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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王度这一问仿若拧开了话闸。燕玓白眼圈霎时通红,一拳捶胸:


    “大人,朕苦啊!”


    王度袖子往眼上一搓,再放下时眼眶也是红的:“陛下苦,老臣心里亦苦!”


    赵胥被这场面劈得呆若木鸡。待他魂魄归位,值房里一老一少已执手相看泪眼。呜咽声诉苦声不绝于耳。


    赵胥使劲揉了揉眼,疑心自己瞎了。


    王大人腹有山河气度斐然,竟与这不知真假的陛下抱头痛哭?


    这,这,这,成何体统!


    劝?插不进话。


    递帕子?他一个武夫,哪来的帕子!


    无措中,视线里兀然伸来只细白的手。掌心正叠着方麻布帕。


    “大人可需此物?”


    赵胥侧目,是那叫青娘的女郎。她眉目舒展笑着,有几分少年人特有的俏皮在,却不似先头问话时的天真卖傻。


    赵胥脑中“嗡”地一响。这少年帝王和身边人……都这般善变?


    “多谢。”青年僵硬接过,上前递给王度。


    燕玓白也顺势扯过青青的帕子擦了把脸,脸上还湿,便随手就着王度袖子抹干净。


    王度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飞快放了燕玓白的手。


    “王刺史,”燕玓白哑着嗓,仿佛刚回过神,“你认得朕?”


    王度姿态谦卑,语气却不容置疑:


    “陛下想是忘了。当年老臣抱恙未能亲赴陛下登基大典,然十年前承德帝大寿,陛下风采臣至今记忆犹新……初闻陛下噩耗,老臣连日恸哭不能寐,食不下咽啊!”


    燕岐过三十六岁寿那次。各地刺史世族感念皇恩,纷纷携家眷入京贺寿,王度自然在列。那时燕玓白将将六岁,正是双目有恙之时,坐在酒池肉林里当个摆设。不记得王度也不怪。


    王度一说,青青也想起了那时在文德殿看到的起居注。眉头略锁。


    燕玓白却如蒙大赦,脸上挤出几分脆弱与激动:


    “父皇去后蔺相失踪,朕举目无亲!得见刺史,如见亲长!刺史可能助我?”


    王度要的就是这话,立刻慨然道:“先帝对臣有恩!臣自当护佑陛下,匡扶正统!”


    “只是……”他话锋忽然一转,目光如鹰隼,牢牢锁住少年每一丝细微的反应,“臣虽管辖吴郡,却管不得诸般口舌。陛下仪容受损,恐难服众。不知南渡时,可携信物在身?”


    古人看脸。擢选皇帝外貌极重要。若无信物傍身,以燕玓白现在的样子拿出去是容易遭到置喙。


    燕玓白面色一变,突然双手捂面,两肩垮塌:


    “不瞒刺史。朕所携信物,只腰上这方祖传马帴还在。”


    说着又毫无形象地张嘴嚎哭:


    “朕怕玉玺落入燕悉芳那贱妇之手,早已将其砸碎抛入护城河了!他们想要?去淤泥里捞罢!”


    “什么?!”


    王度与赵胥俱是眼前一黑。传国玉玺……毁了?!


    这无知废物!


    王度眼神才发冷,忽而捕捉出燕玓白话中另一层意思。


    “陛下与悉芳公主?”


    宫中线人所传讯息,与燕玓白此时深恶痛绝的作态不大相符啊。


    提及燕悉芳,燕玓白眸中火焰歘地腾起,狠狠拽住王度广袖,恨意滔天:


    “朕的好阿姊啊!连刺史你也被她蒙骗了去!刺史可知北边那皇帝是什么?是伪帝!是燕悉芳和李明绍找来的野种!他们对外污蔑鸩杀朕,实际囚禁折辱朕,将朕害地不人不鬼,就是要用这傀儡窃我燕氏江山!”


    “伪帝?!”


    王度大骇。


    敏锐如他,登时知晓背后大有文章可作,“窃国伪帝,人人得而诛之!”他立刻同仇敌忾,反握住燕玓白的手,“陛下受苦了!”


    像是终于找到了有力的倾诉对象,燕玓白咬牙t切齿地打砸了就近的案几茶盏,大肆发泄够了,才哽噎道:


    “……朕困于囹圄,所有人都看着朕苟延残喘。阿姊杀我,蔺弗如也不顾我……若非阿青一腔真心陪侍左右,朕当真要殒命火海。那些贼人……朕恨不能啖其肉喝其血!”


    青青搁一旁看了好久。正心说燕玓白演地也太真情流露了,身体受得住吗。胳膊猝不及防就被他往前一拽。整个人一同暴露在王度视野下。


    青青一唬,嘴角立即下撇,抱着燕玓白的胳膊低声陪哭。


    “刺史大人,你不知,陛下那时……险些就没了。蔺相那等人,表面尽忠,实则和悉芳公主联合,陛下甫一出事便无影无踪。”


    袖子堪堪得了解放,王度不动声色后撤半步,以防少年再来抓。面上依旧痛心疾首,“岂有此理啊!”


    三人呜呜咽咽抽泣了好会儿,就着赵胥搬来的蒲团坐下。燕玓白粗喘着气,终才有了气力似的坐正。


    “还未和刺史介绍。此为朕的身边人,杨柳青。从前朕还在咸宁宫时便悉心照顾朕起居。朕这一路,如无她鼎力相护,活不到见刺史的时候啊!”


    说着便柔柔凝视青青:


    “从前朕不识真心。宫中那些贱妇在朕落难时跑得无影无踪!还是多亏了这一遭,叫朕觅得真心爱朕之人……其实近在眼前。”


    青青傻了:好端端的这人干什么啊!


    她身上汗毛都快竖成刺猬了!


    但为了不在王度面前露馅,青青咬紧发酸的牙,回忆着宫里的娘娘们的一颦一笑,含羞带怯地低下了头:


    “陛下~”


    燕玓白顺势一捉她手贴胸,深情款款:“青娘,朕定不负你!”


    青青:???


    赵胥一旁难受连连咧嘴。任王度见惯风浪,刹那也难以跟上燕玓白的节奏,愣了下才抚须感慨:


    “来时忘了招呼。原来娘子就是那位颇受圣宠的杨御侍。多亏了杨御侍保驾护航!请受老臣一拜!”


    “不可不可,刺史大人言重,护卫陛下本就我的责任!”


    等到王度张口了,青青方松口气,简短地进行了一番商业互夸。


    这般时候,王度才正眼打量少帝身边的女孩儿。


    约莫十四五的年纪。中人之姿,肌肤倒是白皙。长发乌亮,眼儿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翘,添两分美丽。


    ……这样的姿色,在寻常人家是够用了。勉强也可做个世族妾室。


    但这枯骨瘦鹤的少年六岁便有仙童之称,年方十二便以姿容美冠内海。凡所见者无不为其倾倒。连自家次女幼时都将美貌小太子挂在嘴边好一段时日。


    王度可是记忆犹新。


    此子好色,宫中环肥燕瘦多得看不过,还曾意图在江左纳妃。这婢子也只这时乘了上风。若此子容貌未损,她这样的,断无可能有机会入他的眼。


    思及杨柳青面对赵胥问话时装傻充愣的样,王度心中有了底。


    是个不算蠢的婢子。


    却只是个婢子。


    此子还未立后,一切都好说。


    “陛下与御侍共患难,情分属实非同。”王度甚为怜惜道:


    “臣于仓前有一别苑,陛下若不嫌,可移驾其中。”


    燕玓白眼唰地亮了:“那敢情好!朕早就不想呆那破逆旅了!”


    王度却笑:“只是,老臣还有一问。”


    燕玓白在安抚下已然“平静”许多,闻言不耐蹙眉:


    “朕这一路如何逃难,如何南下,连这秘辛都悉数告诉了刺史。刺史还不信?那朕带阿青改投旁的刺史就是!”


    “陛下息怒!”王度暗暗对赵胥使个眼色,叹道:


    “臣是痛心!陛下既入江左,何不直接来寻臣?反在陆氏麾下受那等磋磨?”


    这话却将才平复的少年点炸了。燕玓白双目猩红,猛地从蒲团上站起:


    “直接寻你?朕敢吗?!”


    少年一把拉开袖子,细柴臂膀赫然入目:


    “朕就知道!你看看朕!看看朕这副鬼样子!除了阿青,谁还认朕是皇帝?朕这身体如此孱弱,只怕朕还没走到刺史府门前就下去陪了先祖!”


    他不给王度插话的机会,猛吸一下鼻子:


    “朕虽年轻,可朕不是傻子。王刺史可莫要和蔺相一般只把朕当稚儿看!朕也曾想过告诉陆氏实情,奈何那陆熹一心听张弁的,不以朕为意。朕又恐北边有人来追杀,只得隐姓埋名伺机而动。”


    说到这里,脸上陡然浮抹天真狠辣的狞笑。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燕玓白兴奋握拳,洋洋得意直视王度精光闪烁的双眸:


    “刺史不知吧?朕却听闻陆氏心思不正,想要取代刺史啊!那陆熹野心最甚,刺史可要当心!”


    少年踱了一步,歪着头:


    “若朕还是帝王,定会帮刺史杀了他们。可惜……”


    话虽仅半,却别有意欲。


    王度心中如何还能没有定数。


    他昨日秘密抵达仓前为的本是兵甲。哪想不过一夜,竟接连收到了天降大礼。


    陆氏虽降,陆珛那老东西却碍眼。他一日不自家主之位落下,一日就是烦人的软刺。王度早想借那次敲打将其拔除,然当时急缺钱财,叫他逃过一劫。


    此次这暴君挡在前头,他又何乐不为?


    当下作揖道:


    “陛下英明。陆氏确实需要好好敲打一番,那陆熹不日即来谢罪!今后,陛下尽可在老臣此处长居。凡老臣所有,陛下亦所有!”


    得了这话,燕玓白像是被取悦了。他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软瘫一旁榻上。周身暴戾褪去,取而代之一种近乎糜烂的慵懒。


    “刺史啊……”他闭眼喃喃,“那些兵马、政事,烦透了,都交给你。朕只要住回咸宁殿,吃岭南的鲜果,用西域的玉杯……”


    他面颊陡然又狰狞:“还有!把燕悉芳李明绍……所有欺辱过朕的人,都抓到朕面前!朕要亲手凌迟!”


    随即,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声音低地好若呓语:


    “朕与你,共天下!你帮朕报仇,让朕享福……这江山自然有你的一半……”


    话音落下,他双眼忽而瞪直,剧烈咳嗽了几声。青青忙拍他胸口:“刺史,赵大人,陛下心绪起伏过重,急需休息!”


    王度立时对赵胥道:“速去安排,请陛下移驾澄心苑,一应用度皆按最高规格。待几日后启程,随我一道回刺史府颐养!”


    语毕,弯抹真心实意的笑-


    车驾备好。王度亲自将燕玓白扶起,一路殷切护送至马车前。


    车厢宽敞,内里铺设软垫,熏有淡雅香气。车门一闭,隔绝外界的喧嚣窥探。


    几乎在同时,燕玓白松开了一直紧握着青青的手,靠在车壁上闭目。胸膛深深起伏,仿佛要将方才倾泻而出的所有情绪都排空。


    夸张的情绪潮水般褪去后,只余下近乎虚脱的疲惫。


    青青默默坐在他身侧,让燕玓白枕着大腿休息。


    这个角度,他苍白瘦削的侧脸一览无余。眼圈青红地扎眼。心头像是被轻揪了下。青青伸手,袖角拭去他额角的细密冷汗。


    上星期,他已经可以在拆掉夹板的情况下自由行动。青青还存顾虑,但燕玓白坚持说没事,还要抗案几给她看,青青只好摁下案几同意了。燕玓白状态确实也还挺好,没再吐血更没有发作毒瘾。


    现在的样子又像回到原点。


    青青心有余悸:“何至于这么卖力。”


    燕玓白眼皮慢慢掀开:“朕是暴君,朕本来如此。”


    毒辣,狂妄,睚眦必报,贪图享乐,却又有几分狡诈。


    若不将从前的少帝一五一十搬予王度审阅,又焉能让他放心,与他利益相连。


    燕玓白调整了下头的朝向,改成脸向内。太久没和以前一样发威,不过寻常的一通表演,居然都让他缓了小半个时辰。


    这副身体还真是没用到底了。


    燕玓白垂目,手指勾青青衣摆玩儿。


    王度看见他容貌时的怔楞虽浅短,可燕玓白依旧捕捉到了。


    这样丑陋的面容……重塑躯壳的打算着实不能再拖。


    他眉心紧皱,头顶上忽而“噗”地一声。燕玓白顿,向笑声来源看去。少女眼弯作两道月牙,两肩都笑地抖了起来。


    燕玓白一窒,下意识摸脸,没东西。青青还在笑,他微愠,撑起身体:


    “笑什么?”


    青青捂肚子。


    燕玓白恼了,倾身试图揪她脸:


    “杨柳青你疯了?”


    青青前仰后合,泪花都争相往外冒。


    燕玓白黑脸,下定心一揪她右颊——


    软弹光滑,团圆似的,好摸。


    杨柳青天天风吹日晒,肌肤不经保养却还很不错……等等。


    燕玓白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他也疯了!


    收了力道。少年双臂环胸,面无表情地看着青青笑得快要歪倒,默了默,他摆出一副傲慢口吻:


    “杨t柳青,高兴也要有个度。朕虽和王度说了许多,却是为了叫他轻敌,什么顺口就拿来用。你听听就得了,不必往心里去。朕——”


    “才不是呢!”青青却上气不接下气地打断他的欲盖弥彰,两腮鼓鼓地憋笑道:


    “我是笑,原来以往你动辄发疯哭笑是装的!”


    燕玓白呆:“什么?”


    青青忍着肚子的酸软,煞有介事地数起过往。


    “回回你无聊了就找人茬,找茬高兴了就会发疯,发疯就会出事。”


    鞭打臣子,惩罚宫人,治理后宫。


    她也是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无需什么条理明晰的来来去去,只要燕玓白一发疯,所有事情就会立刻得到解决。省去许多人力和时间。


    怪不得都说发疯文学有用呢。


    燕玓白薄唇紧抿,喉咙里噎得慌。


    但转瞬间又沉静下来,阴恻恻瞧她。


    好啊,原来他在杨柳青心里就是靠发疯找人茬的癫货。


    燕玓白死死盯着人,森森白齿蓄势待发:


    “朕就是故意刁难你。你若不服,大可以来杀朕!”


    这人,青青无奈:“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觉得你处理事情的方式很特别。”


    也很有趣。


    燕玓白却好若听见笑话一般:“呵!杨柳青,你莫不是忘了你以前有多怕朕发,发作罢!”


    “朕发作起来,可是会杀人的!”


    他恶声恶气,试图从她脸上找到熟悉的恐惧。


    青青止住了笑,眼里的月牙还没完全褪去:


    “嗯,我记得。陛下之前威慑我,杀了全采买司御药房做风干人肉。”


    现在说起来轻松,可以前,青青也挺怕的。但事情都做过了,她也有份,这会儿表达同情或义愤填膺,都是虚伪的。


    采买司?御药房?燕玓白语塞,想起来了。


    是那群贼仆。


    ……当时似乎把杨柳青吓得不轻。


    “所以陛下现在要杀我吗?”


    燕玓白一嚇,竟结巴了:


    “什,什么!朕杀他们是因为他们在朕的玉容粉里下药!你又没有害朕,朕杀你干什么!”


    “他们在你的玉容粉里下药?”


    却轮到青青神情倏地凝重:


    “谁下的药?你那时既然就察觉到有人害你,为何没有戒备?为何还让燕悉芳继续下毒手?”


    原本称得上欢快的氛围眨眼变得肃穆。


    青青压根儿没想到这么早就有苗头。后来渥雪和她混得那么熟也从来没提及过。不,这也不奇怪。


    渥雪曾说燕玓白不信自己。


    燕玓白不信任何人。


    青青眼周一热,燕玓白还藏了多少事儿?


    “你,你别哭啊!”


    这架势直打燕玓白个措手不及。


    “行了,我说。”杨柳青这女人哭笑的点莫名其妙的,总让他不得不仓促反应。燕玓白心唾,可人家分明是为了他难受。胸口又还挺熨帖。


    “那两处的人不是第一次动手脚。这之前我便有一次眩晕。我放他们一马,要看看后头谁在作怪。然幕后之人藏得极深,在上京定有大族中人襄助。我查不出,索性杀干净。”


    青青更讶异,“两批人?”


    “嗯。”燕玓白无谓颔首,“阿姊的手段可没有这人高明。无论是她还是李明绍,亦或萧元景,都无上京根基。手伸不得那么远。不过那奉安……”


    少年眸色陡然冷厉,“一夕之间冒出头,他是很古怪。然我亦可以确定,那时的他绝无本事。”


    他身上血脉到底是真是假,燕玓白不知,但却有一种直觉性的笃定。药与他无干。


    能做到这种地步的,除了盘根节错,绵延几百年,曾在上京长居的世族,没有他人。


    阿姊能着手的无非就是管理内务的王避。


    但,燕玓白眉头纠拧:


    “我总觉得,我吃下的五石散未必足份足量。”


    又或者,是只是症状相似,但是构成不同的其他药物。


    若真是五石散,猛吃上两月就能叫人皮肤生疮溃烂。他不会苟延那么久。甚至离开上京来到江左后身体日益向好。


    “你干什么?”


    脖颈处覆地严实的衣襟忽然一松,青青注目,燕旳白脖子上那些紫色纹路真的消失不少,仅留存有紫白色的淡淡痕迹。


    “我说为什么你换衣服都要背着我不让看。原来你早发现了。”青青把他的衣服整理好,安抚性质地咧出八颗牙,也沉吟。


    “我也一直奇怪。又没有所谓仙药,你却越来越生龙活虎,动辄和我闹腾。不过不管如何,只要不是那种害命的药我就放心了。”长久的疑惑得到正向回应,她心情欢快不少,“世族的话……不会是?”


    青青想到某几个世家,后背骤然发冷。


    “崔王卢谢?”


    最大的几个世族分不同支脉,都在上京长居过。除却卢,旁的三家都分了半个身家来到江左。


    青青越想越惊悚,求证似的看燕玓白。


    “世家千年,皇家百年。王崔二家世代友好。”


    本想斥责杨柳青不知羞,她一本正经问起来了,燕旳白便只能咽下斥责,臭着脸理好领子,将自己这段时日的推测详实道来。


    青青呼吸都开始艰难,“如果是这样,他们岂不是很多年前就在布局。”


    可为什么要这么做?燕玓白才十几岁,为了防止世家害他推举他人上位,一早就处理了宗亲。


    没有了继任者,他们还要害他?


