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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倩斐(一) 她是我妹妹,杨倩。


    张稚现在也不是没人陪, 自打安心养胎以来,爹娘和姐姐们隔三差五地都会过来宫里看她。


    只是赵季不在,她有些不习惯, 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提不上精神。


    赵季身体上的事,她没跟家里人提起过。


    聊到赵季, 他们只知道是去南巡, 以为过阵子也就回来了,只有张稚自己在提心吊胆,每次午夜梦回惊醒, 梦到的都是极坏的结果。


    她这个样子,早晚都是会被看出来的。


    “稚儿, 娘看你眼底的青是越来越重了, 这是怎么了,没睡好吗?”曹氏心疼地问道。


    长乐宫内殿坐榻前, 环着坐了一圈人,娘和大姐、三姐都在,张稚被围这些人在中间。


    曹氏当娘的心细, 最先发现了她身上的异态。


    张稚只得略带苦涩地点了点头。


    她摸了摸小腹, 道:“最近夜里反应得实在厉害, 折腾得我睡不着。”


    她以此为由遮掩了过去。


    实际上, 她腹中的胎儿像是已经能懂些人言, 十分地听话懂事,白日里胎动和孕吐会重些, 夜里知道她要休息了,会十分乖巧地待着,一点也不给她添麻烦, 比它的父皇强多了。


    曹氏心疼,抹了抹成线的泪,却也没有办法,“生孩子都是这样的。”


    她自己生养过五次,便遭过五次这样的罪,这其中是什么滋味,没人比她更懂得。


    见曹氏因自己有些自责,张稚忙将话往回兜,“宫里时时刻刻都有人伺候着,只是最近睡不好,过几日就好了。”


    再将话风一转,问了问家中的情况,可还需要她帮衬些什么。


    问过她才知道,刘襄早已经伏诛,按律法贬为了庶民,流放去远地,今生再也不可能回京。


    总算是来了个好消息。


    曹氏简单提了提这件事,随后道:“稚儿好好在宫里养胎就是了,家里没什么需要你帮的,我和你爹也商量过,男子汉大丈夫,让他们各自拼各自的前程去。”


    这句话指的是便是她的姐夫们,还有家中正在学堂里念书的三人。


    “嗯。”张稚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但随即,她又想起来一件事情。


    张稚转而将目光看向坐在曹氏旁边的张稼,不慎笃定地问道:“倩儿生辰……是不是在来年春?”


    张稼含笑应下,“是在来年三月份。”


    张稚早先便放过话,她要让杨倩在及笄前好好地选一选未来夫婿。


    这件事情,也该提上日程了。


    “宫里好久没有热闹过了,我打算三日后在宫里办场宴会,邀请些青年才俊入宫,让倩儿也来宫里参加。”


    张稚这样说,张稼立刻心领神会,连声说好。


    ……


    张稼从宫里出来后便回了杨府上,打算把这个消息告诉杨倩,顺便给她新裁件漂亮衣服好入宫。


    刚进正门,她便直奔着杨倩的住处碧薇院而去。


    “二小姐呢?”


    碧薇院的房间里只有一个丫鬟在,不见杨倩的身影,张稼只得问她。


    “回夫人的话,大少爷带着二小姐出门了。”


    张稼眉头一皱,“什么时候的事?他们俩干什么去了?”


    “夫人出门以后,不多时,大少爷便来找二小姐,说是要带着二小姐见一个朋友。”丫鬟老老实实答道。


    “真是误事!”


    张稼有些气愤地评价道。


    平时杨凌不学好,自己疏于学业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把他亲妹妹带去认识他那些个狐朋狗友。


    本来就指望不上他,再把他妹妹给带坏了可了得!


    “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丫鬟被她忽而严厉起来的语调吓到不敢说话,缩了缩脖颈,直摇头。


    人都已经让杨凌带出去了,张稼现在干生气也是没办法。


    她临走前吩咐道:“等二小姐回来了,就让她去正厅里找我。”


    “还有大少爷,让他也来。”


    张稼非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小崽子不行。


    ……


    茶馆三楼包厢。


    杨倩坐在靠窗的一边,单只手撑在桌子沿上,托着下巴,眼珠向下瞥,可以轻而易举地俯瞰得到京城的繁华景致。


    “妹,你发什么呆,这里不好玩吗?”杨凌伸开五指,在杨倩眼前轻轻晃着。


    “好玩。”


    杨倩干巴巴地看着杨凌答道。


    “但是母亲应该快从宫里回来了,哥我们还是早点回家吧。”


    杨凌身体向后,翘起二郎腿,十分开朗,“欸,不着急嘛,哥哥等的人还没来。”


    “你看你在家都快闷死了,穿着个绿裙子,跟个小苦瓜似的,出来散散心多好。”


    “而且哥不是那种把责任推卸给妹妹的人,若是母亲问起来就让母亲骂我好了,有哥护着你,你放宽心玩。”


    杨倩没有反驳他,反而环顾了一圈包厢。


    上好的红木梁挑起整个结构复杂的木制天花板,四面各挂了一幅春夏秋冬的字画,门窗雕花,还连着一个可以看外景的露台。


    大约是个比较高级的茶楼。


    这种地方她虽然从没来过,但是她看了看,这间位置优越,应是上上间的水准,包下来价格肯定是不便宜。


    她两只剪水的眸子一扑闪,似乎想明白了她哥为什么要等人。


    “哥,你不会是没带钱吧?”杨倩半分试探,半分肯定。


    依着杨凌的性子,没立即回答她,那她一般说得就是对的。


    杨倩无奈得扶了扶额头,她不怪杨凌,只怪她自己相信了他的鬼话,忘记了他哥这个月的月钱早就应该花得比他的脸面还干净。


    她转而妥协问道:“你朋友什么时候能来?”


    “应该快了吧,他最近挺忙的。”杨凌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信。


    杨倩知道,她的亲哥哥杨凌一向不靠谱,便抬手打开了自己的荷包袋子,数数看她带的钱够不够。


    杨倩低头数钱的时候,包厢桌面上一阵震动传来,坐在她对面的杨凌忽而起了身,朝着包厢门口的方向。


    “哟,唐兄好久不见,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杨凌兴高采烈地打着招呼。


    对方身上已经穿着紫袍官员常服,墨发却还未束成冠,玉颜姿尊,姿容殊胜,明明是极惹眼的长相,却无端地生出来一股温润如玉不疾不徐的气质。


    “猜的。”唐斐简短答道。


    他与杨凌经常在这间茶楼碰面,平时会去哪间包厢,都已经耳熟能详。他刚办完了手底下的公差便直接赶了过来,但似乎即便是这样,好像还是来晚了。


    唐斐将目光放在了一边数钱的绿衣姑娘身上,问道:“这位是?”


    她穿着一身绿色的罗裙,样式十分简单,雪白的脖颈低垂,和满头乌发形成鲜明对比,即便还没看见面容,只消一个背影,唐斐猜测一定是个美人。


    他话刚问出口,恰逢绿衣姑娘抬起头,与他对上了目光。


    绿衣姑娘的正面碎发掩在额头两鬓之间,看上去是个年纪很轻的姑娘,眉黛轻扫,眼如明玉,灵动万分。


    “我妹妹,杨倩。”杨凌骄傲的声音响起,将唐斐从中带了出来,回了回神。


    本来是打算带着妹妹出来玩玩,杨凌看唐斐直勾勾地瞧着自家妹妹,心里倒是有些不太舒服,但他也没多想,继续道:


    “她整日窝在家里,我带她出来跟我们一块散散心,唐兄你没意见吧?”


    “没意见。”


    唐斐拉开了一个座位,正坐在杨倩的正对面,把两人都吓了一跳,他看着杨倩的眼睛,开始了自我介绍,“鄙人唐斐,是杨凌的好友,杨姑娘,幸会。”


    杨倩早已停下了数钱,将荷包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看到唐斐的那一刻,她倒是要高看杨凌一眼。


    这人应该是杨凌交友的最上限了。


    不过既然是哥哥的朋友,杨倩表现得非常大方友好,她朝着那人体面地笑了笑。


    “行了,认识了就行。”


    杨凌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连忙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打住这微妙的气氛。


    ……


    回家的路上,杨凌试探道:“你觉得哥哥的朋友怎么样?”


    “哪个朋友?”杨倩不明所以。


    “就是今天这个。”


    “哦。”杨倩睁大了眼睛,勾了勾唇角。


    “你‘哦’什么呀,什么叫‘哦’,我是很认真地问你怎么样。”


    杨倩的反应让杨凌有点着急了。


    半晌,杨倩憋出来一句。


    “挺好的。”


    “应该是父亲母亲会同意你跟他玩的那种。”杨倩评价道。


    她这样说,杨凌不觉恼怒,还把心放进了肚子里。看来他妹妹对唐斐完全不感兴趣。


    他可不想出去一趟让人把妹妹拐跑了。


    尤其还是唐斐,就更不行了。


    杨凌带着杨倩回府的时候已经格外晚,张稼在正厅一直没等到人,肝火正盛的时候,听见了门外传来一声闷闷的男声试探道:


    “娘?”


    “还不滚进来!!!”


    一声厉喝,杨凌探头探脑进了正厅,入眼看去,张稼已经拿着鸡毛掸子冷着脸在等着他了。


    矛头直指他的面门。


    “你个臭小子!简直无法无天了!你妹妹马上都要及笄,你竟敢私自带她出去见陌生人,你好大的胆子!我非让你爹打死你不可!”


    杨凌赶紧跪下求饶。他今年已经年满十六,大杨倩两岁,见到母亲发火时比他妹妹还怂。


    见状,杨倩也上前劝道,“母亲不可,是我求哥哥带我去的。”


    杨倩说话比杨凌有用一万倍,只一句,张稼消了心头一半的气。


    “看在你妹妹的份上……这此就算了,去书房,把你的课业抄上二十遍,不抄完不许吃晚膳。”


    杨凌哀叹一声,却知道这已经是网开一面的结果。


    “行了,快去,我和倩儿有话要单独说。”张稼缓了语气,催促道。


    杨凌走后,杨倩问道:“母亲,有什么事?”


    张稼将皇后娘娘为她办了一场宫宴的消息告诉了她。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姨母?”杨倩有所顾虑道。


    杨倩表面上看着木讷,实则性子敏感聪慧,从上次皇后娘娘赏她东西时,张稼便能看得出来。


    当时她说的那一番话,把她这个当母亲的都惊了惊。


    张稼记得,当时刘襄的事情刚暴露出来,弃二妹于不顾,更是打了张稚的脸面。


    杨倩一番话,将她和刘襄区别开来,将同样受天家恩惠杨家和刘家区别开来。


    “皇后娘娘是你亲姨母,不用这么客气。再者,皇后娘娘怀孕,近来心情不畅,你去宫里陪陪她也好。”


    听母亲这般说,杨倩听明白了,也被说动了。


    “好。我进宫去陪姨母。”——


    作者有话说:搞搞副cp[比心]倩斐过后小赵就回来啦嘿嘿[撒花]倩斐cp大概就是聪明人互相过招,俩人都是一见钟情哦。


    第42章 倩斐(二) 上面有杨倩的体温和香气。……


    杨凌带着杨倩走, 唐斐结了他们包厢的账后,并没有离开茶楼,而是转身推开了另外一间包厢的门。


    包厢内坐着的三人见了他, 皆热情地招呼他坐下。


    “唐大人,巧了么这不是,我等刚放了衙才来, 点了七宝擂茶和一盘馓子, 快过来坐。”


    唐斐祖籍天江,在京城并无亲友故旧可依靠,年纪轻轻位居高位却孤单影只, 于是闲余时间一直广结好友。


    他为人温厚有礼,没有一点架子, 结交不分高低贵贱。认识他的譬如现在包厢里坐着的罗必成、林缨等人, 他们只是官员队伍里的小人物,但都愿意与他亲近。


    每日办完了公差, 唐斐就会来茶楼坐一坐找人闲聊京城里的八卦新闻,权作娱乐,近些日子积攒下的朋友人脉, 已经足够他对付到天黑才回府。


    唐斐应声找了个位子坐下, 刚坐定, 肩头上便搭上来一只手, 兴致勃勃道:“唐大人, 刚刚我和林大人、宁大人就在念叨着你,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说话间, 茶楼小二先上来了一盘金黄酥脆的馓子,罗必成继续招呼着大家吃。


    “我怎么了?”唐斐好奇问道。


    林缨大吃一惊:“唐大人竟还不知道,宫里放出来消息, 当今皇后娘娘三日后会在重华宫设上宫宴,邀请适龄的世家子弟和三品以上朝廷官员参加。”


    唐斐刚好是正三品的工部尚书。


    “据小道消息所传,此次宫宴是皇后娘娘专为了她的外甥女选嫁夫婿而特意举行的,所以……许多人都在暗暗做着准备。”宁子昂眉心一挑,意有所指。


    若是能娶到皇后娘娘的外甥女,结上姻缘,那此后的仕途便是稳稳当当地攀上高枝了。


    “唉,要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能在此刻突然出现,然后对正在吃馓子的我一见钟情,非我不嫁就好了。”罗必成一口馓子一口七宝擂茶,闷闷不乐。


    其余两人听见他如此不要脸的言论,气愤到当场骂人。


    罗、林、宁三人皆没有赴宴的资格,却在原地越说越是激动慷慨,嘴里嚼着馓子嘎嘣嘎嘣地响,反观唐斐却一脸平静,不为所动。


    “唐大人肯定是要去的吧?”


    宁子昂酸溜溜地问道。


    “不。”唐斐摇了摇头,笑着直言:“我对皇后娘娘的外甥女不感兴趣。”


    “啊???”


    包厢内传出惊天动地一声疑问,三人皆睁大了眼球,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唐斐,以为他应该是在开玩笑。


    “你果真不去?为什么?”林缨问。


    唐斐想了想,不知回忆起了什么嘴角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认真道:“去还是要去的,但我对皇后娘娘的外甥女无意,因为……我刚刚看上了一个姑娘。”


    皇后娘娘对他有恩,他自然不能拂了娘娘面子,重在参与,但对于他相伴一生的妻子,唐斐另有人选。


    三人都不理解,罗必成感叹道:“我们想娶还都娶不了,你……你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能比皇后娘娘的外甥女还要好?”


    随着罗必成的话音落下,唐斐的眼前自动绘出来了一幅绿衣姑娘的画像,顿觉口渴,饮了一杯茶后,三缄其口道:“自然是极好。”


    ……


    三日后。


    林倩手腕上戴着一对碧绿细玉镯坐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进了宫。一路上车水马龙,宝盖满道,大约皆是今日来宫里赴宴的公子大臣。


    她要先去长乐宫拜见皇后姨母,随后同姨母一起去重华宫。


    “倩儿出落得越发花容月貌。”张稚笑着夸道。


    瞧着杨倩,总能让她想起来她十四五岁时那股无忧无虑的天真灵气。


    张稚这时已经算是显怀,虽然穿着衣裳不明显,但到底肚子里还揣着个孩子,走路自然不快。杨倩上前行礼过后,主动凑到张稚身旁,扶着她往重华宫慢慢走去。


    二人后面则跟着一连串随侍的宫女。


    路上,张稚重新问道:“倩儿现在可有心上人了?”


