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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陆宅,石濑园的仆从们小心翼翼垂头定立,恍若全不知厅堂气氛的冰寒。年近花甲的陆家家主陆珛端坐主位不语,只一昧啄茶。


    “说来说去,兄长此次入京不仅一无所获,还倒赔了我二十二名部曲?”


    就见两人正襟危坐,连声讥嘲。细细看去,右侧的脸色不善的正是陆熹,对侧毫不客气出言的,则是五公子陆荇。


    与陆熹不同,陆荇肖似其母沈夫人,生得分外精致秀美,通身风流蕴藉态。因着和陆熹唇枪舌剑多时,他一对远山眉厉气不掩,对着老神在在的陆熹冷笑道:


    “兄长从踏入石濑园开始说了一大通,便没有打算给为弟个交代?这可是祖父特别嘱托入船的,缘何去了二十五人只回来了三个?!”


    陆熹沉声:


    “江寇盯上陆氏船只深夜来犯,此事我如何能预料?恰巧你那些部曲都集中在一条船上不肯分散,正顺了江寇的意遭了突袭。若非我及时回神拼死救下三人,早全军覆没。”


    “休要推脱。你私募的那位张先生料事如神,大江上又多险峻。怎可能不知有危险?你按下不发,是存心报复我掺和了一脚,打祖父的脸!”陆荇冷嗤。


    “五弟莫要事事都将祖父搬上!张先生当时醉酒,众人皆知,哪里还有余力谋算?你若觉得我推脱,实在不行,大可提刀去杀上二十二个部曲,好解你心头之恨。”


    话至此,陆熹俨是要糊弄过去。


    入京这么威风的差事不予他,却让陆熹那虚伪无用的东西占风头,陆荇这些时日来心中一直憋着股火。好在祖父还算疼他,首肯自己的部曲上船。去路上安康无事,返航的第一夜却突然间死个干净。余下几个一个t至今昏迷,一个叫烟火熏坏嗓子,另一个大伤没有,人却半痴。


    这分明就是陆熹蓄意报复抽他耳刮子来了。陆荇也是天之骄子养大的,怎能忍?!


    “呵,兄长好算计。二月不见,你城府骤增啊。既如此,我也不替你遮掩。兄长入京一遭,特地带回来的两人现如今在何处啊?可漏了何需向祖父交代?”


    索性将他船上暗桩递来的消息直接公开。须知祖父极忌讳来路不明的门客。当年那张先生就叫他不悦,而今陆熹又故技重施,便是太岁头上动土。


    果然,陆珛白眉一皱:“游之?”


    陆熹心头一惊,“祖父,孙儿确携了二人归乡,却并非什么谋士门客,只是两个被战祸波及流离失所的苦命人。”


    被陆荇如此直白地道出,不亚于暂时断绝了收那少年入府邸的可能。


    祖父陆珛少时陆氏正鼎盛,为再进一层,效孟尝信陵那四公子养士,不问来路收门客三千,却多鸡鸣狗盗之辈,惹下不少祸事。陆珛任家主后,为革乱象,便针对此格外定了家规,不允出生不详之人登门,若实在要收入门下,必得他会面后首肯才可。


    是以陆家门客皆是熟脸。陆熹身边的张弁早年也是与陆珛彻谈过后才赐了别院。


    然,若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全依赖家中门客是万万不可的。何况私募门客一事自古有之。只要小心些,不带回家中将这些摆到明面上便能迂回。这次陡然捅破,陆熹沉沉盯眼陆荇,心中怒浪滔天。


    不过才下个船的功夫,这月余来皆有部曲暗中看守,竟还是没防过陆熹的眼线。


    也难怪下船前先生那般叮嘱,特要他歇了直接带人入室的心思。


    陆荇倒是有几分舒心地扯唇:


    “天下何人不可怜?前院洒扫的阿四才亡了父母,又亡了妻儿,却不见兄长赐恩典。兄长是觉得,身边有一个张先生不够,还需旁人辅佐?祖父身体尚还康健,兄长可莫要多思啊。”


    “陆荇!”


    这一句简直明指他居心不良。诚然,陆熹确实是这么想的。他是长房嫡子,自记事起便严苛待己,接任家主于理法而言再正常不过。可这些年来祖父迟迟不表态立他父亲,从前偏帮三房的陆瑜,后来喜欢五房的陆荇,家主之位好若击鼓声中的传花,祖父手起手落便去了别处,放在看得见的地方吊着他。


    若非当年无意中救了张先生得他襄助,只怕今时的家主之位已经彻底被偏心的祖父拱手送人。这要他如何不为自己打算。


    陆熹眼里迸了寒光,“你句句指责我居心叵测,你在外头结交的那些人如何言说?你又哪里清白了?”


