说明了,省得她再问一遍。


    前朝公主,张稚只是听着这个名头,心中像有冷风渐渐吹入。


    崔晋与她,目标大抵一致,能联合起来也并不奇怪。


    张稚打算去会会这个前朝公主。


    第56章 前朝公主 徐千云。


    此前羽林军将这些给太子殿下下毒的人都关押在了一处, 现如今牢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若非说这群人有什么共同之处,那便都是女子,在满月宴那日进了宫中, 换上宫女的宫装混到怜福殿上。


    隔天一早,张稚见了这两个女子。


    两人远远地各自歇在两个灰暗的角落里,如同楚河汉界, 摆出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


    其中一个女人见有人进来迅疾站起身, 慌张贴上前来,指间紧紧攥着铁栏杆,重复问道:“什么时候能放我出去?”


    没人应她, 她愈恐慌,叫嚣的声音愈大。


    她用力摇晃着牢门, 却纹丝不动, “我什么都说了,为什么还不能放我出去!”


    空中激起一地飞尘飘扬, 张稚捂着口鼻轻轻咳了几声,往后退了几步。


    一旁看管的狱卒见状,用佩剑的剑柄敲了敲牢门示意里面的人安静些。


    这法子果真奏效, 女人果真平静了下来。


    狱卒向她详细地禀报着, 站在她面前的女犯人叫王西莲, 平民身份, 后面躺着的那个叫千云, 千云便是王西莲口中的前朝公主。


    因前朝国主姓徐,她的名讳大概便是徐千云。


    史官的人翻了翻宫里遗留下来的前朝记事, 确实曾经有一位三岁流落民间的平乐公主叫这么个名字,年龄大概也都和徐千云能对得上。


    各方敲对了一下,觉得她的身份应该是没问题, 才呈报了上去。


    绕过眼前的人,张稚偏头往牢房深处看去,有一个苗条的女子屈膝靠着墙边,发丝凌乱,双眼发呆地盯着某一处,眸子中没有什么光亮。


    或许是她太小的时候就已经流落民间,张稚瞧着她的举止倒不像是个公主,像是个普通的民间女子。


    这便很难让她相信,眼前的徐千云会是有复国念头的人。


    除非……她的身后另有其人。


    张稚朝着角落里的徐千云问了一句,“你认识一个叫崔晋的人吗?”


    牢房里传来回音。


    “娘娘问你话呢!装什么哑巴!”一旁守卫厉声道。


    良久,徐千云才干巴巴地答了一句,“不认识。”


    张稚掂量了掂量这三个字,“不认识才好,看来你也并不想知道他怎么样。对了,这个叫崔晋的人也在昨日被擒住了。”


    “天底下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你们行刺也能碰上,原来只是缘分而已,可惜了……”


    徐千云默然将身躯缩得更紧。


    看起来像从她这里套话,的确是一件难事。


    张稚见状转身欲走,耳侧传来细小的一声,“认识,他……怎么样了?”


    她诧异回眸,心里觉得这个前朝公主很有意思,倒是个重情重义的。


    ……


    狱卒们审了一夜,王西莲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一股脑儿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招了出来。


    张稚见了一下这两个人的面,便跟着狱卒们去另一个干净些的房间看王西莲的供词。


    二十多页的黄纸全部写得满满当当,结尾还有王西莲的指印画押。


    她认真看了下来,据王西莲的供词,发现他们这次下毒行动还有一个深藏不露的幕后主使,而并不是现在被关押住的这位前朝公主。


    这位神秘人并没有参加此次行动。


    王西莲只知道是那人自称是前朝宫廷犬马,平日里众人会称呼其为“嬷嬷”,也是她认出来了流落民间的前朝公主身份,将前朝遗民召集起来。


    他们此次与崔家联手,计划是在满月宴上谋害皇帝和皇子的性命,制造混乱局面,再由嬷嬷趁乱领着大批人马发动宫变,最后推举公主上位,复辟前朝。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不知为何出了一点意外。实际当日的宫外并没有他们的人,而他们混进宫的这些人倒像是白白来送死的。


    张稚看完了王西莲的供词,将那一叠纸放在方桌上。


    昨夜只审了王西莲一个人,得知徐千云的身份特殊,审讯的人便没有轻举妄动。


    “皇后娘娘,羽林军的人已经派出人马去崔家查证,若那幕后主使还留在崔家,还可将人抓回来。”狱卒的人禀告道。


    羽林军前往崔家一来一回,张稚需花费些时日才能得知具体情况如何,如此这件事一时半会儿处理不了,便急不得。


    “本宫知道了。”


    张稚对此不太抱希望,整件事的幕后主使怎么可能蠢到留在崔家等着羽林军来抓。


    她将旁人屏退,在房间里闭了闭片刻眼睛养神,方才看供词看得她眼睛有些酸痛。


    额角上的太阳穴传来不轻不重的力道,缓慢打着圈揉着,她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并起两指指腹替她按摩了一下穴位。


    她还未动作,鼻尖便嗅到了熟悉的檀香,下意识轻唤了一声,“陛下。”


    随后转过头去,又惊喜地问了一句:“陛下怎么来了?”


    她以为赵季现在正在承乾宫养伤,这些人她来处理就好了,他不必来。


    “朕来瞧瞧皇后,正在为何而伤神。”


    张稚拉住他的手,让他坐了下来,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赵季沉声道:“此事不急。若徐千云的身份做真,那人必不会坐以待毙,若为假,那便先看看那人究竟要做什么,我们静观其变就好。”


    “朕来时看到小夭园里的桃花都开了,再晚便看不到了,不知皇后有没有兴致陪朕赏花。”


    他含着笑意邀请她。


    赵季同她分析了一番,张稚心中的负担松解大半下来,变得轻松一些,况且,小夭园赏花的提议听起来真的很心动。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清楚了内心的想法,说走便走。


    ……


    三月的芳菲正盛,小夭园里远远望去是一大片蔚为壮观的淡粉云霞,衬着淡淡天色清丽无比。


    花开荼蘼,春风含着花香吹来,惊掠起满地的深红浅红。


    赵季身上带伤,原本不好多吹风,奈何今日风劲确实大,张稚有些担心,便问道:“陛下能吹风吗?要不改日……”


    赵季无奈笑道:“朕还没有脆弱到这种地步。”


    他身体状况还是不错的,但因为总是会受一些看起来非常唬人的伤,动不动就流血吐血的,所以给她造成了体弱多病的印象。


    说着他便先行一步,踏进园子里,张稚紧随其后。园子里人迹罕至,花瓣日复一日堆叠得极深,将树与树之间的空处都铺满了,像是堆了一地碎玉。


    两人愈走愈深,桃树合围着辨不得方向,处处香风环绕,彩蝶飞舞。


    园子深处的木亭里已经摆好桌椅,等待着人影光顾。


    张稚没有想当然地去亭子那里坐着,而是自去了不走寻常的去处。


    赵季不过随手摘了几朵沾着露水的桃花,再放眼望去,环顾一周,已经看不到张稚的身影。


    仔细寻觅一番,才在一株桃树下发现她。


    她索性放赖躺在了层层落花上,天然的花瓣柔软又厚厚地铺了几层,充满了自然的气息,她觉得睡在这上面比躺在长乐宫的金玉名木还要舒服。


    赵季找到了她,倾身将刚采的几朵桃花簪在她的发间,柔软光亮的发丝竟比花瓣还要细腻入微,不经意间便钻入他的掌心。


    桃花的枝叶有些插在发间有些细细麻麻的痒意,所以张稚并不配合他,老是乱动,赵季不得已将她的双手缚住,屏气凝神道:“别动。”


    张稚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顾忌着赵季的伤轻轻反抗着他,取过他指尖的桃花,急忙道:“不是这样的。”


    随后摸下自己头上的发簪,精准地将一支岫玉花瓶簪拿了下来,拿着两物温声解释道:“插在这里面,再戴在头上就好了。”


    说着给他演示了一遍。


    “好看吗?”


