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崔循手中书卷轻落衾被上。
“鲜少见她如此失态。”
“莫非,是王度给了脸色?”崔安揣测。
崔循面色顷刻沉下:“王度还不至于如此下作。神秀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不应当。”
他今日让神秀去送宁神香丸,确是存了试探亲近之意。崔循记得,那孩子幼时头疾频发,痛起来几欲撞墙。那时他只能通过内务府的路子,将这特制的香丸送入宫中。雅集上头风发作的消息传来,更是让他忧心如焚,这才将府库中珍藏的香丸尽数搜罗出去。
如今忧心之下,也顾不得那许多谨慎了。
崔安叹:“王度野心昭昭,待他铁骑练成,江左岂还有我崔氏立锥之地?中原纷乱,北地新帝手段狠辣,西北萧元景又联合羯胡声势日隆。他那二嫁的妹妹,据闻很受羯胡的疼爱……家主还是想在王度这条路上走到黑,我等无能为力。”
崔循偏头,不欲听这些繁乱的战事:“父亲与我早就不是一条心,又有何可说的。我如今只盼他康康健健,早日重归故都。”
他话未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崔安正要上前,却惊见珠帘后的崔神秀。她面色漠然,不知在这站了多久。
“娘子?!此是内室,怎可如此失仪!”
崔神秀却一拨珠帘,直奔崔循榻前:“叔父,安伯,神秀有事相告。”
“叔父要神秀所行之事,神秀无能。”她竟直接跪在冰冷石砖上。
气势之冷硬坚决,是崔循崔安从未见过的。崔循稍惊,撑着坐起几寸:“神秀,你遇何事?说来与叔父听。”
崔神秀一径垂头。
崔安见状,心中已转过几个念头,沉声道:
“娘子,有何委屈但说无妨,郎君自会为你做主。是王度刁难,还是……陛下身边那位,给你气受了?”
崔安自觉,能令崔神秀如此失态的,无非是权势或后宅。
然,崔神秀却重重咬唇,“陛下辱我。”
“什么?”
崔循与崔安俱是愕然。崔循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崔神秀双肩轻颤,那一句诛心至极的“东施效颦”仿佛还在耳畔炸响。
“不敢欺瞒叔父。”耻于回忆那毕生都不曾受过的羞辱,崔神秀语气冰寒:
“陛下对杨皇后情根深种,神秀不堪为配,自请终止此事。”
她态度决绝,不容置疑。主仆二人皆无言以对。
良久,崔循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靠回引枕,发出颓唐长叹:“是叔父想当然了……原以为凭你才貌定能得他青眼,不想他的性子,比……还要倔强。罢,此事是叔父考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中秋宴所发生之事当夜便传到了沁园。立后一事在王度跟前过了眼,便也顺理成章,这皇后之位,目前倒是无人能动摇。崔循细想,年轻人冲动,那孩子又妄为惯了,再强逼恐怕适得其反。
还是等他往后感情淡了,寻些妍丽美人送去稳妥。
想到这,崔循皱眉。也不知那杨氏婢子到底有什么莫大魅力,将那孩子哄得团团转。假以时日定要亲自见上一见,若还知趣倒可以忍忍。若是祸害,必得除了才好。
他顿了顿,看向面色一派沉重的崔神秀:“神秀,你与王淼的婚事,叔父一直记在心上。你放心,最迟明年开春,叔父必倾尽全力为你促成此事。让你风光大嫁。”
王淼,王度之兄王铎的第五子,才名显赫,心高气傲。此前建邺议亲时,便是因嫌弃崔神秀并非崔氏本家嫡女而犹豫不决,拖延良久最终作罢,使得崔神秀一度成为江左笑谈,受了不少唏嘘之言。如今崔循亲自出面,意味着要动用大量人情让出实利,代价不可谓不重。
崔神秀心中剧震。她闹这一通一时恨少帝阴毒,二是借怨叔父讨要酬劳。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件刚刚开始便已夭折的任务,竟能换来叔父如此不计成本的回报!
一个自身难保的傀儡少帝,凭什么能让隐居多年、连家族事务都鲜少过问的叔父,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甚至如此失态?
崔神秀想起了这几日送出去的宁神香丸。小小一颗包罗百味药材,用料之珍稀,制作之繁复,几近救命之药。叔父自己都舍不得常用,却毫不犹豫地尽数送去,还不许她言明价值……
崔氏与那少帝非亲非故,何至于此?!
电光石火间,幼年宫宴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叔父那时频频望向御座之侧的太子,如今想来……绝非单纯的好奇。
而像是……喜爱、惧怕、忧心、痛楚……
一个荒谬惊人的念头如雷劈下。崔神秀骤然抬脸,身子绷地紧紧:
“叔父为何待少帝至斯?”
崔循正等她感激应允,闻言呼吸骤然停滞。
“您在神秀无处可去时伸出援手,悉心养大神秀,神秀为您赴汤蹈火是本分。那王淼齐大非偶,若无您亲自向王刺史低头说情,此婚绝无可能。神秀愚钝,只想问个明白——”
她目光烁烁:
“那少帝恶名昭著,究竟有何处值得您下此血本,甚至不惜动摇崔氏在江左的立场?”
崔安脸色剧变,厉声喝道:“娘子!慎言!”
崔循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不正常的潮红。锦被上的手猛地攥紧,剧烈地咳嗽起来。
崔神秀跪在原地,眼有动摇,却执拗地非要一个回答。
此情状,是不给个答复不行了。崔循摆摆手,示意崔安退下。咳嗽渐渐平息。崔循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再不掩眉宇间的凝愁。
“神秀,”他声音闷哑得厉害,“过来。”
崔神秀迟疑了一下,依言膝行至榻边。
崔循缓缓伸手,掌心布满病态的青色血管。他没有碰她,只虚虚地指向自己的心口。
“你问我为何待他至此……”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似隐忍着t极大的痛苦,“那是因为……我在还债。”
“债?”
“一段……永远也还不清的债。”崔循闭上眼,眼角似乎有细微的水光闪过,“我对不起一个人……一个因我而死的故人。那孩子,是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他语气陡厉,近乎嘶声:“我苟活至今唯一所求,便是看他平安康健活着。什么皇图霸业,什么世家兴衰,与我何干?我只要他活着!”
这样偏执的叔父是崔神秀从未见过的。她被震慑住,“叔父,那位故人是……”
“莫问!”崔循打断她,随即又化为无尽的疲惫,“她金尊玉贵,天真烂漫。我早已不配提起她的名字。你只需知道此事关乎我毕生的悔恨。知道得越多,于你,于崔氏,越是大祸临头。”
崔神秀默然多时,轻轻一叩首。
“神秀知晓,请叔父休憩。”
崔循方才情绪起伏激烈,此时阖着目,像是睡了。
崔神秀轻声告退。
“以神秀的性子,务必要偷偷查个清楚。我与那孩子的关系,恐怕不能一直瞒住她。”
待人走了,静谧的小院里才重新有了话声。
崔安听命拿来纸笔,扶着崔循坐正,听他此言,心中酸楚。
“郎君自苦数十载,又是何必。”
崔循却笑起来,“我与她两情相悦,他是我的儿。我却不能相认。非我自苦,是世情苦我。”
“是我对不起他们母子。倘若我,咳!我不曾屈从王氏,不做那荆州太守,他哪需遭这些罪。”
崔安听得难受,为崔循取来手炉暖着,“郎君还是把握当下。”
“把握当下。是……我若迟迟不敢踏出这扇门,岂不是永生永世都只能在这方寸之地抱憾终身?”
崔循蓦地眼神发直,“他已十六,正是开枝散叶的年纪。该生子了,要多生几个才好……男孩女孩都要,最好都像他,像他那样漂亮聪慧……”
他说着,忽而激动起来,“天命将他送到江左,我要好好活着,含饴弄孙。风风光光地去见他。叫他喜欢,叫他认识我这个曾经的上京第一君子!”
推开手炉,崔循吃吃笑着,提笔写毕,兀然恨声:
“王度老匹夫,仗势逼我不提,竟要我儿拜他为父!该杀!”
甫知燕旳白拜王度为亚父,崔循愣然,反应过来气得连连捶墙。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燕旳白敢如此屈伸。那王度也真敢应下。他这真正的生父至今都不敢去见上一面!
怄气一夜,崔循不曾入睡,直到清早才缓和。这一念,又将他满腹愤恨引了出来。也逼得崔循做下决断。
若再不现身,岂不是永世绝缘?
他将拜帖推递去,缓了片刻才道:“我早欲出去为我儿争一争。既如此,便了他所愿。你送去这拜帖,道元夜日,我亲自赴会叙旧情。”
“将我从前常配的那方玉佩寻出来。这些时日我要好好养身,切勿不可落他王度之后。”
崔安双手接过那封墨迹未干的拜帖,只觉重若千钧。他跟随崔循三十载,亲眼见证这位昔年名动上京的崔家玉树如何一步步心如死灰,蜷缩于这方寸天地。他劝了他许多年,劝不动分毫。如今少年一至,竟眨眼之间决意,重入这滚滚红尘。
“郎君……”崔安喉头哽咽,“您能想通,再好不过。只是王度势大,您此行恐多艰辛。”
“艰辛?”崔循低低一笑,眸中亮起多年未见的熹光。
“我这一生,唯‘怯懦’二字最艰辛。如今为我与她的儿,便是刀山火海,亦要闯上一闯。”
回到自己的院落,崔神秀即刻修书去了溪春堂。
百姓不大知晓,世家却有些知晓的。少帝的出身不光彩,乃父女通奸所生。他生父若为承德帝,那,生母便是那位公主“琶”了。
叔父少时曾扬名上京,屡受承德帝传召。若与公主琶曾有旧情,故而怜惜其子……算说得通。
只是,她轻轻吹干墨迹。
还要尽可能查明,了解深些才好。
玉珩收到信鸽,瞬即惊疑地站起。对玉钏道:
“女郎命我北上一趟。你在堂中看顾好。”
玉钏一愣:“这般突然?是什么事儿?”
“塌天之事,”玉珩急急出门,“不是你能问的。”
“天塌了还有女娲娘娘补呢。”玉钏抱怨一句,不情不愿坐了回去。
外头喊着“卖篾箩,卖篾箩”的经过,她啐那路过的老丈一口,将门关上半扇。
第92章
燕玓白指尖捻起一点药散,色泽暗沉,隐现金属光泽,质地却异常细腻。
一股混杂着硫磺与雄黄的腥臭直冲鼻腔,他净了手,“坐下细说。”
“臣等遵命。”
“诸位喝茶润润。”要谈正事,青青及时上前为三人斟了茶,依着旧习隔着半人距离在燕玓白身侧落座。
才坐稳,身侧那人便不容置喙地将蒲团挪近半尺,膝头稳稳抵住了她的。
“……”青青瞥他一眼,唇瓣无声翕动,没避开。
“皇后娘娘的茶就是爽口!”李肆等人千恩万谢接过,这才将他们这些时日在仓前的探查一一道来。
饶是青青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不大受不了这声皇后。碍于气氛,她没作声,静静听他们说话。
“那湘东苑分几层。这回摸到的最里头,外松内紧,看似寻常园林,其内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巡夜部曲交错不息。若非崔循近期离苑,我等恐怕还需耗费半月之功,方能潜入核心库房。”
李肆咂了咂嘴,黑脸上满是凝重:“这般守备,几近宫禁。”
“臣潜伏四日,方在第三进院落的府库内寻得这批药散。”接话的是素来寡言的王坞,他语气格外沉笃:
“此物由樟木箱层层锁住。初看并无特异,然臣观其色沉中透金,指捻滞涩,心下存疑。遂分作三份,分别处置。”
“其一,清水化开,半日后见金砂沉淀,水色不变——此非寻常矿物特性。”他顿了顿,看向燕玓白。
燕玓白指尖轻敲膝头,示意继续。
“其二,文火灼之,腥气转而为刺鼻臭气,此乃雄黄遇火之确证。”王坞声音愈发凝重,“陛下,雄黄性毒,人若长年闻嗅,初时心神不宁,日久则损五感、昏神智,形销骨立……”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青青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看向身侧的少年。她能感觉到,燕玓白身上的肌肉在瞬间绷紧如铁。
“为求万全,臣携此物密访仓前数位匠师。一八十高龄的漆匠盲翁仅凭指捻鼻嗅,便断言此物为制漆所用。此粉以雄黄、赭石、寒水石为主,佐以丹砂、石英,经水飞法反复研磨成细粉,调入大漆。制成之地仗虫蚁不侵,色泽千年不朽。”
这也是王坞感到大大不对的一点。
“陛下,雄黄性毒,遇火生瘴已是不争。臣不通药理,与李肆分别另访药师,查明雄黄性烈,丹砂性沉。石英质坚,能定药性。赭石色沉,可镇其燥。然数毒混合,终成金石瘴疠之气。人若长年闻嗅,初时心神不宁,日久则损五感昏神智,暴躁易怒,形销骨立。”
这一推论,也解释了为何一开始只发现了丹砂石英这两散。盖因雄黄赭石才是关键。
三人当时心境就格外凝重,此时更是不敢看燕玓白。
少年只眉头微颦了少顷便接受了这信息,顺而思索道:
“制漆本就应当用到这些。若要伤身害命,只得是加大了其中某物的药量……制漆,这漆,用在何处?”
二十年前,承德帝下令修缮咸宁殿,调级千名工匠赶赴上京,材料自然也要最好的。此举劳民伤财,曾为蔺相等大儒联合上书痛骂,被史书牢牢记了一笔,也一并记下了用度。
梓州柏木,崤山青石,宜州犀皮……荆州朱漆。
天下漆器以荆州为上品,而其地所产雄黄、丹砂冠绝南北。彼时荆州连任三任太守……皆出清河崔氏。
最后一位太守,上任不及两年便称病请辞,返回上京,十年后迁居江左,深居简出。
此人名为,崔循。
少年帝王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清河崔氏,累世高门,钟鸣鼎食。燕氏待他们不薄,若无天大的好处,何须行此株连九族的险招?”
除非他们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权臣的位置,而是从龙之功,是改天换日,下一个百年的从龙之功。
他顿了顿,音色低沉下去,却更显压迫。
“崔氏举族南迁,是在王氏站稳脚跟之后。两家一在明,一在暗。一主握权柄,一主控财源。王度在江左清算陆氏这等旧族,为的是钱粮与冶铁之利。而崔神秀崔循叔侄,为他从t冀州源源不断输送精铁……”
以陆氏之盐易冀州之铁。粗铁锻农具、制常兵,安抚地方,充盈府库。而真正的上等精铁,则借着侨族带来的技艺,悄然铸成他王度的玄甲骑兵。会放过陆氏,也多因控米之策。
“骑、步、射三军齐备。钱、粮、甲一应俱全。届时,只需一面拨乱反正的大旗,”
而自记事起,燕岐便时常狂躁失态,死时面目狰狞,人人皆道其暴毙……燕玓白指节敲定在光滑的砖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还有什么旗号,比‘燕室天子皆乃疯悖暴君,吾等不得已而清君侧’更顺理成章?”
张散王坞异口同声,声音发颤:“王度联合崔氏,以垩壁丹漆之计篡逆谋位!”
一切都串上了。李肆出了身冷汗:“这一步棋当真下得够长,够隐,够毒!”
青青汗毛倒竖。
伤五感,损神经,暴躁易怒。这些不就是燕玓白发生过的症状吗?
难道说他不是天生的精神病,而是后期被摧残出来的?
那时的玉容粉,莫非也是崔王二家的手笔?
她忍不住轻抖:“既然咸宁殿是毒源,那燕悉芳让你吃下的”
燕玓白侧目,少女忧心忡忡,他心窝舒坦,面上却淡然:“不是纯粹的五石散。若幼时目盲是因漆毒,依此毒性,我早该与燕岐一般见了阎罗。”
青青眉头紧锁:“所以,给你下毒的有两批人。一批用慢性的金石之毒,要毁掉整个燕氏皇族的声誉和根基。另一批……”她顿了顿,眼中困惑更深,“燕悉芳的药效用和这漆毒呈现的大差不离。难道是……被别人利用了?”
燕玓白眸中闪过一道寒光:“她与李氏,不过都是棋子。阿姐手段酷烈,却远不及这垩壁丹漆之计的阴损与耐心。”
两人齐齐沉默下去。却又陷入另一疑惑问。如此说来,御医开的药方不能对症,为何他的目盲会痊愈?为何至今仍能跑能跳?
是什么让他身上的毒性一再延迟缓解?
青青却突然想起一物,“雅集时崔循送了缓解头疾的宁神香丸!今日崔娘子又送了好几瓶!”
燕玓白脑中猛地嗡鸣,“拿来!”
青青忙将亭外的瓶罐收拢,倒出几粒乌亮药丸。浓郁花香扑鼻而来,甜腻得令人不适。
李肆三人细看后笃定:“此药以花香掩盖真味,绝非寻常宁神之物。”
燕玓白捏着香丸:“崔循一听朕发头风便送此药,俨然断定服之即愈。想来当年蔺相寻给燕岐的药方肖似此物,却不如。”
“崔循。”他碾碎香丸,“他一路跟来扬州,却藏头露尾不敢见人。可是,心虚?”
张散揖礼:“我等会一会他?”
“不必。”燕玓皮笑肉不笑,“他人多势众,又与王度同盟,此时打草惊蛇反为不美。”
他略作沉吟,目光扫过三位心腹:
“张散,王坞,李肆。”
三人连忙躬身抱拳:“臣在!”