    “好啊,你果真心思不善,”


    “够了!成何体统!”


    陆荇才揪住这话头不放,主位上静默半晌的陆珛听不下去了,一声呵斥震住两个斗鸡似的孙辈,炯炯的老眼在二人身上轮流审视番,掷地有声:


    “你们血脉至亲,却似仇敌,可知方才嘴脸之丑恶?!”


    陆熹陆荇皆是一默,齐齐低脸。


    陆珛不可微察低叹,压了压嗓:“此次燕晋亡都,我们不曾来得及拓到新路子,往后在江左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你们还不以为意,不思量陆氏,一门心思只顾针锋相对,叫我如何放心撒手。”


    他深呼一气,身边一直未语的老奴福满这时上前,道:


    “二位郎君不知。家主疑心崔谢二侨与顾氏暗通曲款,贩我陆氏情报。苦于证据难觅,至今无从下手。那顾氏怕是伙同崔氏假装江寇越货杀人,将一船盐搬空后分食入了自己的口袋。赶巧,昨日瑜公子受友人想要前往怀德游玩,却偶遇一新开设的盐铺,其中所售海盐品相与陆氏的一模一样。”


    陆熹惊讶:“如此恶行?!这顾家当真欺负我陆氏无人?”


    “他顾家依仗的是谁,谁许他们如此狂妄?”陆珛面色愈沉,“你们光顾着赤头白脸,可知今日一早,刺史府那处递来了什么消息?”


    两人都心虚了,“孙儿甫一下船便急急赶回,尚不曾留意。”


    “孙儿近来一直忙于征收租税一事,确也不曾有空顾忌官衙之事。”


    “你们啊。”陆珛缄口良久,方才道,“中原硝烟滚滚,我们江左虽有长江天堑,也不可不自危。刺史府到底官家的府衙,如今彻底无视我们的不悦,默许北地大族举家南迁。那位王刺史今早传信,要吴兴四家与南渡侨族一道,编部曲为府兵抵御流作乱流民,保燕晋最后江山。”


    扬州刺史王度,出身王族琅琊王氏,三十年前受朝廷分封入江左,于江左经营多年,同吴兴四姓关系不匪,常相约宴饮畅谈。


    使陆家资财颇丰的海盐生意便由他首肯代官衙运行,三七分利。


    那王度风采翩翩,长袖善舞,在江左享有盛名,却从无僭越之嫌。不想…


    一番话出乎在场所有人预料,陆荇猛地一拍桌,“岂有此理!他王度此举是要拿我们做台阶拥兵自立了!下一步是不是还要随意寻个燕氏宗族来做江左的皇帝?!”


    陆熹亦是惊愕:“怎会如此?”


    先生并未和他推测这些,怎的就要自立了?


    若王度事成,往后天底下当真便是彻底的划江而治,陆氏便只能全部仰仗他鼻息讨生活。


    这叫侯爵般雍容了百年的世家如何能忍?


    福满颔首:“长此以往,定被分食殆尽。他王度怕是早埋暗桩,知熹公子借口运货上京,察出我等筹谋,故而拿我们第一个开刀,杀鸡儆猴,丰盈府库。”


    “该死,看来我陆氏近来诸多不顺是他们有意设套,我们早该料到,顾斐那厮无耻,将亲妹嫁给王氏做填房时便携全族向王度投诚了!”


    陆珛不语,默认了陆荇所言。


    座下二人面有愕然,久久不能回神。


    陆珛长叹:“你们来前,你们的父亲叔叔皆已知晓了。我特留下你二人相告,你们可知为何?”


    不待两个孙辈答,陆珛像是疲了,本就耷拉的眼皮又下了些许,遮住眼中浑浊。


    “你们一人管盐运,一人管田税,是我器重的儿郎。我本想再培养你们几年,可时光不等,世道多舛。此劫怕是难逃。盐是我们立命安身的第一要物,若全数被那些侨族掳走,陆氏何安在?”


    “祖父……”


    陆珛起身,拍一拍两个孙子,语重心长:“你二人都姓陆,亦是吴郡有名的佳公子,若此时不能并肩同立,往后当如何是好?”


    “去罢,好生想一想。王度未撕破脸前,莫要让我们彻底成了砧板上的鱼。”-


    陆熹走出垂花门时身型微有不稳。


    陆荇使出的这招在危急时刻竟显得如此无关紧要,三言两语就被他轻描淡写地应付过去。若是在从前,祖父定会追究到底。可今晚那番言辞句句刺骨,是无心力顾及这些小事了。


    陆熹心中不见轻松,反更沉重。


    张先生从来知无不言,若他都没能及时点出这些事,那几个世族与刺史府的勾结到底深入至何种程度?