    燕玓白皮笑肉不笑:“朕也好奇。往后,还得待这些世族亲口招来。”


    如今他以身入局,和王度同舟共风雨,不愁没有机会。


    这般,少年又懒洋洋瘫在软垫上。


    谁想青青独自思考完了,突然又凑上来:


    “那陛下还想杀我吗?”


    温热的气流搔过肌肤,燕玓白额角一跳,恶声恶气道:“杀你作甚!你骨头硬的很,留着给朕当人肉盾牌!”


    青青抿嘴一笑,不再追问。


    车厢内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问:“王度真信了么?”


    燕玓白闭着眼,唇角冷峭:“他信的是朕这面旗够高够大,够名正言顺。至于真假……利益当前,不重要。”


    享受着太阳穴的揉弄,他有些舒服地哼声:


    “而今踏入他羽下,你我都安全了。做事不必顾忌什么,也轮不着你傻头傻脑给人做工。记得张狂些,王度反而放心。”


    终于要过好日子了,青青却怅然:“我可学不来你那样。”


    燕玓白炸毛:“杨柳青你没完了是吧!”


    青青哈哈笑,顺手捋了他头发,忽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


    “我们说了这么多,御马的人听见了怎么办?”


    这还在人家车上呢!


    燕玓白挑眼:“怕?那你问问。”


    青青本担心,一见燕玓白这样不担心了。只狐疑地推开一扇门——


    “女郎!”


    那车夫转过头,嘿嘿笑两下。


    “李肆?!”


    李肆一扬马鞭,“女郎放心,咱就是把原先的车夫打晕了而已。多亏陛下叫咱乔装隐于市集,咱才能这么快。”


    青青失语,斜了车里安生躺着的燕玓白眼,“张散王坞呢?”


    “处理尾巴去了!等他俩回来,咱直接把逆旅夫妇和部曲送给参军府,叫陛下定无后顾之忧!”


    马蹄飞扬,车远远扬起烟尘。


    另一条路上,一只素手拨开车帷。露出里头两张美人面。


    王淑疑惑地看着那远去的车马:


    “神秀,这参军府的车……为何去往别苑方向?”


    坐在里头的美人放下医书,也望一望:


    “难道是……刺史大人到了?”


    王淑摇头:“父亲若要来,当知会一声才是。赵胥!”


    瞅见人,王淑一挥手:“怎么回事?”


    见是王淑,赵胥一愣,匆匆跑了。王淑还要叫,却问沉稳一声:“淑儿,进来说。”


    王淑与崔神秀对视一眼:“父亲?!”——


    作者有话说:开启刺史府新地图,即将重新北上


    第82章


    朱楼叠嶂,飞檐相连,一眼望不尽这江左第一权臣府邸的深浅。澄心苑五进五出,虽不及皇宫,规制却也不凡。


    秋风送爽,燕玓白窝在庭下,听着雀鸣流水,惬意道:


    “朕幼时便闻扬州刺史富甲一方,私宅巧夺天工,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合着这家伙早就惦记上了。青青咬着软酪,心下嘀咕。


    自身份挑明,燕玓白便撕去了温文的伪装,恢复了从前那副奢靡做派:日上三竿方起,用度务求精美,自称“朕”时丝滑无比。


    王度对此毫无微词,反有求必应。几日下来,绫罗珠宝、珍稀补品几乎塞满卧室。


    然而,他们却再未踏出苑门一步。青青几次想出去探望月娘,也不知溪春堂烧了后她怎么样了,孩子还好不好,却皆被侍卫以“外边不太平”为由拦回。


    青青才意识到,和历代质子皇帝一样,他们被t王度软禁了。


    与在陆熹手下那点半自由相比,如今虽物质无忧,性命却全然系于王度一念之间。诚然如非这样,王度不可能安心供养这个前朝废帝。


    青青托腮,望着闭目养神的燕玓白,他脸颊似乎丰润了些。一切皆按计划进行,可她心头却无多少雀跃,反有些空落。


    青青垂目。


    “不大不小的宅子也住了,你又愁眉苦脸什么。”


    凉凉的语气裹在秋风里。青青抬眸,燕玓白不知何时睁开眼,乌黑眼仁不错地盯视她。


    原来这就是他说的私宅啊……


    青青撇撇嘴,又摇摇头。继续发呆。


    这模样落在燕玓白眼里,便成了受委屈不肯言。他语气不自觉凌厉:“谁给你气受了?仆妇?还是那王崔秀?”


    说到这个,青青嘴巴鼓了鼓:


    “人家叫王淑,崔神秀。王女郎崔女郎都是教养得体的大家闺秀,这几次上门拜访都客气气的,怎么欺负我?”


    燕玓白的身份,王度还没有公之于众。


    他秘而不宣,欲解决了手头的事,带燕玓白回刺史府后再正式发布檄文昭告天下。王淑是王度嫡女,崔神秀则是她好友,又是她们正巧撞上现场,故而满仓前也就她二人知晓确凿内情。


    自入住澄心苑,王度便有意引荐王淑与燕玓白相处。但王淑似有抵触,总拉上闺中密友崔神秀同来。燕玓白回回闭门高卧,全靠青青出面周旋,一来二去,她倒与那两位贵女熟络了些。


    至于仆妇,谨小慎微。见燕玓白都不敢抬头。


    燕玓白自知猜错,捏捏鼻根,语气缓了些:


    “还有什么想安排的人事,离开前一并说了罢。”


    青青就惊喜:“真的?”


    “假的。”


    “……”


    燕玓白被她失望的样逗地唇扯了扯,“我与王度知会,他会放行。”


    青青才高兴,又挣扎道:“要你求他么?”


    燕玓白满不在乎“唔”一下。


    “我是皇帝,他是臣子,哪个皇帝求臣子的?”


    少年说的信誓旦旦,青青便感激道:


    “谢谢你。”


    燕玓白摸摸鼻子,转身继续假寐。


    晌午王度来时,燕玓白笑吟吟亲自斟茶,道明来意。王度受用这番姿态,略一思忖便应下:“巧了,小女正欲往溪春堂,便让杨御侍同行罢。”


    燕玓白拱手:“王公仁善。”


    华盖马车里,青青与王淑对坐,略拘谨地对王淑展露一笑。


    这还是两人头一次单独会面。王淑让女使斟茶后便不再言语,教养十足的疏离。青青早已习惯这般无声的傲慢,自顾透过竹帘看街景。这条路她没走过,像是大户人家的聚居区。


    车至溪春堂,青青道谢下车,未等马夫搬来脚凳,便轻巧跃下。车内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


    青青面上一僵。


    打脸了。


    修缮中的溪春堂初具规模,玉珩、玉钏正在内忙碌。玉钏见她,面色变了几变,终是不情不愿地唤了声“杨女郎”。玉珩上前,语气和缓许多:“青娘…不,杨御侍,此来有何要事?”


    “郎君唤我青娘便好。”青青也有点不自在。之前还是打工人,现在地位却反了。她便也简短说明来意。


    玉珩却蹙眉:“月娘已不在堂中,这几日我也寻她不见。”他沉吟片刻,“或可在津口一带寻寻看。”


    青青依言寻至津口,正张望时,巷内忽伸出一手将她拉入。


    “嘘!青娘,是我!”


    布巾包头、衣袖高挽的月娘紧攥她手腕,压低声音:“我以为你出事了!”


    “我没事!你呢?玉珩说你不在溪春堂了。”青青反握住她冰凉的手,直觉不对。


    “溪春堂我是待不下去了!”月娘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那日大火后不知哪里传出风声,说……说那火并非意外,是冲着你们去的!玉钏那几日见谁都发火,嘴中一直骂你。我怕后头被磋磨,带着孩子躲到津口这抗货做零工。”


    她顿了顿,目光警惕地扫视巷口,声音更低:“而且,我好像……撞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事。”


    青青不觉明历:“何事?”


    “就在前几天夜里,我贪近路从废弃的旧船坞回家,见几个人鬼鬼祟祟搬东西。看那箱子的分量和形状,不像寻常货物,风一吹,还有股刺鼻的气味。”月娘嘴唇发抖,“那股味道我在溪春堂烧毁的仓库外也闻到过!”


    青青脑中忽而浮现那夜逛市集,她也闻到过一股刺鼻的味道。


    “是不是像硝石?”


    “硝石……对!有些像!”月娘禁不住哆嗦了下,“总之,肯定不是好东西。青娘你现在如何?你那亲人还好么?”


    青青咬唇,取了身上荷包全塞进月娘手里,“我都好,来不及说太多。这些钱你拿着,给人做工不是长久之计。你若是会手艺就拿这钱拜个码头开个铺子,往后不要靠近溪春堂那条街。”


    “欸——!青娘!”


    青青制止她还荷包的手,“萍水相逢,一场缘分。你……很像我以前认识的姐姐们。一样心软良善。只是她们嘴硬些,也是为了自保。女子在世上总是过得更难。”


    “可你以后——”


    青青摇头,弯出个欢实的笑脸:“我往后可不缺钱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说出去。”女孩儿压低嗓门,神秘道:“其实,我的真实身份是大晋皇帝的贴身侍女。我叫杨柳青,杨柳青青的杨柳青。这个名字不怎么样,但我很喜欢,越来越喜欢。”


    月娘目瞪口呆:“什?什么?”


    青青却摆手:


    “走了!若有缘,望我们都好好地再见!”


    马车驶回。青青再度踏入澄心苑前,抬头望向那片被高墙围起来的,秋色正好的天空。


    她忽而踮脚,轻轻跳上长阶,朝着燕玓白的位置跑得飞快。


    苑外,王淑放下竹帘,不解:“那婢子为何突然雀跃?”


    崔神秀浅笑:“我倒觉得,是个妙人。”


    “你就是太心善,见谁都说好。横竖是个庶民出身的婢子。父亲竟要我特地载她一趟。”王淑蹙眉,“反正,我绝不与那废帝交好。”


    “倒是你,你的亲事还拖着,最近为何不相看人了?”


    说起婚事,王淑倒比崔神秀本人还要着急。


    崔神秀浅笑:“可赵胥躲着你。你放着刺史府不住,总偷偷跑来仓前,王刺史怕是要不高兴了。”


    王淑闻言,秀眉微蹙,带着几分罕有的赌气道:“便是杀了我也无可能。况且,届时回了扬州是我说了算。”


    少年天子奢靡好色之名如雷贯耳。父亲从前这样厌恶他,如今却竟要送自己入火坑,王淑如何能不抵触。


    崔神秀握住她的手,柔声:“我知你心气高。只是伯父如此安排,必有深意。我们且看着便是。”


    王淑不快,催车离去。崔神秀面上笑意淡却,目光再次投向那已无人影的门阶。


    那女子能在那等暴君身旁安然无恙,且眼神依旧清澈明亮,甚至带着点不合时宜的跳脱……


    或许,暴君并非“暴君”呢?


    绛红马戔。房白……燕玓白。


    崔神秀捏紧医书,突然好奇起来。赵胥口中的少帝病容欠佳,可若病好了呢?-


    燕玓白半倚在窗边榻上,书卷搁在膝头,目光却不时飘向卧房门。直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他才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


    “回来了?”他头也不抬,语气随意,“没傻乎乎地又被人骗了吧?”


    青青没回嘴。她快步走近压低声音:“我听到一桩事,津口的。”


    燕玓白安静听着,待她说完,却并不急于讨论那硝石,反似责怪:“就为这个跑了一路?”


    青青一愣:“这事不重要吗?”


    关乎世家啊。


    “重要。”燕玓白稍稍坐直了些,目光擒住她,“不过若连这点风吹草动都经不住,我早就死在上京了。”


    他话虽说得难听,眼神却在她脸上打转。他盯着她额角细汗,忽而哑声道:


    “你这一路都在担心我?”


    这话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直白。青青的心猛地一跳,脸颊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她垂下眼,避开他那过于锐利的目光,干巴巴道:


    “我身家性命都系在你身上,当然要关心你。”


    要命。


    青青暗骂自己不太对。燕玓白干嘛神经兮兮地突然这么问?


    她也是的,这种问题以前又不是没答过。怎么这次突然不对劲了?


    应该,应该跑得太快导致的心跳过速。她拙劣地说服自己。


    看着她难得流露出的窘迫,燕玓白眼底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愉悦。他没有再逼问,反而重新懒散地靠回去,语气也恢复了之前的随意。


    “行了,朕知道了。”他指尖轻轻敲着榻沿,像是思索,又像是无意,“这点东西,还翻不了天。”


    他t这般浑不在意的态度,奇异地安抚了青青方才的不安。青青瞄眼他血色不掩的侧脸。


    ……或许自己只是关心则乱。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并不是尴尬。就在这时,内室珠帘微动。李肆、张散、王坞三人鱼贯而出,齐齐道:“女郎好。”


    “你们来了?”青青这才惊觉屋内还有人,想到自己方才的急切模样可能都被看去,脸上刚褪下的热度又有些回升。


    燕玓白像是看穿她的窘迫,懒懒一摆手,对三人道:


    “都听见了?朕的青娘带回的消息,与你们的正好对上。”


    李肆立刻咧嘴笑道:“女郎心细!咱跟那车队费老劲了,他们半道换车换人五六回,最后货进了崔二郎的湘东苑。咱怕打草惊蛇,摸清路子就赶紧回来报信,没敢久留。”


    燕玓白颔首:“看来有人和朕想到一处去了。”


    张散上前一步,补充道:“陛下,已查明,那别院主人是昔年清河崔氏一时享有盛名的崔循。其所运之物,除铁、硝石等,还有少量丹砂、石英。”


    “五石散的其中两石……”燕玓白眸光一凛,沉吟片刻,对三人道,“够了,你们先下去歇着。明日朕自有安排。”


    三人恭敬退下。


    屋内重新只剩下他们二人。经过这一打断,方才那点微妙的旖旎气氛似乎淡了些,却又化为另一种坚实的链接。


    好像两人绑一块儿了。


    没想到急匆匆带回来的消息是燕玓白刚查证好的。青青多少尴尬,拿起小几上的梨低头默默削了起来。银亮的小刀在她指尖灵活转动,均匀的果皮簌簌落下。才削一片肉,手就本能地递给了边上的燕玓白。她才反应过来要收回,梨片一重,燕玓白只觑她一觑,就自然地低头衔住。和之前许多次的喂食一般。


    青青抿唇,这该死的习惯。


    清甜汁水于口中弥漫开,染得少年粉唇鲜红,平添几分不属于秋日的明媚。


    他这次比以往嚼地都慢。直到缓缓咽下,才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


    “杨柳青。”


    “嗯?”她闷着头。


    “下次再听到这种消息,走回来就行。”少年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不必跑。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青青拿刀的手微微一颤。


    她没去看燕旳白说这话时是个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又“嗯”了声。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这秋日的暖阳,不轻不重地烫了一下。


    任务要是推进地再快点就好了。


    青青咬了口梨,默默想。


    十日后。


    “吴郡刺史王度,迎陛下驾临!”


    在车马的震响中,刺史府门前跪倒一片。王度身着绛紫官袍,领着众属官深深叩首。旌旗猎猎,甲胄森然。声势浩大得让整条街都为之一静。


    “王卿有心了。”目之所及处一片黑压压人头。燕玓白身着临时筹备的冕服,扶着一身间色襦裙的青青缓步下车。


    他声量不大,却极清晰。跪着的官员们交换着惊疑的眼神——废帝竟真的未死?


    王度今日这番排场,是要向全天下宣告他握正统在手?


    王度抬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激动:“臣已备好接风宴,请陛下移驾。”


    燕玓白却不耐烦一挥手,叫在场众人惊掉下巴:“朕一路劳顿,今日就不必大张旗鼓了。刺史准备准备,给朕和青娘弄一桌山珍海味就是。”


    语毕堂而皇之地牵着青青越过跪了满地的官员,径直往府内走去。


    跪在原地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暴君啊!


    青青手腕被他牢牢握着,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各色目光。垂着头,嘴角忍不住微微抽动。


    从前在宫中,百人跪拜是常态,那时她跪在人群中,只觉天威浩荡。如今与燕玓白并肩而立,再看这乌压压一片俯首的姿态,竟觉出几分荒诞来。


    青青凝视少年清瘦却挺直的背影。


    这场精心筹备的“天子南奔”戏码,燕玓白演得尽兴,王度摆得满意。剩下的各人各地,应当都不满意。


    第83章


    关陇的秋日总是萧瑟。九月才过半,北境已飘起细雪。


    碧梳紧攥军报,面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陛下,王度此举,是要公然举旗与您逐鹿中原!”


    他急怒攻心,未愈的伤寒被冷风一激,咳得撕心裂肺。帐中诸将纷纷看向虎皮御座上的青年,面露忧色。


    这封军报里,王度无所顾忌,直指新帝身份存疑,自己迎来的少帝才是正统。为自己挣足了面子,引得十几郡哗然。


    事件中心的青年却淡定至极。


    “王度此人,不做万全准备绝不会显露人前。”奉安轻抚手炉,清隽面容不见什么波澜。


    “他既敢昭告天下,那燕玓白是真的。”


    不意外,燕玓白已想法子对他身份开展调查。不过拿不出实质证据,故而此举只是刻意恐吓。话音最有力的燕悉芳李明绍已被他碾死在车轮之下,能在这风云诡谲的土地上立足之豪强,自然也不会信。


    奉安全然无畏。”陛下?”见青年恍若走神,众将轻声唤道。


    青年身子骨不算上佳,这时候穿的也比坐下臣子多。他一身素白,面容显出半数男人的成熟。


    奉安将手炉贴到膝上,暖流稍稍缓解了寒天必作的腿疾。他轻叹:“这位少帝倒是出人意料。”


    梦中前世,燕玓白本该死在宫城破之日。此后十年,再未闻其名。


    是杨柳青改变了这一切。


    自留守宫中的下属未能找到二人尸首,奉安便料到会有今日。他汲取前世教训,早早打出天子旗号震慑四方,又派心腹抢占关陇要隘,总算站稳脚跟。


    “流言几月就散,不必操心,继续固守关陇便是。江左偏安一隅,有长江天堑,王度所求不过名正言顺的‘分治’。”奉安缓声,”我们要做的,是最后的黄雀。”


    “世上若有两个天子”


    奉安指尖轻叩膝头:“朕即位日短,来历不明晰,各地豪强自然更认燕玓白。但那位天子远居江对岸,求的就是苟且偷生。若要立威正名——”


    他抬眼扫过帐中诸将,“你们说,是该先取偏安一隅的傀儡,还是直面关陇铁骑?”


    帐外北风呼啸。众人经这一问,心里都有了数。


    只要还留有燕晋帝王这个名头一日,此地便安泰一日。


    当下都称赞起帝王英明,奉安唯笑,不多时起身回了长居的宅院。


    早朝散了。魏宥落在后头,拉住碧梳低语:“那薛氏女,听说前些日子又在闹腾?”