    “算是有吧。”


    杨倩的干脆利落倒是让张稚惊讶,八卦之心熊熊燃烧,问道:“谁呀?”


    身边还未及笄的姑娘不回话,张稚才意识到她还这么小,肯定是有害羞的时候,便忍俊不禁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温柔道:“姨母不问了。”


    重华宫里花费重金新植的金线秋菊栽满了整个殿前院落的路旁,花瓣细长,景致耀目,漫天香气浓郁带甜。


    “皇后娘娘驾到——”


    张稚携着杨倩走进重华宫正中的青石板路,经过一丛又一丛的秋菊。


    杨倩一边走,一边放眼走马观花地看过去。


    两旁身着锦衣华袍,拱手作揖的年轻公子大臣列成一排,不断出现,又一个一个地从她的视线后方退了出去。


    她速度极快,停留在每一个人身上的时间都差不许多,让人看不出来她其实在找人。


    ——找到了。


    杨倩黑葡萄一般的眼珠轻轻一瞥,唇角微弯,定格在前侧某一个人的身上,随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擦肩而过。


    那位心有灵犀地抬眼,看着杨倩走过去的背影蓦然一怔,随即长腿迈出了队伍之中,拱手大胆道:“杨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嗓音如温泉荡涤。


    “倩儿,你们认识?”张稚饶有兴趣地问道。


    杨倩这才转过身来,今日她穿着崭新的青色云锦红边罗裙,外头罩着一层白色薄纱,行动时身姿蹁跹,十分灵巧。


    她看了唐斐一眼,神色淡定,点到为止答道:“是哥哥的朋友。”


    哥哥,自然就是杨凌。


    这回答说不上什么特别,平平淡淡的像喝水一般,叫人捉摸不透。


    不过,要是杨倩心属唐斐,便不应该是这个反应。如此看来,她应是不喜他。


    底下其他公子大臣细细想来,暗自皆松下一口气,差点就让唐斐捷足先登了!


    待皇后和杨倩进殿,众人也依次落座外殿,宫宴正式开始。


    唐斐旁边坐着的刚好是他的朋友詹云南,詹部事之子,刚入座便扯了扯他的袖口偏头小声问他:“你不是对皇后娘娘的外甥女无意吗?”


    这话是詹云南从罗必成那些人的口中打听的,他还以为正好竞争压力缩小了。


    结果这个唐某人一上来就放大招,真是太不厚道了。


    但眼前的紫袍男子双手放在膝盖上,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兀自失神地坐着,詹云南只好悻悻地将头转回来。


    唐斐听见了。


    他不知道皇后娘娘的外甥女是杨倩。


    但他现在懒得理詹云南,心情奇差无比。


    明明第一次见面她还笑得那么好看,今日见他怎么冷冰冰的。


    唐斐随即谨慎想到,难道她是想和他撇清关系?


    他无从得知,愣神的时候,已经有人赋诗舞剑,开始展示才艺。


    张稚坐在上首,帖耳对杨倩道:“姨母觉得唐斐就不错。”


    杨倩信以为真,“姨母何出此言?”


    张稚原本是为试探,眼下只好胡诌了一句,“你往下看,是不是第一眼便能看见他。”


    倒也不是胡诌。


    杨倩依言看去,目光里最先出现的果然是唐斐那一张长得极为妖孽的脸,一身普通的紫色官员常服,在他身上却极为贴合,身子端直坐着,在一众鲜衣怒马的年轻公子哥里像是独自发着光一般惹人瞩目。


    杨倩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姨母说的是。”


    “那……要不要一会儿把他单独叫过来叙一叙。”


    她垂下目光,道:“倩儿一切听姨母安排。”


    宫宴快要结束的时候,唐斐被皇后娘娘的宫人叫去了重华宫偏殿里。


    宫宴上,唐斐一直没有什么机会表现,众人以为他绝无再有机会,没想到竟然迎来了转机。


    “不是,凭什么?唐斐有什么好的,这一点也不公平!”底下刚才展示过才艺的人忿忿道。


    唐斐什么力都没出,光坐在底下,皇后娘娘凭什么叫他。


    詹云南腹诽道:“也没人逼你们演,那不都是自愿的么。”


    他心里倒是也不舒服,但输了就输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再说,也不一定,就是选上唐斐了。万一一会儿还叫人进去呢。


    ……


    唐斐跟随宫人进入偏殿,杨倩正在那里等着他。


    出乎他的意料,他站在原地错愕了一瞬。


    “怎么,唐大人看起来很意外。”杨倩道。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唐大人”。


    唐斐摇了摇头,随后低下目光道:“我还以为是皇后娘娘……”


    他接着吐出来一个字,“但,”


    “我很高兴是你。”


    说出这话的同时,唐斐将目光抬了上来,毫不避讳地与杨倩相撞,双方瞳色同时一颤,颤栗又倒映在彼此的眼眸里。


    杨倩率先移开了目光,问道:“唐大人来,是为了什么?”


    “今日来参加宫宴的人很多,都是为了杨姑娘而来,自然,我也不能免俗。”


    杨倩顿了顿,歪头道:“可是,你是我哥哥的朋友。”


    她摇了摇头,惋惜:“我哥不喜欢我和他的朋友在一起。若是成亲的话,他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所以……”


    唐斐只听说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来没想过这件事还要哥哥的首肯。


    “我能让他同意。”唐斐道。


    语气十分肯定,好像是这件事必然会发生。


    杨倩看向唐斐的眼睛,“那便先如此。”


    等唐斐什么时候能让她哥哥同意了,什么时候再说。


    “信物。”唐斐道,“总要有个信物,才好证明今日所说。”


    杨倩沉吟一阵,抬手取下绿镯子一只。


    唐斐见了镯子,收下,便什么话都不再说了。


    此镯乃是皇后娘娘所赠,杨倩诚意在此,还用多说什么。


    “等我消息便是。”


    ……


    不多时,唐斐从偏殿出来。


    当众人怀揣着期待,以为还会叫人进去时,迎来的却只有长久的沉默。


    “……”


    看来大局已定。


    詹云南往前凑,大方贺喜道:“恭喜恭喜,唐兄真是好福气。”


    唐斐有些诧异,“詹兄恭喜我什么?”


    “当然是恭喜唐兄得到佳人芳心了。”


    他摸了摸袖袍里的一环绿玉,上面还带有杨倩温热的体温和香气,被他拿在手心里,细细摩挲着,“并没有,杨姑娘没看中我。”


    对此结果,詹云南露出了出乎意料的表情。


    比疑问先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庆幸,那些高门子弟和朝廷大臣听唐斐这样说,心里顿觉痛快多了。


    “哈哈,没事没事,杨姑娘眼光确实格外要高一些……”


    “就是就是,唐大人如此青年才俊都难入佳人的眼,我等就更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众人反过来劝慰他道。


    唐斐没完全撒谎。


    杨倩确实是不同意,但是,他没说的是,他已经拿到了进入她芳心的入门票了。


    如此,他不至于因为一场宫宴而树敌众多。


    ……


    杨倩和唐斐说话的时候,张稚身体不大舒服,便先由宫人扶着回了长乐宫,另选了人主持到宫宴结束。


    今日她肚子里的小孩子有些不听话。看杨倩和唐斐的时候,明明心情极好,还有闲工夫八卦,现在这会儿却开始闹腾。


    李太医过来给她诊了脉,又在安胎药里加了几味给她。


    她抚了抚小腹,感觉这孩子完全就是用药吊起来的命。


    “佩兰。”


    药效还没起来,张稚朝着里面的方向半躺在床榻之上,她想换个方向但自己不好起身,于是便唤道。


    脚步声慢吞吞地一点点接近,她有些埋怨道:“怎么才来,快帮本宫翻个身。”


    肩膀处被一只手扣住,传来一股力道,极致小心轻柔地将她翻了过来。


    张稚觉得今日‘佩兰’的力气格外大了些。


    眯眼一看,眼睛却像是糊了一样,站在她眼前的人虚焦一大片,反而能清楚精准地从其旁边看到佩兰,远远地站在殿外的位置,泣不成声。


    所以……不是佩兰。


    张稚的脑子里‘轰’了一下,眼前顿时急切地一亮,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又看得再清楚不过。


    赵季回来了。


    他活着……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嘿嘿小赵回来啦[比心]


    第43章 小别胜新婚 苍天负朕,万幸,朕有皇后。


    张稚反摸上箍着她一边肩膀的手, 骨节均匀,触感生温,感觉十分熟悉。


    她将一双柔若无骨的细手顺着衣服纹理攀了上来, 紧紧握住肩头的这一点暖意,生怕眼前的人会再次消失不见了。


    这两个月余,她在宫里过得很好, 一切顺利, 但不知为何酸涩的泪如豆子般一颗颗在面庞上滚落下来,明明她也不想这样。


    赵季肉眼看上去清瘦许多,她很轻易地便能用两只胳膊合抱住他精瘦的腰身, 随后像雏鸟一样将自己埋进他的身体里。


    说什么不愿意当菟丝花的大话,结果她根本还是离不开他嘛……


    张稚默然抱着赵季, 头顶上方传来一片掌心温热和叹息。


    “皇后还是这么爱哭。”


    “朕很想你, 你想不想朕?”赵季修长白皙的指腹轻轻揉着她背面的脖颈,问道。


    张稚窝在赵季怀里, 没出声却早已哭得稀里哗啦,眼眶通红。连鼻尖呼吸都受碍到想要窒息,只得暂时用嘴巴吸气, 难受到腾不出来说话。


    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着急得要被自己的眼泪淹死了。


    赵季碰了碰她的嫣红的唇, 蜻蜓点水而过, 对她讲:“不着急, 慢慢来。”


    可她等不及了。


    张稚双手向上揽过赵季的脖颈,以一个索取的姿势闭上眼倾身凑上去, 再度吻上他的唇瓣,舌尖探到从缝隙当中钻了进去,唇舌交缠, 既亲又咬,激烈缠绵。


    她对他何止是想。


    简直是快疯了。


    雪白面色因憋气而涨红一片,身体濒临极限,胸腔像是被人一把攥住,火辣辣地疼。就算是这样,她也只是圈得赵季更紧,亲得更狠,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脑中意识溃败,像是踩在一团团蓬松的棉花上。


    面颊上淌过一丝凉意,她却无心注意,只在拼了命攫取。


    炙热的气息在齿间弥漫开来。


    后来,张稚也不知道是怎样结束的,只记得在快要呼吸不过来的时候赵季中途给她渡了气,长指渐渐捧着她的脸颊,在床榻上,两人坐拥着亲了好一会。


    她身子不太方便,赵季还需考虑到不能伤着肚子里的孩子,便只是亲了亲,强行忍住没有继续往下做什么,亲吻过后,额头相抵着互相喘息。


    “皇后如今都是这般迫不及待了。”赵季颤抖着声音,仰身躺倒在了她的身边。


    他被亲得眼尾潮红一片,浑身湿热,沁出水珠,胸膛随呼吸加重而剧烈上下起伏,情难自抑。


    张稚自己也不好受,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赵季的左半边脸上,从眼底到下颌隐隐地闪着一条水痕。


    她这是把他亲哭了?


    张稚觉得自己还挺厉害。


    南行宫发生的事情,赵季回来后都一并与她说了。


    她一脸惊诧,万万想不到,在幽州能找到完全契合赵季病症的解药,天底下竟然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原本连赵季对此都觉得渺茫,不抱任何希望,幸好张稚坚持让他去了。不然,后果她想都不敢想,饶是现在,仍心有余悸。


    她自及笄一月后,十五岁便嫁他。成亲不久遇上战祸,曾恨也罢,爱也罢,一度以为阴阳两隔,中间误会颇多,命途多舛,五年后才再度重逢。


    如今若他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


    张稚挽住了赵季的胳膊,俯身抬眸看向他的眼睛,半是撒娇道:“还好,老天不算亏待咱俩。”


    赵季却说:“苍天负朕,万幸朕有皇后。”


    ……


    皇帝南巡归来,宫里的一切重新又回到正轨上。


    张稚这胎大约是过了年之后就差不多该生了,曹氏现在就开始忙着给她肚子里的孩子制小衣,每次来宫里看望她都带过来给她看看。


    一次暖洋洋的午后,长乐宫里的日光从窗棂的缝隙当中钻了进来。多日严冷,今日才放晴,张稚终于解了身上的厚衣服,身轻如燕。


    这天,屋里金灿灿的光像碎金子一般闪烁点缀,曹氏进宫来瞧她。


    曹氏刚进门,张稚便能看到她身后带着一个丫鬟,背着一个小小的缎面包袱。


    解开,才发现里面装的是张稚肚子里小孩穿的四季衣服。


    “娘,还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回。


    张稚十分无奈,虽然说宫里的制衣局到时候会提前备好衣服,但曹氏送来的衣物,她都让佩兰妥帖收了起来。


    曹氏十分关切她,“稚儿,旧日里老人家都念叨说是酸儿辣女,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感觉?是特别喜欢吃酸的,还是辣的?”


    张稚一时回忆不起来。


    佩兰替她答着,“娘娘最近嗜甜。”


    曹氏听了颇为意外地笑笑,“那就男女都备上,以防万一,别到时候像你爹一样。”


    “嗯?”张稚从话语中敏锐地嗅到了往事的味道,追问道:“爹怎么了?”


    “娘第一胎生的你大姐,第二胎的时候你爹便以为肯定是个小子,就让你祖母只做了男装,结果你二姐又是个女孩。”


    “你爹是连着吃了四次亏,死心不改,最后那些做出来的小衣,都送给别人了,自己一件也没捞着。”


    张稚被逗得扑哧一笑,“怎么我从来没看出来爹想要个儿子。”


    她家五个女儿,吃穿都是用好的,从小到大没有被苛待过。


    张平也是尽心尽力养育教导她们,关心呵护,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曾经那么执着于想要一个儿子。


    曹氏同样跟着张稚笑起来。


    曹素戈年轻的时候,十里八乡有名的漂亮,任谁看了都说是美人,当然那时候性子也被惯着。


    张平经常说,家里的女孩多少像她年轻时的样子。


    她当初就是看中了张平有个一官半职,日后不用太过操劳,才选择嫁给他。


    张平那时候也傲气,想着一定要有个儿子,将来好继续走仕途。生出来老二张稻的时候,张平的脸便臭得很,她那时可不受这个气,被她以和离威胁了一顿后,便再也不敢提。


    后来,看着一个个软乎乎的孩子在他身边渐渐长大,便也不纠结生男生女这件事。


    这种陈年旧事,还是给她爹留点面子,曹氏便没有和张稚说。


    “稚儿,无论生男生女,都是好,娘都能给你提前准备妥帖,你无需担心。”曹氏安慰道。


    这也提醒了张稚,她感觉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迎接,这个孩子就快要来了。


    ……


    晚间时候,赵季过来长乐宫陪她。


    两人刚经历过一番大生大死,近些日子一直处在小别胜新婚的状态走不出来,日日腻在一起,此刻更是如胶似漆。


    寝殿里早早烧上了火炉地暖,沐浴过后,两人皆只穿了亲肤宽松的寝衣。


    赵季塌着腰半靠在床榻外围,此时此刻,腹中怀着他骨肉的女子正枕在他光裸的胸肌上,手边翻着黄术亲笔写的书,说是能帮她缓解女子生育时的痛。


    满头青丝散开,带着女子身上独有的味道,赵季便勾起手指玩起了她的头发。


    “陛下,你还没给孩子起名字。”张稚忽然提及,将有些枯燥乏味的书合上扔在了一边,扭头给他出上了不容置疑的考题。


    “那就,男女各取一个先试试?”