    满怀雄心归家却遭迎头一棒,滑天下之稽。陆熹回到自己院子的这一路,热气腾腾的夜里竟破天荒出了冷汗。


    “主公,码头外五里有扁舟停靠,似是北人偷渡所乘,未有异样。”


    仆从叩门而入,恭恭敬敬行个礼,低声将消息秉明。


    陆熹正沉浸在思绪中,乍闻此话顿了顿,才想起自己疑心船队有贼,特让人去查过。


    他颔首:“处理了,近来多加防着,勿不要让更多北人偷渡。城中若有生面孔也多多留意。”


    “是。主公可还有吩咐?”


    陆下意识要说无,猛地想起逆旅里的二人,“那少年如何了。”


    仆从将部曲回禀之时重述。


    “先生带他逛看?”陆熹声量拔高,全没想到自己听见了这个,“这等风声鹤唳之际,竟带他出门逛看?怪不得要被陆荇发现!”


    他一口气闷在胸口,“万万想不到是先生惹出事端——!”


    仆从习以为常埋头。


    “主公稍安勿躁。”这档口,张弁却竟含笑从廊下踱来,仿佛一早就料到陆熹反应,挥退侍从,自袖中取出一张信纸。


    “先生?”陆熹尴尬。


    “且看此物。”


    见他这般气定神闲,陆熹便又收起了面上的不满,接过薄薄一张竹纸,粗粝的手感立时惹得陆熹嫌弃地将纸放下。


    张弁拨灯,案上t明亮不少,同一时照净了上头几个歪扭的字。


    “这……”陆熹佁儗,“忍见久长?”


    张弁直视陆熹看来的眼,翘唇:


    “献盐表忠,俢塘控米。”


    陆熹骤便呆住,如蒙雷劈。


    好久,他才确信张弁话中所指。


    陆熹舌头有点抖:“好法子…痛一时忍一时,方见久长。”


    将这人人都眼馋的盐还赠官衙,任旁人厮杀,保全自己投诚,借机讨要恩许,余杭修塘掌握农田,进而掌米,且无需官衙授权。


    陆氏不缺佃农。只要召集能工巧匠修筑坡塘,假以时日或能撼米市,还不似贩盐这般招人红眼。


    他眼中跳动着近乎疯狂的惊喜,前脚那些埋怨此刻荡然无存:“先生从何得知此事?不愧是赛诸葛!”


    张弁立在案前,眼底淬一点不好看懂的情绪。


    一番唇枪舌剑,少年敛了讥诮笑容慢斯条理拉开竹幕,遥遥审视水田。


    “侨族不过幌子。不日江左定会出一位将相,吃下觊觎已久的陆氏中饱私囊,立为王侯。此时挣扎无异蜉蝣撼树,不若早早献忠,或能反将一军。”


    笔如游龙,在他那不方便的右手下淅淅索索。


    “我知你所欲,亦可成你所欲。”


    他一双眼,似盛江山湖海,一窥千里。


    张弁唇弯地愈甚,“一点拙见,未来得及说道。”


    “好好好,先生到底是先生。我这便写下,明日呈于祖父,快陆荇一头。”


    张弁莞尔,到底没把燕玓白托出。


    张弁没有忘记那时的兴奋,他试探的不错。心思诡秘的少年郎,只将陆氏当棋子,怎可能做个门客。


    这等本事,纵是他的好学弟陈冕见了也要啧声。


    转眼见奋笔疾书的陆熹,张弁倏而很想叹气。


    辅佐雄主留名青史的赌约,在眼前这位身上,果然是一如既往地无可能成真啊-


    “所以暗中监视了我们这么久,那个张先生还没有猜到你的具体身份?”


    关上门,青青才举着要来的衣服打算展示,却见缓缓坐下的燕玓白看着她,薄唇浅动,踟蹰了会儿,慢慢吐出一串惊人的信息。


    这一路,张弁一直在试图侦破他的真实来历。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燕玓白这段时间的寡言少语是为什么,也幸好几次说话都是凑近了轻声细语的。


    青青觑燕玓白脸色:“今天是说开了?”


    燕玓白嗯了声,有一搭没一搭摸腰上囊袋,“不会再有人监视。”


    张弁应了他的要求,往后与他合作。至于陆熹,陆氏人才乏乏,无人能立得起,不过是二人共同的垫脚石。


    青青点点头。


    以她完全不怎么样的政治智慧度推测来看,张弁特地选今天发难,应该是觉得到了江左的地盘,可以趁机彻底拿捏燕玓白在手心。


    张弁应该是在老山时就对燕玓白有异常的兴趣,上了船一个月却未查探出具体线索。于是拣在他们完全被动的情况下迈出试探的第一步。孰知燕玓白早就察觉到,也一直等着他来找。


    可能,张弁是察觉到了某些东西。但少帝燕玓白被鸩杀的消息早就人尽皆知,有逃出上京的奉安的末帝光环加持,除非他们自报家门,否则谁也不会往燕玓白原身份上扯。


    “那我们往后说话,是不是也不用一直遮遮掩掩了?”


