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渐热的六月下旬,一封血书将这热气点成了烈火。
传闻暴毙的崔循忽而爆出王度要挟崔氏谋害天子这一惊天秘闻。而后引颈自戮,以血明志。
天下这便炸了锅。
原来这从头到尾都是王度老儿苦心谋划多年的一出戏。这老小子一直拿大伙儿当猴耍呢!
这厢崔循一死就有凉州驶来的大军压境,抗的还是区别王度的燕字黑龙天子旗,当下都看明白了来去。
感情小皇帝原来也门儿清,一直伏低做小壮大势力,来收王度了!
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在边境吹响号角。消息传到北地时,诸位大将再不敢自信。
座上那位青年,亦冷漠地凝视案上数张凌乱军报。
“陛下,您润润口吧。”
几日不得好眠,唇边那些细密的胡须亦冒了头。奉安在乎容貌,却无暇去刮,近日连衣裳都换得愈少。
碧梳看得心急又心焦。
白花花的战报成日如雪花一般往案头飘。十中有九都写着那少帝。
——少帝破颍川城防。
——少帝大军踏平青州,活捉王淼。
——少帝编五万流民入军,直推雍州。
……
若叫他彻底打败王度,拿下雍州这九州之心,陇南陇西以北边无路可逃。
从前的铁骑优势在燕玓白的上万铁甲兵前荡然无存。谁都瞧得出,他是想将奉安放在最后一个,预备慢慢炙烤。
一个刻钟不得回话,魏宥顶着眼下青黑,受不住了。
“陛下,这王度若真败了,我等……陛下,末将恳请领命,率兵支援王度!”
魏宥的心思更是在座诸将领的心思。而今少帝名利俱占,再不出兵自保,就要亡了!
碧梳放下茶盏,“陛下……”
“容朕思忖一番。”
奉安兀然一句,堵回了所有焦灼。众将心有不忿,却慑于天威,不敢造次,悉数告退。
碧梳见奉安起身,忙问:“陛下可是要去外头散心?”
青年平平看他一眼,“你也退下吧。”
碧梳一僵,颔首:“是。”
八月了。
极北的寒冰俱都融化。
薛莺儿一身薄衫卧在黑压压的房里,甫听见那熟悉的动静,杏眼回应似的睁了睁,便再无反应。
一深一浅,富有节奏的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她榻旁。
薛莺儿把脸埋入床角。
“你不是问,为何我待你不好。”
奉安坐下。
这些时候,薛莺儿成日地不肯说话,无论如何逼迫,都最多只发出忍痛的闷哼。
奉安怒,却也习惯了。
只是不明白,即使他百般不愿重蹈覆辙,也还是给了她从前最想要的一切。连入她都怜惜地很,特意用了药。
她反倒蹬鼻子上脸,日日用仇恨的眼神刺他。
“……”
这一世,奉安没有过别的女人。上一世也妃嫔寥寥,男女情爱一事上实在得不到什么参考。
如他所料,薛莺儿装死不理。
奉安直视装点地温馨富丽的卧房,胸腔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剥离。
“你不如想想,你野蛮粗俗,至今不识大字,动辄朝我挥拳。我为何要待你好?”
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从来都不喜欢你。是你先赖上我,自以为是地将我当做你的夫婿。村人撒谎难道少了?我分明在骗你,你莫要告t诉我,你一点都察觉不到。”
“若没有你,我不会落到那个下场。”
……
“薛莺儿,你想杀我么?”
榻中的人恍若睡着了,纹丝不动。
奉安噙抹笑,袖中滑出一柄短刃,强塞进她手中。
“起来。”
他笑意款款,逼她握紧短刃,搭上自己光滑的脖颈。
薛莺儿不得不看着他。
手被带着逼近一寸,肌肤上落下一道血痕。眼见就要再进一寸,她冷冷盯着人,“你要死,死在你那弟弟手里就是。叫我杀算什么?”
奉安面色一变,“你听到了什么?”
薛莺儿挣开手,狠狠将短刃砸地上。“哐当”,利器折射出数道刺目强光。
她眼角溢出清泪。
“我能听到什么?你把这儿弄得天牢一样,我能知道什么!”
“滚,滚!”薛莺儿不管不顾地推打他,“我不要看见你,你去死!”
拳头捶在身上软绵绵的,不复当年的力道了。青年任她发泄,待人无力地瘫软下去,淡淡搂她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
“你不是想看大漠落日么。明日,魏宥带你启程。”
他轻飘飘放下这一句,阖门离去。
薛莺儿怔了又怔。
发财村的时候,她为了套那个一看就很会读书的少年的近乎,蹲在唯一一个识字的大户下半月。什么都记不住。只记住了他家孩童课间商讨大千景致的诗词。
可她实在不会那些拗口的东西,只能操口大白话念:“我见过海一样大的湖,天一样高的山,没完的暴雨,不尽的雪。就是没见过大漠里的红太阳。等我们成婚了,我们一起去看看?”
……
她忽而真正落了泪。
原来他记得啊。
奉安捉着军报,这日想了许多。
过了惊愕的时候,再看这崔氏署名的密信,倒只剩下天命弄人的可笑。
少帝与他,甚至燕悉芳,竟都同出一父。他误打误撞,认的却是亲姐弟。
一股荒诞自腹中升起,盘亘在喉间,恶心至极。
比起听到他特意留下的萧元景这道障碍,被燕玓白降服时更甚。
奉安从未见过生父。听闻崔循为燕玓白而死也毫无波澜。唯独看到这份字迹娟秀,言语上尊他为兄长的信后,才漾起涟漪。
是血亲又如何?
自做出决定开始,便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他与燕玓白总要一决高下。
“碧梳。”
“臣在。”
“秘密传令与王度,我可出兵联合,绝不能让燕玓白入住雍州。”
“再将回信放入那只崔氏来的信鸽筒中。做好生擒我那位故友的准备。”-
“又要出去?算了,早去早回。”
小灰又一脸谄媚地来舔手,青青受不住,握住它的嘴筒子捏一捏。任它从城角狗洞里钻出去了。
这家伙已经完全长大了。最近野了心,天天早出晚归从城里狗洞出去找好朋狗玩儿,青青只用给它备饭。
放走了小灰,青青转身,在城里头逛了起来。
拿下青州后,闻讯而来投奔凉州城的百姓每天都在以五百增加。人越来越多,城防也逐步放开,越来越热闹。
萧元漱和萧元景兄妹重逢后,燕玓白赐了他们一间宅子。萧元漱担任起了联系陇南部将的职责,最近不常来找青青。
她对燕旳白还是很有成见,但由于害怕,每次见他都躲着走,只敢私底下和她偷偷骂。同时,崔循之死也让她减轻了不少对崔神秀的敌意。
悲病院的规模扩大一倍,开始承接各种手工艺活,大家天天干活干地热火朝天,不太需要她常去了。
还有,玉珩玉钏来凉州寻主,崔神秀在城外开设了一间万春堂,客人每天络绎不绝。至于为什么是城外……因为燕旳白不让开在城里。具体原因不知道。大约还是出于警惕。
而燕玓白嘛,带着兄弟伙们打仗,使劲打。抓了十余个王氏子弟,颍川郡也夺了。
百姓们为一场接一场的胜仗欢欣,对未来满是希冀。
至于青青自己呢,扫扫地,擦擦桌,吃饭睡觉。
好久不见的李肆张散王坞他们今天来了。青青刚刚取接待,几个人带了好多好多东西。
“娘娘不知道啊,这行路难比上青天!”
李肆瘦了些,说起这些天的事,简直是一把辛酸泪。青青也是听他讲了才知道这一路的艰辛。
原来一路上都有各方势力追着他们三个杀,能完好无损地来凉州,全靠王坞做的那些密布全船的机关弩。除了还在秘密执行不知道什么的任务的义符,大家都好端端的。
叙了会儿旧,他们就去城外大营找燕旳白复命。
青青婉拒了他们一起去看燕玓白的邀请。
最近的燕玓白很奇怪。种种状态,让她联想到了宫变前夕时的山雨欲来。
青青想不到理由。不论从哪个方向瞧,她和燕玓白之间都不应该再产生这种感觉。
可这个人现在几乎是避着她走了。
偶尔逮住贺兰容和屋引叱罗,两人也都支支吾吾,只会说军务繁忙。久而久之,青青便也不问了。
想想天子气数值涨到了85。
任务……很快了。
“算了。”青青甩甩头,“道长,我也算一卦。”
城里还多了不少莫名其妙的算命摊,甚至建起了小型道观寺庙。青青在一处生意最红火的摊位前停下,准备跟一把风。
摊主是个中年道士,掐指问她生辰八字。青青想了半天,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几点生的。
道士一捋山羊胡,叫她摇龟壳。青青摇出四块铜钱。道士“嘶”一声,翕着眼儿念了通听不懂的。
“娘子这命怎生雾蒙蒙的?最近可有何烦心事?”
青青拉拉自己的特质口罩,摇头:
“没有啊。至多……我,我一个,夫婿?他最近好像特别躲着我。但我知道他不是讨厌我。”
道士啧声,“听着像是夫妻离心。可我看这卦象娘子压根儿没成婚啊!”
青青一嚇,“这也能算出来”
“这都算不出来,老道拿什么混饭吃?”道士拿眼嗔她,又甚是疑惑地打量青青只露出眼睛和额头的脸,“娘子身上好像压着什么。”
“我?”青青不解,“不是鬼什么的吧?”
道士又啧声。
“不像是有魂灵的物什,是个生来的死器。总之,娘子这命忒怪。最近凡事都小心为妙。下一位——”
青青付了钱继续逛。前面就是万春堂,正可以找崔神秀买些清火气的药材。
谁成想,万春堂大门紧闭,一把铜锁挂在门外。
“大娘,这里的女医师呢?”
边上摆摊卖汤饼的大娘瞅她,“娘子是来寻崔菩萨瞧病的?哎,不巧喽!”
青青站定,以为崔神秀出事了,忙道:“大娘您细说。”
“娘子不怎么来这儿吧?”大娘把面团往案板上一摔,压低了嗓子,却掩不住那与人分享秘闻的兴奋,“崔菩萨命苦啊!自小没爹娘,靠叔父养大。她叔父给她定了门顶好的亲事,她就靠自己行医攒下一大笔嫁妆。谁成想——””
大娘声音陡然拔高,引得旁边几个路人也都侧耳过来:“被个贱蹄子捷足先登了!”
青青心中一沉:“什么?”
“说是她未婚夫后来的侍女,偷了信物,爬床顶替,当上正头夫人了!”大娘说得唾沫横飞,“崔菩萨性子温婉,讲体面,哪斗得过?前几日收到叔父遗书才知道真相,当时就在这堂前哭晕了过去,这才关了门!”
对面卖桃子的大爷隔街插话:“你这老娘们,光嚼舌头!她姓崔,那是普通人家?她幼时是见过未婚夫的,怎会认错!保不齐,是那未婚夫早与婢子勾搭上,联手吃她这份绝户哩!”
“哎哟!可不是嘛!”大娘惋叹,又叫,“那娘子,你怎么走了?”
青青没理会大娘的喊叫,面无表情往回路走。
且不说崔神秀的是年后才定的亲,这故事里的未婚夫也绝对不是王淼。
可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婢子是在指向自己。
是从前被骂多了,还是……
脚底一疼,青青低头,兀地想到元夜宴后。
崔神秀特地等她说话,看似套近乎,却好似是在……感慨。
“愿神秀,也能觅得此等如意郎君。”
“……”理智告诉青青,绝对不可能。她起初身份是婢女没错,但没爬床,也没和燕玓白勾结。
难道是有人故意传谣,损害崔神秀和燕玓白的形象?
正是大战的前夕,不无可能。青青顾不上崴痛的脚,决定去城门口调马车找燕玓白说一声。
刚在人头攒动的城中看到亲卫,她又突然怯了。四周摊贩争相叫买,青青闻着四面八方汇拢来的香气,纷乱的大脑忽而一激灵。
——杨柳青,你是不是忘了,你的任务是要燕玓白收复天下,海晏河清?
如今只差两州,15个t天子气就百分百进度。一百万就在眼前。这种无关紧要的谣言除了干扰心态,给百姓们饭后当乐子,还有什么用?
燕玓白很忙。
她在军事上帮不了他什么,更不能去打搅。
青青定定盯着人头攒动城门一分钟,果断往回走。
“什么人!”守卫一喝,偌大城门口登时安静不少。
青青才扭头,又扭了回去。
一形容褴褛的女子被二人横刀拦在门前,口中不断喊着放她进去。
守卫不让,抽刀鞘将她攘外头。女子反复试探无果,攀着刀鞘绝望高呼:
“我要见皇后,皇后!”
“皇后岂是你相见就能见的!滚!”
薛莺儿瘫坐在地,周遭围观的百姓不少见这样的事儿。看够了,便都散了。她无助环视四周,刀鞘横来,“没印信就一边儿去,别挡路!”
薛莺儿提着的那口气一松,最后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惶惶在地上爬了爬,两个守卫这时忽而齐声,“娘娘。”
薛莺儿滞住,模糊的视线里陡然伸来一双皙白的手。
温和一如既往的女声关切地落在她耳畔。
“莺儿,怎么是你?”-
青青没想到,时隔一年多,再见是这样的相遇。
薛莺儿远比萧元漱之前还要饿地狠。
青青几次欲言又止,看她吃地停不下来,还是默默给添了一碗饭。
碗碟堆了半米高,人才瘫靠在软垫上歇息了会儿。青青为她细致地擦了脸,薛莺儿受着她这番轻柔的动作,泪扑簌淌落。
“杨姑娘,奉安秘密要把我送去大漠。我猜想,他要和你男人决一死战了。”
政事上的事,奉安从不和薛莺儿说。但院子里的仆役们、碧梳的身上,免不了传递出不同的讯息。
她不理解他,却又还算了解他。
会把她送走,奉安一定是要大干一场了。
青青拧帕子的手一下绞过了头,擦地掌心生疼。不知是为这声只听过几回的杨姑娘,还是奉安要打燕玓白。
“薛姑娘,你——”
“我逃了好几次,”薛莺儿平静交代,从前那股子朝气蓬勃的生命力好似在这些日子中磨尽了。她木然陈述,“他戏弄我,明知我的谋划,却还装不知道,反复抓我回来笑话我。我被他带到最北边,成日飘雪。我……”
薛莺儿无措地摸摸轻微隆起的肚子,“我不想这样下去,正好去大漠的车队遇了匪贼,我趁乱打晕了看守婢女混在货箱里逃出来。路上听说你做了皇后,就想投奔你。”
她抹脸,“我装男子逃了一个月,起初没什么。越靠近凉州,肚子越大,还吐了几回。”
无暇关照她这一路的艰辛,青青注意力全在最后一句,“你怀了他的?”
薛莺儿垂眼,不敢看她,“我知道我是个麻烦,我不敢声张身份。杨姑娘,你能不能留我在城里随便讨个营生?”
青青才安定没多久的心绪瞬间比线团还乱。
先是谣言,而后又是一个堪比核弹的孕妇薛莺儿。
她呼吸不能控制地沉重几分,缓缓看向薛莺儿的肚子。
“莺儿,他知道你怀了么?”
“我……不知道。他会把脉,也经常给我喝些助孕的药。我怕,他得了消息后会怀疑。”薛莺儿显然也想过这个问题,面有忧虑。
“是肯定会怀疑。”
青青磨牙。
奉安阴险,未尝不会料到种种意外。是真心投奔,还是……一场算计?
无论如何,此事非她能独断。
“莺儿,委屈你在这儿待几天,别走动。”
她安置好人。出门招手,“小六,烦你秘密送我去大营一趟。”-
大营是为了方便调兵新建的。快车去也差不多得两个时辰。
为了不麻烦人,青青一直没去看过。这次也是用了一架普通的灰顶小车,唯一的亲卫就是也一样乔装成普通人的小六。
“娘娘,咱走官道还是民道?”
才驶出一里路,小六突然说话。青青才想起还有特别为将士们就近开辟的官道。她没怎么犹豫。
“官道岂不是要亮符信?我们这趟不能惊动人,走民道吧。”远就远些。
小六应声,催车往右岔口走。
民道果然又挤又窄小。磨了会儿,终于磨了十里路。她看着看着,忽而觉得陌生。
道路两旁,在她原先的基础上又新设了不少粥棚,竟还有义诊的草棚。棚子上插的旗绣着“芸”字。俱都大排长龙。
她离得近,清晰地听到那些百姓口中反复念叨着“崔芸女郎”。
“多亏了崔女郎施药”、“崔女郎心善,赠家我一斗米”……此类话语不绝于耳。
崔芸?
哪里冒出来的新人物?
青青不由得探眼,人太多,看不到棚子里。
加之马车又在动,她只好将这疑惑先按在心底。
晌午过后最热的时候。车行至距大营大营外三里一处村庄,因前方道路被加急运送伤员的车队暂时阻塞,不得不停下等候。
小六悄声道,“娘娘,这些好像是新的铁骑营兄弟。居然伤成这般。”
前线恐怕相当吃紧。
青青一听,立时道,“小六,我下来看看将士们。大营不远,我直接自己走了去。”
小六一惊,慌张道:“娘娘不可!都是血气,污人!”