    取名字实在是一个很困难的事情,张稚想了好久都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


    尽管她不知道为何自己如此热衷于给小孩子预先取名字,就像曹氏执着于制小衣一样,明明这孩子还有五个多月才能降生。


    赵季指尖绕着她柔软的发丝,想了半天,最后俯身吻了吻她结束了这个话题。


    起名字什么的,还是太难了。


    幸好他们已经有名字了。


    张稚是家里最小的,所以张平给她取名为稚,另外,她的姐姐们的名字也都带着禾字旁,可以看得出她爹取名字十分严谨。


    张稚被亲得晕乎乎的,但还不忘问赵季他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陛下,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赵季闻言眸子垂得很低,但还是告诉了她,“太后。”


    太后,那就是赵季的娘。


    张稚从没机会见过这位已经故去的太后娘娘,但对于他的名字,她还是很有兴趣的,“那陛下知不知道,太后娘娘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


    赵季十分清楚道:“朕在家里排行第四。”


    伯仲叔季,所以轮到了他的时候,就只剩下了‘季’字。


    听起来也有点草率,不过也很实用,这样从名字便能一眼看出来谁大谁小。


    “诶,但是臣妾从来没听说过陛下有兄弟。”张稚翻过身来看他,突然发现了一个之前从未注意到的点。


    “不重要,他们现在都已经不在了。”赵季淡淡道。


    他护着她一直在乱动的身子,既要防止她跌下床,又要注意别压到孩子。


    “……”


    张稚抿嘴沉默了一会,她好像不应该和他提这些。


    赵季碰了碰她的鼻尖,安慰道:“没关系,问就问吧,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朕现在一点都不难过。”


    “真的?”


    “那,陛下的哥哥们是因为什么原因……”


    赵季眼睛一眯,似是在回忆:“记不清了,大概是因为被遗弃了。”


    遗弃?


    张稚有些讪讪,怎么感觉越说越严重。


    赵季愿意回答,她倒不愿意继续问,避开这个话题以后,转而开始打量他的身体。


    他就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一点防备都没有,任她如何摸如何看。


    男人胸膛、下腹和手臂上大大小小的疤痕颜色还是很深,斑驳淋漓,估计要等上很多年才能淡一些。


    她忍不住碰了碰,感觉他现在还会疼一样,动作极其小心谨慎。


    肯定非常痛的吧。


    某人见状却直接拉着她的手,用力往腹部肌肉上深深地戳了戳,她的手指都要陷进去了,他颇有些自恋地问道:“朕的身体手感怎么样?”


    “手感不错,”张稚顺嘴一说,及时闭上了嘴。


    说话比脑子快,现在后悔却已来不及,张稚坐直身反思,方才表现得是不是太过急色……


    赵季莞尔一笑,有被她的反应可爱道:“皇后想摸就摸吧,朕人都是你的,摸摸又能怎样。”


    更何况,这又不是她第一次摸了。多少次趁着睡觉的时候,她在无意识之下不知道已经摸了多少回。


    张稚脸上发热,赵季是在嘲笑她!


    她瘪了瘪嘴巴,心上一计。


    故作娇羞道:“陛下,摸哪里都可以吗?”


    赵季喉结滚了滚,咽道:“当然。”


    反正大不了就是不能在长乐宫里待着罢了。


    话落,纤纤细指在他的身体上游走、描画、勾勒,指尖凉滑,却无端勾动邪火,最后稳准狠地停留在一个地方——


    使劲儿挠他的痒痒。


    “陛下认不认输?认不认输?”某人硬是强撑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破功,将在他身上作恶多端的美人缚住。


    “朕得走了。”赵季忍得浑身滚烫,边穿靴子边道。


    “去哪?”


    张稚还在幸灾乐祸。


    “回承乾宫。”


    天色已晚,赵季前几日一直是留在长乐宫陪着她睡觉,她也有点儿依赖,感觉没有赵季睡在旁边,她还难以入眠。


    “陛下还回来吗?”张稚可怜兮兮地恳求道,同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赵季难得沉默,挑起她的下巴尖,“皇后知道朕要去干什么?”


    “知道。”


    她又不是没见过,以前她也有把赵季惹过火的时候,要不是她现在有孕,赵季直接就和她睡了。


    这件事情,她也多少有点儿责任。


    知道?


    赵季眸光一深,“那朕再回来,皇后还肯要?”


    张稚目光闪烁,犹犹豫豫,“陛下弄完了之后沐浴,洗干净再过来就是。”


    “行。”


    赵季答应了她。


    ……


    张稚在长乐宫等了他很久,迟迟不来,她卧在床榻上,佩兰以为她已经睡下了,便将宫烛一一剪灭。


    但张稚毕竟没睡着,隔一会儿便想翻身,就这样一直折腾到累了,也能睡得着。


    睡梦中,有人摸黑窸窸窣窣地上了她的床,张稚易醒,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软枕微晃,对方点了点头。一股清香从他那里传出,很熟悉也很好闻。


    张稚诧异,“好香。”


    “朕用的是你的。”


    赵季这么一说,她便认出来这股香味,是她沐浴时常用的玫瑰露。


    张稚试了试,赵季刚沐浴过的身体却还是温热的,一点不凉,看来在来之前,他还给自己保暖了一下。


    “睡吧。”


    “嗯。”


    张稚答应着,手规规矩矩地没有乱动,眼前一团漆黑,在意识渐渐隐退之际,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睡着了,她仍是不放心地嘟囔了一句。


    “陛下,要起一个寓意好的名字。”


    她可不想孩子的名字像其父皇母后的一样草率。


    ……


    黄术回来之后,负责给张稚请脉的人换了,李太医便歇下了。


    李太医寡言,再加上不熟悉,张稚没有和黄术在一起时那么无拘无束。


    换回来黄术之后,每日诊脉完毕,还能闲聊一阵,打发时间。


    黄术现在最新鲜的经历当是和赵季一起去幽州那一段。


    南行宫的事情赵季已经和她说过,黄术说得又和赵季所说内容大差不差,她听了两遍差不多的故事,也没有第一次听到时那么惊喜和震惊,反而兴致缺缺。


    “黄院长,没别的了吗?”


    张稚这么问,倒是点醒了黄术,他方才简直说了一堆废话连篇,最重要的一件事竟然被他抛之脑后。


    “皇后娘娘,当然是有了。”


    黄术把赵季幽州望月那一段和张稚讲了一遍。


    “娘娘,我跟着陛下这么久,几乎是从出山的时候就在陛下身边了,但还真没见过陛下那晚的样子,要知道,陛下从前根本不会提太后娘娘一句话……”


    “但是昨日陛下就跟本宫提过。”张稚反驳道。


    这些事她的记性格外好使,赵季昨晚跟她不仅提了太后娘娘,还提了他有三个哥哥。


    黄术心中一喜,自己果真找对了人。


    “娘娘,既然陛下如此信任娘娘,开解陛下这件事就靠娘娘您了。”黄术怂恿道。


    开解?张稚眉头一皱,她觉得赵季人挺开朗的啊,不需要她开解。


    但回头仔细一想,确实有时候感觉他有点儿郁闷,问他就只会跟你开玩笑,将问题揭过去。


    “本宫要怎么做?”


    黄术见她心动了,继续循循善诱:“首先,娘娘需要搞清楚陛下年幼时都发生过什么事……”


    这不是废话么。


    关键不就是不知道。


    张稚白了他一眼,只见黄术从袖袍里掏出来一精致方盒,启开锁扣,里面装着一颗白色药丸,道:“臣这里有一药。”


    “可让人梦见心中埋藏最深的秘密,若是在睡梦中有人问任何问题,皆会如实作答。”


    “只看皇后娘娘愿不愿意一试……”


    张稚心里冷哼一声,算是彻底弄明白,黄术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事。


    黄术笑着,她暗骂他老狐狸。


    她对黄术的印像还停留在云水县那段时间,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黄术真是纯真善良。


    给赵季下药这事,整个明宫乃至燕国,除了她,没人能全身而退——


    作者有话说:邪恶老黄[狗头叼玫瑰]小张会怎么办呢,请看下回合分晓[撒花]


    第44章 鶖河之殇(一) 实名制下药。(微恐慎……


    承乾宫恢宏锦绣的大殿上, 赵季坐于紫檀錾金御案前,未拢起的发丝垂落披肩,正垂首批着手边一件件展开的奏折。


    “陛下, 皇后娘娘来了。”


    陈公公通禀道。


    闻言他将手边的奏折胡乱地收了收,停下,随后抬眼看去, 只见张稚带着一名宫女入了殿。


    宫女手里端着的盘子上正放着一碗像是糖水的汤食, 不停往外飘着热气。


    她将东西放在位置上后便退了出去。


    “陛下,这是臣妾亲自让御膳房给陛下做的木薯糖水,陛下快尝尝看。”张稚热情洋溢地介绍道。


    她见桌面混乱, 便同赵季一起把桌子上散落的奏折规规整整地收起来,再将糖水移到他的面前。


    隔着帕子将盖子揭开, 一股清甜的食物气味扑面而来。


    晶莹剔透的乳白色汤水盈盈泛着光泽, 黄澄澄的木薯块在水光之间沉浮。


    看起来倒是不错。


    不过赵季隐约间记得,这个东西貌似是给小孩子喝的。他抬头看向张稚, 表情好像在说:这有点不对吧?


    “陛下愣着看臣妾干嘛。”张稚有些不明所以。


    “没什么。”


    可能是最近张稚怀了孕,身上总是弥漫着母性光辉。


    不管她做什么,他都已见怪不怪。


    赵季见状拿起勺子, 舀了一口汤和木薯块, 抵在唇边, 却迟迟不喝。


    “陛下怎么了, 怎么不喝呀?”张稚疑问道。


    “……烫。”


    他现在直接喝掉的话, 嘴里会燎起大泡。


    张稚一时没注意,也怪她太过着急, 御膳房刚做好,她便派人拿了过来送到承乾宫。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迟到地谄媚道:“臣妾疏忽了, 臣妾给陛下吹吹。”


    张稚接过汤勺,撅起嘴巴轻轻吹着,吹凉之后喂到赵季的唇边,笑意盈盈,道:“来,陛下张嘴。”


    好奇怪,但不知道怪在哪里。


    赵季依言含住了勺子,嚼嚼吞咽了下去,口感丝丝糯糯滑过喉间,甜而不腻,出乎意料地好吃。


    不知不觉间,一整碗都被他吃了个干净。


    张稚见碗底已空,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陛下,怎么样?”


    “很好吃。”


    “那就好……快要入冬了,陛下要多喝点热乎乎的东西暖暖胃才是。”


    唠叨声响起,他忽而有种老夫老妻的错觉。


    “皇后今日怎么有时间来见朕?”


    “黄院长刚给臣妾把完脉,臣妾觉得无聊,就来找陛下了”


    张稚的声音渐渐远去,由实变虚,像是隔着一层纸糊,周围全是噪音。


    ……


    好沉。


    好疼。


    男童猛地睁眼,眼前被一片黑暗遮挡,几乎见不得光。逼仄狭窄的空间内,他被压得全身骨头酸软拾不起来,也有些喘不过气,鼻尖涌上来一股铁锈的味道。


    “救命啊……”


    “救命啊……”


    一声声稚嫩嘶哑的童音在呼啸凛冽的寒风中不断被吞噬。


    鶖河县每年冬季都格外地冷,夜里的温度都能直接冻死成年男子,年仅四岁的他四肢微僵,虽然极其幸运地没有直接被冻死在昨夜,大概今日也要命丧于此。


    风声呜咽渐次放低。


    清晨,县里街道的巷子口最深处堆起来一座小雪丘,那里一片寂静,静得能听到他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就算他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他。


    虽是这样想着,男童还是期盼着有人能来救救他。


    厚靴陷进雪地里的踏雪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传过来——


    有人经过。


    意识到这一点,男童激动着疯了一般狂喊狂叫,用尽了剩余的力气也想要吸引人过来。


    终于,在他感觉到压在他身体上罩着的东西动了动的时候,外面几缕雪色映入眼帘。


    透过缝隙,看到了一个发须花白的老爷爷正好奇地打量着他。老爷爷似乎瞎了一只眼,所以看得格外认真。


    老爷爷贴着极近问他:“诶,小孩儿,你在这里玩什么?”


    “……”


    “救命。”


    不知是无奈还是已经十分虚弱,声音也细若蚊呐。


    见他回了话,老人家又开始拉扯着罩在他身上的一团雪堆,过了半晌,精疲力竭,成果却是只能露出男童的一双黑色眼睛。


    外面的雪层褪去,里面是像牢笼一样的东西。


    老人伸出一根粗糙满是污垢的手指摸了摸他的头,跟他说:“哎呦,冻得邦邦硬,别动哦,我去找点家伙事。”


    男童被困起来的外壳不知经过了多少个雪夜,就像是长在了原地一样,以老人的力气根本移不开。


    他这是想说,他会回来的。所以让他别喊别急,节省体力。


    男童并不确定那个老人还会不会回来救他,毕竟他看上去是那么年老体衰,连他身上压着的东西都移不动。


    但他除了静等,也没有别的办法。


    老人最终还是回来了,回来时手里握着不知从哪里拿来的一把斧头。


    见他没哭没闹,老人十分高兴,笑得嘴角都裂开了。


    他绕着压在男童身上的厚厚的像笼子的一层东西观察了一番,随后决定从最顶上的三个地方开始。


    “你往下躲躲。”


    男童闻言将小小的身躯使劲儿往下瑟缩着,让自己尽量贴在地面上。


    老人开始动手了。


    斧刃剁上去,一声接着一声的闷响,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


    老人费了很大力气,砍了半天,才将顶上薄弱的三个地方砍出豁口。然后用尽臂力往反方向一掰,将最碍事的椭圆形东西彻底弄断了,顺着小丘滚进一旁雪地。


    四处都弄完了之后,此地才显现出它的真容。


    三个无头年轻稚嫩的尸体双臂互相抱在一起,围成了一个稳定的圈,挡住了外头的风风雪雪,也困住了里面四岁的男童。


    断口处没有留下一丝血液,皆已经冷冻成冰。


    雪地里滚落而下的三颗人头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起。


    最大的看上去也只有十来岁,也还是个孩子。只见他们个个眼睛紧闭,嘴唇抿成一条线,脸上皮肤冻得青紫红肿。


    老人方才救人心切,没有怎么多注意,如今反应过来,眼前的东西简直诡异至极。


    纵使他走南闯北到处闯荡,此刻也像是见了鬼一样频频往后退,摔了一个屁股墩,“这是什么东西???”


