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快乐王子 两个五条悟


    快乐王国的无忧宫里住着一位快乐王子, 他的眼眸比天空澄澈,他的发丝比白云柔软。白天,他金灿灿地站在王国中央,为人们带走悲伤;夜晚, 他欢饮达旦, 心中没有阴霾。人们说:拥有快乐王子, 我们就拥有一切。


    ——《快乐国史》禅院直哉


    “好吧, 燕子……我答应你的求爱。”芦苇姑娘羞答答地说。


    夏油杰刚张开眼睛还没搞清楚情况, 整个人就噗通一声砸进湖里。冰凉的湖水瞬间灌了满鼻, 他下意识划水, 却发现自己挥舞的是一双毛茸茸的短翅膀。


    芦苇家族老人立刻惊呼:“哦!痴心的燕子啊, 心爱的姑娘的应允竟令你失了方寸!请快快浮起,切莫溺毙在冬日彻骨的湖里!”


    周围的芦苇随之齐声合唱:“哦——!多么痴心的燕子!”


    夏油杰内心崩溃,好不容易像只海獭啪嗒啪嗒爬上岸, 不知道冷的还是被这些做作的感叹雷到了, 他控制不住狠狠打了几个寒颤。


    他瘫在地上,甚至不用低头就看见了两只纤细伶仃的鸟爪。


    夏油杰:……


    他不死心, 连滚带爬地挪到湖边, 水面倒映出一张漆黑的小尖脸,小尖脸左边还有一小簇沾了水的滑稽黑毛。他死了般沉默几秒, 不可置信地用翅膀捂住脑袋,心里破口大骂。


    “请问…额……这里是哪里?”他艰难出声, 声音从尖喙里冒出的感觉奇妙极了。原谅他还没适应一只燕子的视角,对着一群窸窸窣窣、没嘴没眼的芦苇问话的体验太怪异了。


    “燕子失忆了!”


    “天哪,燕子摔傻了!”


    “芦苇姑娘的爱人成了傻子!”


    枯黄的芦苇从被风一吹躁动起来,虽然看不出来,但夏油杰的鸟脸更黑了。幸好一堆大惊小怪的芦苇里还有好心的几根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们安慰道:


    “可怜的燕子啊,你现在可是快乐王国里唯一的伤心人了!今天是王子赠与宝物的日子,那些财物无甚用处,却够你买到一只冬天的玫瑰。请将它叼回,来向你深爱的芦苇姑娘求婚吧!”


    芦苇姑娘低下芦花,弯软柔弱的腰肢:“英俊的燕子,莫要在目不暇接中忘记,玩弄一根芦苇的芳心!即便是只苍白的玫瑰,也请将它带回同我求婚吧!”


    夏油杰的鸟爪抠在地上,抓出几道划痕。他现在有太不想配合了,只想把玉藻前揪出来用鸟爪鸟喙把它脸抓花!


    《快乐王子》讲述的是冬日池城里,黄金与宝石装饰的王子不忍人们疾苦,拜托晚飞的燕子做为自己的信使,将浑身珍宝一一派发。


    夏油燕子摇摇晃晃向北飞去,飞过石制的城门,飞过五彩斑斓的明丽建筑,顺着人潮涌动的方向前进。


    快乐王子——白毛蓝眼,怎么听都是五条悟那家伙吧?难道玉藻前也对六眼神子心怀向往,有必要区别对待这么明显吗?


    他一直往前飞,最初还磕磕绊绊险些撞上红墙,但很快习惯,变得行云流水。


    主街大道上,人们欢声笑语嘻嘻哈哈,一片盛世浮华。狭窄晦涩的巷尾,绣工指尖在丝绸上用金线绣出西番莲,她发烧的儿子蜷缩在芦花填塞的被子里大声咳嗽;偏僻破败的楼阁上,稿纸散落一地,落魄剧作家十指肿胀,敲打着迟钝的打字机;街角,衣着单薄的男孩赤脚站立,手里握着一把无人问津的火柴,麻木的眼睛藏在黑色蘑菇头下……


    快乐王国的人们将悲伤驱赶到蟑螂栖居的夹缝,城市里从此只有快乐的声音。


    夏油燕子正不失嘲讽地想着,突而心中雷霆乍鸣——等等……黑色蘑菇头……?!!


    他一个急刹,小巧的身形在空中翻滚几圈,扑了那男孩一脸冷风。


    齐刘海、黑色蘑菇头、棕色圆眼……这横看竖看怎么看都是灰原雄吧?!!!


    他眨着漆黑的豆豆眼歪歪脑袋,忽然想起幻境外在光线下骤然苍老的清水二。也许这里的人像都源于记忆折射,所以清水二变成了他记忆中的脸,卖火柴的小女孩变成了卖火柴的小学弟。


    如果是这样,光线后原本那个年轻的清水二源于谁的记忆?


    夏油燕子扑扇小翅膀,心里涌起一阵剧烈的愤怒,他不再停留,加速向城市中心飞去。


    城市中心的摆钟响亮三下,洪亮的钟声荡过整座王国。犄角旮旯的人们匆匆出门,从各个角落涌入大道汇进人流。


    街上的淑女摇开折扇掩住口鼻,绅士拔出枪支舞动枪杆,贵族的仆从扬鞭催马,横冲直撞。汇进的人潮被挤压击退,挡在一道隐约的界限之外。


    “小禾,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园区外递口红的卷发少女凑近闺蜜。


    蛋糕裙女孩声音有点发颤:“应该是《快乐王子》改编的恐怖片?未免太真实了,看得我有点恶心。”


    “简直离谱!我们就是来打卡参观的,结果大门一关说要强制参加,直接把我们赶进这鬼地方!我回去一定要投诉!!!”


    “啊啊啊啊啊!小晴,血,血溅到我脸上了!!”


    夏油燕子终于越过一颗颗攒动的脑袋飞到了王国中心,那里是一座宝石广场,五彩斑斓、质地纯净的巨大宝石火彩闪烁,铺在地面和广场外围的罗马柱上。广场中心的男人身姿挺拔,将近两米,掩照在刺目欲盲的火彩里面容不清。


    夏油燕子飞近了,那青年由黄金打成,他穿着缀满钻石的华丽长袍,胸口嵌着一枚黄金钉,头戴巍峨的皇冠坐在纯金的王座上,面无表情地交叠双腿,在王座碎石下贵族陆续的跪拜中,漫不经心将身上华贵的珠宝抛出。


    “王子!王子!给我一点吧,我也需要快乐!”


    “王子,我需要宝石和黄金,我要回馈在庸俗曲目中麻木的市民!”


    “王子啊王子,请赐予我王冠和权杖,我要施那世俗的魔法,拥有永不熄灭的壁炉和每个清晨的羊角面包!”


    隔离线外的人们声嘶力竭,哀哀祈求。


    华光璀璨的中心,王子唇角勾起浅笑,在那些十指戴满戒指的人流簇拥下聆听欢乐,欣慰自己播撒下去的幸福。隐约中听到哭声,他困惑地抬起头,迷茫问:


    “史学家啊,人们为何哭泣?”


    金色短发、耳上两排银环的少年史学家微笑:“是您的慷慨,令人们喜极而泣。”


    王子抿唇,矜持地上扬嘴角。


    他的长袍灰败下去,他的王冠锈蚀,他的权杖没入人海消失,他开始拔那些将他铸造的黄金片。


    黄金片甫一离开,他便失去一份灿烂。裸露出的皮肤裂出细微的伤口,汩汩血液留下,落地将铺满王座基底的碎石点成黄金。


    史学家莞尔一笑,凑近懵懂的王子,将浅细的伤口两指拨开:“王子啊,请不要吝啬您的慈心!”


    一群白鲨闻到血腥围剿上来,张开獠牙狞笑着撕抢满地金石。外围的人们顺势决堤而至,有一个寸头的健壮屠夫得到一片金箔和小宝石,他周围的人立刻红眼,不再向前冲击,而是调转方向撕咬他的手臂和脖颈。


    暴动蔓延开来,抱着发烧孩子的绣工母亲被人流推挤,无意中跪在王子面前,她麻木的脸仰起,瞬间淌满豆大的泪滴:“王子啊……”


    伤痕累累的王子迷茫地注视生平第一次见的陌生水光:“不快点的人啊,你需要什么才能快乐起来呢?”


    绣工道:“如果可以,请赐予我红宝石镶嵌的宝剑。那宝石璀璨,足以治愈伤病、升起炭火;那宝剑锋利,能够捍卫权利、带来尊严。”


    于是绣工带走宝剑,砍下了一串头颅。她放贵族进入,呵斥击退暴徒。


    夏油燕子小小的身躯在人群中艰难飞旋,被不知来处的拳头打飞几次。他身旁萦绕着几只和他等身的迷你咒灵,不时分出几只合力把卷入暴乱的普通人拽出。


    “啊啊啊啊,我不要玩了!放我出去!!我靠,工作人员,快放我出去!!!”小晴放声尖叫。


    虹龙带着裂口女卷住她和身旁蛋糕裙女孩的肩膀,哼哧哼哧往空地上拖。


    小晴惊魂未定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黑色影子,吓得几乎晕厥,发现这些影子在保护她,这才颤抖着对同伴说:“这……这特效也太逼真了!”


    夏油燕子:……


    他现在心急如焚没空解释,也不知道自己的燕言燕语别人听不听得明白。他奋力扇动翅膀穿过混乱,终于落在白发王子沾了血的王座扶手上。


    “悟!你在干什么?快停下!”燕子盘旋着,用尖喙啄他的面颊。


    豆豆眼里,五条悟苍蓝的眼睛像蒙了阴翳的天空,他偏头躲过燕子即将敲在唇角的尖喙,歪头梦呓:“难道大家还不够快乐吗?是黄金与宝石还不够吗?”


    快乐王子不再快乐,他熟练又难过地从手臂上撕下一片金箔,递给眼巴巴望他的胖商人。


    夏油燕子小小的脑袋里全是大大的疑惑,为什么青年时期的五条悟会出现在这里?这是“祂”的回忆吗?


    即便知道这不是他要找的五条悟,可燕子无法忍受王座之上尊贵的王子带着锈迹斑斑的王冠,孤零零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混乱中央,像世界争权夺利的中心。


    燕子的羽毛炸开像团煤球:“你还分个屁!早让你少吃点甜食,几年过去你脑子就让蛀虫啃光了?!”


    王子委屈地抿紧嘴唇:“为什么?明明有个人告诉我要保护大家的快乐!”


    夏油杰:……


    如果燕子可以测量血压,他会发现数值正在急剧飙升。


    “快乐你个头!”夏油杰破防了,气急败坏地在空中旋转,用翅膀猛地扇他。他严重怀疑这家伙有意识且在报复他!


    “为什么我们要彼此厮杀,快乐王子可以满足一切愿望!”


    场上早已血风肉雨,金发史学家的耳环被扯走,耳垂撕裂,他在人们的拳脚下奄奄一息,恐惧地歇斯大喊。


    人群怔愣几秒,如同发霉的木头人偶齐齐扭头:


    “是啊!王子、王子在那里!他能满足我们一切愿望!”


    “王子啊,请您降下福祉,传递快乐!”


    “王子啊,王国需要您!快乐王国里需要快乐!”


    衣着华贵的伯爵站在前方,衣摆不惹尘埃,指着五条王子的眼睛高声赞叹:“看那!那才是无上珍宝!如果能将其中一颗镶嵌在我女儿的结婚戒指上,她将成为整个王国最幸福的新娘!”


    混乱依旧混乱,只是不在拿命拼杀。人群一簇簇跪下,眼眶里却是双双狠戾的狼的眼睛。


    王座上,伤痕累累的王子懵懵然然,还在试图安抚民众的情绪。


    看着那些疯狂的伪人伸出手,嚷嚷着要剜取珍宝,空中的夏油杰气疯了也急疯了。


    咒灵空间里所有咒灵哗啦啦地倾巢而出,都是幼鸟大小。部分扑向最前方的人群,部分去搬五条悟。


    “啊!什么东西?!!”


    “怪鸟!一群怪鸟!!愚蠢的怪刘海燕子叫来了一群怪鸟!!!”


    “保护王子!快来人,保护王子!!”


    夏油杰:你们才是愚蠢失智的没头脑伪人!!!