“别讲究这些有的没有的!我走了,你要是不急,在这等等,或者帮大家运人也好!”
小六还想说什么,可人都已经跑下去了。他默默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心道真是贱。
他望天而叹:“这可怎么办……”
青青走入村中,已经给自己打好了预防针,无论见到什么都要稳。
但出乎意料的,村中的伤兵多已包扎好,甚至有些能偏头说笑。
这个营的骑兵不曾见过青青,并不知其身份,看她衣着只以为是哪个姿色姣好的农家女。不紧不多在意,甚至还有人朝她吹口哨。
她不予理会,继续走了段路。蓦而停下脚。
“多亏她今日带人及时赶到,否则我还不等入大营就阎王了。”边上几个长得分外青涩的少年摸着臂上包扎细致的布条,“总听附近百姓说这位,今日见了,没成想是真的。真是菩萨似的人物。”
“是啊。我起先还以为她就是那贤德的皇后。还纳闷,怎么不像是婢子出身的做派。”
“属实了。我对比过,崔女郎那粥棚里的粥真是厚实。不是……那等图虚名的。”
……
青青喉头无序地咽了咽。
在茅草屋掩映之后,她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将士们口中的菩萨似的人物。
崔神秀。
她着身素净却难掩贵气的衣裙,浑不在意地为一青年缝合好臂上食指长的伤口,从容指挥着玉珩、玉钏换药、上药。
不断有人端来解暑的绿豆汤,将士们千恩万谢地接过,无不用敬仰的眼神看她。整个村落上下,仿佛都以她为马首。
连浑身脏污散发着恶臭的孩童被母亲抱来时,崔神秀也没有丝毫犹豫,俯身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办法呢不介意污秽沾染了她的罗裙。
她柔声安抚,娴熟地检查孩童身上的红疹,侧颜在烈日下一照,竟有神一般的光晕。
“好了。这药膏带回去,日日抹上三回就成。”
“多谢,多谢。”其母接过慢慢停下闹腾的孩子,崔神秀又在她额上抚一把,将腰侧被小手拽住的符信拿开,轻笑,“不哭,吃糖。”
“崔芸女郎……当真是活菩萨啊!”随同而来的老妪见孙女平安,颤巍巍地跪拜下去,泣声磕头。
如同惊雷,青青头晕眼花。也是这一瞬间,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彻响在脑海里。
难道系统口中的“白月光”,不是别人,而是这个褪去崔氏贵女身份、以“崔芸”之名普济众生、赢得了军民由衷爱戴的……崔神秀吗?
“娘娘?”
小六见她久久不回,从外头寻来。
“外头可通行了,还是小六载娘娘去罢。”
青青回神,大脑嗡嗡响,几乎是仓促登上车,“小六…到了大营,你帮我传个信。”
“……别告诉他我来了。”
“…诶。”小六瞅了眼那被众人环绕、光芒万丈的“崔芸”女郎,低叹一声,扬鞭催马。
第102章
李肆箱底捧出青铜镇厌镜与璎珞圈。
“我等不负使命,这两物,俱已加持《十二因缘咒》与《净天地神咒》,依陛下所言,应可成阵。”
燕玓白审视片刻,确比上回精纯,颔首道:“做得极好。”
李肆见帝王面色尚可,一时忘形多嘴:“陛下怎不与娘娘同住?臣等来时相邀,娘娘亦不肯同行。”
帐内气氛一凝。
贺兰容适时提醒道:“李兄,天子立后,六仪未行,纳征之礼未备,依制不宜相见。”
时人婚仪t繁琐,天家尤甚。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大婚同牢之前,依礼不得相见。
李肆这等行伍粗人,只道名分已定便可,哪知其中关窍。此刻经贺兰容点拨,方才恍然——怪不得皇后娘娘婉拒同来,原是在避嫌!
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拍脑门,咧嘴笑道:“原是这般!喜事,大喜事!”
燕玓白面色更沉,贺兰容微微摇头。果然,下一刻便闻帝王冷声:“自去领符信,待雍州决战。”三人即刻被挥退。
贺兰容听着帐外渐远的谈笑,肃穆的面上掠过一丝宽慰。他转回身,见燕玓白仍立于案前,想起皇后这些时日悄无声息地避开他与屋引叱罗议事,终是于心不忍。
他斟酌:“陛下,那支金胜……可还需添些珠玉点缀?”
几乎无人知道。这些时日,燕玓白除却军务,所有心力都倾注在那支金胜步摇上。此乃燕晋旧制,帝赠礼器,后回馈腰带,以为盟信。
然燕玓白始终独自打磨金胜,从未示意青青缝制腰带。
贺兰容半月前曾偶见那物。与工匠呈递的半成品不同,陛下手中那支,自选料到锤揲、镶嵌,皆亲力亲为,带着生手特有的朴拙。凤鸟初具其形,正中赤玉也已嵌稳。
再经打磨,这支象征承天应运、母仪天下的金胜,便将在燕晋史册中再添一笔。
如今雍州在望,登基大典与婚仪所需诸般器仗陆续齐备,可陛下却从不提及金胜去向。
贺兰容心下正疑惑,却见燕玓白仿佛就等着他这一问,故作深沉地清了清嗓:
“依你看……女子是否都偏爱多些珠玉点缀?”
贺兰容一时语塞,不解其意。他小心观察,见少年帝王面上虽不显,耳根却已漫上薄红。
“……”
少帝与他们这些将士一处时,是个有勇有谋城府莫测的合格帝王。虽武艺不如他等,却十分敢闯,制定战略更是精巧。再实战上几年,这武艺也能提上来,恐怕不逊开国先祖。
可只要一提到小皇后,燕玓白身上那股味道顷刻就微妙了。喜怒都十分直接地表现在脸上,藏也藏不住。
原本以为这些天对皇后有意无意地躲避是为大战,考虑大局。现在来看……根本就是既想被皇后发现,又给怕被皇后发现他偷摸打金胜,不好意思么。
虽长得坚毅粗犷,贺兰容的心肝却截然相反。他心灵福至道,“皇后娘娘朱颜玉容,本就极美丽。无论珠玉多与否,都无可与娘娘争辉。”
果然,此言一出,贺兰容就见少年眉头一展。
燕玓白指腹反复摩挲着案上那只檀木长盒,察觉到情绪的外泄,猛然冷道:“凉州城内的阵法可已周全?”
他问的是那些陆续放入城的道士。
“九履一,左三右七。五石九枚,地缚阵成。”
此乃一道人所献之法,言以法器埋镇九九八十一日,可缚灵定魂。
燕玓白的指尖在木盒边缘停顿。
盒中之物,是他数月来于军务倥偬间,一点一滴亲手锤凿出的心意。而凉州城内,他授意布下的却是针对她的镇厌之阵。
这矛盾撕扯着他——她身上那些寻不到解释的异样,杨柳青对于他质问的回避。
两人虽然默契地不提龃龉,可燕崇与梁氏的故事一被反掘,燕玓白陡然感到了危机。
燕崇晚年为方士所惑,几倾国祚。皆因梁氏的不可控。
回家?
想得美。
是梁氏先招的燕崇。亦是杨柳青先招的他。回哪门子家?
“陛下?”
贺兰容一唤,燕旳白自思忖中回神。
他敛眸,下定决心般将木盒揣入怀中,“朕回城一趟。若有人来寻,只说有事。”
小六刚跳下车递过符信,便见一骑玄影自后方掠出大营,绝尘而去。
他瞧了番,见马并非陛下坐骑。便回头,向守营的熟识将士打听:“阿兄,我受娘娘命来,有急事禀报!”
对方面露难色,低声道:“陛下在忙,任何人不得打扰。”
“大事啊!”小六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事关北边那位!”
“嘶,北边?!”将士虽惊讶,却不敢违命,“不行不行!”
小六心急如焚,转而问道:“那贺兰将军与屋引将军何在?”
“二位将军正在营中,为自江左归来的三位将军接风。”
小六咬牙回车上,“娘娘…”
青青端坐车中,素白的脸黯淡了一瞬,旋即恢复正常。“没事。他忙也是应该的。”
她忽而又问:“那位崔芸女郎,你认识吗?”
小六不敢违心:“这一月,崔女郎到处施粥赠药,从不收钱。她医术好,是以红火。”
“原先的粥棚……百姓们不喜欢了吗?”
小六蚊嘤似的:“后来的粥棚里米多些,大家便……”
青青了然。“陛下知道么?”
“这……属下不懂。”
青青笑笑,“好。”她顿了顿,“小六,我再等会儿吧。若太阳落山前还见不到人,再回去。”-
燕玓白才至城门,潜鳞卫便闪出急报:“陛下,王芾死了!”
“兄弟们听得王淑大闹,前去巡察,那隔壁院落的王芾已然冷了尸身,死了有些时候。”
“……这便等不及了。”
王芾是王度爱子,燕玓白囚他,却不杀他,为的就是慢慢吊王度。王芾此时暴毙,不难想黑手是何目的。
“皇后呢?”燕玓白立刻问。
密卫据实以告。
话音未落,爆炸声起,火光冲天!
“不对!”
燕玓白直奔两人住处。然而晚了一步。只见屋内杯盏倾覆,小灰绷着尾巴紧盯缩在榻旁发抖的薛莺儿,一见他,发出委屈焦急的呜咽。
杨柳青不知所踪。
燕玓白浑身的血一刹凝固,寒声:“贼子找死。”
“立刻去查。”又是一声暴喝,“速速将皇后带回!”
他阴戾目光直刺抖得更厉害的薛莺儿,恨不能生啖其肉:
“蠢妇!”-
马车在民道中戛然而止,硝石的气味随风渗入车内。
“娘娘!”小六急呼,“车轴突然断了!您稍等,小的这就回大营借车!”
青青心神不宁地点头,正担忧薛莺儿个与城内的爆炸,一旁却传来了马蹄声。车帘被掀开,崔神秀提着一盏油灯,关切地探过身来:
“娘娘可是受惊了?夜色已深,若是不弃,神秀送您一程?”
青青望着她温婉诚挚的脸,沉默片刻,终是点头:“那就劳烦十七娘了。”
车厢内飘着淡淡的药香与怡人的香气。崔神秀为她斟上一杯热茶,柔声道:“好些日子不见,娘娘的气色似乎不如从前。”
“许是天热的缘故,没什么胃口。”青青捧着茶杯,犹豫片刻还是问道,“许久不见十七娘开万春堂了,连玉钏玉珩也没见着。”
“近来伤兵多,一样是济世救人,还是这头更要紧些。”崔神秀从容应答,目光在青青脸上轻轻一转,忽而道,“娘娘若是心绪不宁,神秀给您讲些旧事可好?”
不等青青回应,她便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娓娓道来。
“我是崔家旁支的……不能再旁支的旁支。”
她略微一顿,声音里带着奇异的平静:
“我父亲攀着家谱在外招摇撞骗。一次博戏后赖账,被人活活打死。母亲养了我两年,终因生计无着开始赊酒。一个冬日,她醉后跌入河中,再没回来。”
“后来族人送我去本家。那时同去的还有四五个孩子,个个比我伶俐。”
崔神秀突然对青青展露一个微笑。
“我那时瘦小干瘪,容貌丑陋。为了不被送回去,第一次使了手段,把他们全都赶走了。谁知原定的伯伯嫌我不上台面,不肯收留。我躲在廊下哭了整整一日,掰着指头算日子,就是不想回那个家。”
“直到遇见在花园看书的崔循叔父。他一身青衣,未束发,通身的气度。我假装被仆人欺负,哭喊着扑抱住他的腿,一声声唤他阿父。”
青青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紧:“十七娘……”
崔神秀见她动容,眼底反而闪过愉悦:
“他当时分明不喜,却因那声阿父怔住。我知道,我有了依仗。”
“叔父为我改名,将平凡的芸改为神秀。本家的孩子看不起我,唆使王淑来欺辱我。王淑不笨,只是被娇养得太天真,三言两语就被我哄住,从此成了我身边最忠实的友人。”
“叔父待我愈好,心思也愈深。他有个养在宫中的私生子,那孩子不能认祖归宗,反而要唤皇祖父为父。叔父心中煎熬,便决意栽培我,送我入宫与他儿子相伴,t既是慰藉,也是扶持。可是——”
青青呼吸微滞,崔神秀恰到好处地停顿,直到她忍不住抬眼,才幽幽道:
“我怕死在七岁那场大雪里,所以什么都要争。唯独他,我以为是命里该有的,却终究没能争到。”她语气复杂,“皇后,陛下得知此事后雷霆震怒。叔父因此自尽,他却偏偏……留了我一命。”
她直视青青,目光如刃:
“陛下他……与叔父当年描述的,判若两人。”
青青喉头发紧。这些燕玓白从未对她吐露分毫。
“您不信,不怪。陛下怕您伤心,平定天下前自然不会相告。”
“我并不是…完全不信。”
崔神秀挑眉:“哦?”
青青的双手在袖中死死握紧。
如果那个故事是从天下平定后才开始,那么一切都有了解释。面对光彩照人的崔神秀,她不能不自行惭愧。她能力有限,做得不够好,凡人皆慕强,这本无可指摘。
可是,即便故事是真的,她也绝不是横亘其间的恶人。
她问心无愧。
“我从来就不想争什么。”青青忍着喉间的灼痛,缓缓起身,“请放我下去。我要亲自问他。”
崔神秀轻轻摇头,唇边笑意犹在,眼神却已冷透:
“恐怕不行。我在此等候娘娘多时,岂能功亏一篑?”
下一秒,青青眼前一黑。
红色烟花炸入夜幕。
燕玓白捏着飞鸽身上剥下的战书,脸色铁青。
“……若要见皇后,雍州一战,弃刀卸甲。”
李肆屋引叱罗一干本心虚这,这战书才读了几个字便大怒:“岂有此理!这厮无耻,鼠辈也,未敢署名!”
贺兰容嗤:“即便未署名,如此阴险手段,谁不知是那伪帝?陛下——”
燕玓白在城垛前闭目,任夜风拂面,怀中未送出的金胜硌得心生疼。
再睁眼时,眸中只剩专属于帝王的杀意。
“传令。崔氏既选择两头下注,”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便一并清算干净。”
雍州附近。
“混账!”
奉安头一回克制不住表情。
“你暗中违逆我命,故意将她送入燕玓手中,视我为何物!”
碧梳捂着飞速肿起的侧脸,噗通跪下。
“陛下要成大业,那薛莺儿断不能留!事已至此,要杀要剐碧梳绝无怨言。只盼陛下想想当初为何要夺位!”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奉安挥开案上书信,怒不可赦:“蠢货!何尝不是燕玓白故意放任!他如今有大军三十万,若惹怒了他不过是两败俱伤!”
“一个女人罢了!值得这般动怒?”素来顺从的碧梳此刻胆向两边生,竟一样怒瞪奉安,“这是陛下常说的,一个女人而已,算什么?!”
奉安瞳孔一颤。碧梳却讥嘲笑了。
“陛下当真爱一个村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早知如此,碧梳还不如乖乖侍奉悉芳公主,何苦——”
“滚。”
毫无预兆地一脚,直将奉安踢得仰躺在地。
奉安捂肚,犹还不甘:“让燕玓白杀了她不是很合适么!陛下痛心了!陛下也会痛心?!我又跟错了人,跟错了人!”
奉安恍若未闻,跛足竟也走的虎虎生风。
“传令下去,通知王度雍州迎战!”-
青青猛地睁眼,刺骨的寒风与失重的眩晕感率先袭来。
她低头,惊觉自己竟被悬吊在巍峨的城墙之外!粗糙的绳索勒得腰腹生疼,脚下便是奔流汹涌的护城河,水声咆哮。
“醒了?”
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奉安与王度并肩立城垛旁。奉安垂眸看她,眼神幽深难辨。而本应离开雍州的王度,已满头白发。正用淬毒的眼刺她:
“贱妇!今日便要燕玓白亲眼看着你粉身碎骨!”
风送来馥郁的药香。
身旁同样被悬吊着的竟是崔神秀。她亦是一身相似的青色襦裙,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却对着青青露出一个亲和的微笑。
“这药香有些猛,竟叫娘娘昏睡了三日三夜。”
“娘娘很惊讶?”崔神秀的声音混在风里,“若我不与娘娘一同受难,如何叫天下人彻底信服?”
她轻轻一叹:
“陛下与我之事,如今已传得满城风雨,世人都心知肚明,我崔神秀才该是名正言顺的皇后。”
“这些时日,我在外经营声望,琅玕不曾告诉你吧?他非但不说,反而处处避着你……他自然不会说,谁叫我与他之间,确实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旧情。娘娘,你猜,眼下这般情景,你我之间,他会选谁?”