    他救出来的小孩原先是半卧在里面,随着牢笼打破渐渐踉跄起身。


    小孩身上穿着打补丁的褐色棉衣,但看上去很单薄,头发尚且扎不起来,凌乱地贴在发鬓两侧,脸蛋和鼻尖都被冻得鲜红似血。乍眼看上去,很普通的一个小男孩儿罢了。


    他朝着苍茫雪色遥遥一望,眼神里带着他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深邃。


    男童站起身,平静地陈述事实,解答了他的疑问。


    “那不是东西,是我的哥哥,他们被冻死了。”


    他朝着老爷爷,垂了垂眼,嗓音干哑,道:“谢谢。”


    若不是眼前的人救他,他也难逃一死。


    男童身量不高,自己根本无法从老人弄出来的洞中出来,老人便将他抱了出来。摸到男孩身体的那一刹那,什么害怕都被抛却脑后——男童的身上果真如他预料一般冰得吓人,可怜得紧。


    “小娃娃,你爹娘呢?”老人将他放在地上,问道。


    男童沉默不语。


    老人自己一想,大概也能猜测得到,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这孩子和他的哥哥们要么是爹娘都去世了,要么多半是被爹娘遗弃在此。这冰天雪地的,也是够狠心。


    老人叹了一口气。


    他本来是要去云水县探望刚刚怀第五胎的女儿,谁料中途路过鶖河,能碰见这样的糟心事。


    虽说他女儿嫁了一个小官,日子过得也算滋润,可那家里已经有四个孩子了,带到云水去,也不好腆着老脸跟女婿说。


    若是带着他原路回家,那一来女儿就看不成了,二来还需要考虑家中大儿子的感受。实在是件麻烦事。


    “你叫什么名字?”老人问道。


    狂风呼啸着他的眉眼,他启唇:“我叫,阿季。”


    ……


    寝殿里,有人睁开了双眼,自梦中悠悠醒来。


    赵季午憩结束下了床,问陈祥什么时辰。


    “陛下,现在是未时三刻。”陈祥答道,又补充了句,“皇后娘娘方才来过——”


    “送了木薯糖水。”


    张稚见他爱喝,又让御膳房的人为他做了一碗。


    赵季听了陈祥的回禀,蹙起眉头,颇为不满。


    “皇后人呢?你怎么不替朕留留皇后,朕这不是马上就醒过来了。”


    陈公公哑口无言。


    “罢了,下次记得将朕直接喊醒就是。”


    说完,赵季端起了那碗糖水,贪恋地吃了个干净。


    味道还真不错。


    陈祥很少见皇帝如此贪足口腹之欲。他瞧着被放置在一边的空碗,木薯糖水算是燕国家家户户都会吃的东西,尤其小孩子最喜欢。


    以前粮荒的时候,只有家里最受宠的小孩才能吃的到。


    他是家中最大的一个,为了一家子生计选择入宫为宦,现在想来,他也从未吃过一回这木薯糖水。


    “陈祥,你也想吃?”


    “不不不……”陈公公连忙跪下,认错道:“奴才失神,任陛下责罚。”


    “罚什么罚,朕让御膳房再做一碗罢了,赏你的。”


    “谢陛下。”陈公公领命,心想陛下今日心情倒是不错——


    作者有话说:救了赵季的瞎眼老爷爷就是张稚的外祖父……突然想到,要是老爷爷把赵季带到云水去,小张和小赵就成青梅竹马了……命运的分叉口,唉~


    哥哥们一起保护着弟弟的性命,其实还蛮感动的不吓人对吧[狗头叼玫瑰]被吓到的宝宝来作者怀里[比心]


    2025.10.21捉虫


    第45章 鶖河之殇(二) 不恨不爱。(虐惨慎点……


    告知了自己的名字之后, 男童仰头神情认真地看着白胡子老爷爷。


    他只有一只眼睛是正常的,另一只眼呈现浑浊的白色,好像这漫天疏离雪色, 十分可怖。


    雪粒子开始飘洒下来。


    但他不知为何,很喜欢老人瞎掉的那一只眼睛,感觉……很纯净。


    阿季问道:“阿翁叫什么名字?”


    “赵渡。”


    老人如实答了他, 见阿季对自己也有好感, 便蹲下身子摸了摸他的头,握着他两只冻到皲裂的小手,“阿季, 你可愿与我走?”


    “……”


    小男孩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赵渡身后忽而出现一人, 他只看到了阿季猛地抬头, 神情诧异,听到他唤了一声, “娘”。


    随后身上一股极重的力道推来,他如塑像轰然倒地。


    雪天路滑,赵渡为了路上防寒穿得又笨重, 在地上挣扎了许久才堪堪起身。


    若不出他所料, 推倒他的人应该就是小阿季的娘。


    赵渡抬眼看去, 果真是一个中年妇女, 怀里正抱着他刚刚救下的男童, 两只眼睛像刀尖一样防备地盯着自己。


    妇女的头发微微有些凌乱,蓝色棉袄下摆全是被风雪濡湿的痕迹, 呼吸仓促,胸脯剧烈起伏,像是到处奔波跑过来的。


    恐怕当中有些误会。


    赵渡谨慎地停留在原地, 问了她姓名,问她为何将孩子遗弃在此地,她皆不搭理。


    只是耸着肩膀皱眉低头,抱着男童的双臂愈来愈紧。


    阿季不知道该怎么向赵渡解释眼前的事情,他现在也不能够完全理解,只是在懵懂之间听到家里大人说起过。


    阿季伸出小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提示赵渡。


    但赵渡显然并没有看懂,他现在的精力全用在了和大人的交流上。


    “哎呀,你说你怎么能把小孩子都扔在外面,这大雪天的,你这娘当的真是不知冷不知热。”


    “还好被我发现了,姑且救下了一个,已经冻死三个啦。”


    赵渡的语气存了心要刺激她,对方却置若罔闻,直到她看见了三个孩子不完整的尸身。


    风雪堆上,三个脑袋和身体互相依偎,酣睡在茫茫雪色之中。


    “啊——————”


    一声惨叫嚎放回响在空荡荡的冰天雪地之中,得亏这巷子口早已荒得不住人,不然以为是厉鬼出世了。


    而她这一嗓子根本就不像是人的声音,瘆得赵渡身上起了一层毛。


    此时他才渐渐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人根本不正常。


    阿季娘放下阿季,凑近雪坟嚎了一声过后,扭头阴沉沉地瞧着他,显然是把目标放在了他的身上。


    那眼神同他方才见过的不同,也同他这辈子看见过的都不同。


    不是愤怒,不是悲伤,一双瞳孔缩到极致,杀心四起,是个会吃人的眼神。


    “诶,不是我杀的……早就死了……”赵渡被看得步步后退,不由自主地解释。


    女人还是像方才一样,丝毫没有听到。


    她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朝着赵渡的方向猛扑过来,一双细弱修长的手,力气却大得吓人,死死扼住他的喉咙,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


    赵渡一点听不明白她说什么。


    方才为了救男孩,他已经消耗掉了全身力气,如今在阿季娘手中,只能任人宰割。


    这下完了……他就不该多管闲事。


    意识快要溃散之际,喉间的压力一瞬间烟消云散,‘扑通’一声,什么东西倒在雪地里。


    随后一道说话声传进耳朵。


    “老人家,你没事吧?”


    赵渡死里逃生,爬了起来。


    刚刚是一个健硕的中年男人在问他。男人手中拎起了一根木棒,看向女人的态度颇为不耐烦。


    说话间还用脚踢了踢昏倒在地的妇女,像是在泄愤。


    察觉到赵渡一直在看他,男人也回过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扯出一丝笑容,“不好意思老人家,看你你面相有些生,好像不是我们这儿的人。”


    赵渡当然不是,经历方才的一难,他此刻也生了几分警惕之心。


    男人已经看出来,他不是本地人,随后将阿季像拎小鸡一样拎过来,直接道:“这孩子,你要不要?”


    “他娘有癫病,照顾不了他,若是你想要,这孩子你便带走吧。”


    赵渡看了一眼昏倒一旁的妇女,她的身影渐渐被风雪所掩埋,眼前的事情应该要比他所想的要复杂得多。


    遂摇了摇头放弃,撇清关系:“我只是路过。”


    随后又看了一眼男人,问道:“你是孩子他爹?”


    男人一开始既没肯定也没否定,过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赵渡看了阿季一眼,想着至少他家里还有一个正常的,应该问题不大。于是拍了拍身上的雪,打算就此别过。


    他对男人道了一声,“照顾好你儿子。”,便逃跑似的向前赶路。


    赵渡走后,男孩仰起头,对着牵着他手的中年男人,唤了一声,“舅舅”。


    ……


    鶖河县里住着一家颇为有名的姓周的富户,家里祖上曾经颇为富裕过,而到了这一代渐渐没落,最后一位老太爷将家产都挥霍干净后便驾鹤西去。


    现在周家只有一个老太太,一个已经娶妻的大儿子,和一个嫁去外地又回来的二女儿,在鶖河县里过着不上不下的生活。


    大儿子叫经安,二女儿叫怜月。


    老太太同大儿子一家住在县东,二女儿则带着四个孩子独住在县西。


    平时乡里乡亲在外只能见到周经安一家,或者看到周怜月的四个孩子在田间地头同村子里的同龄人玩耍。


    起初对此还挺诧异,传出来周怜月不少谣言,后来逼得周经安亲自出来解释,说是周怜月上山挖野菜的时候摔断了腿,只能瘫在床上,所以才出不来门。


    一个瘫痪在床的女人拉扯着四个孩子,日子自然过得无比可怜。好在有情有义的周家一直认着这个已经嫁出去的女人。


    每月的月初、月中和月末,都能看见周经安拎着米面蔬果从县东走到县西。


    无论春夏秋冬。


    尤其是冬季,怕周怜月和四个孩子在屋子里冻死,每隔五日便会去看看。


    周经安走在路上,一路上的人都已经十分熟识他,热情客气地向他打着招呼。


    周经安的爹在世的时候,他们都还要称呼他一句‘大少爷’,如今虽家道中落,但仍有人情味儿在。


    周家是善家。


    男人踢开破败的朽木屋门,看见屋子里被锁链绑在床上的女人还在挣扎发病,面上一时阴霾密布。


    他将手上拎着的物品放到桌子上。黑木桌子一尘不染,擦得锃亮,屋子里最大的孩子见他来了,忙着激动唤他:“舅舅!”


    阿伯喊了一声,阿仲、阿叔、阿季也此起彼伏地跟了一声,在他听来,像是一串鸟叫。


    周经安沉沉应了一声。


    顺便检查了一下屋子里的炉子,烧得红红火火,这房子很小,五个人需挤着住,但十分温暖。


    看起来,四个孩子将他们的娘照顾得很好。


    周经安却不大高兴,从进门看见周怜月的时候便一直紧紧皱着眉头。


    “柴烧多了,以后少烧。”周经安道。


    他继续问了问四个孩子,“她什么时候发的病?”


    这个她,指的是周怜月。


    阿伯应了一声,数了数手指,乖乖答道:“舅舅,是前天。”


    周经安心里估算了一下,周怜月的癫病一次就要十天左右,肯定赶不上他要做的事情。


    以前她发病的时间非常稳定,不知是何缘故,今年老是不正常,害得他食言好几次,亏得连定金的本都快要赔了出去。


    继续这样下去,他儿子明年的学堂就上不起了。


    “周怜月。”


    周经安唤了唤她的名字试探道。


    床上的女人被用干净白布堵着嘴巴,似乎听不见他说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果然还在犯病。


    周怜月从前好歹是个识字的大家闺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一夜之间患了癫病,时好时坏。嫁出去外地四次,都被连人带孩子退了回来。


    人家连孩子都不肯要,说她生下来的孩子也有癫病。


    那时周家大户,为了颜面封口,还搭上去钱。


    现在到了周怜月补贴家里的时候,她却不肯动弹了。


    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周经安连叫了她三声,她皆不理,最后恼怒得将她嘴里的布扯了下来,“周怜月,你是聋了吗?”


    “死人一个!真是晦气!”


    四个孩子从来没见过周经安如此暴怒的时刻,在他们的印象里,舅舅虽然很少说话,但每次都会带来食物。


    叫不醒周怜月,他将矛头对在了四个孩子身上。


    “周怜月,你在这里跟我装病是吗?你再这样,我就把你这四个赔钱玩意扔外面让他们活活冻死!”


    一番威胁下,总算有了效果,女人有了些反应,却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锁链磨得四肢伤痕累累。


    女人呜呜咽咽起来,周经安十分熟悉,这是她发病的时候在说话。


    看来还真没装病。


    周怜月发疯和正常的时候像是两个人,双方记忆不互通,都不知道对方做过什么。


    这次人家定金给得十分丰厚,是千里之外的一家大户。那家儿子病得快要不行了,就指望着能在活着的时候生个孩子传宗接代。


    这次,周经安等不了她慢慢恢复正常。


    “我没跟你开玩笑,这四个孩子跟着你也是倒了血霉,还不如早点死早点投胎——”


    他是趁着夜色正浓的时候带着一群孩子们出了门,路上没被人看到。


    往常每月经常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小孩子极其好哄。周经安会说,请了郎中来给他们娘看病,便带着他们到自己家住些时日。所以孩子们也都没有起疑,蹦蹦跳跳地跟着舅舅走了。


    周怜月有病的事情,也会找各种理由让孩子们保密,一直是个秘密。


    这四个孩子一直在一团迷雾当中成长,搞不清楚大人间的事情,也没办法搞清楚。


    便这样又一次稀里糊涂地跟着舅舅出去,却没有跟着舅舅回来。


    ……


    周怜月醒了。


    这次只有阿季围在她的身边。


    女人神情冷漠,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动作。


    每次醒过来,她便知道周经安又要开始让她“干活”。她没有去问,为什么有三个孩子不见了,因为她毫不关心。


    那种事情,是另外一个周怜月才会去做的。


    而她被逼着醒过来便是要为了周经安赚钱,为这些人赚钱。


    她揉了揉猩红结痂的手腕,绑床榻上四角的锁链被她挣了下来,后背上还有阵阵剧烈的闷痛,她大概是被人敲了一闷棍。


    周怜月眼珠乱晃,面带不悦问道:“阿季,谁打我了?”