    一支粉嫩的桃花枝从花瓶簪的水滴瓶口斜斜探出,掩映在雾鬓金钗之中。花枝之下,是一张更为明媚纯净的脸蛋,一对杏核似的眼定定瞧着他,问道。


    “好看。人好看,花不好看。”


    张稚笑着推了一下他的肩膀,“没想到陛下也这么会贫嘴。”


    “别在这里睡。”赵季忽而站起了身子,提醒她道。


    桃花地上寒凉,贪玩也不过躺一阵便是了,不能真睡在这里。


    张稚闻言起了身,身后的头发和衣裳都沾着一身的花瓣,赵季一一给她摘了下来。


    ……


    短暂的欢愉过后,张稚心情舒畅了不少,不过仍然摆脱不了现实中的琐事。


    静观多日,狱牢里终于有了新的消息。


    张稚的印象十分清楚,因前几日正是她侄女杨倩的及笄礼,工部尚书唐斐登门上前求娶,听说还和杨凌打了一架,惹得京中沸沸扬扬。


    那日,春光大好,她召见了大姐张稼来宫中。


    她与张稼坐在坐榻的两边,阿葵和萋萋被放在隔间的一个朝阳开着窗户,和风日光的一面榻上,奶娘喂完了奶后,宫人们便将太子和宝华公主带到了张稚和张稼眼前。


    两个奶娃娃可爱得紧,张稼迫不及待地摇起来宫人递上来的拨浪鼓,笑着逗着,话匣子也倾斜如飞。


    聊了几句阿葵和萋萋,张稚顺理成章地问了问杨倩和唐斐的婚事。


    说来她也奇怪,外头传着杨凌和唐斐打了一架,饶是如此,最后杨倩的婚事竟然也能定下。


    张稼自觉对这份婚事十分满意,“唐尚书那是他妹妹多好的姻缘,自然要留住了。


    “打了一架这事倒也不假,凌哥这孩子心性高一些,不过试了试唐尚书的身手,不伤和气的。”


    说到此处,张稚有点儿好奇,便问道:“那结果如何?凌哥的身手应该也不错吧?”


    杨凌学问不高,身量却高挑,平日里看着精力颇高,近来还学了武,比唐尚书看上去像是个能打的。


    张稼笑着点了点头,开玩笑道:“这算是凌哥唯一能赢的东西了,练了许多日,比读书还用功。”


    早知道倩儿的及笄礼如此精彩,她也去凑凑热闹就好了。


    张稚在宫里等着某处的动静,便只送了杨倩一盒四季百花金簪作为贺礼,并没有参加。


    长乐宫中传来一阵笑语连连,春日里一派和睦,像是极为普通的一日光景。


    一声禀告却如寒风凛冽,忽然而至。


    “皇后娘娘,昨夜有匪徒劫狱!”


    轰然一声,在张稚最不设防的时候,等待已久的消息终于还是来了。


    张稼虽不太明白,也知张稚的正事来了,便也请辞归家。送走张稼后,张稚让前来禀报的侍卫细细道来。


    “昨夜狱房走水,今晨狱卒们清点人数的时候才发现关押的下毒的那两个女子不见了,最终确认应是被贼人劫走。”


    她听着侍卫的汇报,指尖轻轻敲着桌面,谁会来救徐千云呢?


    张稚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人便是王西莲口中那个神秘的嬷嬷。


    至少,他们现在确认了徐千云的身份千真万确,宫外的人终于忍不住来救她,其庐山真面目也要被揭开了。


    她想到此处时,按耐不住兴奋,嘴角不自觉流露出来微笑,问道:“马匹可都备好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他们让犯人逃了一夜,追人当然是要用上最上等的马。


    “都备好了。”侍卫答道。


    张稚拍案而起,兴致勃勃,“那还等什么。”


    她到御马苑的时候,赵季已经掀开马车帘子,侧身在等着她,羽林军的人先行骑上快马出了宫门。


    追缴幕后主使这件事,赵季原本的打算是让她安全地呆在宫里,可这追踪的关键之处是张稚无意间想出来的,照着她的性子,定然不肯留在宫中等待。


    那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带上她。


    他拍了拍座位,言简意赅,“皇后,上车。”


    御马苑给帝后配的是汗血宝马,膘壮体肥,纯白如雪的鬃毛,四蹄跑起来凌空生风。


    ……


    京郊的长风划破中空。


    从此地到青城的小路如羊肠般繁杂,其中有那么一条,毛驴拉着板车一悠一悠地往前赶路。


    驱车的是一个围着头巾的老妇,板车上拉着两个年轻的女子,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来其中有一个人是堵了嘴被绑住的。


    被嬷嬷救了出来后,徐千云亲眼目睹王西莲是如何将他们的计划透露出去,于是将王西莲背叛说出来的时候带着浓浓的个人感情。


    满是伤感和埋怨。


    若不是逃命要紧,此时驾车的老妇听着这些话早便取了王西莲的性命,不可能带着她一起逃往青城。


    “公主殿下受苦了……青城有接应我们的人,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老身。”


    有老妇在,徐千云的心稍稍安了下来。


    “嬷嬷,崔哥哥没事吧?”


    “没事,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公主殿下重任在身,以后便是陌路人,莫同他攀扯了。”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徐千云记得嬷嬷说过,她是周国仅剩的血脉,生来便背负着复国的使命,如今霸占着明宫的人全部都是窃国之贼,早晚有一天,他们要将失去的一切都拿回来。


    驴车的速度并不快,但他们已经跑了一夜,此处又地形复杂,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追不上。


    老妇一边驾着车,一边提醒板车上的少女,将王西莲看好了,袋子里装着馕饼,饿了就吃。


    徐千云摸过布袋,啃着干涩的馕饼,在机械的咀嚼之中,不知怎的想起来被关押在牢房里的可怜情景。


    牢房里平日里漆黑一片,她躲在角落里才能睡着,只有外面的人进来的时候才能有点光亮,不过这时候往往意味着要被审问。


    有王西莲在,他们也不怎么问她问题,毕竟她什么都说了,大概不需要通过她来知道什么。


    这么多日,只有一个“娘娘”问过她一句话。


    她只粗略地瞥过一眼,那女人很漂亮,又精致,对她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若周国没有覆亡,她大概也能穿上那种在暗处都泛着光泽的衣服,头戴金钗,颈环璎珞,摇头晃脑,定然神气十足。


    徐千云扼腕幻想着,驴车却突然停下,打破了她的美梦。


    她警觉地正起身子,只见四周葱郁青树之间冒出来愈来愈重的马蹄声,难不成是宫里的人追上来了?


    不对。


    仔细听着,声音是从四面八方而来,将她们团团围住,不光是追上来了,而是将她们包围了。


    “嬷嬷!”徐千云惊呼。


    这下轮到她们傻眼了。


    她们根本没有预料到宫里的人会这么快便追赶上来,将她们变成了瓮中之鳖。


    她凝眸回望,发现老妇的神情早已变得凝重,眉间思绪迅疾,后知后觉问她道:“公主,你是不是被他们捉住了什么把柄?”