    陆氏既然一开始就是燕旳白选好的垫脚石,那显然不足为惧,不必过分小心。


    至于官府,往后难道要另立个天子不成?


    想得正出神,“女郎,饭好喽!我腰疼,你可否下来一趟?”底下传来老板娘的呼声,“这就来!”青青忙出门端餐盘。


    燕玓白瞅着她,嘴里刚准备往外吐的字又封住了。


    “不想那些了,先填饱肚子。说不准明天会有医师来问诊,养好身体才能筹谋以后。”


    说着夹一筷子绿叶菜递燕玓白嘴边,燕玓白搭在囊袋上的手微滞,默默张开嘴。


    她全挑有营养的往他嘴里送,喂到盘子见底才打住,又顺手给燕玓白擦脖子脸上的细汗。低头洗帕子时,燕玓白腰上悬的锦囊才引起青青注意。


    暗戳戳盘亘好会儿心事终于被发现了,燕玓白不经意道,“张弁烦人,非送来的,你解下看罢。”


    “张先生倒很客气呢。”


    她不疑有他,一上手,沉甸甸鼓囊囊的分量就叫她不禁好奇。是盟友之间的信物?


    指尖在松垮宽衫上绕了绕,囊袋落在掌心,真是扎实,不怪把燕玓白腰带都牵连地歪斜。


    多了几分小心,青青才松袋口,一股熟悉的水果清香便扑面而来。


    不是什么玉石珍珠?


    青青动作明显迟疑。抬头看燕玓白,却见他越过自己直勾勾注视长案上铜镜,她便又将头低下,拇指并食指伸进去小心一捏。


    黄澄澄毛茸茸。


    “枇杷?”


    少女低呼声传来时,燕玓白才矜贵地挪开目光。


    “为表诚意,他特涉水采果,一番心血,我自不易拒绝。我不喜这些,予你——”


    “做什么?”


    话未尽,他瞪着送到嘴边剥好了皮的枇杷肉,眉心夹出一条缝。


    青青一手擦干净汁水,理所当然道:“陛下不吃么?”


    燕玓白楞:“我?不是你么?”


    青青也楞:“我?”


    “你,”燕玓白再楞,脸色突然发臭,斩钉截铁,“你不是很馋枇杷?”


    青青茫然:“虽不讨厌,却也谈不上喜欢。陛下为何这么说?”


    “不可能!你明明就喜欢!”


    “你敢骗我?”他莫名地生出一股被戏耍的恼怒,没什么生机的面皮上氤氲两片红色。


    “我骗?”青青真心不解,绞尽脑汁也不知道燕玓白这一遭是什么由头。


    “陛下只在来讲左前问过我有没有吃过枇杷,我应当不曾答喜欢。”


    她目光极是真挚:“陛下记错了罢?”


    “……”燕玓白瞪着青青,一口气堵在胸前。


    不对。


    他不由开始怀疑自己。


    为何他一直记着杨柳青很喜欢枇杷?


    不该有错的。


    杨柳青就是很喜欢枇杷。喜欢到……偷偷攒了许多,还和渥雪分食。


    燕玓白思绪陡然飘远,正想道出这证据,蓦地止住。


    半年前,还是几月前?


    不知哪夜,他又一次厌恶了龙床的宽阔,赤足出了咸宁殿。


    那守在门前,想进一切办法爬到他身边的太监正缩着身子歪头打瞌睡,被他惊醒,惊惶之下吐出了口中的零嘴。


    他看着殿门前一滩黑漆物什,睥睨着渥雪因恐惧而颤抖的身体,懒怠又讥诮道:“何物,叫你睡着了也舍不得吞。”


    渥雪颤抖的身体立时不抖了,脖颈小心翼翼抬了抬,殷殷切切道:“是,杨御侍分奴的蜜渍枇杷。杨御侍道此物甜香,特分与奴。”


    杨柳青啊。


    小太监看他并未露怒,又叩首道:


    “奴与杨御侍膳房碰了几回,看她分外喜欢那蜜渍枇杷,当…也很想尝尝鲜枇杷的滋味。”


    ……


    燕玓白瞳仁缩了缩,是了。


    是他说,杨柳青喜欢。


    不是杨柳青想吃。


    是渥雪。


    燕玓白骤然握拳。


    什么时候有这么个人在自己身边的?