    “舅舅。”


    她哼了一声,“他不是你舅舅,他顶多就是个贱人。”


    “阿季,你记住,等你长大,一定要将他杀了,碎尸万段。”


    她像是在自说自话一样,丝毫不考虑四岁的男孩能不能听得懂她说话。


    另一个周怜月出现时对人有疯狂的攻击性,所以周经安绑着自己她没有意见,但打她,她不服。


    为着周经安这次莫名其妙打了自己,周怜月恼火地很,本想踹阿季一脚撒撒气,眼珠子看到桌子上的米面蔬果的时候,气顿时消了。


    “他还算是个人。”


    哥哥们已经死了,阿季一个人面对周怜月的时候有些畏惧。他倒是更喜欢绑在床上的娘亲。


    屋门被锁了起来。此时锁扣传出清脆的响动,周经安回来了。


    他第一眼看到周怜月,便知道她已经恢复了正常,心里松了一口气。


    “阿季,走吧。”


    周经安唤他,又要带他走了。


    周怜月醒了,说明他的方法倒是管用,阿季也算是有了点用处,暂时还不能扔掉。


    阿季牵上舅舅的手,在雪天里一踩一个脚印,一路上,外面的大人见了他个个亲切。


    周经安与他们攀谈,万分伤心地说自己三个外甥今年都被冻死了,他到的时候只剩下这一个了。


    乡人听到这个消息,聚在一起,大吃一惊。


    “哎呀,竟有这种事情。”


    “可怜的娃娃……”


    “怜月也太不注意了。”


    没人能去指责周经安。


    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直到这个世道彻底乱了套。


    ……


    彼时阿季已经十四岁,母亲周怜月的癫病减轻,却已年迈绝了经,再也不能给周经安赚钱。


    阿季便带着她搬到了县南,和周家断绝了关系往来,由他靠着砍柴、编草鞋草帽支撑着这个家。


    周怜月越老越糊涂,有时候会将阿季认作她过去的几任丈夫,有时候也会认成周经安,经常无缘无故地对着他动辄打骂,污言秽语。


    传出去的动静让四周街坊邻居都听了个门清,还以为母子俩有什么血海深仇一样。


    在这一年,很快没多久,南边造反的起义军打到了鶖河县附近。


    县里的青年男子见到形势不妙,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群雄逐鹿,便也投入了这当中,自发招兵买马,与南军陈王的麾下打了第一仗。


    因兵弱将懦,空有一番热血而无经验,最终惨败南军之下,反而惹祸上身,鶖河县的多数村子被南军血洗。


    那时周怜月尚在人世,阿季便没有参与鶖河县的第一次起义。经此一役,县里的年轻人大多被屠杀一空,而他幸免于难。


    后来南边战争越来越多,村子也被越屠越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已经十六岁,实在找不到任何生计,母亲因此也已经去世。


    阿季踏出了小木屋,按着当初救自己的那人,为自己拟起了一个名字,赵季。


    为今之时,不起义没有活路。他便同邻村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共约盟誓,立志要打出一番天下太平。


    在组建出一伙人,打出鶖河县的包围圈之前,赵季去了周家一趟。


    周家的老太太十分能活,周围她的同龄人都死光了,而她过了今年便要百岁。现在的她已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全倚仗着儿子和媳妇照顾。


    赵季去的时候,媳妇许氏正在给她的婆婆擦洗身上起的褥疮。


    “舅妈,舅舅呢?”赵季问许氏。


    自从断绝关系,这还是赵季第一次来周家。


    许氏看到赵季已经长这么大,心头不觉恐慌,但到底压了下来,和善地对着赵季道:“经安上山砍柴去了。”


    此时在床榻上耳背眼花的周家老太太竟然开始说起了话,问许氏是谁来了。


    许氏如实作答,老太太以为赵季是来看望她的便道了一声:“哦,是阿季来了啊。”


    “你先出去,我跟阿季有话要说。”老人慢腾腾地对她道。


    许氏虽面上不情愿,但还是出去了,选择趴在墙边偷听着。


    周家老太太先是问赵季他娘怎么样,得知周怜月已经死了之后,长久地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说下一句。


    “都是我不好。”


    老太太说着,竟从面庞上流下来两行血泪。


    临死之前,周家老太太和他说了他母亲周怜月的身世。


    “她的疯病,不是无缘无故患上的,而是对我——罔顾人伦的惩罚……”


    周怜月是周家老太太和其亲哥哥逆伦的结果。


    周家老太太嫁入周家之前,和自家哥哥感情十分要好,但她没想到,这份她自以为纯粹的兄妹感情会变质,让她从此跌入万丈深渊。


    生下周经安不久后,她带着孩子回娘家探亲,天黑路远便住了一晚。就是那样短短的一夜,酿就了从她往后长达数十年痛苦的罪果。


    周怜月出生以后,她一直害怕这孩子会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好在生产时稳婆说:“这孩子手脚都全乎,没有残疾,眼睛大,长得还怪漂亮。”


    她的心被稳婆的话定了定,可是好景不长,周怜月最终还是表现出了她有违人伦而生的异常。


    “阿季,我当初就不应该生下你娘,让她来人世间替我受苦受罪。”周家老太太悔不当初道。


    “你娘这病不会传到你的身上,你自此大可放心。”


    周家老太太说完最后这句,咽气的时候一直念叨着他母亲的小名,就这样死在了赵季眼前。


    门外栏栅处传来移动的响声。


    赵季夺门而出,看到了想要逃跑的许氏,正满脸惊恐地瞧着他,手足无措地解释:“阿季,我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听到!”


    这话怕是只有鬼才会信。


    赵季一步步逼近,许氏扑通一声跪下,三指朝天向他发誓:“我不会告诉周经安,我谁也不会说,我烂在肚子里……”


    一阵寒芒闪过,妇人应声倒地。


    赵季杀她后,又上山杀了砍柴的周经安,他们的儿子早在五年前患痨病死了。至此,周家已经绝后,曾经的一切罪孽被尽数掩埋在尘土之中……无人知晓。


    赵季踏上了新的征程,于三年后,败退至云水县。


    在风和日丽的某一日,凑巧碰上了张稚的及笄礼。


    ……


    在黄术说出那一番极具诱惑力的话之后,张稚还没有答应他。


    他将盛着白色药丸的方盒重新扣好,放在了长乐宫的桌子上,仿佛有魔力一般吸引着张稚的目光。


    随后便收起手,与桌子上的东西隔开距离。


    “皇后娘娘,成败在此一举,微臣将这药放在娘娘此处保存,娘娘想要什么时候用都可以。”


    黄术言尽于此,起身告辞。


    他走了之后,张稚将佩兰唤了进来,直接让她将桌子上的方盒收了起来。


    虽然她觉得黄术说得有道理,但她不想用这种办法,也不应该用这种办法。


    她和赵季是夫妻,她干嘛要给他下药。


    过去的事情,如果赵季愿意说,那她自然愿意听,如果赵季不愿意说,她也不愿意听。


    佩兰去放药的空档,张稚唤来了一个小宫女。


    “辛夷,你去问问御膳房的人,会不会做木薯糖水,快做一碗,本宫一会要去承乾宫带去给陛下。若是不会,叫他们过来问本宫。”


    不一会儿辛夷就回来,摇了摇头,回禀道御膳房的人还真不会做。


    “……”


    张稚方才的下半句只是随口说了说,没想到御膳房那群能做一百零八盘不重样精致繁复珍馐的人居然不会做这么简单的东西。


    御膳房的人过来,挠了挠头,“娘娘,没学过这道啊。”


    木薯糖水是民间的东西,他们只专做宫廷菜式,术业有专攻,这在他们的能力之外。


    “算了算了,本宫来。”


    张稚拍了拍手,起身打算跟着厨子去御膳房,她小时候曹氏便手把手教她做过。


    “不可不可,娘娘万金之躯,怎可进此乌烟瘴气之地。陛下若是知道了,唯我们是问,娘娘还是告诉奴才制作方法即可。”


    张稚小手一挥,“我先给你们演示一遍,到时候说是你们做的就成。”


    ……


    承乾宫传晚膳的时候,多了一道白日里喝过的木薯糖水。


    赵季幼时从未品尝过的味道,在二十四岁,即将迎来他自己的孩子时初尝。


    “皇后怎么想到要送朕木薯糖水?”赵季搂着张稚,低着头亲昵问道。


    张稚依偎在赵季怀里,“我想陛下一定会喜欢。”


    她小时候便最爱喝木薯糖水,逢年过节,曹氏会煮上一大锅。


    虽然不知道赵季小时候经历了什么,但听黄术的话,莫名感觉赵季小时候惨惨的,肯定喝不到这等美味。


    “对了,陛下,臣妾想问您一个问题。”


    赵季捏了捏她艳若春桃的笑脸,爽快道:“问。”


    “陛下恨太后娘娘吗?还是……陛下爱太后娘娘吗?”


    赵季陷入沉思,细数过往岁月,都已经破碎蒙尘,如今重谈爱与恨……不好说。


    恨吗?不恨。


    爱吗?不爱。


    他微凉的掌骨拂过张稚的面庞,抬头向外看去,嗓音发沉。


    眼前屏风香帘,雕门金漆。


    “朕不恨,也不爱。”


    ……


    明宫城的第一场初雪落了下来。


    天地皆覆盖上一层白色,将远处宫宇的黄瓦盖住只剩红墙,看得人眼前白晃晃的,忍不住将眼睛微微眯着。


    佩兰搬出来一张摇椅在落雪的檐下,张稚躺在摇椅上带着腹中的小孩子晃呀晃,脚边放着炭熏暖炉,听着落雪时的窸窸窣窣。


    她心情很好,一个念头浮上心间,问佩兰:“是不是快过年了?”


    佩兰点头称是。


    这是张稚第一次在宫里过年,心里还是蛮期待的——


    作者有话说:鶖河之殇这部分主要就是男主小时候经历的事情,近亲生的孩子在现实生活中是会影响好几代的,作者写到这里之前还没意识到这一点[爆哭],所以文中世界里只影响两个近亲生的孩子而不影响下一代不可信哦,权当特殊设定吧[爆哭]这章码得倒是挺快但挺纠结的,如果大家观感不太好的话,我会考虑重修这章哒[比心]


    第46章 又团圆(一) 那就同朕一起就寝吧。……


    明宫城的这一场初雪来得尤其迟。


    张稚拢着小腹轻轻晃着摇椅, 在心中默默数着日子,方才同佩兰说是快要到了,其实还有一个月左右, 才会过年节。


    每到年关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将日子数快。


    她三姐姐和四姐姐前些日子都递了信过来,说是年前忙完了便会回来, 看信上的语气, 大概也是等到年关前几天才能赶得回来。


    三姐夫和四姐夫虽已有爵位傍身,却并未舍弃经商前业,自谢恩宴过后便不大在京中住, 拖家带口地去了天江以南商业繁盛的地方。


    今日是冬至。


    她本来打算一会儿去承乾宫看看赵季在做什么,没成想收到了曹氏往宫里递的信, 说是她两个姐姐今日忽然回来了, 若是有空身子也方便可过来瞧瞧,吃个团圆饭。


    张稚不知道张穗和张秧会提早赶到京城来, 一时诧异不已。想是许久未见,肚子里的小家伙还算安静老实,她打定主意要回去瞧瞧。


    不过, 不知道赵季今日有没有空, 便在动身之前, 遣人去承乾宫问了问。


    不出她所料, 年关这阵子赵季特别忙碌, 宫人回来答话的结果自然是没空。


    “皇后娘娘,陛下说他今日大概去不成, 若晚膳前忙得完便会赶过去,娘娘想去便先去,路上多加小心。”宫人将原话回禀道。


    虽然提前心里有准备, 听到这里不免小小地失望了一下,怎么当皇帝这么忙啊……


    张稚很快重新振作起来,让佩兰为她梳洗打扮一下,既然赵季暂时去不了,那她就自己先去。


    肚子里孩子的月份渐渐大了,她平日里穿得都是宽松的齐胸襦裙样式,颜色差不多是月白、浅蓝、淡紫色这样素净的,发型也只是将满头乌发都挽起来,加以少量绒花点缀。


    不过佩兰手巧,就算如此也能每天换着花样给她编头发,梳着各式各样的发髻。


    一番梳洗打扮过后,显得镜子前穿着月白襦裙的女子温柔玉润,如清水芙蓉,散发着初为人母的青涩。


    张稚很满意,临走前照着铜镜多看了几眼,“走吧。”


    ……


    张稚乘着轿辇去了张府,刚落轿子,她掀开轿帘往外一看,张府门口处从东到西已经停下了三个轿子。


    看样子只剩她一个人没来,其他人都到了。


    佩兰扶着她下轿,在府门看守的小厮眼尖瞥见了两人,主人家早便嘱咐过今日皇后可能回来,他一下子认出来张稚的身份,忙回屋通传。


    正厅里,一家子人正坐在一处说话,刚聊到张稚没几句,便听到小厮的消息,说曹操曹操到,赶忙出来迎接。


    原本曹氏只是往宫里递了信告诉张稚一声,以为她正怀着孕,大概率是不会来,所以没有抱太大希望,现下得知她已到门口,脸上顿时又惊又喜。


    张稚小心地下了轿子,双履刚接触地面,再一抬眼,府门的位置像是变戏法一般站满了一群穿着各色厚实暖和冬装的老老少少,瞧着她喜笑颜开,煞是惹眼。


    她爹娘站在最中间,旁边分列着姐姐姐夫们和外甥。


    大家都已经回来了,真好。


    张稚一一看过去,先对上目光的是她许久未见的三姐夫陆才良。


    “多日不见,皇后娘娘还能认出微臣不?”


    三姐夫陆才良笑着打趣道,然后被一旁的三姐姐张穗掐了一下大腿,疼得直接蹿到了一边。


    “诶,想起来也是很久没见皇后娘娘,这是……有孕了……”三姐张穗看着她隆起的小腹稍稍惊讶了下。


    张稚迎着众人的目光点了点头。


    张穗又揪起来了她男人的耳朵,忿忿道:“陆才良,老娘跟着你忙前忙后,现在五妹都有孩子了,你什么时候能给老娘来个孩子——”


    被揪起耳朵的三姐夫连连求饶。


    “明年……明年一定……”


    张穗这才善罢甘休,“明年还不行我就休了你!”