    徐千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没听明白。


    老妇肯定道:“我们的行踪完全暴露了,不好,他们肯定是知道些什么。”说着先把王西莲推下了驴车,使其滚落在地。


    做完之后,发现她们其实也逃不了了。


    怎会如此……


    徐千云从来没见过嬷嬷如此慌张,嗫喏道:“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说。”


    她急于自证,激动得一时哑言。


    老妇不舍地看了看徐千云,随即闭了闭眼,两行清泪将满面的沟壑霜雪勾勒出,感概道:“天不助我,天亡大周啊……”


    人没什么能埋怨的时候,便只能埋怨上苍。


    ……


    骑兵从绿树的四周同时杀出,形成合围之势,并且将围成的圈子一步步缩小,使得徐千云等人退无可退。


    老妇逡巡一圈,为了捉住她们二人,竟然派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即便是死,也是死得其所。


    “公主莫怕,来老身身后。”老妇招呼着,让徐千云躲在板车和她之间。


    装备精良的骑射手纷纷搭起箭,威慑十足,却只是围着她们迟迟没有动手。


    一炷香过去,双方互相审视,皆不敢轻举妄动。


    老妇心头正疑惑,后面一辆白马拉着的马车紧赶慢赶追了上来。


    马车里头坐着的应是燕国顶尊贵的人,骑兵包围圈遇其自动避让,从中间破开了一条缺口,使得马车接着缓缓驶入。


    车帘撩起,是一张出乎意料的美人面,打量着她们,唇间浅笑道:“久仰前朝义士孔嬷嬷大名,特来讨教一二。”


    张稚说出来这番话的时候,赵季还在自己身后,内心深处不禁觉得自己好装。


    但同时,也很爽。


    老妇不明觉厉,“你是何人?”


    不等车里的美人回答,四周的骑兵皆下马参拜,“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孔嬷嬷想着,能让周朝的皇帝皇后亲自来捉拿她,也是一件极有面子的事情。


    她冷冷笑着,“原来是燕国皇后,只可惜老身是周国子民,老身便不下跪了。”


    张稚瞧了瞧滚落在尘泥之间的王西莲,她之所以能确定幕后主使,还要多亏了她。


    王西莲的供词里说过,平日里都会称呼组织她们的人为嬷嬷。嬷嬷这个称呼,非王庭贵胄之所不会有,这让连夜翻看各种史料的史官有了头绪。


    某本前朝野史里的皇后传中记载了一件小事。


    周国末年,有一位短命的皇后,其身边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孔嬷嬷,自请为其守陵。


    接着往前追溯,同一时期正史的公主传记里,从只言片语中发现这位孔嬷嬷是曾经照顾过平乐公主的四位嬷嬷之一。


    张稚试探了一下,果真是她不假。


    孔嬷嬷面色不惧,但见她一只手护着身后的徐千云。


    “老身有一事求解,想死个明白,娘娘是如何寻过来的。”


    这事简单。


    她审完王西莲和徐千云之后,又去小夭园在桃花地上打了个滚儿,回去长乐宫清洗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腌透了桃花的清香。


    于是灵感来了,寻香识踪。


    不过这香须是特制的香,人不容易闻到,但嗅觉灵敏的动物却能够轻易辨认出来,沾染上不容易脱落,留香持久十里不散,需要满足这两点。


    徐千云和王西莲的身上,每日都有她让人投放的香料,平日里和牢房里的飞尘混在一起,估计没怎么被注意到。


    听完张稚的解释,孔嬷嬷恍然大悟。此时才注意到,包围她们的不止大量的骑兵和马匹,还有几条黑犬。


    这计谋看起来是眼前的燕国皇后想出来的,并且完美无瑕地执行了下去。


    对于燕国的这位出身乡野的皇后,孔嬷嬷略有耳闻。听闻她曾在皇帝南巡时监国,垂帘听事,治好了渤海之地的疫病。


    她垂下了头,心里顿时生了无限心酸。


    当初满月宴逼宫一事,并非是她故意拿乔不出人马。


    那些所谓的义正严辞的复国之士全都临阵退缩,将本来约好的计划磨成泡影,致使最为重要的公主殿下也被俘虏。


    说到底,还是不够信任她罢了。


    问题在于她,因为是她,便注定复不了国。


    “公主殿下,保重。”


    孔嬷嬷笑着咬碎后槽牙藏匿的毒药,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徐千云抬头,老妇的身影如破了皮的风筝,无力升天,在她眼前萧萧落下——


    作者有话说:摸了摸存稿猜我发现了什么?是空哒[撒花]昨天和今天的更新(6000)都在这里啦[狗头叼玫瑰]


    第57章 一生一世一双人(一) 隆华寺。……


    孔嬷嬷服毒自尽后, 众人皆咯噔了一下,他们都忘记了还有这回事儿。


    张稚也有点后悔,孔嬷嬷可以说是此行最重要的一个人, 竟然就这么死了。死后在她身上也没搜出来什么东西,摆在眼前的便只剩下徐千云与王西莲二人。


    王西莲重新被关回了天牢里,而徐千云……


    那日追上了她们三人, 赵季在马车里看着舆图, 发现她们选择的这条路通向的地方十分唯一,那便是临海青城。


    便留下一批人马乔装打扮带着徐千云秘密去青城,试试运气, 看看能不能钓上来些漏网之鱼。


    在徐千云跟着他们走之前,张稚想要单独问她的话。


    简单地将徐千云绑住双手双脚, 确认她不会跑之后, 其他人便先行避让了。


    “你认识崔晋,对吗?”


    这问题张稚从前便问过她一回, 徐千云没必要撒谎。


    她点了点头。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与你何干。”


    张稚笑了笑,“当然与本宫有关,你忘了本宫还掌握着他的生死, 你想让他活吗?”


    她向徐千云隐瞒了崔晋已死的事实。


    “……顶多算是朋友罢了。”


    “崔晋那边, 本宫有一个疑问不知道你能不能给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当日他要行刺陛下, 却对本宫动手, 这一点他不告诉本宫, 本宫又实在好奇。”


    张稚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徐千云却是很清楚。


    她抬眼瞧了张稚一眼, 冷静下来,孔嬷嬷已去,现在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她模仿起嬷嬷的语调道:“皇后娘娘若是想知道,便等我从青城回来以后再说吧。”


    张稚一笑,这人确实有点意思。便嘱咐了嘱咐,让押着她去青城的几个人多多关照她一下。


    从京郊乘马车回来时,阿葵和萋萋都已经吃饱奶在摇篮里睡熟了,睡得浑身热热的,凑近闻一股小孩子的奶香气扑鼻而来。


    他们俩的这个年纪整日里除了吃喝便是睡,什么心事也没有。谁能知道这两个小家伙的满月宴上会牵扯出这么多的事情。


    张稚瞧着这幅景象却莫名觉得安心,这俩孩子可就是她后半辈子最大的依仗了。


    “睡吧,睡吧,快快长大,母后以后就靠你们了。”