“朕少时,曾翻阅宫中秘档。太祖开国,除明面上的数万大军,更有一支羽林亲骑。由追随他起于微末的贺兰、段氏等部族勇士及汉家豪强组成。朕离京前,便欲效仿太祖建一潜鳞卫,潜于草野。奈何时机未至,只搭起一副空架子。而今,北伐时期近在咫尺,是鳞甲出水之时。”
燕玓白眸光如炬,“尔等自北地追随至今,于潦倒困顿中不离不弃,于刀光剑影下舍生忘死。今日金石毒案,更赖尔等忠心勤王,方能拨云见日。”
他声音陡然一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即日起,朕授尔等名分——”
“李肆,勇力过人,忠直可靠,授尔‘宿卫郎将’,隐于朕之身侧,统辖近身护卫,协理潜鳞卫擒拿格杀。”
“张散,心思缜密,堪当重任,授尔‘潜鳞卫指挥使’,总领侦缉、策反、暗护,一应密探皆由尔调遣。”
“王坞,精通营造,洞察机巧,授尔‘将作大匠’,隐于幕后,专司工械、密道、机关,协理潜鳞卫所需器物。”
“尔等三人,与潜鳞卫统领义符一道,为潜鳞四柱。随朕重定乾坤!”
三人脸上瞬间涌上血色。
从被弃之脑后的山野莽夫到如今帝王亲授官职的将领,其中艰辛不足为人道。
他等纷纷撩袍跪地,“臣等!谢陛下隆恩!定当竭尽全力,至死而终!”
“善!”燕玓白唇角微扬,笑意未达眼底:“津口市舶司,你们可曾留意,其中是否还有咸宁殿旧物?”
张散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领会:“陛下圣明!我等这就去求购壁画残片。”
“去。”燕玓白颔首,“无论金银,将能寻到的咸宁殿旧料尽数买回。玄铁甲成前,朕要将这份铁证好好送到王刺史案上。还有这香丸,带一瓶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三人再无迟疑,依次潜入水道。直到此时,一直强自镇定的青青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呼吸,神情恍惚:
“你刚刚说,义符?”
“禁军统领义符。”燕玓白蹲在水边,信手捞起几片形态各异的落叶,指尖在其中几片红叶上微妙地停顿摩挲,“你莫不是将他忘了?”
青青抚胸口,她没听错。
“宫中之时就不见他,我还以为,以为他早消失了。”
她跪坐他身侧,用一种惊魂未定的眼神直勾勾看燕玓白:
“你别告诉我,你早就计划好让义符在宫外做事?那什么潜鳞卫,又是什么”
“你……你到底藏了多少事儿啊燕玓白?!”
燕玓白觑她委屈巴巴的脸,心情极好地哈哈笑了。
“杨柳青,你真把我当成那等坐以待毙的蠢物啊?”池面涟漪泛泛,少年眉目恣意璨烂,“只是我那时羽翼未丰,迫不得已受制于人。”
“听过吗?”他紧紧贴着她坐下,像唠家常一样唠起了那位被掘坟的祖宗。
“燕晋开国太祖起身微末,能定鼎天下,除汉人支持外,更赖几支关键的鲜卑部族与北地豪强的誓死追随。”
这些人虽随太祖打江山,却不贪慕富贵,甘如张王李三个守陵人一般为太祖戌守边疆。其家族或支系,化整为零,散于北地州县边关乃至草莽之中。距今已二百多年。
于从前的燕玓白而言,不过是载于太祖秘辛上的一个缥缈传说。
他没有注,依然赌一把。事未成前,秘而不发。
燕玓白拈起其中一片脉络尤其虬结的红叶,对着天光一照,语气雀跃,“我赌对了。”
少年左臂大张,青青沉浸在接连的惊愕中,不知不觉靠入他半侧胸膛。
她在燕玓白怀里昂头看去,心脏猛一跳——纵横交错的叶脉之下,是数行以极细针尖刻划出的字迹。
【幸不辱命。太祖遗泽未绝,臣此次联络上贺兰部全数后裔,可得控弦之士二百。段氏汉骑旧部,隐于陇西,有百人愿效死力。另有分散三州的七家汉人豪强,虽明面依附伪帝或萧元景,但其家族核心子弟,皆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此皆旧部,现初步整编,已派五十人下江左,静待陛下号令。】
第93章
青青双眉一弯,“你这人…”操作也太走偏锋了!
怪不得天天抽空蹲池塘。这招红叶传信,怕是王度想破头也料不到。
“五十精锐已到江左,下一步怎么混进来?你总不至于瞒我了吧。”
“哪里瞒你。事未成,我安能断言?”燕玓白单手撑着身体,懒洋洋地睇她眼:“刺史府森严,五十个北地汉子风貌迥异,如何插得进来?”
“那怎么办?”
“王度缺的不是兵,是能为他练出不输北地铁骑的良将。”燕玓白凤眼狡黠一眯,“我打听到了,早早投诚王度的顾氏好菊花,每逢时节都要请人赏菊。我不经他首肯出不去,你却需要替我在外走动。”
女子间的事需另外看待。这是不成文的规矩,王度置喙不得。
青青瞬间会意:“你是要让顾家主动为王度去找这些人献礼?”
燕玓白.精巧的下颚一点,“你只需在闲谈时,无意间向顾氏的女人透露,近日江左与北境交界的商道上,活跃着一小队贺兰部残兵。”
“贺兰部?”
“据传……是太祖旧部的一支后裔,你可说,此部被伪帝奉安剿杀,南逃至此。他们人数不多,约五十人,但个个是马背上长大的好手,曾击溃数倍于己的马贼,保了商队平安。如今,各方都在找寻他们的下落。”
青青眼中亮光一闪:
“王度多疑,主动来投,必被视为奸细。唯有t让他从虎口中夺食,方觉是得了宝贝!”
“聪明。”燕玓白哼笑,禁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所以,你这皇后得威威风风地去。叫他们都觉得朕离不得你,连王度那儿的机密都同你说。”
青青忍不住笑了下,反应过来拍开他手,往后撤了撤:“知道了。”
果不其然,翌日便有请帖送到。青青想了想,挑了件织局送来的碧青织金曳地裙,让燕玓白梳了个简单的高髻,挺直腰背去了。
赏菊宴上,她与各贵女见了礼,同顾娘子赏玩一番后,趁着私下说话的间隙,状若无意地轻叹:
“北边如今真是不太平。陛下昨日还偷偷同我说,不知谁传言,道有一支贺兰部的勇士,被伪帝迫害得无家可归,逃难到了江左地界,端的是一等一的好骑手,可惜……不知最终会便宜了哪家。”
“呀,”她惊惶一捂唇,“我是胡说的,顾娘子千万别往心里去!”
顾娘子眸光微动,亲自执壶为她添了茶,笑道:“娘娘放心,妾晓得。”-
消息递出,便如石投静水,涟漪暗涌。
时日流转,李肆三人在外奔波,燕玓白则被王度愈发频繁地带在身边。从最初的陪坐闲谈,到如今闲来无事便对弈,甚至频繁秋猎。
王度看似随意地问起青青的出身过往,燕玓白要么插科打诨,要么便将她推出来,随意扯些故事往身上套,感谢“亚父”仁厚。
几番下来,王度似乎终于满意于这对落难帝后全然依附的姿态,待他们更亲和。
青青便听了满耳朵的世家轶事——
王度另三个儿子中有两个好男风;王淑自幼痴恋赵胥,扬言非卿不嫁;顾氏子求爱王氏女不成,竟以悬梁相胁……乃至刺史府仆役间的恩怨情仇,都精彩得堪比话本。
加上她这些天逐渐被允许府邸里自由走动,总能在拐角小巷里发现一些奇妙的传闻。
这日,她行经假山亭榭,几句飘来的私语直把她脚步猝然钉牢在平桥上。
“你可听闻,今日陛下心痛刺史受牡痔折磨,亲为其褪裤吮痔呢!”
“噫!那可是肠风之毒!便是亲父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女使们窃窃私语着走远。青青独自立在平桥上瞪大了眼,一时竟忘了动弹。
燕玓白不是一早和王度出去打猎了么?
什,什么吮痔啊!她急急就要去追人问个明白,孰料赵胥从桥对面行来,“娘娘?”
赵胥被调回扬州,几乎日日进出刺史府。因仓前之事,两人本身就打过照面,这些天时不时碰见,彼此更是脸熟。
天气渐寒,赵胥今日穿了身层叠的绛衫,是典型的武将打扮。
“赵参军,”青青只好停脚,“你今日没和刺史大人一道打猎去?”
“事务繁多。”赵胥言简意赅,“皇后娘娘有心事?”
这些时日的接触下来,赵胥对这位出身微末却无半分骄矜之气的皇后观感渐好。愿意同她说上几句。
青青尬笑,“没什么。我就是路过,看池塘里还有几根残荷,看两眼。”
其实青青始终不惯这“皇后”称谓,但众口铄金,她也由它去了。皇后便皇后罢,反正……也只是暂居此位。
赵胥目光扫过枯槁的湖面,冷峻的眉眼微动:“娘娘莫信下人胡诌。陛下与刺史亲厚,却非传言那般不堪。刺史府不缺良医。”
他顿了顿,低声,“亦无龙阳之癖。”
青青顿时耳根发热:“赵参军也听见了?这……这也传得太不堪了!”
“分内之事。”赵胥略一颔首,思及校场上侯着的几十个面貌刚正汉子,不加逗留,“还有二月余便是元夜,各郡官员将至,府内人多眼杂,流言更甚。娘娘心中有数便好。”
他素来寡言,此刻却多说了几句,已是难得的关切。青青微怔,真心实意道:“多谢赵参军。”
青青拢了拢衣襟,决定回云水院给晾着的衾被翻个面,等燕玓白回来再问。身后却又传来一道清亮女声:
“杨皇后。”
青青回头,王淑与崔神秀相偕而来。她与崔神秀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目光落在面色不豫的王淑身上。
“淑娘子又邀十七娘来府上玩耍?”
王淑下颌微抬:“神秀是来寻我的。皇后娘娘,好雅兴。”
崔神秀莞尔,目光对着青青:“方才似乎瞧见赵参军与娘娘说话。”
王淑神色立刻一紧。青青会意,立刻解释:
“正要回云水院。听见些关于陛下与刺史的荒唐话,恰好赵参军路过,便问了问。”
“什么话?”王淑脱口而出,又强自按捺,“我是说,赵胥他事务繁忙……”
青青面露赧然:“无非是说……刺史陛下温泉共浴,同乘打猎,陛下亲自侍奉汤药。”
闻听是此,王淑神色一松,反倒有些尴尬:“父亲只是想让陛下尽兴,娘娘莫听下人胡吣。”
两人都笑了笑。
穿堂风过,气氛不似先前紧绷。
王淑目光在青青脸上停留片刻,忽觉这她与那少帝截然相反的恬淡性子,真让人讨厌不起来。语气不自觉缓了三分:
“娘娘常独身一人,不觉无趣?”
和偶尔遇见,会唠上几句家常的崔神秀不一样。王淑一直看不起她和燕玓白。不仅从未来过云水院,更不会主动示好。这是王淑首次以近乎平等的口吻同她说话。青青心下诧异,如实道:
“从前在宫里也是如此。陛下归来,总会与我说说话,不难熬的。”
这话里自然的亲昵,让王淑想起赵胥的冷脸,心中又是一阵烦闷。
崔神秀适时柔声介入:“淑娘是担心娘娘。元夜各路人马齐聚扬州,府内人多手杂。娘娘身份尊贵,总独自走动,若被些不长眼的冲撞了可如何是好。”
“十七娘说的是。”青青从善如流,也给王淑一个台阶,“我正欲回去为陛下准备安神茶汤。过了元夜,赵参军想必也能多在府中散心了。”
这话熨帖,王淑脸色终于转晴:“府库有新到的秋菊与枸杞,回头便给娘娘送去。”
“多谢淑娘子了。”
青青做出十分感激地模样。三人可算第一次和和气气地道别。
人走远,王淑遥望青青背影,轻声道:“如今瞧来,倒真如你所言,是个妙人。可惜了出身。”
崔神秀但笑。
王淑拉她至假山后:“上回不曾来得及道歉。那柿红裙本为衬你,不想她梳妆手艺那般绝佳……神秀,你当真不争了?”
“后位本是杨皇后的,何来争抢一说?”崔神秀面色平静无波。
王淑只当她淡泊,叹道:“也罢。昨日我听闻崔循世伯递了信,元夜要亲来赴宴。我也七年不曾见他了。此番他是为你婚事,可见对你看重。待你嫁入王家,我们便可长相聚。”
王淑欣喜展望未来,崔神秀随她轻轻笑着,却缓缓将手抽出。
“此事还未定论,我与王淼公子……缘分浅薄。”
王淑不以为意,只当她不想把话说满落人口舌,牵她手去别处散步。果不其然拐到了离园。
绕了圈,商议着元夜穿什么,玩儿什么,离园院门吱呀打开。
一水红宽袍的少年提着一只乳毛未褪的灰狗儿,阔步往云水院的反向去。
王淑顿,才几日不见,那浑少帝好像变了个人。她叫住边上仆役,“父亲不是带他去打猎了?”
“回娘子,清早天未亮去的,大人旧疾发作,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仆役说得精简,王淑却了然。
这旧疾不就是牡痔么!父亲处理公务常年久坐落了这可恶病症,这些天为了彰显威风带人到处打猎,骑马骑多了便发了。
这病症太不体面,王淑放低声量:“父亲回来也不曾通传?”
仆役亦难为情:“陛下舍了要到手的鹿,亲自御马将刺史大人背了回来。刺史不让外说。”
“莫不是真的吮痔……”王淑一阵恶寒,挥手:“我进去看看父亲。神秀——”
崔神秀冷冷望着少年已有几分风发意气的背影,蓦地转脸,浅笑:“我在外院等你。”-
青青抱着翻好面的衾被回到屋内,阳光透过窗棂,将被子烘出暖融融的气息。
她坐在榻沿,持竹竿轻拍,阳光里登时飞满了细密的白尘。
窗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快而稳健。青青敛起心神,刚站起身,燕玓白便推门而入。
他一身水红骑射服尚未换下,衬得面色愈发白皙透亮,舒展的眉目上还有丁零沉淀t的汗意。
燕玓白将手里那只呜呜咽咽的灰毛狗往青青怀里一塞。
她抱着这突如其来的小生命愣了:“这就回来了?打猎不顺利吗?”
燕玓白没答,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才嗤道:
“王度那老匹夫,今日林场里见了头白鹿,非要亲手射杀逞威风。”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马速太快,颠簸了陈疾,叫他坐不住一头栽下。出了好大一个丑。朕只好舍了那鹿,亲自御马将他驮回。”
这话里的刻薄劲儿才是她熟悉的燕玓白。青青忍不住弯了嘴角,想起日间听到恶俗传闻,心头一松。
青青掂掂怀里不住乱动的小东西,手忙脚乱找不要的被褥,一面道:
“外面都传你们父子情深呢。还说你为人家吮痔。”
燕玓白脸一黑:
“谁传谣,朕非割了它的舌不可!”
青青忍不住弯了嘴角:“赵参军还特意同我辟谣,说刺史府不缺良医,让你不必受此委屈。”
燕玓白磨牙,凉凉道:“是么?他倒是个正人君子。”
青青乐不可支:“算了算了,王度没事吧?”
“死不了。”燕玓白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那团在裹在褥子里舔嘴巴的小家伙,“倒是这东西被马蹄一惊,从草丛里窜出来,险些被我一箭射穿。”
他伸出手指戳戳狗鼻,动作有些生硬,却不见方才的冷意。
“蠢东西,躲都不会躲。”
“它才刚出生呢。”青青用早上剩的羊奶喂好狗,看它吃饱了翻肚皮睡觉,她声音放软,抬头对燕玓白道:“我们养着它吧。”
她目光清亮如许,少年心头那点郁火刹那消散了。燕玓白“嗯”一声。
本就是带给她解闷的。
青青很高兴。她早就想养小动物了。她正色:“得取个名字。你取了吗?”
燕玓白轻哼:“你养的,自然是你取。”
青青不同意:“你带回来的,当然有你的一份责任啊。”
“看它生得黑灰,叫黑毛。灰毛也行。”
话音刚落,女孩儿瞪他:“也太敷衍了。”
“…摧岳。”燕玓白默了会儿,面无表情道。
“烈烈凛秋霜。有崩裂山岳之力,霸道非凡。”燕玓白煞有其事补充。
青青:“。”
他便深思:“……那叫赤乌。天命祥瑞,毛色赤褐如焰,声震林野。”
青青一叹:“还是叫小灰吧。”
燕玓白皱眉:“为何?”这可是他引经据典细想出的名字。
“起得太大,我怕它福薄。”青青举高小狗,动作温柔地摸了摸,“当条平凡快乐的小狗,就很好。”
燕玓白缄然,“也不错。”
他解了沾着狗毛的外跑,“王度漏了信,不必我们亲自去寻崔循。他要自发来见我们。”
青青稍佁儗,走过来,上下扫了燕玓白一遍。
“他是发现了我们的动作?”
李肆他们已经弄到了些星零的残片,只是样本较少,新的壁画残片还在路上。
“不知。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
贺兰部的那五十人约已经成功插了进去。否则,一向跟着王度寸步不离的赵胥今日不可能缺席。
思及赵胥一至,王度便与他密谈,燕玓白几可笃定,赵胥是去验完贺兰部的齐射本领,来向王度报信。
那么,早与义符定下的竹叶传讯便可以派上用场了。
燕玓白这些时候在府中自如行动,几已将所有靠床生长的竹丛摸过。
青青点点头:“那就行。等等,燕玓白你……是不是又高了?”
她需得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全貌。不过月余,他身量似乎又拔高一截,原本新做的骑射服腕处竟显出一段空荡。
燕玓白垂下眼睑看她,唇角勾起一抹再明显不过的得意:
“我正值盛年,自然日高日强。倒是你,”他伸手,指尖掠过她发顶,比划到自己下颌,“怎么不见长进?”