    碧梳面露疲色:“可不是。自打来了这儿三天两头寻死觅活。前日投湖,昨日绝食,今日不知又要闹什么花样。”他揉了揉额角,“陛下心慈手软,这几日让人放宽了看管,谁知反倒闹得更凶了。”


    魏宥等人都是奉安几年前便收纳的部下,蛰伏许久一朝成功,却如何都没想到北上半途,这等有成算的主公竟为一无权趋势的女子破例发怒,派了百余人从流民里硬生生抓了出来。


    魏宥几人委实不解,主公却偏又不说,只道这薛莺儿从前对他有半数救命之恩。


    救他一命,又害他一命。算来算去,便是半。


    做下属的哪儿懂得里头的弯弯绕绕,只替主公不值。魏宥并非不曾动过偷偷将此女打晕了弄死的念头,但才盘算,就被奉安明里暗里警告了回,只得作罢,和一样讨厌薛莺儿的碧梳一道过嘴瘾。


    魏宥啧啧咂舌:“一个村女,何至于让陛下这般费心。蒋岑选来的秀女个个骚身段大胸脯,知情识趣地我都喜欢。陛下青葱年岁,龙·精多溢,散些给她们又何乐不为。”


    “慎言。“碧梳本听得起劲,却逢魏宥又说这些荤话,不由斜楞他眼,“你这莽夫晓得什么。”


    “我从前不懂,现在也品出了滋味。越拧巴便越较劲,越较劲便越离不开。谁都怕陛下,唯独她一个敢作死,可不是有趣?”


    二人说话间,远远望见薛莺儿披头散发地在庭院里游荡。几个女使捧着银盆锦帕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她像是瘦了些。只着件领口大开的里衣,露出肌肤遍布青紫痕迹。行动时步伐虚浮无力,时不时就站不稳。


    魏宥小声:“这疯疯癫癫的样儿,又怎地她了?”


    碧梳忆起昨夜目睹的癫狂动静,莫名起了身鸡皮疙瘩。


    “你也说了陛下青葱年岁,再沉稳的性子也有狂浪的时候。昨夜将她玩儿狠了些,又矫情发作。”


    魏宥噗嗤一笑:“娘的,小主子莫不是还真要从村姑肚子里出来。t”


    ……


    薛莺儿缓缓走了会儿,像是累了,倚在柿子树下休憩了会儿。


    边上是用网兜盖严实了的池水,防她再投水特异铺设的。


    她拽着腕上金铐,拾了脚下几片落叶,叠公鸡、叠蛐蛐儿、叠了一叶扁舟。


    许是无趣,俱又都被她扔进后头的银盆里。


    公鸡沉了,蛐蛐儿沉了。小舟晃荡晃荡,颤颤巍巍飘在水上。


    她突然低下头,像是彻底泄了气,慢慢走回了屋子。


    奉安立于廊下,神色漠然。


    寒风卷着雪粒,掩过他凝霜的眼-


    刺史府内,院中老柿子树果实累累,熟透的柿子不时“噗”地一声落地,溅开一团金黄。


    青青接住一个将落的软柿,咬了一口,清甜满溢。便朝池边那个垂钓的背影喊道:“陛下,柿子熟了,很甜,你吃不吃?”


    燕玓白倚在池边老僧入定,毫无反应。


    青青眼眨眨,扬声:“阿白!燕玓白!柿子吃不吃!”


    燕玓白身形未动,持竿的手腕却猛地一抖,随即整个人竟顺势往池子一扎,青青还没及时反应,人又爬起来,抓了把湿漉漉的叶子往回走。


    “鱼呢?”青青递上干帕子,燕玓白腰测鱼篓空空如也。


    今天也是平静的一天。一应事务都有仆役做,青青闲得发慌到处转悠。是他嫌她无所事事晃得眼晕,才提议钓鱼烤来吃,结果半天毫无收获。


    燕玓白接过帕子,随意擦了擦脸上的水珠:“池鱼太小,待会儿让他们送条大的来。”


    他边说,边低头专注地翻检起那堆湿漉漉的落叶。指尖在其中几片看似无异的红叶上微妙地停顿摩挲,仿佛在辨认着什么。


    “……”片刻后,燕玓白面无表情拿起火钳,将那些叶子尽数塞进了炭盆底部。


    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湿濡叶片,发出细微的“滋啦”声。倏地一下,火苗灭了。


    “……”燕玓白重新取碳生火,动作慢得青青直着急,索性伸手夺过火钳:“我来吧。”


    碳火驱散了秋日的寒意,青青忍不住旧话重提:


    “其实,我们当初干嘛非要选这个院子?”


    院子是王度让他们自己选的,青青不懂,燕玓白懂,于是让他做主。燕玓白便选了这处,王度肉眼可见地和颜悦色。住进来后才发现这里虽清净,景致也不错,但位置僻静,日照不足,总觉阴冷,往来各处也颇费脚程。


    “你先忍忍,我再去和王度换。”


    燕玓白架不住青青这种小抱怨,看着她侧颜默默道。


    青青重新坐好:“我没有抱怨,我倒还挺喜欢凉风吹着。只是你。从这出发不管去哪路程都不近。秋风越来越冷,王度以后找你过去,你一不小心着了风寒怎么办?”


    燕玓白窒:“我如今康健了许多,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这十余天,燕玓白没少趁夜晚让李肆几个偷摸翻进来教自己扎马步打太极,步履不说平地如飞,迅疾却是算的。药膳补品日日不断,牛羊鱼炙更是不缺。他正值生长期,恢复快,效果就格外显著。原本形销骨立的身形已见丰润,虽比常人仍显清瘦,但不再是那副风吹就倒的骨头架子。脸颊有了些肉,嘬腮不见,那份被伤病折磨得几乎湮灭的昳丽容貌已然恢复了七分光华。这几日,他已能坦然以真面目示人,不用再日日佩戴冪篱。燕玓白亦惊觉,仆役们看他时熟悉的惊艳目光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讨厌了。


    谁想这女人居然嫌他麻烦,说他冪篱突然戴突然不戴的,她洗了不知道往哪里放。


    燕玓白暗自怄了小半夜。


    早上铜镜前束发,他站起来已经比杨柳青高半头了。杨柳青什么都不知道,迟钝地到现在都没注意,还在看轻他!


    燕玓白背过身,好会儿没说话。


    这档口,院门忽然被敲响。青青下意识站起来开门,女使捧一封花香四溢的请帖在手:


    “请御侍与陛下五日后务必赴宴。”


    青青一愣,是封雅集请帖,署名崔神秀。


    递给兀自背对着她的燕旳白,青青心事重重:


    “崔女郎本常驻仓前,这次却特地来扬州办雅集,还邀请我们一起去……这是王度授意的吗?”


    王淑车中传来的笑声,她犹还记得清清楚楚。但她也知道,这场雅集是关乎到燕玓白往后在扬州的生生息息。绝不可能不去。


    “何止王度,”燕玓白声音有些闷,却还是接了请帖瞥了眼,“这扬州城里,想掂量我这落魄天子深浅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家。”


    话一出口,他又暗自懊恼,这几天在她面前总是嘴比心快。


    青青浑然未觉他独自生了场闷气,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担忧:


    “岂不是鸿门宴?”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那些盘踞扬州高门地头蛇,绝不会像王度嘴巴里说的那样客气。


    她愁地头上要长小蘑菇。


    燕玓白心情却遽然变好,转过身,眉梢微挑,带着点久违的张扬:


    “我既非项羽,也非刘邦。你杨柳青胆大包天,都敢频频直呼我名讳了,还怕什么?”


    他坐着凑近,几乎能数清她随风轻动的眼睫。


    青青绽出个明澈真挚的笑来:


    “怕丢脸。”


    燕玓白被她这句大实话噎得一时语塞,瞪着她,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杨柳青你倒是一天比一天会气人。”


    青青瞧他真有些恼,忙敛了笑,正色道:


    “我是认真的。我一个侍女身份被邀去这种场合本来就大大不合适。那些高门子弟惯会踩低捧高。丢脸事小,要是连累你颜面……”


    “颜面?”燕玓白不以为意,“我的颜面不是靠他们给的,也不会因他们几句奚落就没了。你的身份和我绑在一块儿,我是什么身份,你就是什么身份。”


    见青青沉默。他语气放缓了些,凝着她微颤的眼:


    “杨柳青,从现在起把腰杆挺直了,谁给你脸色看,你就十倍百倍地瞪回去。朕早说了,天塌下来——”


    他微微一顿,唇畔弧度一刹竟狷狂如往昔:


    “有朕顶着。”——


    作者有话说:雅集重头戏来噜


    第84章


    雅集定在崔府别院,沁园。


    正值金桂飘香,菊英满园,与廊下悬挂的精致宫灯相映成趣。宾客盈门。水榭四面竹帘半卷,秋光斜映,将满座锦绣衣袍照得流光溢彩。


    “崔十七娘,那位少帝是何等尊驾,竟迟了快两刻钟还未见影?”


    崔神秀甫从后院转出,便被王淑并几位贵女围住说话。闻得此问,她抬眼看了看渐斜的日头,对那出声的朱四郎君:


    “天子驾临,自与我等常人不同。朱四郎如有要事先行,我唤仆役牵车来。”


    这唤做朱四的年轻郎君出身本地朱氏,本是想好快些看戏,不想崔神秀言语滴水不漏,反将他一军,脸色顿时难看。


    旁边几个相熟的士子忙打圆场:“十七娘是主家,朱四你此言确实唐突。”


    “听闻那位在北地就已病入膏肓,一路南逃更是耗干了元气。那日刺史府前跪迎,我远远瞧着,那冕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风一吹就能倒。”一位姓顾的士子摇扇轻笑,“如此看,迟些倒也情有可原。”


    “顾兄此言差矣。我瞧那少帝病骨支离,风流却未减分毫。当时没见他身边那女使,几乎是半扶半抱着他行走吗?”


    “说来也奇。都传少帝容颜损毁,状若夜叉,竟有女子能不避不弃,也是异数……”


    ……


    崔神秀不再理会身后私语,正欲亲往门前,仆役已匆匆来报:“女郎,陛下车驾已到。”


    仆役面露古怪,“只是……二人皆着素衣。且那郎君形容……与传闻大不相同,容貌极盛,仅是清瘦,绝非病弱之态。”


    崔神秀眸光微动,脚步未停。


    “叔父还在等?”


    仆役一凛:“大人自晨起便精神抖擞,逮着玉珩玉钏又问了一通,现下正静待女郎消息。”


    崔神秀不语。转过回廊,正门景象映入眼帘,饶是她素来沉稳,眼底亦划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仆役所言不虚。


    门前少年身形清癯,旧疾的痕迹在他过于白皙的面颊上留下些许恹色,却难掩其眉目如画。一双凤眼黑如点漆,流转间威仪自生。墨发束起,烟青素袍更衬得人如寒玉,何来半分“状若夜叉”的形容?


    他正略略偏首,挑眉同身旁少女说话。崔神秀目光青青落上少年腰间,红色马帴不在。


    女子一身月色素净衣裙,发间仅一枚素银簪,正是燕玓白的御侍,这几日接待她与t王淑的杨柳青。


    许是顾忌场合,她姿态恭谨,却不瑟缩,反而发毫无避讳地逾越礼制,与少帝并肩而立。


    “陛下驾临,沁园蓬荜生辉。神秀迎接来迟,万望恕罪。”崔神秀只迟一息,便在出门的刹那敛衽为礼,清越的嗓音登时便让青青回头。


    “崔女郎。”青青微笑行礼,同她打了招呼后就对燕玓白道:


    “陛下这些日子养身体,不曾有空出门待客。怕是不认识这位崔女郎?”


    说着对燕玓白使眼色。


    燕玓白耐着性子瞥了一眼,女子仪态端庄,华服不失清雅,他淡淡“哦”了一声:“崔家的?”


    青青眼皮一抽。


    崔神秀笑容不变:“妾身行十七。宴席已备好,请陛下与御侍移步。”她略一停顿,解释道:“今日宾客众多,恐一处拥挤,故分设水榭与暖阁,稍后再一并赏月听琴。妾先引杨御侍前往暖阁,另有仆役为陛下引路水榭。”


    这分隔来得突然,燕玓白脚步一顿,目光极快地在青青脸上掠过。


    青青心领神会,极小幅度地颔首,随即对崔神秀笑道:“有劳女郎。”


    燕玓白便恢复了那副恹恹之态,对引路仆役随意挥袖,率先朝水榭方向踱去。


    青青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才转身随崔神秀步入另一条游廊。尚未走到暖阁,便已闻得阵阵清雅笑语。


    她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抬高头。无意握紧袖口-


    水榭歌台错落有致。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随着仆役一句“恭迎陛下”,原本细碎的话声明显低了下去,均化作凝视。


    “此是……陛下?”靠前的朱四郎狐疑一问,话中含义不言而喻。


    少帝不是状若夜叉么?而眼前少年衣着虽简朴,却通身风流蕴藉,美貌异常,哪有半分夜叉貌?


    燕玓白已主位席案拂衣落座,一副天潢贵胄的做派。闻言眼皮微抬,“尔有何事?”


    说着,捉案上酒盏给自己斟一杯。


    水榭内的气氛顷刻冷到了股子里。


    一阵暗流汹涌的眼神交汇,靠前靛蓝锦袍的郎君率先起身,笑容满面地揖礼:


    “陛下光临,实乃我等幸事。只是秋色宜人,我等担心陛下姗姗来迟,可是车驾有所不便?或是……圣体仍需静养?”


    此言一出,周遭纷纷响起赞同的低语。


    “路上见了几只雀儿争食,毛团打架,颇有趣味,朕这些时日受王刺史照拂养身,乏味得紧,自然多看了会儿。”


    燕玓白脸上不见多少波动,随意摆摆手,便对众人举杯,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热络:


    “至扬州十几日,朕还是头回见这许多青年才俊。尔等……都与王刺史熟识?”


    席间几位士子交换了眼神。


    那靛蓝色衣袍的青年揖礼:“在下琅琊王珂,家父与王刺史乃同宗。陛下驾临,我等未尽地主之谊,已是惭愧。”


    “王刺史的同宗?!”燕玓白眼眸倏地一亮,如同见了亲人,连连招手,“好!好!无妨,朕不拘虚礼!王卿,朕敬你,也敬诸位!”


    他这般作态,几乎坐实了废帝无能之名。众人纷纷举杯,姿态已不似先前恭敬。


    话题便被引向上京失陷。众人或真或假地感慨,燕玓白也配合地泪眼婆娑,连连叹苦,手边酒盏空了又满。朱四趁机亲自执壶上前斟酒,越矩凑近,燕玓白面上泛粉,见那男子一张大脸凑来说话,含含糊糊点了头:


    “不错,赏!赏!”


    下头又是一阵低笑。


    几轮酒下去,燕旳白面泛异常潮红,眼神渐显迷离,王珂知时机已到,对身后使了个眼色。立刻有擅长诗文的士子提议作诗,王珂顺而揖礼:


    “陛下光临,实乃我等幸事。素闻陛下受大儒蔺弗如教导,才学鼎盛,今日秋光正好,不如以菊为题,联句助兴?”


    座下纷纷应和,你一句“金英承露”,我一句“霜蕊含香”。轮到最后,满目期盼中,少年却像是醉了,拈一块杏仁酥嗤嗤笑道:


    “不好,不好。蔺老儿教的朕早忘了。何况这满园秋色,无非是金英坠露,丹桂浮香,陈词滥调,有何可咏?”


    语毕咬上杏仁酥,欣慰慨叹:“这酥……虽不及宫中内供,却也可口。多亏王刺史,多亏各位江左豪族啊。往后朕终能常常吃,日日吃……”


    说着,竟眯着眼,将一整盘杏仁酥搂了在袖,眼睫上渐渐挂了泪珠。


    他哭笑自如,作这等感激涕零之态,叫人一时不好继续。朱四眼珠一转:


    “是我之故,这中秋佳节却叫陛下频频伤怀。来人,取我弓来为大家助兴!”


    朱四射艺倒委实不错,一连射中三次靶心,燕玓白果不其然又是最后。这回却不好再赖了,就见少年支首,红唇啧啧几声:


    “这箭艺,朕练得太早,又身子虚乏,今日不可,不可。”


    他这一告饶,王珂朱四怎可能放过。无奈,燕玓白颤颤巍巍开弓,箭矢飘忽,擦过靶缘掉入草丛。


    可谓是标标准准的文不成武不就。


    燕玓白面上不大好看,王珂立时假意宽慰:


    “陛下久疏战阵,能开弓已属不易。朱四郎,你未免也太不知分寸!”


    朱四忙嬉笑告罪。这般探底下来,满水榭的人都知道了这少年帝王的斤两。围着燕玓白绕个圈,活脱脱赏猴戏似的。


    酒宴重启,王珂见燕玓白饮酒饮得面泛潮红,眼神迷离亢奋,便知时机成熟。


    他举杯,语有狎昵:


    “陛下,臣有一事好奇。江左皆传您与一位杨御侍患难与共,情意深重,堪称佳话。不知待陛下立后,这杨御侍……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席间心照不宣以拳抵唇。


    少帝虽落魄,但毕竟是货真价实的燕晋血脉。想将家中姊妹嫁他做正头夫人的可不在少数。那杨氏女当日与他举止亲密,自然落入众人眼里,对这少帝的甚是不满。


    如今发问,是旁敲侧击提点他认清自己的处境,也是对未来“姐/妹夫”的考察。


    闻言,燕玓白一愣。端着酒杯的手晃了晃,倒未怒,而是失了魂般喃喃:


    “青娘?朕的青娘自然要与朕一处。同生共死!”


    王珂眉峰聚拢,万万没想到这少帝如此听不懂人话:


    “杨御侍伺候陛下有功,然生同衾死同穴乃是夫妻之事,这与御侍又有何干?”


    “怎么无干!”少年哐当一砸酒杯,恶狠狠道:“青娘与朕两情相悦,是出宫前就拜了天地的发妻!朕的皇后!”


    “发妻?”


    这话如冷水入沸油,满座皆惊。皇后?!


    王珂怔仲一瞬,幸灾乐祸,这倒不怪王淑绝不点头嫁他了。


    面上还歉疚道:


    “原来如此。陛下息怒。陛下与御侍情深义重,是臣不晓事,请陛下莫怪。”


    少年不悦挥袖:“没意思,没意思!”


    “是臣等说话不周。”


    王珂笑容可掬哄他:


    “雅集还长,陛下若嫌无趣,来一局樗蒲解闷?此乃雅戏,想必陛下在宫中亦有耳闻。”


    他刻意顿了顿,“……不过陛下连日劳顿,不知可有执子的气力?”