    他的豆豆眼瞪得溜圆,趁着人群惊叫连连的间隙指挥着几十只咒灵围上王子。有的捆手腕,有的抱住腿,合力将五条王子从王座上拔起,仰天抬起,摇摇晃晃朝一个方向狂奔。


    “邪恶的燕子!”


    “它抢走了王子!它要独吞我们的快乐王子!”


    “通缉它!为王子报仇!”


    夏油燕子骂骂咧咧扑扇翅膀,躲着空中朝他砸来的宝石和金子。他是很希望天降横财,但绝不是发生在幻境里,是一群没头脑没灵魂的伪人的□□。


    他絮絮叨叨咒骂,朝着城市边缘掠去。


    缩小的咒灵小巧敏捷,速度极快,遇到围追堵截的人就合力在空中飞一段,七拐八弯地把五条王子塞进一个堆满废弃杂物的偏僻巷子里。


    夏油燕子全身的毛都蔫了,累得直喘气。他刚想思考一下如何处置这个明显比较特殊的幻像,又该去哪里寻找真正的五条悟这些令燕头痛的问题,身后就传来一个委屈巴巴的声音。


    “杰——!!跑这么快都不等老子!!果然眼里只有这个假货!!你这个偷腥猫!!!!!”


    第82章 金钉 破镜


    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嚎得燕子豆豆眼一阵抽搐, 夏油燕子猛一回头,就见一道白色的熟悉身影带着身令人眼瞎的火彩朝他扑过来。


    真正的五条悟打扮得跟广场上那尊初见的金像如出一辙,只是皮肤依旧弹性雪润,身高矮了几公分。


    此时他煞气冲冲飞射过来, 流光溢彩的华贵长袍在空中翻卷出宝石浪花。他利落起跳, 抢断篮板般精准捞住空中的燕子, 顺便用那两条长腿明晃晃给了幻想悟几记猛踹。


    “喂!你居然抬着丑不拉几的他跑这么快?!老子追都追不上!”五条悟虚握着燕子晃了晃。


    燕子豆豆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别骗人了, 你有瞬移!!”


    五条悟从善如流地松开手, 语气里十分无辜:“老子没骗人啊, 谁让杰现在只是一只小小小燕子。”


    “话说回来, 杰现在这个样子……”他一脸好奇宝宝的神情, 小心地掀起一边羽翼,最后干脆捧住他将鸟腹对准自己:“到底是什么结构?鸟喙里面能发出人声?还有那个呢,小小杰到哪去了?”


    “你管他现在在哪?快给我撒手!!”夏油燕子扇翅蹬爪, 最后扑棱起来, 落下几片黑色羽毛。


    五条悟捞住一根揣进兜里,嘴上依旧笑闹:“杰, 静心静心, 待会别变成秃毛燕了。”


    “关你屁事!总比你现在成了宝石架子强!”


    “哈哈!嫉妒了嫉妒了!杰就是嫉妒老子天生丽质!”


    夏油燕子把幻境悟烧起的心火一并泄在了本尊身上,抡起翅膀、抬起鸟爪, 邦邦给了他雪白脸颊几道三叉印,又用翅膀将他柔顺蓬松的白毛撸成乱糟糟一团, 一尾羽吧唧蜷在了自己新鲜出炉的鸟巢里。


    五条悟顶着一头乱毛和一只气哼哼的燕子,眼睛亮晶晶地摇摇脑袋:“杰,你好像孵蛋的鸡妈妈啊。”


    燕子又邦邦给了他饱满的额头几下。


    “别贫了,说正事。你那边什么情况?”燕子翅膀尖指向傻子悟:“他这是怎么回事?”


    “我啊,”五条悟终于稍微正经了点, 撇了撇嘴:“一醒过来就在一个叫‘无忧宫’的地方。”


    ……


    五条悟眼前一黑,很快明亮起来。


    四周像下过一场大雪,雕刻天使的罗马柱、线条繁复的挂画、穹顶与地砖,乃至手边陈列的餐具与酒水,皆呈现一种如同玉制的素白。


    又是这种感觉,闭上眼睛,皮肤下仿佛有几十颗心脏在砰砰跳动,太阳穴一下下胀疼。周遭的咒力波动依旧如同乐园,而现在他站在涟漪中心,是其中一颗投入的石子。


    六眼反馈的信息嘈杂却明晰,四面八方反射过来的除了玉藻前妖异的咒力、暗金的咒力线、最醒目刺眼的竟然是他自己的。


    很奇怪、非常奇怪、生平第一见。自己的咒力波动竟然从外界汇过来。


    五条悟饶有趣味地勾起嘴角,一股无形的束缚将他禁锢在莹白的王座上,他蛮力挣脱,一点金色寒芒几乎同时破空而来。


    造型古朴的金色长钉直刺眉心,五条悟敏捷偏头,金钉擦着发烧掠过。它在空中急停、打了个旋后又刁钻地斜刺过来。


    五条悟甚至懒得展开无下限,反转术式虽不停歇作用,但此刻他不想再给眼睛增加负担,只在钉子贴近面前时才懒懒避开。


    几个来回后,他玩腻了屈指一弹,一发压缩的小型苍在指尖凝聚,精准撞上空中那枚不依不饶的金钉。


    一声清脆的锐响后,钉子被苍恐怖的引力撞飞,在空中翻转数圈后,钉尖猛地刺进光洁的地面。


    那地面并未塌陷,却以钉孔为中心瞬息裂出蛛网,莹白玉色荡起波纹,纹路和色泽陡然消退,一面光滑剔透的镜子赫然显形。


    裂开的缝隙幽深漆黑,无数镜面如万花筒般层叠排列,环绕着中央对峙的两只咒灵飞速旋转。


    黑发白面、三寸红唇,如戴着一张戏剧面具,它身披织金打卦、纹饰华美、气质清隽,宛如日本江户时代最顶级的花魁游女。


    玉藻前凌空而立,涂着鲜红丹蔻的玉手五指成爪,操控着一枚同样的金色长钉。那金色长钉浮空跃动,钉身上缠绕着不详的黑丝,缕缕伸向对面跪坐的白金色身影。


    五条悟瞪大双眼,瞳孔微微收缩。白色希腊袍、流金闪烁的长发、四肢上的贯穿痂印,是一个极为熟悉的背影。


    祂再不复梦境中的活泼光辉,巨大锁链绞紧四肢。祂双眸紧闭,无表情的脸上和祂眼睛里一样的黑纹渐渐蔓延,像水一般顺着身体曲线流向四肢,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形成致密的网,雪白的空隙愈发细小,姣好的容颜上覆盖上片片黑斑。


    忽而,祂张开眼睛。威势凌然,犹如恶兽。眼眸里的金色如同雪白的身躯被黑色侵占,那双眼睛稍稍偏开,看向纯净的苍蓝。


    景象一闪而逝,镜子以惊人的速度自我修复,裂痕弥合,色彩回流,仿佛刚才的惊鸿一瞥只是光彩玩弄出的斑斓色块。


    玉藻前那是在……吞噬?


    五条悟垂下眼帘暗自思忖,乐园门口的绅士说:《快乐王子》《红舞鞋》《美女与野兽》三个项目的顺序会决定最后的关卡「千面镜城」。现在看来,他们从一开始就已身处镜城当中了。


    六眼之所以感受到自己的咒力从四面八方汇聚回来是因为镜子,他的咒力波动经过海量镜面的折射向四周扩散,而他像这样的咒力源,千面镜国当中远不止十指之数。


    玉藻前和祂,他和夏油杰算是湖水中最大块的石头,荡起范围最广扩散最迅速的涟漪,还有许多无辜卷入的普通游客,他们站的地方是数不胜数的小涟漪的中心。


    在思绪飞速运行的间隙,那地面已然彻底复原。最后的光波缓缓汇聚成型,光影扭曲,一个比五条悟大了一圈的“自己”淌着镜光迈步走出。


    他站在右边,身着完全一样的长袍与王冠,眼神蒙昧空洞,缀着一抹淡淡的灰调。地上的钉子顽强地将自己拔出来,在两个五条悟之间无措地徘徊几下,还是执拗地扎向左边的白发少年。


    “光扎老子干嘛?那里不是有个现成的假货给你扎,看不到吗?!”五条悟不满地扬起手臂给了它一巴掌:“哦,老子忘记了你没长眼睛。”


    钉子被扇得晕头转向,打转一会后破罐子破摔地钉进右边青年五条悟的胸膛。


    青年悟在钉子锲进来的刹那像被点石成金的异能力选中,全身镀上一层黄金。他左手一张、权杖忽现;右手一握、宝剑横陈,身形一闪,消失不见了。


    “老子想着,追到他就能找到杰。结果这破镜子到处折射,干扰了六眼对咒力轨迹的分析,害得老子绕了好远的路!刚从巷子里拐出来就看到了某只怪刘海燕子偷腥。”五条悟委屈巴巴地晃晃头。


    夏油燕子在他头顶稳如泰山,两只翅膀支在尖尖的小黑脸下:“这么说,其实是他顶替了你在这个副本中的角色。如果我的任务是‘拯救公主’,那现在的目标就是拯救他喽?”


    燕子的小翅膀指向一旁呆呆的青年悟。


    五条悟撇撇嘴:“老子不觉得他是什么公主。”他顿了顿,又翻眼看向头顶窝里的夏油燕子:“不过杰,你变成这个样子还挺可爱的嘛。就是逃跑的姿势难看了点,被一群杂鱼追得这么狼狈。”


    夏油杰忍不住又啄了一下五条悟的额头:“闭嘴!再说我就真在你头上孵蛋了!你以为是谁害的?!”


    “喂!那是假的假的!假——的!!不是老子!!!”五条悟跳脚大喊,强烈抗议。


    “谁管你这些?”燕子嫌弃地从窝里站起来,抖了抖翅膀:“听你的描述,我大概明白了一些。刚刚我在天上飞的时候就觉得很奇怪,外面的清水二还算符合我对他严肃正经的印象,但这里……”他指了指远处绕来绕去的人流:“无论是灰原还是禅院直哉都ooc得离谱,除了张脸,根本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从目前情况来看,玉藻前展开大型幻境的主要目的是为吞噬或同化拖延时间。她把大部分的力量和注意投入进去,因而对幻境细节的掌控力下降,没有多余咒力用于刻画人物,镜子倒映出来的,只是最表层的皮囊。”


    五条悟一屁股坐在被咒灵捆缚的幻像悟肚子上,得意地晃晃脚:“跟老子想的一样!四肢的痂印代表四只钉子,一个副本一只。从幻境弥漫的广泛咒力波动来看,支撑幻境运转的恐怕不是玉藻前的咒力,而是源于钉子,它把钉子里的咒力抽出来,灌进了这个幻境里。”


    夏油燕子的豆豆眼挤在一起,忧愁地说:“得加开速度了,我们还有很多迷题需要要从祂那里得到答案,绝不能让玉藻前得手。但现在我们要怎么拯救‘公主’,结束这个副本呢?直接把维持副本运转的钉子抽出来?”


    “Bingo!”白发少年打了个响指,兴奋地跳起来,摩拳擦掌:“老子来!老子来!自己杀自己的感觉,老子也要体验一次!”


    “也?”燕子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歪了歪脑袋。


    五条悟立刻试图蒙混过关:“……哎呀,反正杰不准跟老子抢啦!”


    “谁要跟你抢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又不是什么飞黄腾达的好事?”燕子没好气地用翅膀尖拍了他一下:“不过悟,你要小心点。下一关可没人顶包了,玉藻前被惊动起了警觉,接下来不会这么轻松。”


    “放心啦——我们可是最强的!!”五条悟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转身面对青年形体的自己,右手已经握在了钉头上,他不忘回头,冲燕子调皮地眨眨眼:“杰要是怕的话,悟酱温暖的胸膛随时为你敞开哟~”


    他手腕用力,钉子被拔了出来。


    咔嚓——


    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远方人流静止、亮丽建筑拦腰断开、青年悟身上的金漆褪去,世界幻境崩塌了。


    “哇啊?!!”