他指腹温热,触感一瞬即逝。青青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我是女子,过了长的时候了。”
“是么?”燕玓白存心逗她,“我怎么记得,宫里那些女子到了年纪也会有不同。”
他视线似乎在她身前扫过,青青脸颊“轰”地烧了起来,又羞又恼,抬脚便踹在他小腿上:“你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力道不重,燕玓白却配合地“嘶”了一声,“好哇杨柳青,你胆大包天,敢骂朕是狗?”
他作势弯腰揉腿,肩膀耸动,很是愉悦地笑了起来。笑声满是少年人特有的朝气,清朗悦耳。
青青看着他笑,好会儿小声嘟囔:
“……神经病。”
“好了,快回你的主卧!你身上都是汗,难闻!”说着推他往外走。
燕玓白面色一变。
自莫名其妙吵架又莫名其妙和好后,燕玓白每每回来都第一时间往偏房钻。青青对此虽然不怎么抱怨,但掐在暧昧气息萌生时,总会第一时间把人赶回自己的屋子。
燕玓白面上不显,心里郁闷。天气已很冷了,主卧虽到处堆着金银珠玉,但就他一人,空荡地过了头。远没有在逆旅时挤一间房的舒心。住得越久,燕旳白便越不喜欢。
青青推了两下,居然推不动了。她只好口头催促:“天暗了。”
太阳走得早,这会儿已经刮起寒风。以往这会儿燕玓白再拖延也都已经回了自己的房。
燕玓白沉沉乜她眼,别开视线:“…冷。”
“冷多加一盆碳。大不了我把我的小暖炉也给你。”
“……”燕玓白闭嘴。
她只好改攘他胳膊:“你听见了没有啊。”
他深呼吸,再看她眼,鼻腔中闷闷溢出一声“知道了。”才走了人。
天色又暗了一个度。青青关好门,懒得在寒风里穿梭,随便吃了点儿糕点干果就洗漱,摸过小灰的脑袋准备熄灯。
只是才上床,门突然被敲响。
青青皱眉一看,燕玓白面上沾着几片斑驳的黑灰,抱一条被子冲了进门。
她楞:“你干嘛?”
“天干物燥,碳太多,不小心把榻烧了。”他装模作样四下环视圈,光明正大地把衾被扔上青青的榻。
隔着薄薄一层里衣摸摸肋骨,燕玓白理不直气也壮地坐榻上瞅她:“风一吹,我骨裂的地方阴寒地疼。”
青青所有赶人的话都被这后头一句了结。
“还疼?”
“暖和了就不疼。”
她无可奈何,原地纠结了许久,还是把自己的被子往侧挪了挪,“……只此一次。”
燕玓白眼底瞬间掠过一丝得逞的光亮,迅速在她身侧躺下拉上衾被,只露出一双黝黑的眼。
烛火熄灭。黑暗中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小灰在床脚的窝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床榻不大不小,两人之间还能隔半个身子。
青青本以为自己睡不着,但两人挤一起,反倒暖和。竟很快坠入了梦乡。
几乎是她呼吸变绵长的一刹,燕玓白睁眼,往里侧悄然一翻。
两条衾被触一块儿,他堪称快慰地紧紧贴着人,深深埋首在她发间。
一晃,元日到了。
第94章
元夜宴,名曰家宴,实为江左权柄的交锋之所。丝竹管弦之下,每一缕空气都浸透着无声的较量。
青青端坐席间,敏锐地察觉到了座次安排的微妙变化——赵胥的位置更靠前了,而她原本的席位,则被一名魁梧的国字脸青年取代。贺兰容,王度新晋的骑兵副将,赵胥的副手,近来风头正劲。
酒过三巡,王度朗声笑道:“贺兰将军练兵有功,当满饮此杯!”
贺兰容应声而起,抱拳行礼,声如洪钟:“谢刺史!”
恰在此时,司礼官的长喝穿透喧嚣:
“清河崔循,崔先生到——!”
丝竹声骤歇。
王度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旋即笑意更深:“济明,终肯赏光了,快入席!”
“劳刺史久候。”
崔循一身素墨深衣,手持羽扇,腰坠一组形制古雅繁复的青白玉环佩。面容经精心修饰,仍存几分旧日风仪。他步履沉稳入内,向王度方向微一躬身,紧随其后的崔神秀则无声退至一旁。
崔循落座,目光自王度处自然滑向燕玓白,环佩轻响,停顿了数息。
“臣来迟了。”他对着燕玓白一拜,声线平稳,“这位便是……陛下?”
燕玓白不动声色,目光掠过对方腰间,在正中那枚雕刻宝相花纹的玉佩上停留一瞬。随即如常举杯,语带恰到好处的好奇:“您便是曾任荆州太守的崔循先生?”
“陛下谬赞,虚名不足挂齿。”崔循垂覆的眼睑略t抬,对上少年清澈探究的目光,瞳仁几不可察地一颤。“……陛下为国操劳,不知头疾近日可好些了?”
“有劳挂心。”燕玓白晃了晃身子,似有醺意,倚向青青,“上回先生所赠宁神丸甚是有用,朕服后便未再发。莫非内有灵丹?”
崔循面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柔缓:“不过是寻常香丸,是陛下洪福。”
青青扶住人,“此是……?”崔循语气疏淡,好似才发现青青的存在。
还是崔神秀在旁道:“叔父,这便是护陛下南渡的那位杨皇后。”
青青颔首:“循先生。”
崔循定定看她片刻,平平一揖:“皇后。”便不再多言,转而向上座王度敬酒。故意无视了她。
青青佯装未觉,心底却雪亮。她正暗自观察这二人互动,陡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抬眸望去,却只见对面堪堪放下玉箸的崔神秀。
……是错觉么?
不多时,烟火炸响,王度理所当然地以叙旧之名留下了崔循。青青搀着落燕玓白离席,在阶下与那魁梧身躯迎面相遇。
贺兰容侧身让开道路,抱拳行礼:“娘娘。”眼风迅捷地扫过她,又掠过她臂弯中的燕玓白。
青青只默了一瞬,便含笑致谢,将燕玓白的手臂托得更稳。
“陛下酒力稍浅,常有此态。”赵胥自离园回来,见贺兰容正观望那步履虚浮的少年,便解释了一句。
贺兰容点头,“参军这就回来了?”
“大人与崔先生故交重逢,彻夜畅谈亦未可知。我何必碍眼。”
贺兰容刚正的面上牵起一个不似笑的笑。
赵胥随口邀约:“容兄是初次见识江左元夜吧?不若同去府门前逛逛?”
贺兰容面上微显松动,却未即刻应允。见粉衫王淑领着十余名仆从迤逦而来,反倒摇头。“我在此值守便好,参军自便。”
“赵胥!”王淑人未至声先到,气势汹汹,“可算教我逮着你了!”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便要将人拽走。
赵胥面露无奈,几番欲挣脱皆被女孩儿家的蛮劲制住。贺兰容自如退后一步,目光扫过夜空绚烂烟花,悄然行至后园僻静处。袖中信筒微倾,一抹银白混入漫天华彩,倏然迸裂。而后熟稔地摘下窗下几片堆叠的竹叶。
同一时,刺史府外护城河畔,李肆一见白光,低喝:“放!”
张散王坞引弓,百盏孔明灯刚腾空便被小弩击落,灯油倾泻,府邸边缘瞬间窜起十数道火舌。
“起火了!”-
离园内室,门扉紧闭。
棋枰上的黑白子错落,对弈的两人早已无心于此。
“济明,”王度脸上笑意尽褪,目光锐利如鹰,“十余年避而不见,今日破例,总不至于是专程来与我品酒赏月吧?”
他指间念珠转动不停,“莫忘了,鸩杀承德,是崔王共谋。若非你当年迟疑,以致风声走漏,我何至于困守江左二十年!”
崔循执白子的手悬在半空,面色微白:“王公是在责怪崔某?”
“是提醒。”王度冷笑,“荆州朱漆出自谁手?你我仍在一条船上。我待崔氏不薄,你一开口,我便允了神秀与王淼的婚事。你今日这番作态,是旧怨难平,还是另有所图?”
“王度,”崔循眼中克制尽去。他直呼其名,再不虚与委蛇。“我要你保他性命。”
“那个小皇帝?”王度嗤之以鼻,“他是我干儿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何须你保?”
“何必装模作样!”一闻这声‘干儿子’,崔循呼吸发乱,勉力捏紧云子才道,“北伐之后便是他暴毙之时!你坐上帝位,安能容他?”
王度眼神骤冷:“是又如何?难道你崔循还想当忠臣?”
“我不是忠臣!”崔循猛地打断,胸口剧烈起伏,“我只要你承诺,北伐之后留他性命长住上京,许他平凡富足一生。”
“斩草不除根?”王度像在听笑话,“崔济明,你痴活了这些年!”
崔循厉声:“他活着才有用!他活着,我才能牢牢把控北地商道,确保你的铁骑粮秣无忧!他若死了,这条线断了也就断了。”
他慢慢倾身:
“我蛰伏多年,手中并非没有保命之物。关于荆州朱漆,关于咸宁殿……你以为销毁干净了?若抖落出来,王刺史,你当真不怕?”
王度脸色彻底阴沉,死死盯着崔循。
“还有,”崔循趁热打铁,语气稍缓,“神秀与王淼的婚事必须尽快定下。这是确保我们两家联盟稳固的必要之举。唯有如此,我才能安心为你筹措往后所需的一切。”
王度沉默良久,室内只闻彼此粗重的呼吸。他忽而怪笑:
“崔济明,你这孬种。当年便优柔寡断,如今又为一个不相干的小皇帝百般筹谋,甚至不惜以命相挟。怎么,难道你也想共天下?”
崔循高吊的心猛地一松,知他态度已有松动,慢慢坐了回去,掩唇低咳两声,才疲惫道:
“我不似你,从无那等吞吐天地的大志。我只知……君为臣纲。他再如何,名义上亦是君。我崔氏当年也曾受太祖恩惠,若行此恩将仇报弑君绝嗣之事,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王度不语,长久的静默后,又是一声嗤笑:“崔术老谋深算一辈子,却养了你这么个儿子。可谓家门不幸。”
崔循紧追不舍:“你应是不应?”
王度起身拂拂衣袖:“关系重大,尚需考量。外头吵嚷甚嚣,随我去看看。”
心知王度不会立刻给出承诺,崔循内心长叹,撑着几案缓缓站直。
王度率先拉开房门,方迈出一步,破空之声骤响!
银芒疾射,“夺”的一声,深深钉入门梁之上,尾羽剧颤!
“有刺客——!”王度迟滞一息,方才怒吼出声。
然而院外护卫竟迟迟未至,只有远处的喧哗愈盛。他立刻察觉这混乱非同寻常,拔剑在手,疾步向院外行去。
此时,贺兰容领着数名亲兵急急赶来,“大人!夜市孔明灯飘落府中走水!大人可无恙?”
见贺兰容在侧,王度心下稍安。
“谁准允他们在刺史府附近肆意放灯的?立刻擒拿主事之人,严加审问!”
“是!”
“慢着,”王度唤住他,眉头紧锁,“赵胥呢?这等大事为何不见他踪影?”
贺兰容面色略显尴尬:“赵参军……被淑娘子拉去观夜市了,尚未归来。”
王度脸色一黑,几乎是咬着牙道:“成何体统!”便欲挥手让贺兰容退下。
就在贺兰容转身欲走之际,梁上那枚弩箭因震动,竟带着钉着的一小块物事,松脱坠落,“啪”地,落在王度脚前。
一块边缘焦黑、绘有繁复联珠纹的朱红漆皮,赫然躺在明黄的灯光下。
王度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漆皮上,他扭头,眼神如淬毒的利刃,猛地刺向刚走出的崔循,声寒如冰:
“好,好得很!看来你我之间,今日非得做个了断——”
崔循一愣,看清地上物什后面色惨白:“并非——怎会?!”
远在千里之外的咸宁殿漆皮怎会出现在这里?!
是……是谁?是谁洞悉了这一切,竟在此时要挟!
“大人!火势已波及东侧库房!其中……其中有新铸的兵甲!”一名部曲满脸烟灰,狂奔而来。
王度举剑的手猛地一僵。
“你干的好事!”他狠狠剜了面无人色的崔循一眼。
无暇分辨这漆皮究竟是崔循的后手,还是另有其人作祟,铁甲来之不易,王度只能立即保住根基。
“贺兰容!”王度厉声,“带人立刻去东库!全力救火,保住兵甲!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是!”贺兰容转身便率人朝东侧奔去。
“来人调集府中所有可用之人控制火势,再去寻赵胥,让他立刻滚回来!”
“是!”
命令一道道发出,王度镇定下来,再看崔循,杀意不掩:
“你便是这般保守秘密的?”
知晓此事的当年秘密处理掉了一大批,如今只剩不到五人。王度自觉严防死守,漏洞便只能出现在崔循那处。
崔循嘴唇翕动,眼中浪涛却异样地逐渐归于平静。隔了会儿,他涩声:
“我会…严加审问。”
王度不再看他,握紧佩剑,大步朝着喧闹处行去-
云水院。
燕玓白反手合上院门,将那张特制的小弓丢在一旁。
长大了许多的小灰摇着尾巴绕了圈,等候已久的青青立刻上前,利落地帮他解下身上的黑色夜行衣,随即捧起他的右手,倒抽一口凉气:“你这一箭用了t多大力道!虎口都震裂了。”
任谁也难以想到,离园那石破天惊、意图离间的一箭,竟是这位看似文弱的少年天子亲手射出。
燕玓白沉默着,任由青青拉他坐下上药。指尖仍残留着弓弦剧烈的震颤感。
“若那一箭,再重三分,再快一瞬。”他忽然低声,“或许便能当场射杀王度,顺带钉穿崔循。”
“好……好了。”青青放下药瓶,低头朝他掌心伤口轻轻吹了吹气,“可这也太冒险。原不是计划让贺兰容放箭吗?万一……”
原本的打算,是让贺兰容趁乱将证物射去离园,在大家都自顾不暇之际顺理成章离间崔循和王度。
但燕旳白却临时改了主意,非要亲手将这根箭射出。
“这一箭,必须由我来。”他眼帘半垂,“贺兰容的箭,是离间。我的箭,是宣告。”
宣告他们的时日,已然无多。
青青未曾亲临那紧张瞬间,体会不到他心中的澎湃激荡,只絮絮叮嘱:
“这几日可得把手藏好了,骑射演练也暂且避一避,免得被王度看出端倪。”
说着,她忽然惊呼:
“你的手在抖?”
捧在她掌中的手,正不受控地似的颤动。青青怔忡一秒,仰头,在看清少年翻涌的双瞳后不由得屏住呼吸。
“杨柳青,”燕玓白掀唇,“你说,我投军好不好?”
“投军?”
她慌张地思索了下这个词语的意思:“那不是要亲上战阵,与敌搏杀?你……”
她的话噎在喉间,看着他虽已抽条拔高、却仍显清瘦单薄的身形,满眼皆是忧虑。
“王度……”能容忍一个有军功的帝王吗?
他忽然扯唇,反手将她微凉的手紧紧攥住,力道不容挣脱。“怕我死?”
他已然外凸的喉结滚动,声线比夜色更沉。
这家伙,不知何时又窜高了一截……青青抿了抿唇,试图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燕玓白执拗地不放,视线锁着她。忽地,他低下头,气息拂过她的额发。
“放心,不让你当寡妇。”
青青无语:“我不——”
“我先前是否同你说过,”他变戏法似的取出盒凤仙花泥,捉住她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涂抹起来,“晋室太祖燕崇,这天下,是自马背上打下来的。”
她轻叹一声,知他心意已决,便不再挣扎,只问道:“所以,你也要像他一样,去驰骋沙场?”
“我为何要和他一样?”他捏着她细细的食指用翠绿的草叶仔细缠绕固定。俊逸的侧脸在灯下轮廓分明,“我要做得比他更好。”
少年桀骜昂首,望向窗外那轮冷月:
“他虽打下中原,却困于西陲,终未能涤荡五胡。”
他顿了顿,嗤笑:
“我燕玓白,要这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晋室疆土。”
明明声音不大,青青却为这一幕失语了。
乃至当燕玓白染完指甲,带着几分醉意靠向她时,青青也忘了如往常般将他推开,只是垂眸,静静地听着他难得流露的呓语。
“我母亲死时,我一岁。”
他确实是醉了,眼神变得迷离,悠长。甚至敞开心扉,说起了从来没对人提过的童年往事。
“我是宫人养大的。我虽年幼,却记得她们说,我是母亲私通外人生下的。”
青青心一紧。
“她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阿姐,一个是我。阿姐差点就代替我死了,她自小就恨我。”
“我母亲,本是安安心心养在庙里的公主。若不被朝臣推举去和亲,本可以安然一生。高兴地弹她的螺钿琵琶。”
……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言语不多。青青却听得云里雾里,心中疑窦丛生。
燕玓白此刻所言,为何与她曾在文德殿翻阅过的起居注记载,颇有出入?
那起居注上明明写着,私通外人生下的,乃是帝姬燕悉芳。
还有,和亲?
她从没听任何人提起过。
“他们都说我母亲爱美。常贴花钿,施朱粉,染丹蔻。她礼佛,最爱宝相花纹。连染甲时,也爱用花泥在指尖勾勒出宝相花的模样。”
他凝滞,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青青裹着草叶的指尖。
“阿姐后来也爱染甲……却从不爱宝相花。”
他依偎在青青温暖的怀里,发出一声喟叹:
“不论爱不爱,其寓的吉祥美满…都不曾降临到她们身上。”
听着外头已然平息的喧闹,燕旳白忽而道:
“我要睡偏房。”
还飞快加一句:“不许赶我。”
自那次让他成功赖上床后,这人就常常往塌上一躺不动。
青青:……
轻拍他脑袋一把,却没攘人-
铁甲无恙,刺史府上下暂松一口气。
赵胥抓来几名流鼻涕的放灯稚童,王度明知事有蹊跷,却不好深究,只命其父母领回责打草草了事。
他目光似有若无扫过云水院方向,赵胥来问时,却又摆手拒之。
若闹到小皇帝处……王度皱眉。猎场之辱犹在眼前,他心下芥蒂未消。幸而后来送去梅花鹿示威,小皇帝乖巧收下还烤肉回赠,面上才算揭过。
联想崔循今日异状,王度眼底寒光一闪。
这小皇帝和崔循都不能留了。且严加看管,待北伐功成,便是他鸟尽弓藏之时!