    十岁?不,那时他还是太子,身边都是蔺相与燕岐的人。


    是十一岁了。


    十一岁,甫登基不到三月,他扮作内侍满宫里转悠至一太监常凑堆休息的宫室,听得一堆人讥笑一个名字。


    “张婆留,钻粪洞,舔尿瓮!夸手香,献高堂!”


    身后传来呜呜的啜泣,扭头,巷口一少年内侍环腿痛哭。


    大雪飘飘,看不分明。瑞雪兆丰年,是个好意头,却太大了些。


    他懒懒想,改瑞为渥,不失妙意。


    ……


    燕玓白出乎沉默的时候,青青目视他泥塑木雕的脸,脑筋鬼使神差跳了把。


    她没说过喜欢,但,她知道有个人很喜欢。


    张婆留。江左人,出生便被父母抛弃,由婆婆留下养大,家前有一枇杷树,少时常靠此树果腹。


    这是她曾经当值时偶尔听闻的闲言碎语。那会儿她一心都在辅佐燕玓白身上,没有过多留意。


    青青突然心空。


    原来是这样。


    二人都异样默契地缄默三息。


    好会儿,燕玓白忽地抓过了她手中的枇杷果,不等青青提醒有核便一口吞下。


    不出意外,燕玓白瞪大眼,脸突然红了一大片。


    噎住了。


    青青呆了会儿,看他喉头不断鼓动却还强忍,没憋住唇角微撇的弧度。


    燕玓白余光正注视她表情,见她居然偷笑立时眦目,喉中呜呜嗯嗯。


    青青马上低头倒茶,一手喂燕玓白一手拍他后背,迫地他眼里泛泪,生生把核吃进肚子。


    折腾了一通,燕玓白一张脸黑如t锅底。


    青青笑过了,低叹:“走前没来得及,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即使明白时也命也的道理,想起昔日的那些人,还是难免遗憾。


    她刻意不提及,燕玓白也是。


    可就是这么突兀的,过去的痕迹还是出现在了如今。


    燕玓白默,忽而嗤声:“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他全数都要讨回来。


    青青抿抿嘴,又剥一颗枇杷,小心扣掉了核,“这颗不噎,再尝尝?”


    燕玓白:“……”


    他拧眉:“拿走。”


    青青笑笑,吃了一颗,再剥一颗:


    “陛下定是个厉害的君王。”


    “……”燕玓白侧目。


    她抬眼,唇角的弧度怎么也下不去:“细枝末节的小事都记得,定能成大事。”


    燕玓白:“…………我,”


    他倏然又不大舒服地张口,口中卒地一凉。杨柳青手里一送,还不等燕旳白及时反应就下意识吃掉送到嘴边的枇杷,被杨柳青套路了把。却不好吐出,只逞强道:


    “若非张弁非要采果,我怎会记起。”-


    “先生要这许多果子,是酿酒用?”


    挂着张字牌匾的别院里,满脸喜色从石濑园赶回的陆熹笑着与月下青年搭腔。


    张弁睨着石桌上摆放的各色鲜果须臾,捻了颗不起眼的枇杷在手把玩。


    “何来盛夏酿酒的道理。只从前惯爱食杨梅桃杏,今日起了兴致,想品一品这枇杷有何特别。”


    陆熹乐了:“枇杷果家家户户都是,有甚么特别的?先生是吃腻了杨梅,适才尝些不稀罕的。”


    张弁牵唇。


    “于主公言,如是。”


    可那少年却坚持下车,还要了他的锦囊装果。


    为谁呢?


    他联想到那面庞清秀的女郎,蓦而长长吁气:“此计一成,主公的婚事也要提上日子了罢。”


    陆熹还沉浸在祖父罕见的赞许中,闻言也想起许多,心情不免畅快:


    “还未相看。不过托先生的福,确能得一个好助力。或许与王家结亲也不无不可。无论如何,届时家主之位非我莫属。”


    他心思灵泛,话里有话恭维:“先生神机妙算,旁头宵小岂可比拟。将来我定厚谢先生,谁也越过不您去。”


    张弁失笑:“静待事成。”


    第72章


    天光未明,一驾马车驶出刺史府。车轮碾过青石板,道道水痕映着府内愈燃愈烈的灯。


    门闩落下,官兵满面整肃,恍若未闻府门后的风起云涌。


    湿漉漉的江风裹着市声涌入窗缝,外头江左人操着吴语谈笑做生意,再不是这月来一直充耳的水波声。


    燕玓白在这时候睁眼。


    他两条腿蹬了蹬,摸摸自己断了的那条右胳膊,侧头,逆旅空落。案几上只一碟果皮。


    昨夜被杨柳青哄着吃枇杷,撑得睁眼到半夜才阖目。杨柳青倒是睡得安泰。


    惯性往塌下一瞧,燕玓白眼儿唰地睁大。


    边上侧榻不见人影,导致他半夜难眠的罪魁祸首不在了。


    他几乎是立即扯嗓:“杨—!”