    ……


    太子和宝华公主已有三个月的月龄之际,六月的暑气开始飘散在绵绵云层里,天清树郁,长乐宫里新栽的几个夏木的叶片又厚又大,像是打了蜡精心擦拭过一样,十分油亮。


    去年一整年被置之不理的选秀提议,在群臣之中如蝉嚣般又开始蠢蠢欲动。


    风声甚至传到了张稚的耳朵里,甚至还有人给她上折子,希望她作为一国之母能为社稷子嗣起到带头作用,在皇帝跟前吹吹耳边风。


    张稚正在看搜寻上来的一封又一封的折子,佩兰在一旁给她磨着墨。


    燕国才刚建立不久,皇帝膝下已经有一儿一女了,但大家显然觉得还不够。或者并不是这样,他们行此举是为了通过女子和生育来壮大自家日后在燕国份量。


    他们执意选秀的目的并不在于女儿家的幸福,帝王家的恩宠,而是在培育潜在的政治力量。


    张稚并不懂政治,只是近日粗略地看过几本史书,从前一窍不通的事情也能循着史书看出一些眉目来。


    她想了想张家的境况,便懂了群臣为何如此着急。张家是她的母家,若是阿葵作为太子继位,外戚得利极深,偏偏张家只有一个半百的老头,无子便守不住这偌大的利益,最后逃不过将这份利益打散了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些臣子眼看着肥水流不到自家,和张家来往太过鸡肋,基本上没什么油水。太子殿下年纪又小,暂时还不到把算盘打在他身上的时候。


    虽然皇帝已经表示过厌烦,他们也得尽力往宫里塞人,是当前最为稳妥的办法,不然没什么指望啊……


    这也不能把人都给逼死了,何况,她是相信赵季的。


    佩兰见她凝神沉思了很久,鼻尖上的浓墨都滴下来了一大滩,沁入宣纸里。


    “娘娘……”佩兰开口打断了她的思考,下一声的声音更加小声,“陛下来了……”


    张稚闻言放下笔,默不作声地用袖子盖住了案几上的折子。


    这些东西都是她私下搜集来的,她还答应了赵季不看来着。


    她抬起头,整理好了衣袍,先声夺人道:“陛下来得正好,臣妾正有一事想同陛下商量。”


    赵季坐在她的身旁,若有兴致,“皇后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臣妾听闻群臣正在为选秀的事情与陛下争论不休,左右不过选几个人入宫,臣妾觉得……”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打断,赵季一把掀开了她的一只袖子,白玉藕似的手臂便露了出来,折子散落满地,这便是她口中的听闻。


    “朕有没有说过,后宫不得干政,谁准你动这些折子的。”


    张稚一阵心虚,他嘴巴里说什么便是什么,‘后宫不得干政’这条的解释权全在他手上啊。


    “朕要罚你。”


    她猛地抬头,一颗心提了起来,后果竟然这么严重吗……


    “让朕想想罚你什么好?便罚你陪朕去隆华寺吧。”


    ……


    张稚后知后觉,赵季带着她来隆华寺礼佛或许完全是为了躲。


    赵季下了御旨,他要为太后抄写佛卷祈福,因佛门清净之地,所以在他礼佛的这段时间里不上早朝,不见臣子。


    至于归期……张稚坐着数了数僧人刚刚堆到木桌上的佛卷木简,足足有五十六卷,其高度已经到达了她的胸前。若是抄完了这些佛经才能回宫,少说也要五六日。


    这般想着,几个黄布僧人又联手搬来了一堆。


    “皇后娘娘,小心。”


    木桌上已经放不开佛经了,堆成山似有摇摇欲坠即将倒塌的趋势,应着僧人的提醒,张稚只好离开禅房。


    禅房外面是青石砖路,最远处有一棵巨大的五百年古槭树,墨色枝干蜿蜒曲折,投下满地清影。淡青色的树荫下肃立着一个男子。


    他身着墨色织金长袍,身姿挺拔,同百年古树站在一处,有种巍然屹立的威风凛凛。


    张稚凑上前去,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一语双关道:“陛下怎么躲在这里呀。”


    赵季顺势将她揽进了怀中。


    “臣妾可是看见了,那屋子里的佛经摞起来都有成人一般高,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张稚老神在在道。


    她其实是有点担心。


    说实话,她又怎么可能真心想让他人选秀入宫,但却也见不得赵季为了她将臣子之间的关系弄得太僵硬。


    两难之下,只能选择委屈自己。


    而赵季的举动虽然暂时摆脱了臣子的上奏,两方关系有所缓和,但他是一位帝王,难不成一辈子都躲在隆华寺中?


    张稚垂下来眸子。


    赵季轻轻绕着她鬓边的碎发,安慰道:“皇后不需要担心,朕是不会妥协的。这件事朕来处理就好。”


    ……


    张稚吃了一颗定心丸。


    虽然她不知道赵季会想出来什么办法解决此事,但他向来说到做到,不会食言。


    在隆华寺居住的日子要清净许多,每日在古钟声里用斋饭,白日里闲得慌便去请教方丈一些问题或者看一会儿赵季抄佛经,在木鱼声中安眠,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日子简简单单。


    天气愈来愈热了,他们在隆华寺差不多已经住了七八日,赵季该抄写完毕的佛经却还如小山般堆着,似乎没有怎么动过。


    张稚望洋兴叹。


    他不耐热,日头一出,禅房里温度闷上一会,便要昏昏欲睡,被她捉住了好几回。


    在堆着木简的长桌上伏着案便能睡着,一点也不嫌弃硌得慌。


    每每这时候,她要将赵季叫醒,让他去榻上睡。睡到一半的他挪动的意愿不高,只会将坐在一边的她环住,趴在她身上然后接着睡。


    “陛下,别睡啦。”她虽这样说着,但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并没有做出实质性的行为。


    长此以往,张稚倒是成了赵季另一种意义上的枕头。


    ……


    缓慢如龟速的进度中,赵季从来没有提过回宫的事情,仿佛他真的抄佛经抄上了瘾,醉心于寺庙之中。


    张稚有时也会被他的一派安逸给迷惑住。


    她记得清清楚楚,有一日赵季正在抄《般若菠萝蜜多心经》中的这么一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因为很短,所以她看了一眼便记住了,随后歪着脑袋问他:“陛下要做秃头和尚了?”


    他顿笔停下,侧过头来看她,摇了摇头,“为什么这么问?”


    她一双眼珠微动,“陛下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她都好久没见到阿葵和萋萋两个小团子了啊,心里自然有些着急。


    “朕不急,自然有人急。”赵季道。


    确实,她已经急了。


    不过赵季话里的他人应该指的不是她,而是那些大臣什么的。


    赵季继续抄着色即是空的下半句,又无缘无故地停下,眉头一皱,“朕可当不了和尚……”


    嗯?


    张稚原以为他会说什么佛理太深厚了之类的话。


    “朕戒不了色啊。”


    张稚手比脑子快地捂住了他的嘴,朝着四周瞧瞧,疑心这话会被佛祖听到……


    若不是这人身上还有为了救她而受的伤,她简直想动手捶死他。


    第58章 一生一世一双人(二) 回宫。……


    “罪过, 罪过。陛下,这话可不能在寺庙里说。”她语重心长提醒道。


    她与赵季事先在宫中沐浴斋戒了三日才登山入寺,即便是天子, 身在佛门不能太过随心所欲,有些礼仪佛法是必须要遵守的。


    “小心佛祖怪罪下来。”她的脸蛋逐渐贴近他,低声吓唬道。


    张稚在隆华寺住的时日里不施铅华, 素着一张小脸便凑近, 赵季心头涌上来一阵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在云水县的时候。


    他莞尔一笑,“佛祖只会怪罪朕。”


    她不依他的说法, 执意要拉着他一起去佛祖面前请罪,赵季拗不过, 只好随她去了。


    ……


    大雄宝殿。


    两侧分列红绿相接的十八罗汉壁画, 正中摆着巨大的三大莲座金像,普贤菩萨金像与文殊菩萨金像护持着最中央的释迦摩尼佛金像。


    佛殿之外, 青青一片碧玉柳叶摇曳着落在乌色发顶上,一抹粉色的娇俏身影正推着黑色挺拔的身影的后背,打闹着往前走去。


    隆华寺的寺主寒山连忙上前迎接二人。


    “陛下、皇后娘娘。”寒山双手合十, 行了一个佛家礼仪, 拦下来去路。


    “正巧, 老衲刚要派人去寻陛下, 寺外聚集着一群人, 说是来找陛下。”寒山道。


    张稚闻言忽而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赵季。


    赵季此时虛眼一瞥, 将她头顶的绿叶摘了下来,肯定道:“看来,我们也是时候回宫了。”