“将张先生从仓前唤来。”
至于那桩婚事……他冷然拂袖。
“传话,将崔循关严实,叫他安分些。淼儿的婚事……也订下吧。”
云水院。
青青给小灰加过餐,掀被上塌。
燕旳白凑过来,鼻尖抵在她颈边。
她侧目,端详他熟睡的容颜。
“……”
少年的轮廓一日日锋利,昔日那个爱美至上的小皇帝,已在频繁的骑射中蜕变成筋骨分明的青年。衣袍又宽,鞋履再长,他正飞速地抽枝拔节,冲向属于他的命途。
目光落回自己手上,鲜红蔻丹映着雪肤,刺目惊心。
这双手,这个人,日益趋近那些她曾遥望的宫妃贵女。他待她越来越好,刺史府送来的所有东西都由她先择,珠宝香粉堆满案头,他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自己却看也不看,连衣衫的样式也开始不讲究,她拿什么,他便穿什么。
青青望着房顶,实在不知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
百感交集,她到底放松身体,任燕玓白拥着进入梦乡。
曙色微明,刺史府外校场,上千黑甲军肃立如林。
贺兰容抱盔按刀,于阵前踱步。骤然,他银刃出鞘,寒光撕裂拂晓:
“明日起兵北伐,我等先锋,可乎?!”
“举兵!举兵!举兵!”骑兵齐声怒吼,枪顿之地。
“为陛下,为刺史,所向披靡!”
“所向披靡——!”
声浪震天,王度抚掌大笑,豪情万丈:“诸位随我诛逆贼,擒伪帝,复我大晋正统!”
青青梦中一抖,脑海里,那抹沉寂已久的电子音蓦然彻响。
【少帝燕旳白,天子气数值解冻,正式回归争霸天下系统。宿主的努力很有效,也请一定确保后续任务顺利完成。】
冰冷的机械音微微一顿,仿佛带着某种深意:
【注:‘似乎存在的白月光’已出现。】
属于燕玓白的征途,重新拉开序幕。
第95章
王度挥军北上了!
腊月年关,九州百姓正忙于蒸制岁糕,享受难得闲暇。便在这一片祥和之中,一支全身覆甲宛如玄铁洪流的骑兵悍然踏破豫州边境,一战大捷。
各地势力才从年节的慵懒闲适里惊醒。
原来盘踞江左的这位刺史,早野心深种。那上千具精铁玄甲岂是一朝一夕能够备齐?
而这北伐祭旗的第一刀,便干净利落地斩下了豫州军阀何阆的头颅。
豪雄虽心有不甘,却碍于王度手上的那位正统天子难以置喙。
本因严寒而略微消停的“伪帝”之说,随着王度“诛逆贼,擒伪帝”的旗号再次响彻南北,愈演愈烈。
北地,朱荣帐内。
椒柏酒的暖意尚未散去,朱荣揽着怀中半裸的萧元漱,粗砺的手指正摩挲着她腰间肌肤。帐内暖昧被下属疾步携来的军报骤然打断。
萧元漱掩住衣襟,美眸含霜:“他远在豫州,怎会绕那般远来打凉州!消息定然有误!”
“绝无错处!那王芾领三千玄铁军为前锋,三万大军护着帝后车架在后,已至西平!”
朱荣赤着上身从榻上跃起,鼻中喷出白气。然一番急怒攻心,竟突感眩晕。他稳住身形,目光刺向萧元漱:
“你哥哥呢!”
萧元漱肩头一颤,泫然欲泣:“哥哥……哥哥早不与我说话了……”
出宫随萧元景投奔朱荣后不多时,萧元漱便自荐枕席,做了朱荣身边t最宠爱的夫人。朱荣也因此拨了手头一万兵予萧元景调遣。然萧元景却深以为耻,常在外御敌,更不与萧元漱通信。
朱荣明知如此,得此回答仍是惊怒交加:“前线部署严密,他们竟能长驱直入!定有内奸!”
他强提精神,厉声下令:“尔都,立刻整装,城中财物尽数西迁,准备投奔塞北王庭!”
吩咐完毕,他狠厉目光扫过萧元漱,忽地狠狠揪住她长发掴一掌:
“拖这贱妇下去!我在此等他萧元景!”
朱荣穿甲拔刀亲自迎战,却觉手臂竟比往日沉重几分,只觉酒意上头,仍带兵出城。
城外,黄土滔天,一支玄色骑兵如决堤洪流,直扑城下。
为首将军一声高喝,“攻城——!”
战事推进不过一旬,悍勇的羯胡首领朱荣竟败了。他临阵时精力不济,带着千余亲信趁夜西逃塞北,途中频频呕血。
凉州城就这么攻下了。
捷报传到颍川郡,众将士欢呼雀跃。
议事厅中,王度指节轻叩着捷报,满意之情溢于言表。
“芾儿这一战扬名立威,这个少将军当能坐稳了。不过,淼儿那处……”
此次征讨朱荣,王度力排众议,将机会给了第二子王芾,以新拿下的颍川需要治理未由,并未给侄子王淼。
一位白发幕僚揣度其意,缓声道:“您素来公平,不若拿下青州后交由淼公子打理。届时二州在手,权责相抵,面上也说得过去。一家人,肉总是烂在锅里。”
王度微微颔首,此议正合他意。
“不过,芾儿信中提到,凉州虽下,然胡汉杂处民风彪悍。他为震慑宵小,已接连坑杀数批顽抗青壮,民心依旧浮动。”
若再这般下去,兵源不得补充,马无人放,还要倒贴人手。可谓赔本了。
王度环视厅堂:“长久下去,恐得失之地尽成焦土。诸位可有良策?”
“这……”
众人都作思索状。
久等无人,张弁一声轻笑越众而出,从容轻摇羽扇。
“王公所虑极是。所虑极是。凉州人自古桀骜,畏威而不怀德。大晋立国之初,太祖燕崇征讨其地,凉州人便以战死为荣。是太祖亲擐甲胄,于阵前连败其十八部酋长,复以皇后之贤,施恩教化,方得归心。”
他这一说,引得王度目光炯炯。
张弁遂将计策和盘托出:“属下愚见,王公何不效仿古圣?请少帝与皇后亲赴凉州,代天巡狩,酬军抚民。”
“如此有三利。天子亲临,一可正王师之名,二可安悖逆之心,三可向天下昭示明公‘奉天子以令不臣’之实。此外,亦可借此行,观陛下于广众之下,是何颜色。”
王度抚须,眼中赞赏之色愈浓:
“先生此计甚合我意。然,该如何让那少帝不起疑心,欣然前往?”
张弁了然一笑:“不必令他情愿,只需许他以酬军为名,行避祸之实。凉州虽苦寒,亦有塞外风光,皇家仪仗出游,于他而言总好过困守大营。再许他事成之后,扬州繁华任其取乐。投其所好,焉能不从?”
王度拊掌:“善!便依先生!”
“他贪图安逸,恐怕要磨一磨。此事需得寻个恰当时机——”
“亚父——亚父可在?朕特来献宝!”
正当时,外头忽传来少年清越的唤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些许骚动。
王度面色微变,迅速以眼神示意众人退至屏风之后,旋即扬声道:
“陛下请进。”
燕玓白几乎是闯了进来,一手端着犹带温气的米糕,一手拍打着锦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发梢还沾着几点草屑,略显狼狈。
“亚父定要为朕做主!”他几步上前,将米糕往案上一顿,满面愤愤。
王度心知肚明,耐着性子配合:“陛下这又是与皇后置气了?”
燕玓白拂袖:““休要再提!朕真是后悔立她为后!悍妇!只因朕嫌天气冷,骑马暖了趟身子,她便嫌弃朕身上沾染了马粪味,不许朕碰她!您说说,岂有此理!”
这事儿,还要从那条猎回的灰狗开始说。
少帝喜新厌旧,打算将那灰毛狗偷摸带出去丢了。那杨氏却因喂出了感情,坚决不肯,还胆大包天,将堂堂帝王轰出了营帐。
是夜,燕玓白披头散发敲响了王度的门。
王度无法,百忙之中将那杨氏叫来训斥一通,燕玓白才得以回去住。而后便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
一个婢子出身的皇后,竟敢对这小暴君如此跋扈。到底是一物降一物。
王度冷眼旁观,既佩服这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又鄙薄这小儿女姿态难成大器。
“无礼,着实无礼!此等悍妇,岂堪母仪天下?”
燕玓白也恨恨点头,眼中蹦出凶光:“朕这些天真是越看她越烦!可若无故废后,天下人岂不骂朕凉薄?”
难道天下人骂他的字字句句不比凉薄狠?王度眼中精光一闪,作体贴状软声:
“老臣倒有一法,可使陛下暂脱困局,海阔天空。”
燕玓白登时目光炯炯:“亚父快讲!”
王度压低声音,将凉州之行细细道来。燕玓白听罢,脸上阴霾一扫而空,焕发出跃跃欲试的神采。
“去凉州?酬军?”他身体不自觉地前倾,“此事听着颇有趣味!整日困于此地,早闷得发慌了!”
他随即又想起什么,坐直身子,恢复了几分帝王派头:
“不过,既是代天巡狩,卤簿仪仗须得齐全,一应供给亦不可短缺。”
“至于青娘……”他语气复又迟疑起来。
王度见他反应与张弁预言如出一辙,心中大定,爽快应承:
“礼不可废。皇后自然同行。然,一旦离了中军大营,陛下便是真龙入海。到了凉州,陛下愿策马便策马,愿游猎便游猎,皇后娘娘……”
他意味深长。
“终究是妇人,岂能管束天子行止?”
燕玓白这才彻底舒展眉头,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笑嘻嘻走了。
出门时,眼风似有若无在屏风那处扫过。
待其离去,人影转出。
张弁信步上前,捏起盘中一块米糕细品,又斟了一杯酒,悠然长叹。
“还是王公此处自在啊。在陆氏门下年余,何曾有此光景?”
没了外人,王度也松弛下来,与之调侃:“区区陆氏,竟耗费你一年光阴。莫非辟雍学宫所授之策也随年华老去了?”
张弁哈哈一笑,举杯:“年齿徒增,锐气自不如前。正好看看我那位好师弟,要如何辅佐萧元景光复凉州。”
“届时,芾公子正好再立新功,根基便无人可撼动了。”
王度被他说得心怀大畅,举杯:
“来,满饮!”-
燕玓白和青青在暮色中抵达凉州。
刚下马车,袭面的寒风就和刀子一般狠狠刮过人脸。
青青拉高身上这件颜色寻常的狐裘领子,回头望眼绵长的车队。
车队停在城墙边,俱都满满当当。
跟随而来的侍从安安静静守在一旁,仿佛什么都没发觉。
“……”
庆功宴的喧嚣已持续七日,王芾志得意满,听闻帝驾亲至,竟也未下楼相迎。赵胥刚处理完一批俘虏,便匆匆赶来接驾,衣甲上还带着未散的血腥气。
宴厅内酒气熏天,王芾高踞主座,喝得满面红光。经左右提醒,他才敷衍地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燕玓白浑不在意,反而笑嘻嘻拉着青青入席,仿佛乐得无人打扰。
余下将领不敢如王芾般放肆,纷纷向帝后敬酒。但因王芾这位头号功臣在,众人的焦点很快又回到他身上,谀词如潮,吹嘘其在战场上的神勇。
王芾被捧得兴起,豪饮一碗,醉眼扫过席间,猛地将酒碗顿在案上,抬手一指安静品酒的贺兰容:
“你贺兰部的骑兵确实一绝!可又如何?终究是胡种!我王芾练兵三月,不比你这胡人差!莫要以为我们王氏离不开你!”
贺兰容面色骤然一沉,手背上青筋隐现。正要发怒,被人忙劝下,他不由看向座上燕玓白,目光与之交汇而过,终是将这口恶气硬生生咽了。
大伙儿都打哈哈和稀泥。而王芾确实烂醉如泥,这事儿才勉强揭过。
酒局一散,青青以透气为名拉着燕玓白出去了。
赵胥虽然醉重,却不忘留下安抚贺兰容,贺兰容只看他眼,淡声:
“各为其主,我不曾生气。”
赵胥只以为贺兰容此意是指效忠王度,道:
“你能想透便好。从前我也受他等轻看。然大人明德,看得见我等忠心。”
贺兰容却拂开他搭肩的手,“我去看看铁骑营的兄弟。”
赵胥还有话要说,然不胜酒意,只好作罢。摇摇t晃晃被扶回屋子。
青青站在城楼下望风。见一道纤长的倩影从一辆满载丝绸的副车中跳下,不由抿唇,面色复杂地看向朝她走来的燕玓白:
“我们偷偷把王淑带来,会不会太缺德?”
她倒也机灵,知道帝后仪仗的行李车驾检查最是宽松,竟躲里头一路跟了过来。
燕玓白不以为意:“有她强上赵胥缺德?”
燕玓白往赵胥那已熄灯的卧房瞟了一眼,便拉着青青朝校场走去。
“走吧,贺兰容该等急了。”
夜色深沉,正是潜鳞卫悄然集结之时。
见燕玓白到,贺兰容立刻迎上,当着一干旧部亲信的面,推金山倒玉柱般单膝跪地,甲胄铿锵:
“臣,贺兰容,不负圣命!今携羽林骑旧部一百九十四人,在此迎候陛下娘娘!”
他身后,百余名将士如黑色的礁石般沉默跪伏。燕玓白负手而立,目光扫过每一张坚毅的面孔,抬手:
“众卿请起。苦了诸位,随朕隐忍至今。”
他蓦地撩袍,对众人同等一拜。
“卧薪尝胆有尽时,今日后,这山河,当由朕与诸君一同匡正!”
百战余生的将士们纷纷傻立当场,无人出声,倏而在这一拜之下红了眼眶。他们脊背笔挺,双拳紧握拳。不知是谁第一个效仿帝王“咚”地单膝跪地,紧接着,所有人再次齐刷刷跪下,无声,却重若千钧。
“诸位,莫嫌酒薄。”
那一直安安静静陪在帝王身侧的小皇后却眉眼弯弯地抱了两坛酒来,大大方方为他们亲自斟酒。
面对这场面,青青驾轻就熟,笑着拍拍这些高大的将士,挨个把酒碗塞他们手中。
将士们起先踟蹰,见贺兰容红着眼,敬过二人后一饮而尽,便也纷纷效仿。
青青正欣慰,忽地,【叮——收服旧部。】
【天子气+1】
【天子气+2】
【+0.5,+1.5……天子气数值回归10。宿主再接再厉。】
电子音突兀响起。她抱着空酒瓮一顿。这么快?再看燕玓白,他周身的气场似乎凝实了一分……
校场上无声低泣一阵,君臣之间说开了怀。贺兰容方才抹眼:
“不能于人前认主,反要为贼人效力。容心痛。幸得不辱使命,将凉州城拿下,可作为陛下起势之据点。”
在刺史府,为了不引起怀疑,贺兰容只能靠寥寥几片竹叶拼凑出的暗号与燕旳白交流。甚至在面对和蔼可亲的杨皇后时,亦只能屡次装作不识,默默地借她这座桥梁获取信息。
终于到了拨云见雾的一天,贺兰容心境激荡地难以言表,分别对燕玓白与青青重重再叩首。
“将军切勿如此!”
帝后不约而同俯身来扶他。
贺兰容不愿起,燕玓白默,双手一攀他粗壮臂膀。
“贺兰部之心,朕明了。”
贺兰容身子这才松弛,却还低着头,不欲让燕玓白看见自己的糗态。缓了会儿,他才这肃杀的北风里立直身躯:
“流民、降卒、百姓,皆照陛下在扬州的吩咐分别安置。除却王芾下令坑杀的两万青壮,还剩三万左右可编入大军。”
贺兰容笃定:
“玄铁骑在王芾的蓄意扩张下已有六千人。这六千骑兵若有足够粮草补给,冲一冲伪帝也并非不可行。”
燕玓白赞许地对贺兰容一笑:“倒不急那时。几万兵力,还是欠缺。若朕率兵出去,城中便空了。还需扩充。”
“我与青娘这些时日一直在秘密筹措钱财军备,够养八万兵卒五个月。”
贺兰容一惊,不解道:“陛下……率兵??”
燕玓白淡然颔首:“效太祖,平五胡。朕早有此意。”
贺兰容愕然,倏地激动抱拳:
“陛下志若鸿鹄,容必生死相随!陛下若还想要兵,容有一想法。”
燕玓白眸色一深,贺兰容声如洪钟:“除却王芾这原有的三万大军,城中的两万精壮,还有万余流民可勉强充军。加上我等铁骑,便是六万六千人。朱荣还有支万人精兵,随萧元景在外一直不曾回来。”
“那精兵是萧元景嫁妹得来,素质极其不错。然自我等攻打西平伊始,萧元景便一直不曾现身。听说那朱荣走时有中毒之兆,想来是萧元景一早所为,早就等着杀朱荣上位。不过,他那妹妹萧元漱却不曾被朱荣一道带走。王芾见此,有心抓萧元漱威胁萧元景投诚,搜遍全城却俱不见她踪迹。”
贺兰容沉吟:“瞭望台每两个时辰换一趟人,四周都部署严密。萧元漱定还在城内,只是未知生死。但我等依然可以放出抓住萧元漱的消息。若萧元景真如传闻一般疼爱其妹,定会前来。到时,拿人换兵。”
他认真分析了这一通,见燕玓白面无表情,以为是他不同意,便看向一旁青青。
青青秀眉微颦,凝重道:“萧元漱?”