    “醒了?快来尝尝鱼羹!”门自外推开,青青捧着还热乎的汤盅匆匆进门放下,信手扯巾子擦了擦颈边亮晶晶的汗珠。


    不待她再说话,少年的质问已劈面而至:


    “去哪了?”


    鲜香混着轻微汗汽,随少女撩衣襟擦汗的动作漫开。


    “去做鱼羹呀。这次放了胡椒豆蔻,应当比船上的适口不少。”盛出一碗,青青笑盈盈道,“也不知为何,下了船后就觉得身子十分轻盈,做什么都有气力。一想着到了新地界,干劲十足。”


    夜里睡得格外舒畅,这睡眠质量一上去,自然心情也好了不少。


    早上洗漱时看,自己这张脸今日好似都容光焕发了。


    少年薄唇闭成一条线。


    船上身重,想来是晕船兼暑热之故。自己都不曾察觉,整日只借贪睡缓解。


    分明枇杷清热生津,最适合治这不适。却又蠢蠢塞进了他肚子。


    果真还是那个不识好歹的笨婢。


    燕玓白才腹诽,又猛地抬眼。


    “胡椒?”


    青青立时解释:“同老板娘买的。”


    “就是放久了,有些陈,也不大便宜。”


    她本来打算去溪春堂买来着,奈何被老板娘拽住硬塞了几粒香料。想着快点做些燕玓白能吃的,也就没坚持。


    对着他逐渐平息却犹有重色的目光,青青近几步,把怀里的旧布囊拿出来打开。


    里头装的是之前顺走的金银珠宝,在登船后就一直肉贴肉拴身上没动过。


    她熟稔地垂首掏袋子数碎银,又简略交代了早晨的动向。


    除去几样制式较为明显的钗簪,袋中余下的都是流寇从宫人们手中抢来的碎银珠玉。她直接从房中针线筐里找了把剪刀,把碎银子仔仔细细地剪成几十小份才敢拿出去。


    “陛下且先将就将就,改日我去买些品质好的。”她一面说话,一面理理泅湿的裙子,裙裾覆在被草鞋磨得发红的脚背上,“味道如何?”


    燕玓白看在眼里,默默张了嘴:“还行。”


    一句还行,昨夜丢面子的乌龙事件好似神不知鬼不觉弥散了。


    青青不免欣慰:“和御厨熬制的是不能并论。陛下可还有什么想吃的?”


    燕玓白擦嘴的动作不见停,“随你,我不拘。”


    话是这么说,她心中却门清,这人只是嘴上无所谓,其实最挑剔不过。眼下有条件了,必定得翻着花样做些好吃的,不然怎么入他金口。


    青青背身收拾长案,琢磨今天定好的行程。


    之前问过老板,陆熹应允的医师可能会到。等看完病再去溪春堂找工作,时间应当正好可以错开。


    说来也是没救了。万恶的打工时光居然这么叫人怀念。


    青青捧着碗碟咚咚咚下楼。


    燕玓白一个没留神之际人就跑了。他眉头一蹙,摸了摸颈边的黏腻。


    从前杨柳青都要拧好巾子给他擦脸的。


    今日莫说擦脸,连盆里的巾子都不曾拧。


    “……”湿腻地难受。


    燕玓白把巾子捞起来。


    右指的擦伤早已恢复好了,只是较左手干瘪些。旁的力气不多,拧巾子却已经问题不大。也并非离了杨柳青就一事无成。


    凉水抚过肌肤,压下闷燥,带来细密的畅快。慢慢拭着,他眼睫遽然垂覆。映在水上的脸陡然被波澜撕裂成扭曲的数段。


    也是这一刹,稚儿惊叫,老媪急呼,少年嗤笑。昨夜沿路所遇的数道惊异视线迅速填充满了所有截面,张牙舞爪地肆虐。


    楼下响起的话声逐渐扩大时,一方湿巾沉沉砸进水面。轻轻的响动里,一丛黑影自窗柩下蹿过。


    燕玓白扭脸,眸中千色齐齐凝成墨黑一点-


    大堂。


    “女郎好手艺!”青青刚送回碗筷要出门,又被斜倚在柜前嗑瓜子的老板娘唤住。


    青青客套道:“阿姐莫笑话我了。”


    “哎!怎是笑话呢。我待女郎之言句句真心。”她话间皮吐得飞快,瞧着青青笑盈盈的模样,越瞧心中越满意,便直白道出目的:


    “我看女郎要生活,不若就在我们逆旅做工算了?我们包你二人吃住,月钱么,也好说!女郎方才熬煮的那碗鱼羹甚是鲜香,不像是江左常见的做法,我也不是见识少的,却闻着食指大动,叫馋虫勾着不得劲呢。你有如此手艺,定能帮我们逆旅多加揽生意啊!”