    听到要回宫, 她眼中含喜,加快了走向大雄宝殿的步伐。


    赵季则先同寒山寺主交代了一些事情,才不紧不慢地追上了她的脚步。


    大殿之上的宝相庄严,张稚目不斜视,学着寒山住持的样子合十了双手,跪坐在蒲团之上,潜心请罪。


    她闭上了双眼,因而看不到她向佛祖请罪的时候身侧正有一双眼睛在默默注视着她。


    飞光净尘,她脸上的绒毛都被照得分明,像是铺上了一层白粉,睫根的颤动一闪一闪,并不安分。


    良久,她小声地传来了一声细语,“陛下不可以耍赖。”耳尖才灵敏地捕捉到蒲团受力下陷的声音。


    所以,要是她没说这句话,赵季是打算趁机赖掉的。


    张稚专心致志地请完了罪,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侧早已没了赵季的身影,扭头找了一圈,他正在殿外等她。


    她朝着佛像拜了又拜,随后走出了殿,来到他的身边,不相信道:“陛下动作倒是快。”


    “皇后方才比朕还着急回宫吧。”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于是张稚便也不再追究先前之事,问道:“今日能回宫吗?”


    虽然大臣们是来请赵季回宫了,但也不一定这次赵季就答应下来,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估计要拉扯几回。


    “皇后若是想今日回,那便今日回。”赵季含笑道。


    “少来!”张稚听了他的语气知道是在打趣她。


    他却幽幽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看样子心里已经有了一番计划。


    ……


    隆华寺空门外,一方翠松擎天遮住了日光,天色浅淡,悠悠地笼住四野,两名扫地僧正慢吞吞地清扫阶前落叶,众多穿着官服的臣子已在此恭候多时。


    话说隆华寺其实是个山寺,正位于龙首山僻静之处,从山脚上来的台阶数共有三百六十阶,昨夜一场骤雨,阶面湿滑,想要登山入寺十分不易。


    陛下已罢朝十日,诸位臣子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再这样下去谁都捞不到好处,只得商议一番,决心要一起将陛下给请回朝廷。


    漫长的等待当中,像是给足了众人深思熟虑的余地。请人的臣子之中不乏有忧心忡忡之辈,提出来:“那万一陛下不愿意回来该怎么办?”


    这话也并非空穴来风。


    陛下回与不回,皆在之前闹大了的一件事上,可若他们当初能让步,早不会变成今日这种地步。


    臣子们皆犹豫着,谁也没在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各自眼观眼面观面,一时陷入了沉默。


    臣子中的雍相忽而指点道:“要请陛下回宫,首要的事便是商量好选秀到底怎么处理,如今都没商量出来就贸然前来打搅陛下,今日定是不成,只是在白白浪费时间罢了。”


    “我觉得倒也可以。”


    臣子中有人呼应着雍大人的话,此人长相俊美异常,官职工部尚书。


    “如今陛下回宫是最紧的一件事,其他事情都可往后放。”


    众人虽面上无附和之意,都尚且在观望,但到底都将二人的话听进了去。选秀此事急不得,以后还有机会再提,竟也因此在心底达成了某种潜在的共识。


    远远地,寒山住持亲自领着一人绕过天王殿,从放生池和鼓楼之间而出。


    随着距离拉进,看清了那人的样子,正是他们千等万等的陛下,臣子们见了大惊,一齐行礼叩拜。


    “臣等参见陛下,请陛下回宫。”


    赵季免了他们的礼,只见他身披墨金袈裟,手缠佛珠串,手心里卷着一本经书,慢条斯理道:“朕不是说等给太后抄完了佛经就回,诸位爱卿这是在做什么?”


    抄完了佛经就回……众臣子瞧着他与寺庙众人融为一体、如鱼得水的样子,就差剃度了!这话他们能信吗?


    底下一个大臣哆哆嗦嗦地开口道:“陛下为太后娘娘抄写佛经固然重要,但这宫里朝政也离不开陛下。”


    “是吗?那也要等朕抄完了再说,朕总不能半途而废吧,这传出去岂不是要让天下人耻笑。”


    赵季此时绝口不提什么选秀的事情,他好像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臣子们的脸色都不太妙。瞬即想到了一种最坏的可能,若是陛下被逼得从此看破了红尘,半路出家了……


    不行,绝不能让陛下继续被这群秃瓢沾染了!


    赵季像是没看到臣子脸上的愁容,继续沾沾自喜道:“朕在隆华寺住的这些时日里,可是参透了诸多晦涩佛理,连寒山住持都言朕有几分慧根呢。”


    一句话下去更是让大臣们的心凉了半截。


    “陛下——”众人纷纷跪下,“请陛下回宫吧!”


    其中有人带头说道:“事先是臣等不对,选秀一事太过着急,还请陛下入宫定夺,臣等一切听从陛下,绝无异议。”


    方才众大臣讨论的结果仅仅只是缓兵之计,此人兴许是被赵季的表现给惊到了,一时夸下海口。


    其他人听到这话,心里虽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盲从地附和着。


    一大片乌泱乌泱的人跪在隆华寺山门前,赵季却依旧不为所动,让大臣们都散了去。


    他越是如此,众大臣越是惶恐,坚持再三,才终于让他答应了回宫。


    赵季回宫的第一件事便大刀阔斧地废除了选秀制度。


    并下了令,从今往后,再也不许臣子们将女儿送入宫中为妃。


    大家未料到陛下竟然如此毫不留情,虽无法同意此事,但目前也没了反对的理由,想到隆华寺那日的情形,真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眼睁睁看着旧日里择选秀女的机构,储秀宫的牌匾被摘下,心痛不已。


    选秀废除的三日后,心思敏捷的大臣们都开始后知后觉,心里叫苦不迭,但却无计可施。


    下朝闲来无事,某府凉亭,夏荫浓长,黑白棋阵对弈正酣。


    “陛下,可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其中一人放下白子,意有所指。


    当初在隆华寺请陛下回宫,他们也不是没有想到陛下可能是在故意为之,但想了又有什么用,这事可不敢赌。


    另一人执起黑子,叹了口气,“已成定局之事,多说无益。”将话题止在开头,这件事已经成了诸多臣子心中的一道伤疤,几乎没人愿意主动提起。


    “未必。”


    此言一出,两双眼睛猝不及防对视上,其中一人所说的未必二字化为浪涛,在彼此之间久久激荡。


    其中一人渐渐平息下来,满腹疑问地请教:“何为未必?”


    随即眉心蹙紧,反问道:“难不成还能当着陛下的面反悔。”当日在寺前百臣信誓旦旦地说绝无异议,“树要皮人要脸,詹大人,我可做不出来这种事。”


    他的推拒换来了对面更加冲动的情绪,震得棋盘抖动,只见詹青松阴沉着脸道:“脸面真的那么重要吗?”