贺兰容一愣,突地想起这萧元漱曾经的身份……是宫妃啊!
女人之间的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贺兰容慌忙告罪:
“娘娘,容并非有意——”
青青哭笑不得,“将军误会了。”
“你可知道她最后出现在哪?”
贺兰容见她目光澄澈,面上一臊,心知自己小人之心,便虚声:“只知那日萧元漱被拖入牢中,后便不知了。娘娘是要寻人?”
青青弯眸:“不。”
“我要将军助我,设立一专门救治妇孺病弱的悲病院。在此施粥、发放寒衣、诊治伤病。”
贺兰容顿,转眼看燕玓白。少帝唇畔牵抹笑,俨然也同意。
他便立即道:“容这就吩咐人去做。娘娘可还有别事?”
青青摇头,又点头:“陛下来路上边想问,将士们的用度可够?”
说到最紧要的军需,贺兰容即刻正色:“骑兵们倒罢,步兵那处……越发有些苛刻了。”
青青浅笑,拉拉燕玓白。
燕玓白拢手:“不等明日了,这便酬军。”
军营。
“贺兰将军!”
守门的百夫长上前,横臂一挡:
“深更半夜,带这诸多车马来此何为?”
贺兰容一举铁符,“帝后酬军,尔等安敢挡路”
百夫长一唬,忙对两人行礼,却依旧不让。
“不得少将军命令,夜间军营不允进出,陛下娘娘何选明日暖和时来?何故夤夜酬军?”
燕玓白脸登时阴黑。
“这军中是姓王还是姓燕?朕酬军,难道还要过问王芾不成?”
“不敢!”百夫长慌忙告罪,极为难道:“陛下,小的也是听吩咐行事,实在……”
他这表现,燕玓白也确认了一事实——这些官长果然只遵王氏。
燕玓白心中定了成算,睇贺兰容一个眼神,贺兰容便自腰间取出一枚铁符:
“少将军喝醉了,自然不能传话。赵胥将军的符信总可以代表一二了?”
百夫长看过铁符,确是赵胥的无疑。才咬牙退下,让车队通行。
门口的动静这会儿也传到了里面。
听说帝后来酬军,随便吃了点冷饭的士卒们懵里懵懂缩脖,蹲在帐子边探头瞧。一瞧都是一惊。
这俩真是传闻中的帝后啊,咋这么简朴?一点儿金玉都不带。身边还就跟个贺兰将军。捧臭脚的也不见一个。
而且,咋大晚上的酬军?
不得白天齐刷刷站一排,等台上几个大将军畅言喝酒够了,才能领点儿饼子,就醋布煮顿饭?
然这对帝后十分低调,顶着寒风,耐心地沿军营走动。燕玓白亲自将御酒赏钱分发给有功将士。青青则笑眯眯送上米面和御寒衣物。
他们为这天准备了几个月,数量充足,照顾到了每个底层士卒。还额外在衣服里藏了二两大饼。
士卒们不敢置信地把东西摸了又摸。
这衣料,真厚实啊!针脚,真结实啊!
饼子,真扎实啊!赏钱也沉甸甸的,砸手里敦实地紧啊!
可不是能到他们手里的好东西啊!
好些人傻傻看着帝后离去的背影,结结巴巴:“这,咱拿的和上头,不会都一样吧?”
青青闻言驻足,反对那士卒“咦”一声:“打一样的仗,可不得拿一样的东西?不然为何打仗?”
而后扬起个大大笑容,继续向前走了。
这群只能吃残羹剩饭还得打头冲锋的步兵,都被冲击地认知震荡。
……士族和底层庶民生来天壤之别。遑论天子。
他们想不通,为啥暴戾昏聩的皇帝和狐媚惑主的皇后同传闻不一样?不摆架子逞威风,还不嫌弃他们这些贱民粗鄙,降尊纡贵亲手发东西?
单说那少将军王芾,得胜了就拉亲信们喝酒摆宴,连一个眼神也嫌弃分t与他们啊。
等少年帝后走远了,才有人反应过来。
“陛下皇后,看得起咱啊……”
一刹,红了眼眶,远远朝二人离去的方向跪谢。
眨眼,满军营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发完军营里的,燕玓白和青青又带着东西去了关押凉州青壮百姓和流民的地方。
这群人还不知帝后酬军,见凶神恶煞的将士不在,反而来了一对少年男女,都面有疑惑。
胆子大些的青年扒着木栅栏冲他们啐一口:
“又耍你娘的心眼子!说了不投你王家就是不投!”
燕玓白把青青一拉,躲开那口痰,反手抓只余温尚存的碎羊肉饼子,往他面上一扔。直截了当:
“朕有意编你们为王军,讨逆贼,诛伪帝,平天下。要众生安居乐业,不必流离失所。愿者出列,一人领一只碎肉胡饼。”
朕?
皇帝??
那青年捧着饼子,狐疑地反复瞅燕玓白。这少年是龙章凤姿,仪容极美。然,
“切!你如何就能证明你是皇帝?你是哪个皇帝?北边的还是南边的?”
这时,那关押他们在此的贺兰容挎刀入内,字正腔圆唤了声“陛下”。
“娘娘,悲病院已选出了院落,在洒扫了。”
青青笑:“麻烦贺兰将军。”
燕玓白颔首,才提步,眼风掠过那青年:“朕,自然是中原的皇帝。”
他甫一动,木栅栏上的锁咔哒掉地上。青年被这一句中原皇帝震住,干裂的唇抖两抖,突然追出,疾行跪地。
“陛下,我名屋引叱罗!先祖与太祖燕崇同出鲜卑,伐天下后自发为太祖戍边,改姓为房,陛下亦可唤我房芦!”
贺兰容眼中划过讶然,倒未想到这个最会在狱中生事的刺头也是太祖遗部。
难怪誓死不低头。
屋引叱罗膝行几步,翻手拜地,行了一胡韵颇盛的礼:
“屋引叱罗在此,恭候陛下二百年矣!”
青青明显感觉到身侧人身上飞快闪过类似惊愕的情绪。
燕玓白转身,面上却又恢复了淡然。
“你姓,屋引?”
“是,陛下,”见他果真停步,屋引叱罗高兴笑了,同方才那桀骜不降的刺头判若两人。
“我家先祖名屋引孑。当年与太祖同为……同为放牧人。”屋引叱罗犹豫,看燕玓白面上并无不悦,便继续道,“太祖宏图伟业,一代枭雄,往前数五百年无人可匹。先祖敬仰太祖不矣,自太祖举兵时便追随在侧——”
“朕知了。”少年卒而打断他绵绵不绝的话头,“贺兰容为羽林骑旧部,同属太祖遗部,你为何不降。”
屋引叱罗正惶惶,听得此问,不禁看向一样在打量他的贺兰容。
思及在这厮手底下受过的磋磨,屋引叱罗没好气剜他眼,又无奈发笑。
“这姓贺兰的隶属王氏麾下,为他等做事,还在我族人不备时突袭生擒。我怎能给他好脸色看。再者,都道王度老匹夫挟天子,我……只以为贺兰部都被老匹夫借陛下名义降服,成了叛徒。自然誓死不从!”
贺兰容一直也觉古怪,听得此言,不由失笑,两人倒就此泯了恩仇。
再观燕玓白,眉目间几重变化,化作一声低叹。
“辛苦。”
屋引叱罗登时两眼热泪,“臣怎有陛下这一路艰苦?臣始终不信陛下暴君之名,如今一见,臣便知臣没错!”
他猛地起身,对后头一群青年扬手:
“若认我这个大哥,便来见过陛下!”
这些人,有流民,有当地百姓,都和屋引叱罗混熟了脸。到这时哪还不知情况的,纷纷如梦初醒,上前“咚咚咚”地跪倒。
燕玓白蓦而笑了:“贺兰,屋引,将外头的兵甲吃食衣物钱财尽数发放下去,另搭营帐,请诸位入内!”
贺兰容与屋引叱罗对看一眼,“是!”
天幕已显出鱼肚白。
刚出地牢门,青青才感慨燕玓白这位祖爷爷也太有本事了些,大脑里二度一“叮”——
【降服凉州百姓&流民,天子气+1,+0.5,+3……】
【恭喜!天子气数值回归20。宿主再接再厉。】
“这就20了……”
“什么二十?”
燕玓白突然问了声。
青青一凛,燕玓白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偏前一点的地方,恰巧可以挡住刺骨寒风。
他束好的发被风吹得凌乱,很是恣意,又兼少年人才有的轻佻。一双眼被月辉亮亮的,很好看。
青青歘地收回视线。
“没什么,就是想,20万黄金能用多久。虽然有李肆他们帮忙在江左筹钱,但养军队还需要更大的开支吧。”
李肆三人并未跟来。反而被燕玓白要求守在仓前。本来三人都埋怨,心痛少了和贺兰容一样建功立业的机会。
却不想,崔循不知哪里听来他们三人帮助陆荇修筑坡塘的消息。让崔安分别守在苕溪塘、津口,湘东苑。成功逮到了人。
出乎意料地,崔循并非要杀人,而是秘密将崔氏漕运的绢帛生意给了过去,要他们悄悄送给燕玓白。
绢帛生财。只这一项就占了崔氏四成营收。加上燕玓白很早以前转交给义符的私库,加起来正有20万黄金。
燕玓白将计策新捋了遍,道:“不用担心。陆氏的米粮也是一笔不菲的军资。”
“哈?”燕旳白语气里的轻巧耐人寻味,“还有他们的事?”
经过王度一宰,陆氏萎靡不振,全无抗衡资本。定恨燕玓白入骨了,怎么还会帮忙?
燕玓白扯唇:“旁人恨我,陆荇却要谢我。没有我捣乱,他哪里坐得上家主之位。且想想那张弁。”
“……”青青飞快地捋忽视的细节。
张弁在举兵第一日突然出现于王度身边,她是觉得意外,但谋士另择主很常见,当然也只意外一瞬。
想了好会儿,少年不轻不淡哼一声:“笨。”
她扁嘴:“你告诉我就是了。我现在满脑子都在想悲病院的事。没心思想别的。”
燕玓白觑她,忽而嫌弃长叹:
“你这般笨,将来经营悲病院被欺负了可怎么好?等这几日解决了王芾,我可是要带兵打仗的。我出了门谁给你出气?”
这家伙,这么个身板还成天想着领兵打仗……青青忍住没泼冷水,“我心眼子自然是没有你多的。而且悲病院都是老弱妇孺,怎么欺负我一个年轻人?”
“笨死了。”
“张弁本就是王度的人。”他眼底深色流转,“从前是。”
“往后不是了。”
从龙之人,焉愿侍螭。
事到如今,青青啥事儿都觉得不惊讶。
“你和屋引叱罗是不是有话要说?”
青青没忘记燕玓白那时的情绪变化。
燕玓白步履一顿,“嗯。你先回去看看小灰,我很快就回来。”
小灰在车里闷了好多天,还没溜呢!青青立时拔腿跑,“那我先走了!”
他目送她远去,“太祖……与其发妻往事,凡你知晓的,俱都细细说来。”
一直尾随在后的屋引叱罗忙应声:“叱罗定知无不言。”
第96章
燕玓白披星归来时,人已睡下,只小灰摇着尾巴迎接。
他没理会,径直走到榻前站着。青青在睡梦中感到一道沉甸甸的视线,迷蒙睁开眼,就见燕玓白竖在榻边,黑影沉沉。
“你不睡觉杵这儿干嘛?”她吓了一跳。
燕玓白侧身坐下,脸上没什么表情,是私下里才会露出的疏冷模样。
他掀起眼皮,“为我歌一曲吧。”
青青猝不及防,“你不是嫌弃我唱歌难听吗?”
燕玓白一默,“没有。”
青青探身过去看他:“屋引叱罗和你说了什么不好的?”
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
“……没有。”
他不再多言,脚尖抵开一直试图蹭腿的狗头,解了衣衫,不忘把青青往里挤一挤。
两人同榻而眠已成习惯,抛开尴尬不提,至少很暖和。只是今夜,燕玓白似乎躁动。
“要是不严重的事,你和我说啊。”青青嘟囔着翻身,呼吸很快变得匀长。
只是……奇怪了。明明感觉到身体已经进入睡眠状态,但意识莫名地留存。
她甚至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身边的窸窣声。以及,一双精瘦的臂膀,自后将她圈住。
不属于她的热度隔着一层布烙在肌肤上。青青本能僵硬,脖颈又是一痒,臀上抵来一杆硬物。
她猛然睁眼。
燕玓白却没有再更进一步,他大手捋过她缠在耳廓上的发。不可微察一叹。
人好好的在他怀里。
怎会消失?
燕玓白阖目,试图忘却与屋引叱罗的那番谈话。
可怀中的躯体愈软,那份不安却愈发尖锐。字字句句,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重t映。
……
“太祖与臣家祖,一个牧马,一个牧羊。是当年倾覆的鲜卑王族遗孤之一。不过,都不会说胡语了。”
暖黄烛火中,青年端正趺坐,将被埋藏了两百年,连燕晋皇室都不知晓的内情娓娓道来。
“后人不知那段事儿,据臣祖父说,是太祖自个儿不允写史书上。”
不怪屋引叱罗难为情,实在是这位燕晋太祖,确也不是个正常人。
燕崇,原名唤做屋引则,是当地雍州当地豪强之一的梁家的家养奴隶。
梁家当年权衡通达,最典型不过的士大夫人家。对家中子女自然也以诗文教导。这梁家家主有七子,却只一女。七子个个好武,只这一女好诗文。不过十二岁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提笔撰诗不在话下。
是冬日,梁小娘子同往年一般入山采风,却不慎失足。醒来忘却前尘不识父母,还冒天下之大不韪,试图以才学入朝为官。
家中惊惧其异想天开,连夜送她去了别院禁足。梁娘子无趣至极,便以教身边仆役读书认字为乐。然仆役们多胆怯,不敢近身。梁娘子寻不到人,竟将目光盯上了那早出晚归放马的屋引则。
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后来呢?”燕玓白干涩发问。
屋引叱罗嘶声,“……梁家欲杀太祖,被梁娘子拦下。后梁娘子被家族强嫁,太祖便引胡人入城,当众抢亲,就此举兵。”
屋引叱罗本意只想与燕玓白亲近些,也没想到这位陛下问得那样细,非要听这些不算光彩的事迹。
“朕问的是,太祖与皇后之后如何?”
屋引叱罗面露难色,斟酌着词句:
“这……据族中老人私下说,皇后娘娘似乎并非心甘情愿。婚后常与太祖争执,屡次提及要归家……”
可带她回了梁氏旧居,皇后却又说那不是她的家。
大伙儿都疑心她失心疯。
梁氏被囚的第二十一载,突然重病。屋引则求神问药,不惜听信外邦和尚引入佛教,大修佛寺,却依旧没能挽回梁氏性命。
屋引则无法,带她入老山,却独身一人出山。梁皇后……就此消失。
屋引则遣佛道术士,封山、起阵、修筑陵寝。三年后亦入山,同样再无踪影。只留下一方衣冠冢。
燕玓白指节猝然发白。
心甘情愿?他内心冷笑。怕是屋引叱罗为尊者讳的托词。以那零星之言推论,梁氏大抵从未爱过屋引则。
……
万事顺遂,燕玓白今日本来很高兴。
他有耐心听屋引叱罗攀谈,是以为燕霄岭背后会是个有趣的故事。
愿君为我梁上燕,岁岁年年长相见。
甫一听祖皇后姓梁,燕旳白便立时明白屋引则为何改姓为燕。
他待梁氏之情何其深久。
可她为何不愿?为何非要走?又走到哪里?
他不自觉将怀中的温热躯体搂得更紧——“很远的地方”……她也想走吗?
一阵接一阵的恐慌盘亘在胸口不散。燕玓白自虐似的回忆着往日种种,一夜无眠。
天光乍泄,他面无表情凝视少女白里透红的睡颜,蓦然做了个决定。
“拿下雍州,我们便举行婚典。”
等不得慢慢处理王芾了,他必须更快,更狠,将一切可能的变数都扼杀在摇篮里。
燕玓白起身穿衣,径直去往让屋引叱罗备好的马厩。
凉州草盛马强。朱荣留下的那匹红鬃烈马火龙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嚼草。见他来,挑衅地打个响鼻。
燕玓白嗤:“好畜生。”-
门才关,青青唰地睁眼,惊恐地摸摸自己的屁股,骇人的触感好若还在。
青青抓着榻头,反复吸气呼气才让自己冷静。
她不知道的时候,燕玓白这样多少次了?
青青不敢想。
“……!”她要疯了!
系统口中的疑似白月光到底是谁?!
自那天醒来,她挨个找了一堆人,没有一个符合条件。
心里又惶惶又酸胀,青青不住扯头发。可是怎么扯都没用,她呆呆坐了会儿,直到仆役来请她赴宴才大大叹气。
穿了衣裳去了校场。
王芾在主座,冷笑着等人齐全。
青青远远看见燕玓白给王芾倒酒,迟疑半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坐到他身边。
人都到了,王芾举杯:“昨夜陛下娘娘酬军辛苦,今日可要畅饮啊!”
青青眉一拧。
王芾这是秋后算账。
昨夜帝后私自酬军、收买人心之举,已彻底触怒了他。清早一听这事儿,王芾直接摔了洗脸盆。
一对乞食的傀儡,真拿自己当皇帝了!