    蹲在五条悟头顶的燕子变回人形,从头上摔跌下来。五条悟早有预料,利落反手抄住他的腰肢,舞枪般回旋,最终稳稳揽在怀里。


    两人随着破碎下坠的色块一同在狰狞的镜片中落入黑暗。


    真实的空间一览无余地映入双眼,一望无际的镜子以各种角度矗立,折射冷光,组成一座巨大的镜城。镜阵中央的玉藻前目光扫过来,空手抬起,长袖掩面,优雅伸出一只红指,指向远处下坠的不速之客。


    五条悟若有所感,在对方抬手的瞬间左手结印,蓝色的苍旋转飞出。剧烈的余波荡开,将四周一圈镜子震碎。


    有些湮灭成齑粉,剩余那些破裂的镜片飞溅,被无形的手汇聚混合,拼凑成了一面巨大的光可鉴人的新镜面。


    那镜子横亘在两方中央,两人被吸入进去。


    第83章 红舞鞋与野兽 受诅咒的疯癫屠夫


    望川晴和谷田禾被恢复原本形貌的怪物即将卷出缝隙的刹那, 远方貌美优雅的花魁款款走来,浮光掠影便凑近眼前。


    她们张大嘴巴,但声带就像卡顿的留声机,惊恐的尖叫全堵在喉咙里, 只挤出“嗬嗬”的气声。


    玉藻前目光侵巡片刻, 艳红的指尖如冰凉的蛇鳞游弋过望川晴的脸颊。紧接着, 一面镜子从远方倏忽而至, 巨大的吸力往前拉扯, 将她们丢入镜面凝固的美丽风景画中。


    望川晴觉得自己被搅进了一个转速超高的滚筒洗衣机里, 那洗衣机没盖严, 啪嗒一下, 里面的衣服全爆了出来。她眼冒金星,踉跄半步往前扑,下意识扶住了面前的支撑点。


    镜子、又是镜子!


    等稍微不那么晕后, 她定睛一看, 面前竟然是一面胡桃木边框的落地镜。


    杏眼、圆脸、微笑唇,镜子里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但她的卷发不见了。


    不、不对!这张脸、这张脸不该出现在她脸上!


    她伸手摸向镜子, 烫手般猛地用力收回来去摸自己的脸。


    眼睛的外眼角上翘、脸部的颧骨位置较高、还有下撇的唇角,依旧是原本的轮廓。


    看来只是幻象, 她刚稍微平定了狂跳的心脏,却见眼前的镜子波光粼粼, 出现一行行字迹:


    「这里是快乐的尽头、幸福的尽头、世界尽头的乌托邦!欢迎成为乌托邦的国民!后天,乌托邦的广场上将会举行舞会,只有最美丽且舞技最好的女孩有资格与王子共舞。


    你和双胞胎姐姐小禾是乌托邦童话镇上最美丽的姑娘,从小一起习舞、舞艺相当,但王子选择了你成为他的舞伴。然而最近失落的姐姐从别处得来了一双奇特的白色舞鞋, 在舞鞋的帮助下她进步神速,于是王子将舞伴的请帖转而发给了姐姐。


    游戏提示:


    1、王子只会和一人跳舞。


    2、白色舞鞋并不能帮助你,舞会需要灿烂的鲜红,鲜红来自舞鞋的主人。


    3、舞会的守卫恪尽职守,会让与请柬不符的宾客侍候蔷薇。


    4、只有与王子跳舞的人能够离开游戏。」


    望川晴浑身发抖,往后趔趄几步飞速打开房门。


    这是一座极为温馨的童话小屋,屋子里所有摆饰和家具均是明亮而不刺眼的暖色。桌上摆着苹果和橘子,气质温和的中年男女一左一右坐在一旁。


    “爸、妈?!你们怎么在这里?!!!”谷田禾惊惧地叫道。


    她从楼上飞快跑下来,掠过僵硬地站在客厅中央的望川晴时,被她一把拉住手臂。


    圆脸女孩愣了两秒,瞪大眼睛:“小晴?……小晴?!”


    自己发小那头宝贝的卷发消失不见了,纤细脖颈上顶着一张和自己一般无二的脸。谷田禾背灌冷风、寒毛倒竖,在温度不低的房子里打了个寒颤。


    望川晴把她的手按向自己的脸:“别过去小禾,叔叔阿姨怎么可能在这里?”


    从小一起长大,她们就是彼此自己选定的家人,怎么可能不熟悉对方的轮廓和五官?


    谷田禾先松了一口气,紧接着慌张地问:“小晴,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饶是再迟钝,现在也反应过来她们卷入了不得了的灵异事故。


    平时上学时参与勇气挑战,在荒废的宅子里过夜或完笔仙的前提是她们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相信世界上没有神神鬼鬼的东西。


    如今甫一接触到世界另一面的少女除了世界观崩塌,心里就只有稳不下来的恐惧和慌张。


    望川晴神经质地咬着拇指尖:“我们去找那两个男生!我们是被他们卷进来的!他们是专业人士,他们得为我们的安全负责!”


    谷田禾点了点头,说:“小晴,你的通关条件是什么。”


    “你的是什么?”望川晴下意识快速反问。


    「这里是快乐的尽头、幸福的尽头、世界尽头的乌托邦!欢迎成为乌托邦的国民!后天,乌托邦的广场上将会举行舞会。你是王子选中的舞伴,请与他共舞一曲,结束这神奇美妙的童话之旅。


    游戏提示:


    1、王子只会和舞技最好的人跳舞,请每晚穿上床头的舞鞋去森林湖畔练舞。


    2、舞会需要灿烂的鲜红,请在舞会前将舞鞋染成红色,夜晚的疯癫屠夫会帮助你。


    3、由于舞会策划时间仓促,请柬简陋,请用正确的请柬参加舞会。舞会的守卫恪尽职守,会让拿错请柬的宾客侍候蔷薇。


    4、请不要失去自己的名字。」


    谷田禾满眼信赖,毫不犹豫将得到的讯息和盘托出,将那张请柬递给她看。


    说是请柬,其实只是在一张白纸上拓印的模板,模板中空出邀请人和被邀请人的姓名,现在那两栏分别填上了谷田禾和一个叫夏油杰的名字。


    望川晴不死心地在自己身上找了一会,找出一张一样的白纸。除了被邀请人一栏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外,不用点在于开头关于身份的称谓不同。


    “……我的任务是帮你把舞鞋染红。”望川晴犹豫了一下,嗫嚅着说。


    “太好了!那回去的希望在我!”谷田禾和以前一样跳脱着缓解氛围:“那我们快去找人,我倒要问清楚这是什么状况。”


    望川晴细细嗯了一声,看着前方逆光的脸,心里忽然不可抑制地感觉到一丝嫉妒。


    ……


    五条悟和夏油杰本来抱在一起,蓦然怀里一空,夏油杰不知被幻境传送到了哪里。


    五条悟垮着脸拖着巨大的公主裙摆站起来,这幻境对他未免关照,浮夸的衣服一件接着一件。上个幻境的宝石长袍和王冠,这个幻境衬衫外干脆套上了贝儿公主的黄色公主裙,层层叠叠的蕾丝和轻纱堆在脚下,让他感觉自己像个长出人身的黄色大皮球。


    现在他站在一间小木屋里,透过木屋的窗户能看到屋檐下风干的不知名肉类,屋子外就是茂密广袤的森林。


    屋子里的墙上挂着棕熊皮毛,地上堆着骨头和柴火,柜子旁是木桌,桌脚上靠着一把大刀,桌上有一张白纸,他拿起一看,上面写着:


    「这里是快乐的尽头、幸福的尽头、世界尽头的乌托邦!欢迎成为乌托邦的国民!最近乌托邦的广场上将会举行舞会,而你是镇子里唯一不被邀请的人。


    为此作为王子的爱慕者,你制作了一双奇特的舞鞋报复王子的舞伴,一旦穿上它,舞者再也脱不下,必须跳到死亡。


    游戏提示:


    1、舞者解脱的办法唯有用桌脚下的大刀砍断双脚,作为舞鞋的制作者,你是唯一能行使此项权利的人。


    2、夜晚你会遭到月亮的诅咒,变成一只野兽。你必须前往森林湖畔旁,以免惊吓到镇民。


    3、解决诅咒的办法唯有真爱之吻,且真爱之吻的效果不可延续到第二个夜晚。


    4、这是一份假的舞会邀请函,通过他也许你能溜进舞会。」


    这算什么?打破了两面镜子,镜子碎片随即融合后成了一个新副本?新副本叫什么?《贝尔公主与屠夫》?


    五条公主将纸放下,游戏提示消失,纸面上只留下公整的拓印字体。被邀请人一栏写着自己,而邀请人一栏的名字还没来得及仿造。


    所以这个副本里有两枚金钉喽?


    五条公主一边想着一边在屋子里慢吞吞打转,适应着新装备。


    至于什么游戏规则,除了第三条有点意思,其他的他根本不放心上。


    进来时他亲眼看见夏油杰用咒灵把那些普通人有一个算一个丢了出去,普通人的收尾工作就是窗的事情了。


    现在没了掣肘,他也懒得循规蹈矩遵守那么多,现在还留在这里完全是为了收回那两只看起来不简单的钉子。


    五条公主庞大的裙摆卡在了小屋不算宽敞的木门口,他挨挨蹭蹭挤了一半出去,最后干脆放下提着裙摆的手,按在门框上,不经意用力,将整个门框卸了下来。


    “哎、呀——!”


    他吹着哨子左看右看将门框歪扭地锲了回去,那木门拍在斜支的门柱上发出“哐哐”的声音,拍倒了原本挂在门柱上,写着“屠夫肉铺委托服务”的牌子。


    看来虽说标明的是屠夫,本质上却干着代猎的买卖。


    话说回来,女孩子的腰力这么好吗?


    当他再一次踩到裙摆,稳住时又踩到,在巨大的裙撑下走了一套太空漫步时这么想。


    “算了,以后还是不办性转婚礼了,穿大裙子好累哦。”


    五条悟颇为失落地将一项计划从心愿单上划去,默默用苍修着周身布料,直把它修成了一件缀到腿弯的短裙。


    其实他还挺想穿着这身去和杰耍耍宝逗逗人的,但裙子太妨碍他找杰的速度了,所以只能勉勉强强穿着短裙去了。


    千面镜国里的咒力涟漪干净,至少在如今的六眼视野里只剩下明显的四股,所以去找夏油杰只需要找暗紫色涟漪扩散最密集的区域就能缩小范围。


    “杰,老子来找你要真爱之吻喽~”五条悟摘下墨镜,锚准一座哥特式尖塔、罗马式半圆拱的混和风童话城堡,心里稍稍计算了一下瞬移路线,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夏油杰现在穿着一身锦缎短袍、紧身长裤和尖头鞋,与顶着他熟悉的石田辉的脸的管家面面相觑。


    那管家动不动用复杂到九曲十八弯的调子大呼小叫,动不动就是仪态有失、不够优雅、不合身份。


    这算什么?王子轮流做,今晚到我家?


    夏油杰敲着二郎腿嚣张挠背:“不好意思我背痒,其实您看不惯帮我挠也是可以的。”


    那青年大惊小怪又在混在叫着“上帝、安拉、老天爷”,甚至混杂着几声“梅林”,几乎想把世界上所有神明都呼唤一遍。


    嘿,玉藻前的信仰还挺杂!


    夏油杰慢慢打量着这张石田辉这张脸,这一次幻境中的人物仍旧ooc,却明显更生动了一些,忽而他想到了什么,心脏停跳了一瞬。


    等等!如果推测是对的,石田辉是东京高专的学生,曾经对上玉藻前,那么这里出现的应该是少年时期的石田辉才对!


    自1998年后玉藻前被严密封印于地牢禁库,以石门隔绝,石田辉绝无可能再见过它。而镜子若映出的是他自己的记忆,也当与清水二一样,有一个迅速但确实存在的变化过程。


    基于以上,夏油杰迅速得出三个可能:


    第一、进入幻境的普通人中有人认识他,但这种事情出现的概率无异于你在人群里随手拉住一个人问他自己叫什么名字,而那个人恰好知道。


    第二、一开始的判断就是错的,石田辉没有参与围剿,他只是单纯为某人复仇或是以这种极端方式向高层挑衅。出现在这里的石田辉从一开始便倒映的是自己的记忆。


    后者没必要,而前者以夜蛾正道对石田的复杂态度,夏油杰认为可能性不大。


    第三、石田辉来到了这里。可刚刚幻境破碎,下坠时他们没有看到他,这意味着生死未卜的石田辉大可能已经出事。


    夏油杰踏着尖头鞋站起来,开始搜寻身旁有什么用的上的线索。


    “王子、王子!”石田管家在身后唉声叫着:“后天就是舞会了,以您如今的礼仪如何面见市民呐!”