    场面瞬间安静。


    樗蒲此戏,是全国上至宫廷下至草民都有耳皆闻之物。江左更是尤其流行,王珂选这个,不可说不公平,却有些借了江左樗蒲兴盛之风。


    “这酒水,劲头怎地有些大?”燕玓白醉眼朦胧地抬起头,似乎费了些劲才聚焦到王珂脸上。他又摇摇头,恍惚才听见了王珂提议,嗤嗤低笑起来:“樗蒲?朕当然见过!好……玩!为何不玩?”


    燕玓白猛一拍案几,身体随之晃了晃,“赢了有何彩头?”


    王珂见他入彀,心中冷笑连连,道:


    “彩头不过助兴,陛下若胜,我等共饮三杯,为陛下贺!若我等侥幸……”


    “无趣!饮酒何趣?”燕玓白已不耐烦打断。猩红双眸逐一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王珂脸上,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弧度。


    “不如……赌点实在的。朕若连胜五局……你王珂,便卸冠披发,在这水榭中学三声狗叫,爬行一圈,如何?!”


    满座哗然!让琅琊王氏的公子学狗叫爬行?这简直是诛心之辱!


    王珂脸色瞬间铁青,血气上涌。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若退缩,颜面何存?何况,他绝不信这废物能胜!王珂齿缝里挤出笑声:


    “陛下有如此雅兴,王某奉陪!只是若陛下输了,又当如何?”


    “朕?”燕玓白仿佛听到了极有趣的事,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朕若输了……便跪下来,叫你三声阿父!哈哈哈哈!”


    果真疯狗!这赌t注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连王珂都愣住了。然人已被架了上去,没有退缩的余地。何况若能折辱皇帝至此,他王珂何愁江左无名?!


    便皮笑肉不笑:“臣让陛下三局!”


    棋盘迅速摆上。所有人的脑袋都凑了过来,便见燕玓白醉眼惺忪地抓起一把木子,噼里啪啦掉在棋盘上。


    “陛下,该掷采了。”一旁朱四忍着鄙夷提醒。


    “掷采……朕自然会!”


    燕玓白含糊应着,抓起五木,看也不看就胡乱一扔。五木滚出个散乱的“杂采”,点数小得可怜。


    他盯着那点数,歪头想了半天,才慢吞吞地、犹豫地将一枚棋子往前挪了一小格,位置不痛不痒,近乎昏招。


    王珂心中冷笑,轻松掷出一个“雉采”,落子如风,瞬间就吃掉了燕玓白那片散乱的先锋。


    “朕的兵!”燕玓白痛心疾首一拍大腿。


    周围顿时爆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嗤笑。


    “陛下,承让了。”王珂优雅落子,不过十余手,便将燕玓白杀得片甲不留。


    “这第一局,陛下输了。”


    燕旳白盯着光秃秃的棋盘,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抓起酒杯灌了一口,嚷嚷道:“不算不算!这木头不听朕使唤!再来!”


    王珂撇唇,“是。”


    然第二局几乎是第一局的翻版,羞辱却更甚。燕玓白落子犹豫不决,王珂甚至懒得思考,只用最基本的进攻套招,戏他如狸戏鼠。


    朱四禁不住大声指点:“陛下,您这子该放这儿!又错了!”


    燕玓白竟真的听他指挥,把棋子挪到更糟的位置,引得哄堂大笑。那厢暖阁,这阵来自水榭的放肆哄笑声越过精心修剪的菊丛,隐约传入一干贵女耳中。


    青青正经历着另一场战争。


    起初还算客气,贵女们只旁敲侧击问上京风物。但王淑与崔神秀借故离开后,气氛便陡然一变。


    “杨御侍这身衣料倒是别致,”一位朱姓贵女团扇抵唇,“只是今日雅集,未免太过素净了。”


    “家母前日还念叨,说如今好的绣娘都去了刺史府,倒让我们这些人寻不到好料子了。”她语气亲昵,仿佛在分享闺中烦恼,将嘲弄尽数裹在玩笑里。


    今天她和燕旳白的衣服都是刺史府特地送来的。青青垂眸,指尖拂过光滑的衣料,如何还不能知道是有人故意要她丢脸。


    青青指尖微紧,面上依旧平静:


    “王刺史厚谊,所赐之物自是上品。陛下尚俭,常道为君者当体恤臣下,与民同甘苦。我虽愚钝,亦不敢忘怀,一衣一食,皆感念君恩与刺史心意,不敢妄自分辨高低。”


    这些问题她在当宫女的时候也没少遇到。应对并非那么无措。


    “尚俭是好事,”搬出王度,朱娘子面露无趣。另一贵女接口,将话题暂时揭过。


    青青和众人虚与委蛇了会儿,始终不露破绽。朱娘子终是忍不住,继续向青青发难:


    “听闻御侍出身掖庭?能在陛下身边侍奉至今,当真是际遇非凡。也不知,将来是继续侍奉陛下,还是……正式向陛下讨个位份?”


    青青面色微凝,清澈的眸子直勾勾看着来人,蓦而慢慢挺直腰:


    “女郎怎可妄议他人?英雄不问出处。我虽不才,却知忠义二字,远比门第出身更重。何况我与陛下的关系,清清白白”,她顿了顿,“即便不清白,这也是二人之私事,是帝王之私事。女郎若实在好奇,不妨去问陛下。”


    这话掷地有声,让那朱娘子一时语塞。对方恼羞成怒,正要再开口,却这时,王淑崔神秀回到暖阁内。气氛便又活络不少,王淑暗自端详青青,不卑不亢,腰杆挺直。


    她瞥交好的闺中密友,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难道这些人都不肯当恶人,给这杨御侍个下马威?


    青青捏膝的手松开几寸,沉默地竖起耳朵。


    ……不知道燕玓白现在怎么样了。


    连输二趟,燕玓白的脸色在人看来自然挂不住。他正愤愤:


    “这什么玩意儿!朕不玩了!”


    “陛下,三局才刚开始,那赌注……”王珂忙做劝阻态。


    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少年迎着灼灼目光,梗着脖子吼道:


    “谁说不玩了!继续!朕必赢你!”


    第三局,燕玓白依旧醉态不掩,掷采时手腕发软,五木滚动的力道不足。但这一次,却意外掷出个“犊采”。


    他盯着那点数,仿佛才看懂,手忙脚乱地将一颗孤子往前推进了几步,恰好堵住了王珂一次进攻。


    “陛下这回有进步,差点就守住了一角。”


    王珂假意称赞,燕玓白却像是受到了莫大鼓舞,迷离的眼睛亮了些,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自己抓过酒壶又倒了一杯。


    “看……看朕下一局,杀得你……片甲不留!”


    他那副认真又滑稽的样子,再次引来一片低笑。所有人都觉得,这废物皇帝只是嘴硬,离彻底崩溃只差一步了。然而第四局,燕玓白开始显得难缠起来。


    他还是那样,落子前总要盯着棋盘发会儿呆。但掷出的采数却总能在王珂即将形成绝杀时,让他险之又险地避开。


    “陛下这防守,倒是别具一格。”王珂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甩袖掷采,用了七分力气,才勉强突破那看似混乱的防线,再次获胜。


    水榭方向的喧闹声不知何时低了下去,那股诡异的安静,反而比先前的哄笑更让人心慌。


    第五局,燕玓白执先。


    他拈起那五木在掌心掂了掂。掷采,落子。少年动作犹虚浮,但棋子落下的位置,精准刺入了王珂布局中最脆弱的一环!竟有一股乡野市井间的蛮劲在。


    王珂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他试图补救,燕玓白却仿佛能预知他的每一步,总是先手封堵,落子看似随意,实则步步惊心。那之前杂乱无章的散子,此刻仿佛被无形的手串联起来,化作一条隐形的绞索,狠狠套住王珂脖颈。


    “塞。”


    少年面上不知何时变得冷静,


    一子落,水榭内,惊呼声如同惊雷般炸响!


    所有人都骇然失色,独燕玓白歪坐席上,仿佛浑然未觉。


    王珂脸色惨白如纸,握着棋子的手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木子。


    可随后的第六局、第七局……第八局。


    燕玓白手法愈发轻松,甚至反客为主,主动出击戏谑般地折磨王珂。落子天马行空,诡谲难觅章法。


    王珂冷汗涔涔而下,衣衫尽湿,看向燕玓白的眼神已浮恐惧。


    然,木子飞速旋转,碰撞,牵动所有心神落下——


    五木皆黑!卢采!通杀!


    “卢——!是卢——!”


    燕玓白哈哈大笑,抓了案上削果匕首振臂挥舞。


    “朕赢了,赢了!”


    水榭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先前的嘲弄轻蔑荡然无存。


    同一时刻,暖阁。


    方才的轻笑与私语,被水榭方向传来的那声“卢——!”骤然切断。


    作壁上观多时的王淑,在这片死寂中缓缓放下茶盏,目光如淬冰的刀子落在青青身上:


    “杨御侍,陛下他日若重振朝纲。届时中宫之位关乎国本,不知你终日随侍,可曾为自己……谋个出路?”


    这已是把话撕开了说。所有目光都钉在青青身上,等着看她失态。


    青青能感到抵在掌心的指甲刺地发疼。她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侧耳。


    水榭方向的死寂,正被一种她熟悉的骚动所取代。


    她忽然如释负重,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贵女,最后定格在王淑与崔神秀那处。


    “王女郎,崔女郎,你们听到了吗?”


    不等回答,她便自顾自说了下去。


    “陛下赢了。”


    “你怎么知道?”朱娘子忍不住脱口而出。


    青青莫名觉得好笑:“我感觉得到,你们都在奚落他。可我却明了,所有人都觉得他要输的时候,往往就是他赢的开始。”


    短短一个呼吸的功夫,青青脑子里走马观花过许多幕。燕旳白忽悠陆熹,诈骗陆荇,折腾王度……


    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刚才那声隐隐约约的“卢”是什么意思。但这氛围太熟悉,青青几乎有一种本能的直觉。


    燕旳白一定又干出了什么震惊众人的大事儿。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那个正在水榭中兴风作浪的少年。


    “天下人都不喜他,厌恶他,恨他,看不起他。”


    “从前……我也算是。”


    “可就是你们看不起的这个人,引着我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t,在你们江左豪族的眼皮底下走到了今天。”


    少女忽而眉眼弯弯:


    “所以,从不是我谋划出路。我的路早和他绑在一起了。他赢,我陪他君临天下。他输,我陪他东山再起。至于所谓的皇后之位……”


    她沉默须臾,眼神依旧明净而坚定:


    “那是他的事,我与他尚为君臣,有何可干涉?”


    “朱娘子见我便以扇捂唇,约是怕嗅到我身上的穷酸气。何娘子借如厕离席,回头便坐到最边上。黄娘子自我来始,勉强周全礼数,却一个字都不愿张口。”


    突然被点名,几人面色不好,恼怒此女无端捅破窗户纸下人脸。便都怒视。


    青青仅略作停顿:


    “我知诸位心中之鄙夷。确实。我杨柳青身无旁物,出身卑下,其貌不扬。可我今日也堂堂正正站在这里,同你们这些金尊玉贵的女郎打交道。女郎便如何地位崇高,却也还不得不降尊纡贵与我同席,屡次三番做那攀谈打探之事。若如此看,我与你们区别似乎也不甚大。都是两条腿两只手的人。你们既问,那我再答最后一次——”


    “此事从来在他燕旳白,不在我。他若发话,我绝不纠缠,更不会死乞白赖叫大家难堪。可是我将他从火海背出,他早自发与我同舟共济。”


    “我和他——生死相随,休戚与共。”


    并无花言巧语,却满是掏心窝的真诚。暖阁内一片寂然,几位年轻的贵女面面相觑,被她这平静却异常坚定的姿态震住了。


    王淑眉头紧锁。接触这杨柳青这些天,王淑一直以为她只是个忠心些的婢女。此刻见她天真固执地不肯退缩,心头莫名地被触动,却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本能地看向身侧的好友。


    而崔神秀这素来以从容端庄闻名的崔氏贵女,此刻竟也罕见地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面无表情凝视杨柳青。


    王淑的心更沉了几分。


    就在这时,水榭那处传来的嘈杂声再次变大,闺女们方察觉不妙,那里便骤发一声惊恐的尖叫。


    有什么器物粉碎了。


    “轰隆——!!”


    暖阁内众女皆是一惊。


    门被猛地推开,一名华服青年仆役面无血色地跌撞进来,带着哭腔径直朝青青喊道:


    “杨御侍!不……皇后娘娘!陛下头风发作,非得见您不可!求娘娘快移驾吧!”


    王淑崔神秀俱是面色一变,青青也傻了:


    “皇后?”


    青青被那声“皇后”喊得呆住,尚未反应过来,已被那面色仓皇的青年半请半拽地拉向了水榭。留下一屋子贵女无措对视。


    水榭里。燕玓白一推棋盘,猩红凤眸直直逼视王珂:“王卿!何不卸冠!披发!学狗叫?!”


    王珂面如死灰,冷汗涔涔。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急中生智,击掌高呼:


    “献舞!快为陛下献舞助兴!”


    话音未落,一阵异域乐声响起。一名胡姬怀抱筚篥翩跹而入,踝间金铃脆响。


    王珂强颜欢笑:“素闻陛下好美人,亦好乐曲,臣知陛下驾临雅集,臣特为陛下准备这西域最好的舞姬,此乃江左雅集常例。请陛下息怒,念在臣一片真心的份上绕了臣这回。”


    王珂的计划,本是在宴会上送出这时下流行的胡姬为燕玓白暖床,顺理成章做他眼线。未想事发突然,无奈只能先将这一步棋推出。


    但见那伶人纤指轻按,筚篥发出第一个婉转音符。燕玓白果然一怔,被吸引了注意。


    王珂见状,急忙解下腰间玉佩奉上:“陛下神威!臣愿献上此方宝玉贺陛下大胜!”


    燕玓白回神,盯着玉佩上的“珂”字看了片刻,抖着手接过,两手轮流把玩了番:


    “这鱼儿有趣。”


    其他士子如蒙大赦,纷纷献上随身之物:“臣献金扣!”


    “臣献扇坠!”


    燕玓白来者不拒,胡乱抓了东西塞进袖中。就在众人以为风波已过时,他脚步踉跄地走向朱四,醉眼突然迸出凶光:


    “你!方才笑得最大声!”


    朱四吓得一屁股坐地上:“陛下恕罪!臣也愿献上”


    话未说完,燕玓白纵声狂笑,手中银匕猛地一挥!


    “啊啊啊——”朱四袖裂血溅,惨叫倒地。


    “血……”少年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化为孩童般的惊恐,“朕不是故意的!手抖!是手抖!”


    他丢开匕首,仓惶后退,与方才的疯魔判若两人。旋即又痴痴笑起,弯腰去捡那些散落的玉佩,“好了,朕收了赔罪……不怪了……”


    目光扫过吓得噤声的胡姬,嫌恶顿生:“胡语嘈杂,当杀也!”


    他又猛地抱头,面露痛苦,“王卿,朕头痛!头痛!”


    王珂正手足无措地想逃,便听人老远道:“来了来了!”


    青青喘着粗气跑入水榭,还没站稳,便被披头散发的少年一头扎进怀里,狠狠蹭了蹭——


    作者有话说:我终于来了


    第85章


    “青娘,朕头痛!”


    燕玓白脸埋在她身前紧抱青青的腰身,身体细微颤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青青本来着急,听他这么一叫,摸他头的手登时一僵。


    王珂朱四等脸色傻白人立一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场面尴尬至极。


    这简朴地格格不入的小娘子就是那杨御侍,不,杨皇后?少帝竟二话不说扑上去,信任至斯?


    王珂斟酌一二,率先拜见:“皇后娘娘,陛下突发头疾,可需请医正来相看?”


    考虑前车之鉴,王珂这回只敢冒进半步,隔着块空地说话。旁的士子有学有样,纷纷远远告罪。


    这人话刚落下,青青便觉得腰被捏了把。


    她便深沉地对那不认识的青年道:


    “陛下此为幼时旧疾,无药可以,不过已许久不发作。这位郎君,敢问刚才是有何事刺激了陛下,害陛下复发?”


    她满面严肃,竟也有一股气势在。王珂听得心惊,赶忙瞟眼还捂着手臂的朱四郎。


    朱四郎一怵:“皇,皇后娘娘,方才我等邀陛下樗蒲,陛下大获全胜,雀跃时便突发了这病症,因而将我砍伤。”


    樗蒲?


    青青悄摸垂眼,怀里那乌泱泱的脑袋还在不断乱拱,装得十足十地真。


    她不可言说的部位被拱地生疼,不由得暗暗吸气,松手几寸,颇有些诘问道:


    “陛下在上京时从不碰这些博戏,诸位贸然邀约,正刺激了陛下。还请唤车来,我这便带陛下回刺史府修整。”


    王珂心说不妙,他们如此回去恐要让伯父不悦。恰巧崔神秀王淑带着暖阁里的贵女赶赴水榭。王度眼尖,忙迎上去。


    “崔十七娘,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话才出,王淑却先斥他:


    “堂兄此言何意?陛下的头疾是与你们共处时发作的,你不问自己,却来问神秀?”


    王珂脸一黑。王淑护短,连同族兄长的面子也不给。偏他地位比不得王淑,“堂妹未必太不讲道理!这是说我蓄意谋害陛下?崔十七娘是主家,陛下若出事难道撇得开干系?”


    崔神秀未语,眼风定在那极不得体抱成一团的二人身上,遽地道:


    “此事发生在崔氏别院,我崔氏自然担责。陛下头风不怡再受颠簸,不若暂歇在云水院,待缓解后再启程。”


    青青顿觉腰被环地更紧了,忙道:


    “不可!陛下……认床!劳驾女郎,还请即刻送我们回府。”


    崔神秀秀眉微动,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叫一道沉静的男声先行截断。


    “老奴崔安,奉我家郎君之命前来。”


    众人循声望去,一中年文士立于水榭入口,虽作仆从打扮,言谈举止却自有风骨。


    崔神秀讶异:“安伯?”


    旁人不知,崔神秀确实最熟悉不过。崔安乃是崔循的贴身侍从,如深居简出的崔循一般鲜少露面于人前。


    叔父多年不问世事,今日竟为这位少帝破例至此?


    崔安弯唇:“郎君正寻娘子,此事全权交予老奴便是。”


    崔神秀自幼了解崔安。叔父叫他来收尾,便是没有迂回的可能。


    当下纵使不愿也只好称是。


    王淑担忧地看她眼,却也不好插话,只退守一边。


    崔安这才款步,略过那些噤若寒蝉的士子,向燕玓白和青青的方向郑重一揖:


    “崔氏家仆崔安,拜见陛下。我家郎君听闻陛下偶感不适,特命在下送来宁神香丸。并托我带话——今日雅集本为怡情,若因我等t安排不周致使陛下劳神,皆是崔氏之过。”


    这话轻飘飘将一切责任揽到崔家身上,倒给了所有人台阶。


    青青迟疑地偷戳燕玓白一下,他却好像真晕过去了一样,一动不动。她只好转向这个目光烁烁的新人物。


    “陛下旧疾突发,一时听不分明话。暂由我代言。多谢您家郎君。”


    崔安抬眸,端详这朗声回话的少女,笑容莫辨:


    “这位……是杨御侍吧?”