    三姐姐大大咧咧,惹得大家在府门前纵心一笑。


    “来来来,都进屋聊,堵在屋外做什么。”张平将人都迎了进来。


    进屋的路上,曹氏挽起她的手,轻声细语问道:“今日是冬至,怎么陛下没……”


    按理说,她与赵季是夫妻,两人一起来才好,不然他们一家热热闹闹,将赵季一人留在宫里,难免孤单了些。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赵季那么忙。


    “陛下还在忙,便让我先来了。”张稚解释道。


    曹氏听了也便放下心来。


    这一年过去,大家变化颇多。


    先是老二张稻同刘襄和离,开始为自己和两个孩子筹划下一步,接着便是张稚怀孕,老大家的二姑娘杨倩快要及笄。


    倒是老三和老四出去闯荡了一番,反而没什么变化和消息。


    老三张穗的性格要活泼大方些,老四张秧则温柔内敛,现在看着,还是没怎么变。


    正厅里,前面搬来了一个大圆桌,小厮和丫鬟们正忙前忙后地端菜布置。


    后面则落着椅子,大人们正在笑语盈盈地说话,几个孩子上前打了个照面,大人们便让他们自己玩去了。


    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当属十六岁的杨凌,已经算作半个大人,却是里面最不着调的一个,功课烂到不行,远远比不上十一二岁的刘琛和刘珺。


    闲聊的时候,张稚听二姐张稻说,刘琛被学堂里的夫子推荐,明年便要去参加童子试,实在是难得的聪慧懂事。


    “二妹这俩孩子从小便让人省心,倒是真争气。”张稼在一旁由衷地感叹道。


    她现在一想起自家的杨凌便会头痛,也是小时候太过骄纵,现在养成了个没心没肺的性子,说什么也听不进去。


    只能寄希望于日后有个能管住他的夫人。


    张稻面上笑容极灿,看着在外面难得开心玩耍的刘琛流露出了几分心疼之色。


    “这孩子就是太压抑了,凌哥虽调皮些,却是一点心事都没有,咱们家现在也不是非要这些孩子挣出什么功绩来,我倒是觉得这样便也好。”


    张稼点头苦笑,驳道:“凌哥最近难得有‘心事’,对他妹妹的婚事倒很是上心。”


    “说起来,倩儿明年春及笄,可有提前看好的人家?”张穗好奇问道。


    说起杨倩,张稼面容才从苦涩中缓过来,“九月份的时候,皇后给倩儿办了场宴会,不过那孩子回来以后也没个动静,大概还是没有遇见中意之人……”


    “没事,倩儿还小,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张穗宽慰道。


    大人们谈了一会儿话,饭席便已经准备好了。


    “饭菜都上齐了,大家坐吧。”张平和曹氏招呼着众人坐下。


    中间正对的位置被留了出来。


    张稚坐在曹氏身旁,左边空了一位,然后是张平在另一侧。


    原是不知道赵季会不会来,众人稍等了一会儿,酉时的时候宫里送出来信,确认赵季今夜不来,众人便将那个空位撤掉了。


    冬至菜肴,除了寻常的那些大鱼大肉,最重要的当属饺子。


    曹氏叨起来一个圆润饱满的饺子,放在张稚的碗里,又摸了摸她的耳垂,道:“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


    “哈哈哈……”


    一番逗弄小孩的话令众人捧腹大笑。


    张稚闻言很是羞涩,两颊泛起绯红,她都已经是要当娘的人了,曹氏还对她说着这样小时候哄骗她吃饺子的话。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顿饭。


    饭后,三姐夫陆才良提起他从南边带回来了一些新奇巧妙的东西,叫做“火树银花”,想着等年节守岁夜的时候放,应该会很漂亮,现在全都堆在院落里。


    “一会儿咱出去先放几支试试效果。”


    不知不觉外头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三姐夫和四姐夫在庭院里摆弄着火树银花,其他的人则站在廊檐下等着,心情自然是激动无比。


    ‘彭’地一声巨响,五光十色的烟花数次绽放在天际,流星火雨一般点亮了整个黑夜。


    京中家家户户都被这奇异景色吸引出来,朝着天上看,孩子们则兴奋好奇地躲在大人怀里呼唤。


    “哇!爹爹,那是什么!”


    “烟花吧……不过可真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谁家放的啊……”


    天上的烟火消散过后,大家还意犹未尽,停驻了良久才各回各家。


    ……


    “三姐夫,好东西啊!”四姐夫宋行简见了这火树银花,由衷地赞赏道。


    三姐夫陆才良闻言挺直了腰板,摇头晃脑,道:“那是自然。”


    放完了火树银花之后,张稚便要起程回宫。


    夜里冷,曹氏给她加了件火狐的裘衣,她拜别了父母长辈后,坐着来时的轿辇回宫了。


    外面的天黑漆漆一片,等到了宫城门口,才有些许火光映照进轿子里。


    张稚坐在轿子里,撩开轿帘,随意往外一瞥,看到了城楼上方的火光处似乎站着一个人。


    “怎么感觉有点像陛下?”


    张稚问了一句,让佩兰也探头去看,只可惜四周太黑,火光太弱,两个人愣是看不清,只有个剪影。


    佩兰睁大了自己的眼睛,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来哪里像陛下。


    直觉告诉她:“娘娘,应该不是陛下吧……”


    不然,陛下大晚上在城楼上站着干啥?


    随着轿辇驶入城墙下,视线受阻,两人便看不到了。


    ……


    赵季忙完一切的时候,已经是戌时。


    陈公公上前问:“陛下,今日冬至,是否要传晚膳?”


    他摆了摆手,陈公公便连忙退下。


    赵季想着张稚大概快要回了,便一人披了件黑色氅衣出了承乾宫,一路散步到青龙门的城楼上眺望。


    高处火光映盛,此时东南天际忽而绽出一声又一声烟花声响,照亮一方天空。


    赵季看得久了竟然入了迷,回过神的时候,只见城楼下方有一轿辇驶进。


    虽然看不到轿子里的人,冥冥之中总觉得里面坐着的是张稚。


    今日她回了张府,应该玩得很开心,所以才会这么晚才回来。


    估计现在回宫都已经疲累至极,好睡下了。


    他想,自己也该回宫了——


    “陛下。”


    一声熟悉的女声忽地出现在他身后,清脆悦耳,赵季下意识怔了怔,随后转过身来。


    张稚正言笑晏晏地看着他。


    赵季上手给她整理了一下身上有些跑偏的火狐裘衣,随后微微皱起眉头,像是埋怨:“皇后还怀着孩子,怎么跑上来了,太不安全了。”


    张稚撇了撇唇角,不甚在意:“因为陛下在这里呀。”


    听了这话,赵季心里涌上一阵热浪,升起了一点好奇,遂问道:“皇后是怎么知道朕在这里的?”


    他现在大概能笃定方才入宫门的轿子里坐着的便是张稚。


    她其实也不知道,就是感觉背影很是相像,而且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城墙上,所以她就来了。


    见张稚没回答,赵季转而继续道:“这里很冷,朕要走了,皇后还要继续待着吗?”


    张稚闻言顿时睁圆了眼睛,似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什么呀,她好心好意上来陪他,结果她一来他就要走。


    真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她心里有些气鼓鼓,嘴上却不说,“既然陛下要走,那臣妾也走好了。”


    亏得她一个孕妇,为了给他一个惊喜,爬上还要爬下……这些念头刚冒出来的时候,张稚脚下忽而一空,她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闻着怀抱里熟悉的龙檀香,头顶上方传来男人的声音:“那就同朕一起回宫就寝吧。”——


    作者有话说:小张称呼小赵演变史:


    初来时:(冷漠且恨得牙痒痒)陛下。


    现在时:陛下~原来你在这里呀~~(?>?<)/?


    第47章 又团圆(二) 盼她过个称心如意的年节……


    赵季抱着张稚, 去了离青龙门城楼更近的长乐宫。


    一路上,前后两侧皆有随行宫人提着琉璃照影灯,光华流转, 将怀中之人的绯红面色映衬得格外圆润可爱。


    她双手捂着滚烫的脸埋入他宽阔的胸肌里,一声不吭,温温热热的气息极有存在感, 赵季不得不俯首看了她一眼, 耳廓红得熟透了,不由得轻笑一阵。


    因为离得赵季很近,所以只要他有一点气息变化, 张稚便会轻而易举地感受到,且感官也会呈数倍般放大, 她知道刚才赵季是在笑话她……


    那能怎么办, 她就是这样一个脸皮薄薄容易害羞的性子……


    那私底下抱一下也就算了,她还能接受, 现在边上可是有那么多人在看啊。


    这么一想,更觉羞耻,不由得捏紧了指尖, 连带着赵季的墨色衣襟也被她攒扯起来, 听得一声, “皇后, 再扯朕便要被你勒死了。”


    张稚连忙松了松手指。


    等到了长乐宫内殿, 及至坐塌前,赵季才将她安稳放了下来, 取了她的外袍。


    寝殿里温暖如春,她自家中带来的那件火狐裘子沾了夜露,此刻变得有些潮, 被他挂在了架子上。


    赵季继而吩咐宫人去拿汤婆子让张稚揣着暖手,随后倾身替她脱了冰凉的鞋履和锦袜,又令宫人取来热水让她泡脚,亲自给她擦净,随后坐在她身侧,托起纤细白皙的脚腕,将她的两只小脚放在怀里按摩着。


    张稚的两颊红若烟霞,虽然赵季按得很舒服,她还是不由得紧张起来,伸出手推了推男人的肩膀,示意:“好了,陛下不用揉了……”


    “今日冬至,陛下用过晚膳没?”张稚将自己的双腿缩了回来,问道。


    张稚不问,他倒也忘了还没吃过饭这回事,不过他现在也不是很饿,便道:“朕用过了。”


    将宫人都清退之后,她才将双臂揽上赵季的脖颈亲近,“今日陛下一人留在宫里,可想臣妾没有?”


    “若是朕说想,皇后要怎么补偿。”


    张稚迟疑地想了想,她现在能补偿吗……好像身体不允许诶,随后便用两只手臂护住前胸,“陛下……现在还不可以。”


    “想什么呢。”


    赵季凑上前来亲了亲她的唇瓣便停下了动作,对她道:“早些歇息吧。”


    脸上的温度像火一样窜了起来,好像赵季不是那个意思,但她误以为是要那啥,怎么她这么容易就会联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


    ……


    张稚走后,其余几家也陆续离开了张府。


    张穗和张秧刚回京,还要回府收拾一下便一起提前走了,张稼一家离得近,则多留了会儿,等到夜里开始下起小雪,才不疾不徐地坐上马车。


    寂寥宽阔的石板道上,载着一家人的马车速度并不快,张稼和丈夫杨晟坐在一处,两个兄妹坐在一处。


    路上,伴随着笃笃的马蹄音,张稼说教杨凌的声音格外明显,一阵猛烈的冬风袭来,吹开了大半车帘——


    一抹紫衣红伞的身影在雪色中踽踽独行,一闪而过。


    “这个时辰,外面还有人呢。”杨倩感概了一句,将车帘封得更加严实了些。


    马车行过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向着远方延伸,风雪愈盛,刚刚从打烊茶馆走出来的唐斐,将身上披着的外袍更用力地裹了裹。


    结果第二日便染上风寒,不得不告假七日。


    ……


    冬至过去,年节也紧接着来了。从这日起,只待祭祖祈福过后,朝中百官皆休沐五日,赵季作为皇帝也终于能闲散下来。


    张稚尚且还在床榻之上裹着被褥懒洋洋赖床的时候,他已经率领朝廷百官在祈年殿举行完了仪式。


    等她好不容易睁开眼睛醒过来,入目对上的便是赵季的一张脸,不知道他在床边坐着等了多久。


    张稚下意识将头埋进被子里,翻了个身,装作还没有醒过来的样子。


    脸上还有久睡未退的潮热。


    原先她是知道赵季模样长得好看,但好看归好看,却一直没有看进她心里去,现在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怎么了,竟然越看越顺眼,开始有点喜欢赵季这张脸了。


    每次冷不丁对上,无须他刻意勾引,她便会脸红一阵。


    她背过身去缓了一阵,才悠悠转过身来,装作刚醒的样子眯开眼睛一条缝,道:“是陛下来了啊。”


    “臣妾刚醒,陛下先去前殿坐一会儿,马上就来。”


    她拥着被子起身,见赵季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将话说得更加直白了些,“臣妾要换衣梳洗。”


    赵季不走,她怎么把佩兰叫过来帮她。


    “朕帮你。”赵季道,带着不容拒绝的口吻。


    “不……不用了”,张稚摆手阻却,赵季却已经将目光逡巡过去,最后停留在她盛放衣裙的金丝楠嵌螺钿花鸟长柜上。


    此人不由分说地长指一勾,将柜门打开,细细端详起来。一想到里面装着什么,张稚双颊上的红意染到了脖子根儿。


    赵季站在柜门前犹豫许久,随后挑动五指,挑出来五件材质、颜色、图案各不相同的亵衣,认真问道:“原来皇后有这么多朕都没见过,皇后今天想穿哪一件?”


    “……”


    “陛下,不用了,臣妾昨日才新换过,身上穿着一件,陛下随便拿一套襦裙就好。”


    赵季取了一件浅粉色的走过来。贴近张稚时,锁骨处的肌肤能感受到他呼吸过的微弱风声,不由得耸了耸肩,显得两臂状如玉藕。


    他的唇靠近她的耳廓,纯黑眼珠下移,问道:“朕能看看吗?”


    “……”


    “不行!”


    张稚知道他说得是什么,所以拒绝得毫不留情。


    “那好吧。”语气里充满了不甘和遗憾。


    赵季开始给她穿衣服,自从有孕之后,她身上的肌肤明显圆润了起来,胸脯也更加鼓了出来,捏着软绵绵的,手感很好。赵季的手却又干又硬,碰到她就像是石头碰在棉花上。


    好不容易将上衣穿好了,下裙也勉强套在了她身上,只是下裙的四根带子怎么系让赵季犯了难,十根手指修长却也着实笨拙。


    在张稚的细心指导下,他才堪堪打出来一个不太完美的双耳结。


    “朕再试一试。”


    为了避免赵季纠结,张稚安慰了他一下,“陛下做得已经很好了。”然后迅速下床。


    她披着一头长长的乌发窜到梳妆台上,急忙将佩兰召了进来为她妆点挽发,见此,赵季只好收手作罢。


    一大早上,各宫的宫人们正在扫尘除雪点宫灯,赵季带着她乘着金辇在宫里转了一圈。


    原本张稚还很期待在宫里过年,但是合宫上下都看上去十分肃穆,没见到什么欢声笑语,还不如外面有气氛。


    估计是两人的身份让人见了太过有压力了,所以没人跟他们玩。


    “陛下,不如咱们俩装扮成公公和宫女,看看大家都在干什么。”张稚被兴奋冲昏了头脑提议道。


    一经提议便被赵季一个脑瓜崩儿弹飞,“皇后见过哪个宫女怀孕?”


    哦,也是。她一时忘记了自己还怀着孕。


    “朕带你去个地方。”


    ……


    张稚坐在轿辇里,像是做梦一样,她竟然和赵季出宫了。


    本来她这几天应该乖乖待在宫里,像黄术说的一样,老老实实静心养胎,但是乍一出来还挺激动的。


    原本以为赵季和黄术两人站在一边,根本不会同意她在年节这天出游,没成想赵季反而将她带了出来。


    张稚扯了扯赵季的衣袖,犹豫不安:“陛下,这样是不是不太好,黄院长嘱咐过臣妾不能乱跑……”


    “黄术说过这话?”


    “啊……嗯。”张稚点了点头。


    赵季一挑眉,“他跟朕说的是这几日皇后的心情愉快最重要。”


    所以,他便把她带出来了。


    趁着年节时分,京城上穿街走巷的男女老少尤其多,爆仗齐响,锣鼓喧天,最容易惊吓冲撞着孕妇,一不小心都有流产的可能,所以黄术才不建议她出行。


    赵季带她出来,提前做了打算。将沿途街道上的路人都清空了,使得方圆十丈内无人喧哗,一路上安静得落针可闻。


    张稚怎么感觉出了宫跟没出宫一模一样。


    到了目的地,轿子稳当停下。


    轿帘掀开,她执着赵季的手出了轿子,眼前是一座依山傍河的水榭亭台,四周被侍从封锁了起来,显得格外幽静。


    但她转过身去。


    河对岸正在如火如荼地举办迎春庙会,沿河绵延十里,人头攒动,幌子招展。


    此时此刻,便是像来到了京城中最为繁华热闹之地,她只需站在水榭的楹柱旁便能将对面傩戏表演的动作看个大概。


    虽然这不能让她真的去逛庙会,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沾沾气氛,她都已经心满意足了。


    水榭内已经摆上了一桌子年节特供的糕汤果酒。


    张稚入座,粗略打量一眼,除了屠苏酒她不能喝,剩下的都是她爱吃的。


    她吃了一块如意糕后,脸上笑意盈盈,“陛下便是要带我来这里?”