    舞会?


    夏油杰耳尖动了动,瞬间意识到了这是中心事件,于是不动声色打探:“请柬上的举办理由、地点和参与要求都写好了吗?”


    “当然!届时,全镇人都会来广场参加这场为秋收而举办的舞会!只要求服装得体,哦,对了,以及拿着自己的请柬进来。当然,我们镇里也没有会偷别人请柬来参加的蠢蛋!毕竟这是人人都有的东西。”


    “人人都有?”夏油杰转了下眼睛:“如果有人将请柬弄丢了,伪造或拿着别人的请柬来,下场会怎样?”


    石田辉一向温和怯懦的脸上露出狞笑:“当然是去您的花园侍候蔷薇,蔷薇失去鲜血的灌溉太久,连花瓣都惨败了不少呢。”


    “但您不必担心,我的王子。”管家恭敬地说:“除了森林边上受诅咒的疯癫屠夫,没有人会这么做。”


    夏油杰继续问:“今年也没有给他发请柬?”


    “当然,夜晚会变成野兽的疯癫之人,没有资格参加我们的舞会。”管家微笑着,说得斩钉截铁。


    第84章 红舞鞋与野兽(二) 不想让你受委屈……


    找人这种技术活, 算是某只眼眸奇异的猫擅长的领域。夏油杰毫无心理负担地在城堡里撒开咒灵,自己撅着屁股在房间里地毯式搜索,但里里外外翻遍了,连疑似金钉的影子都没见着。


    石田管家像只嗡嗡嗡的苍蝇, 夏油杰把男人“啪”一下推出房门。


    世界终于清净下来了, 他手背抵腰叹了口气, 正回头时, 余光忽而瞄到了桌上的一叠白纸。


    那些纸堆在打十字的绳结上, 剩得不多, 最上面一张浮着几行金色文字。


    夏油杰一目十行, 跳过那些啰嗦的前情提要, 直接落到游戏提示上:


    「……


    游戏提示:


    1、秋收舞会上不欢迎不请自来的客人,如果发现混入者,请行驶您的权利呼唤守卫。


    2、请远离疯子屠夫, 捍卫您的清白之身。


    3、舞会之前, 请保护您的‘舞伴’不要阵亡。


    4、共有四名玩家三封请柬,若所有玩家阵亡则游戏失败, 若有一份真实请柬被毁, 则随机抹杀一人。」


    “嘿,杰~”


    骚包又熟悉的调子从几步外随风飘来, 惊讶的夏油杰还没从最后一点提示里回过神,下意识抬头望去。


    夏油杰两只眉毛一压一挑:……


    只见五条悟白衣黑裤, 外面居然套着一条裙摆碎成拖把条的亮黄色抹胸公主裙,正蹲在拱窗的铁艺阳台上朝他热情挥手。


    夏油杰眼皮抽了抽,默默别开脸,用力闭眼,企图用意念切换出男朋友的第二人格。


    “杰——杰——杰——杰!”


    五条悟从阳台一跃而下, 双手在胸前矫揉造作地摆动,中途甚至不忘扭正歪掉的抹胸,而后一个虎扑抱上来,自然地用脸蛋蹭蹭夏油杰的脸颊。


    夏油杰一脸麻木,扒下身上的恒温挂件,围着他顺时针逆时针各绕了两圈,时不时扯扯破布裙摆,一言难尽地说:“……悟,其实你要是有这个爱好,我觉得我们可以买点正常的裙子。”


    “谢谢杰!杰最好啦!”五条悟来者不拒,甜甜地继续抱住他,得意地摆了摆脑袋:“不过老子现在是为了配夏油王子才穿的裙子哦!”


    “你怎么知道我的角色是‘王子’?”


    五条悟两手一摊:“半是提示半是老子的天才推理,老子刚才还在琢磨屠夫贝儿的事,一看到杰就明白了。原来是老子这个‘王子爱慕者’求而不得,于是把自己扮演成公主,演了场荒诞独角戏。”


    “不过这家伙得感谢老子,因为他追求不到的人,老子从一开始就替他追到了。”五条悟笑得灿烂嚣张。


    夏油杰被这记直球击中,红到一半的脸,在敏锐捕捉到关键词后又唰地白回来了。他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你刚说你的角色是什么?”


    “唉?老子吐字不清楚吗?”白色脑袋一歪:“屠夫啦!老子扮演的是追求王子的帅气屠夫哟!”


    空气突然安静,夏油杰和他大眼瞪小眼。


    五条悟察觉到不对,还没来得及开口,卧室左侧的梳妆镜忽然扭曲,一阵刺眼强光后,夏油杰瞬间被吸了进去。


    镜子里的夏油杰和他面面相觑:“……”


    “哇哦~”五条悟微微睁圆了眼,无意义惊叹了声。他好奇地敲了敲夏油杰鼻子位置的镜面:“杰,你不会闷死在里面吧?”


    夏油杰面无表情,抡起拳架势,拳背狠厉地砸到镜面上。


    连重物砸中的声音都没有,五条悟眨巴眼睛,心灾乐祸地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夏油杰翻了个白眼,张嘴说了句什么,但外面了然无闻。笑成虾米的五条悟慢慢直起腰,在手臂上一横一竖地戳划几下。


    「杰,你的麦好像被玉藻前掐了诶。」


    夏油杰无奈,用食指在虚空中写字:


    「束缚力不强,关不了多久。悟,看桌子。」


    五条悟依眼抓起,快速扫过夏油杰的游戏提示,哭唧唧地将手臂横在镜子上,整张脸趴了上去。


    那张毫无瑕疵的绝美脸蛋瞬间放大到极限,几乎零距离贴到了夏油杰眼前,委屈地眨了眨那双天空蓝的眼睛:


    「单身千年的超级光棍玉藻前!臭不要脸!!老子岂不是不能和杰一起了?(超大哭哭脸)」


    黑发少年被惊艳的视觉冲击弄得面红耳赤,退无可退下居然闪到了另一面,床头的小镜子里。


    那棱形的手持镜镜面约有半个巴掌大小,若不是五条悟视野广泛,换做别人恐怕有得找。


    五条公主圆圆的猫眼亮了一个度:「哈利波特画像杰!你能顺着镜子钻进地板下吗?」


    整个幻境的本质都是镜子,夏油杰试了一下,发现卧室里只能在仅有的两面镜子间穿梭,他摇了摇头。


    如果按原来的想法,他现在就能暴力打破规则,强行从镜子里挣脱。然而他们轻视了玉藻前的智慧,对方明显摸清了他们的行事风格,特意拉了两个人质进来牵制。


    他虚点了点五条悟的脑门,然后示意他:


    「晚上我去找你,现在我溜到镇子上的镜子里找人,找到后你负责安抚一下。」


    五条悟瘪瘪嘴,嘀嘀咕咕地痛骂玉藻前。


    ……


    在夏油杰的强制要求下,五条悟总算脱掉了碎成流苏的抹胸裙。


    镇子上的人明显不待见他,光是见到他的影子,人们就纷纷尖叫着逃窜进一间间小屋里,砰砰声不绝于耳,整条街瞬时一空。


    街上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孩不明所以,被这阵仗吓得瑟缩成一团,就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不要害怕!帅气耀眼的五条悟闪亮登场——”


    五条悟右手扶额,滑步闪到街道中央。


    “啊啊啊啊啊!”


    突如其来的动静让女孩们心里的弦猛地一颤,抱在一起大声尖叫。那叫声锐利刺耳,连向来不可一世的五条悟都忍不住捂了捂耳朵。


    他两边眉毛一高一低:“虽然老子很想尊重你们的恐惧,但这明晃晃是对老子这张惊为天人的脸的蔑视吧?”


    “是你?!”望川晴破音地指着他:“都怪你,还不快想办法放我们出去!!!”


    她实在受够了!一路过来已经有数不清的人叫混了她和谷田禾的名字,她再也不想顶着这张脸假笑着面对一堆诡异的幻像!待在这个鬼地方做什么莫名其妙的任务!!!


    “小姐,您这话有两处不妥。”


    找了半天,封禁的力量削弱不少,夏油杰已经能过讲话了。


    五条悟听到声音,知趣地举起那面从卧室里顺来的手持镜。镜子里的夏油杰眯着眼睛,笑得像只狐狸:“首先,这只怪物虽然是我们的目标,但二位被卷进来,纯粹是因为一开始就在它的攻击范围内,这账算不到我们头上;其次,并非是我们关押了您,自然也谈不上‘放不放’的问题,反而是二位的存在妨碍了我们执行任务。小姐,您还需努力进修一下国文和逻辑课哦。”


    “你们是哪个部门的?就是这样和你们需要保护的目标沟通的?信不信出去我投诉你们?!”顶着温和圆脸的望川晴恼羞成怒喝道。


    镜中的夏油杰笑容不变:“您还是别这样指着他比较好,据我所知,这只怪物最爱吃虚张声势的人。”


    “你…你你……”


    “小晴!”真正的谷田禾低声唤道,小幅度拉了拉她的衣摆。


    “我们还是来交换一下情报吧。”夏油杰见好就收,开始转移话题。


    谷田禾最为积极,第一个热情分享了自己的游戏提示,等到三个人轮流说完,望川晴还板着脸。


    “抱歉,刚才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心里太紧张,说话比较冲,希望两位不要放在心上。”


    她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心态道了歉,然后流畅地分享起自己的游戏提示。


    为了不让谷田禾多想,她说的过程中非常自然地按之前的说辞篡改了第二条,第四条也改成了和谷田禾一样的。


    “不要忘记自己的名字?”夏油杰看着改变样貌的望川晴,心里若有所思:“是指参加舞会时不能拿混请帖?”


    “可能是这样吧?”谷田禾羞涩的笑问:“既然五条先生是屠夫,那对于我们任务中的‘红鞋’有什么线索吗?”


    五条悟两手一摊,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谷田禾与望川晴对视一眼,叹了口气:“两位先生,接下来需要我们怎么配合,我们一定全力照做。”


    “鞋的奥秘老子告诉你们了,舞会前你按规则去湖边练舞,免得像他一样被封在镜子里。”


    夏油杰凉凉扫他一眼:“我这样是被谁害的?”


    “当然是玉藻前了,老子难道会害杰吗?!”五条悟义正言辞,并果断倒打一耙:“杰难道就是这样看老子的?老子在杰心里就是这种人?这次老子伤透了心,绝对哄不好了!”


    夏油杰直接无视他的戏精发言,对两个女孩说:“染鞋任务完不成也没关系,两天内我们会找到金钉,破开幻境,送你们出去。你们确保在舞会前遵守规则,别被封到镜子里就行。”


    “金钉?什么样子的?我们会力所能及帮忙找找看的,毕竟人多力量大嘛!”


    谷田禾对他们还是信任的,上一场幻境里和她们一样被困的人不是被送出去了吗?她们只是恰好倒霉而已。


    镜子里的夏油杰从兜里掏出那枚金钉,表示感谢后叮嘱道:“如果发现先别动手,晚上去湖边告诉我们。”


    等那个身姿挺拔的白发少年嗖一下从原地消失后,后面一直没吭声的望川晴才开口:“我们还是得努力完成染鞋任务,自己的生命不能完全押注到别人身上,那个怪刘海还不是触犯规则被封印了?”


    谷田禾搭着她的肩膀点头:“我明白,舞会前幻境破开最好,如果没有我们就去舞会,看能不能利用规则离开。”


    望川晴:“他们的话我们听一半,我们找找金钉,顺便看看有什么红色的东西可以把鞋子染红。”


    谷田禾侧眸,望向那张和自己别无二致的脸:“可规则上说‘屠夫会帮助你’,怎么看都和他有关吧?”