青青木然地听着,目光落在下方浑浊翻涌的河面上,心一点点沉在里头。
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青青感到腰间一紧,下坠之势骤停。她与崔神秀如同两片风中残叶,被悬吊在巍峨的城墙之外,脚下是奔流汹涌的护城河。
黄土翻飞,远处一支玄甲大军疾驰而来。
青青眨眨眼,试图让透过盖在眼前的发看清领头的燕玓白。
但距离太远,身体乏力,她做不到。
燕玓白勒马停驻在护城河三里外,千人骑兵在他身后肃然列阵。他抬头,目光如鹰隼,精准地锁定那两个被悬吊的身影,才看向奉安身旁须发皆张的王度。
“陛下!”贺兰容见此景,忙对燕玓白道:“老贼该杀!竟如此待娘娘!”
李肆气喘吁吁,“狗养的忘八!咱们这么多兄弟,全散了!这头他们少说也布了十万兵力,是真要咱死!”
这三日,燕玓白不眠不休,领着凉州铁骑疯狗似的追击王度残部,成功让王度退无可退。然而伪帝一直不曾出手,与王度积蓄兵力,又以青青要挟。燕玓白明知圈套,依然只带了一千个铁骑赶赴。
与焦急的部下不同,看见两道青色身影,即被故意做了掩饰,燕玓白还是心安。
她活着就好。
王度手中拽着麻绳,对燕玓白嘶声高喊:
“芾儿,你在天之灵看着!燕玓白!今日便要你亲眼看着与我王氏为敌的下场,为我儿女报仇!”
城墙之上,奉安迎着他冰冷的目光,朗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下去:
“燕玓白,你现任的皇后,与红颜知己,选一个。”
他看向下方两个身影,语气平淡地残忍:
“你选谁,我便放谁生路。至于另一个……就让诸位为她一道送行。”
燕玓白定定看他,蓦地狂肆大笑,“且先求朕莫要杀了你妻儿才是!把人带上来!”
一阵狂风刮过。吹得青青听不清城上的对话,只能勉强看到燕玓白端坐马上,远远地望着这个方向。
他昂着头,不知道是看上面两人,还是在看她这儿。
她看见大军里有一个身型矮小些的将士上前摘下头盔,一头秀发女子般柔顺。
……似乎,就是个女子。
青青想,他应当是在说话。
燕玓白见奉安果然不曾立即下令放绳子,夺过手边胡角又是阵嘲弄。
这档口,躲在后头的王坞悄然举起特制强弩,“陛下,臣虽不分皇后娘娘,却可以试试将两人轮流射落。”
强弩一次至多同放十箭。这个距离若要射穿麻绳,便需牺牲数量,单次只用一根。
其后再发,需置箭掰弄,再快也要个十几息。王坞连日赶工,也只改造出了这一把。
时间不够。
燕玓白放了唇边的牛角,面色还是那般狂悖。
只周遭知道,他此时的声音绷紧冷硬地出奇。
他们故意让两人以发覆面,套上同样的衣服。还填塞身型,使胖瘦也瞧着差不多。
奉安的意思,左是崔神秀,右是青青。
然此人亦狡诈,燕玓白不能尽信。
他目光在二人之间穿梭,没了发髻的修饰,两人高矮也几乎一致。
“王坞,”燕玓白握紧手中长刀,“朕选中其中一人,你立即扳弩,放另一人坠河,有几分把握?”
“陛下的意思是?”
“无论对错,他们都会要她的命。”
若直接坠入不到八尺深的护城河,反倒安全得多。
他要故意选错。
众人皆是一寒。
燕玓白略一偏身,后头人忙将怀里藏着的狗递来。
“陛下,灰将军在臣斗篷下十分焦躁。恐是发现了什么。”
“摧岳,”燕玓白抓过狗腿,将它往马鞍一放,“你娘是哪个!”
小灰早等候多时,闻言大黑鼻子使劲嗅着风传递来的气息,耳朵猛一后撤。
“嗷——”它一抬右爪踩上燕玓白掌心。黑溜溜的眼如通人性。
燕玓白喉头一紧,心中的猜测被肯定,“老贼,放她!”
青青就迷迷糊糊看见燕玓白动了。
那只夜间曾数次偷偷抚过她发丝的手,遥遥地举起。平稳、坚定地……
指向她身旁的崔神秀。
没有犹豫,没有t讨价还价。
一切都清清楚楚。
青青一愣。
“哈哈哈哈哈!”王度爆发出快意大笑,“看到了吗贱人!这竖子从前待你如待我,皆是虚心假意啊!”
一旁奉安却未显畅快,他盯着人群中的薛莺儿,手中短刃抵地掌心生疼。
绑着崔神秀的绳索开始缓缓上升。而青青腰间的绳索,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后,猛地向下滑落一大截,青青正以为自己要掉进河里,蓦地,麻绳却又拽着她上升!
“王坞,放箭!”
燕玓白猛然挥刀!
“攻城!”
皇城内,突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战鼓与号角,城门大开,原属北地的军队此时竟反目。王度怔住,转眼,奉安无影无踪。
“畜生!”王度身子一晃,拽着绳索大吼:“你们联合设计我,我这便杀了她——”
“叮!”他手中却突然一松。强弩千钧一发,大力钉住墙面。青青还未反应,便栽入河中。
同时,数道早已埋伏在城周的轻装潜鳞卫如同鬼魅般激射而出,直扑护城河。
城墙下,数条带着铁钩的绳索闪电般射向城墙,精锐的攀城甲士如猿猴般向上突击!
八月底的河水,居然还是这么冷。
口鼻被迅速淹没,青青打着细密的寒战,分毫挣扎的力气也没有。
恍恍中,传说只在要死时才出现的走马灯居然就在眼前。刚入掖庭的兢兢业业…南下时对未来的展望……凉州的夏天,真舒服。
小灰玩够回家了吗?
“…”燕玓白好像朝她冲过来了。
她呆呆看着,突然就很失望是怎么回事?
但…她本来也就不该是皇后来着。
她应该失望么?
……不知道。
青青喃喃,“我这回,是不是真要死了?”
她不太确定,“…系统?”
【叮——宿主的生命体征确实岌岌可危。】
“你在啊,真好……”青青吐出串泡泡,“真要死了?我死在这,钱还有吗?”
【如天子气数值50以上,可以。宿主要主动放弃么?主动放弃实际所得奖金扣半,并要扣除10%手续费。友情提示,你还没有死。】
青青闭上眼。
“我……好累。”
让她休息休息吧。
冰冷的电子音没有任何迟疑地回应了请求。
【那么,任务结束。现传送宿主回原世界,20万奖金将在回去的一个月内发放。】
【感谢宿主的参与,群雄定乱世系统就此告别。】
……
“她呢!她呢!”
王度已死,伪帝已降,崔神秀已押去酷刑室。
可最该安全无事的皇后娘娘却突然消失在了河中。
少帝找了整整七个日夜,却连一件薄衫都寻不到。
燕玓白满身泥血,疯了似的拍岸嘶吼。上千将士站在放干了水的护城河中,四下皆噤,无人敢答。
只是不约而同地明白,这位少帝怕是有难了。
屋引叱罗呆滞地望着河底。
偌大活人,竟如传言中的太祖皇后一般消失了。难道传言是真的?
那陛下……?
众人皆不知如何是好时,燕玓白却忽而恨恨跋涉回岸,“摧岳!”
小灰闻声,立即甩水随他跃马而上。少年高举长刀,怒喝:
“众将士听令,随朕杀!”
……
一个月。
少帝杀穿十州,诛灭崔王二族,所到之处尸横遍野。同一时,也如开过先祖那般,在各地大修佛寺道观,广募修士。
闻讯北上的蔺相见此情状,连连哀叹不妙。
可谁都无法阻止他固执的步伐。
杨柳青不是要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吗?
好。
等他亲手把她抓回来,他要她看看,这天下是不是她想要的模样!
第103章
“青青,吃西瓜哟。”
清风徐徐,小老太太笑眯眯地递上一盘西瓜。
青青惊醒,忙让出摇椅,“奶奶,我都说了不要操劳,少拿刀,你眼睛不好!”
老太太乐呵呵背手看她,“你上大学了不在家,奶奶要多看看你啊。”
“……”她拿这个小老太太没有任何办法。
青青上的是本省大学,一月能抽空回个两次家。在老太太眼里却好像分隔在天涯海角,一年半载都见不着似的。
夹块西瓜喂过老太太,青青才自己咬一口,郑重承诺:“国庆我还要回来的,给你买喜欢的桃酥吃。你别光想我,多和别的爷爷奶奶玩儿玩儿。”
老收音机在廊下断断续续唱着越曲,绿荫密布的院子里,暑气远没有在城市里难熬。小老太太惬意地躺着,眼睛却专心致志盯着青青。听得这话,才放心地应一声。
又念叨:“哎呀,我的小孙女今年终于不在外面辛苦了。是嘛,你才二十岁,要多交交朋友。我看严正就蛮好嘛!”
青青无奈:“奶奶,我十九。人家只是同学而已。”
严正家所在的村是市里示范的小康村,家境多的不说,小中产也算了。反观她一穷二白,哪儿是可以一起玩儿的人。
老太太却跟没听见似的:“前头的小姑娘十八岁了,领回来的小伙子板正地很呢!”
“…我先回房间看会儿书。”
说是看书,坐回鲁班椅青青就开始剥豆子。碗里才满了一半,光线穿透薄薄的大裤衩,有消息来了。她搓搓手,两指夹出碎了一角的手机。
【严正不严厉】我家池塘有很多小龙虾,家里吃不完,还有一大盆。你有空来拿么?
【严正不严厉】(表情包)我正好有空,送去也行。
青青看着方框里的努嘴橘猫卡通头像沉吟。
严正是自己的同班同学这事儿,还是上星期两个村联合办庙会时意外发现的。
她对同学印象不深。一个班六七十人,又经常早出晚归打工,大致只能记住一半名字。
至于严正,开学时似乎听过舍友讨论来着。长得白净挺拔,身高一米八。
青青不确定他是不是挂过校园墙的级草。但这种花啊草啊的著名人物历来不会和她沾上关系。加之心还累着,再看严正突然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发消息,她有点畏惧。
虽然小龙虾是很好吃……
青青低头,点开聊天框。
【一颗杨柳树】谢谢挂念。不过家里人不多,也吃不了。就不麻烦你和叔叔阿姨了。
那头立即显示正在输入中,又很快消失。
【严正不严厉】让人开心的事,怎么能叫麻烦。
青青:“……”
【严正不严厉】(猫猫打滚)下个月回学校一起吗?正好有个照应。
青青抿唇,严正看着不像是需要照应的人。
【一颗杨柳树】哈哈,来得及的话一起啊。我还有事,先忙了,有空见。
退出对话框,青青继续剥豆子。剥着剥着,视线又不自觉地看向那张老雕花架子床。鼻尖似乎萦绕起皮革与尘土交织的气息。
她在这张床上醒来时,一切都是原本的模样。墙角小竹篮里的杨梅沾着水珠,窗外晾衣绳上挂着夏天的衣物。
【群雄定乱世系统】里近三年的光阴,不过黄粱一梦。
她还是普普通通的19岁大学生,杨柳青。
“……”
时间真是治愈万物的药。
才刚刚三十天?风起云涌的乱世对于她来说,已经像个泡影。
每逢发呆时想起来,脑子里都乱哄哄的,最后都会被那潭河水淹没。
放下手机,指尖还残留着屏幕的微热,她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只好又埋头,继续挑拣那些被虫蛀了的豆荚。隔壁院子传来“滋啦”一声,青青抬头看钟。
五点半了。
她起身去厨房。
"奶奶,今天还要吃丝瓜汤吗?"
摇椅上那处传来开心的笑声:“都好,都好。”
她也笑,“那我做丝瓜汤了。”
晚上洗过澡,帮奶奶调好电视台,青青开着风扇卧在凉席上,点一盏小灯无序地刷短视频。却没几个能完整地看完。
青青较着劲,逼自己挨个看。蓦地,画面卡住不动了。
青青:……
这次一定要换了这个破手机!
她痛定思痛,打开小荷包一瞧,五千存款。
瞬间萎了。
她奔着战斗七年去的那款512g大容量旗舰机至今还要六千多。虽然别的地方存了一万,但一下掏出这么多,还要交学费。
……心好痛。
“系统,我的二十万还不能发放吗?”
从回来的第三天开始,青青每天都要问一遍奖金。可怎么问都不见到账。
【等等。】
系统大约是换了一个,不如之前公事公办,性格有点暴躁。
青青也忍不住怨怼,“可是已经三十天了。”
【这里有些意外故障,一直在抢修。】
“我现在真的急需用钱!”
系统音沉默了五分钟,直到青青快绷不住,它烦躁的t回应堪堪来迟。
【已经用尽全力抢修,目前最多只能发放十万。余下的看情况发放。】
【放心,我不会赖账。】
“……好吧。”
重启手机,公众号果然发来了到账金额,十万。
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青青手抖了抖,反复确认后头的零后松口气。反手点开某橙色软件,在购买栏颤颤巍巍地点了下,静默一秒,向下选择12期免息。
额度不够。
青青:……
叹息,忍痛付了全款。
干完这票大的,她盯着蚊帐顶,快速地把剩下的钱进行分配。
还有三年,就算不打工也完全够。还能经常给奶奶买东西。
她转身,心满意足进入梦乡。
翌日一早,青青去村里买酱油。超市在重新装修,她只好拐去隔壁。却怕什么来什么。
青青穿着拖鞋大裤衩,看着好巧不巧站在门口的严正,藏在鸭舌帽下的脸略微凝结了秒。
“你,”
她向来都是不让人尴尬的那个,“也来买酱油吗?”
严正微微站后了些,视线穿入帽檐。
她一双眼黑白分明嵌在匀称的鹅脸蛋上。想是在家捂了大半个暑假,比上周见到时又白了些。
严正心中考量,果然和他上次发现的一样。杨柳青要是不成天戴鸭舌帽,留长头发,再穿些质量过得去的衣服…相当能看。
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不断瞟外面,严正收了视线,“我来买些日用品,回学校用。”
“你……做饭?”
青青提起酱油,公式化道:“嗯,做饭。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她和严正真没什么话聊。她不了解他,她也不了解她。
严正却上前一步,“没事儿的话,能帮我个忙吗?”
青青捏紧酱油瓶:“…你说。”
看她不十分拒绝,严正展露个清爽的笑容。
“我爸妈出差,我……得去陵水县看我外公外婆。家里的猫狗没人照顾,能在你那留几天吗?”
怕她多想似的,严正打开手机往青青跟前一摆,是张橘猫和奶牛狗的合照。
“我按寄养价给你,猫狗粮和猫砂全部都有,只需要你帮我喂喂,再遛几天。”
严正很是为难般:
“附近有偷狗的,我不放心。”
青青恍然,要是小灰被偷走她也会……
她一窒,勉强笑笑,为自己的戒备感到尴尬。
“可以的。”
毕竟是同学,还是同乡。
“钱不用了,我不会收的。猫和狗,今天就来吗?”她语气轻快不少,不似先前疏离,眼中也有几些光彩焕发。
严正颔首,无框眼镜折射抹精光。
“我送过去。”
“还是我在你们村外带走吧。”青青笑笑,“老人家看见了爱说闲话。”
严正微顿,“你思量地对。”
然而,村口大爷大妈这会儿也已经聚集起来了。
青青头皮发麻地等了一小时,才在瞬间暧昧的目光中等到严正的一猫一狗。
不等严正开口,她背上猫包牵住狗,一手提了十斤粮回去了。
直到晚上也没再来拿东西。
严正面无表情看手机。
【一颗杨柳树】那个,我临时有点事。猫砂我就不拿了,我家门口有沙子正好可以用。粮的话省着点吃应该也够了。不够我买鸡胸肉给他们吃。
他唇一动。
【严正不严厉】好,麻烦你每天给我发视频。
对面很快回复了个OK的手势。
对话结束,顶上跳来新的对话框。严正托人找到的杨柳青高中同学发来令人愉悦的信息。
【大馒头】杨柳青啊?她那样怎么可能有男朋友。我们高中时她最没存在感,一门心思就在做题和打工上。
“……”
他第一回认同那句说烂了的废话——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严正满意地舒口气,再没理会对面弹出来的新对话。
接下来的几天,青青严格执行着发视频的任务。不知不觉,和严正的对话就变多了。
从猫狗今天吃什么,到人今天吃什么,再到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儿。
青青纠结又困扰。
有人说说话是不错,但聊天聊多了,岂不是会形成依赖?
她这么发着愁,这次严正来接猫狗时却还是没避开。拿着他不由分说塞来的巧克力,青青沉重地回到家。
一进门,奶奶手里捧着圈一看就不便宜的花,乐呵呵地和她笑:
“青青,你好朋友送我花呢!看看,好不好看!”