    青青眉略略一动,心说怪不得早上做饭时老板娘时不时就在身边转悠。原来是想诓她留下打工。


    一时要给她介绍对象,一时又要介绍工作。青青心境复杂,她长这么大,这样不依不饶的事还是头一桩。


    打工是要打的,但不当在陆熹的势力之下。她为难起来,既不能严词拒绝伤了和气,也不能敷衍了让老板娘有可操纵的机会。


    “…”要是渥雪在就好了,这种场面他处理起来游刃有余。轮到自己身上,一时半刻还不能完善组织语言。


    当下只好客气微笑,“多谢阿姐抬爱,肯容我个去处。只是阿姐,我奴籍在身,此事不好做主,须得问过我家公子的意思。”


    提及燕玓白,老板娘余韵犹存的脸上瞬时微妙了。


    青青一见,知道她昨晚怕是被燕玓白的样子唬住了,接着道:


    “我家公子性情孤高,素来不喜抛头露面。他气性大,身子还不好,我怎敢与他说道。其实鱼羹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过加了胡椒豆蔻,添了香气罢了。”


    “这般啊……”


    “是。”老板娘今天不说这一出还好,说了,青青心里就有了成算。


    俨然在她眼里,他们俩只是两个没有落脚地没有家族庇护的落单北人。身上钱花完了就要t发愁下一顿,给个住处已是莫大恩赐。


    这下也就证明了,燕玓白和她在陆熹那里的地位很低。


    此地不宜久待。


    少女的话挑不出错。老板娘也打心底觉得那郎君古怪。但这女郎手脚麻利能干,又烧得一手好鱼羹,老板娘纠结着,终是割了肉一般狠心拍了板:


    “这般吧。我家亲眷有间名唤福光堂的药堂,本着悬壶济世的良心,收受费用极少,只要个药钱。”


    “?”


    “嗳呀,远些说。”她眼风四瞟,将人带出门,“我瞧昨夜来的那位郎君……身子似乎不佳?同女郎嘴里形容的大大不像啊。”


    青青干笑,“我家郎君近来身子不好,所以分外瘦削些。已约了医师。”


    老板娘心道这女郎是个眼疾不浅的,清清嗓:


    “女郎能请得几趟?抓药又能撑多久?”


    “…目前应是够了的。”


    “女郎这是不会算账!”


    老板娘拍去瓜子皮,掏出算盘噼里啪啦拨一通,吃穿用度药材加在一起,算出个惊人的五十两。算盘势在必得往青青眼底下一摆,老板娘连连咋舌:


    “你瞧瞧,这些钱撑上一月都难。女郎将我这话捎郎君一句,何苦过那凄苦日子?城中的北人一月能有二十钱花销都算了不得,常只能拔野草果腹啊。”


    青青无言。


    老板娘见状,以为自己说中了,更是得意:“女郎啊,我家可是这市坊里最最心善的一家。若是过了这个村,定没有下个店了。女郎不信大可去打听打听,同在一条街上营生,我们逆旅是不是最好说话的那家。若女郎遇上的不是我,是那绸缎铺,溪春堂,我说些不好听的,怕是连门都不得进。”


    青青蓦地吱声:“阿姐今早拦我去溪春堂……是为这个?”


    “额,是,是了!”


    老板娘往那处一瞟,眼珠子转两圈,压低嗓音道,“也怪我昨日不曾同你细数。开设这溪春堂的贵女出身崔氏,这崔氏托大,素与咱们江左的豪族不合。那崔氏女为人亦是冷酷,又吹毛求疵,动辄轰手脚不灵便的滚出门。虽说出手大方,却是个根本不能相与的。可不是我危言耸听,我店里那几个小子,今早可有好几个灰溜溜回来讨活干呢。”


    青青思索了下,笑点点头:“多谢阿姐提点,我明白了。”


    语毕继续往外走。


    老板娘一张脸僵住。


    自家那口子只说划半月房给这女郎便匆匆走了人,也不曾额外吩咐,足可说明二人身份寻常。北人多流离,予个容身之所便足以叫他们感恩戴德。哪似这女郎油盐不进不识好歹?


    若非她姿容尚可,有分寸懂礼数,具一手厨艺,自己如何会发善心。


    一个奴籍,也是个心气高的,偏就看不上她这逆旅了!