王芾看着燕玓白饮下酒,王芾举杯,矛头直指青青,言语恶毒,“不知是哪一种?是洒扫、随侍、歌舞……还是——陪寝?”
在座之人无不面色大变,“将军!”这王芾怪会膈应人,竟拿女子开刷!
王芾怒视:“如何!”
他等因这一喝面面相觑,赵胥不在,无人敢上前露头。便都梗脖,不敢再言。
青青眉目一沉,正欲开口,手却被燕玓白在案下用力握住。
他依旧是那副好说话的神色,抬手击掌。
两名侍从应声牵上那匹神骏却暴躁的火龙驹。
“昨日行径,是朕思虑不周。”燕玓白语气诚恳,“特寻来此宝马,向王芾兄长告罪。凉州骏马,合该由兄长这等英雄驾驭。”
王芾眉一挑,这小皇帝竟然这般知趣。一想他倚仗王氏,便不觉意外。
目光落在马匹强健的筋肉上,确是一匹极为难得的宝骏。
想来他一早就准备好来献宝。
王芾心头火气稍减,他自负骑术精湛,当下故作姿态:
“是末将失言。陛下既然诚心赔罪,末将便却之不恭了。”
王芾招来驯马师,确认无误,便好生观察这烈马。
那马不安地踏着步子,鼻息粗重。俨然未经彻底驯服,但王芾有意面前彰显本事,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帝后个下马威。竟不顾亲卫劝阻,大步上前。
他左手猛拽缰绳,右脚踏上马镫,动作看似刚猛,却因连日饮酒,脚下竟有些虚浮。
就在他重心将移未移的刹那,火龙驹猛然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暴烈的嘶鸣,拧身甩头,后蹄狂踢!
王芾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掼向地面!他慌忙要滚走,那火龙驹却剧烈喷气,竟是故意地朝他身上一踏!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王芾瞬间脸色惨白,“啊!!”
校场上一片哗然。
“医官!快!”贺兰容第一个上前指挥,“不好,少将军胫骨断了!”
诸中将都惊疑不定时,他一马当先,直拜燕旳白:
“军中不可一日无主!还请陛下即刻主持大局!”
燕旳白疾步而下,“兄长可好?!”他一把握住王芾颤抖的手,狠一折他腕骨,彻底绝了他日后提笔写信告状的可能。
王芾痛极怒极,却被燕玓白顺势用手帕塞了嘴,只能发出“呜呜”哀嚎。
“众将士听令!”少年帝王旋即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将领,威压不掩:
“王将军为国负伤,须静养百日!在此期间,凉州军务暂由赵胥参军与贺兰容将军共同署理,遇大事,由朕决断!”
“此间事,列为军机,不得外传,违令者以通敌论处!”
众将看着地上痛苦蜷缩的王芾,又看看神色凝重的燕玓白,虽觉此事突然,却见皇帝处置得当,安排合理,只能齐声领命:“遵旨!”
整个凉州,乍然之间又换新主。
第97章
赵胥抓起枕边那枚冰凉的新制符信,混沌的脑中陡然清明!
他不及细想身体的异样,赤足下榻,一把掀开铠甲内衬——暗格内空空如也,那枚北伐伊始便佩在身上的虎纹符信不翼而飞!
不过一夜……少将军重伤,军中权柄易主。
他欲调亲兵,却见往日恭顺的部下们皆垂首避其目光。连贺兰容都亲自作证,赵胥心中的惊疑仍如海浪翻涌。直到他被自己昔日的铁骑营弟兄拦在王芾院外,那点勉强的信任瞬间冰消瓦解。
他唯一能求见的,只剩下那位一夜之间掌控全局的少帝。
孰料在议事厅外等了半日,没等到燕玓白召见,却等来了行动迟缓,面色苍白的王淑。
赵胥惊疑的注视下,王淑终是道出原委。
原来,王淑是偷偷从扬州逃来的。她来凉州,是想着赵胥立下大功必得升迁,便威逼王度身边亲信,悄然藏身于帝后酬军的车驾中潜入凉州。只为逼他就范,挣脱家族联姻。
可一夜迷乱醒来,听闻的却是二哥断腿、军中变天的噩耗。
王淑第一时间去找了那少帝,那从前t卑躬屈膝的竖子,却仿佛一夜之间便生有了帝王威仪,居高临下睥睨她:
“你是要天下都知晓你自荐枕席,还是要和赵胥在此成婚做了夫妻?”
“他早就知道我藏在车里……”王淑身躯颤颤,“他说……选后者就留二哥一命。”
赵胥通身一软。
好大一盘棋……从始至终,他们皆是棋子!
“陛下,好狠的手段!”-
十日后,军报呈至王度案头。
文书看似滴水不漏,王度心头却莫名萦绕着一丝阴霾。正欲召张弁商议,亲信却报崔氏上半年营收锐减。
王度眸色一沉:“既然王崔二家情分已尽,我也无需再留情面。”他冷声下令:“通传崔神秀,让她亲手了结崔循,随后便来与淼儿完婚。”
半旬后,一艘商船乘风北上。
王淼闻讯,不及整饬衣冠便从校场疾驰而至。见到城下那道风姿绰约的身影,王淼粗粝了不少的面上浮出满意笑意:
“十七娘。”
崔神秀似是微惊,眉间若蹙非蹙,似有无限愁绪萦绕。
“郎君怎么在此。”
战场上刀光剑影,转眼一见温软美人何其快慰。比起平时,王淼态度更是温柔。
“听闻叔父故去……你可还好?”
崔神秀臻首:“一切都好,只是……”
王淼存心想亲近几分,便追问,“若有难事与我说。你我的婚仪不久,如今……不必那般生分。”
崔神秀感激看他,却还是摇头:“此事事关重大,郎君可能帮我一帮,带我去见刺史?”
王淼犹豫,但见美人秀眸水光盈盈,便道:“当真重要?”
崔神秀张望四周:“事关……淑娘。”
“混账!”议事厅,王度拍案而起。
“芾儿来信全无提及淑娘这绝无可能!”他太了解儿子,王芾若知妹妹擅闯军营,定会立即飞书告状。
赵胥也无音讯,凉州那处怕是出大事了!
“唤张先生来——”王度急急要与张弁商议,不妨崔神秀突然跪下。
“此事神秀亦有责任,神秀愿戴罪立功,前往凉州寻回淑娘。”
王淼怎会同意:“十七娘,你在说什么,你一个女子!”
“淑娘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友,她若出事,我心难安。我已没了唯一的亲人,不能再失去至交。”
崔神秀抬眸,眼中水光潋滟,却异常坚定:“淑娘此举神秀难辞其咎。若不能全须全尾地带她回来,神秀无颜披嫁衣。”
她如此坚决,又是王氏未过门的媳妇,也好。一个女子,既能全了王家的名声,又能试探凉州虚实。
当下应声:“神秀有此心,不枉是我王家人!”
“淼儿,你仔细擢选些可靠的亲卫,送神秀这一趟。”
王淼还欲劝导,被王度淬霜的眼逼退,只好称是。依依不舍地陪崔神秀离开。
王度咬紧槽牙,“张弁人呢!为何还未到!”
他到要问问,这酬军一计是个怎么回事!
“大人不好了,”侍从连滚带爬进门,“张先生住处空无一人!”
侍从战战兢兢捧上一卷竹简:“张先生只留书说说”
王度一把夺过,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四个字:顺势而为。
王度心神俱震,竟陡然站不稳:“岂有此理?!”-
凉州城内,青青所设的悲病院已在残垣断壁间扎下根来。
起初,那些在战火中失去依靠的妇孺只是远远观望,不敢相信这兵荒马乱的年景里,真有施粥赠药还教人手艺的活菩萨。是青青布衣素钗,挨个寻人,一遍遍耐心解释,才让第一批胆大的妇人犹犹豫豫迈进了门槛。
如今,院里收纳了上百人。青青购置的几十架织机整日嗡鸣不断,晾晒的草药在日光下散发出苦涩的清香。这儿不仅给了她们遮风避雨的住处,更给了她们活下去的指望。
纺出的布、缝制的军衣、处理的药材,都能换来口粮,甚至些许工钱。
不过,这么多女眷里,也依然没有能让青青感知到的“白月光。”
她不禁怀疑系统,可系统坚持说有。
青青无言。那就继续等吧。虽然她也不明白,这个白月光对燕玓白和任务到底起什么作用。
“娘娘,陛下又出征了?”负责管织机的王婶子见她来了,停下梭子扬声问,周围的妇人也纷纷投来关切的目光。
“是呀,近来一直在边上打仗,怕是还要些时日才能回来。”
最近燕玓白出去地频繁。每拿下一座小城池,天子气数值都会涨5-10。现在已经升到55了,是以前从没到过的高度。她也有预感,应该快了。
青青笑着将带来的布头和针线放到一旁的石磨上,“老规矩,需要的自己来拿。”
她话音未落,几个半大的孩子便欢呼着冲过来,争抢那些颜色鲜亮的碎布头,给自己磨破的衣肘打补丁。
一个叫萝卜头的孩子眼巴巴地瞅着青青,她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个略显粗糙的泥偶递去:“蒋阿翁手抖,做得不好,你先将就着玩。”
众人一阵善意的哄笑。
东西分发得差不多了,青青走到尤姐姐身边,看她指点几个新来的妇人辨识草药。尤姐姐曾是药商的妾室,略通药理,如今是悲病院离不开的臂助。
“娘娘这手……”尤姐姐一眼瞥见青青指甲上那抹匀净鲜亮的红色,忍不住执起细看,惊叹道,“这凤仙花染得真好!又匀又透!我听说……是陛下前儿夜里亲手为娘娘染的?”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低笑。青青讪讪。燕旳白闲着没事儿就打扮她,那双压在箱子里的丝履鞋也被翻出来,逼着她在房里穿。不知他那晚想什么,披一身夜露浑身硬邦邦地归来,还默不作声翻出半盒花泥,就着灯烛,用银簪一点点为她抹。
……仔细想想,燕旳白还是挺爱美的。只是换了个载体。
“娘娘同陛下感情好,是咱们的福气喏。”王婶子一边织布,一边扯着嗓门打趣,“想我那死鬼男人在世时,也说要给我寻凤仙花呢……哎,下辈子再说喽。”
她这话引来一片唏嘘。
在座的妇人,谁没在战乱中失去过至亲?这悲病院里的安稳,是用她们前半生的支离破碎换来的。也正因如此,染指甲,梳头油,说话,成了她们继续过日子的支柱。
青青听着,心里一叹接着一叹。她蹲下身,仔细翻看院里晾晒的药材,眉头渐渐蹙紧。
“品相是不是还是不行?”她低声对尤姐姐说,“这些药性平和,治不了急症重伤。”
尤姐姐摇头:“凉州最好的药材都被几大药商捏在手里,连朱荣想要都要么花大价钱买,要么直接动手抢。”
这正是青青眼下最头疼的事。
李肆他们北上前定会带来大批物资,但远水难解近渴。军中若有疫病或大规模伤亡,靠这些劣等药材要出大乱子。她必须尽快想出办法。
青青琢磨着,又过了一天。
晚上,她遛着小灰经过悲病院,已长大的小灰忽地止步,颈毛微耸,黑湿的鼻子在空中急促抽动,发出威胁的低呜。
随即猛地发力,拖着猝不及防的青青,“砰”地撞开那扇虚掩的院门。
“小灰!”青青被拽得一个踉跄,刚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便听厨房方向传来一声惊怒交加的斥骂:
“滚开!你这畜生!”
她心下一紧,来不及多想,疾步冲了过去,猛地拔亮手中的火折——
跳动的火光下,一个褴褛臃肿的女子手中抓着把生杂面,正抬脚踢向咬住她衣摆的小灰。
见青青冲进来,女子恶狠狠一甩衣裳,“杨柳青,你养的好狗!同你一般讨人厌!”
火光跃动,映亮女子散乱发丝下那张妍丽的脸。骇人的是,这张芙蓉面上却被一道狰狞的紫黑疤痕贯穿,刀口自左额角斜劈而下,越过鼻梁,直划到右下颌。
四目相对。
即使青青早有准备,喉咙还是胀地生疼。
“萧……小姐。”
第98章
厨房里复又燃起炊烟,崔神秀坐在小炉旁,狼吞虎咽接连啃了几个饼子。青青看不下去,放下手里的面道:
“我再煮些汤吧?”
萧元漱没好气瞪她,口中含糊不清:
“坐到皇后了还上赶着伺候人,你还真是天生的奴才命!”
青青被骂了通,却也不生气。
把烙好的面饼子都夹出来,添柴加火,往里头奢侈地连打了三个鸡蛋。
香气弥漫,久未饱食的萧元漱费力咽下口中食物,迫不及待抢了陶锅,囫囵灌了满肚的蛋花汤。
终于吃饱了,萧元漱胡乱抹着嘴。再狠狠瞪t了眼满面凝愁的青青。
“怎么,见我这幅模样,你高兴地很吧!”
青青下意识张嘴,见萧元漱挑眉冷笑的样儿,分明外强中干。便轻声,“我那儿有没穿过的新衣裳,你在这里坐会儿,我去拿?”
萧元漱面色一变,挥手就砸了陶锅。
“你当我是来向你讨饭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青青把门关紧,拿扫帚簸箕扫碎片。萧元漱看她那样,越看心中越生气,“够了!”
青青动作一顿,把东西清理干净,才又坐下。
萧元漱突然就没了脾气。
“我往日打你欺你,你还窝窝囊囊伺候我。杨柳青,你说说你,你怎么就这么惹人厌?”
萧元漱靠在墙壁上,拨了拨纷乱的头发。身上再无刚见面的凶劲。
她上下扫眼青青,“你是不是要问,为什么我不来你的悲病院投奔你”
建立悲病院,除了给弱势群体一个去处,给军备提供补给,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引萧元漱出现。
青青了解她的高傲,知道她一定不会放下身段求人。这济世救人的悲病院便是一个合理的平台。
她本打算着,哪怕萧元漱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也成。
却没想到萧元漱识破她意图后,宁愿半夜来偷吃点噎人的生面粉,也不肯让她发现。
青青低头,“是。”
她答得干净利索。萧元漱强撑出的气势刹那化为乌有。
“我萧元漱怎能吃嗟来食。叫我哥哥知道了,定要觉得我辱没家风。”
青青欲言又止。
萧元漱冷哼,“实则还不如嗟来食。我此为窃,传出去更叫人嗤笑。”
她盯着跃动的炉火,忽而满面疲惫。
“我给朱荣下了毒。预备他死了再假传命令寻我哥哥,让他做凉州之主。谁想那壶毒酒还未饮尽,王氏捷足先登。我借动乱自狱中逃出,怕被清算,自毁了脸。”
“我以为我熬得住,可凉州太冷。”城中四处逃窜这些天,萧元漱受够了。
她目光锐利:
“你们设立悲病院,广纳流民,是在收买人心。燕玓白刚掌兵权就频频出征,是在立威,”
“我在你的粥棚外,听那些伤兵醉后胡言,说燕旳白正在搜寻一支孤军。他除了在找我哥哥那一万精兵,还能找谁?”
不等青青回答,她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笃定:
“我哥哥是名将之才,又手握重兵。燕玓白若不能收为己用,就绝不会留他成为后患。此行我哥哥若不降,恐怕要成他的刀下亡魂。”
萧元漱眸色清明:“带我沐浴更衣,我不能丢了陇南萧氏最后的脸面……哥哥,由我来说服。”-
水汽氤氲,隔着屏风,也看见萧元漱瘦极的轮廓,像一株被风雪摧折后的梅。
青青将一套最柔软的衣裳放在屏风上:“我铺好了客房,就在隔壁。”
萧元漱擦身的手一顿,拖着长长水痕越出浴桶,尖声:“不行,我要同你睡!”
青青以为自己听错了:“我?”
“怎么,你嫌弃我?你和燕玓白的爱床容不得我近身?”
“当然不是……”
“那就带我去!”
青青被一拉二拽,带着人回了房。
萧元漱却也没额外闹腾,上了榻一拉被子。
“燕玓白回来后,我就自己睡。”她翻身,声音渐渐融在夜色里,“那朱荣又肥又壮,第一眼见我便垂涎欲滴。”
“哥哥被奉安背叛,迫不得已受制他人。我虽怒极,却突然明白,这里既不是陇南,也不是上京。”没人惯着她。
“哥哥生气,却更自责。他说,要拿回陇南,剁了朱荣,杀了奉安……我有世上最好的哥哥。”
她絮絮说着,终还是忍不住,摊开了自己的脆弱。“杨柳青,我不喜欢燕玓白的。我那时只是被他的容貌所惑,我——”
一只手轻拍她削瘦的后背。
“都过去了。”
萧元漱怔忪。
温暖的臂膀自后抱住她,青青学着燕旳白,略略施加了点力道。
“睡吧。明日一醒,什么都会变好的。”
那脊背轻微颤抖,慢慢归于平静。
凉州的夏日总算驱散了几丝寒气,萧元漱在悲病院落了脚,两人很快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一起等待燕玓白的战报。
然,一场无声的瘟疫却抢先叩关。
起初只是零星的呕吐发热,不出三五日,便演变成大规模的惊厥与抽搐,甚至有人死亡。城中医官们束手无策,连病因都摸不着。
同时间,赵胥遣人来报,连别院里幽禁的王淑也倒下了,一种不祥的寂静笼罩了凉州。
犹豫再三,青青拒绝了亲卫快马加鞭禀报燕玓白的提议。
他一直没来信,恐怕打得艰难,这会儿送消息去无异于乱上添乱。
青青与萧元漱亲自去查看了几处病患,回到悲病院时,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眸中看到了同样的惊疑。
“不对劲。”萧元漱揭开面纱,遥遥望着城下乱象,“城中几乎是同一时间爆发的病症,为何你我,还有悲病院里的人全都安然无恙?”