    仔细想想,其实说重要,也不重要,端看是面对着什么事情了。


    两只山雀在黛瓦遮盖的四方天地中凌空而起,扑棱着翅膀往更高的树头上飞,惊起了更多停枝待飞的鸟,形成了连环反应。


    亭下的人久久凝视,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沿着亭子边落了一圈白褐交加的鸟粪。


    ……


    回宫后的一切事情都变得极其顺利,起先反对声音颇多的朝廷变得乖顺起来,赵季做了这么大的动作竟然都没有人起异议,张稚对这一点十分吃惊。


    事情既然已经解决,自然是好事,她便安下了心。


    随后过了几日,徐千云自青州被押解回京,此次行动端了前朝在滨海之地的巢穴,羽林军捉了百十号人,不可谓不成功。


    再次面见徐千云,是在羽林军刚刚落马京城复命的那一日。


    张稚不得不承认,徐千云临行之前对她所说的那番话,的的确确勾引起了她的兴趣。


    经历了青州一行,她整个人在大起大落之后,似乎也变得沧桑憔悴了许多,看来是吃了不少苦头。


    “皇后娘娘,别来无恙。”徐千云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笑着这样说的——


    作者有话说:这本书一开始便打算写得轻松些,所以字数不长,现在写到后期开始瓶颈期,所以搁笔了一段时间,想尽量想好了再动笔,所以就放弃日更了去找了一些灵感,尽量不拖月底完结吧[摸头]然后更番外,开新文,没有更新的日子也酝酿了一会儿新书嘿嘿,下一本大概率是开《替嫁天子》~文案还有待打磨~


    第59章 一生一世一双人(三) 睡不着。……


    虽然皇后交代过关照一二, 但具体怎么个关照办法却内有乾坤。再加上,徐千云一路上逃跑数次未果,能活着回来, 已是万幸。


    张稚没有回应她,态度明显,既然已经活着回来, 该到了她履行承诺的时候。


    徐千云舔了舔干裂的唇畔, 诚恳道:“娘娘不要着急,我自会解答娘娘心中的疑问,不过在那之前, 还请娘娘能听我讲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我的故事。”


    张稚明白,眼前的徐千云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纵然她没有死在青州, 回了京城也活不了多久,张稚其实并不想听她的故事, 只想赶快知道答案。


    但这样的心思对于一个临死之人来说或许有些太过残忍,她便让徐千云讲了下去。


    牢狱之外的白云一片一片缓慢地划过她们二人头顶,经过三个时辰, 徐千云讲了她的故事, 听得张稚都有些口干舌燥。


    “娘娘, 我讲完了。”徐千云心满意足。


    张稚被这一声惊醒, 才发觉自己一直在愣神, 徐千云冗长的故事她只听了一个大概。


    她静静地等着那个答案的到来。


    “娘娘,答案我已经在故事里说过了。”徐千云忽而笑着狡黠道。


    张稚反应过来, 自己没由来地被她耍了一顿。或许徐千云根本不知道她要的答案,这么做的目的不过是只想多活几日。


    她气极发笑。


    自己怎么会着了徐千云的道。


    “崔晋死了。”


    被徐千云的话一击,张稚意气用事了一回。反正她也没有说真话, 算是一事抵一事了。


    若徐千云是个聪明的,早该明白崔晋刺君怎么可能还活着。


    她瞧着徐千云的反应,起先她那么在乎崔晋的样子,如今却甚是冷淡。


    徐千云说:“我知道。”


    张稚这一拳像是打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上。


    徐千云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张稚已无心分辨,她说出来的时候便已经不在乎。


    她报复了徐千云,徐千云也报复了她。


    ……


    张稚回到长乐宫的时候,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件坏消息接着坏消息,佩兰满脸忧心地告诉她:“娘娘,朝中大臣现都聚集在承乾宫外。”


    承乾宫是皇帝居所。


    这群大臣冒着杀头的风险敢去这里,是铁了一颗心要做成什么事情。


    “奴婢听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好像还是为了选秀的事情。”


    他们在隆华寺既已对选秀做出妥协,如今帝命已下,竟拖到现在反悔,这般做法,很难让人不生气。


    “陛下大怒,闭门不见,他们便跪在殿门阶下,一直到现在。”


    张稚想,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她听着佩兰的话,一寸一寸地紧起眉心,选秀一事也算因她而起,她必须去承乾宫一探究竟。


    煦光高悬,气氛炎炎,空中的水汽几乎全被蒸发了个干净。阳夏最易使人心浮气躁,突破心底的防线,做出些平日里做不出来的事情。


    张稚带着佩兰沿着绿荫廊一路风风火火地去了承乾宫,羽林军已经将整个承乾宫前的空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看果真如佩兰所说,数十名大臣已经排列整齐得跪在白玉砖上。张稚路过时,砖缝变得晶莹,大抵是渗入了汗水。


    估计跪了不少时辰。


    她们二人到了之后不多时,承乾宫的宫门悠悠敞开。


    只见赵季身穿龙纹黑衣,手持一柄玄铁长剑,面色阴沉且带着杀意地走出了承乾宫。明明是暑日,却令在场之人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


    没人知道皇帝下一步要做什么,他拖着长剑,火星阵阵,步步逼近着离宫门最近的一个臣子。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臣子不敢躲避,他亦不废话,提起剑刃朝着要害刺去。


    “陛下——”张稚情急之下冲了上去。可毕竟距离太远来不及,她仅能看见人如断线般扑在地上,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赵季和她不同,她顶多拿着剑吓唬吓唬罢了,赵季是真会动手。


    张稚低头仔细一看,刚刚倒下去的人,竟是雍声。


    一时疑云浮上心头。雍声怎么会来?赵季怎会杀了他?


    雍声可是开国功勋,曾跟着陛下将天下打了下来,便是如此功臣,陛下都毫不手软、雷厉风行,这让其余大臣心里顿时捏了一把汗。


    下一个则轮到了一个更无功绩和职级的臣子,他本是来凑数的,不曾想会碰见这样的场面。


    剑刃搭在他的肩头,他一个哆嗦连话都说不清楚。


    “陛下不可。”


    皇后娘娘挡在了他的身前。


    张稚望了望身后这个无辜的人,叹了口气。她并非是为了救他,而是怕赵季因此成为昏君。为了她而手刃众多忠臣,听上去不是明君所为。


    赵季虽暂时收了剑,却沉声道:“送皇后回长乐宫。”


    但张稚不肯离开,宫人也没有办法。


    她握着赵季的手,恳请道:“陛下,请给忠臣一个机会。”


    事情已经到了这份上,能跑到承乾宫来堵他的,眼里哪有王法,哪有一个忠字。


    只是听张稚这么说,赵季才算缓和了怒气,任由她将沾满血迹的长剑夺了去。


    跪在承乾宫前的臣子本是要逼皇帝收回废除选秀的成命,眼下皇后安抚皇帝的空档却出奇得安静。


    大家各怀心事,没有一个人敢出声,生怕成为第二个雍相。


    众人心中感叹,可怜雍相本来不参与,是半路被拉上来的,只是出于好心罢了,竟然因此丢了性命!