    王珂轻轻提醒一句:“安伯,此是皇后。”


    崔安瞥他眼,不理会。王珂悻悻住嘴。


    青青只好点头:“是我。恕我寡闻,不知您家郎君是?”


    崔安却敛眸,“无妨。听闻是女郎拼死将陛下背出火海。奴设想过多次,却难以想象出女郎模样。而今一见,倒是觉得很意外。”


    说着,又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遍。而后不轻不重皱了眉。神态说厌恶,倒不像厌恶。却有几分诡异的遗憾。


    青青没懂这是个什么意思,崔安已转向众宾客,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秋露已重,诸位郎君娘子不如先回府歇息。改日我家郎君必当另设清宴,再邀诸位品茗论诗。”


    王珂等人如蒙大赦,连忙行礼告退。


    崔安:“为弥补今日失职,崔氏不日定备厚礼送至府上赔罪。请御侍好生照料陛下,若有何物缺乏,尽向崔府门房传个话就是。”


    青青也道谢,搀扶着脚步浮虚的燕玓白叮呤当啷登上马车。


    人离去,崔安方才堪堪收回视线,快步入了后院。


    过九曲回廊,一处假山亭榭后,崔安拨开珠帘。沉声对内道:


    “郎君,陛下披头散发,抱那女婢不肯松,亦不肯暂留。”


    檀香悠悠,里头主人一叹:


    “他如今,是半分尊卑礼法都不顾了?那女婢……竟这样得脸?”


    崔安还未答,男人又自顾自给出了答案:“也是。患难之情到底不同,他又年少,难免一时识不清。”


    “生得如何?”


    “今日见,此婢子未曾施粉描妆,单瞧三庭五眼,为中上等。”


    “……配不上他。”


    男人咳几声,终于颤颤巍巍问出了最不敢问的一句:“他,可还康健?”


    崔安倒欣慰:“有力气惩治众士子,步履也稳当。远离了那垩壁丹漆之毒,想来是越来越好。”


    崔安听见里头人笑了声:“好,好。不枉我千辛万苦,不枉我……咳!打通了内务。不愧是燕氏与……的血脉。康健就好,康健就好。”


    男人笑了一阵,忽而静默:“唤神秀来吧。我要好好问她一问。”


    崔安得令,将拘在院中的崔神秀领了去。


    崔神秀见此,心头疑云更重-


    刚上车,青青就把燕玓白往里一推,手忙脚乱地把被他拱得皱巴巴的前襟整理好。


    燕玓白哪还有半分病态,浑不在意地捋了捋微乱的头发,看也没看崔安送来的香丸,随手把袖中十几样信物——玉佩、金扣、扇坠什么的,在软垫上排开。


    他拿起王珂那枚刻着“珂”字的玉佩,在指尖转了转,随即嫌弃地丢到一边,冷哼:“还真是富可敌国。”


    青青凑过脸,见他满兜的零碎,便想起在暖阁听见的那声石破天惊的“卢”。


    联想到刚刚发生的一切,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是去打劫了?”


    “他们自找的。”燕玓白嗤声,塞了几个没有刻字的给青青,“那王珂,朕没当场宰了他已是给王度老儿留脸面。”


    他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瞪青青:


    “还有你,那崔家的老仆打量你,你也不知道躲开?任他看来看去!”


    这没由来的指责让青青一愣:“……人家要看,我还能把他眼睛蒙上不成?”


    “你就不会站到我身后来?下次再有不长眼的盯着你看,你就告诉朕,朕挖了他的眼!”


    青青:“……我的皇帝陛下,你刚才还在头痛呢。”


    燕玓白噎了噎,“这天下的老头子没有一个好的。王度如此,那崔循想必也是如此。命他那半路侄女操办雅集探路,末了还想叫朕暂留,可见心思。”


    说着说着,燕玓白突然神情严肃地一捉青青两肩,从发鬓到鞋面都仔细看了遍。


    “那些女人怎么刁难你的?”


    一说暖阁那些事儿,青青想起自己放出的豪言,不大自然道:


    “刁难……也不算。无非就是惯例嘲讽几句衣着妆容,根本没有杀伤力。”


    燕玓白不信:“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你老实交代。”


    青青拨他手,转身坐正:“真的没有,再不省油也你比后宫省油多了。他们想知道的无非是你身上的事。就比如,你什么时候娶正妻?”


    青青又看他:“对了,你和那些人都说了什么?好端端的冲我叫皇后,我前脚才和贵女们说清楚了身份,后脚就——”


    燕玓白面色愈来愈古怪,青青迟疑,“你不会真说我和你,是……那个关系吧?”


    燕玓白眼睫兀地往下一耷,竟像是默认了。


    青青懵了:“你怎么这样啊!”


    她吸取诸多网文主角教训,告诫自己不过多投入感情,尽量独立客观地看待一切,就是为了避免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扯!


    结果燕玓白这位高贵冷艳的天子突然偷袭,给她扣了个“皇后”的名头是怎么回事?


    “你若是实在想感激我,就快点让天下太平,快点坐回天下共主。也犯不着豁出终生……这种事情是要上史书的吧?”


    她和贵女们说那些话,说到底是因为她是燕玓白的身边人,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但,青青真的从来没有觊觎过那个位置。


    从来都没有过。


    青青很慌。


    她已经想象到外面会怎么传了。


    “要不……你回去后辟谣?世家大族都在张望你的后位,我对你没有帮助——”


    “杨柳青!你就如此嘴硬吗?”


    一直缄默的少年却突然低吼一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他双目瞬间红透,死死攫着她。


    青青他眼中汹涌的情绪震住,“我——”


    燕玓白不管不顾地袭身而来,鼻尖几乎要撞到她的,额角青筋剧烈跳动:


    “你分明爱极了我,我知道!”


    这些时日,一见她便身不由己地心跳加速,总不受控地假装无意贪看她音容。


    晾衣服,做饭,铺床单,扫地除灰。


    明明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却有莫大的魔力。他渴望着……享受着她每一句冒犯和责怪。


    既害怕,又惶恐。数个夜里辗转反侧,时间日复一日流逝,燕旳白逐渐地、无奈地认清了事实。


    他好像彻彻底底离不开杨柳青了。


    那颗他曾要求的女人对男人的心,她虽实践地不算好,却已做到了最极致。燕旳白自问苛刻,面对与她经历的种种却也不得不屡屡哑口。她不抱怨,也未动过一丝一毫弃他而去的念头。


    少年通身的傲骨,忽而就在一夕之间软地离奇。他满眼都是她的容颜,震颤之后竟有些激动地想:雅集是个好机会。他筹谋忐忑几日,一朝落实,却突然发现,大大方方阐明他们之间的关系,给她一个惊喜,给她一个从来不宣之于口,却配得上她一言一行的位置。一点也不难。


    反而浑身轻飘,好若陷在云里。


    可,为何全不见她欣喜,


    “为何不肯认!”——


    作者有话说:鸭蛋白:这个女人该死的嘴硬,明明爱我到不惜生命的地步却一直不承认,好难受


    第86章


    他掌心紧扣她腰侧,热度透过衣料烙在肌肤上。势必要个回答。


    青青试图挣脱,却竟无法像以前一样未能轻易将人掀下去。她这才察觉异样——相触之处是薄薄一层紧实肌理,不再是一副骨架。


    燕玓白的身体在她未曾留意时,已如春笋抽条般变得坚实。


    俯视她的那张脸,也不是她习以为常的凹眼嘬腮。只是褪去了些模糊性别的精致,隐隐有了青年的棱角。即使久未施粉,那秾丽的眉眼依然摄人心魄,恍惚就与去岁那美丽骄横的少年帝王重叠。


    可那时的少年身量和她一样高,不会像现在这样坐着伸出一截腿。肩线也不会将宽松的衣袍撑出清晰的轮廓。


    她视线不合时宜地落在他双足上……连蹬在脚上的锦靴似乎都比记忆中长了一截。


    青青卡机的大脑“咔哒咔哒”转了一圈,方才确认了这事实。


    他长大t了。


    时时需人搀扶的病弱少年已经彻底成为过去式,他已逐渐往青年成长。


    而她……居然根本没有发现。


    燕玓白无暇窥探她内心的波澜,见她只是睁圆眼睛不作声,脾气又冒了上来,执拗道:“说话!”


    “你……”青青喉咙发干,声音都染上一丝异样,“先起来。”


    “我不!”他执拗地又压近几分,那股混合少年青年的气息将她笼罩得密密实实。


    “先回答朕!为什么不认?”


    “我……没说不认……”


    她慌乱偏头,试图避开他灼人的视线:


    “我从没遇到过这事儿。你好歹得容我想想……这、这太急了……”


    “有什么好想的!我也是头一回!”燕玓白不满,但见她脸颊绯红眼神闪烁,心头的焦躁还是平息些许。


    他圈着她,稍稍松了力道:


    “我已承诺过,往后万事有我。若非你……你执拗地要将朕背出来,朕才没那心力顾及劳什子天下。天下既是你要的,你不做皇后谁来做皇后?”


    这蛮横的逻辑让青青一时语塞。她艰难地抬眼看他。少年近在咫尺的容颜冲击力更强了,长睫下黑曜石般的眼瞳清晰映出她的影子,专注得让人心头发颤。


    “不是这些问题……”她碌碌挪开视线,声音极低,“是责任……”


    “责任我担着,与你无干!”


    他径自抢白,青青刹那想不出反驳的理由,身下车适时一晃荡。


    马打个响鼻,外头有人道:


    “陛下,御侍,刺史府到了。”


    人声如凉水泼入,惊醒了车内僵持的两人。


    燕玓白脸色一沉,冷剜眼车门方向。


    青青发热的脑子冷静不少,瞅准时机一用力,哐当把人掀开。


    燕玓白未做防备,差点一趔趄砸车板上。嘴里那句满是不敢置信的“杨柳青”还没唤出去,外头猝响句痛哼。燕玓白刚踢开车门,只来得及捕捉她消失在照壁后的衣角。把特意等在这的老管家看得满头雾水。


    才要派人去问杨御侍除了何事,那少帝便阴黑一张脸,披头散发衣襟大开地大步追去。


    “杨柳青!”


    青青一路跑回内室,反手落下门闩。


    “杨柳青!”燕玓白饱含怒气的嗓音在门外响起,“给朕开门!”


    青青没应,深吸一口气,用凉水扑了扑脸。背靠门板滑下。背后门被拍地啪啪响,她坐在地上,慢慢摸了摸掌心。


    老管家刚跨进门,就见这奇葩一幕,眉头立时皱得能夹死苍蝇。


    “陛下,刺史有话说。”


    燕玓白手一悬,牙缝里恶狠狠挤出一句:“你给我等着!”


    人走了。


    青青忽地抱住脑袋-


    王度阅过飞鸽传书,已大概知晓雅集所发生之事。


    燕玓白被引至水榭时,脸上醉意已散了大半,但神情依旧恹恹,躁郁不掩。


    “王公。”他勉强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王度满脸堆笑地迎上:


    “陛下今日雅集,可还尽兴?”


    “尽兴?”燕玓白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猛地打断他,“王公!你那好侄儿王珂,还有那朱四,欺人太甚!他们逼朕作诗射箭,肆意嘲笑!更设下樗蒲赌局,竟……竟要朕输了便跪地叫父!何其恶毒!”


    王度脸上适时浮现震怒:“岂有此理!王珂这小畜生,竟敢如此大逆不道!陛下放心,老夫定将他捆来,任陛下发落!”


    他不表态还好,一表态,燕玓白更是拽着他的袖子,将王珂朱四等人如何步步紧逼,如何言语羞辱,添油加醋地细数了一遍,绝口不提自己如何扮猪吃老虎,大杀四方。


    王度初时还听着,渐渐也有些不耐。他与赵胥还有要事相商,没空听这小儿没完没了的告状。


    他笑笑,打断道:“陛下受委屈了。明日中秋正宴,老夫定将那王珂押来,当着众臣的面,给陛下叩头请罪。如此,陛下可还满意?”


    燕玓白闻言,眼珠转了转,那股嚣张气焰忽然熄了下去。他低下头,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中竟无声地蓄起一包泪,欲落不落。他似极耻于让人看见,固执别脸。


    王度眸色微凝——这竖子又要什么花样?


    却见燕玓白只是长长叹口气。


    这一口气,仿佛叹尽了十六年来的凄楚。


    “刺史……胜我亲父多矣。”


    王度一怔:“陛下何出此言?”


    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


    “我活了一十六年,从未被人这般真心实意耐足了性子待过。阿父厌我,以戏弄折磨我为乐。蔺相弃我,恨我不成器,日日上奏骂我。宫人更视我如妖魔。除却青娘,无人怜我,爱我。”


    他喁喁自语,两肩不知何时塌垮。


    “如此,够了。白……多谢王大人。”


    寥寥几句话,竟勾起王度昔年见他的一幕。


    稚童不声不响静坐一隅,承德帝谑他目盲。满堂哄笑间,稚儿提刀一划,血洒前襟。


    彼时他的子女正在御花园自如玩耍。一个太子,日子却连大族后院的庶子也不如。


    一丝极淡的酸楚竟然漫过心头。


    待王度反应过来,人早出了离园。


    赵胥自密室中步出,见王度扶额而立,神色复杂,不由问道:“大人?”


    王度猛地一咂舌,哭笑不得:“这竖子!险些被他骗了!”


    他这才想起,兴师问罪的重点是私立皇后、震慑世家——竟被这厮一番以情动人的表演给糊弄了过去。


    “此獠狡黠,擅弄人心!”王度摆摆手,语气却并无多少怒意,“罢了,王珂和朱家小子今日确实过了。他定以为是我在背后授意,故意压他锋芒。”


    赵胥:“大人是要放他一码?”


    王度抚须:“他人就在我眼下,谈何放不放。不过此獠比我之预料还要心机深沉些,如今面上对我低头,心中定记恨。这中秋宴,我们须得多表诚意。”


    语毕唤门口管家:“我听闻,他二人今日之衣着是淑儿命人送去的?”


    “娘子是命人去绣坊吩咐过。此举也是意在示威。少帝不驯,是需要些警醒。”


    王度忍俊不禁:“她就这般厌恶少帝?”


    “罢了罢了。我也不多么指望她坐那皇后之位。那个杨御侍,你今日所见如何?”


    门外偷听的王淑登时松口气。


    一说这个,老管家满面凝重:


    “依老奴所见,不是安分的。老奴受命在门前等候。却始料未及,不慎出言打搅了他二人白日宣淫。那少年帝王面色冷峻,耳廓微红。杨御侍云鬓微松,双颊亦染绯色。二人一前一后,你跑我追。打情骂俏地去了。此一是荒淫无道,二是给我王氏上眼药啊。若淑娘子真做了皇后,以她眼底容不得沙的性子,岂不是要怄病而亡。”


    王度意味深长瞧眼外头已经远去的影子:“淑儿又要你帮着旁敲侧击了?”


    老管家忙道:“老奴不敢!老奴这是亲眼所见,有感而发啊!”


    “你这老货!”王度笑着挥退老管家,对赵胥道:“走,随我去府库看看。”


    府库内,寒光映铁甲。


    王度抚过新到的精铁,脸上满意之色难掩。赵胥亦兴奋:


    “崔家这批矿料确如所言那般成色极佳,大人的铁骑兵指日可待。”


    “打造尚需时日,”王度目光流连于冰冷铁器之上,“然根基已稳。待明年开春,一支精锐可成。”


    他话锋一转,看向赵胥,“你在仓前五年,于市井琐务中打磨,委屈你了。”


    赵胥抱拳:“为大人效力,不敢言委屈。”


    王度虚扶他起身,意味深长:“待铁骑练成,便由你出任统帅。这才不枉你赵家将门传承。”


    赵胥身躯一震。


    不是王家,也不是崔家?


    是他?


    须知崔氏能在江左屹立不倒,靠的便是王家。那位与王淑女郎交好的崔神秀借东风,在上京与江左分别经营起回春堂与溪春堂,利用两地崔氏的人脉资源,硬生生打通了从冀州南下的商道。不仅为她自己挣下了立足崔氏的本钱和滔天陪嫁,更为王度及其他合作的世家,秘密输送着江左稀缺的矿石、药材。


    两家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同坐一条船,利益盘根错节。崔氏倾力助王氏实现自立之策,王氏则回报崔氏仅次于王家的尊荣与便利。


    按常理,这等紧要职位,即便为了避嫌不任用王氏族人,也该落在崔氏手中以示平衡。而今竟将此重任交付于他。


    这天,当真要变了。


    赵胥猛地单膝跪地:“胥,万死不辞!”


    王度拍拍他肩,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唇角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说起来,淑儿前日还同我提起,赵参军驻守仓前太辛苦。她想习武健身,正缺一位老师,你不如这时去后园教她一教?”


    赵胥刚毅的面庞瞬间绷紧,沉声道:


    “女郎厚爱,胥……愧不敢当。”


    他迅速t将话题拉回正事,“大人宏图在握,水上艨艟,陆地铁骑,更有正统之名在手,大业可期!”


    王度见他如此,不再多言,眼中却掠过一丝洞悉一切的笑意。


    送了走赵胥,不等他喝口茶,管家又形色匆匆折返。


    崔氏名人送来十二抬礼致歉。管家打开瞧过了,皆是极华贵的布料金银珠宝,还有数十根三百年的人参。


    “这崔家十七娘惯会做人。淑儿同她一起长大,至今竟未学得半点。”


    管家却语塞:“不是崔十七娘。是湘东苑那位……崔循,循郎。”


    “他?”王度似笑非笑,“他何时竟肯出他的桃花源了?这雅集莫非他属意崔神秀操办的?”


    王度表情耐人寻味。


    “可不好落他下风。你入府库挑满二十四抬,同送去。我倒看看,这位隐士究竟想做什么。”-


    燕玓白回到云水院时,暮色已至。


    院子里空荡荡的,属于杨柳青的那间房依旧门扉紧锁,悄无声息。


    一路晚风拂面,酒意散尽,理智回笼。燕玓白望着那扇门,深深吸了口气。


    他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杨柳青从未如此躲过他。


    难道就因为他逼问了那句“为何不认”?