青青心一沉,急忙发信息去问。那头却过了好几才轻飘飘地回了句。
“自家阳台上的,不用钱。”
“你要是非和我客气,开学一起走吧?有人说说话,没那么寂寞。”
“……不,”刚敲下不,手指却按上删除键。
定定看了对话好会儿。青青看眼抱着花开心数个数的奶奶,无奈松口。
……
然而大二才开学,青青便感觉到了不对。
严正不去最后排了,室友们也不和她一起。
仿佛形成了集体认同,青青回回都只能一个人坐,而严正总会及时出现在教室门口,和她隔着一个位置坐一块儿。
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懂的。
青青死死盯着书上的字,墨印像鱼,一个字也抓不住。她能清晰地感觉同学们的各色目光。看戏的、讥笑的、不解的、善意的……以及身旁男生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讲台上老师的声音仿佛被水幕隔开,她什么也听不见。
果然,不好的预感在下课前得到了验证。
借着课间,严正悄然凑近,“这节课结束,能和我吃顿饭吗?”
男人的气息停留在适当的距离,看上去似乎不算暧昧。
青青闷着脸,脑子炸了。
第104章
青青本想趁午休逃走,严正却预判了她的行动,不仅后半节课一直留意她,更抢先拎走了她的帆布包。
这种密不透风的体贴让她不安。
“这家主打云南空运食材,质量很好。”严正贴心提议,“时间还充分,回去换身衣服吗?”
青青神经一紧,才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说话,“不好意思,我没听清。”
严正面色微不可察地一变,旋即恢复如常,耐心重复:“我的意思是,既然一起出去吃饭,可以适当地稍作打扮。”
青青顺着他视线一摸鸭舌帽,会意了。
“我的衣服……是不太合适。”她灵机一动,甚至祭出新的理由,“而且我昨天没洗头。”
语毕伸手想拿回包,那只手却往后一让。严正目光微妙:“你连和我吃顿饭都不肯?”
“……也不是。”青青卡壳了。
在他不容拒绝的态度下,那股不愿让人难堪的窝囊劲又占了上风。她抿抿嘴,“你把包给我吧,我换衣服时正好放宿舍。”
严正满意地笑了,“我在楼下等你。”
“……”
青青垂头丧气回到宿舍。摘了帽子,翻出那身价值两百元的棉质衣裤和一双某国民品牌蓝白运动鞋。再略洗下刘海,揣着全身最金贵的手机下了楼。
好些女生已返回,见青青低着脸走出,都不免顿了顿。
“这是谁?”
等到看见等在门口的严正眼睛一亮,和那白T恤女生一同离开,才有人反应过来。
“那居然是级草追的那个杨柳青???”
刚出宿舍楼,青青就后悔了。
倾注在身上的视线莫名多了几倍,她很不适应。身边严正还有意无意地将距离拉近。惹得周围走过的好几个女生捂嘴低呼。
但更让她难受的,是那家云南菜。
一看装修,青青只想原地折返。偏偏严正回头,“青青?”
青青起了身鸡皮疙瘩,强装镇定落座后咳了咳,“严正,你能别这么叫我吗?”
严正悬在点餐平板上的手缓了一秒才放下,浅笑:
“听奶奶这么叫,觉得怪可爱的。抱歉,是我自作主张了。”
青青尬笑,“没有。”
“还有什么想吃的吗?这家的火腿不错,单独供应链,市面上买不到。”
青青忙摇头,她又不是真的来吃饭的。
“好,”严正也不勉强,“那就上菜了。”
贵餐厅的东西总是和穷人要求的实惠不挂钩的。说是云南菜,盘子里的分量却是西餐摆盘。
青青完全没胃口,也不敢下嘴吃。
她趁严正去卫生间的档口偷偷搜过餐厅,差点喊出声来——人均2000!
够她活三个月了!
再看周围人,即使穿着简便也价格不菲。她和这里格格不入。
“怎么不吃,不合胃口?”严正从洗手间回来,身上多了层薄薄的熏香。
青青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笔直,看向严正的目光堪称庄重。
“严正。”
他将将捉了筷子,闻言偏头:“嗯?”
青青吞了口唾沫,皙白的脸陡然变得慎重t。
“这顿饭,我吃不了。”
“我目前没有谈恋爱的打算。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的心……很乱,也很累。抱歉,浪费了你这么多时间。”
她一口气说完,像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终于卸下重担。
严正脸上的浅笑凝固了。
杨柳青的表现他看在眼里,知道她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孩儿。他也预想过会被她羞涩而委婉地拒绝,却没料到她竟然如此不给余地。明明她除了姣好的外貌和尚可的成绩外,什么都没有。
一种被冒犯的愠怒攀上心头。
严正放下筷子。
“你自己的问题?”他重复着,话中隐有薄怒,“杨柳青,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在躲,在逃。你对所有人都带着一层厚厚的壁垒。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问题,能让你连尝试接受别人的善意都不敢?”
他的声音不高,却很扎人。
青青脸色一白。
“对不起,我说话重了。”严正摘下眼镜擦拭,又恢复了开始的温和面貌,轻飘飘化解了僵持的氛围。
“我确实是有些喜欢你,也从你室友那了解过一点你的事。我理解你的处境,不论是以爱慕者的身份,还是同乡同学的身份,都不希望你压力太大。”
青青被他一套刚柔并济的连招制地说不出话。
严正看她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不由提醒:“杨柳青,你在听我说话吗?”
“啊,有!”她左手握拳抵唇,问了个很早就想知道的问题。
“严正,你为什么会突然对我感兴趣?”
“这个啊。”严正闻言倒释然,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的眼,“杨柳青,你知不知道……你很漂亮?”
那双好看的眼睛霎时瞪圆了。
“我……呃……”
“没发现吗,中午出门,路上很多男女同学都在看你。”
青青彻底噎住。
严正唇畔上扬地更欢实。
“我们可以继续从朋友做起,将来发展到结婚,彼此也知根知底,不会有什么矛盾。我会和奶奶一样照顾你。”他凑近,声音温和却不容拒绝,“你觉得呢?”
曾经……那个人虽不这样说,却这样做。他们相依相偎,靠对方一路走过来。
结果呢?护城河的水真冷啊。
青青大脑空白须臾,猛地站起身。
“我回去再想想!”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逃离,将严正和那这顿昂贵的午餐一并甩在身后。
顶灯在他头顶无力地闪烁了几下。
“结账吧。”他索然无味起身。周遭的黑暗里,传来其他食客不解的嘀咕。
“怎么突然停电了?”
刚回宿舍,卫生间里吹头发的女生便出来嚷嚷。
青青心里沉甸甸地,无视探究的目光,躲帘帐里看六级书。手机屏幕反复亮起,她心烦意乱,却又明白,必须该斩断什么。
这晚,她第一次在镜前长久端详自己的脸。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张脸与那个“杨柳青”越发相像了。皮肤白了许多,眼尾也微妙地上挑。
……至今她仍不明白,自己当初究竟是身穿,还是魂穿。
那个世界的杨柳青,还好吗?
……
凌晨,微光透进窗棂。她点开那个聊天框,在一长串未读信息的最下方,深吸一口气,敲下三个字:
【一颗杨柳树】我试试。
青青遥望窗外渐亮的天色。
红日东升。
属于杨柳青的21世纪,该继续往前走了。
……
秋意渐浓,江城大学满地桂香时,青青找到了一份晚上的兼职。考察一个月后,悄悄搬进了大学城附近的城中村。
这儿的平房月租四百,更重要的是,不再受学校门禁束缚,时间自由了许多。
严正在宿舍楼下空等了几回,才从她舍友口中得知消息。
了解原委后,严正自然不便多言。他带着些日用礼物找来,递她一只用瞩目红色颜料画出的三角平安符。
青青捏着符纸打量,“怎么想起给我这个?”
严正又从口袋扯出一个相同的黄符,语气悠然:
“前天家里人去洛阳永宁寺求的,说是传了一千七百多年的咒,很灵。多了一只,正好给你。”
他没说,这其实是一对传愿符。
青青想了想,没谢绝严正的好意。
她顺手把符纸塞兜里,“天色挺暗了,你要是不嫌弃,在我这一起吃?”
“我买了些食材,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严正笑:“你放话,我会拒绝吗?”
平房里还没来得及装煤气。青青把淘来的二手电磁炉放外头,铲子铲地起飞。
严正看得饶有兴趣,偶尔帮着递调料。最后一个土豆丝才刚下锅,手机铃声在热闹的翻炒声中突兀闯进。
严正接着电话走远,回来后面有凝重。
“我家出了点事儿,可能得紧急买票回去。”
青青头一次见严正这么急,忙道,“我用小电驴送你?”
严正摆摆手,“我买了机票,下周回来再来找你!”
“那你注意安全!”
看严正坐上车,锅里闷着的土豆丝也熟了。
青青把菜全端房里,想起符纸,琢磨着放哪里好。然而刚一动,鼻子里却毫无征兆地涌出股热流。
“……秋冬就是干。”
她咕哝着仰头,血量不大,很快止住了。
只是低眼一看,青青心头一跳。好巧不巧,黄符上溅了好几滴殷红的血珠。
青青急忙拎起符角想抖掉,血却已迅速洇开,在泛黄的纸面上晕出几朵刺目的花。她又用手去揩,反倒将血痕抹得更宽。
她只好徒劳地用纸巾按压,血迹淡去,却留下几块无法消除的红褐暗斑。
青青不挣扎了。黄符放一旁小冰箱上,转身吃饭。
五菜一汤她只干掉一半,就换了身衣服出门教小学生写作业。
门刚锁上没多久,室内骤然亮起一道微弱的金红光晕。
符纸上,原本工整的朱砂咒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恍若有生命一般扭曲、蜿蜒、盘旋,最终重组为一只振翅欲飞、首尾相连的衔珠凤凰。
凤目之处,恰有一抹未能拭净的褐红血渍,在昏暗的室内红得惊心。
青青十点半才到家。明天上午没课,可以睡个懒觉。
她不紧不慢地洗漱完,玩了会儿手机,思绪有些飘远。
其实燕玓白让她落水,何尝不是另一种成全。
“也不算不幸中的万幸。”
现在的生活很好啊。
……不对,怎么又想起他了!
杨柳青啊杨柳青,那些荒唐的记忆就当一场梦,散了吧。
一阵捶胸顿足,青青呼吸渐匀,安详地窝在床中。半梦半醒间,一股没由来的冷意倏地窜过脊背,激得她肌肤起栗。
还不等她睁眼,那冷意又骤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毫无征兆、从骨髓里烧起来的燥热——
作者有话说:正宫要来了
PS:马上完结啦,大约还有个几章?
真的非常感谢一直看下去的朋友[合十][合十][合十],番外的话准备全部放到福利番外那边,也是个几章的样子,不必再破费[好运莲莲]
第105章
“举国之力,燃灯万盏,仍是不成?!”
殿内传来器物粉碎的刺耳声响,“无用神棍,拖下去斩了!”
义符方至咸宁殿外,便听得东堂内一声暴喝。下一刻,殿门洞开,潜鳞卫鱼贯而出,不由分说地将数十名面如死灰的术士拖至阶下。刀光闪过,血洒天幕。
隔了会儿,里头的人才消气了似的,毫无波澜道:“进。”
青年声如娓娓相击的沉玉,又兼有一股滚雷的低撼。天威甚笃。叫人一听便不由夹紧两股。
义符带上门,“陛下,汇聚万千愿力的永宁寺,今日已竣工。”
燕玓白恹恹半卧于榻上,乌亮长发掩去半张面容,静默得如同一尊沉入深潭的玉像。直至义符将展开的卷轴捧至他眼前,那浓密的睫毛才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义符心下恻然,却早已习惯了这场景。
五年了。
自那少女于护城凭空消失,一切都变了。少年帝王化身修罗,踏着京观与血海归来。他对外坚称皇后重病修养,不肯承认她的离开。又以四年时间犁庭扫穴,肃清北方,旋即不顾满朝反对,征扬州刺史府、凉州城官衙改造为行宫。逢年过节就去住上一月。
如今,整个大晋梵音缭绕,重筑好的上京皇城中更是日夜香烟不绝。
可这一切也换不回换回她一缕踪影。
燕玓白坚信她未死,掘地三尺搜遍四海,她却蒸如朝露,未留一丝痕迹。
义符静候良久,再次低声提醒。
“他等道,此次或能寻得娘娘踪迹。”
燕玓白摸榻前狗头的手微微一t顿,终于抬眼:“备车。”
永宁寺巍峨壮阔,帝架抵达时,寺前乌泱泱站满了僧人。住持见一极高的青年发丝未束,自华辇而下,立即上前相迎。
燕玓白看也未看他,环视这建地气派宏伟的当今第一寺,径直入了那间特为杨柳青修建的大雄宝殿。门一关,平铺直叙:“此法如何施展,需何祭品。”
住持忙自怀中郑重取出两张黄符。
“永宁寺内三千大师,已倾尽心力制成此传愿符。陛下需以倾注最多心血之物为媒介,方能凭此符……寻得娘娘的三魂六魄,重续因缘。”
他一指那关押了上千人的院落,以袖擦擦额角。
住持说是住持,实际更像是个看门狱卒。
永宁寺的来历简单血腥。这位宏图霸业的帝王效仿太祖燕崇,强行征召天下修士一万,禁于永宁寺中研出逆天之法。其中恰有当年为燕崇效力过的尼姑庵、青云观的姑子们。还有从凉州跟来的几个中年道士。
五年过去,寺庙建成,人也被杀地只剩三千。这三千此次若还不能成,便也要化成院墙下的镇庙骨。
燕玓白眸光终于凝于那对黄符之上。取其中一张,有一搭没一搭摩挲朱砂纹路。
“寻魂。”
住持颔首:“诸位卜挂问天百日,都指向此。皇后娘娘之魂不在此间。想寻人,须得先寻魂。”
燕玓白情绪莫辨,却倒不曾发怒。
“最为倾注心血之物……”
他为杨柳青倾注所有心血,满腔真情的,自然只怀中这支没能送出去的金胜。
燕玓白蓦地冷嗤。
“倒是会挑。若此物祭出去,依旧唤不回她……”
他语中杀意,让宝殿内飘荡的香火都为之凝固。
义符深深垂首。住持通身哆嗦了把,不敢接话。
燕玓白背身,捏着符纸定定看了阵。
“……”
燕旳白原本以为,他可以很快找到她。
他设想过许多。把人抓回来,仔细盘问她去了哪,再和她解释当时的误会。
可现实一次又一次重重打上他的脸。
自认无所不能,一切在握的帝王,几乎将人力所能行之处都翻了遍,却居然全无那个小姑娘的踪迹。
恐慌在心中日益增长,缚着他,梏着他。
燕旳白在数次怀疑和确认中甚至渐渐开始猜测。
会不会杨柳青和梁氏回的都是一处?
燕崇既然没有尸骨,消失在燕霄岭,当是去到梁氏口中的家了。
先祖可以,他又何尝不可以?
但若金胜没了,她也没回来,他该怎么办?
可……他太想她了,想到足以压下所有理智。
燕玓白摸向胸襟。定定看着那檀木盒多时,方下定决心。盒盖开启,一支凤鸟金胜静卧其中,正中赤玉在昏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与他指尖因常年摩挲而愈发亮洁的金属交相辉映。
他大力捏着金胜,掌心被刺出汩汩鲜血。燕玓白浑然未觉,将金胜置于符咒之上,一眼不错盯视黄符。
并无变化。
燕玓白脸色一沉,“神棍!”
住持腿一软,“陛下息怒,求陛下容老衲前去一问——”
“滚开!”燕玓白欲夺回金胜,掌心血珠却先一步滴在符纸中飞速晕开。
金红光芒一闪,符纸恍若有了活气,其上朱砂竟开始变得扭曲,同时将金胜吞没。
燕旳白屏息,原本的符文居然变成了金胜凤凰的模样!血迹融在凤凰花纹里,眨眼功夫,两张黄符便都恢复如新。
几乎是同时,燕玓白心口如遭重锤,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贯穿神魂。
并非痛楚,而是一种遥远却无比清晰的……牵引。
难道是真的?燕旳白双手抖动着,低低一唤:“杨柳青?”
可他失望了。
符纸安安静静躺在观音像下的香案上。
青年才欣喜了一瞬的面上,顷刻换作阴鸷杀意。住持情急之下随手一抄,抓了只供在香案上的青铜镇厌镜,“陛下,这,这符纸还需与法器结合使用才有效!寻魂需愿力,陛下不防以此镜做媒介,一窥娘娘神魂在何处,我等再想之后的法子?”
见燕玓白沉沉看来。住持慌忙低脸,硬着头皮诌:“寻皇后娘娘,这世上只陛下这等强大愿力能做到。只是,世界大千,一界一界寻来少不得花功夫。您瞧,这符纸吞食金胜改换咒纹,说明可行!”
“……”
香火一颤,殿中遍布的长明灯噗簌一闪,竟齐齐灭了。
住持瑟瑟发抖,半晌,背上那骇人视线缓缓挪开。
燕玓白推开偏殿门,“若三日之内无结果,你提头来见。”
住持大力喘着气,“是,是…!”
义符侧身,容他趔趄着逃出了门。
“陛下。这些长明灯……”
偏殿门后的绰绰人影冷冷回声:
“她要是在,怕会嫌弃铺张浪费。”
“过两日再说。”
义符退出大殿,近乎无声地合上门。几乎同时,一名小黄门手持河东急报仓促而来。
“义符统领,陛下……”
“搁下。”义符语气平淡,“送至天牢,由奉安批红。”
小黄门惊得手一抖:“那伪帝?!统领,此乃军国大事!”