    张稚央求道:“放他们走吧。”


    赵季未言语,只是闭上了眼睛,算是同意。


    她获得赵季允许,转而对羽林军下达了命令。


    这时候的臣子们什么初心和目的都通通忘在脑后,久跪膝盖骨发疼,互相扶持着艰难站起来,朝着张稚的方向行了个礼,便颤颤巍巍地走了。


    跪在张稚身后的那个臣子闻言松了一口气,两眼一翻,在原地晕死了过去。


    众人悉数退去,羽林军开始清场,将晕死的臣子抬至一边。


    张稚扔了剑,看了看地上雍声的身体,一双秀眉蹙起,抿唇道:“陛下太冲动了。”


    赵季面色如常,只是道:“传太医吧。”


    又补了句,“让黄术亲自来。”


    ……


    张稚不知道她是不是该夸一句黄术的医术高超,起死回生。


    雍声的血沿着砖棱蔓延一地,看上去没什么活路,黄术却说还能救。


    说着当场给他包扎伤口施了几针,过了一会儿人便有了反应,悠悠睁开双眼。


    “皇后娘娘?能见到您实在是太好了……”雍声庆幸着,下一句则是抱怨,“陛下好狠,照着臣的胸口便是一剑啊,可疼了。”


    赵季不客气道:“没死就回家养伤去。”


    两位羽林军抬起担架将雍声往宫外送去。


    临别之际,张稚看到了雍声胸口处不经意漏出的银甲,顿时有些通透,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们二人正在做戏给百官看。


    望着雍声一行人远去的身影,她忽而明白了赵季为何点名要让黄术来医治。


    黄术此刻笑眯眯道:“娘娘可都明白了?”


    雍声是赵季提前安插在大臣们这次行动中的卧底,也就是说,他早先便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形,不然无法完成这样的配合。


    她点了点头。


    张稚此时有些好奇,赵季是什么时候想到的,她瞧着他的侧影,或许在隆华寺,或许是更早。


    赵季答应了她的事情,最终都会做到。


    她不知怎的生了一股勇气,牵住了赵季的一只手,大手的主人明显愣了一下,笑问:“怎么了。”


    其实自她入宫后,周围的人不停地在给她提着醒。


    赵季对她的宠爱是一时的,总会有看见尽头的那一天。明宫总会进新的莺莺燕燕,所以她作为一国之母要做好准备,迎接那一天的到来,以至于不会太过狼狈。


    但等她为自己的以后铺好路之后,却转身发现,她所顾虑的事情不曾存在。


    赵季用行动给了她证明。


    作为一个皇帝,他又是带着她去隆华寺躲,又是在百官面前做戏,这一步步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了能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张稚有些不争气地掉了几颗珍珠似的泪,问道:


    “陛下日后可会后悔?”


    “朕只想有皇后。”


    ……


    雍声身上提前备好的猪血溅了承乾宫门前一地,蔓延十米。


    宫人们费了颇大的力气才清理干净,恢复如初,以至于听到雍宰相仅用七日便恢复到了可以下地的时候,个个称奇。


    心想这雍宰相莫不是什么文星下凡,受着老天的庇佑吧,这事也渐渐地成了传闻。


    不过也正因承乾宫沾染了血意,不是什么好的兆头,打算重新修缮,皇帝便暂时搬去了皇后所居的长乐宫。


    帝后和太子公主算是同住在了一个屋檐下,虽然长乐宫本来就广阔,这般情形在帝王家也是亘古难见,倒像是普普通通的人家。


    张稚现在每日夜间便能看到赵季推门而入。


    她大度,本来让赵季住进长乐宫正殿,她自己搬去了芷香苑,正好那处要凉爽些,适合夏日搬去。


    结果他倒好,像一个跟屁虫一样,她睡哪里,他也要睡在哪里。


    就算是阿葵和萋萋都没有这样离不开她,他竟不如小孩子。


    “正殿热得朕睡不着。”赵季这样说,但若是反过来,他也会说,“芷香苑热的朕睡不着。”


    看来根本不是热不热的问题。


    张稚知道他在想什么,大概是已经问过太医,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行房事。


    赵季忍得时间长些,她倒也可以理解。毕竟那江岸上的堤坝在长久蓄水之后,一开始放水时积攒的水势力量都要格外汹涌一些。


    张稚最初是这样想的,但很快反悔了。


    毕竟她是个人,不是个物,受不了的时候是真受不了。


    往往这时候她便有些借口。


    “阿葵和萋萋都睡了,别吵醒他们。”张稚推着赵季的胸膛道。


    但其实芷香苑的位置是传不过去声音的。


    “朕没出过声音,皇后莫要出声就行。”赵季短促地笑了一声,“若是实在忍不住,那便直接咬朕,朕便知道了。”


    这话说得极其暧昧,惹得她面色微红,一计不成便又来一计,“那万一又怀了怎么办?”


    毕竟经历过了生育,那种感觉她再也不想有了。


    谁知他竟然做了万全的准备。


    赵季摸着她大汗淋漓的脸,怜惜道:“皇后莫怕,太医们已研制出了避孕的法子。”


    如此一来,便没有什么理由了。


    芷香苑里有一棵苦楝树,树头的花细红如雪,像是浓淡胭脂。楝花经了一夜雨露,舒展得娇妍欲滴。


    七日后,徐千云的罪状还没有拟完,死讯却先一步传来——


    作者有话说:香喷喷的一章[狗头叼玫瑰]徐千云和崔晋还剩下一点没写,应会补在下一章里,感觉快要到大结局了咩,可能还有一章或者两章?


    第60章 解惑 生生世世。(徐千云x崔晋)……


    消息传来的时候, 张稚正在长乐宫里和阿葵萋萋在一起。


    两个小家伙还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地在榻上爬来爬去。


    前来禀报的人说,徐千云昨夜就在狱中自尽了, 今晨发现时身体已经冰凉。


    张稚怔了一瞬,随即想起来见到徐千云最后一面的那天。


    徐千云给她说的故事,她并非一点都没听, 只是当时心不在焉, 如今回忆起来,越发清晰。


    ……


    孔嬷嬷和崔公子在琴川城找到她之前,徐千云还只是城外一家穷苦农户的女儿。身上常穿着娘留下来的宽大灰布衣, 补丁烂了又烂,裹满了琐碎的泥点和草屑。


    她初成少女的那段年月里, 天旱, 人命轻贱。富人家的日子都过得愁眉耷脸,何况是穷人家。


    徐千云自小便知道自己是家里从别处抱养来的, 与此地的人没有血缘,故而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打算着要将她换粮过冬的时候, 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留下。


    于是主动道:“爹, 将我卖了吧。”


    她还有个弟, 娘走得早, 家里只剩下她一个女人。过往的生活里, 爹娘待她不薄,如此便算是偿还了养育之恩。


    那时十二岁, 换了一口袋的红薯干。


    这远远不够,徐千云还想多卖点,人牙子见她面相清秀, 便伸出两根手指道:“你若愿意卖去四方楼当红客,我再添上两袋子。”


    四方楼听上去正经,其实是琴川城里有名的青楼,出了不少绝代名妓。其中白客卖艺,红客卖身。


    人牙子之所以同她这样好商量,还是为了免去日后麻烦,并非真心要为她做打算。


    徐千云不知情,只是看在红薯干的份上点了点头。


    “我愿意。”


    从此改头换面,将脸洗净了也是副小家碧玉的好面容,身上裹上了鲛绡,露出雪白的肩头,站在楼上远眺。


    琴川城里的有名有姓的富家不多,一只手便数得上来,崔家也是名列其中。


    崔家的二公子是出了名的年少风流二世祖,听说年幼时便同府中的丫鬟们厮混玩乐在一处,如今也是四方楼的常客。


    徐千云身披红绡,不知情事地站在四方楼的二楼临轩而望,本身便极具诱惑力,为四方楼吸引了不少客人。


    她才十二岁,还远远不到接客的年纪,老鸨便让她日日站着去,为日后的生涯造势。


    四方楼的结构便像是一座围城,进来容易,出去可就难了。在她十五岁之前,若有良人愿为她赎身,那自此便能解脱,若不能,便要开始学着接客。


    日子悄然无息,眨眼间便快要到了她十五岁的生辰,徐千云最近心事重重。


    灯台高筑,行人如织,人和人最容易失散的夜里,崔家二公子像往常一般扎进四方楼的门牌。今日,他常点的女子恰巧病了,老鸨便叫她出来做替。


    崔二喜欢擅琴的女子,见她上来厢房便问她,会什么曲子。


    四方楼内有一入门曲目,曲调悠长简单,谁上来都要先学这首,名为生生世世。


    徐千云局促地将这名字报了出来,崔二笑了,一下子便知晓她琴艺不堪。


    本来是要再换一个人,对方却在看到她小臂处不小心露出的梅花胎记时迟疑了。


    随后目光放得柔和,道:“你是我要找的人,我给你赎身。”


    像是忽而被老天垂怜了一回,她原本以为是崔二相中了她,要她回去做小妾,这种事四方楼里的姐姐都同她说过,她也记在心上,将姐姐们嘱咐得最重要的事情问了出来。


    “公子家中可有主妻?”