    怒火在他心头窜动。他在院中烦躁地踱了几圈——晾着的衣裳早已被她收走,案上的杯碟摆放齐整,连角落里的木桶都刷得干干净净,叠放一处。


    所有属于日常生活的痕迹都被她收拾得一干二净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攫住了他。燕玓白突觉恐慌。


    薄唇几度张合,最终,他还是败给了被她无视的惧怕。趁着天边红霞未落,燕玓白敲响了房门。


    “杨柳青……我回来了。”


    门内,是令人心慌的长久寂静。仿佛里面的人已经不在,或者,根本不愿回应他。


    他站在门外,肌肤被吹得发凉,燕玓白的耐心即将告罄。他捏拳,欲寻刀劈门直入,问她到底为什么一夕之间同他划了楚河汉界。房门内传来轻微的响动却制住他蠢蠢欲动的手,燕旳白目光一炯,陡又暗淡。


    并非开门,而是什么东西被轻轻放在了门边的矮几上。


    随即,青青那熟悉,此刻却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隔着门板平平传来:


    “灶上的小炉里温着鸡丝粥,蒸屉里还有两个素馅饼子。陛下今日饮了酒,用些清淡的……早些安歇吧。”


    她依旧不肯见他,却也算让了一步。


    燕玓白盯着那扇门,仿佛要将其看穿。他抿紧唇,所有汹涌的质问、不甘的怒吼、甚至是笨拙的服软,在喉头剧烈地翻滚冲撞,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冷哼。


    他没有去动那些食物,也没有再敲门。


    只沉默又固执地站在她的门前,任由冰凉的夜露浸湿他的肩头。天幕昏黑,燕旳白头也不回转身,担着一身怒气与挫败离开。


    脚步声渐远,直至消失。


    里头,青青听着他脚步声,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别的什么。


    月挂枝头,这一夜,云水院的二人不约而同地辗转难眠。


    城东亦有一股寂静。


    药香与墨香交织,氤氲不散。


    崔循半倚在铺着厚厚狐裘的榻上,面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得惊人,此刻正牢牢锁在静立榻前的崔神秀身上。


    “神秀,”他声音有些沙哑,“我同你所言,你思量得如何了?”


    崔神秀捧着已然微凉的药盏,垂眸敛目,姿态依旧是无可挑剔的端庄:


    “叔父,陛下龙章凤姿,确非常人。然,陛下与杨御侍患难情深,众目睽睽之下相拥不离,直言其为发妻。神秀……无意卷入是非,亦不愿行那夺人所爱自降身份之事。”


    “糊涂!”崔循猛地一阵急咳,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吓得一旁的崔安连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


    他缓过一口气,目光愈发灼热逼人,“什么患难情深?不过是困境中相互依偎!那杨氏,一介婢子出身,粗鄙无知,如何能母仪天下?如何能助陛下重振山河?!你是我崔氏倾力培养的明珠,才情容貌,德行手腕,哪一样不胜她千百倍?你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时日一长,何愁不能占据他的心?”


    他看着崔神秀侧脸,晦恨道:


    “若非当年王度阻挠……你早该在他身边!何至于让一个婢子拔了头筹!”


    崔神秀抬起眼,看着榻上因激动而气息不稳的叔父。记忆中那个清风朗月、才华横溢的崔家玉郎,如今已被经年的病痛消磨得形销骨立。


    而今因少年帝王,屡屡做出出格之举。


    她沉默片刻,“崔衍至今下落不明……北边来话,问叔父可还要找?”


    崔循果不其然厌恶锁眉:


    “我早说过,婢子所生的跛子,死了就死了。父亲闲来无事,不若想想如何脱离王度掌控,扶陛下重登大宝。何愁不得四世三公。”


    崔神秀便称是。


    叔父这长子自幼养在乡下,连崔家知道的都不多,崔神秀不曾见过这人,更同他无感情。


    只是听闻他乖巧,也承了叔父的聪颖,见字过目不忘。不过那养来备用的皇子常欺负他,许是被欺负狠了,杀了人夺马奔逃。四五个年头不见音讯。


    家主来问,多还是对第六子崔循无嗣的催促。


    “娘子,换奴来吧。”


    崔神秀默然行礼,将药盏交给崔安,悄无声息退出寝室。


    屋外清辉皎皎。


    待明夜,便可见如盘圆月。


    她举头,却看见夜幕上悬的,分明是马车后旁若无人说话的少男少女。


    一个低脸,一个抬脸。一个蹙眉,一个展眉。


    亲昵自然。


    她苦心孤诣,从无人喜爱的旁支孤女一步步走到如今,却从未有过如此轻松平常的时候。


    第87章


    翌日,管家在云水院外等了许久,堪堪才等到燕玓白面色阴黑地开门。


    少年身上穿的还是昨日的烟青色大袖衫,因和衣而眠,蹭得皱乱一团。院子里那二十四抬礼原样堆着,积了层薄薄的冷露。


    “陛下,”管家躬身,“刺史大人特命送来衣物,供今夜中秋宴用。请准时乘辇。”


    府中仍称御侍,王度不认,便无人敢改口。


    燕玓白这夜睡得又冷又烦,没好气地一合门。转头,那扇将他拒之门外一夜的偏房依旧紧闭。


    他沉着脸在院里转了一圈,灶上冷粥已成干饼。他徒手抓起一块,咬了口,鸡肉的腥冷直冲喉咙,“噗”地又吐了出来。


    杨柳青不出来,他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他面无表情,在门槛上从清早坐到傍晚。院门再响。燕玓白拔地窜起——门口仍是管家,身后女使捧着各色胭脂水粉。


    “车辇已备,请陛下御侍更衣描妆。”管家放下东西,额外嘱咐,“大人特意交代,御侍务必同往。”


    少年俊脸骤僵。


    这时,偏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青青走了出来。她鬓发齐整,神色平静,身上亦是昨日的月色襦裙,只裙摆几处褶皱未平。


    她接过胭脂水粉,礼貌送客。全程,未看燕玓白一眼,也未同他说一句话。


    燕玓白满腔话堵在胸口,负气似的抓了衣袍就走。


    偏房内,青青对那身华美的柿红衣裙犯了难。王度显然是为昨日找补,这次送来的衣料十分上乘,颜色却过于鲜艳,非浓妆高髻不能相配。她不会梳。


    门未落闩,被轻轻推开。


    青青才有所感地回头,方才还和她怄气的燕玓白径直走入,宽大的绛红袖袍自身后笼来,一手摁下她肩膀。不让她起。


    青青心头一紧。


    铜镜里,他那双细长漂亮的手,利落地解了她寻常的发髻,十指穿梭,单股灵蛇髻渐成。


    青青垂眼,任由他摆布。


    “抬头。”他忽而沉声命令。


    她一顿。铜镜里赫然多了一张脸。燕玓白已盘坐身侧,执笔蘸粉,直勾勾看她。


    “闭眼。”


    少女眼睫微抖,念着今夜宴会,终是顺从地闭上。白皙的面颊卸下防备,乖巧呈于他眼前。


    燕玓白眉心一颤。好些时候才提笔。敷玉白,扫嫣红,最后取南红、翠羽,以呵胶在她额心细细拼成一枚宝相花钿。


    他凑得极近,呼吸灼热。青青被惊得睁眼,“……好了。”他已迅速退开,低头摆弄口脂。


    青青怔怔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


    灵蛇髻风流,眉如弯柳,面若芙蓉。额间花钿点睛,清艳俏丽,好似万千翠绿里迎风绽放的一抹红花。


    这样的人,居然是她。


    她发呆之际,默然瞧她多时的燕玓白突然取余下玉粉随意敷了敷面。背身冷道:


    “我是怕你丢我的脸,可别自作多情。”


    “……”


    青青本想借这机会说清楚,话到嘴又咽了回t去。


    还是等晚宴后吧。


    车辇上,两人又恢复了冷战的气氛。老管家见燕玓白一愣,见青青又是一愣,途中频频偷看他们几眼,神色微妙。


    宴客厅内觥筹交错,暖香袭人。当地官僚世族齐聚。明着是中秋宴,实则是来贺王度正式雄霸江左。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那个来投奔的小皇帝了。


    燕玓白与青青前一后踏入时,满堂的目光霎时汇聚过来。


    众人先是惊于燕玓白一身过于华艳的绛红礼袍,随后又被他身旁的少女吸去视线。


    灵蛇髻婉转秀美,额间宝相花钿精巧别致,一身柿红曳地长裙衬得她肤光胜雪,清艳不可方物。


    有些人不识,只觉二人都姿容甚美,尤其少帝,一席红衣光彩夺目,不愧美冠十洲之称。但座上识得的人,如王淑崔神秀王珂等则皆有惊愕。


    这素日简衣的少女忽作打扮,竟给人以蒙尘明珠之感。


    她安然直视前方,眸色清亮,倒减去几分秾丽盛妆的雍容,更显得年岁特有的烂漫来。


    王淑不安地瞧眼崔神秀。她今日亦着柿红曳地裙,画落梅妆。却碍于气质太过沉稳端庄,飞天髻梳得繁重,妆也画得厚实些,反而不如那婢子瞩目。


    王淑心虚,这身衣裙本是她为神秀精心挑选,意在……谁知竟弄巧成拙。好在崔神秀似乎不觉得有什么,反对王淑笑一笑。


    王淑不敢看她,闷头饮酒。


    王度坐于主位,目光在青青身上停留一瞬,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转头与众士族谈天说地。


    再看燕玓白,自入席便专注地欣赏伶人奏乐高歌,时不时还抚掌助兴。碍于雅集一战成名,这次倒没有哪个世家子敢主动出言冒犯。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热络,却始终将燕玓白与青青隔绝在话题之外。


    时机差不多,王度抚膝而笑:


    “今日佳节,不可无雅乐助兴。臣听闻,曾有乐师以一曲《棠棣》令先帝赞不绝口。陛下又极好伶人,想来与乐曲一道十分精通。不知今日,我等可有耳福聆听天籁?”


    满场皆寂。


    《棠棣》咏兄弟情深,王度此举是要这前朝帝王,在他这臣属的宴席上如伶人般献唱,乃是故意折辱。


    王度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算昨日的帐。


    青青跪坐在他身侧,指尖掐入掌心。


    燕玓白握着酒杯的手指顿了顿,满堂环视下,他脸上却自如绽开一个感怀笑容。


    “刺史提起《棠棣》,实在令朕感慨万千。兄弟之道,固然可贵。然朕少年失怙,流离南渡,每每思及‘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便觉五内俱焚。”


    他声音清朗,携有真挚,却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王度,满面敬重:


    “幸得王公不弃,于危难中施以援手,庇护朕与青娘。此恩此德,堪比再生!《棠棣》之乐虽好,又岂能尽述朕对王公这如江海如山川的仰仗与敬爱之情?”


    他这番话,将兄弟之谊直接拔高到了父子之恩。


    王度笑容不改,内心狐疑。几番前车之鉴,他知这竖子格外滑头。要他歌《棠棣》是试探其心有几分怨念。孰料此子顺水推舟套他一顶高帽。难道……昨日那番“胜亲父”是出自真心不成?


    王度摩挲杯壁。折腰至此,他倒不能再直接相逼了。


    “今日,朕愿抛砖引玉,不作旧曲,且赋诗一首,以谢王公厚恩!”


    他略一沉吟,视线感激地拜过王度,慢慢定在了身侧少女之上:


    “南渡孤舟泊江滨,幸逢巨擘稳乾坤。


    恩同再造承甘露,椒房春暖慰吾心。”


    诗成,满场先是一静,无人敢鼓掌,反而不住骚动。


    “椒房春暖……”,椒房可是皇后居所。莫非这少帝是要……?


    少年迎着一众惊异目光,以袖拭面:


    “……说来古怪。初见王公那一夜,朕竟梦回父皇弥留之际,父皇紧握朕手,道他此生之憾,便是未能亲眼见朕立一位贤德佳妇,稳坐中宫,绵延国祚。”


    “朕从前年少,暮艾美色,犯下许多错事。而今朕历这一遭,身残体弱,虽有心,却也自知配不上江左好女。身旁独这青娘足矣!事出匆忙未能正式举礼,若非王公坐镇,朕岂敢行此大事?””


    “王公!您待朕如子,便是朕之亚父!今日,当着亚父与诸位高士之面,朕便遵父皇梦中嘱托,行立后之事,以全孝道,以定国本!请亚父再受朕一杯!”


    三两句话,将一切都推到王度头上。偏偏句句都是感恩恭维,堵死王度驳斥的余地。


    预想中的明枪暗箭均无。王度乜斜这少年,心头倒异样的不怒。


    倏然,他开怀大笑:“好,好!得陛下此言,王度此生无憾矣!”


    “先帝托梦,关乎国本,自是老臣该做的。陛下言重!陛下,皇后,老臣也敬你们!”


    青青举杯。酒气扑鼻,她低头,大袖藏下发颤的手。


    王度忽而看着众人:“缘何停了?接着奏乐,接着舞啊!”


    座下才恍然大悟,重又开始说笑。乐声再起,舞袖翻飞,宴席似乎重回热闹。不时有人来向燕玓白与青青套近乎,说些“陛下皇后般配”的吉利话。青青维持着得体的笑容,一如在雅集时挺直腰背,安静地扮演帝王身后的女人。燕玓白则像是彻底放松下来,频频举杯,与前来敬酒的人谈笑,眉宇间那抹阴郁似乎都消散不少。


    立后一事,就在这看似和谐的氛围中定了下来。


    酒酣耳热之际,王度抚须,打量面色微红似有醺然的燕玓白,语气倒是有了几分对自己人的随意:


    “陛下。”


    燕玓白闻声,立刻端正了姿态:“亚父有何吩咐?”


    王王度对他的反应甚为满意,笑道:“陛下能有此孝心,实乃天下之福。既然陛下视老臣如亚父,老臣也当为陛下,也为这江左的将来多多筹谋。”他声音压低,“望陛下永记今日父子情深。”


    “宴后,陛下若无他事,随老臣去府库一观吧。”


    燕玓白眼底锐芒一闪而逝,旋即被受宠若惊取代。他立刻起身,深深一揖:


    “朕定不负亚父厚望!”


    王度朗笑,拍了拍燕玓白手臂。


    王淑在一旁暗瞪了燕玓白一眼,心头烦闷。父亲昨夜分明暗示会从几家贵女中择立皇后,崔神秀虽不言,姿态已是默许。如今这般结局,她在好友面前颇感亏欠。她不由偷眼去瞥斜对面的赵胥,见他兀自饮酒,侧脸冷硬,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而崔神秀,案上酒菜一箸未动。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泛白,面上却依旧是着无可挑剔的浅笑,与众贵女们谈笑风生。


    这场中秋宴,意外地在和乐中度过。席面散了,王度携燕玓白先行,二人贴一块儿,乍看真如父子般。王淑和崔神秀私语了片刻,有心想跟上去,却全不等她,余光见赵胥要走,王淑权衡之下,追着脚步明显发快的赵胥去了。


    来时的车辇不见踪影,青青便要了盏绛纱灯步行。走到转角,却见崔神秀独自立在廊下,似乎正在赏月。


    “皇后娘娘。”她闻声回头,浅浅一笑,“真是巧了。”


    月光下,两人显得格外醒目。青青才发现崔神秀也穿了一身柿红色的曳地裙。不过纹样不同,裙子也更长,凸显出成熟些的女子风韵。


    青青停下脚步:“女郎也走这条路?”


    “醒醒酒。”崔神秀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语气温和,“娘娘这花钿很是别致,与灵蛇髻相得益彰。”


    青青讪讪:“女郎唤我青娘就是。”


    她这个突如其来的皇后,谁看了都知道是燕玓白强按上去的。没几个人会打心眼里尊重。


    “皇后娘娘。”崔神秀却微微摇头,发上珠翠摇荡,她注视青青,木有欣赏:


    “娘娘今日,极美。”


    “女郎也很美。”


    崔神秀莞尔:“不及娘娘,亦不及陛下。娘娘这灵蛇髻与宝相花做得远比我家梳头娘子好。有这等手艺从前何不妆点?白白浪费了娘娘姿容。”


    青青对崔神秀没有什么恶感,闻言戒心稍减,倒不掩藏:


    “这……不是我梳妆的。”


    崔神秀微讶:“刺史府中有还有何高人?”


    青青为难,但崔神秀眼神真挚,她只好据实已告:


    “陛下见我不上台面,故而帮了一帮。”


    崔神秀呼吸凝了一瞬,轻笑起来:“陛下娘娘鹣鲽情深。”


    实则还冷着战呢。青青尬笑,“并非,是陛下从前就喜爱梳妆。女郎不与淑女郎一道么?”


    崔神秀露出个无奈的表情:“她呀,追旁人去了。”


    青青颔首,风吹地有点冷,她观摩了下崔神秀,见她似乎好像还有话要说,不由问:


    “女郎是t还有事么?”


    崔神秀眼皮一眨,微微一叹:“不瞒娘娘。神秀在此,是为昨日暖阁之事向娘娘致歉。”


    “呃,无事的!”青青倒先不好意思,认真道:


    “你们不曾对我真正做什么,我并未放在心上。”


    崔神秀眸光微不可察一动,“是神秀小人之心了。”


    “娘娘在宴会上,似乎有些落寞。”


    青青一窒,崔神秀眉目温柔,浅叹:


    “女子在世上总是艰难。为家族,为夫族,为子孙,难为自己。神秀深有同感。娘娘若觉得累,不妨多多看看外头,寻些自己开心的事。”


    青青呼吸放缓,唇蠕蠕,“……崔女郎,为何和我说这些?”


    “世家倾轧,稍不留意行差踏错。为了立足,大家都做了许多不愿做的事。待反应过来,一切已不由自己掌控。”崔神秀敛眸,不知在说大家,还是在说自己。


    青青滞:“崔女郎……”


    “有感而发。娘娘不必在意。”崔神秀复又淡笑,秀眸盈盈。


    “玉钏玉珩是我在牙市捡来的。玉钏受了许多苦,性子格外要强些。娘娘心善,我知娘娘不与她计较,却还是要说上一说。”


    她再施一礼,颔首:


    “陛下对娘娘,当真用心。神秀经营溪春堂多年,见过世间女子百态,深知真心何等珍贵。愿娘娘永如今日。也愿……神秀觅得这样一个有情郎。”


    “溪春堂的药材尽随娘娘陛下取用。神秀也略通岐黄,知些女子隐疾。若娘娘需要,派人来知会一声便是。夜深了,神秀便不打搅娘娘,告辞。”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木牌,递来。


    青青犹豫,崔神秀道了句失礼,便捧过她手置在手心,转而走得稳健。


    青青还要说什么,老管家领着车辇来告罪,“半途下了雨,仆役们将车辇抬到了后头。您请上,莫要冻着了。”


    青青默了默,“敢问管家,刺史和陛下?”