义符未答,只沉望向紧闭的殿门。其意不言自明。
小黄门不敢再言,躬身退下。义符独立廊下,寺中香火与天边红霞缠在一起。
他一顿,莫名也觉察出些不同的诡妙。
“杨柳青!”伴着燕玓白的急呼,里头蓦地爆出一道光。
“陛下?”义符慌忙推门进去,却见燕玓白将青铜镜拢入怀中,防备般:“无事。今日你不必守着。”
“可——”
“出去!”
燕玓白仿佛要宰人似的,义符安敢违逆,忙不迭跑了。
人不见,燕玓白才做贼似的慢慢将镜子抬起。默念着那三个字,青铜镜中传来一声“叮”响。
镜面忽而变化,燕玓白全神贯注,果然再次看到了窄小床榻里熟睡的女孩儿。
她睡颜一如记忆中模样,窝在花色奇怪难看的被褥中。头发短了许多,一团糟乱地散开。塌另一侧堆着样式古怪的衣物。
像是毛线织造,却紧窄,只容套头使用。还有……两块半圆布料排在一块儿,缝制了两根类似肩带的物什。
“……”万万没想到,这次居然是真的。
方才只是反复想着她的音容,那黄符不慎接触到铜镜后,竟是突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类似金石的短促声响。而后镜中如水纹荡漾,倒映的殿宇景象渐渐淡去,浮现出的是一间他从未见过的、布置奇特的狭小房间。
他日思夜想了五年的那个人,正好端端地熟睡其中。
放轻呼吸。青年小心翼翼抬手,指尖柔柔抚过镜面。
——伸不进去。
燕玓白满身雀跃登时被泼了个透心凉。他不死心地又试了几次,终于沉下脸,异样地冷静下来。
镜中人翻个身,嘴中咕哝着什么。隔了会儿,室内光线变亮。她慢慢睁眼,而后对着镜子这处的方向发起了呆。
燕玓白贪婪地盯视她的一举一动,捏镜子的手几度加大力道。
他还没见过她醒后这全然地松弛无谓的模样。
他忽而不急于去找住持,靠着榻头专心观看起来。同时心中有无数疑问:回到了家的她会做些什么?她的家和这里有何不同?她又为何会消失?
她……也如自己一般想他吧?
镜中的人终于躺够了,一鼓作气坐直,脱掉了淡紫色的贴身套头衣物,两团粉白软翘挣脱了束缚,猛然弹出。燕玓白瞳仁骤缩,呼吸一紧。就见她这么赤条条地往左侧一捞,抓了那造型诡异的两片圆布料,熟练地往桃子上一罩。再挺腰穿套了那白色的毛衣,从被窝中站起。
他视线不受控制地掠过她全身,定到那条贴跨三角布上。
此物奇妙,勾勒地弧度一览无余。与那含蓄的宽袍大袖飘飘欲仙不同,颇为冲击观感。
“……”燕玓白捺下滚动的喉头,继续往下瞧。
青青已经套上粉紫色的里裤将黑色三角布料遮住。再套袜子、穿鞋、梳理头发。离开视线如厕,而后用饭。
她手边随时放着一块扁平的会发光的长方块。不论吃饭还是坐着,都抓着那方块瞧,时不时就哈哈浅笑。还隔空说着他听不懂的东西。一切举止都透着一种令他心寒的“如常”。分毫未曾表露对他和对过往的牵念。
直到她挎包出门,彻底消失于视野,燕玓白面无表情环臂。
镜中映出他沉郁的眼——
作者有话说:嘿嘿【发出痴汉的笑声】
第106章
下课铃响,青青婉t拒了室友的邀约,独自走在深秋的校园里。
昨夜,那些被她刻意尘封的往事莫名其妙涌入梦境。燕玓白或扬眉或冷笑了一夜,那张脸在她脑中盘桓不去,扰得她一下午都心神恍惚。
她呵出一口白汽,用力甩头,将纷乱的思绪甩开。
晚风阴冷。她小跑着回到出租屋,暖黄的灯光堪堪驱散寒意。换上家居服,加热剩菜,顺手点开与严正的对话框——消息还停留在昨天。
她发了句问候,那头没有回音。
趁着空隙,她拨通了奶奶的电话。对面传来老人熟悉的笑声和电视剧对白,她才安心,按下免提。一边吃饭一边唠家常。老太太照例问她何时回家,青青犹豫了一下,说:
“奶奶,最近两个月是晚托班的高峰期,我想多挣点钱,等过年再回去看你。”
电话那头的失落显而易见。青青放下筷子,努力让语气轻快:
“我之前参加了个比赛,奖金有二十万呢。等钱到账,就把老房子修一修,家具都换新的!”
老太太笑笑,嘱咐几声,识趣地挂断电话。
把做到一半的小组作业提交上去,青青烧热水洗澡。
平房里的厕所是用落地磨砂玻璃隔开的。没浴霸,更没有热水器。光线也差。
青青思考了三十秒,决定就在日光灯底下洗。插好学校群买来的小太阳,窗帘拉严实。衣物团作一团,女孩儿的躯体一丝.不挂,所有曲线展露无遗。洗完澡,她舒服地烤了会儿火,才发现宿舍群炸了锅。
【铿铿锵锵】惊天大瓜!严正居然是个隐婚生子的死渣男!
【我肚子好大】青青,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
青青皱眉,一连串的99+。她手指上划,果然,十几张第三视角偷拍的男女街头相拥照跃然眼前。
男主角面色不佳,但相貌极其清晰。
是严正。
女主角一头秀发,个子和严正肩膀齐平,只露出半张脸。
似乎是个大眼萌妹。
“……”
根据群里转发的消息,大致可以拼凑出这样一个俗套的故事:校园男女神恋情,意外怀孕,女方不告而别独自生下孩子,养活不了找上门认祖归宗。
严正口中的急事,就是这个。
看着屏幕上严正清晰的脸,青青心情复杂了一瞬,随即关掉了群聊。
也没什么。
她本就没底气去开展任何一段亲密关系。这一出,来自严正的压力倒是彻底卸下了。
照例看了会儿书,她在十一点准时解衣入睡。
房中光线比昨日更暗,只能勾勒出脸部的朦胧轮廓。
细嫩如其名的腰肢,此刻暴殄天物地窝藏于宽大被褥下。
燕玓白平静地看着铜镜,顽强自立的昂扬将将随着灯光一道沉寂。
放下湿漉了的褌裤,在退潮后的空虚里,他冷静地复盘所见的一切。
“奶奶”,原是指老妪。应就是祖母的别称。从未曾听杨柳青提及父母,燕玓白大体可确认,她家中只那老妪一个亲人。
如他很早就料到的。她出身很不宽裕。为了些许银钱,连至亲都可暂缓探望。
燕玓白略闭目。
这奇异的一切有些耗费精力。今晨她出门后,他反复尝试,发现这镜子只能固定窥视这一隅之地。
若她离开小屋,他便完全不能掌控其踪迹。
这种受制的无力感,比战场上的明枪暗箭让人焦躁得多。
她依然没有一处提及他。
燕玓白半抱铜镜小憩片刻。翌日,于阳光洒入室内时准时睁眼,默默一念她姓名。
犹带着体温的铜镜立时浮现出那头的画面。
杨柳青也醒了。
她今日没有赖床,利索地换了衣裳。两团第三次弹入视线。
燕玓白眯眼。
未曾亲眼目睹过这处,依他从前的判断,大约是碧青嫩桃大小。
但如今的杨柳青明显长高,腿长许多,桃子亦熟,颤颤巍巍亟待摘果。
很好。
燕玓白丝毫没有登徒子的自觉。竟就这么耐心地连着看了六日。并且总结出了规律。
冬季,杨柳青若不流汗,两至三日洗一次澡。每次都要洗上至少半个时辰。十分细致地自脖颈到两只脚。
她不用浴桶,只用矮盆。毫无疑问是因为穷。
她爱吃东西,手边常放着不知什么做的零嘴。可她又节俭惯了,一包零嘴吃好几天。
燕玓白从一个全新的视角,事无巨细地窥探她——熟悉的杨柳青,陌生的杨柳青,最原本的杨柳青。他想她,却更想完完全全地了解她。
同一时,冷静地收集那光怪陆离世界的讯息。
会发光的方块叫手机,她托在胸前的东西叫内衣。那里的灯不用油,一按机关就有。热饭只需将东西放进方盒,嗡嗡转几下。热水也可无柴而烧。
除了最开始的不适,燕玓白接受地极快。甚至将观察杨柳青的起居当成了世上最有趣的节目。
……不止如此,他竟萌生出一种念头,想一直这么看下去。看看她身上,究竟还有多少他未曾见过的惊奇。
这念头,居然反复将被杨柳青抛之脑后的怒气压了下去。
大雄宝殿的长明灯,七日未曾点亮。
沙弥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去打扰那位武德充沛的帝王。
奏章又如雪花似的飘来,义符心里愁,也不能什么都交给那伪帝啊!
可陛下犯昏君病了,义符深思熟虑后,道:“堆着吧,留着陛下慢慢批。”
小黄门哭丧着脸回去了。
这天,就在燕玓白正观摩青青休假看剧时,殿外响起战战兢兢的通报。
一名中年道士被允入内,虔诚叩首:“陛下,小道翻阅古籍,猜测若青铜镜有效,说明娘娘肉身八成犹存。或可凭其生辰八字,精准寻出她在何方,设法……迎回。”
此人倒还说在点上。
燕玓白微忖。杨柳青的八字,他早已从她病母瘸父处得知,却从未准人合算。
睇着跪地不敢动的道士,燕玓白不绕关子。
“朕要你直接将她带回。”
道士一噎,这是天要亡他!他怎这般命苦,偏偏抓阄抓中来送死了!却只得取出八卦龟甲,听燕玓白报出八字后起卦推算。
算着算着,道士骤然怔住。
“何事?”燕玓白乜眼。
道士嘶声,难以置信地抬头:“这八字……小道五年前在凉州城时,曾算过啊!”
“哦?”
“三清老祖在上,小道万万不敢胡诌!”道士急切道,“当时来寻小道算命的,正是个蒙面的女郎!虽只给了四字,但臣对此命印象极深——蒙雾在魂,身有死物压制!”
燕玓白眸光一凝。
杨柳青竟偷偷算过命?
“她都问了什么?”
“小道问及烦心事,那女郎只道……夫婿似乎躲着她,她心中奇怪。”道士偷瞟一眼青年,声音更低,“然小道那时测算,女郎的命格显示…并不曾成婚。”
“……”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不论这道士是否编造,条理却是顺的——那时他与杨柳青未证天地,的确无名无实。
“此八字,如今何解。”青年声音听不出情绪。
道士拱手,语带惊异:“卦象看来……娘娘命途顺遂,红鸾星动。只是其中那死物已十分稀薄,近乎消散,仿佛……曾被什么力量强行涤荡过一般!”
“……朕问你如何将人寻回。”
道士失语,半晌道,“恐只能斩断那死物。”
燕玓白寒声:“如何斩,何时斩!”
道士憋不出所以然,“这,这,或要娘娘陛下齐心协力……”
“滚!”
人连滚带爬跑了。
燕玓白揉弄眉心。
照着神棍的意思,有一物横亘在他与杨柳青之间。必须他与杨柳青心意相通才可化解。
他憋着郁火捞过铜镜。
这边说明,杨柳青从不想他。
但凡她想念他,他也不必天天守着镜子偷窥。
铜镜亮动,燕玓白正要瞧她在干什么,一见镜中场景,凤眸淬毒般。
画面上,赫然是一陌生的短发男子在与杨柳青拉拉扯扯!
“青青!”
严正风尘仆仆赶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他不顾青青阻拦,一手抵住门框:
“你听我解释!学校传的那些是误会,有人背地里算计我!”
“严正。”青青疲惫地打断他,“我们只是同学。你家里的事不必向我解释。请你走吧。”
“可我心里只有你!”严正情绪激动,试图去拉她手,“我对你是认真的啊!快半年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意吗!”
燕玓白盯着镜子,额间暴起青筋。
男子一举一动无不昭示着侵犯与觊觎。
燕玓白两手剧烈颤了起来,“杨柳青——!”
那头,青青浑然不知时空彼岸那人的滔天怒火。满心无可奈何,“你孩子都有了,别辜负人家了。”
大早上开开心心地出门打工,结果被t严正找上了门,很倒霉啊!
遇到这种事情严正难道不该去处理吗,来缠她一个外人干嘛!
她奋力往回缩,“而且我对你真的没有那种感情。我不喜欢你!”
严正怒了,脸上惯有的温和消失殆尽,罕见地疾言厉色:
“你吊我玩儿呢!杨柳青,我都说了我是被算计的!”
什么烂桃花!青青情急之下一脚踢去,大吼:“我有喜欢的人!你再缠着我我就报警了!”
严正嗤笑:“你连男朋友都没谈过,你喜欢谁?为了打发我这屁话你也说得出?”
他步步紧逼,青青被他堵在门边,退无可退。她忽地转身抄了桌上菜刀,飞快抓了条毛巾缠手腕上:
“我警告你别过来!我说了我有喜欢的人!”
“你倒是说说,那人是谁?说不准我认识呢!”
严正这些天心烦意乱。
前女友带球跑认祖归宗,家里翻了天,他到了学校才知道自己的事被人传上校园墙,闹得沸沸扬扬。
杨柳青刻意回避他,没办法,严正只能堵在出租屋前要个说法。
没想到她一点留恋表示也无,张口就是“我们还是当同学好了”。
头回在一个人身上倾注这么多心血,丁点回报都没捞着,严正怎么能忍!
“你要是真敢就砍我试试。到时候留你奶奶一个人,我倒想知道她怎么办。”
“你!”青青怒目而视,“你太无耻了!”
严正见她被扼制住,气焰更盛,竟又逼近一步,伸手要夺她的刀。
青青步步后撤,视线在他身后不断穿梭。
怎么办?
她不能伤人,也不能任严正这伪君子继续下去。
……要是燕玓白在就好了。
她鼻子发酸,崩溃想,怎么哪儿都有他啊!
青青突然反手摔了刀,“有事我们出去说,你也是当爸的人了。请你自重!”
严正脸一僵,但见她服软,也不想闹太大,稍加放缓了态度。
他朝青青伸出手,“让我定心。”
青青抿唇,腿能碰到凳子,不知道可不可以快速抄来砸他。
她缓缓抬手,严正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青青瞅准机会弯腰,严正气急败坏抬手扇人。
这王八蛋!
青青匆匆躲开,没站住摔倒在地。退无可退之下抓了边上笤帚就打,粗粝的枯树枝扎地肌肤上血点片片。
严正细皮嫩肉,哪儿遭得住,也根本没想到这瘦唧唧的女儿居然贼有力气。
青青边打边骂:“去死吧你!烂人!真是被屎黏上了!我喜欢的人比你好千百倍,他是绝世大美男,个子你比高,智商吊打你!连名字都比你的好听!”
“他才不像你这样假惺惺,更不可能动我一根手指!”
严正被笤帚抽得生疼,又被她这番话彻底激怒,理智尽失。他猛地一把攥住挥来的笤帚杆狠狠一拽!
青青惊呼一声,笤帚脱手。严正面目狰狞扑上来,一把抓住她手腕。
“你他妈再说一遍?!他是谁?!啊?!”
“燕玓白!”青青不甘示弱,几乎是嘶吼出来,“我喜欢的人,他叫燕——玓——白!”
要是燕玓白在就好了,要是燕玓白在就好了!
是,她一直就想着他,一直就记着他。
青青没法欺骗自己了。
其实她真的,很想燕玓白!一直都很想!
“燕玓白!!”
“轰——!!!”
严正还欲说什么,墙角冰箱仿佛被硬生生劈开似的,轰然裂成匀称的两半。
一把长刀陡然伸出,严正怔住,恍若看见鬼似的,蓦地放手,恨恨看眼不明所以的青青,拔腿便跑。
却凭空飞出一个造型古朴的烛台,精准狠地砸严正后脑勺上。一串鲜血自脑后蜿蜒而下。
青青傻眼,还未能反应,脑中某根神经好像突然断了。
她浮在半空,身体倏而变得树叶一般轻。一股无可抗拒的牵引力攫住了她,天旋地转。
永宁寺。
燕玓白面无表情持刀而立,虎口已被反震之力撕裂,鲜血顺着刀锋滴落。
经他怒极悍然一劈,青铜镜彻底化为齑粉。
燕玓白直视前方。有什么东西,在明确跳动,呼之欲出。
砰!
“方丈,出事了!”
“天上掉活人了!”
沙弥们眼睁睁看着天上突然掉了一个着装古怪的女子,正诧异,又见那女子竟不偏不倚地往正中的殓骨院一砸,不由得都惊呼出声,奔走相告。
青青惊魂未定一瞧身下,全是森森白骨!登时顾不上身上的疼,吓得直接窜起。
“有人吗?有人吗?”