    赵季点了点头承认,“朕也只能想到这种办法了。”


    虽然条件有限,他也希望能尽量让她过个称心如意的年节。


    “还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了。”张稚对赵季的准备赞不绝口。


    两人在水榭说说笑笑呆了一会儿,一直到正午日光回暖,河面上的一层薄冰化开。


    隔着水榭上的竹帘,一艘艘画舫映入眼前,张稚在其中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陛下,快看,那个是不是唐尚书?”她指着近处画舫中的一道身影。


    自谢恩宴后,赵季便让唐斐留任京中,安排了一个工部尚书的高位。


    原本是逼他出错,好顺理成章地迁到地方,没成想此人还真能应付得过来。


    赵季的目光也扫了过去,淡淡道:“还真是。”


    张稚所指的画舫上正站着两男一女,他们看过去的同时,对方也看了过来。


    杨倩站在画舫上,一眼就认出来了她的皇后姨母。


    她和杨凌是被唐斐给约出来的。


    唐斐最近一直病着,这才刚好,正巧年节这天有庙会,便去杨府给杨凌递了信,叫他们兄妹二人出来玩。


    杨凌本想一个人偷偷溜出来,但是被张稼发现了,便责令他带着杨倩。


    三人用过了午膳出来,没成想会在庙会附近碰见皇帝和皇后,以他们三人的身份,此时无论如何是要过来拜见一番。


    画舫渐渐往靠近水榭的方向行驶而来,隐在暗处的侍卫想出手,被赵季的一个动作拦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唐某拉响了赵某的一级警报。


    第48章 又团圆(三) 新年如意。


    三人下了船, 杨凌和杨倩只在小时候见过赵季一次,一晃隔了五年过去,如今并不怎么识得。只是见他衣着打扮尊贵威严, 又与皇后姨母关系非常,因此才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三人依次参拜过后,张稚热情招呼他们一同坐下。


    赵季也不太记得杨凌和杨倩, 两人唤他“陛下”的时候, 他轻轻点了点头便算应答,等到了唐斐,便直接一记眼刀丢了过去。


    仿佛在质问, 他为什么在这里?


    不知为何感受到森森寒意的唐斐,往杨倩和杨凌的方向偏了偏座位, 因他们兄妹二人本来便是靠着张稚坐, 他反而离得张稚更近了。


    赵季很快从容不迫地收回了目光。


    今日是年节,偶然碰见杨倩和杨凌两个小辈来拜见, 他自然要送上压祟钱,驱邪保平安,便吩咐了宫人下去准备, 没一会儿便拿上来三个绣纹精美的小荷包。


    椭圆形如扇面的荷包上, 绣满了四时景物, 沿着边缘还绣了一层海水江崖纹, 看起来鼓鼓囊囊, 装满了金锞子。


    杨倩和杨凌一人一个,还有……唐斐的一份。


    唐斐自己也是没想到, 陛下看起来凶神恶煞,居然也给他也准备了一份,抬起手又堪堪落下, “陛下,臣就不用了……”


    “朕既给你,你便拿着。今年四品以上的朝臣皆有份,朕先碰见你,给你了。”赵季冷硬道。


    唐斐抿了抿唇角,只好收下。


    张稚面上平静,提溜着一双眼睛一刻不漏地观察着赵季那边,于无人之地开始偷笑。


    旁人或许看不懂,她张稚却是再清楚不过了,此人现在正硬着头皮故作大方,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真是毫无破绽。


    作为场上信息最多、最明了的一方,张稚不忍看着赵季继续误入歧途,便笑语盈盈开口提醒道:“唐尚书和本宫外甥女关系倒是要好,年节也聚在一起。”


    一语点醒梦中人。


    佳节盛日相约,孤男寡女共处。


    虽然中间掺杂着个杨凌,明显是个凑数的幌子,唐斐和杨倩的关系显然更不一般。得了这么一句提示,不仅赵季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场上的杨凌也反应过来。


    杨凌猛地扭头看向坐在他旁边的唐斐,转过身,以一种防御的姿态,完全挡住他身后杨倩的身影。


    他才后知后觉,唐斐今日约的根本不是他,而是把主意打在了他妹妹身上!


    秋菊宴上,杨倩并未看中唐斐,所以杨凌才稍稍掉以轻心,没想到他如今还抱有想要痴缠他妹妹的想法。


    “娘娘说笑,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臣也算是个君子罢。”唐斐接过话,直接承认。


    张稚再转过头去看赵季,某人此时事不关己地将后背往八仙椅的椅背上贴了贴,嘴角还噙着一抹轻松的笑意,整个人的状态明显松懈了下来。


    简直不要太好懂。


    “那不如,朕今日为你们二人赐个婚?”赵季试探道。


    两边的当事人还没表态,杨凌反倒着急得脸一下子青了一瞬,‘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看样子是想说什么,自觉失态后又落了座。


    但他一想到皇帝要给唐斐和他妹妹赐婚,便忍不住在座位上小幅度地扭来扭去踮着脚跟,焦急得根本坐不住。


    少年的脸一点心事都藏不住,赵季和张稚一脸诧异地看着他,杨凌竟然不想杨倩和唐斐在一起。


    唐斐年少负盛名,样貌才能都不必说,性格也不错,前程大好,怎么会让杨凌如此抵触?


    眼见着杨凌为着自己的表现红了脸,杨倩开口为他解了围:“多谢陛下美意,臣女还未及笄,不急于出嫁。”


    此话过后,对面三个年轻人一阵沉默不语,各怀心事。


    “陛下,臣妾怎么没有压祟钱。”


    张稚为了打破沉默,故意向赵季讨要她的压祟钱,将话题带了过去。


    赵季见状便让宫人端上来了一木盘的同款小荷包。


    “今日人人有份。”


    陪同出游的宫人、轿夫、侍卫都得到了一份。


    三人稍稍坐了一会便告辞。


    他们乘坐的画舫是唐斐包下来的,价格还不便宜,且只包了半日,不能白白浪费掉。


    待他们乘画舫走后,张稚一只手托着腮边,一只手绕着小荷包的细绳,不禁八卦感叹:“唉,倩儿的感情世界太复杂,我都看不明白了。”


    她瞧着杨倩方才有过动心的一刹那,不过稍纵即逝,还没怎么捕捉到便消散了。


    赵季漫不经心提醒了她一句,“他们兄妹之间,关系是不是太过于好?”


    她闻言立刻坐正了身子,被他的话吓了一大跳,回忆从前,艰难开口:“不能吧……倩儿和凌哥都是乖孩子。”


    在赵季眼里,唐斐对杨倩有意,但杨凌反对,杨倩也不愿,这其中必有隐情。


    “朕劝你,在什么都没发生之前,最好将杨倩远嫁出去,近一二年兄妹就不要见面了。”赵季目光幽深道。


    张稚涉世未深,不大愿意相信会有这种事情,且没必要这么防备。


    “他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一些罢了,陛下反应怎如此大?”


    赵季默然,这样的防备都算少了,就算这样还有可趁之机。


    张稚见他不放心,便道:“等臣妾有机会,问问臣妾大姐是怎么一回事。”


    暮落时分,庙会散去,二人也回了宫。


    明宫四门已新油了桃符,阖宫满挂彩灯,朱红映着檐角寸雪,沿途纵深的甬道光华灿烂,十分明亮,一点也不像是人间,反倒是像瑶池仙宫。


    赵季将张稚送回长乐宫,让她先行歇息一会儿,长夜漫漫,宫里还有一场宴请肱骨朝臣的夜宴需他前去应付。


    “除夕子时,朕过来看你。”赵季约定道。


    张稚出游一趟的兴奋过去,也着实有些倦累,身子已不由自主地靠在香软的床榻上,只剩下轻阖上眼点了点头的力气应他,没过多久便在床榻上熟睡还做起了梦。


    梦里有两个小孩儿在跟她玩。


    只是还未睡到子时,她便自己醒了,醒来只觉口渴难耐,让佩兰去为她沏一杯茶水。


    夜里鞭炮噼啪和烟花火光隐隐约约地作响,她睡得朦朦胧胧,只穿着单衣从寝殿走到中庭,身后佩兰追上来给她穿衣。


    佩兰给她穿好外裳,张稚望着漫天星雨点缀着夜幕,好像在那一片璀璨的橙海当中看到了三姐夫带回来的火树银花,爹娘姐姐们现在应该都在家里放烟花守岁。


    不知怎的,或许是做梦时的心有灵犀,张稚有那么一瞬间福至心灵,忽而想到自己这次怀的大概率是双生子。


    双生子……那就要取两个名字,头本来就晕沉沉的,这下更大了,这种事情还是丢给赵季去想好了。


    “娘娘,陛下来了。”


    随着佩兰清脆的通传声,一同到来的是预示子夜的钟声敲响,余音袅袅。


    “铛——”声三下,满城的烟火像是受到了鼓舞,更加剧烈地爆燃,只为刹那间的芳华。


    张稚扭头,身后的栩栩灯影打亮着她的发丝和侧脸,渡下一层柔和暖色的光影。


    她看见赵季身穿着未换下来的帝王冠冕,三步并作两步朝她走过来,于是回眸一笑。


    “陛下,你来晚了一步,新年如意。”


    待人走到她身边,才看清楚她只穿着一件在屋子里穿的衣服便敢跑到外面,不觉间眉峰紧促,遂将外袍脱下披在了她身上,将她搂进怀里。


    赵季侧脸抵着她有些冰凉的两颊肌肤相贴,将迟来的话道出:


    “皇后也不嫌冷,新年如意。”


    两人就这样在庭院里一起看了会儿烟花,聊了会儿天便歇下了。


    ……


    年节过后,新春初一,张稚换上了新衣。


    制衣局用的是今年最好的一批蚕丝,做了一整套石榴色的蝙蝠纹齐胸襦裙,翻领窄臂宽袖的,天暖的时候还能将肩膀处拉成一字,将脖颈连带肩膀的位置露出来,会更加好看。


    一日过去,她心中犹惦念着杨凌和杨倩,便找来了张稼入宫问问是什么情况,才得知原是一场误会。


    自秋菊宴后,杨凌对杨倩日后婚事表现得极为上心,张稼做母亲的便格外心思细腻地注意到了。


    虽说是兄妹,但难免男女有别,便趁着他早上前来请安的时候问了问他。


    杨凌虽有些纨绔,学业不精,待自家人却是极好,尤其是对小他一岁的这个妹妹。


    一开始还红着脸怎么问都不愿意说,张稼怕真出什么事,催促诱逼得更加紧,才用免写三天的课业换来了答案。


    “我怕杨倩稼的人待她不好。”杨凌如是说。


    “若是那人在我之上,杨倩被欺负了我也能欺负回来,所以要给她找一个我能欺负过的。”


    这话说得颇有些天真了。


    “有你姨夫姨母在,谁敢欺负你妹妹……”张稼不禁被逗笑。


    “姨夫姨母也不能永远在,反正有我在,我会护着杨倩一辈子。”


    “那你还不用功读书,成日懒懒散散,别到时候反倒拖累了你妹妹。”


    杨凌十分羞愤,若是日后杨倩稼给唐斐那样的,这还让他怎么读书。


    哪能读的过?


    误会解释清楚了,但杨凌的心思被张稼嘲笑了一顿,自己红着脸跑出去了家门。


    说完此事,张稚又和张稼说起别的,张稼忽而看了看她的肚子,默了阵,道:“皇后的身子似乎比寻常妇人要大些。”


    张稚自己也低头看了看,确实如张稼所说,“是大了些,可能快到时候了罢。”


    毕竟还有三个月就生了。


    张稼摇了摇头,“那也不是这样。”


    两人都有些不放心,张稚自己先前也疑心过会不会是双生子,便遣宫人去黄府召黄术过来,诊个脉瞧瞧——


    作者有话说:这章写早了,应该在过年那一天写更有氛围感,这章随机抽些红包[比心]


    第49章 双生子(一) 若她赌错了,他该恨死她……


    黄术早上接到召命, 冒着小雪前来,入宫为她把了一脉后,沉吟道:“娘娘此胎的确像是双生之相。”


    下一秒却皱起一对眉头, 心神不宁,“此前微臣并未注意到娘娘还有这种情况……这下,可麻烦了。”


    张稚同张稼对视一眼, 两人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疑惑不解之色。


    张稚随即问了出来, “怎么麻烦了?”


    她自以为双生子不过就是生两个小孩子罢了,同生一个小孩子相比也没什么大的差别,生一个是生, 生两个也是生嘛。


    黄术一脸正经严肃,还未开口说话便让她原本轻松的心情如引颈扼腕般沉重下来。


    “一般来说, 双生子极不容易诞下, 娘娘生产时会多吃一些苦头,当然, 这其中也不乏有母子俱亡的情况,娘娘需早做准备。”黄术忧愁道。


    危及性命的事情,黄术一点马虎眼都不敢打, 说的全是十成十的实话。


    张稚闻言怔了怔, 她没反应过来, 没想到事态竟然会变得这么严重。


    时正值年初一吉祥喜庆的氛围下, 张稚有些不敢相信, 黄术这话让她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情像是幻境泡影一般。


    “所以,你的意思是……”


    黄术艰难道:“娘娘这胎, 微臣尽力,但恐怕最后的结果还是难以留住。所以为了保娘娘周全,微臣建议, 还是落了吧。”


    “双生子,难道就没人能生得下来吗?”张稚极力挽回问道。


    对方拱手双膝跪地,“凤毛麟角。”


    她抬起了头,不再问黄术,他的态度已极其明了,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问的这些问题都是在为难他。


    突如其来的变故之下,张稚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此事,只是和张稼散了会,告诉她这件事她自有主张,反复叮嘱她此事莫要声张出去。


    尤其是不能告诉她们的爹娘,张稚害怕他们二老担心。


    殿外簌簌地落了两三个时辰的雪,起初很小,骤而变成了鹅毛大雪,密得看不清外面的景,只觉白茫茫一片,将来往之人离去的脚印纷纷扬扬地盖住。


    送走张稼和黄术走后,她和佩兰一起留在廊檐下面站了好一会儿。


    佩兰侧身望着她,一身灿烂明媚的榴花似火,方才同张稼还有说有笑的,此刻眼睛却冰冰冷冷地瞧着天边雪色,似有怨愁无限。


    “娘娘……”佩兰试图宽慰她,不知她心里正在有所谋划。


    张稚暗了暗目光,抬手阻了她接下来的话,道理她都懂的,舍不舍得又是另外一回事。


    ……


    此事自然瞒不过赵季的耳朵,黄术给她把脉是上午的事情,正午刚过,雕花窗外的积雪融了几分,赵季便知道了这件事。


    张稚独自在长乐宫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时,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双熟悉的龙纹靴子,他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抬起头,看见来人,才变得十分无措,显出几分脆弱之意,连说话时的嗓音都发着颤:“陛下……臣妾该怎么办……”


    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什么决心也下不了。


    赵季见状坐在了她身旁的位置,掌心轻抚着她的脊背,声音沉稳有力:“别怕,朕在,不会让你有事。”


    张稚现在怕的不只是她自己,她听出来赵季话里隐含的意思,不禁摸了摸小腹的位置,委屈道:“那,孩子怎么办?”