    “娘娘放心,大人与陛下详谈正欢。”老管家语气比早上热络了不少,隐隐还带了笑,有闲暇同她说起府里的趣事。


    “老奴已派人送了蜜渍桂花、酒酿、干果等物去云水院,给娘娘陛下博个乐子。其实中秋宴本是要上月团的,但淑娘子道自个儿做着才有趣。咱们便不曾上那现成的。娘娘手巧,想来陛下也更喜欢娘娘亲手做的。”


    月辉浓浓洒了一路。


    青青抬头,才发现月亮确实很圆。


    “……”一晃,又快一年过去了。


    她攥着木牌,默默地在心中打起了腹稿。


    燕玓白回来……一定要说清楚-


    “陛下,这便是老夫为您备下的厚礼。您瞧瞧,可满意?”


    库房守卫森严,一路来所见部曲皆覆面,腰挂号牌。


    赵胥急急跑来打开府库。燕玓白被王度领着入内,冲鼻的铁腥气混合着炽热的炭火味汹涌而出。


    库内景象震撼。数十套乌沉的百炼玄甲已近乎完工,玄甲整齐排列,幽光凛冽,杀气森然。往后,赤膊工匠不断挥臂,震耳的锤击声此起彼伏。


    燕玓白的酒意似被这一幕惊醒了大半,呆呆看了好半天不曾出声。


    王度越过他负手而立,志得意满:


    “陛下,此百炼玄甲,取北地精铁,千锤百炼而成。这便是老夫为您准备的北伐利器!待甲胄齐备,雄兵练成,便可挥师北上,光复上京!”


    他紧紧盯着燕玓白,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表情。


    燕玓白才激灵了下,双眸圆瞪,快步上前颤抖着抚摸冰冷甲叶,狂喜道:


    “好!好甲胄!王公……王公真乃朕之再生父母!有王公在,何愁伪帝不灭!”


    他转身用力抓住王度的衣袖,眼中甚至逼出了些许水光,“亚父为我燕晋苦心孤诣,待朕北伐成功,必尊亚父为并肩王,龙椅一分为二,共天下!”


    王度看着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表演,真正地满意:


    “老臣必如陛下所愿。”


    燕玓白回到云水院时,月圆地出奇。


    甫一踏入院内,面上激动华为乌有。转而为一种深冷。


    王度果然是宰陆家的盐,借崔氏的商道换冀州的铁。


    能干得这般浩大,这些年积攒的数量可见一般。


    燕玓白思忖,老贼早有野心。这次敢把他纳入麾下定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反抗便毫无必要了。张散李肆王坞几个,这些时日在他的命令下把湘东苑摸了个八成。基本可以确凿崔循崔神秀用溪春堂的药给王度的精铁矿石打掩护一事。


    二家虽联盟,但王度势起,崔家又知道他这样多秘密,早晚要被卸磨杀驴。燕玓白这会儿倒是丁点也不着急。崔家若有脑子,定也要先做提防。那时借刀杀人才恰到好处。


    他如今要做的,就是安安心心配合王度的每一步。爽利地当好只会吃喝玩乐耽于女色的废物皇帝。


    说到女色,燕玓白望着院子里安静坐着赏月的少女,有一息怔仲。


    察觉步声,青青回头。她卸了华服妆容,素面朝天坐在月下,浑身好似罩了层不属人间的华芒。


    “你回来了。”


    她抱着怀里刚做好的月团,对燕玓白微微一笑。


    自然地仿佛二人之间从未有过争执。


    “……还没睡?”他沉默,又沉默,蓦地不冷不热低低道。


    “在等你。”


    酝酿了一日的话语,在这寥寥三字里化为乌有。燕玓白通身僵了片刻,认栽似的垂下脑袋。


    他在她身侧坐下,绛红衣袍上的暗纹流转不定。


    青青将碟子推到他面前,“听说没吃月团就睡觉不吉利。但现烤地太硬,我用谷粉裹着内馅在灶上蒸熟,不用等回软。”


    “我也是第一次做,馅是刺史府调好的。应该不难吃。”


    “……”


    燕玓白拿起一个月团,皮子还有些热乎。谷物的香气萦绕,他慢慢地咬了一口。


    是桂花酒糟。


    青青见他安静地吃了起来,也拿起一个,“在我老家,这个叫月饼。花样更多,味道也杂。”


    她停顿了下,把月团掰成两半,“我以前不爱吃,现在尝着,好像也挺好。”


    莫名打开了话匣子,她语气倒是很轻快。燕玓白明明不饿,不知不觉又拿起第二个。


    他咬着,目光变得幽远——也是这样的月色,掖庭的破落院子。


    瘦唧唧的丫头坐在月下,给五大三粗的宫女唱着调子诡异的歌。他听得难受,又诡异地想继续听下去。


    他那时……似是嫌弃,宫里这些女人的花样千奇百怪地好笑。


    “酒糟馅的还是直接吃酒糟好。水蒸过的没有原本的香。”她絮絮叨叨地说些没头尾的东西,燕玓白听得一时一时拧眉,“我其实……不是想和你吵架。”


    青青断断续续,好像终于说到了正题。


    燕玓白慢慢放了月团,竖耳倾听少女踟蹰细语,却被接下来的话语打入冰窟。


    “我对你……本来没有男女方面的意思。我……我知道我说什么你可能都不信。也确实是我之前没有解释,让你误会了。


    我觉得你长得又好看,又聪明。一定是天选之人。又是我跟随的第一个人,所以,你一定可以安定天下…让亲人朋友、老百姓们有饭吃。当然,对你有好感也很正常……”


    她无所适从地抿抿嘴,说到这里,又不知怎么继续。只能低着头,默默等待燕玓白回应。


    但周遭一片死寂。连呼吸声也听不见。


    青青等地屁股都坐麻了,也没等到他说话。视线里的鞋履还在,分毫没有挪动。


    她看着,昨天扭到的脚无端作痛。慢慢,青青抬头。


    “燕——”名字还未叫全,她猝然噤声。


    月色袭人。燕玓白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坐姿,连指尖搭在膝上的弧度都未曾改变。


    他沉沉看着她,深不见底的黑眸翻涌着蛇瞳式的阴森湿冷。


    第88章


    仿若第一次认识她这个人,又仿若是要将她此刻的每一寸表情都剜下来。


    青青被这兽似的眼神看得发悚,下意识后仰几寸,燕玓白骇人的眼神忽而荡然无存。


    他遽然转脸,鬓边发丝被秋风吹得又乱稍许。秾丽的侧颜仅余出奇的冷静,并未大吵大闹。


    从没见过燕玓白刚刚的眼神,青青唇翕动,手上突地一片黏腻。


    一看,是月团被捏地稀碎。


    她乍然间无措,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她燕玓白现在很不对劲。可纠结了多时的感情又让她再三犹豫。以至错失了离开的良机。


    “没有男女之意?”燕玓白开口,声音嘶哑地厉害。


    他语调平平,暂听不出喜怒。既然决定好说开,青青不打算退缩。她咬牙:


    “……我,一直恪守本分。”


    燕玓白瞳仁剧烈抖动着,唇线牵起个讥诮的弧t度:“天选之人?”


    青青十指不断绞紧:“……嗯。”


    “哈。你为什么就断定我一定能成功,能如你的愿?就因才智?”


    双手已然开始颤抖。燕玓白直视前方小湖,他又何尝不曾奇怪过这个问题。


    杨柳青为何就是认定了他能翻盘?为何豁出一切护他顾他?


    青青没办法回答,这是任务,没有任何理由。


    她不想撒谎。


    这一默,燕玓白眼前重影不断,竟骤然看不清眼前景物。血、火、男男女女的音容交织成铺天盖地的网。


    他气息紊乱,仅存的理智支撑这这副身体不曾暴动。


    燕玓白竭力让嗓音平稳:“一路来,你我之间是寻常男女该做的么?寻常男女会抱在一起?寻常男女会同睡一屋?寻常男女会屡屡暧昧?”


    “形势所迫——”


    “那宫中你在我身边随侍的日子又算什么?你在我身下,任我搂抱——”他一顿一顿扭脸,几乎切齿地狞声,字字发重,“什么君君臣臣!你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杨柳青——”


    “你敢说你对我当真没有男女之情?!”


    这一声诘问如同惊雷,炸得青青心神俱颤。燕玓白烧得赤红的眸子里满是她仓皇容色。


    唇张了又张,青青眼皮不住眨动,半晌,一点一点抬起,黑白分明的双眼看着他的。


    她轻轻问:“那你呢。”


    燕玓白窒。


    他身型一晃。满腹怒火忽然被冻结在这轻飘飘的三个字里。垮塌地稀烂。


    少年胸膛大力起伏,试图从她那双清可见底的眼里找出蛛丝马迹,却只看到一片静好的湖面。


    和湖面中心一片细微的涟漪。


    他猛地背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夜风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碎裂的月团上。


    院门“哐当”合拢。


    青青看着一院月光,呼吸艰涩地捂住脸。


    不该是这样的。


    燕玓白蛮童心性。她应当像以前一样哄他,糊弄他。可……燕玓白在车上逼问她时,青青居然发现自己做不到。


    心底有一股非同一般的惊惶告诉她,不能继续下去。


    她迟早要走,与其在日久的相处里迷失,不如忍一时之痛早些划清界限。


    青青揉揉发闷的心口,突然觉得脸上凉飕飕的。手背抹了抹,是几颗晶莹水珠滴在上头。


    她……哭了?


    青青不敢置信地发了会儿呆,再回神时,满嘴都是熏人的桂花酒糟香。


    来这个世界这么久,还从来没体验过士族们一醉方休的快乐。


    “好吃……”酒糟真香啊。


    她慢慢眯着眼,手背在眼下抹了又抹。终是放弃了,转而胡乱哼起了歌。想到什么哼什么。渐渐地,视线朦胧,月亮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甚至长出了五官,红唇对着她张合。


    青青靠在柱子上,专注地盯着红唇瞧。


    好薄情的嘴巴。


    她歪头,忽而笑了。


    燕玓白一凝,因这痴憨一笑才感到充盈的心口,又被这声含糊呓语扎地细细密密的疼。


    “杨柳青,”他深呼吸,半蹲在她跟前一嗅,又扯袖闻了闻自己,立时蹙眉,他身上的酒气远不如她的重,“我不过出去半个时辰,你吃了一海碗酒糟?”


    “醒醒——”眼见女孩儿醉懵懵往一边倒,燕玓白眉心蹙地更深,轻推一推她肩。青青纹丝不动,依旧软塌塌地往下滑,燕玓白无法,只好捞过她臂弯,将她身子摆正。


    青青本能地环住他脖颈,“……晕。”


    “自找的。”燕玓白顿了顿,臂弯却收紧。


    “我才喝了一盅清酒,你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也只她醉了,燕玓白才会掏心里话。


    “……”


    前头被她猝不及防的一问,心房搅得大乱。燕玓白踉踉跄跄跑出了门,站在寒风里吹了会儿,却发现除了云水院根本无处可去。


    今夜本是李肆几个约好来述职的日子,他慢慢地晃到了墙根下,不见人影。满腔酸楚惊怒无处发泄,便一通乱走,去厨房夺了盅酒。然后……着魔似的又转了回来。


    燕玓白直勾勾看着女孩儿的醉颜,堪称挫败地呼了口气。


    还以为杨柳青这个没心没肺的一定已经睡了。燕玓白犹豫再三,既不想看见紧闭的房门,也不想真的与她就此分隔。他腹中装了许多话,不知如何面对她。没想到……她亦就地买醉。


    流窜在他身子里一整个日夜的火就这么突兀地平息了大半。


    鬼使神差的,伸手捏上她右颊。


    一如既往的软,滑。


    她被迫嘟嘴,直睫不满地乱飞。燕玓白饶有兴致凑近细看,隐约挂有几颗细小的水珠。


    他怔忪,食指小心一勾,慢慢送入舌尖。


    咸的。


    是……“泪。”


    燕玓白瞳仁竖成针尖大小,倏而放了手,“杨柳青。”


    少年嗓音发颤。


    青青半醉半醒,总觉耳边蚊子乱哼,费力地睁眼去看,好会儿才把蚊嘤与眼前的红唇联系到一起。她不耐地噘嘴:“嗯……?”


    “我是谁?”


    “……呃,你是谁。”


    看来醉得彻底。


    燕玓白喉头滚动,到底没有如上回那般直接逼问她“喜不喜欢燕旳白”这事,他转圜了话术:“你说,这世上最好的男子是谁?”


    最好的男子?青青不大明白这问题的由来,但本着不让人尴尬的原则,她使劲地折眉搜刮了通:


    “什么叫好?”


    “就是……智勇双全,才貌兼备,常人不可敌。”


    青青不作声了。


    燕玓白等了片刻,看她眼睛越闭越重,不由得把人揽着颠一颠:“说话。”


    青青脸蛋皱起,少顷才闷闷:“萧…元景。”


    “什么?!”燕玓白不可思议地拔高声量。


    怪不得不肯认,当年在猎场他察觉的没错。若非今日临时起意借酒相问,她还要藏在心里,叫他挝耳挠腮不得安宁!


    他恨恨瞪着怀里的人,“你果然喜欢过萧元景!他除了个子大些外哪里比我强?等我弱冠,我必比他高阔地多!”


    哪儿跟哪儿啊?青青受不了这人热乎乎的在自己脸上脖子上吹气,奋力抻头:


    “走……”


    燕玓白如遭雷劈,禁不住把人锁地更紧,势必要她分个高低:


    “不走!你说,萧元景哪里好?”


    青青耐不住他缠磨,扭身想溜。被燕玓白一把拦腰截住,径直坐在他大腿上,将脸一捧。


    这下逃不了了,青青试了两下无果,只好依着他单薄的腰腹低低哼声。


    “不欺弱小,有天子气。”不像燕玓白,之前总是欺负她。


    此语如冷水泼面,燕玓白一凛。


    “天子气。”他古怪地重复遍,眼底逐渐诡谲,“我才是坐过皇位的燕晋正统。他萧元景一个军阀之子,何来的天子气?不欺弱小……伪君子罢了!往后萧家想起势,还得需过了我这关!”


    愠怒间,他兀地想起了什么,眸色卒而深幽。青青顿觉耳边痒痒的,燕旳白附耳过来,语气极轻极缓:


    “……杨柳青的家在哪里?”


    “我家啊。”一说家,属于大脑里最本能的那块记忆瞬间被触动。她浮抹安详的笑,“我家在……”


    燕玓白全神贯注倾听,孰料她说到一半忽而住了嘴。燕玓白眉尾一颦,“杨柳青?”


    青青叹气,摆摆手:“我家……在很远的地方。”


    “……上京距此地一千又三百里,是很远。”


    “不止。”她却有些忧伤般,“很远,很远。”


    燕玓白默。


    时隔年余,他第二次对眼前女孩的来历感到好奇。


    异样的曲调,不知何意的“奶奶”,不符出身的性子。还有她口中遥远的家乡。


    以前不屑在意的桩桩件件,如今都汇作种种疑疑问。


    杨柳青,上京人士,父跛足,母重病。


    义符报来的这些不可能出错。


    她口音纯粹,相貌端正,亦无胡人之可能。


    一荒唐的猜想蓦然浮于他眼前。燕玓白捧着她的脸,小心掐了把。


    鼻尖上浮出浅浅红印。


    ……是人。


    揉揉太阳穴,燕玓白暗嗤自己真是疯了。


    所谓武王伐纣天神相助之事,都是无可考据的神话传说。杨柳青虽生得漂亮,却绝非那等能色诱国君覆灭大商的九尾妲己之流。


    再者帝辛自焚祭天,商为周继。可他燕玓白活得好好的,还设好连环局,亟待北伐。


    什么精怪妖物,什么天命所归。不管她从哪里来,为什么来。


    都不重要。


    他抚着温热柔软的肌肤,最后问了一遍:


    “你誓死跟随燕玓白是为什么?也是因这所谓的‘天子气’?”


    脸上也好痒。青青皱皱鼻子,她瑟缩两下,在燕玓白灼灼视线下蹭了蹭他胸前,掀大袖往身上一盖。


    她睡在他身上,浅浅弯了眉眼,叹息一般:


    “他是我选定的人啊。”


    话音一落,耳畔的骚动化为乌有。


    燕玓白灵台嗡鸣,傻傻t抱着人许久,蓦然低头,将埋脸在她细窄的颈间。


    皂荚混合着少女独有的浅淡香气。燕玓白念想了多时,终于能再闻上,他眼睫垂覆,直挺的鼻尖抵着锁骨窝,眉目竟染上出离的缱绻温情。


    “杨柳青。”


    “……”


    “你知不知,只有丈夫才能给女子描眉?”


    “……啊?”


    “我给你描眉敷粉扫红,做了好几件丈夫外都不能做的事。你要谢我。”


    “……”


    她又不应了。燕玓白“噗嗤”,整肃了面色:


    “我知,你怪我行动突然。无册封文书,亦无册封大典。于情理不合。你等等,我一定会加倍补上。”


    “杨柳青,”他下颚绷紧,指尖轻拨过她泛粉的眉、眼、鼻——“你说,燕玓白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青青不假思索:“…漂亮。聪明,霸道,额——”


    燕旳白笑了:“不错,我霸道。”


    “所以杨柳青,我要亲你了。”


    月白风清,少年俯身,一口咬住觊觎已久的唇。


    第89章


    舌尖乱扫,缠堵地一字也闯不出。地上冷,身上热。冰火两重天。还有湿邪夜风作祟,屡屡穿裆骚拨。


    酒劲稍散,青青呜呜哼哼,找回些许神智,双手无力抵住他胸膛。绵密的水声才勉强收敛了分寸。


    突如其来的喘息声充斥了整座院子,唇瓣分离,延一条晶亮口涎。燕玓白毫无芥蒂吮了去,又欲再低头。乖乖卧在怀里的人又不应了,细白的双腿几次试图并起,双手胡乱地拧着他的,要他拿出去。


    “我马上十七。寻常人在我这个年岁,已有了两个孩子。”他咬着她透白的耳廓,声音陡然沉下,“杨柳青,我知道你醒了。”


    青青眼皮连颤,微肿的唇分了些许。还是因酒劲阖目。


    燕玓白重重吐息,偾胀的血脉只好不甘不愿收缩。却只克制了眨眼的功夫,嚎啕的欲望继续催促身体刺破最后一层遮羞布。


    “……”燕玓白银牙紧咬。为了这一日,他已经记不清数个夜中频频醒了多少次。


    他不是君子,却怕她的泪。


    少年手亢奋地颤抖,愤恨这灭顶的渴求,痛恨她频频引诱。


    总是不经意拿眼勾他,身子触他。


    这个……“妖女。”


    他眸中涨起羞耻的水花。到底败了她。剥下已经湿濡的褌裤,半跪屈起的□□。


    风吹叶动,极其短暂的忏悔后,他衣襟大开,赤身裸膊,俯首,心安理得地享用起了美味。在那片泥沼中昂首、膜拜,青筋跳动,震荡地泄了出来。


    墙角,一块石头轻轻坠入湖面。墙根下毫无预兆出现个狗洞。三颗脑袋齐齐伸长,看竹林掩映后的绰绰人影反复动作,起初还看不明白,直到最后露出……个惊掉下巴的形状。


    三人面上无不龟裂。


    燕玓白绽开无比愉悦的笑容,竟是仰首高歌着拾起腥浓褌裤叠入胸怀,而后用外袍严严实实裹着人抱入了偏房。


    李肆再撑不住,哐当倒张散身上,“陛下,陛下这是吃、吃——?”