这也正是青青一直百思不得解的。
王淑和赵胥,还有王芾,这些人都单独看管,饮食更是谨慎中的谨慎,没有道理他们出事,她和妇孺们没事。
青青夜不能寐,反复思量着所有细节,饮食、起居、接触的人。
都很正常……
直到这日清晨,青青照例巡视病患。一个半大孩子哒哒哒跑几圈,撅着屁股就把脑袋埋进水缸里一通喝。
青青莫名停下脚步。那孩童喝饱了咂咂嘴,刚坐下吃了半个饼子,忽地瞪直眼,“哇”一下吐了满地。
……是水!
“元漱,尤姐姐,是水!”
青青狂奔回去,即刻招来幸存的几个亲卫:
“传令!全城即刻起所有饮水必须煮沸!张贴告示,派兵巡街,挨家挨户地讲!”
来自现代的习惯,让青青无法接受直接饮生水。一直都是烧开后才使用。悲病院里的人在她的影响下也如此,再者前段时间天气冷,大伙儿都尽可能的喝热的暖身。
而最近人们贪凉,城中军民乃至王淑的别院,用的都是直接从井里、河里打上来的生水!
果然,命令一下,不少轻症患者开始好转。
青青高悬的心才放下几寸,尤姐姐却又很快带来了更坏的消息:“娘娘,那些病得重的,还有像王淑女郎那样本就身弱的,烧水喝也不顶用了……今早,又没了两个。”
不仅如此,更坏的消息也一并传到——李肆他们北上运输药材的船队,在黄河口被来历不明的“水匪”劫了。
而库房的药材已经见底。
全凉州军民的命都在她肩上担着,青青孤立无援。
“张贴布告,”她逼着自己冷静,。再次下了一道命令:“重金悬赏,遍请名医!”
亲卫犹豫:“陛下有令,不允外人入城,娘娘三思啊!”
燕玓白将凉州城围地铁通一般,意在防范内外勾结。此时大乱,一定有人趁机潜伏。
可是……青青咬牙,“小六,没有别的办法了。”总不能放任人死去。
亲卫沉默:“娘娘慈悲。”
布告一经贴出,即刻便有医师蜂拥而至。却要么下药不对症,要么说不出病症的所以然。
众人心情愈发沉重之际,一个熟悉的名字却一下让青青精神了。
“当真是崔神秀?”——
作者有话说:诡蜜来咧
第99章
“确是一位崔姓女郎,此女郎携了大量好药材而来。不收报酬,只有一事向娘娘相求。”
“……”崔神秀开设溪春堂,会医书,又有整整一车的药材。
简直是天降福星一般的人物。
可崔氏与王氏同盟,崔循虽据言暴毙在仓前,崔神秀身份却明摆着,说不准便是王度派人来打探的先锋。
萧元漱不同意:“哪有这般凑巧的事,一定有诈!”
然当天,又一具尸身被抬了出来。青青当机立断:“请她入内!”
城外,崔神秀闻讯,心有了然。对马车里管家打扮的男子道,“叔父,神秀先入内一探。”
男子尚可窥见往昔颜色的面颊微微一动。若有识得的,定会惊讶地发现这是那已被鸩杀的崔循。
他竟完好如初,反而金蝉脱壳一般出现在此处。此时双手捉膝,认真颔首:
“我等着。”-
“娘娘。”
甚至来不及寒暄,崔神秀甫一秘密进城,便被带入那处单独隔离的营帐。放下药箱,飞速,诊脉、开方、施针。
“确是湿热壅盛所致的腹泻急症,病情虽急,幸而发现尚早,并非无药可医。”
崔神秀解下浸了药汁的面巾,取出随身携带的t笔墨,一边书写药方,一边吩咐:
“此症当以清热燥湿为主。用葛根芩连汤加减,可先取葛根、黄连……大火急煎,速予病患服下。”
一通操作行云流水。几个已被宣判无救的重症病患,竟真的在她手下稳住了病情再无人丧命。
青青才松口气。有空与崔神秀会话。
她却不急将来时的要求告知,边走,边罗列病因。
“不瞒娘娘。其实不止凉州城内。来时路上,民女已见不少沿河村落有百姓高热呕吐。细细查访发现,病者皆以城外西河支流为生。而城中病患也多靠近西街水井。症结或在那片水源不甚洁净,污物入水,才导致了这蔓延的腹泻急症。
“娘娘,此症当务之急是立刻封锁并清理病源水井,全城张贴告示,命百姓切勿再饮生水,所有用水必须煮沸。”
崔神秀一派稳当,颇有主持大局的风度。
青青颔首:“我前两日已通知了百姓们饮用熟水。眼下应当不会有问题了。十七娘果然心细。”
崔神秀本以为她要大惊失色,却未想听得这么一番话。刹有诧然。
“怎么了吗?”
崔神秀很快恢复如常,“娘娘机敏。神秀自愧不如。不知是哪位医师发现水源有恙?”
“并非。”青青不以为意,领在前头,“我瞧见百姓饮水后陡然呕吐,便联想到了。”
崔神秀面上笑容一缓,“娘娘观察细致。”
……
王淑服了药,人好了许多。见青青居然领着崔神秀到了,她一惊。隔着门窗,二人执手相看,低声絮语了许久,王淑更是泪湿枕巾,说了不少闺中密友才知的体己话。
众人也才知道,原来当时王淑上凉州和崔神秀通过气。若她迟迟不回信,崔神秀便去王家通传。她此行,是为了确保王淑无恙。
萧元漱一旁抱手,“人既然没事,崔女郎可以走了罢?娘娘违逆陛下之令带你前来,待久了可说不过去。”
“……”
“你与赵胥便好好过日子。”崔神秀才摸摸王淑的手,在萧元漱的直视下起身离开。
城中疫情终于稳住,恢复了不少活力。傍晚,分拣完了一日的药材,崔神秀趁着众人出去吃饭的功夫,与青青单独叙话。
青青放了手中篾箩,“十七娘有话说就是。”
烛火摇曳下,崔神秀静静看她。
比起半年前在江左,眼前少女的身型也抽条了。她脸上有丁点北风摧残的痕迹,却无损样貌,反而更加鲜活坚毅。在日益的锻炼下,即使穿着简单,也越发藏不住举手投足间那股母仪天下的气度。谈笑中自如从容,通身都散发着明亮的光。
才半年。便仿佛脱胎换骨。
崔神秀忽然俯首深深一拜。
“娘娘,神秀欺瞒了您。”崔神秀语有哽咽,“我借淑娘之名入城,实则是走投无路,特来投奔。”
“王度老贼疑心湘东苑,派人鸩杀我叔父。我……实在不忍唯一的亲人枉死,便买通行刑之人,偷天换日,将其救下。”
她说得情真意切。青青心中巨震。崔循没死,那这样岂不是等同叛逃?!
“神秀深知,空口无凭,难取信于人。”
抹过泪,崔神秀翻手奉上早备好的账册与印信。
“此乃我崔氏商行总印,与溪春堂、回春堂遍布九州的药材通道名录。神秀愿献上全部家财、人手与渠道,只求娘娘与陛下,能给我们叔侄一条生路!”
青青眼皮一抖。
她手里的,正是凉州最急需的物什。
对着崔神秀悲切的眼,青青视线挪向在那枚沉甸甸的印信,却摇头。
“这事,我做不了主。”
崔神秀急道:“娘娘——”
“十七娘,陛下不在,我身负全凉州。冒险请你进城已是大破例。”
青青将她扶起来,“外头的崔先生,我会着人安排看管。”
“十七娘还是先在悲病院暂居,待陛下回来认真商榷。”-
马蹄轰轰荡荡踏过沙土,经过连续三日不眠不休的追击,萧元景兵乏马疲。直到最后的一道防线也被贺兰容一杆长枪击溃,他环视三方铁骑铸成的城墙,此刹,陡然无力提刀。
骑兵分开一条道,燕玓白催马上前,傲然俯视弃刀下马的青年。
“叛将萧元景,你可降?”
声如击玉,又兼具男子的低沉。
萧元景谛视骏马上的少年郎。他卸了头甲,纵使束发被风沙吹地紊乱,仍挡不住其悬鼻剑眉,龙章凤姿。
多日的追击,萧元景几乎亲眼见证其变化。
那个美丽地男女莫辨的昏庸少年,不过眨眼的时光,就蜕变成了足以和他匹敌的人物。
他不再高座御台喝酒寻欢。竟挥地动刀,抡地动枪,轻而易举策驶烈马横行偌大草原。一手分到夹击,简直如入无主之境,追绞地萧氏轻骑兵如老虎戏鼠。
再不甘愿,为了余下的兄弟们,为了生死未卜的元漱,萧元景只能投降。
背对后方那密密麻麻的沉重视线,青年重重跪地。
“望陛下饶过臣这些兄弟,萧元景是死是活,任陛下处置。”
左侧屋引叱罗立时挥手,“拿下萧元景,即刻回城!”
“慢着!”
一声破音的急呵,远方谋士打扮的男子仓惶朝萧元景这处奔来。
燕玓白略一思忖,认出来人:“陈冕?”
多日追击不见这萧元景身边的谋士,燕玓白还正纳闷。如今擒了萧元景,他倒出现。
燕玓白心中自有计较,又有一场交易可做。
“陛下,许久不见。”
陈冕仓惶扶正头上纱冠,迎着数道长枪,一步一踉跄,隔一丈跪在燕玓白马下,连叩三首。
“求陛下绕过主上!陈冕愿戴罪立功,将野马谷奉上!”
萧元景沉沉凝视陈冕,闻得野马谷,肩膀终是垮塌。
“野马谷?”左右两侧的贺兰容屋引叱罗齐齐低呼。燕玓白侧目,“你们知晓?”
两人同一时点头,“陛下,凉州好马如云。马最好的一处便是野马谷。不过此地早被朱荣霸占二十余年,我等从来只听不见。”
陈冕昂头:“不错,两位将军都是有见识的。这野马谷朱荣从来不让,是陈某带人一步一步勘探七月才得来。其中有汗血马千余,赤兔马五百,乌骓马六百,大宛马七百!价值几城!若陛下饶过我等,不以我等为奴,陈某这边领陛下前去!”
他视线一眼不错地盯视燕玓白,面上稳当,实则心中却七上八下。
少帝心狠手辣,萧氏联合伪帝奉安意图篡位,任谁想都知少帝定是恨极了他等。一旦被少帝抓住,萧元景与他陈冕绝没有活下的可能。
居高临下的少年凤眸在二人间轻蔑地拂过。
陈冕以为燕玓白这是不允,背上冷汗涔涔,眼中噙泪道:
“大丈夫何患生死。陈某知陛下心恨,亦知血债血偿。此事由陈某一力策划,陈某自愿受凌迟之刑。陛下放过主上,放过这万名将士——”
燕玓白却幽幽眯眼,突兀地打断了陈冕情真意切的诉衷:
“朕何时说过,要杀你,充你等为奴?”
在场众人皆楞。
陈冕萧元景尤其愕然,“陛下?”
燕玓白瞥左侧,“屋引,你携人随陈冕入野马谷,一探虚实。”
“……是!”
再看眼右手边,“贺兰容。”
“陛下!”
“就地扎营,将萧元景这一万轻骑兵逐个点过,编入我军。”
贺兰容去了。他又示意身后将士后退,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偌大地盘只剩燕玓白萧元景二人。
萧元景不明所以,“陛下何意?”
燕玓白下马,轻慢地绕他走了一圈,鼻中发出一声冷嗤。
“你以为,朕为何不杀你?”
萧元景眸子震颤。
他何尝不想知道为何。
叛君之罪,诛九族亦不为过。他萧元景自负良将,此前尚觉得定有人因惜才而不舍杀他。却在和这少帝正面对上后一再气馁。
少帝天资卓绝,于兵道一途大有见解。还分外年轻,哪怕再羞耻,萧元景在一次次被追击后,也不得不承认,燕玓白将来定比他强上不少。
有这样的本事,他何须为了招安而人忍下仇敌在侧?
……他如此作为,难道是想效仿前人,博一个大度怀柔、知人善任的好名声?
燕玓白一脚踢飞靴边滚草,睨着尚倔强的青年,忽而仰天大笑。
“萧元景,你莫不是以为朕要学那刘玄德,不计前嫌扶你起身,请你从军罢!”
被说中心思,萧元景怔,刹那无所适从地低脸。
“罪臣……不敢。”
“哼。”燕玓白把弄着手中马鞭。
连日来玩儿萧元景如玩儿樗蒲,险中频胜。他也出够了恶气,懒得再捉弄他。
少年负t手,远远眺着那座根本看不见的城池。
“看在皇后的面上,朕才留你一命。”
皇后?少帝突兀立婢子为后一事人尽皆知。萧元景不讶然,却惊异于少年遽然柔缓下来的语气。
那个……小心翼翼,却又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胆气的宫婢。
竟曾为他进言?
萧元景脑中混沌,不解间蓦地想起了当年的秋猎。
那小姑娘被遗落在猎场,为他指路时说了些……不大记得了。
只记得她最后问他,“陇南的百姓一定很喜欢大人吧?”
萧元景心中瞬时掀起翻天巨浪。他那时……似乎骄傲道:“是。”
可如今,陇南不是他的了。陇南的百姓又如何水深火热?
萧元景心脉连震,手脚陡然不知往哪里放好。
“陛下,罪臣,臣——”
他语无伦次,燕玓白将马鞭绕在腰间,淡道:
“起来吧。”
萧元景却似被剥夺了心力,恍若未闻。
燕玓白眼眸斜掠,看向仍有雪迹的北方,“关于那伪帝奉安,朕还有事要问你。”
萧元景一下清醒了,抬眼,正与燕玓白冷厉的眸色相对。
萧元景方爬起,未拍身上的灰草。他沉默良久,问:
“陛下怎知?”
燕玓白哼声:“当日宫变,你若无内应,怎么进宫?”
萧元景愣愣,自嘲一笑,遂又沉重道:“事关豪族,陛下,当真要听?”
燕玓白红唇抿紧,“悉数说来。”
“臣,二月前,确在钦州青云观附近查到了他的来历。”
萧元景秉着掘地三尺之心,终于找到了当初一位幸存的道姑。据她所言,三清像下挖有地室。那日她在地室中偷懒,听得上头动静不妙,惊慌之下捂嘴,过了两个日夜才敢爬出。
满地不瞑目的尸身,独那奉安不见。
然两年前,这个少年刚刚来到青云观时,曾认真写下过自己的俗名。
萧元景眉目冷肃。
“那奉安,原姓崔,名衍。出自博陵定州。其身上的皇子印信,为杀人越货而来。”
燕玓白眉峰高扬,这时,一群烈马跟着折返的铁骑兵蜂拥而至。
马鬃飞扬,神采奕奕。
萧元景的后一句淹没在尘土里。
“臣之人暗地多方查证,那皇子为承德帝所托。一直与崔氏崔循的长子崔衍生活。崔氏,早欲谋逆。”
燕玓白盯着那群奔腾烈马,陡地扭头。
“萧将军。”
萧元景拱手,“陛下。”
“这其中烈马你挑一匹。将功赎罪,随朕夺回燕晋江山,涤荡天下。”
萧元景震然:“陛下?”
少年背对着他,却洞悉所思。桀骜自信。
“众将士听令——”
万余将士纷纷应声。
燕玓白转脸,瞧着惊愕交加的萧元景。
“拜萧将军!”
归来的贺兰容屋引叱罗对看眼,笑着打头振臂:
“萧将军!”
“——萧将军!”
呼声如排山倒海,震天动地。
少帝不计前嫌,送他体面。
萧元景见此景,如何能不动容。登时跪地长呼。
“谢……陛下。谢皇后!”-
深夜,营帐。
“陛下,您要的那些佛道法器都在这儿了。”
燕玓白看了眼,都是些打造精巧的佛像铃铛,还有木鱼。
“只这些东西,有用否?”
“寻的几个道长和方丈都说,两方八字齐全才好施法。若只您一方的八字,恐效用不强。”
贺兰容心里打鼓。
陛下也不知抽了什么风,自率兵开始,不断遣人暗中寻找厉害的修士,要造一座镇人法阵。
虽不敢冒犯佛道,但贺兰容还是觉得此举莫名。
另外一个不全的八字虽未说明是谁的,但按生辰年份算,当是皇后娘娘无疑。
皇后娘娘好端端的,要镇什么?
偏偏陛下一意孤行。叫他们在北方寻不够,还传信给在江左助陆氏修坡塘的李肆三人,要他们竭尽所能地找。这好不容易带着法器北上了,又遇风浪,将一船货物吃个干净。
何尝不是天命不容。
但看燕玓白认真地挨个抚摸法器,贺兰容如何敢说话。
“这些修士请到凉州没有?”
“都在途中了,约莫一月内能到。”
“太慢,”燕玓白动作小心地将法器放回,面有阴霾,“再快十天。”
“……是。”
贺兰容领命,帐中独燕玓白一人。
他睇着满箱器物,伸两指弄眼角。眉宇见的浓重郁色却怎么也褪不去。
太祖例子在前。传来的每一张批命在后,都在宣告一个事实。
他与杨柳青之间……十分艰难。
燕玓白重重阖目,“绝不可能。”
“贺兰容,传令下去,明日就启程!”
夏风卷着马蹄下的草尘漫过凉州,疫情终于在崔神秀的医治下消弭。
偌大的城池开始恢复元气。街上不再有抬出的尸首,取而代之的是忙着砍柴修井的兵民,人人脸上都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庆幸。
青青撑着一口气,直到看见第一个康复的孩童重新在街上奔跑,她那根紧绷了月余的心弦骤然松弛,当晚便发起了高烧。
来到这世界两年半了,淋雨没病,挨冻没病,高强度逃难没病。
就因为懒得擦汗就去切药,冷风呼了下,病了。还病得极重,一连发了三天烧。第五天才能动弹,吃点儿东西。把萧元漱吓坏了。
“我瞧她不是个省油的灯,你真就放任她到处笼络人心?”