“这是哪儿!”她剧烈咳嗽着,撑着发软的身体,白着脸到处找出路。
吱呀——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青青茫然又惊惧地抬头——
瞬间,撞入一双猩红的凤眼。
第107章
青年宽袍大袖,长发如墨瀑垂过腰臀,身量比离别时更为挺拔高峻。他肩宽腿长,如小山般壅塞在门间,投下深重的影。一张糅合了男女所有优点的面容,轮廓凌厉分明,极具侵略性。
他已成为了一个完全的青年男人,变成高峻伟岸、睥睨一切的帝王。
青青没想过再见会是这般情形。
理智告诉她,一切只是一场任务。时间足以消磨一切,他身份非凡,身边岂会缺了美人?或许早不记得她了。
她缩了缩脖子,身上的法兰绒外套与环境格格不入。
他一定……觉得很难看吧
青青扶着墙沿缝隙,试图从那片令人胆寒的白骨堆中缓慢挪出。无所不在的骸骨在她脚下发出“圪垯圪垯”的磕碰声,在死寂的院落里格外刺耳。
没走几步,她便难堪地停住了。
燕玓白那双深邃的凤眼自始至终钉在身上,目光如有实质,让人无所遁形。
可,青青拉不下脸先开口。
她死死盯着白骨间自己那双毛绒短靴,无声地僵持。
直至义符急呼着带人赶来,才将这窒息的氛围打破。
“陛下!听闻有贼人擅闯,您无恙否?”义符按着佩刀,一眼瞥见门槛上淅淅沥沥的血迹,大惊,“陛下,您的手!”
“闭嘴。”
青年这才从牙缝里挤出森寒的两个字,目光死死锁着那个靠墙装死的女孩儿。
义符瞬间噤声,这才顺着燕玓白的视线,发现了衣着古怪缩在墙根的青青。他愕然呆住,凭借记忆反复辨认了数次,才不敢置信低呼:“青……娘娘?”
虽只能看见侧脸,但义符与这少女共事一年,绝不会认错。
沙弥疯传的天外飞女,居然是她!
真回来了???!
义符谨小慎微地向燕玓白投去目光。
他一昧以深寒视线逼视,并未有义符多次幻想中的欣喜若狂。
分明寻了五年,念了五年,为何此刻……
墙根的少女似乎也被这目光刺痛,悄然瞥了义符一眼,感知到燕玓白的视线后,又受惊般猛地扭头面向墙壁,弱弱留他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后脑。
燕玓白浓密的睫毛猛地颤动了一下,骤然背身。
“备车,”他声线极冷硬,“回宫。”
永宁寺建在上京新批下的专属市坊中心,距皇宫二三十里。
沿途屋舍齐整,百姓看见帝王华盖经过,竟纷纷扬起欣喜笑容,诚挚跪拜,亲卫劝阻也不肯起身,口中不间断地喊着“陛下万岁”、“娘娘万岁”。
青青惴惴不安坐在车中,看着沿路欣欣向荣的人景,一切陌生地全不似记忆里的模样。
更陌生的,是身边这个自上车后便开始批阅奏折,看也没看她一眼的男人。
他现在怕是有一米九了,长腿在有限的空间里显得逼仄,宽阔的肩膀占据了大半。执笔的胳膊时不时动作,青青只能把自己缩了又缩,最后退无可退地贴在冰凉的车壁上。
那摞堆得山高的奏折渐渐到底的时候,重新修筑地辉煌昳丽的皇宫映入眼帘。
青青捏着自己的手指,直至燕玓白放下最后一本奏章,车停。
他搁笔,朱墨洒出一道醒目的痕迹。衣料摩擦。携有馥郁龙涎香的大袖拂来,青青本能一躲,那手悬在车帘上。
燕玓白哼了声。
……连声音都完完全全是个男人了。
青青尴尬于自己的小人之心。帘幕拉开,一条热乎乎的舌头突兀地伸进来,对着她的脸就是一舔。
“小灰?!”
小灰高兴地嗷呜乱叫,扑进青青怀中就是一通乱拱。
身边一轻,青青抱着狗,才觉是燕玓白下去了。
外头景致变化。重建的皇城格局与从前不同,青青被引入一处宫殿。不认识的宫婢鱼贯而出,将她“请”进宫门。
被强按着洗过澡,青青披着微湿的发坐寝殿里,才有空暇观察。
这儿并不大。装潢也不格外华贵,甚至……布局竟照搬了云水院与凉州官衙的主卧?
她坐t回榻,妆台上的铜镜照出她满堆愁绪的脸。
小灰肥硕了不少,在她腿上左蹭右蹭,狗味浓郁。青青时不时摸它,心不在焉。
燕玓白把这儿弄成以前的模样,又不说话,也不出现。
义符也在,好久没见他了。其他人呢?
没人回答她的问题。
晚上,青青撑不住睡下,趴在鞋边的小灰咕哝了声。她背后突然热腾腾的。清早再醒,青青一句话都没来得及问,就被宫人簇拥着,套上了一身沉重的黑红礼服。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像一具提线木偶,被牵引着梳妆、穿戴、上辇。沿路跪满了臣子与宫人,他们的目光或好奇、或敬畏,却无一人对她这个突然出现的皇后表示异议。
礼官唱喏,青青下辇,手里塞了只便面。一道高阔的玄红色吉服身影款步行来,念了首不知道是什么的诗,然后一把抽掉她手中便面。
礼官连忙唱:“却扇礼成,饮合卺酒!”
小灰背上扎了朵红花,撒欢地绕着她和燕玓白跑了三圈,伸着舌头趴在囍垫上。
青青才敢确定,这是婚仪!
她震惊地看着布满红绫囍字的宫室,一只葫芦劈成的酒盏被端来。青青感到手一疼,是燕玓白抓着自己,他微微昂头一口饮下,十二旒冕发出悦耳的声响。
燕玓白垂眸,紧紧盯着青青。
周遭众人仿佛全不觉得这场婚仪古怪,一个劲儿地拍手叫好。乐师奏乐,远处钟鸣不歇。
青青顶着燕玓白紧迫的视线,轻轻抿了口。
凤冠太重,她不敢大幅度。燕玓白却不满意,一手扶冠,逼她喝干净。
“礼成,礼成!帝后大婚,普天同庆!”
礼官迫不及待地高喊,朝臣们忙念着祝词。这场简化地只剩却扇合卺的婚仪堪堪落下帷幕,再回过神,人已经坐在香气袅袅的东堂。
头上的凤冠卸了,繁重的礼服也褪了,青青只穿一身薄薄的寝衣,素面朝天。身下的锦褥下似乎还撒着花生莲子,硌得她难受。
这里也不是记忆里的模样。
陈设算熟悉,格局却透着陌生的威严,如同燕玓白本人——轮廓可辨,内里却早已被时光重塑。
门突然打开。
殿内烛火通明,映得入内青年衣袍上的暗纹流光溢彩。
十二旒玉珠帘被解下,依然不忘在惑人的脸侧投下晃动的影。
他坐在不远不近的桌案旁,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指节分明的手稳稳定住玉杯,仰头饮尽。
吞咽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这风雨前的静谧让青青感到窒息。她攥紧了微潮的掌心,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
小灰似乎也觉察到这不同寻常的气氛,不再撒欢,乖乖趴在脚踏上,黑溜溜的眼睛一会儿看看青青,一会儿又瞅瞅它那沉默的便宜老子。
最终,还是青青先败下阵来。
她盯着自己交叠在膝的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燕玓白。”
悬在空中的酒杯停顿了一瞬,复又缓缓放下。玉杯与桌面接触,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他未回头,也未应答。
只是那伟岸如山峦的身躯,谧然等待她的下一句。
等一个,迟了五年的交代。
青青声音低低的:“何必这样呢。”
“叮!”
玉杯应声摔碎在玄砖上,燕玓白阔步而来,身型轻而易举将她笼罩,声音沉地滴水。
他极力压抑:“你说什么?”
青青抿唇,倔强道:“安安生生过自己的日子,不好么?”
她头越来越低,“你有你的江山社稷,我回我的平凡人间。我们本就不是那种关系,今天这一出……”她顿了顿,“……又算什么?”
就好像是什么狗血虐恋文一样。
女孩儿两手绞一块儿,“我不明白。”
对面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像暴风雨前的闷雷。青青索性豁出去了。
“我早就和你暗示过,我会来到你身边,是因为别的原因。只要你平定天下,我的任务就能完成,我就可以衣锦还乡!”
她越说越难受,鼻音重地出奇,强忍着不让眼泪下落。
“我们本可两不相欠的。”
她低低将憋在心里的话吼了出来:
“反正你已经选了崔神秀。现在这样又何必呢?”
“我一开始就想回家!”
女孩儿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压抑地连连吸鼻子。燕旳白纵有再多话语,此刻也尽归于无。
他听着她啜泣,胸腔里如有钝刀在割。
良久,他长长吁一口气。
“你怎么敢那么狠心,一点也不想我。”
青年捧住她细细的胳膊,毫无帝王威仪地蹲下身子。
青青噘着嘴,豆大的泪珠啪塔啪塔砸手背上。刚刚积蓄成指甲盖大的小洼,便被一只宽大修长的手抹去。
她愤愤要抽开,被燕玓白一把捏在掌心,绣着五爪金龙的吉服充当帕子,略粗重地擦过她红扑扑的眼。
女孩儿泪眼婆娑,被强捧着脸抬起。那张惑人的容颜和她不过一指距离。此刻没了阴郁,减了恹恹,更扫平了冷戾。
他微微蹙着眉心,指腹不断揉过她眼周。
半被迫半自主地,青青止住了泪。
嘴却撅得更高。
燕玓白在她水红色的鼻尖摸了摸,忽而抄起她臂弯,就着这面对面的姿势让人坐到自己身上。
青青本能扭两下,“你分明就知道,我,”青年擒她腰,略作停顿,微微挪开视线,“我心中除了你,怎么可能有旁人。”
屁股下的腿全是筋肉,结实地要命。青青嫌硌,皱着鼻子瞪他。
“那又怎样!”
燕玓白被这一喝怔住,她脾气倒大得很了。
青青却越想越气,一拳锤在燕玓白胸上。
“谁叫你故意不理我!军民都不喜欢我,都喜欢崔神秀。”
她又有些哽咽,“而且,人家确实比我好得多。还和你有那层关系,比我名正言顺。”
拳头的力道于如今的燕旳白不过是狸儿挠痒。他攫了那手,轻而易举包在掌中。搂着细细的腰,下颚抵住她肩窝。
“我那日审她,一听那些添油加醋之词便知无稽,你却当真往心里去!你忘了,你一路来做了多少实切之事?她不过仗着崔氏财大气粗,笼络些短视的,自然后居而上。”
手底下的身体还细细颤着,燕玓白抱着她,破天荒地哄人般,语气硬中藏软。
“我留她,是因崔循替崔氏担下一切,将崔氏与篡位谋逆之罪割席。且当时还需大量钱财和士族支持,崔氏放崔神秀在这里,是想下注,也是盯梢。崔术妄以崔神秀渗透我军,我故意不发,慢慢诈她。”
有些事情,只能几人知。
燕玓白并非不曾考虑过和青青说明,但那时少年心性,分外纠结这金胜之事,怕在她面前丢分。又要暗暗谋划给崔氏下套,加之她一直好好待在城中过小日子,有亲卫看顾,燕玓白只想快些拿下雍州,大败王度崔衍。好将这份聘礼得意昂扬端上来。
他们早互通过心意,燕玓白知道,从崔神秀口中审出的那些东西她不可能信。若心中有疑,一定会亲自来问他。
若非崔衍身边的宦官私自放了薛莺儿,这事根本便不会是此走向。
他被迫困在执念里来回踱步,起先还常常暴怒,而后便慢慢封心,化作漠视一切的冷酷。
除了达成杨柳青的愿望,变成对百姓,对江山的一个好帝王。燕旳白什么都不想。
臂膀中的身体渐渐平息了情绪,燕玓白贴着她细白的颈,一叹。
“这套婚仪六礼,我在五年前就已备好。”
青青讶然。怀在腰间的臂膀蛇一般缩紧,他在她耳畔吐息,“依礼,婚前不得相见。我……打了一支不大好看的金胜。”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丝难得一见的窘迫,“打得不好,样式笨拙,怕你笑话。”
帝王垂下高傲的头颅,竟也透着委屈的憾意。
“早知道,当年就直接给你了。”
青青嗓子梗地慌,“就因为这个?”
燕玓白闷闷嗯了声。
第一次为人丈夫,再狂傲不羁,也不免踟蹰不前几番思量,唯恐失了分寸。
一念之差,五载已逝。
青青身体一僵,这就是天意弄人吗?
五年。
在现世的五个月,于燕玓白而言却是足足五年光阴。
她眼睛又开始发烫,燕玓白轻轻道:
“你往后…别丢下我了。”
青青眼泪猛地决堤。头回可以不用顾忌任何事,恣情地咧嘴大哭。
“其实,我很早就想通了,我没怪你。我就是……”
甫发现自己被抓时,青青就明白,崔神秀所说的九成九是攻心陷阱。
王度与奉安的谋策并不难猜。王度的儿女和家业全折在燕玓白手里,他是最想燕玓白痛的那个。
她窝在他坚实的怀里抽噎,脸t红扑扑的:“那天的水,太冷了……”
只是,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恰当的机会。
如果真的当面告别,她怕自己说不出一个字。
燕玓白环着这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人,满腔积郁早被她的泪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殿内红烛噼啪,映着一双重合的影。事情说开了,青青倦倦坐直身体,决定道出最后一桩秘密。
她看着燕玓白的眼睛,“我不是此世之人,你知道,对不对?”
燕玓白挑眉,果然不意外。“从前雾里看花,后来,你酒后絮语,便猜到了七八分。”
“那你也不戳破?”青青着恼。
燕玓白嘴角一撇,隐有少年气息,“你既不实言,我为何要追问?”
“打住。”青青赶忙转移话头,“你……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吗?”她忧心忡忡,“我还有很多事要解决。”
“…不知。”燕玓白将她往怀里又按了按,下颌抵弄她发顶,“我只知,这次你别想跑。”
青青心尖一颤,仰头看他。忽地清清嗓,郑重地坐直身体。
“那么,正式认识一下。”
燕玓白哼了声,目光登时饶有兴致地变得专注。
青青在他深邃的凝视下,深吸一口气,认真道:
“我叫杨柳青。杨柳青青的杨柳青。”
“我自幼失怙,与祖母相依为命。她年逾古稀,为了让我在同学中合群,寒冬腊月仍在街边卖烤红薯,挣几块零用钱给我。”
“幼时能真正做到为人师表者不算多。我知道家里难,有些老师私下要钱,我便偷偷拔掉电话线,假装家中无人。为此常被打骂,走廊里的同学老师来来往往,都在笑我。”
“那时伊始,我便知道人生在世很难。我想赚钱,做梦都想赚钱。于是……我接下了一桩任务,一桩通过你的手,让天下海晏河清的任务。”青青微作停顿,很快鼓起勇气,继续道,“我说这些,并非卖惨,只是……我觉得我应该对你说实话。”
青青眼睫扑闪,“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抬头看树,低头看花,胆小无趣,只敢从众随大流的人。”
“这样的我,你还喜欢吗?”
话音落下,寝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青青垂着眼睑,被他握住的手心渐渐沁汗。
胡乱设想的审视或迟疑并未到来。
回应她的,是一个深重得几乎令她窒息的拥抱。
青年凑过来,鼻尖蹭着她的鼻尖,隔着薄薄的寝衣,她能清晰地听见他心脏有力而急促的搏动,一声声敲在她耳膜上。
燕玓白重重抵她额头:“笨死了。”
“你若胆小,世上还有胆大之人?”
青青张张嘴,她听见内心深处那根紧绷多年的弦,“铮”地蹦开。
她呆呆看燕玓白。
燕玓白却未再言语,掌心捏着她腰窝,严严实实抱着她。
青青也低头伏在他怀里。
心跳逐渐趋同,呼吸声也融在一块儿……一时静好。
忽而,身下人一动,燕旳白痛一般地低哼。
青青滞,犹还挂泪的眼往下一瞧。瞪大了。
青年的礼服在频繁的蹭动中,散开在两侧。里头竟是只着了里衣。一条巨蟒居中,随时待发。
青青眼神乱飘,试图站起来,“那个,时候不早了该睡了,你先休息吧……”
“啊!”却被燕玓白强摁下,罗帐一解。青青两手伸直,遭大手一抓。
他阴恻恻盯着人,红唇大力咬上她的,一字一句:“休想跑。”
他攫着她还试图躲闪的眼,胳膊呼两下,衣裳攥成咸菜干径直飞到殿门边。花生莲子争先恐后滚了一地。
当真正坦诚相对时,青青反倒不再挣扎。好歹是个现代人!她也是看过艾薇的!短暂的羞涩过后,青青接受了诱惑,直视燕旳白线条分明的胸腹肌。
青年的身躯与少年截然不同。宽阔、精瘦,每一寸肌理都蕴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而那份源于雄性本能的侵略感,此刻正昭然若揭地抵着她,烫得她心慌。
红烛不断抖索,一泪未平,一泪又起。燕玓白吮着泪珠,汗从额角滑落滴落她颈侧,人一缩。
青年埋身,陡然吃痛,连续闷哼几声,脸上突然潮红一片。定住不动了。
青青以为他到了那啥,松开胳膊,回忆着小说里的经典话术,耐着疼颤声说:“其实已经很好了,要不等下次——”
五年了,杨柳青还是这么会扫兴!