    望川晴叹了口气:“可他对此一无所知,看样子也不会关心我们的任务规则。”


    ……


    五条悟和夏油杰随手抓了两个镇民,问到了去广场的路。作为幻境核心情节的舞会,金钉极有可能藏匿于此。


    两人一路吵吵嚷嚷,时不时指着周遭幼稚的布景评头论足,大笑几声。在将阴险的玉藻前又骂了一轮后,五条悟自然而然表扬了夏油杰刚才的帅气发言,语气欣慰得像个老母亲:“不错嘛,能说出那种话,杰终于长大了啊。”


    “人总是要成长的,八泽村里悟的话我也有听进去啊。后来想了想,保护普通人和祓除咒灵确实是我们的责任,但不代表我们需要承接案件里那些人的负面情绪,让自己受委屈,更不能劝悟忍下来,让悟受委屈。”


    夏油杰忽然沉默了一会,侧头盯着他的眼睛,说:“……以前那些说教的话不对,我很抱歉非要让悟承受不该承受的情绪。明明比起那些人,悟才是我最应该体谅的人才对。”


    五条悟现是一怔,继而有点阳光就灿烂,立刻凑上去讨要:“那杰要好好补偿老子啊!老子已经很久没有和杰有一个每妙的夜晚了!那么快乐的事,结果杰每次都要中途猛踹老子!”


    “你还好意思说,分明是你自己技术差又不守承诺!”


    “又不像体术一样天天对练,技术当然差了!杰要多给老子进步的机会!”


    夏油杰耳根微热:“其实我也愿意互换位置,让我们有进步机会的。”


    “哒咩!不可以!!老子誓死捍卫坚守阵地!”


    “那我也会保留踹你的权利。”


    两人边说着边走到广场中心,也许这种中央广场的建制差别都不大,和快乐王子里唯一的区别是,摆放王座和雕塑的高位是一方喷泉。


    四个小天使石膏围成四角,向泉内倾倒洁净的水流,也许来的不是时候,喷头并没有滋出高涨的水线。


    五条悟很快锁定金钉气息最浓郁的地方,那是广场后的一座钟楼。


    钟楼高约25米,在一片矮矮的童话木屋中足以傲世群雄。钟楼正面顶端的表面上,表盘中心的机芯位置空缺一块,失去固定的三根指针无力下垂。


    夏油杰皱了眉:“被取走了?”


    五条悟眼神一凝:“玉藻前的同化幅度大涨,已经吸收到第二根金针的力量了。”


    “悟,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夏油杰分外心焦:“我不觉得它是单纯吸收力量,它更像是在将自己变成一种力量的转换装置?”


    穿越镜国时,夏油杰亲眼目睹了五条悟描述的画面。


    “也许……它想培养出一只咒灵之王。”五条悟看着逐渐昏暗的夜色,眸光冷凝:“祂是特别的,我能感受到曾经在祂体内相冲的两股力量虽负面性质的占据上风,但也基本持衡,如今却是一边倒了。”


    “如果……祂身上正面的力量彻底消失,祂会怎样?”夏油杰心情低落,语气沉重地问。


    五条悟摇了摇头。


    ……


    幻境里的夜幕如同孩子用黑色油画棒抹出的蹩脚涂鸦,颜色单一又清一色的厚重。


    按着约定,他们率先瞬移到了森林中心的湖畔。五条悟选了块相对平坦的草坪,用石头支起镜子。


    “杰,能看到吗?”他面对镜子,倒退一段距离。


    “嗯,视野不错。你可以稍微站近一点,”夏油杰调侃道:“别到时还没亲到我就又被关进镜子里了。”


    五条悟顺杆就爬:“那老子今晚可以跟你回城堡睡吗?”


    毕竟他的屠夫小屋门已经被他拆得不成样子,四处漏风。


    夏油杰失笑道:“管家会一边尖叫一边把你赶出去吧?”


    “那亲爱的夏油王子,您就能不能把和你背着管家偷情的奸夫藏好吗?”


    “你少和我妈一起看八点档的狗血剧。”


    “美和阿姨的品味超赞的,老子已经学到很多句有意思的台词了。”


    夏油杰挑眉:“比如?”


    白发少年清了清喉咙,捏着嗓子,一人分饰两角:“小三?不被爱的那个才是小三!”


    “女人,我劝你乖乖听话,不要玩火!”


    夏油杰面无表情鼓掌:“精彩、精彩。所以你现在是‘玩火’的女人,还是‘不被爱’的小三?”


    五条悟立刻捂住胸口,痛心疾首地惊呼:“哦!我的杰王子,你怎能对我如此残忍?难道你忘了那年樱花树下,你对我许下的诺言吗?你说过,你的公主只能是我!”


    “……以后你两还是多看奥特曼吧。”


    “善变的男人!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爱你,非得让我把心肝掏出来吗?”


    夏油杰:“……”


    五条悟正演得起兴,忽然像魔术师放了烟雾弹似的,啪一下视线下移了一米左右,这个视角看夏油杰的脸都在反光。


    “嗷?”


    一声低沉的兽吼声从声带里滚出来,他悄无声息地步步走上去。镜子里,夏油杰的眼睛睁得浑圆,眼里满是奇异的光彩。在幽紫的瞳孔倒影里,他精准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样子。


    满身银白色的皮毛,上面点缀着黑色斑纹,线条优美又富有力量感的雪豹,冰蓝的兽瞳清澈见底,却总在不经意间透露出几分野性的危险。


    恰好这时,湖畔小径的尽头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交谈声,是遵照规则前来练舞的谷田禾和陪同的望川晴。


    望川晴余光恰好不经意撇来,亲眼目睹了大变活人一幕的她呆愣原地,扯着同班衣袖的手指都在泛白。


    谷田禾却愣了两秒后,忍不住惊呼:“……Cool!”


    她几乎拖着躲在自己后面的望川晴往前走,走到湖畔后套上了舞鞋,面容忧愁:“怎么办?我压根不会跳舞。”


    话音未落,她像是一台被植入病毒的机器,在舞鞋的牵引下舞动起来。她无师自通地踮脚、挥臂、旋转,像精通舞蹈的大师,姿态优美、气质典雅地翩翩起舞。


    望川晴抿着唇,坐在一旁的岩石上,神色复杂地想着什么。


    没过一会,夏油杰忽然感觉束缚自己的力量在逐渐消失,连忙对雪豹悟说:“快跑远一点。”


    悟豹像只听话的大白猫,同手同脚地驯化着刚得到的四条腿,跑到最开始的地方。


    云一样的身躯方才刹住,一转头,两片湿润的唇恰好贴了上来。


    黑发的狐狸眼少年眉梢含笑,身上还带着脱离镜子时未散的光晕。他径直奔来、单膝跪地、虔诚一吻,手指忍不住偷偷作怪,揉弄着豹子雪白厚实的毛发。


    悟豹晕头转向,尾巴却诚实地荡来荡去,扫过少年跪地的膝后,顺势勾住了另一只光裸的脚踝。


    谷田禾沉静在自己的世界孤芳自赏,目瞪口呆的望川晴被两人自主屏蔽,显然不在关注范围之内。


    纸裁出来的月亮忽而挂在黑色卡纸中央,并不明亮的月光撒下,夏油杰脚踝上的尾巴开始若隐若现,坐在地上的豹子幻影中闪烁出蹲在地上的人形。


    夏油杰惋惜地叹了口气,指尖的毛茸茸顺了一空,像只小精灵,又缩回了镜子里。


    五条悟犹如一只超大的青蛙,一跳两跳蹦到支起镜子的石头前,一把抓起镜子,面容严肃地使劲摇晃:“杰,你是不是更喜欢刚刚那个毛茸茸的五条悟?!”


    “悟悟,别晃了……好、好晕!”


    夏油杰像只刷颜料桶的刷子,四周到处都是模糊斑斓的色块,那些色块飞梭着,让他眼前冒出了五颜六色的星星。


    五条悟把镜子举到前额后下斜,泫然欲泣地抿着唇瓣,他好像清楚什么角度什么表情最能叫夏油杰心软。


    镜子里晕乎乎的夏油杰,两指揉按着太阳穴还不忘哄道:“我喜欢每一个样子的悟。”


    “杰!”


    五条公主感动得一塌糊涂,“波”的一声,红唇印满了整个镜面。夏油杰惊悚地后退了两步,不想让自己像只卡在大白鲨嘴缝里扑腾的可怜鲤鱼。


    “小禾!”


    另一边,望川晴瞧见谷田禾的足尖磨破渗血,忍不住惊喊她的名字,但谷田禾如痴如醉地旋转,一刻不歇,仿佛完全感知不到疲惫和伤痛。


    “你们两个不要亲嘴了!快过来看看啊!!”


    五条悟把镜子揣到胸前口袋,袋口内折一半后,瞥了一眼:“现在打断她,她会像杰一样被封在镜子里。”


    望川晴紧张地问:“如果不打断呢?”


    “会跳到天空出现第一缕晨光。”


    女孩沉默了会,问五条悟:“……关于任务提示的染鞋帮助,你有头绪了吗?”


    “如果你们能找的都找过了,问老子,老子的答案也只有‘否’。”


    “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个所谓的帮助,是你的血呢?”


    他话音未落,望川晴紧随其后。话出口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看着五条悟意味不明的表情和夏油杰陡然暗沉了一个度的目光,她慢慢缩起肩膀,底下头抠着手指,讪讪地不再言语。


    不要答应、千万不要答应……


    她在心底疯狂默念,祈求着五条悟直截拒绝,或是夏油杰摆出白天那种姿态,对她言辞苛刻地嘲讽一番。


    夏油杰不负所望,果然冷着脸开口,吐出来的却并不是嘲讽:“小姐,我理解您担忧朋友的心情,但并不意味着我的挚友要为您的担忧流血。”


    悟一个习惯开无下限的人,连围堵羂索同其党羽都不染尘埃的一个人,区区玉藻前,有什么资格让他受伤?


    望川晴缩回原本的石头上,怔怔望着湖边起舞的人,再也不说话了。


    ……


    “小禾?小禾!去帮姐姐拿一下碗。”


    数不清第几次了,望川晴僵硬地纠正幻像父母的称呼,脸色苍白地走上楼,端着餐盘走进隔壁房间。


    谷田禾将手里的舞鞋和请柬随手放到床头柜上,笑意盈盈地让她坐下。


    端着餐盘的女孩和她一边聊天,一边瞟去一眼又一眼。


    谷田禾察觉了,像小时候那样把她按向自己,额头抵住额头,闭上眼睛轻声安慰:“别担心小晴,别担心,我们会没事的,一定会平安的。”


    温热的鼻息拂在脸上,女孩恍惚应着,不仅没得到慰藉,反而心生疑窦,满目茫然。眼前浮现的,只有一面小小的菱形镜,和一双苍蓝野性的冰凉兽瞳。


    渐渐的,连这两点映象也如同泼了水的水彩画,慢慢融化。怀里,早上放在那儿的请柬泛着淡淡的金光,她难受地闭上眼睛。


    小晴……她反应了一会。


    对了,小晴是她自己。


    第85章 红舞鞋与野兽(完) 漫天飞雪


    广场上张灯结彩, 中央喷泉激昂地喷涌着水柱,喷泉正前方摆放着麦穗编制的金色花圈,衣着朴素的镇民们热情洋溢,欢快起舞。


    “哇哦——杰——你这身不赖嘛——!”


    五条悟晚到一步, 为避免夏油杰再次变成镜子精灵, 两人只好哭兮兮地站在广场对角线的两端, 活像被王母娘娘隔开的织女牛郎。


    望着身着挺括白西服, 脚踩低跟黑皮鞋的夏油杰, 五条悟高声大喊, 眼中异彩连连, 恨不得马上抱住他的丸子头狠亲两口。


    这身剪裁利落的西服勾得他腰细腿长, 米色马甲收束腰身,波点纹领结又衬得气质矜贵不沉闷。


    昨天他俩几乎把不大的小镇翻了个面,唯一没有搜过的地方就只有那两个姑娘所在的木屋。今天白天赶去一看, 果然在一间房里发现了金钉的气息, 可那两个人消失不见了,地上只留了一滩血迹。


    两个普通人身上的咒力波动折射远不如夏油杰, 偏偏眼下舞会时间已近, 他们索性一前一后来这里蹲点,主打一个守株待兔。


    夏油杰忧心地蹙着眉, 用尽全力吼道:“悟——莫非、她们俩个反目成仇,死斗了一场?!”


    “可——能——吧!”五条悟耸着肩, 余光留意着侍卫把守的入口,扯着嗓子回喊:“杰——我们无法救下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大难临头不听劝找死的人!”