崔神秀因治病有功,人美心善,还十分大方,从不收费看病。名声大噪。有了“女神医,”“女菩萨”之美名。
萧元漱却不喜欢她,最近总说崔神秀的坏话。
青青躺在床上,咳了几声,无奈乜视坐榻缘的萧元漱。
“作甚这么说人家?人家还给了你祛疤膏呢。”
“她不还是为笼络我?”萧元漱哼声,给青青倒了碗温水润喉,没好气地摸摸脸上的疤。伤口确实平整了许多。
“百姓们借此机会治愈疑难杂症,是莫大的好事。”青青艰难地擤把鼻涕,“有信传来吗?”
燕玓白这次出门后,突然之间就好像了无音讯了。如果不是昨天系统音提示【野马谷+1,天子气数值65】她都要以为燕玓白出事了。
“没有!”
青青笑,耐不住疲乏,又闭上眼。
萧元漱恨铁不成钢地瞪她,却脚步轻轻地出去了。
才下了城楼,几个穿着彩衣的孩童便一人一手精致的纸鸢,跳笑着从她身边跑过。
萧元漱眉头一皱,“慢着,你们手里的东西哪儿来的?”
孩童们看她眼,笑嘻嘻将手里纸鸢举高,做个飞飞的动作:
“菩萨娘娘给哒!”
“……又是她。”
萧元漱绷着脸,正想找尤姐姐说话。才临近悲病院,就远远见那崔神秀一身飘逸罗裙现身,笑容款款将手中几条狮子糖赠予围在院外的稚儿。
稚儿得了这等稀罕零嘴,高兴地纷纷围着她尖叫。简直将她当做仙女一般看待。
萧元漱眉头愈皱愈深。
杨柳青伤寒严重,却不见有百姓提着大小挎篮的吃食用具来看,反个个往崔神秀那凑,都指望她把一把脉,分一分东西。
“让开!不长眼的!”她冷着脸,喝退一形容狡黠的妇女,迈过门槛,将门重重一拍。
崔神秀手中的香膏还未送出去。见萧元漱气势汹汹的来了,面上笑容不变:
“元漱女郎,娘娘如何,可需我再配药?”
“怕不是吃了你的药病的更重吧!”
崔神秀美眸一凝:“女郎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萧元漱落上门栓,直勾勾盯她眼。
“崔神秀,你可真厉害啊。王淑那蠢货有你这等好朋友,是她的福,还是她的祸?”
“莫叫我元漱,元漱是你能叫的?!”不待崔神秀张口,萧元漱扫眼庭中,确认无人,便冷笑着一把扯了覆面白纱。
“少和我玩儿那些把戏。我自小在后宅见多了!”
“凉州城的水源从前一贯清冽甘甜,怎么你一来就被污染?”
她步步逼近,全不加掩饰。
“别叫我拿出证据。我当然拿不出,这水源悠长,查也查不到头,你当然可以抵赖。可你知不知道,这招不止你一个人想得到?”
崔神秀袖下的手攥成一团,定定看着王淑,倏而微笑:“萧女郎。话都让你说完了,我如何自证,你都要赖在我头上。”
见她毫不惊惧,萧元漱冷面少顷,忽而一把摔了那盒祛疤膏。
“青青她笨,总喜欢看人好的一面。尤姐姐她圆滑,不爱得罪人。我却无所顾忌。你们崔氏之人,个个心思阴狠,损人不利己。你当真以为,你们能永远这般藏匿声息妄为下去?”
她疾言厉色,崔神秀一派淡然的面具终于隐隐有了裂t痕。
“萧女郎此言……是什么意思?”
萧元漱柳眉高挑:“难道你这个崔家人懂得不比我多?”
看崔神秀还装傻,萧元漱讥诮不已。
“那伪帝奉安自称出自钦州,实则出自博陵定州。定州上下俱为崔姓,不是你崔家是什么?”
崔神秀一愕,不容她细问,地面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沉闷的震动。
马蹄伴随着铁甲摩擦的铿锵之音,气势雄浑。整个凉州城仿佛被注入了滚烫的活水,瞬间沸腾起来!
城头瞭望塔上,哨兵狂呼:“陛下凯旋——!”
萧元漱崔神秀齐齐扭头。
燕玓白抬手,大军于城门外肃立。
他驱马前行几步,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却怎么也搜寻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面色恢复沉静,“开城门。”
围观百姓忙山呼:“陛下威武,陛下威武!”
【叮叮叮——收复叛将&士气大增。天子气+5,现为70。】
伴随着小灰一声雀跃的嗷呜,青青梦中一惊,强撑着爬起,便听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大开,灌入新鲜的空气。
燕玓白一身盔甲,身型好像又伟岸了。头发没梳理,有点乱。
但行动敏捷,还不忘虚踢小灰一脚。看来一切都好。
青青任由燕玓白把她按回被窝,在额上摸了摸。温度尚可,他冷峻了不少的脸上才略松缓。
“出了这事儿为什么不和我说?”
她瘦了一圈的脸笑吟吟的:
“我好歹也担了个皇后的名头。总不能事事都仰仗你。这不是处理地挺好?”
燕旳白眉头夹得更紧。
青青咳几声,“你真抓到萧元景啦?”
“嗯。招安了。如今兵强马壮,只待廓清寰宇。”
不止如此,归途还顺道杀了批王度派来试探的小队。
到底是少年人。在风沙中磨砺了这些天,一回到青青身边,燕玓白便全然放松,语气也轻快许多。
青青煞有其事:“我找到萧元漱了,本来打算让她劝降萧元景呢。谁成想……”
萧元景也没萧元漱说的那么不屈啊。
“你就这么关注萧元景?”燕玓白忽地冷脸。
青青:“你又……”
“不许在我面前提他。”他给她拉上被子,想想还是看不过,又翻出厚重狐裘披上去捂汗。
“太重了……”
燕玓白一顿,把狐裘拿走,换成薄一些的衾被。
还是不放心,又转身取了那瓶压箱底的宁神香丸,“吃一颗。”
“吃这个干嘛”她记得这玩意儿被李肆他们拿去调查后,到现在也没有确切结果呢。
燕玓白却拔了塞口,亲手喂她,“延年益寿的好东西,吃了好得快。”
确认了崔循与他的关系后,燕玓白全可以断定此物的效用。
但这几个月忙于征讨,行踪又不定,来不及说。
看她脸色逐渐红润,他还要动作,忽而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反常态地离她远了些,不如以往那样亲昵。
“城中疫病我让贺兰容去彻查了。顺便清理了几个王度安插的钉子。”
又语气不佳:“倒是你,好端端的怎么病了?”
杨柳青一向康健,燕玓白回路上突然心神不宁,却没往她生病这处联想。只以为是王度留了后手等他。
青青没在意他的小动作,笑笑,“没事。那个……我说个事你别动怒。”
燕玓白侧目,她神秘兮兮,“崔循来了,被我安排在城外等你。”
本以为这个消息会让他很不爽,未料,燕玓白面上却毫无意外之色。
“崔循不见我,绝不可能甘心赴死。”
他又何尝不是在等他。清算这一切。
外头响起亲卫的搬箱的动静,燕旳白回神,将东西取出,拢怀里给青青瞧。
整根白玉雕就的莲花灯、翡翠佛像、南红项链、黄符、水晶铃铛……七七八八的奇怪大合集。
漂亮是挺漂亮,一看就价值匪浅。
“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你拿着玩儿。”
青青疑惑着,看他又掏出根尤其粗壮的骨头,丢给早就眼巴巴看了半天的小灰。
“有事就叫贺兰容。我去去就回,要是困了,别等。”
第100章
静室比城外的逆旅还冷些。
没有崔安崔神秀贴身照顾,又时时刻刻有人盯梢,崔循这些时日独自生活很是艰难。却也学会了自己拧帕子擦脸,自己慢慢穿衣。
然独身在外月余的煎熬,丁点也不能与静室里的短短等候匹及。
崔循数着炉中香,一根,两根…第十七根啪嗒燃尽时,雕花门堪堪吱呀一响。
廊下映来一道颀长人影。那少年换下盔甲,褒衣博带,踩着天光入内。
崔循身上筋肉轻跳,待自己发现时,已然惶惶站起身。
六月,犹若六年。
他在他面前站定,个子比自己还要高些了。
朱唇,挺鼻,凤眸。两腮轮廓深刻,与他一般俊极,与琶一般美极。是这世上独一档的鬼斧神工之作。
崔循统共只见过他三回。却每每一见,都神魂茫茫,不知今夕。
他扼不住心间激荡,蹒跚几步。
“陛……不,”崔循抖着唇,嗓音嘶哑地惊人,“琅玕。”
他不过才念出这藏了一十七年的昵称,便漱漱落下泪来。
“你可知,这是我承了你母亲嘱托,为你取下的字?”
燕玓白平平觑他,俊颜未有变化。
“琅玕……?”
他呆呆望了那神色疏淡的少年,霍然想起一物,将腰上刻了宝相纹的组玉佩拎高。
“阿琅,这是,是你母亲赠我的定情之玉。我珍藏至今,只在见你时才佩戴。第一次是你六岁,那时你因毒气目盲,不曾看见,可我——”
崔循正将往事逐一拖出,便见燕玓白凤目生寒,他红唇启合,“阿姐是谁的孩子。”
崔循错愕,“阿琅?”
燕玓白抱手,视线无动于衷滑过他手中组玉。
崔循如遭当头一棒,凄凄避开他视线,“悉芳公主……未知。她当年住在庙中,不问人世。我与她相识五载……”
燕玓白毫无耐心。
“是你的,还是宦官的,亦或,是燕岐的。”
崔循喉头咽动,至此分毫不敢看他。
“许是我的……又许是近侍的。我初识她时,被她琵琶声所引,她身边是有一亲近的近侍,名唤惠风。”
对面静了须臾,讥诮:“既如此,你如何敢断定,我是你的种?”
崔循僵住。他的琅玕直白如斯,不带一毫他幻象多年的父子温情。
他汲汲为营期盼至今,得到的却是赤.裸裸的一刺。
崔循无措,“阿琅,琅玕,我与你母亲真心相爱,怀上你时,我亦在。你自然是我的孩子……”
“你的意思是,母亲怀阿姐时你不在,又与近侍交好,你认为她红杏出墙,叫你当了绿头忘八?”
崔循一噎,竟无可反驳。
“琶那近侍,是宫外寻的,并非宫中近身。是有传言……可我心爱她,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中。琅玕,阿父一直在暗中看你!”
他再控制不住,趔趄到燕玓白身前,一把捉住他两肩,字字凄厉。
“琅玕!我知,当日射入王度院中的漆皮是你干的。我知你恨我!可我——”
甫一见那漆皮,崔循便陡然知晓了一切。所谓审问,不过是对王度的敷衍。他那时便晓得,这个孩子远非池中物。他认出了他,定会了解他。可崔循还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若琅玕能叫他一声阿父呢?
崔循大大喘口气,满面清泪。
他明白,不可能了。
“王度说的对。我是懦弱之人,你祖父,崔家家主崔术对我寄予厚望。我是里里外外都盯着的崔家玉树,我背负一个家族的未来,不敢违逆!”
“琅玕!”崔循低低嚎了出来,“受命之时我还未曾与你母亲相识。早知我崔循会爱上皇家的女儿,我焉能助纣为虐,帮王度害死你皇祖父?这些日夜,我活在煎熬中,如风中残烛。我念你和你母亲,却又不能表露。我惧你如你祖父一般被毒气折磨,掏空家底四处求药,动用所有人脉打通了内务府的干系,又暗中将此事告知蔺相。”
崔循捉他肩头的十指力竭地松开。
少年面无表情,安有动容?
崔循俄而后退几步。摸着面上泪痕,无助地哭笑起来。
“琅玕,我是你阿父啊。”
“我是你亲阿父,亲阿父。”
“我与你母亲,不过是你皇祖父、祖父、王氏几大族斗法下的祭品。我并非不爱你,你可知我听闻你到了江左,是何其高兴?我拖着这副烂躯壳,是为你。否则,当年便随你母亲一道去了!”
燕玓白眼睑垂落,沉默多时,方直视崔循凄惶的t眼。不等崔循反应,少年口中陡然蹦出一句惊天之言。
“你这样爱她,为何还早早育有崔衍。”
崔循如遭雷击。
“你,你,”
“我怎么知道?”燕玓白掀唇,“一个卑贱的通房所出,早被你崔氏刻意掩瞒的存在。却不甘卑躬屈膝,十四那年杀人叛逃,去青云山青云观出了家。两年后杀尽道姑,一路奔波改头换面,先以皇子身份投阿姐,再投萧元景,一路谋算,夺燕晋江山。”
“他,他?!”崔循瞠目结舌,燕玓白蔑然笑了。
“我道这世上怎有人行此巧计,原来,他坐这皇位也不算伪。毕竟…是我的异母兄长啊。”
少年眉眼弯弯,吐字却如砒霜,锥心不矣:
“崔郎,我可该谢你?”
崔循呆滞了足有三息,猛喷一口血,仓惶叫住提歩欲走的燕玓白:
“琅玕!”
“是我之错!”崔循捂住口鼻,哀道:
“那养在定州的皇子,是你皇祖父为保血脉而外放。你祖父先勘一步,将皇子夺来养大,预防万一对抗王度。并非真的要挟你的帝位!”
见他步伐有停止的趋向,崔循擦去渗入指缝的鲜血,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与婢子诞下崔衍时还不曾遇到你母亲。若我早遇的是她,绝不会有崔衍的存在。阿琅,阿父的心何其真诚,你不知——”
燕玓白似乎屏息一瞬,“阿姐用来杀我的神仙散,你是否换了料。”
崔循以袖捂脸,音色闷了许多,“我那时已无能力。约是蔺相猜到了,故而有所动作,又将我当年送去的宁神香丸暗暗送与你。”
燕玓白阖目,“我明白了。”
“阿琅,阿父……想你啊。”崔循支持不住,咚地倒在地上。
背对他的少年却并未回头。他身型匿在暗处,不让人看见脸上喜怒。
空气静谧了许久,久到崔循的一侧袖子也被血染红,燕玓白方开口,却让崔循如坠冰窟。
“王度谋杀天子,篡位夺权,你愤其野心,自愿揭开真相,以警世人。”
门开。
崔循瞳仁缩紧,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视野里。蓦地爆出一声大笑。
“阿琅,你好狠的心啊,阿琅!”
“好,好,好!”
“为父只求你一件事,莫要杀神秀。她是为父这些年唯一的亲眷。阿琅,纵使你身边那个不容她,你也不能杀她!”
……
崔循哀嚎之凄厉,尤胜北风。
燕玓白立在垛口旁,自午后到天黑。
亲卫无一人敢近身。青青穿好衣裳出来放风,晚霞里的青年不知站了多久,发上都沾了夜露。
她伸手拂去。燕玓白才惊醒似的,一把揽过人。
“你风寒未愈,出来干什么!”说到这,他才想起刚刚的力道,将她放开。
青青转一圈,“你忘了你给我吃了神药啦?我好了!真的很有效,一下子嗓子就不疼了,人也有力气了。”
燕玓白夹紧的眉头才松了些,“我母亲,擅弹琵琶。”
“……”青青安静下来。
这个事情,燕玓白喝醉时和她说过。
他望着来来往往,细如蝼蚁的百姓。又道了一句。
“有一世家公子某日路过,以琴相和。”
“然后呢。”他久久不答,青青温声提醒。
“然后……”燕玓白神色突然变得微妙。
琶因生母有胡血,为燕岐所厌,放至宫庙。日子无聊,爱上了一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
少年郎家世斐然,才比天高,又蒙燕岐赏识,前路通达。却远不曾傻到放弃如林贵女,尚一个一无所有的公主。
于是露水情缘,引来雷霆之怒,琶被擒回宫受刑。又因世族污名,变作父女通奸。
“然后,他们都死了。”
青青:“……这样,吗?”
燕旳白声音微不可察地低了一度,却笃定:“就是这样。”
“……那个,崔循?”
“他走了。”
“啊?”
“啊什么。”他漫不经心似的,“找王度去玩儿了。”
“……行。”
“元漱和崔娘子都在城里,你要不要去看看?”
一提崔神秀,燕旳白眉宇间掠过抹不悦。
“两个女人,干我什么事?”
青青点头:“那我都正式安排在悲病院了。崔娘子此行算是叛逃,出去了,王度怕是容不了。元漱能与她哥哥重逢了,真好。”
燕旳白听得炸毛:“一天到晚就知道掺和别人的事。怎么不想想你自己?”
“大家都是朋友。而且,元漱以前还是你老婆之一呢。”她声音低了下去,却也足以让人听得一清二楚。
燕旳白臊脸,偏头:“你说这个干什么?我后宫里的人多得数不清,你难不成遇上一个提一遍?”
青青也理直气壮:“能遇上倒是好事。就怕……遇不上。”
燕旳白便又沉默。
“会遇上的。”
“你怎么确定?”
他背身,“秘密。”
“……”
“到吃饭的时候了,你去哪?”
燕旳白才行几步,被她一唤,咳了声:
“我去练兵。萧元景的轻骑不适应铁甲,要磨合好些时候。你先吃。”
“……哦。”正好最近和元漱一起吃习惯了。不过,她今天应该也要和萧元景吃饭吧?
怕她多想似的,燕旳白才下楼,又道:
“往后一段时间,我可能常和将士们同吃住。要打雍州了,和王度几十万大军正面对上,得准备。”
青青又应道:“那你小心点,我有空就去看你。”
“……嗯,我走了。”
人眨眼就没了影。
青青:……
总觉得有点奇怪是怎么回事。《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