    听到她青涩紧张的嗓音,崔二公子又笑了笑,“我此生既不娶妻,也不纳妾。”


    这个意思便是一点名分都不给,要她做见不得光的外室。


    还没等她犹豫,他继续道:“我带你见一个人,你对她很重要。”


    崔公子口中这个重要的人,是一个老嬷嬷。而她也发觉自己误会良多,原来并不是崔公子相中了她,而是这个老嬷嬷一直在找她。


    “公主殿下,可算找到您了!”


    老嬷嬷跪在她身前,神情庄重而认真。


    徐千云的掌心还有干农活时磨得薄茧,身上正穿着暴露的衣装,怎么看都和公主两个字搭不上边。


    她怎么会是公主呢?


    徐千云茫然地看向了一边的崔公子。


    老嬷嬷说:“公主殿下三岁时便流落到了民间,宫里的事情记不得很正常,但这梅花印记错不了,老奴曾侍奉过公主,简直一模一样。”


    她从老嬷嬷口中得知了自己从前的名字,千云。也知道了在琴川城之外发生的事情。


    故事里流落民间的公主历尽世态炎凉被寻回来以后,从此都会过上金枝玉叶的享福生活。


    但徐千云的情况有点特殊,她被找到的时候,她父皇的王朝都已经名存实亡了,天下正大乱着。


    谁还会在意一个小小公主。


    老嬷嬷却在意。


    “公主殿下身上流着的是帝王血脉,这是世世代代都改变不了的事情,只要公主还在,周国便还有一丝希望。”


    徐千云这时候才知道她父皇已经离世了,剩下的叔叔伯伯打得打,死的死,割据混战,现在早已不是徐家的天下。


    她是老嬷嬷复国的底气。


    徐千云以客人的身份在崔家住了下去。老嬷嬷姓孔,她从很远的地方来到此地,是她请崔二公子崔晋帮忙到处找她,他们找遍了琴川城,却不想她已经深陷四方楼。


    崔家的女人很多,个个喜欢围在崔晋的身边,徐千云却不喜欢。


    是崔晋将她从四方楼里捞了出来,对于他,徐千云总觉得是特殊的,会格外在意他的一举一动。


    所以在崔家,她常常也会不自觉地像她所讨厌的那群女人一样,跟着崔晋。


    “公主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吧,我教你。”


    自从孔嬷嬷称呼她为公主,崔晋也开始这样叫了,徐千云对这个变化还有些不自在。


    但她又实在想看崔晋写字,便点头应承下来。


    崔晋的字,对于一个从没拿过笔写过字的人来说,看不出好坏。


    待他写完,她假装认真欣赏着,红着脸说了一句,“字写得真好。”


    “公主还是第一个夸我字好的人。”


    徐千云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话里的“第一个”上面,她笑得有些甜蜜,好像真的和崔晋有什么一样。


    当第一个人真好。


    原本以为日子会这么下去,但是孔嬷嬷带来了消息。旧皇城迎来了新主人,周朝彻底覆灭,新朝在它的余烬上建立了。


    流落在外的前朝公主,不仅没享受过当公主的福气,还得马上紧锣密鼓地为复国卧薪尝胆,时刻做好准备。


    徐千云一直觉得,复国是她和孔嬷嬷的事情,崔晋只是帮忙找到了她而已,这本不干他的事情。


    他却执意要将性命掺和进来,去刺杀当朝皇帝。


    “为什么?”她曾问过他。


    “公主,人各有命。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


    她继续往下追问,他却疏离地笑了笑,不说话。


    她曾一度以为,崔晋是为了帮她,原是她多想了。


    崔晋和别人有什么恩怨,这些她都管不了,她只知道在孔嬷嬷和崔晋的谋划中,他要独自一人入宫行刺。


    原本孔嬷嬷的计划里,负责下毒的人没有她,她原本应该和嬷嬷一起安全地在宫外看一出好戏。


    可她舍不得崔晋。


    就算崔晋不会告诉她为什么他要杀皇帝,稀里糊涂的也罢,她也要和崔晋一起行动。


    她求孔嬷嬷求了好久,才让她同意了让她加入到当日去宫里下毒的队伍里。


    刺杀皇帝实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崔晋每日练舞到半夜,还要请人加紧时间制作暗器,然后测试暗器的融合度如何。


    毕竟对面是立国之君,刚建朝立代,应该会很珍惜自己的命,届时定有层层保护加身,刺杀极容易失败。


    崔晋小心谨慎,终是混进了在满月宴上跳舞的人群里。


    宫变行动的临别之际,月光里,她站在从宫外运往宫内的木桶旁,和崔晋挥手作别。


    徐千云心中一阵闷痛,似乎觉得这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能不能活着,就在于整个宫变计划能不能一举成功。


    因为只要他动手了,几乎很快便会被拿下。


    她眼角噙着泪光,“崔公子,你记住,若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徐千云未敢说这番话隐含下的四个字,所以听上去有些莫名其妙,云里雾里,对于她来说又是那样合情合理。


    她钟情的公子即将要赴死了。


    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挽留他的资格也没有。


    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接下来哼了哼生生世世的曲调,她唯一会的一首,用来给他们二人饯别。


    那夜格外寂静,崔晋也是。


    人世间的爱情有很多种形态,像她这般单相思又窝囊到这种地步的,还是少见。


    她未曾设想过,自己对他临行前的一番隐晦表白,会让崔晋改变了刺杀的思路。


    早先他们一行人从琴川到了京城,在坊市间偶然听闻到新帝和新后的事迹,二人曾是结发夫妻,恩爱不离,难舍难分。


    而且新帝偏武,在战场上无人能敌,很是厉害,这越发让人担忧崔晋能不能行。


    当日舞林中崔晋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暗箭最终在皇后起身的那一刻定格,分毫不差,破势而发。


    箭弩的后坐力让他的动作变形,向后跌倒——


    预料之中,有人挡了下来。


    中箭的正是崔晋心中的所想之人。


    ……


    张稚沉思的这一会儿,仵作给徐千云的验尸结果也出来了,是死于头部撞击。


    她忽而想到了什么,问前来禀报的人道:“先前刺杀本宫的那个人怎么处理了?”


    崔晋是被张稚秘密处死的,故而尸身没有按照常规扔在乱葬岗,而是让人偷偷埋在了一处地方。


    这些皆被如实以告。


    她看了看雕窗外的风景,叹了口气道:“将徐千云,就葬在旁边吧。”——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大结局[撒花]终章更完之后视情况看看要不要更番外,再就是修文捉一下虫。修文之后情节无变动,暂时想到的是第一章开头应该会添加一段女主多年以后回忆的视角,正好和大结局串联起来嘿嘿嘿[狗头叼玫瑰]有修文的章节都会在目录标注[比心]《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