燕玓白正艰难地卡在半途,经这一句,勉力制衡的理智全数崩断。
他恨恨咬口她脸上软肉,长臂扣住塌头,腰腹前抵,循着梦中实践过无数次的路子,一鼓作气,如征讨天下般霸道地开疆拓土。青青被抛上浪尖,又跌回谷底。连告饶都支离破碎。
小灰在外头伸长腿,惬意地打个哈欠。
第108章
金兽香炉中积着厚厚的烟灰。天光透过窗棂,织金地毯映得一闪。
青青过了一个很艰难的洞房花烛夜。
这种难不仅在于从无到有的越级大突破,还在于燕玓白积蓄五年才发,而过于持久的开拓精神。
她在濒死的压迫感中醒来。甫一睁眼,便撞入一片坚实温热的胸怀——燕玓白大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头墨绸般的长发铺满了半张床榻,有几缕甚至打圈缠上着腕。
他睡得沉,长翘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随呼吸微颤。
太重了。青青只觉胸腔的空气都被挤压殆尽,她虚弱地抬起灌了铅的手,戳戳他贲张的胳膊。
紧绷坚实,弹性十足。触感很棒。
她心头涨涨的。燕玓白这些年没少抄家伙打仗吧。
现在打人是不是也很厉害?
然而小动作不仅没能让燕玓白放过,还反达到了某种刺激效果。手臂骤然收紧,铁箍般将她嵌地更深,力道之大让她眼前一黑。
“呜…嗯……”青青脸颊因缺氧而迅速涨红,泪意迅速蔓延。落泪的瞬间,身上的人猛地一颤,骤然睁开双眼。凤眸犹带迷茫,却在看清她状况后立刻变得凛冽。
“……”人真切地还在他身下。
燕玓白迅速撤开一只手臂,半撑起身躯。
骤然涌入的空气让青青忍不住细声咳嗽,喉咙干灼,一时竟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方才一通摩擦,肌肤相贴的触感在晨光中变得无比清晰,俩人还坦诚相见着。她想起那些混乱炽热的碎片来——意识迷乱的时候,似乎什么都往外倒了豆子。
羞窘后知后觉地漫上心头,青青尴尬侧首,不敢看燕玓白。一心巴望他主动退下。
身下躯体温软,一如昨夜,仿佛天生便是为了与他严丝合缝。燕玓白两颊掠过一丝极淡的的红晕,随即神态便恢复了惯常情态,一派自然道:
“要喝水?”声音还带着情事后的沙哑。
青青的目光无处安放,最终落在身下那床几乎看不出原本华丽纹样的锦褥上,脸一烧,蚊嘤地“嗯”一声。
这条褥子……本来都盖身上了,又被燕玓白直接撕烂。她实在没东西能挡,又挣扎了几次,结果好好的褥子成了碎布头,她也没逃过。
这种事…好丢脸啊!
墨黑长发擦过肌肤,撩一片战栗。青青不自在地扭腰,随即身体猛地僵住——
……
青青虚脱地喝了两盏清茶,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燕玓白拣了块软酪到她唇边,青青舔了口就摇头。她没胃口。
青年便捡了她剩下的,两口解决,又贴耳问:“吃些蜜浆?”
青青眉头皱一团:“你先把我放下。”
背后的胸膛静默一瞬,随即恍若未闻般,将她往上一掂。身体晃了晃,青青吓一跳,连忙环他脖子。
“你干嘛!”
殿内炭火温暖。她终于被放上软垫,姿势依旧有些别扭,但总算获得了自由。将随手捞起的外袍紧紧裹在身上,青青新奇地看着燕玓白在殿内走动——这位养尊处优的皇帝陛下竟也会亲手做琐事了。
时间真奇妙啊。
她慨叹着,不经意间观察周遭。
偏殿不大,但……青青瞬间被五光十色罗列满屋子的钗环珠宝华衣给吸去了目光。刚刚就顾着和燕玓白说话,大抵是因为宝贝都被随便放,所以没留意。没想到居然这么多!
燕玓白身上好似长了眼睛,“都是你的。还有几支后打的金胜……你不嫌弃,常常用用。”
五年里打的,实际何止区区几支。
他这些年……青青轻哂,“我哪里用得过来。”
她注意到燕玓白身后的金色架子,悉心堆叠拜访好的东西。是些与华美宫殿格格不入的旧物:洗得发黑的抹布、毛刺稀疏的笤帚、甚至还有一条破了洞的旧褌裤……所有属于她的生活痕迹,竟都被他一件不落地搬到了这深宫禁苑。t
那间复刻凉州旧居的宫殿,是她的出嫁之所。而这里,陈列着她过往痕迹的此地,是家么?
青青怔住了。
蜂蜜水抵在唇边,青青抿了两口,还是不想喝。燕玓白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略一停顿,鼻间哼一声。
“你这些破东西没地方放,只好委屈我自己收着。”
青青默然,心里又暖又酸,也学他哼,“那真是委屈陛下委屈地不得了。”
燕玓白面上露出羞恼,正待借题发挥,脖子突然被一双细白的胳膊勾住,往前一带。
唇上传来蜻蜓点水的湿濡,还有蜂蜜的甜腻。他眸色陡暗,将将要咬住那两瓣唇,作乱的女孩儿噘噘嘴,缩头回去。
一双软小的手摸上两颊,认真地捏揉,就和昨夜他对她那般。
燕旳白喉结剧烈滑动了一下。
青青无暇注意他的心思,满眼都在这张脸上,她细细端详了片刻,由衷感慨:
“你怎么越长越好看呢。”
青年眉梢微挑。
青青眉眼弯弯,指尖轻点他的下颌,连连叹气。
昨天刚重逢她就想说了!
这个人,不同的时间都有不同的好看法。青青细说不上来,但是就是觉得,真出脱啊。褪去了少年时的精致易碎,沉淀下帝王的雍容威重,眉宇间的凌厉与那抹淡白色的旧痕交织,散发出一种极具冲击力的魅力。
纸片人吊打三次元?!
简直是找不到代餐的存在!
青青越看越心欢,没注意到青年得意了瞬后突然飘了阴霾的脸。他忽而道:
“我美吗?”
这还需要问?青青点头如捣蒜:“美极了!初见时就惊为天人,如今更是……”
“颠倒众生,令日月无光!”
“哦……”燕玓白拖长了语调,意味不明,“见过我如此美貌,你竟还看得下旁的丑货?”
青青脸上的笑容僵住。
燕玓白红唇一扯,森森白齿泛着不善的白芒。
“带着拖油瓶的丑陋鳏夫,你也能与之周旋?杨柳青,我若再晚一步,你是不是要大发善心去当后娘?”
这直白的诘问,青青彻底呆了。“你……”
“我知你之事,远胜于你知我。”
“还有谁?”斜飞凤眸危险眯起,燕玓白凑过来,语气已带上了不容错辨的寒意。
这个人果然骗她!他一定知道她为什么回来!
青青想偏脸,被他早有准备地扣住后脑勺。
好吧,人在淫威下,不得不低头。
她绷着脸,硬邦邦地道:“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我哪里数得过来。”
“……”
“噗。”一声压抑不住的低笑逸出。青青的脸瞬间红透,“你笑什么!”
燕玓白抱着人,胸膛不住地颤。青青被笑得颜面尽失,生气了:“你都晓得了,还故意让我出丑!”
胸膛震得愈发欢快,青青彻底没了脾气,目光飘向那些旧物——那条破洞的褌裤,看尺寸似乎是她的旧物?只是,为何会破了个洞?
她刚想挪过去细瞧,环抱她的臂膀却猛地收紧。
“杨柳青,当年那个问题,你如今可以回答我了。”
燕玓白目光如炬,他掰开她攥成拳的五指,强势地与她十指相扣,紧密相连。
“那时你反问我,我不曾回答。但你知,我亦知——”
“我当真心悦你。”一直不言的话语骤然道出,没有想的那么艰难。反而如释负重。
骨节分明的指尖向上攀弄,碾过她发紧的小臂,缓缓摩挲,青年声音是截然相对的低沉。
指腹停留在她臂弯的软肉,轻轻捏住。
“你呢。”
尾音坠地,一夜天人交战,五年的刻骨思念,燕玓白再不愿糊弄自己,问出了这横亘于心日日煎熬的未尽之言。
他必要她一个确凿无疑的真心。
“而今,你待我,究竟是何心意?”
青青咬牙,凝望着他深不见底的瞳仁,里面有太多的情绪翻涌。
燕玓白的意思,她明白的。
她忽然掀唇。燕玓白眉心微拧,却见她的唇角下撇,眼中水光氤氲,竟是又哭又笑。
她抽手抱住他,大力呼吸,“我也喜欢你,我当然喜欢你啊燕玓白。”
从前缺乏底气,即便心动,也只敢小心翼翼地走向预设的终点。
倘若早知这份跨越时空的缘分能够修成正果,她绝不会那般自欺欺人,口是心非。
女孩儿反客为主,絮絮叨叨,几乎将一颗真心全然捧给他瞧。“起初你总对我动手动脚,自恋得要命,还变着法儿地欺负我……我虽不讨厌你,却只觉得任务艰难,不得不紧跟着你。”
“可后来,”她的声音轻了下来,指尖无意识地在他心口画圈,“我亲眼见你运筹帷幄,智勇双全……我对自己说,看,他就是天生的帝王。”
“我出身微末,更非此世之人,还有任务在身。即便……即便心生爱慕,亦不敢坦然承认。”
燕玓白脑子嗡嗡的。为她那一声声喜欢神魂震颤,又为她话语间提及的任务而滞涩。
掏心掏肺地对他好,全是因为那什么破任务?!
心头百转千回。他五味杂陈地磨磨后槽牙,试图挣扎出一丝不同的答案:“难道你初见我时没有心动?”
初见他时杨柳青可是满眼惊艳,燕玓白记着呢!
青青正沉浸在这彼此敞开心扉的动人时刻,未曾察觉他语气中暗藏的愠恼。
她指尖勾划他的锁骨,不满地嗔道:“才不是呢!虽然后来没多久就……可你初见时,不是还想取我性命吗!”
想到就生气啊!
“你苛待宫人,我想吃口肉都差点归西!”
一翻旧账,青青忍不住横眉冷眼,“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就专欺负我!要不是我脸皮厚,早跳河了!”
实际情形并未如此不堪,但此刻的青青,堕落且理所当然地想要体验一番恃宠而骄,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的滋味。
燕玓白薄唇闭成一条缝。
看他不回,她起劲,“还总是骂我,笑我,整我。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如果不是为了任务,我才不要留下来。”
“…”
青青正欲将旧怨一一细数,却见燕玓白绷实的俊颜蓦地扭曲了一瞬。他口鼻深深埋入她颈侧,闷闷地,用几乎要将她揉碎的力道环紧她,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青青垂眸,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
她抿了抿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醒来之后,燕玓白便一直这样抱着她,几乎不曾松过手。
仿佛她真会凭空消失。
她无声地叹口气,拍拍他光滑坚实的肩头,语气柔下来:“好了。时辰不早,外头还有许多人在等你,我们……该出去了。”
燕玓白却仿佛未闻,反而孩子气地将脸埋得更深。
她不禁无奈,兜兜转转,自己竟还是那个操心费神的老妈子命?
正暗自吐槽,准备组织语言再哄,刚一动弹,颈窝忽而滑过一丝湿热。
是他埋首之处。
她愣住了,迟疑地唤道:“燕玓白……”
青年整张脸都埋在她肌肤间,随着她轻唤,又有一滴滚烫的液体渗入。
青青顿时手足无措,慌道:“我方才那些话是故意逗你的。我早就不生气了!”
她一面说,一面也急得头发都要冒烟。
燕玓白这时活似失聪。青青刚要奋力把他推开一看究竟,他先一步抬脸。
青年双目猩红,眼眶微有润泽。染有几分绯色的鼻尖却衬地人比花娇。如此垂目抿唇,好一个受了委屈的大美人。
青青看得眼睛发直。
刚刚升起的那些嚣张气焰,在这幕面前顷刻化为乌有。
抱也抱了,哄也红了,燕玓白就是不作声。她仓促下捧他脸,心软得一塌糊涂如,“你别往心里去啊,你这样,我都不知道怎么好了……”
“……”燕旳白凤眸锁着她,喉结剧烈滚动,频频上下,“那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哈?”
他声音极低,“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坐在宫苑的石阶上赏月。”
那时霜寒露重,她只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单薄宫装,对着天际那轮清冷孤月搓手呵气。明明冻得瑟瑟发抖,却依旧坐得端正,面上疲乏,却无宫人常有的麻木。
与周遭格格不入,安静而倔强。
他夜半翻墙归来,一眼便看见了这月下独坐的小宫婢。
瘦瘦小小,像株无人问津的杂草,可那根脊梁,却仿佛怎么都不会折到底。
他想,宫里何时来了这么个……奇怪的骨头。
后来发现,这骨头不仅硬,还傻,痴憨天真,总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韧性去应对一切刁难。
宫里不该有这样的人。
初时,他只想撕毁她恭敬的面具,碾碎她不屈的脊梁。他不甘她那样平静,不愿她看破他的虚张声势。
他生来便在泥淖阴谋中挣扎,心肠冷硬如铁,从不觉得欺侮谁需要内疚。
可万万想不到,t后来,他喜爱她。
少年生性扭曲,不知如何处理那些陌生的心潮。于是变本加厉地惹她,欺她。逼她先交出自己的心。
青青惘然,“那时候你就看见我了。”
燕玓白抓她手指玩儿,眼角溢有难察的温缓,“天命。”也是那时起,一切便都冥冥之中变了走向。
青青却没被这载满柔情的回忆感染,反而面色古怪。
“但是那天,我应该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燕玓白眸光一斜:“嗯?”
她难以启齿般,“就是,那天我并没有赏月。”
“……”
女孩儿鼻子皱动,“邓姐姐那天吃多了酱豆子,屋里的气味不大好闻。”
她受不了,于是爬起来呼吸新鲜空气。一想到开局这么艰难,就忍不住惆怅望天。
燕旳白:“…………”
第109章
青青蹲在殿前看梅花印,“小灰前不久还在呢。”
宫人得令不准打搅帝后,这雪也无人扫,厚厚积了一层。
燕玓白将她拉起,“冷。”
“暖和着呢。”
女孩儿一张脸小小地嵌在狐裘领子里,不仅不惧严寒,还伸手捧把雪,对着同样穿着紫黑狐裘的青年一挥。
雪点坠地飞快,青青还要再捧,燕玓白拢在袖中的大手伸来,将她拽到身侧。
体温同享,青青抬头看他,脸被紫黑狐裘反衬地雪一样白。偏偏这双眼睛又是黝黑不透光的。
燕玓白就这样垂眸看人心,别人却总是看不透他。
青青垫脚,有些费力地理顺他卡在颈窝的长发。
燕玓白面色不变,忽而往后退一步。青青一头栽进他怀里,被长臂轻而易举拥住。
她难为情:“地上有点滑。”
燕玓白手钻入她裘中牵紧她的,“抓牢。”
宫里的样子,确实变了很多。
从前的咸宁殿上套着无数个大小不一的宫室。经过焚毁与重建,只保留了应有的几个,余下的全部拆除。
看着远没有那般累赘。
“先帝后来常常头昏,想出将亲卫搬到身侧护法的法子。自然不被容,史书上再记一笔罪名。”
他拉家常似的解答这些往事时,声音真是好听。
青青仰脸,“世家的力量…当真强大。”
回头再看。与其说是群雄争霸,倒不如说,是中原世家们内部倾轧,逼着人不得不征伐。
“这些年能消停些了。”燕玓白捏捏她手,走过了后花园,太液池,又经历了上林苑。
里头空空如也,兽园并未重筑。没有什么珍稀的动植物,也和这上京的冬季一样,枯木林立。
青青多看了两眼,就听燕玓白道:“没意思,往后用不上了。”
她暗暗偷笑,又感怀。奢靡成性的少帝居然真有这一天啊。
绕啊绕,又拐到了当年逃出去的掖庭一侧。
“进去看看。”燕玓白道。
她却摇摇头,“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变。”
门是那扇她开过上百次的老朽木门,墙壁上还有火烧的痕迹。哪里都变了,维新了,独独这里没有。
燕玓白平静道:“城破后,刘媪还住在这里。我来问,她道维持原样的好,怕掖庭出去的回来认不得路。”
掌心的手动动,被他及时握紧,燕玓白侧目,女孩儿果然出神。
“刘媪去岁逝世了,也是这雪天。走前我来看了眼。她很是安详,并无什么遗憾。”
青青才笑笑,“那真是最好不过了。”
“余下的人呢?义符他……”
燕玓白罕见地不吝口舌,“我给义符的任务,第一是守好钱财,寻得太祖旧部。二是安顿好蔺相,再将余下的人寻回。”
宫闱的野心烧不尽,燕玓白从不曾真正信任过谁。燕悉芳一入京,大厦将倾的气味便随着冬风一道传入咸宁殿。
与蔺相打的赌开始,燕玓白以暗派义符外出寻宝的名义将他调离。
上京陷落,人如火星,大地上四散。
其中杨父杨母身体不康,流落荆州难民中。文德殿的代云代显藏身青州,掖庭幸存的宫人与渥雪,俱都渡江南下。义符找到人时,几人都在一汤饼铺做工讨生活。
至于王避那一干宦官,多数死在了叛军刀下。王避本人则带着对食投奔琅琊王氏,遭杀。
一面说,两人一面已经出了城。北风呼啸,青青吐口气,看着朱门慢慢打开,“他们现在都在哪?”