    这毕竟是她怀胎六个多月,好不容易孕育出来的生命,无论如何是舍不得的。


    于私心来讲,她甚至其实是想试一试。


    “陛下,黄院长说,双生子也有能平安生下来的,只不过很少罢了,臣妾……”她话还未说完便被对方打断。


    赵季盯着她,对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声色疾厉,语气间存了帝王的不容置疑。


    “朕不能让你有闪失,朕冒不了这个险。”


    张稚避开目光低下了头,扑闪了一下有些湿润的蝶翼,看见两人交叠的双手下,他指尖隐忍用力到颤抖泛白。


    她看了看他的神色,终是温吞地将嘴边剩下的话给咽了下去。


    赵季抱着她柔声安慰了几句,随后往下说起正事,“黄术让朕同你说,让你接下来好好养身子,下个月便将孩子落下来。”


    这么快。


    张稚闻言面色急转直下,唇部发白,眼底一颤,像是要有泪珠滚落下来。


    他见她这副样子,自然是心疼不已,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能吻了吻她面上蜿蜒下来的水痕,道:“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张稚当然理解赵季的想法,他说的也没有错,也是当前最好的办法。


    但她一想到这些便会不由自主地紧紧皱起眉头,她心上一滞,双手下意识抓上了赵季的衣带,提及:“还没,还没给他们起名字。”


    还没起好名字,这两个孩子就不在了。


    说起这样的话,两个人都克制不住地落了泪。


    ……


    一月之期比张稚想象之中更快来到,转眼冬日已过,万物渐渐有了复苏的青意,长乐宫院内的残雪褪去的干枯草地上渐渐长出来了一层像绒毛一样嫩绿色的草皮。


    张稚辰时起床时,刚好看到了这一抹春意,心里顿时觉得不是滋味。但纵然她如何不舍,毕竟已经答应了赵季,要把孩子落掉。


    怕她心情不好,赵季昨夜在长乐宫歇下陪着她,两人说了一夜的悄悄话,解了些许心事,却都没怎么睡好,黄术一大早便遣宫人端着提前熬好的一碗药来了。


    红檀木的托盘上,摆着一碗白瓷,里头盛满了琥珀色的苦涩药汁。


    赵季拥她入怀,黄术随即将药碗递了上来,劝道:“娘娘,喝吧,喝了就好了。”两人像哄小孩一样哄她吃药。


    黄术最终还是没告诉她这是堕胎药,但不过是起到自欺欺人的作用罢了。


    张稚一开始没接,是赵季代她接过了手,搁在她的面前。


    张稚望着那碗堕胎药,犹犹豫豫许久耽搁了些许时辰,纵使闭上了双眼也一直下不去决心接手。


    一旁的佩兰不忍心继续看下去,接过药碗,对着殿内的三人说:“让奴婢来吧,这药太苦,娘娘喝不下去,奴婢先去帮娘娘准备些甜蜜饯。”


    待佩兰回来后,张稚也终于做足了心理准备,将她带回来的药汁连同甜蜜饯一同咽了下去。


    空瓷碗顿时四分五裂,摔碎在地。


    堕胎药的药效并不会立刻发作,至少要等上两三个时辰,每个人的体质不同,还需看看情况要不要补喝第二碗,有的人一碗堕不下去,反而还有可能危及性命。


    见张稚乖乖喝了药,赵季的心也放了下来,午膳过后便回承乾宫处理公务,黄术则继续留下来观察张稚的情况。


    消息是在申时左右传来的。


    赵季伏在案上批阅奏折,向来稳重的陈公公从外面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言语间从未有过的慌张,“陛下……陛下,不好了,娘娘,皇后娘娘要生了——”


    他猛地抬头,一脸不可置信,上午才吃了堕胎药,这怎么可能!


    “娘娘早产,现在正大出血,陛下……”陈公公的话还没说完整,承乾宫的紫檀木案前便不见了赵季的身影。


    据一路目击的宫人,皇帝听到了皇后娘娘的消息之后连金辇都没有坐,竟是自己径直跑去了长乐宫。


    去长乐宫的路上,赵季一遍遍回想上午是哪里出错了,忽而想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到了长乐宫,守在此处的黄术也并不淡定,还是尽量将他的发现平静地说了出来,“陛下,皇后娘娘喝的不是堕胎药,而是催生药。”


    自上午赵季走后,张稚一直没有堕胎的征兆,反而呼吸急促,等过了一会儿张稚喊疼,竟然是羊水破了,是要生的征兆。


    他着急忙慌地让佩兰将皇后娘娘移到床榻上,吩咐人快去找接生嬷嬷来。


    黄术很是奇怪,上午的药碗被打碎,已经无可查证,但他从来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把这两种药搞混,可偏偏这药确实是他亲手熬制,又亲手端给皇后娘娘的。


    赵季早已看出其中猫腻,是皇后身边的宫人在搞鬼,他一时暴怒,吩咐下去,“来人,将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佩兰押入天牢——”,随后踉跄冲入内殿。


    因张稚大出血,一时之间,长乐宫的内殿聚集着许多接生的女人在忙碌,还要阻着他不让他进去。


    躺在寝殿床榻上的张稚面色苍白无力,额角布满冷汗,正在接生嬷嬷的指导下用力,“娘娘用力——再加把劲儿!”


    听到门口错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她知道是赵季来了,只可惜有些话来不及说,她忽而有些后怕,若她这次赌错了,赵季该恨死她了。


    来不及细想,嬷嬷催她用力的声音又传来。


    张稚咬着牙坚持,几乎拼尽了全身力气,可是肚子里的小家伙留恋极了,怎么也不愿意出来。


    快出来吧,他们的娘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张稚耳旁忽而变得乱糟糟一片,脑内轮回闪白,开始看不清周围景物,耳鸣声忽隐忽弱,只见她面前嬷嬷的嘴巴在张张合合,渐渐没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豹豹猫猫我们来啦[撒花]


    第50章 双生子(二) 他终于理解了。


    长乐宫内殿的嘈杂声音戛然而止, 一瞬间都好像有一昼夜那么悠长,站在门口穿着帝王常服的男子胸口处传来一记闷痛。


    双生子对母体损伤过大,自有记载以来, 很少能有母子平安的情况存在,全靠运气,张稚这回是赌上了自己的命。


    “陛下不行, 皇后娘娘还在生产, 现在不能进去……不能进去啊……”门口的宫人拼了命地拦着他。


    赵季想见张稚,命令自己向前走,曾几何时, 便是千军万马在前,他也面不改色, 如今却在此时此刻十分可耻地发觉自己在颤抖腿软, 身后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拉扯着他,叫他不能再前进一步。


    生与死的距离, 便如此刻,咫尺天涯。


    后来某一日避夏,回过头想起这天, 张稚吃着冰过的青梨笑着打趣他说, 那天接生的宫人们都看见了他跪在地上哭得泪流满面。


    他却忘记了自己那天究竟有没有哭, 或许这本身只是底下人的一派胡言, 毕竟, 他当时只是感觉自己掉进去了幼时鶖河县入冬之际尚未结冰的河里,快要窒息的那一刻, 有一道声音将他捞了出来——


    “皇后娘娘生了!”


    “是小皇子和小公主!是龙凤胎!”


    意识一瞬间回笼,回到现在,回到此时此刻的长乐宫, 内殿的接生嬷嬷和侍奉宫人都朝着他跪拜而来,殿内顿时一空,贺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进他的耳朵里。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母子平安。”


    他怔愣着好一会儿,心脏才重新开始跳动,胸口的疼痛一下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灭顶的庆幸。


    还好这一次他们是特殊的……幸好张稚是平安诞下双生子。


    见他一直愣在原地,接生嬷嬷想要给他看一眼刚出生的两个孩子,却被他自动忽略而过,目标直抵她们身后的位置。


    他踉踉跄跄地朝着寝殿的淡色床榻而去,一度差点摔倒在地。


    轻轻拨开紫纱帷帐,寝殿里刚刚生产过的女子双眼紧闭,皮肤苍白,发丝凌乱,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像一朵脆弱易逝的昙花,又像一个传世的净白瓷瓶,让人不敢轻易触碰。


    赵季靠在她的榻前,久久无言。他将长乐宫的闲杂人等都清出去,偌大的长乐宫只剩下了他们夫妻二人。


    他注视着她安眠时生动的眉眼,均匀的呼吸,脸蛋精致得仿佛是能工巧匠刻意雕琢过,伸出手指想替她理一下发丝却又蜷缩收回。


    他的妻子看上去是那么柔弱,但想要做成什么事情的时候又是那么决绝。差一点就让他失去了她……直到现在,赵季才算能体会到一点他隐瞒重病时她的感受。


    赵季守在榻前多时,见张稚一直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开始隐隐有些不安,便叫了太医进来。


    “皇后怎么还没醒?”嗓音里多了些许暗哑。


    “陛下莫要太过担心,皇后娘娘出血已经止住,只是生产时气力耗尽,太过疲累,此刻需要充分休息恢复体力。微臣已经燃上安魂香,约莫今日亥时左右,皇后娘娘便能醒过来。”


    长日尽处,日光在殿内的光影不停变动,入夜燃起了灯,亥时三刻,夜深人静,床榻上女子的睫毛颤了颤,似有要醒的迹象,他便赶紧吩咐太医过来查看,另外叫人准备好了清淡易化的吃食。


    太医把了一脉,确信张稚快要醒了,赵季眼皮一顿,才迟钝地传上来一阵困意。


    ……


    张稚先是纤白指尖动了动,随后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睛,入目是帘幕重重,身上极痛让她微微蹙起了眉头,宫人们见她醒了,纷纷忙着上前侍奉。


    她躺在床榻之上,朝外看了一圈过后一直没有看到想见的身影,于是收回了目光。


    “皇后娘娘,感觉好些了吗?”


    张稚循着声音看去,看见了黄术,因她临时变卦,私喝催生药,此刻见着他,她还是有些心虚,只是点了点头。


    黄术叹了一口气,他以为张稚没看见孩子是在担心孩子,并未纠结过往发生的事情,“皇后娘娘放宽心,您生了一对龙凤胎,十分健康,想看看他们吗?”


    张稚抬眼,显然是心动了。


    说着,便有年长的妇人们从偏殿里抱出来了两个颜色有些不同的襁褓,放在张稚的身边,调整至合适的角度让她能看见。


    大约是早产的缘故,襁褓之中的婴儿看上去十分瘦小,且也看不出男女,模样就是刚出生的小孩子的模样,她从前也见过别人家刚生下来的小孩,大差不差……硬要说长的像谁,她一时也看不出来。


    张稚一见,不知怎么便会毫无缘故的心生欢喜。这就是她的孩子了,是她和赵季的孩子,身上流着的是他们二人的血脉。


    一旁的妇人向她介绍道:“皇后娘娘,这个眼睛大一些的是小皇子,是哥哥,鼻子挺一些的是小公主,是妹妹。小皇子的眉眼长得真是和娘娘一模一样,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陛下可见过这两个孩子?”张稚问道。


    她自醒来便一直没有见到赵季,但摸着身侧的床榻边上却是热乎的,想必在她失去意识的时候,他必然来过,只是不知道何时走了。


    抱着两个孩子过来的妇人们对视一眼,皆摇了摇头。


    张稚闻言没什么反应,继而低下头去专心逗弄小孩,睫毛却分明颤了颤。


    长乐宫一夜灯火通明,暖意融融,宫人们都围在张稚身边,争先去看小皇子和小公主,唯有一人站在屏风外春寒料峭的殿外。


    “陛下,皇后娘娘已经醒了。”黄术出了长乐宫的门,冷不丁在殿外迎面碰见赵季的背影,原以为皇后苏醒之后他便走了,没成想竟然躲在门外。


    “嗯,朕听到了。”赵季简短回答道。


    黄术心有疑虑,皇后娘娘没醒的时候陛下一刻不歇地守在身边,如今醒了反倒站在外面,便直截了当问道:“陛下怎么不进去?”


    赵季只是目光沉沉地看向他,并未作声。


    黄术没懂,但他今日经此惊险,也困极累极,明日还要去太医院轮值,现在已是哈欠连天,只想回去眯一会,便没有多想。


    “那臣先告退了。”没等到赵季的答案,黄术行了行礼,抬腿便离开。


    黄术走后,立在殿外檐下长身玉立的男子转回了身,漆黑的眼睛看向了殿内的一片薰黄。


    屋里断断续续传来七嘴八舌热热闹闹说话的声音,一派温馨祥和。


    “陛下可有给这两个孩子起名字?”张稚又问道。


    几个围在前面的宫人诚实作答:“并无,”害怕皇后娘娘伤心,又找补了一句,“娘娘早产,想必陛下还没有想好。”


    “谁说朕没有想好。”


    此时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道极低的声音,殿内的人向外望去,只见不知何时陛下已经来到了她们的眼前。


    宫人们顿时散开,将中间的位置让了出来,分列站到两边。


    赵季眸光落在罗床之上,上面躺着的是他的妻子和刚刚出世的孩子。


    这两个孩子他还从来没有正经瞧过一眼,自出生起便在偏殿被奶娘们照顾。此刻他心里动念,忽而想去看一眼,值得让张稚把命都赔上去的两个小家伙到底长什么样子。


    这么想着,他也这么做了,长指探入襁褓的边缘往外一拨,将一张红润得有些过分的小脸清晰地露了出来。


    赵季微微一怔。


    一只纤细净手搭在了他的掌上,有些沁骨的暖直抵心肺,耳边传来忍着笑意的盈盈声音,张稚问他,“是不是长得有点丑?”


    “不丑。”


    他之前从来没见过刚出生的孩子,便自然而然地有着一幅刻板的画像,以为小孩子都是白白胖胖的很可爱,但……


    他挨个儿扒开包袱看了看,他们家的老大和老二长得都有些一言难尽。


    肤色也就算了,模样都是皱巴巴的,想来那些接生的嬷嬷和奶娘们说小公主长得像他,小皇子长得像张稚是在信口胡诌罢了。


    或许是他自觉得方才那句不丑没什么信服力,他又补了句,安慰道:“日后长开了应该就好了。”


    只因是他和张稚的孩子,他很快便接受了这两个孩子模样有些丑丑的这样的事情,还略略安慰了一下孩子她娘。


    赵季有一下没一下地不自觉地用指腹逗着两个孩子,耳边忽然传来像风声一般紧的声音在问他:


    “陛下怪臣妾吗?”


    搭在他手掌上的小手握紧了几分,暴露出了主人的内心。


    张稚将醒未醒的那一段时间,赵季心里想过是继续留下看着张稚醒过来还是离开。


    他觉得自己对于她擅自决定这个事情明明是应该有些生气,然而实际上此时此刻却一点脾气都没有,只剩下侥幸和欣喜。


    这样的矛盾让他一直在殿外徘徊,最终彻底败于现实。


    赵季轻轻握住张稚的手,对她道:


    “我们的孩子长得都好小,仿佛一只手都能抱起来,他们会动,会哭,会笑,会睁着黑不溜秋的眼睛望着我,以后还会说话,会用稚嫩的嗓音叫‘父皇’……”


    他终于有些理解了张稚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也要将他们生下来。《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