    夏油杰使劲支起耳朵,眉头皱得死紧,倒不是因为五条悟的话。他双手拢在嘴边,弓起身子大喊:“你、说、什、么——?”


    广场充斥着音乐、叫嚷、大笑, 沸反盈天。偏两人站在最远的直线上,说话只能靠吼,即使这样,吼叫也时不时被几阵鼓点盖过去。


    五条悟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榨肺部,脖子上都冒着青筋:“老、子、说——咱们救不了每个人——!”


    就在他们以吼传情时,五条悟忽而止住了声,放下了嘴边扩音的手势,转头看向入口处。


    夏油杰默契看过去,等到门口绵延的血色映入眼帘时,他两眼瞪大,下意识踏出半步。


    一条并不均匀的血路,从视野穷尽处的地平线擦过来。路的尽头,披头散发的圆脸少女面色苍白,漠然矗立。


    她像冬天门槛处鞋底刮掉的残雪,活力余烬般散去。身上一层盖一层的血是脏污的黑,只有脚底的舞鞋耀如赤焰。偶有几点猩红从耷落的裙摆滴下,也一并汇入脚下,成为那条血路的一砖一瓦。


    比起夏油杰见到惨状的揪心,五条悟的目光最先落在的,是少女腹部的金色长钉。那长钉贯穿左腹,恐怕穿透了脾脏,在背部冒出一点钉见。


    “杰,给硝子打电话!”


    语气依然冷静,声音仍旧高昂,他整个人却如将军掷出的长矛,飞向门口递出请柬的少女。


    五条悟身形刚动,夏油杰方才发完语音,前方的空气便剧烈扭曲,面容妖异的玉藻前豁然探爪!


    那双赤红丹蔻点描的玉手刹那间变换成巨大狐爪,猛然向五条悟拍下。白发少年反而加快速度,径直前冲。


    “轰——”


    那狐爪与他擦身,一声巨响后,地面塌陷,喷泉震裂。那些镇民脸上喜悦的笑僵在脸上,他们像只只木偶,头齐齐扭到背部,前赴后继地向五条悟攻去。


    【狡猾善变的人类!】


    玉藻前勃然大怒,身后挥舞九根漆黑的狐尾,欻欻击向五条悟,阻止他冲向金钉。


    同化仪式进行到最后阶段,两只随手抓来的蝼蚁却出乎意料,打乱了她的计划,将重要锚点带到两个咒术师的面前!!


    蚂蚁乱了布局,她怎能不怒火中烧?!!


    “你的对手是我!”


    夏油杰反应极快,几只咒灵冲上去抱住尾巴,而他已一闪身形,拦在玉藻前面前,截住她的去路。


    【滚、开!】


    美人面与狐脸在窈窕身躯上不断转变,叫人瞠目结舌的狰狞。


    「术式——镜花水月!」


    不再是镜子单纯倒映出的人脸,镜阵从倾颓的广场地面升起,顶飞几颗石子,在夏油杰头顶汇聚成封闭的棱锥。


    那镜子里走出无数道人影,人影发动术式,四面八方攻向夏油杰。


    咒灵版“咒人操术”?


    夏油杰心里吐槽,不断击散道道幻象,源源不断的人影从镜子里走出,他又看到了石田彰的脸。


    一面镜子击碎,几秒间又有另一面从地上升起。他在飞溅的镜片中辗转腾挪,忽然间明白了石田辉为什么急于为他补充咒灵。


    棱柱外,五条悟早已冲到女孩面前。舞鞋的诅咒生效,她在混乱中孤独起舞。


    那些镇民和守卫面带热情的笑容,绵绵不绝冲过来。蓝色咒力捏在手里,一发又一发苍扫荡过去,不时补上一记赫斩断几条狐尾。


    被术式余波击碎的幻境如搅乱的池面,在巨大的修正力下很快平复,盖住幻境下露出一角真面目的千面镜国。


    女孩眼角划出泪,擦过脸颊溅上的血,在下巴勾出浅薄的红晕。她舒展身姿、探出手臂、表情悲戚,脚尖的舞鞋渗出鲜血,在地面开出朵朵红梅,发丝却寸寸霜白。


    玉藻前的身躯在五条悟的光炮下洞穿了几次又迅速愈合,她试图像曾经战斗所做的那样,用镜子读取对手的术式信息,然而镜面里走出一个又一个五条悟,却无法捏出任何一点光花。


    恰好此时,夏油杰靠着一发小型的「极之番」打破镜笼,踩着满地消散成光晕的镜子碎片走出来。


    【为什么?!你和他,为什么?!!】


    「镜花水月」能够记录对手并模拟复刻对手的术式运用,然而不知道该不该笑玉藻前倒霉,不遇BUG则已,一遇就是两个。


    五条悟自不必说,「无下限」的发动依赖于五条家的祖传性状——六眼。而夏油杰呢,他一见对面能收录术式,便只用咒灵打出纯粹的咒力攻击。「极之番」更是靠湮灭咒灵的存在,从而抽取凝聚的最为纯粹的咒力光炮,超出了镜花水月的复刻范围。


    如果舍弃术式靠纯粹的咒力对轰,那么恐怕除了五条悟这个人形挂,理论上没有存在能是咒灵操术的对手。


    “杰,它拜托你了!”


    在夏油杰出来的一瞬间,五条悟扣住女孩的肩膀后拽,暴力拉开一段距离后发动瞬移,去往最开始的屠夫小屋。


    夏油杰会意,跳起躲过一记镜子折射回的自己咒灵的攻击,一定浓度下的咒力攻击会被反弹,他便把场上大部分低级咒灵收回,预备捏光炮用。


    其实他很好奇,因为在这个幻境最开始,他就试图用领域对领域的方式抵消掉它。这样既能拿回金钉,又能直接对上玉藻前,可惜没能成功,但依术式原理,玉藻前应当能复制领域。


    是咒力不过够无法复刻?还是领域间会自我抵消?


    同个存在展开两个领域在咒术史书和古老典籍上从未有过记载,后面有时间也许自己可以尝试一下,用玉藻前的术式复制真人、花御他们的领域,进行交叠展开的实验什么的。


    还没把她捏成咒灵玉,夏油杰已经幻想起拥有新SSR的未来了。


    远离广场的森林边缘,那座屠夫小屋内,两道人影出现截断了屋内的阳光,洒下来两道阴影。


    舞裙飞扬的女孩即使被人强硬抓住手臂,脚下仍然倔强地踮起、落下,踮起、落下,活像只被捏在手里扭动的毛毛虫。


    五条悟不是没尝试过一手刀打晕她,但一点用处也没有。她像被开了限时性的无敌状态一样,他总不能拿苍打过去吧?


    那到时候是晕是死,就不是他能说准的了。


    说实话,现在这状况委实棘手。


    不拔金钉吧,幻境不散,玉藻前不死。她不死,幻境不散,脱不下撕不烂的舞鞋会一直吸食这女孩的生命力。


    拔下金钉吧,这金钉虽然造成了骇人的腐蚀伤,但内里部分无污染的纯粹信仰之力,却变相吊着她被舞鞋吸食亏空的命。


    “难办啊难办。”


    五条悟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毫无心理负担地握起刀,不知道在抱怨局面难办,还是动刀这件事令他难做。


    为今之计,只有按幻境规则坎下舞鞋,解开她和幻境的联系,再由他把幻境轰出一道豁口,仿照之前夏油杰的办法将她送出幻境。由家入硝子在一旁做保,随后再拔出金钉。


    五条悟打量了一下刀锋顿拙的砍刀:“咒力和刀,你选一个吧。痛一下就好,你的脚会有人给你接回来的。”


    那女孩在狭窄的木屋中旋转起手,愣愣地一言不发。


    五条悟啧了声,就当他抬起手,决定长痛不如短痛的时候,圆脸女孩开口了。


    “……刀,我要刀。”


    五条悟没问为什么,按她意愿行事。


    比起剧烈的疼痛,她首先听到的是刀和骨头摩擦碰撞的声音。这声音从身体里传来,听上去是那么悦耳。


    身体的温度在消失,她感受到一只手隔着层东西,揽住了她的肩。


    她趴伏在地面,地面变成被血染透的镜子。她怔愣地看着镜子里的脸,像看到了另一个人。


    今天黎明,当第一缕光刺破黑夜,在早晨昏暗的天空疏落晕染。谷田禾带着雾里沾染的湿气回到小屋,和衣睡倒。


    望川晴沉默地陪着她,目送她进门后,一直站在门口。


    也许过了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她推开了轻盈又重若千钧的木门。


    没有看她,望川晴滑坐在靠近枕边的地面,抱住头,恍惚地呢喃:“小禾?……小禾是谁?……小禾…小禾是我吗?……小禾是我,我是谷田禾?……我是谷田禾。”


    她反复念叨了很久,窗外半边天都变成了淡淡的蓝。


    她摇晃站起,自己的请柬滑落在地,拿起床头柜上的舞鞋,小心划开了谷田禾的手腕。


    623、624、625、626、627、628、629……


    光线阴影里,谷田禾眼睛紧闭,睫毛翕动,期盼地默数。


    ……856、857、858、859……


    她感受到一股贴肤的触感,围着她受伤的手腕,一圈又一圈缠紧……


    ……1050、1051、1052……


    从手腕被划破开始,一直默数的谷田禾停住了,为她的止手而欣喜若狂。在包扎手腕的短短三分钟里,因为醒悟,她原谅了她的伤害。


    今天我们会一起出去、明天我们会投诉这个乐园后一起吃约好的自助甜品、明天我们会举杯庆祝劫后余生,然后把这里的一切当做幻梦,一起调侃……明天……


    她眯开眼睛,看到的是望川晴抓住舞鞋和自己的邀请函,推门而出,头也不回的背影。


    “呜……”


    望川晴听到呜咽,怔愣片刻,缓缓回头。冰凉的锐器瞬间洞穿了她的心脏,谷田禾身上熟悉的玫瑰香蔓延到鼻尖……


    她僵硬低头,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脸,温和清秀的脸上涕泪交纵,溅上了大片血迹,无法抑制的悲恸抽噎声声溢出唇齿。


    望川晴手里的东西轻飘飘落地,软倒下去。她看着心口插进一半的金钉,和自己坐处空无一物的地面,唇角勾起了然欣慰的笑。


    她缓缓抬手,覆上金钉上颤抖的,寸寸向上拉。不如说是谷田禾听从了她的意志,于是听从地顺着力道,送进了自己左腹。


    她倒在幼驯染身上,反手握着自己腹部的金钉,在压力下越送越深。


    一样的场景,地面染血、通透、镜子裂开……望川晴落入黑暗,而她被金钉困死原地。


    “原来,这就是世界尽头……”坠落的谷田禾看着自己身旁划过的镜片,温柔浅叹。


    提示4:不要忘记自己的名字。


    我做到了,你呢?


    让我再看一眼吧,你真正的样子……


    我想念你的卷发,可以让我的脸埋在里面……


    ……


    几发大小刚好的「极之番」后,夏油杰算着时间,将这段时间收集的所有低级咒灵压缩,最后一击纯粹而强大的漩涡发射出去。


    三枚金钉握在手中,幻境崩裂。


    千面镜国的真面目短暂停留在世界几秒,宏伟的镜子迷阵、建筑轰然坍塌,作满天飞雪——


    作者有话说:预计还有两章,正文就完结啦!下一章将所有迷题揭开,下下一章收个尾。


    关于番外,既然没有小天使在许愿楼许愿,我就按最初的计划写几篇关于前世的补充,if线就看灵感来啦!


    谢谢你们陪我把第一本长篇写完!!(鞠躬)[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86章 独家珍藏 走向2007


    三百零九天, 二百一十五次日落,有九十四天的阴雨。


    一个身穿五条袈裟的虚幻身影,蹲在破落小巷的旧墙上,心里默默数着节拍。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数天气变化, 要在第一缕晨光跳进巷口时将昨天默数的数字清零, 在天气一栏添上一笔后从头开始细数。


    或许是太无聊了?


    人一闲, 总容易做些无厘头的事。


    又或者……是他已经老了、旧了、发霉了, 像上个世纪生锈的钟表, 灵魂上都落厚了一层灰尘。


    新世纪到来的第一年, 世界赠了他一身灰尘。


    钟表?