燕玓白觑她眼,下颚对着门后悠悠一点,“喏。”
青青循声转头,随着朱门打开,一张张熟悉的脸陆续展露。
弥厉风霜,却无不带笑。
他们,俱都看着她。
青青乍然屏息,待反应过来已是喜极而泣,身体先一步跑上前。
她像一只翩跹的蝴蝶,穿梭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之间。
“邓姐姐!你胖了些!”
“……月娘?!你从仓前来了?”
“代显!你都这么高了!”
她挨个拉着手,有数不尽的话要说,目光最终落在月娘膝上那个睁着乌溜溜大眼睛的女娃娃身上。
点了灯,一伙人笑着团团围坐。沧桑的面容在暖光下,映出久违的松快。
月娘将女儿往前轻推:“韵儿,这就是你皇后姨母。快叫人。”
孩子脆生生地开口,青青心都要化了,笑着抱起她晃了晃,当即解下腰间一枚玉扣塞进孩子手里。
月娘看着,眼眶微红:“听了你的话,好好经营生意,如今在仓前和上京都有了分店,多亏了邓姐姐和何妹妹帮衬。”
邓猛女抓着青青的手,未语泪先流,好半晌才哽咽道:“我就说我妹子是皇后命,你们当年还不信!”
代显在一旁憨憨地笑:“青娘,你真是越长越漂亮,刚头我差点没敢认!”
青青转向他,见他身形抽高了许多,脸上稚气全脱,不禁感慨:“代显,你才是变了模样!”
一句话引得众人纷纷点头,千言万语都融在这无声的默契里。青青擦擦眼睛,想起一人,问道:“对了,渥雪他,你们可有消息?”
话音未落,门吱嘎一响,打断了室内的温情。众人惊觉转头——
紫袍青年静立在愈发绵密的雪中,眉宇间落着星点的白,不知已在门外守了多久,竟任由积雪覆上肩头。
大家忙不迭俯首叩拜:“参见陛下!”
青青这才惊觉天色已晚。心头暖乎乎的,她上前,踮脚为他拂去一身风雪。
“大家别跪,快起来!”
青青抄着燕玓白的胳膊往后拉一把,地上众人却硬是不肯起身。
刻在脑海里的尊卑有别影响着,又有燕玓白在,青青也知道这是为难他们。
便只好也退出去,“明日我还来找你们玩儿!”
里头都高兴地应了。
她才转头,拉着人往外走。燕玓白面色稍霁,“终于有空顾及我了?”
青青拍他手,“久别重逢,当然话多。”
她擦擦眼睛:“就说邓姐姐月娘她们。运气真是妙啊。天南海北地居然还凑在了一块儿。”
“渥雪呢?还有我这里的爹娘,你把他们藏到别的地方了?”
燕玓白摸着她的发,没好气道,“都在另一处。”
确实都在另一处。
杨父杨母都身体差,根本离不开药,又是国丈身份,自然就有专属的府邸。
杨母还是那般瘦,常常咳嗽,但面色比以前丰润得多。
大婚举办地匆忙,为了不让人多想,燕玓白是昨晚才向天下公布皇后病愈的消息。
老两口吃了大半辈子苦,就这么一个女儿,清早听见消息,高兴地不知怎么办好。却又担心了许多的有的没的。
是不是那个臭脸皇帝女婿真的疯了?
还是他找了个和青娘像的?
或者其实没找到青娘,是他自己臆想?
这强烈的不安中,正门大开。帝王銮驾上跳下个身披狐裘的清艳女子,一见他们,便张口道:“爹,娘!我回来了!”
杨父杨母瞠目结舌,等到蜕变地光彩照人的女孩儿冲上来,小心翼翼地抱住他们,道:“你们辛苦了。”
老两口的泪瞬间决堤。
青青对这两位,心中一直有种愧疚在。
这次穿回去又传过来,她能确定,自己应该是和那个原本的杨柳青融合了。
或者说,是被她代替了。
她得担起养老的担子啊。
青青推着杨母走在廊下,府邸内部华美温馨,移步换景。再看一边老神在在喝茶的燕玓白。心知他这几年用心照拂,心里更酸胀。
这宽慰下,另一份沉甸甸的牵挂也从心底浮起。也不知奶奶现在怎么样了。
青青多陪了他们会儿,才于夜半辞别杨父杨母。车中点着暖炭,燕玓白半解狐裘,见她带一身寒气进来,便伸手将她揽入t怀中。
青青索性伏在他胸前,听他沉稳的心跳:“渥雪在哪里?”
燕玓白抚着她长发的手微微一顿。
“他如今改了名,叫张婆留。”青年的声音在暖炭氤氲的车厢里显得格外低沉,“不爱见人。你还要去?”
“要去的。”青青的声音很轻,却毫无迟疑。
他沉默片刻,将下巴搁在她发顶,终于开口。
“义符在一家南风馆里找到他。人还活着,左腿……自膝下,没了。”
青青的呼吸骤然一窒,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时人好男风,即便瘸了腿,以张婆留昔日的风采,仍不失为一桩“好货色”。
“我再见到他时,人已枯槁。”燕玓白的掌心贴着她瞬间绷紧的脊背,“他挣扎着,还能唤我一声陛下……”
而后跪在他靴前,撕心裂肺大哭一场。
“我问过他那腿的事,他不肯说。只求我容他苟活余生。”
他允了。不仅允了,还赐下这处别院,让他得以远离尘嚣。只是三年过去,张婆留未曾踏出此门一步。
青青听得心里绞弄。
马车在一处僻静的里坊前停下。此处的积雪似乎无人打扫,走得格外艰难。
门头只孤零零地挂着两盏昏黄的灯笼,在北风中摇曳。
门楣上没有牌子,开门的是个圆脸姑娘,约莫十六七岁,穿着一身旧袄。她见燕玓白,不拜不躲,反而歪着头,直愣愣盯着他瞧。
燕玓白嗤,“傻子。”
青青忙拉他:“你说什么呢!”
青年冷哼,带她侧身入门:“她叫阿圆,是馆里伺候他的。自小烧坏了脑子,不识尊卑,只认吃喝。”
他语气里并无厌恶,只有一丝惯常的不耐。想来这痴傻的阿圆没少在邻里间惹祸,还需他派人暗中看顾,才能在此安稳度日。
青青心下明了,看着阿圆纯净无邪的眼睛,心头一软。她笑着握住阿圆好奇地伸向她狐裘的手,柔声问:“阿圆,能带我们去见见你家主人吗?”
阿圆吃着手指看她,又看看燕玓白,咧嘴笑:“仙女,仙女!”
青青赶紧把黑了脸的青年拽走,没两步,阿圆指着前方堂屋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门,含糊地欢叫:“主人!仙女,见主人!”
青青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抬头——
扇门扉的阴影里,一道清瘦得几乎要被夜色吞没的身影,不知静立了多久。
他身量比记忆中矮了一截,倚着一根手杖,半边身子都藏在黑暗中。唯有廊下灯笼的一点微光,勾勒出他过于尖削的下颌,和一双没了光彩的眼。
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们。
三人并没有什么话说。
“寒舍凄清,茶水不好。我腿脚不便,这一程,便不送了。”渥雪扶着门框,目光掠过青青华贵的狐裘,最终落在自己倚着的手杖上,极轻地笑了一下:
“你果然命好。”
阿圆笑嘻嘻拍手:“命好,命好!”
……
回宫的路上,青青沉默了一路。
渥雪不再尖酸,只剩一片死寂的木然。她明白他心中有怨,却不知该向谁发,再多的宽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直到下车,被宫檐下温暖的灯火笼罩,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今日这番重逢,总归……大多都是欢喜的。
咸宁殿中已备好饭,门边蹿来两只狗。
小灰绕着青青撒欢,把一只没见过的黄毛狗领到她跟前。黄狗摇尾巴,略紧张地躺倒,露出肚子。
青青疑惑,“燕玓白,这是?”
“它在凉州给你找的儿媳妇。”青年语带凉意,“若非它日日往外跑,当年或能及早报信。”
青青一怔,随即失笑,俯身将两只狗抱住,“怪不得天天要出去。谈恋爱也不和我说!”
青青拿了两根牛骨,“都进来吧!”
菜色沿袭以前的样式,还多了两碗杂豆粥。
燕玓白慢条斯理地喝着,挑眉看她:“五色豆,不尝尝?”
“味道是比我当年煮的好。”她笑了笑,双手在案上摆正,“燕玓白,我得回老家一趟。”
他手中玉箸一顿。
“严正头部受伤,我怕他若有事,会连累我奶奶。”她语气软了下来,很是恳切,“我在那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亲人了。还有未完成的学业……那是我的人生,我不能半途而废。”
“我必须回去,把一切处理好。然后,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回来,和你一起过日子。”
最后这话,终于让他眉宇间的冷肃化开些许。
“烛台我收了力道,流点血罢了,死不了。”他拭了拭唇角,语气淡然,“我会让永宁寺设法与你同去,也好拜见祖母。”
青青一时语塞。
既因那烛台原是他所为,更因他这理所当然要跟她去二十一世纪的架势。
“你我同去,江山社稷怎么办?”
“有人帮忙。”他答得云淡风轻。
青青哑然。蔺相那么大年纪还干得动吗?
稍等,永宁寺?
她猛然想到严正给的黄符。对了,这世界上京的地理方位上好像就对应后世的洛阳来着。
秘诀就在这里……那欠她十万的系统呢?
她于心头默唤,却只余一片死寂。那股若有似无的联结彻底消失了。
……难道系统也随之消散了?
见她神色变幻,燕玓白虽未尽懂,却也猜到了七八分。
“不必空想,明日一试便知。”他起身,不由分说牵她手,往偏殿带。
那只手顺着衣袖上移,青青警觉地后撤一步,“还早呢。”
燕玓白沉沉看她,眸色暗涌。这眼神她太熟悉——从昨夜到今晨,已领教过多回。
青青清了清嗓子,试图讲理:“那个…我觉得凡事都需有些节制…”
燕玓白:“。”
“你看,外面好像有人来了!”她急中生智。
青年面带寒霜朝殿门瞥去,竟真有内侍躬身候着。他压下不悦:“何事?”
一面用眼神警告青青,大有待会儿再算账的意味。
青青头皮发麻。她着实受不住这人不知疲倦的需索,更别说那与精致容貌全然不符的……尺寸。昨夜初见时的震撼犹在,她暗自思忖着脱身之法。内侍适时回禀:
“薛娘子求见皇后娘娘。”
青青立时与燕玓白对视眼。
五年光阴,已将薛莺儿变成一位成□□人。她手边牵着一双粉雕玉琢的儿女,踏入殿内,便领着孩子深深跪拜下去,任青青如何劝说也不肯起身。
直到青青无奈叹息,薛莺儿才让两个孩子依礼拜见。她抬头看青青,眼中水光潋滟:
“娘娘无恙,莺儿此生夙愿已了,死亦无憾。”
当年那场无心的祸事,是她心中磨不去的业障。如今亲眼得见青青安好,这份煎熬了五年的愧疚才算有了归处。
“快起来,”青青强将她搀起,“前因后果我都清楚,我从未怪过你。”
她笑看那两个与小灰玩耍的孩子:“你们如今……”
“蒙陛下恩典,赐了京中宅邸安居。”薛莺儿目光追随着儿女身影,流露出为人母的温柔,又染上复杂,“他被囚于天牢。我平日不去,只逢年节才带孩子们看一眼。”
青青闻言微怔,没想到燕玓白竟留了奉安一命。此乃他人私事,她不便多言,轻轻颔首。
“你日子过得可好?若有难处定要同我说。”
“眼下生活已是再好不过。”薛莺儿唇角绽开真切的笑纹,“他留下的钱财足够我们度日。我今日冒昧求见,非为乞求,只为亲眼确认娘娘安康,以求心安。”
“难为你一直记挂我。”青青握住她微凉的手,一时相顾无言。
夜色已深,薛莺儿唤回儿女,郑重拜别。临出殿门时,她脚步微顿,似是无意,又似积攒了莫大勇气,迅疾地低语了一句:
“娘娘需知,陛下身边……那位崔氏女郎,仍在宫中。”
话音未落,她便像受惊的鸟儿般,匆匆飞出殿外。
青青望着人离去的方向,短暂蒙圈后沉思。
崔神秀的存在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人主动提过。
薛莺儿应当不会特意来一趟,只为提醒不重要的东西。
她心中升腾出一个问号:要问燕玓白吗?
“在想什么。”
却不用她问,燕玓白在偏殿看了半晌,自己来了。
青青实话实说。
燕玓白面上闪过丝难以捕捉的微妙,随即恢复如常,答得干脆:“你若有疑,见见就是。”
“等等,”青青被他带着往外走,有些无奈,“我并未说要去……”
话未说完,已被他半拥着带离。
再见崔神秀时,青青的心情比自己设想过的还要平静。
地牢里倒也干净,并无预想中的污秽之气t。崔神秀独坐其中,正在翻看一卷医术。听得脚步声,她头也未抬,语气淡漠:
“陛下亲至,又是要拷问什么?妾身与娘娘说过的话早已言尽,纵是身死,也……”
“啪嗒。”
医书从她膝上滑落。
崔神秀怔怔望着灯光下骤然出现的青青,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栏前:“你……你竟……”
青青静静打量她。
眼前人清瘦了许多,旧裳素颜,手背上有些零星伤痕,却难掩骨子里的书卷清气。
青青颔首:“十七娘,别来无羌。”
崔神秀直勾勾地望了她许久,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你果然还是回来了。”
“昨日古钟长鸣,我大抵也猜到。”她慢慢坐回草榻,姿态竟透出一种奇异的从容。两人之间,并无想象中的剑拔弩张。
“那日闻你坠河不见,我实难相信。”她拾起医书,像是说起一件久远的轶闻,“你若见他当时浑身浴血,亲手斩下王度的头颅挑上旗杆……怕是也要吓坏的。”
“娘娘容颜更胜往昔,想来日子美满。”崔神秀抬起眼,目光于青青面颊上来回,“今日来寻神秀是为看笑话,还是一雪前耻?”
“都不是。”
青青敛眸,“我曾经想问你,你说的那些事是真的吗。”
崔神秀眉头稍动,似笑非笑。
“不过如今已不重要了,”青青继续道,“燕玓白不会骗我,真相如何,我心中自有判断。”
“……那你还来做什么?”崔神秀犹疑。
青青丰润的唇轻轻抿了一下,清凌凌地看她:“十七娘,你想出去吗?”
崔神秀猛地攥紧了膝上的医书,“你……说什么?”
青青微笑:“你这一手活人无数的医术,困守于此,真是暴殄天物。溪春堂那位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名医就是你,对吗?”
崔神秀心下狂跳,面上却强自镇定,甚至挤出疏离的淡笑:“娘娘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我可是曾欲取你性命之人。”
“我原先也以为,”青青哂,“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崔、王二氏的荣华,为了你身为世家女的野心和骄傲。”
她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起来:“可与燕玓白深谈过后,似乎并非如此。”
崔神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在最后关头行此昏聩鲁莽之事?那无异于自毁长城。细细推敲她的所有行动便会发现,在她“投诚”之后,燕玓白击破王度追剿残党的效率高了不少。
女孩儿很笃定:“你,也想他们死。”
而燕玓白是最有能力剿清全族的刀。
一个自幼被家族轻视、却不得不周旋于各大世族之间维系人脉,甚至被迫放下贵女尊严,行商贾之事以供养那个庞大而腐朽家族的女郎。在最后的关头,真正选择的不是挽救,而是一把火烧干净。
于是,她这么做了。
崔神秀骇住。仿佛遭当头一棒,僵硬地定在原地。
青青不再多言,只将一把铜钥匙轻轻放上她手边的干草。
“我走啦,玉钏玉珩在等你。外面的天地,总比这里宽敞。”
门外,宫灯摇晃。
燕玓白在廊下等候,见她出来,便伸手,将微凉的指尖裹入温热的掌心。
两人舒眉展目,十指紧扣,相偕步入漫天风雪——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正文完结惹,后面都放在番外啦。大约是if线和日常。if的话,类似穿越后暴君对我夜夜宠?大家有想看的可以评论区留言![垂耳兔头]《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