    他楞大一个糙汉,竟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后面几个字。


    张散死死摁着裤子,低吼:“别说了,你啥也没看见!”


    王坞默默把洞口砖块叠回去,“我已将崔家那证物用信纸包了压在湖石下。明日再来罢,莫叫部曲发现了。”


    这些日子,三人终于找到了证据,但近来守卫更加森严,翻墙进来危险地多,三人便堪舆了番,发现燕玓白选这院子果然有深意。湖水直接府外护城池,从水道摸进来比翻墙安全地多。


    但日日湿身也不行,一番合计,三人利器齐上挖了两个日夜到这小湖旁的泥水道。孰料才挖穿,竟见如此春情。


    李肆红着黑脸挠挠头,磕磕绊绊转移话题。


    “陛下真是,真是警惕啊。你们猜我大前天跟踪车队时遇见了什么?那种田的老丈如今不种田,改专心卖篾箩了。”


    “改行了?这有什么。”


    “嗨,兄长们听我说。我道当日陆氏要动手,陛下临时出去安排什么呢,原是安排那老丈去了!哪怕咱们没现身,那老丈也会替他散播逆旅失火、燕晋血脉这些事儿至整个仓前。啧啧,我道为何如此凑巧,原来那卖灯的就是他引来的!陛下那会儿敲打着咱呢,若咱不露出身份助他,”


    李肆说到这儿,蓦地不敢说了。


    本还尴尬的气氛经他这突兀一插话,变了风向。


    张散心惊,“若咱再不现身,陛下后头定要把咱的人头卖给陆家和参军府啊…!”


    王坞沉吟:“好在老三劝动了你,我等也老实交代了九成。否则即使露面也落不得好。”


    李肆叹服:“一个耕田的老丈,陛下也能借他玩出这诸多花样。这不是天生的帝王之才是什么?若爹在,定要高兴极了。”


    想起养父,三人都眼眶微热。李肆掏了酒壶,举头望月,“正巧又是一年中秋夜,祭老爹一杯!”


    几口烈酒下肚,李肆卒而嘿嘿傻笑起来。王坞打他一下,“作甚?”


    李肆挠脸,“都说陛下年纪轻轻却擅风月,今儿见识了。不知我何时能要个媳妇,也能和陛下讨教讨教……”


    张散唾他:“还没干成事儿就想这个了?自个儿五姑娘宽慰宽慰,早些睡了述职去!”


    李肆委屈,依言躲林子里解开了裤绳。


    ……


    腿心怪怪的……“嘶”,怎么胸也怪怪的,好痒。生理期好像还没到吧?


    “唔……”青青被敲门声吵醒,顶着满脑糟乱摇摇晃晃爬起来。门口女使捧着药,道是崔神秀赠。


    青青头还晕乎,思索不了太多,便说了谢谢。


    靠在榻上掀开一看,全是瓶瓶罐罐的什么“养颜丸”、“玉香丸”、“蜜露膏”。


    像是女子专用。


    余下还有几瓶颜色似曾相识,一看贴条,是那位崔安赠过的宁神香丸。


    崔女郎做事果然很全面。青青揉脑袋,缓了小半天,冷水扑过脸后才没那么头痛。


    这会儿,昨夜的事终于迷迷糊糊在脑海里浮现。


    她哭了,然后吃了很多酒糟?燕玓白好像出现了,恶声恶气和她说话……然后怕她着凉,把她拖进了偏房。


    “应该是这样。”青青呆呆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下有层淡青色的眼圈,宿醉的特征。


    衣服也是昨天换的便衣。就是,眼睛稍肿,嘴巴挺肿。


    倒也十不奇怪,像是酒精蛰的。


    她便揉着头发,安心地把那几幕吓人的成人情节当成春梦。


    肚子饿了,青青打算下厨。刚一低头站起,她瞪着脚上的圆头丝履愣住。


    肖似宝相花的青红间色,卷草织纹,边缘缝一圈半个小指甲盖大的珍珠。是最时兴的花样。摸着丝滑细腻,还是昂贵的锦缎,大小……也正好。


    看着怎么也要个三四两银子。


    青青蹲在地上观摩了快一刻钟,云水院不经允许,仆役通常不能直接入内。更不可能特意摆在她床榻下,让人无意中趿拉着穿脚上。


    院子里的二十四抬箱子纹丝不动,青青环视一遭,心跳陡地失序一拍,居然只能想到一个可能-


    今日,燕玓白正是被划为江左集团的一员。早早拜过了王度,又和他几个得力手下人见了面。


    几个文官武将,他在上京时偶尔也听过。


    燕玓白谦恭笑着,也将人打量个遍。


    王度对自己人自然是不错的,特意留了燕玓白饭。燕玓白帮着斟酒递箸,知情识趣地王度甚有些感慨。


    他几个儿女,竟无一人有这竖子的眼力见。


    尤其次女王淑。


    思及她自小追在赵胥这小小武官后头,王度便很不得劲。王淑若嫁入陆氏,往后得到的远可比现在更多。她屡次三番从中作梗,以为他这个做爹的不知道。实际,王度是疲于管教。


    如今眼前这小子帮了一手,让他宰了陆氏吃肉,王淑便也不那么碍眼,王度见她时也能提起些慈父之心。


    这么想着,夹了一箸炙鹿肉到燕玓白碗中。


    燕玓白受宠若惊,珍惜地吃下了。王度朗笑,这一餐才算完。


    只是才感情好地要告别,那崔循竟又派崔神秀来送礼。


    刺史府素来对崔神秀开后门,待管家禀报,崔神秀已与王淑手牵手在花园中闲逛。


    王度神色不算好:“我这刺史府是说一声就能进的林子不成?”


    管家忙告罪。“罢了罢了。”王度一挥袖,转脸就对燕玓白露个笑,“我还有事,便不扰陛下了。”


    少年乖巧揖礼:“亚父保重身体。”


    王度心情极好地送他走了,脸歘地再阴。


    “那崔循莫不是催我呢?莫非他探听到我将铁骑兵给了赵胥,来旁敲侧击”


    老管t家啧舌:“循郎君不回仓前的湘东苑,反而和十七娘子一道留在扬州,确实古怪。”


    两家多年盟友,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关系。对于崔循这个人,王度不说一百,也有个八九十的了解。


    纵有满腹才华,却昙花一现,畏世惧人,苟延残喘。其中纵有他的原因,却也与崔循此人的懦弱本性关系莫大。


    “我又不是不曾递过枝,是他不愿接,怎地现在怪起我来了?”思及往事,王度嘲弄不掩。


    管家斟酌:“莫非……是十七娘子赶赴建邺议亲一事,惹了循郎君不快?”


    王度眼风一扫,“你是说,我不允我子侄娶他的侄女,叫他以为我在刻意打压,因而怀恨。”


    管家不语,王度却一摔手上书简,冷哼:


    “若是他亲生的,我倒也不会苛刻。可这崔十七娘同他出了七服,若非姓崔,连家谱都上不得。还无父无母,同外头庶民何异?溪春堂回春堂亦非她一人杰作,是崔循求助崔术才开了这条口子。这些钱财哪里能算是她的?再者,崔家人才凋敝,他崔循身为最优秀的崔家人都已成废子,余下的还能带来什么好处?”


    “崔循若还要送,便叫他亲自上门。”


    崔氏这是不得大人心了。也是他看大的孩子。老管家点头,对那礼数周全的十七娘不由多了几分可惜之情。


    燕玓白走在回云水院的鹅卵石道上,远远就见身着裲裆铠的武官急急往门口方向奔赴。


    他只瞥一眼,负手,加快了脚步。


    一夜缱绻轻易抵消了不忿。燕玓白一思及便心猿意马。和王度吃饭时都时不时走神——她看见那双圆头履会是个什么表情。


    高兴?平淡?总不会生气罢。


    生气也很好。


    人应当醒了,也不知会不会找他。见到了说什么好?吵的架一笔勾销?


    横竖她心里有他,只是怯于说出口。


    唇瓣不自觉上翘,步频越发快。


    “陛下。”


    拐角处兀然一声,行来一月色曳地裙的女子。


    燕玓白脚步一顿,崔神秀行礼,款款向他展露一个得体笑容。


    “敢问陛下,可还需黄岑?”


    第90章


    女子眉目温婉,今日着装较仅有的两次见面格外素净。发髻梳作双股灵蛇髻,面上浅施薄粉,远远行来时裙裾飘荡,呈空谷白兰之雅致。


    就是,眼熟了些。


    “崔家娘子。”


    少年不咸不淡应了句,提步便要走。崔神秀略诧,紧趋几步,柔婉谦卑:


    “陛下请留步。神秀冒昧,只因心中一直记挂一事,辗转难安,不得不前来禀明。”


    燕玓白眉头微蹙,丢给她一个“说”的眼神。


    “前些时日,溪春堂来了一位自称‘房白’的郎君,”她措辞谨慎,目光低垂。


    “房郎君询问上品黄岑,言谈间气度卓然,对医师济世救人一事见解非凡,不似寻常访客。神秀当时未能亲见,事后思及,总觉怠慢了贵人。如今得见陛下天颜,风姿气度竟与记忆中那位郎君隐约有几分神似……故而冒昧揣测,斗胆一问,陛下可曾听闻此人?若那位郎君是陛下身边之人,或陛下自身有需,溪春堂愿奉上库中最好的药材,神秀亦通岐黄,可弥补当日疏忽。”


    燕玓白剑眉一挑:


    “房白?朕从未听过此名。”


    他否认得干脆彻底,随即语气微沉,携一丝压迫,“崔娘子是觉得,朕与什么来历不明之人容貌相似?”


    这一反问,全盘否认当日溪春堂购药一事,还给崔神秀扣顶妄自揣测帝王的大帽。


    崔神秀眸色瞬深,她作惶恐态:


    “神秀不敢。陛下龙章凤姿,岂是常人可比。是神秀眼拙,请陛下恕罪。”


    “只是,”她语气放缓,“无论那位郎君是谁,神秀与溪春堂愿为陛下效劳之心依旧天地可鉴。陛下皇后初临江左,此地风貌许还不曾悉数了解。皇后娘娘年岁小,正是喜好说话玩乐的年纪。神秀别无长处,却甚清闲,也好谈天说地。”


    燕玓白这才感兴趣似的:“哦?崔娘子身兼要职,竟有这等闲暇?”


    “可这刺史府轻易出入不得,崔娘子不怕王大人多心?”


    见他口风有松紧的迹象,崔神秀微笑,适时摆上呈上早准备好的说辞。


    “神秀不才,与淑娘一起长大,是这刺史府的常客。倒不算什么惹眼的人物。”


    少年不曾立即回答,像是在原地径直琢磨了会儿,忽而微妙道:


    “这是崔娘子的意思,还是……那位循先生的意思?”


    崔神秀呼吸略滞,又听燕玓白啧声:


    “说来,朕还不曾来得及用上谢循先生的宁神香丸。也不知是这宁神香丸好用,还是溪春堂的药材更好用?”


    崔神秀登时道:


    “请陛下放心。此事全权为神秀心意。叔父静养多年,嫌少过问世事。神秀虽力薄,但经营溪春堂数年,向来不爱参与那些族内族外的纷争。神秀自问有几分人脉与能力,做得了这个主。”


    燕玓白不置可否,只悠悠看着她,仿佛只是衡量一件物品的实际价值。片刻后淡道:“崔娘子的心意,朕知道了。”


    既未接受,也未拒绝。


    一番明示暗示,竟都不能打动这少年。崔神秀心中久违地焦躁,她秀眉拧了拧,忍不住踏前一步:


    “陛下!”


    燕玓白皱眉。


    “神秀幼时曾随家族入宫,于咸宁殿外远远见过陛下一次。那时陛下立于白玉阶上,风姿卓绝,如旭日初升,神秀至今难忘!”


    见他猝然停下,崔神秀一颗心微微回落,坚定道:


    “神秀,欲为陛下分忧。”


    颀长背影方才慢慢转来。然,丝毫不见他面上动容。


    那双极黑的眸子,冷静得近乎残忍从上到下将她扫视一遍。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她身上那袭精心挑选的月色襦裙上,停留的时间久到让崔神秀觉得自己仿佛被剥去了所有衣物,赤身裸体在他面前。


    就在她被这无声的压迫逼得丢了温婉时,燕玓白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崔娘子可知,东施效颦。”


    崔神秀脸色一白,“陛下?”


    “至于咸宁殿外……”燕玓白拖长了语调,凤眼满是轻慢,“朕依稀是记得,那日朕心情不佳,杖毙了一个冲撞御驾的宫女。怎么,崔娘子当时瞧见的,莫非是朕脚下那滩尚未干涸的血?所以才这般难忘?”


    崔神秀被他话中戾气惊得差点不曾站稳,脸上血色尽褪。


    燕玓白将她这瞬间的惊惧尽收眼底,唇角嘲弄的弧度更深。


    “你的心意,朕收到了。”少年语气恢复了一开始的淡漠。


    “如今来递投名状,不尽心,朕也无力。再有,前尘是前尘,朕要的…是往后。”


    他步履生风,撂她在脑后。


    崔神秀僵在原地。


    燕旳白满身冷厉大步踏入云水院,目光甫一触及亭下那对着丝履发呆的身影,心头因虚与委蛇而丛生的厌烦奇异地沉淀下来。


    他隔几步停下脚。好像杨柳青坐在那里,就能安定他所有纷乱心绪。


    青青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


    她目光在燕玓白脸上逛荡一圈,他面色四平八稳,不见昨日怒容。青青心底一缓。视线下移,落在了他因快步走来而略显凌乱的衣襟上。


    “王度找你了?”又是她先开口。


    不过这回,除了留存得那点细微尴尬,倒没有什么别的情绪。


    没有羞涩,没有愤怒。


    她不记得昨夜。


    可他记得。燕玓白莫名不快,没回答她那句近乎废话的问候,目光不算和蔼地觑她脚上麻布鞋。


    “不是有了双新鞋,又穿这破烂作甚?”


    他声音有些发紧,“不合脚?”


    不可能。他明明偷偷比对过十余次,次次大小一致。


    青青抿抿嘴:“合脚的。”


    “…料子?”


    “……很好。”


    “颜色?”


    “……也好看。”


    干巴巴的一问一答。好不容易破冰的气氛又朝着不可言说的方向去了。燕玓白倏地蹲下身,这动作惊得青青往后一缩。他却不由分说地伸出手扯落麻鞋,捉过丝履,指尖触碰上她脚背。锦缎微凉,其下是她温热的肌肤。


    一股酥麻感直窜而上。青青僵硬地想收回脚,却被他隔着鞋子牢牢按住。


    “杨柳青,”燕玓白目光霸道地烙在她脸上,指尖故意在她脚踝内侧用力捏了一下,“看我。”


    青青吃痛,新鞋已牢牢套在脚上,她被迫迎上他的视线。


    “你…干嘛。”


    燕玓白脸上泛开粉晕,视线乱瞟,“我们……和好吧。”


    青青:“???”


    她倒吸口凉气,搜肠刮肚半天,道:“我们昨晚不是已经和好了吗。”


    两个人都互相回避,怎么不算一种默契。


    燕玓白一噎,磨牙:“你不懂……算了。”t


    他清清嗓,“这鞋,刺史府送的,我瞧着尚可。省得日日穿粗麻,磨坏了好好的脚,丢我脸面。”


    青青:“……”


    青青看着他通红的耳根,又低头看看脚上这双明显价值不菲的鞋,心头那点闷杂忽然就散了。


    “很贵吧?”


    进刺史府后王度送来过一批银锭。但二人都不能出门,没地方用,一直就放着。也不知燕旳白是怎么拿去买鞋的。


    “……都说了是王度给的!”


    青青笑了,低低道:“谢谢你。”


    “哦……”燕玓白结结巴巴,眼前突然冒起了粉红小泡泡。


    “往后,你想要什么穿什么。这里的东西随意取用,没有的只管告诉我,我都会给你。不许和以前一样委屈自己,知道了吗?”他清嗓,很是认真。


    青青闷着头,心里热乎乎的:“嗯……”


    这一声“嗯”,乖极了。燕玓白才开了小荤,被“嗯”得心头荡漾,强装镇定地站起身。目光游移向湖面,恰好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涟漪与水草间不自然的晃动。


    他脸上温情瞬间荡然无存,冷声:“滚出来。”


    几乎是话音刚落,三个彪形大汉便讪讪地从那个隐蔽狗洞依次爬出,身上还挂着几根水草。


    “陛下……”李肆一张黑脸涨得发紫,挠着头,“咱、咱真是来述职的!刚找到这水道,啥、啥也没看见……”


    青青摸摸鼻子,笑着和他们打过招呼,王坞咳几声,推开边上湖石取出油纸包:


    “陛下,御,皇后,这是我们在湘东苑搜出的药。此物……很有些熟悉。”


    立后一事到处传遍了,几人麻溜地改换。青青却听得头皮微麻。


    她反而更喜欢被叫御侍来着。


    燕旳白查验过东西,正色:“入内细细说来。”-


    那厢。崔神秀僵立在原地,直至燕玓白的背影彻底消失后,才一个恍惚。


    “神秀?你愣在这里做什么?”王淑从花园寻来,上前揽住她的臂膀。


    崔神秀回神,强扯出一个温婉如常的笑:“忽然想起铺中还有些急务。淑娘,我今日先告辞了。”


    她不着痕迹地挣脱王淑的手,近乎奔逃。


    回到沁园,踏入自己院落的刹那,崔神秀强撑的体面终于彻底崩塌。她疯了一般扯落发髻,换上从前惯穿的繁复罗衫。


    女使见她如此,吓得一字不敢吱。还是崔神秀冷静下来,道:


    “将这些月色素裙统统烧毁,一件也不留。”


    仆妇们战战兢兢忙了好一阵。抱了半柜崭新的月色素裙投入火中,不一会儿焦黑一片,不由心叹可惜。


    崔安静观此景,转身步入内室。


    药香才散。崔循靠坐在榻上,面色比往常多了些红润。


    “郎君,”崔安低声禀报,“十七娘回来了……心情似乎不大好。”《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