    没有比这更确切的比喻了。


    在他还能自由行走的时候, 他的表盘是倒着转的。他每天急迫地上扭发条, 焦渴着某种裁决的到来,盼望一个笃定的、必定会降临的日子。有个人会在他厌倦支撑时给他一个答案,一个还算温馨的结局。


    十年来, 他习惯了倒数, 以至于现在让他规矩地从一数到一百、一千、一万……反而中途总是错漏连连。


    又一次数跳了数字,他静静望了半晌巷口的阳光, 不慌不忙想了会, 想不起也不恼,老实地回到零重新来过。


    人生啊, 总是事与愿违,连死了都要以和生前相反的模式过活。早知道这么唏嘘崎岖, 谁爱整装敛容谁去整理,反正他穿拖鞋就来了。


    心里想岔了事,数字又乱掉了。他低低咕哝几声,几秒间从两千囫囵到两万,停到一个长得还算顺眼的数字后, 才自我肯定地点点头继续。就像以前走路听歌,明明歌单里的曲子都不错,他偏要翻曲目表,切到最想听的,才肯迈开腿往前走。


    也许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数,人的死,早一分晚一刻都不妥。许多年前就已埋好种子,生了迹象,窥见了余生命1道的一脚。


    十年了,他死了才敢回想那个被自己称为母亲的女人。她死时是那样坦然,好像自己小时候采了朵公园的野花送给她,她笑眯眯接过来,别在发梢,然后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让他去玩一样温柔。


    她说,去做你想做的吧,我都真心祝福你。


    他的英雄倒在地上死去了,他亲手终结了一段历史,连同部分自我一并残忍阉割在过去,落在地上,头也不回,再不能回头。


    她的血溅在他的脸上,冷了、硬了,变成面具的一部分,永远摘不下割不掉。他和母亲第二次血肉交融,再无法分娩的。


    从今年开始,母亲永远只大他十三岁。


    夏油杰总觉得,她是恨他的,她应当恨他的。也许从二十多年前,她意识到并接受她的孩子是个世俗怪物的那刻开始,心里就做好了准备。


    27个御守、不死的祝福。他看过一场冬雪,今年就28了——那是他墓志铭的组成部分。


    这是她的祝福吗?


    他望着太阳,眼眶发酸,十年后才终于五味杂陈地承认——


    是的吧,毕竟“爱”,可是最深沉的诅咒啊。


    “你要我看什么?”


    DK杰对着一个数数的邪教头头,抱腿蹲在落了几只金钉的角落,拒绝接受并承认那是未来的自己。


    祂完全变了样子,像从沼泽地里劫后余生的人,纯白的亚麻袍、金色长发、雪白的皮肤,肉眼可见处都沾染了大片污泥般的瘢痕,只有脸上一如既往地笑眼眯眯。


    “耐心些吧,已经截去很多等待的片段了。这并非能够随意快进或暂定的影片,而是一个生命沉静的最后时光。”


    DK杰沉默地看着祂身上蔓延的侵染:“你该怎么办?”


    少年神明双手背后,笑意盈盈地歪过头:“等等,再等一等吧。”


    DK杰别回脸,不确定这句等待的劝告是否是说给他听的。


    这确实是一段客观的记录,旁观者无法体会亲历者心中壮阔的波澜,哪怕万分之一,哪怕那是另一个自己。


    夏油杰在做什么?


    他在等待,等一场覆盖全城的大雪。


    他不确定按人间历法,这是2018年的几月几日。他只是一个连幽魂都称不上的往日的残影,是一首不算高明的乐曲回荡在尘世的回音。他一边庆幸今天能看到冬日暖阳,一边感叹怎么还没有雪落下。


    雪天嘛,适合围炉吃火锅,适合哭不出来的麻木人请风抽烟,适合雪天死去的人借天气遮掩,欲盖弥彰地怀念另一片雪色。


    可惜一直没有雪,或者说没有雪落进这片巷子,也许上天看不过眼,不许他借此讨巧,松了这份加诸自身的桎梏。


    夏油杰一边遗憾感叹,嘟囔着岂有此理,唠叨完,盯着夜色一点看了好一会,又觉得合该如此。


    没有雪又没有月亮的夜晚是最难熬,一个人待久了,习惯的人偶尔也很难忍受这种极致的夜色与寂静,这是另一种放逐和监牢。因此,当有一个不知是不是人的类人生物落在身旁时,夏油杰竟很自然地和他交谈起来。


    自称旅者的金发少年站在老墙上歌咏赞叹:“太阳——它集万物光辉于一身,捧着炙热将希望播撒,又带着余晖将温暖贮藏!”


    恍如回到了年少,夏油杰语气里久违地俏皮起来:“因为太阳只需要关心升起和落下,就像死后的人只用记挂人间是星期几,到了自己祭日,就近抓一把土,撒到头顶就算过了另类生日。”


    来了!


    无聊许久的DK杰精神一振,抓起金钉站直身体。


    旅者若有所思地点头,肯定了人类的伟大意志,语气里不无失落:“……历经千年,我仍然无法解析他们。”


    夏油杰苦笑,他们都是意义的寻觅者,这类话题足够他们漫无边际地聊上许久。交谈间,旅者自然地提起:“当初为什么不带他一起离开?我以为你明白自己对他的意义,他似乎总照你的意愿前行,时至今日依旧如此。”


    夏油杰温柔摇头,兴许是把对方当成出口,他自欺欺人地用这当理由,迈出了心里画下的地牢:“正好相反,我觉得他无比自由地走在我的前面。”


    “那么多人对六眼神子留校的选择感到不可思议,我心里却不意外,悟总是所有人里最坚定的那个。他通透又宽容,永远善良得几乎单纯。没有我,他也会选择成为一个守护者式的人物,他有他的梦想。我不过被时光短暂眷顾,侥幸陪他走过一小段路。


    时隔多年,我还是为此庆幸。我们轨迹相背,但道途始终相交,他给了我坚持的勇气,朝圣路上,我不孤单。”


    是和预计的南辕北辙的答案。


    “所以说,人真的很奇怪啊。”旅者长长叹了口气。


    DK杰皱着脸,觉得他那结论是毋庸置疑的:“这有什么奇怪的,悟是个通透宽容、坚定温柔、单纯善良的守护者,这不是明摆着的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实吗?”


    过了这么久再次听到这个答案,少年没被污染的那只眼睛里还是划过了一丝难以置信。


    DK杰见状满脸不服,只觉得此咒灵朽木不可雕也,简直又不可理喻又眼瞎。


    祂耸了耸肩,不和真正眼瞎的人争论,示意他认真听。


    对面的白衣少年同样沉默了一会,似乎在努力消化这个和认知全然相悖的回答。片刻后,他才继续追问:“你有遗憾吗,有不可得、不愿忘,拼尽一切都想改变的事吗?”


    夏油杰沉静地注视太阳,他们之间的交谈总以沉默结束,以结束沉默开始。


    “活着太绝望了,”他的声音平静,但令听者莫名觉得他在叹息:“比无休止地消费时间还要绝望,绝望和愤怒构成我大部分人生,他给予的满足和安宁是奢求来的礼物,我感恩这种平静。”


    “我原以为,每个徘徊在人间的灵魂都有一个重返世间的美梦。”


    旅者不再开口了。


    他们一起看完了第三百一十天的日落。


    三百一十一天的一切,快得像小孩手里玩弄的万花筒,恍惚感升到顶点是一种强烈的抽离。直到眼前画面平定,那股后知后觉的仇恨才泄洪般喷涌出来。


    即使清楚那个威胁早已变成了谁人脚下的尘土,DK杰还是赤红了眼眶,咬碎了白牙,悔恨挫骨后怎么没扬了那捧灰。


    少年隔空虚扶他的后背,老神自在:“不气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DK杰又气又急,后怕更多,像只咬不到自己尾巴的狐狸,焦躁地团团转圈,不停追问这个幻境什么时候结束。


    “别急,真相近在眼前了。”


    DK杰背着他抹了把泪,转过来时耸着鼻尖,声音里抑制不住哭腔:“……真相也没那么重要。”


    这边旁观的DK杰都七窍生烟、泪眼汪汪、恨不得破境而出了,那边的教祖已经愤怒到能靠灵魂开天辟地了,他光速违背自己昨天的话:“我该怎么回去!不、不回去也没关系!只要能救他!我还有价值吗,有什么能够换取的,你都拿去好了!求求你,救他!求求你……”


    沙哑的哀求一声接一声,宽大的五条袈裟穿在身上像罩着骨架,衣摆在地上开出一朵暗色的透明小花,他捂住脸崩溃哭嚎。


    “重返人间?为什么?”


    旅者唇边扬起喜悦的弧度,眼眸深处冷静审视。


    “我走了,谁来爱他?!!”


    他话音未落,夏油杰赤着眼大吼。


    真是傲慢的回答啊。


    旅者无声轻叹。


    祂近乎冷酷地俯视他:“哪怕回去的不是你?”


    夏油杰呆呆仰视着对方:“……什么意思?”


    “这个时间节点的‘夏油杰’已经从人间逝去,我能做的事,是将时间指针逆拨,而非让现在的你回到过去。”祂飘起来,飞到墙沿坐下,安静地凝视天边吃掉太阳的黄昏。


    “可……可是,如果只是逆拨,我也……”夏油杰慌乱失措,嘴里颠三倒四。


    “我知道。”祂没有回头,斩钉截铁打断他:“如果你愿意就此散去灵魂,我可以帮你。”


    夏油杰稍微冷静了一丝:“你可以拿走我的所有,只要你能救他。”


    祂点了点头,心满意足欣赏完暗红的余晖在天边消弭,这才悠悠开口:“一个时空无法存在两个同样的人,哪怕其中一个只是灵魂。我将把你灵魂中蕴含的全部情感、记忆复刻,挑拣其中重要的部分制作成特殊的记忆道具,这么做的代价是这个时间点上的你的灵魂将从世界彻底消失,而我将向回溯时空中的你索取报酬。”


    “可以!”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教祖杰生怕晚一秒对方反悔,飞快应下。


    “什么意思?”


    被绕晕的DK杰选择直接问。


    “很简单!”少年打了个响指:“人的灵魂储存着一个人一生的情感和记忆,它们是灵魂存在的根基。我要做的是抽出这些类似动画片的根基,将它们做成能够存放的‘电视机’,譬如那个代入式道具,就是我用一部分根基捏成的,而失去根基的灵魂就像沙子流逝的沙堡,自然而然会消失。”


    “如果我说,不执着于回溯的话,你能凭借灵魂形态万世不移地存在下去呢?”


    那边的交谈仍在进行。


    灵魂体的夏油杰眼神悲戚,语气极为坚决:“万世不移?最该万世不移的不是我。”


    “那么,契约成立。”


    神圣空灵的音调响起,神明的面容悲悯到冰冷,金发白袍无风摇曳,贯横黑线的眼眸鎏金璀璨,祂抬起看似纤细的手,利落地送进灵魂的胸口。


    灵魂杰开心地扬起头,听之任之,甘之如饴。


    胸口那里早已没了搏动,只有一团温暖的金色光晕,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灵魂的心脏,被握住时也只有一种苦涩的悲伤,并不令魂感到疼痛。


    祂贯穿四肢的四枚金色长钉被无形的力量拔出,咒力中掺入的黑线更多了,祂耐心地将其剥离,只把最纯粹的信仰形成的力量输送,暗金的线流淌向四肢百骸。


    这个过程如此漫长,以至于灵魂杰觉得自己像躺在手术台上被打了麻药,但医生迟迟不开刀的无聊病患。


    百无聊赖中,他忽然想起什么,带着扭捏开口:“能不能别把这团金色给那小鬼看?”


    旅者疑惑地嗯一了声。


    “就是……你知道的……”灵魂杰不自在地动动身体,吞吞吐吐。


    “你们那个时候就做了?少儿不宜?”


    “别胡说!”


    话烫嘴一样,对面抢声喊。


    迅速反驳后,他支支吾吾给不出个理由,但就是不想分享出去,像个只有一块糖果的小孩子。


    他们再度陷入沉默,神明右手握着光晕,左手探进去,取出一片根基。


    “这是星浆体。”祂说。


    “你打算把它们捏成什么?”


    “不知道,兴许是小药丸,这样方便携带。捏几只狐狸也不错,毛茸茸的小可爱,在我行引导之职时能撸一下排解寂寞。”


    取出的情感和记忆若不塑型,很快会在空气里消散,祂只能取出一块雕琢一块。


    如先前所言,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祂真的捏了只通体雪白的小狐,分明是痛苦的回忆,所有片段却一视同仁的洁白,好似生命里的好坏没任何分别。


    灵体杰对祂最后一句话嗤之以鼻。


    可能记忆与情感并存,那狐狸极为灵动,有着夏油杰的影子。小小的尖耳间有撮毛团着,坐卧地上,仰视两只大高个,挥着爪子抓皱了如花的透明衣摆。


    像是发现了好玩的事,少年揪出“伏黑甚尔”,揉捏成一只长刘海的瘦猫咪,翻出“灰原雄”,打架的猫咪和狐狸团子里又多了只眯眯眼仓鼠。


    寂寥的小巷霎时热闹了很多,几只小动物总互相瞧不上,没人管就就扭打在一起,下了雪才和他们的本体一起安静下去。


    朔风穿过空荡狭长的巷子和头顶疏落的砖瓦,将雪吹卷过透明苍白的灵体,没能激起涟漪水花,反而让他像水分流失的沙堡,轮廓愈发蓬散,萧疏地要散了。


    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明明思念泛滥时最宜讲情话,偏偏滚烫的爱意要透过祂来倾诉,偏偏深沉的思念要雪天轻轻的想。


    旅者总是合时宜地温柔,悄然放轻了掐着光晕的力度。


    连自己都吝啬分享的美好,能让你的惦念放肆一些,放肆到传递给该听你说的人那里吗?


    小巷里太静太寂了,孤独得让旁观的两人许久不敢开口。


    人间日历上改了个什么数字呢?


    某一天,只剩朦胧剪影的灵体杰忽然开口问。


    旅者问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他说,他想做世上第一个祭日给自己撒坯土,当过生日的人。


    旅者笑他痴心妄想,因为第一个把祭日当生日过的人是祂。


    “但我没有给自己撒土,和以前相比,我已经够灰扑扑了。”祂惆怅地抱怨。


    “那也不是第一个了。”


    灵体杰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和伤心,他做什么都慢了一步,成不了那个第一。


    旅者安慰他:“你可以做新世纪撒土第一魂。”


    “用自己的死亡划分世纪给自己加冕,这也太逊了吧,说出去悟肯定会……”


    提到这个名字,他不说话了,他们都不说话了。


    “还有两个。”


    丸子头狐狸、刘海瘦猫咪和眯眯眼苍鼠互相枕着肚皮恹恹躺着,时不时互踹一脚。


    DK杰看着它们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什么。


    最后一片记忆取出来的时候,旅者看了它很久,不知道要捏什么毛茸茸。


    已经半沙化的灵体问他怎么了。


    他说:“我觉得凑不了对,”他指着瘦猫咪:“怪刘海应该和墨镜是一组的。”


    灵体杰望着那几只厮打在一起的小兽,想了一会说:“你变吧。”


    旅者哀伤地抽出握着金色光晕的手,还是有些踟蹰。


    灵体杰问:“外面今天几月几号了?”


    恰巧今天的太阳落下来了,DK一直在默数,此时轻声替祂回答。


    三百七十二天,二百二十五次日落,一百一十四天阴雨,有三十三个雪天。


    不到十分之一有雪,上天只允许夏油杰思念五条悟三十三次。


    “是平安夜。”旅者收回抬起的头,贴心祝福:“生日快乐,需要我帮你撒把土吗?”


    地上出现一只戴着黑色小圆墨镜的雪豹,叛逃最开始那段日子太难熬了,他满脑子都想反悔绑回五条悟。


    旅者惊叹着,给出不同的见解:“你灵魂的一部分长成了五条悟的样子。”


    灵体杰别扭地嘟囔着什么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但掩饰不住地开心,开心完又有点纠结。


    他们坐在掉漆的墙上,墙上落了三指宽的昨夜雪,直到他们陪融化的雪一起看完了第二百二十五次落日,夏油杰终于决定去找五条悟。


    如果再次相见,是生死界限消弭的时刻,你会有什么感想?


    游云从遥远的地方呼啸而来,即将融化的去年旧雪救不回被吃掉的太阳。


    五条悟咧开嘴笑了,呵呵气声里带出了血,他特别开心的大笑,说等我。


    夏油杰只想哭,可连涌出的泪水都是落下的沙子。


    他等不到悟了,他又要辜负他一次了。


    悟的灵魂即将万世不朽,他的灵体欲将随风湮灭。


    轮廓摇摇欲坠,他跪在乱石堆里,在太阳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眉眼间,落下一个注定无法感知的吻。


    旧雪在落日下融化了。


    旅者借给他操控游云的力量自动回归。


    祂站在夏油杰的太阳旁边一言不发,收好那团金色的“心脏”,挥手将满天飘溢的灵光聚集成最后一块记忆碎片。祂留下一点,剩下的扬空一撒。


    “用自己的灵沙给两个人庆祝生日,这次你是无可争辩的第一了。”


    祂声音里有些落寞:“祝你们生日快乐。”


    战场上只有一阵风飘过来,五条悟即将成型的灵体在最后一刻自愿肢解,部分随风追去,部分像个找不到家长的委屈孩子在原地打转。


    祂垂眸,盯着自己袍摆下趴了一圈的毛茸茸,另外三只小动物停止了打闹,围着小雪豹闻闻嗅嗅,争相用爪子去捞半圆耳朵和尾巴尖,这里亲一下,那里咬一口。


    金色的睫毛微微颤动,祂终于下定决心,对着飘飞的蓝色灵光自言自语:“别急别急,马上了马上了。”


    拢住碎片和灵沙,另一只手拂过虚空,地上四小只蹬着爪子飘起,变成不规则的雪白光团。


    仔细感应片刻,祂将所有光团留下核心,削出能互相拼凑的形状,它们在空中横摆成五角,中间是削掉的部分,所有发光体渐渐拉长、聚拢——


    用“枪杀星浆体”与“伏黑甚尔”的悲伤,塑成双腿。


    用“灰原雄去世”和“枷扬姐妹”的挣扎,凝为双手。


    最有,以“五条悟之死”的最沉重一笔铸成头颅。


    那是一个只有四肢与头颅的类人形状,即便倾尽全力为身躯留下了更多的塑型材料,中间仍只能拼成四处漏风的渔网。


    蓝色灵光急吼吼地扑上去,一部分找了依托,更多的徒劳扑了一空。


    “早知道不帮你耍帅了……”


    祂佯装头痛,哀嚎一声,指尖弹出,大大小小的破洞都被黑色咒力填充,用金色信仰缝合。


    一直围绕祂的金钉飞出,凿向虚空,定位时间,留下罅隙。祂最后将那颗温暖的金色心脏安放,让记忆体夏油杰有了模拟出的灵性。


    初始,记忆体杰还有些木然痴傻,慢慢的,他对自我的认知似乎停留在了达成契约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就是灵魂,而灵魂是投掷记忆的载体。


    蓝色光尘亲昵地附着在他身上,他拍拍袖子弹掉一些,发现那些光总是黏着他甩不掉,也就不在理会了。


    “还没开始逆转,为什么我就破了这么多洞?”他打量自己,略微疑惑。


    因为给你去耍帅了。


    祂心里嘟哝,嘴上却平淡答复:“因为拿了一部分要用。”


    记忆体杰点点头,没有深究,带着落了满身的蓝色光尘走进罅隙。


    “我有一半信仰与一半怨恨,那四枚金钉即是我的半身——至纯粹的愿力铸成,缝补身躯的力量源自于它们。当我将它们抛出,作为时光进度条上的定位点,而你的记忆体入罅隙沉睡,我需要一个‘开始’的按钮将他唤醒。”


    神明向泪流满面的DK杰平淡解释着一切运行的规则。


    DK杰用力抹了把泪,擤了下鼻子,还是忍不住哭出声:“可现在金钉被污染了!”


    神明安慰地拍拍他,对面的旅者已经将抓来的灵光一分为二了。


    “左边是一切开始的按钮,那是一颗种子;右边是那杯红酒,储存了契约片段的指引。”


    “灵魂的根基好比拼图,一刻有一刻的风景,没有记忆与情感皆完全相同的板块。如你所见,你如今看到的画面是‘躯体’,‘躯体’里储存了契约的过程,那点光尘稀碎凌乱,前言不搭后语。如果不做成代入式的道具,完全放出来就像牛和鸡在吵架,我的剪辑功底有限,干脆消了音,想着大致内容能看懂就行。”


    神明摊手,耸了耸肩。


    DK杰沉浸在悲伤之中:“呜呜呜呜……可是你被污染了,你的灵魂被污染了……”


    少年神明叹了口气,盘膝浮在空中,手轻轻盖在DK杰头上:“夏油小朋友,你已经是只快19岁的小朋友了,不能再哭唧唧的。”


    祂抬起手,背对着他,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时间大河奔流,我们的故事不过其中一洼。2018年的金钉穿越时空,落进1998年东京高专的地库,融入玉藻前的身躯,得到力量的它灵性渐全,破开禁制飞掠向极北的青森,这是今日的因。”


    “为什么不阻止它同化?从很早以前、可能决心逆转时间的那刻起,你的力量就已经失衡了,对还是不对?”


    坚强的人开始哭,一般为的不是自己。DK杰打着隔,红彤彤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祂,非要得出答案。


    祂叹了一息:“对。”


    “为了维持白色形态,你一直不愿动用力量,是还是不是?”


    “是。”


    “为什么……”


    DK杰想问祂为何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帮助自己,但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神明食指斜抵在祂自己唇边,示意他噤声。


    祂保持这个动作,俏皮地眨眨眼睛:“身躯消散,最后的根基与金钉交融的那一刻,灵体的心脏被我送入了长河底部,与蓝色灵光一同向南而去了。”


    他明白祂的未尽之言,夏油教祖和祂都有自己想独家收藏的秘密。


    DK杰无言以对,他想问真的无法逆转了,反转术式呢?


    答案好似已经溢于言表了。


    “……我不想与你为敌。”DK杰又想哭了,为了很多段故事,很久前他就该大哭一场了。


    “好巧,我也不想。”神明轻敲了下他的额头:“也别打什么让我去静止咒灵状态的咒灵空间的主意哦,这么丑陋地存在世上,每天照镜子我就想杀掉自己啦。”


    “那漏瑚它们早就不用活了。”DK杰红着鼻尖,故作轻松:“我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吗?”


    祂背着双手,微微前倾身体:“灵体、记忆体、少年体,这是第三次了。”


    真不愧是仪式感大魔王啊,少年撇着嘴,有些感叹。


    “好吧好吧,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好啦!”祂扇扇风,清了清嗓子。


    “我是耶稣。”


    祂双手摊开。


    “是安拉。”


    祂右手抚胸。


    “是老天爷。”


    祂掐诀抱印。


    “还可以是孩子们的梅林。”


    祂假装握着魔杖,在空中转圈圈。


    DK杰气恼地作势要打他。


    少年大哈哈求他住手,最后玩笑里带着认真:“曾经的你说如果我想要个名字,可以问我的朋友。”


    DK杰艰涩地表示:“我觉得这有点自大,我应该不会这么说。”


    少年无所谓地耸肩:“反正就有这个意思。”


    “好啦好啦,我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计算,但现在时间差不多了。”少年打断夏油杰的调侃,伸出手来轻快邀请,眉眼活泼得一如往昔:“总之——请陪我看完第二百二十六场日落吧!”


    他们又回到了那条最初巷子,这不再是灵体杰的记忆了,周围的一切化作尘烟散去,只有那面旧墙永远矗立在时光尽头。


    DK杰坐到灵体杰喜欢的位置,旅者还是在原来的地方欣喜地晃动双腿。


    黄昏将落日存储,他们随黄昏一起多了一份藏品。


    金灿的光线把一切变得晕眩,朦胧中谁都没有说话。


    无雪无月的夜晚最难熬,幸好2018年的12月25日,黄昏背后是一弯慵懒的月亮。


    夏油杰握着手里三枚金钉,背对那张旧墙,走向2007年的乌托邦——


    作者有话说:小天使们如果有疑惑,回顾一下41章会好点?


    还有一章完结啦,啊啊啊啊,激动![加油][加油][加油]《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