    老板娘心中不顺,语气重几分,“莫怪我说话不好听。那位公子病容颇重,定是要常吃药的罢?若是你在我这里做工,那位公子的药钱可在我们福光堂折上二成半。这一点除却我,还有谁能做到?!我劝女郎莫要不识好人心。”


    青青缄然,只道:“阿姐,灶上锅炉怕是要烧糊了。”


    “女郎这是不肯听我好言了?”老板娘一把攥住青青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青青蹙眉,不由得掰那手,“阿姐,我家郎君的药当真等不得。”


    “我又不是那吃人的妖怪,女郎逃什么!”话音未落,一声炸雷般的怒喝劈进堂中:


    “那婆娘!你还要挟起人了!”


    两人都是一惊。


    但见梯口处,昨夜消失的黑脸大汉捏着醋钵大的拳头,横眉怒目。老板娘惊得倒噎一口气:“又是你这北佬!”


    她眼珠骨碌一转,到嘴的骂声陡然拐了弯,化作尖细哭腔:“没天理了啊!北头来的欺负我一个掌家弱女子!我好心好意赠你一盘菱角,倒赠出仇来了!”


    “你!”大汉眼角急扫青青,见她果然看来,额角青筋直跳,“休要放屁!那菱角分明是你硬塞与我算在饭钱里的!”


    “泼皮无赖!女郎不怕,随我一道去官衙告他一告!”老板娘胡乱抹了不存在的泪,作势要拉青青。


    “毒妇!”大汉一步堵死去路,鼻孔喷着粗气,“女郎休听她胡吣!这刁妇瞧不起北人,反咬一口!”


    “好汉息怒……”这突兀的情形,青青下意识打圆场,不想闹得难看。


    孰想大汉眼一瞪:“女郎也是北人,莫非向着她?!”


    老板娘却腰杆一挺,自信十足:“女郎是个明白人!我问你,你这无理北佬可曾到官衙报备?!敢答吗!”


    “你,我!”这话如刀子捅进心窝。大汉脸色果真骤变。老板娘越发得意,声调拔高:“我家可不是好欺的!你敢动粗,先摸摸脖子上几个脑袋!女郎别怕,我这就叫阿大阿二去——”


    “贱妇!你敢害我!”大汉筋肉虬结的臂膀一横,铁塔般截住老板娘。青青被迫夹中间左拉右劝,门外已聚起看客,一个个探头看戏,嘴里指戳着“北人横蛮”。


    大汉急得面皮紫涨,青青心头焦灼,四下一瞥,却见那两个本该去报官的伙计只缩在门后探头探脑,脸上哪有半分急色?


    心头“咯噔”一响,青青骤然定住。


    老板娘嗓门震天,脚却像钉在门里,眼风时不时瞟瞟她,再瞟瞟外头观众。大汉被“报官”二字拿住七寸,虽然那吼得山响,气势已颓。


    是。众目睽睽,他哪敢动作?一旦去了官衙,轻易可就出不来了。


    再看那老板娘面泛红光,中气十足,一口一个“北人”……这堂里堂外的北人,何止一个?真闹到官衙,她和燕玓白怕也要倒霉。


    一股寒气瞬间浇灭了燥热。


    青青冷静下来四下望了圈,执起案上细嘴壶,“暑气逼人,二位喝口茶顺顺气?”


    大汉一愣,下意识接过碗。老板娘扯了扯衣襟:“女郎这是……?”


    “二位争执皆因我起。”少女嗓音清凌,“这位好汉与我同是北地飘萍,糊口不易。官衙的门槛,踏进去哪有好?我知阿姐是恼好汉言语冲撞一时气急。不若如此,将他这几日的用度算我账上。我以茶代酒,阿姐大人大量,抬抬手,可好?”


    老板娘骤然卡壳。


    今日顺势闹这一出,她是想给这女郎下马威之余再教训那粗莽汉子,从他手中榨些钱财消灾。


    昨日三个汉子赶在太阳初落时急吼吼进门,虽衣着灰扑,但出手就是只断了半截的金钗。她见多了各色人,心中当时就有了成算。果然,送饭时瞧他们敞开肚子胡吃海喝,举止带一股抹不掉的匪气,便断定这三人是怀揣钱财不能见光的来历。最适合敲一笔。


    本想吓住这丫头,顺带剥那莽汉一层皮,谁知她倒忽然稳坐钓鱼台了!


    她强堆起笑:“女郎言重了,”话音未落,门外嘘声四起:


    “哟!饕餮娘子今日菩萨心肠?”


    “前日抢我客人那股狠劲儿呢?”


    “啧啧,难怪都奔溪春堂去了!这回可争不过了罢!”


    老板娘脸上险些挂不住,叉腰回骂了几声,“呸!便是溪春堂又算得什么!你们一个二个眼红我生意好,胡说八道个没完了!也不害臊!”


    “哟,娘子也好意思说这话?谁不知你背靠大树好乘凉,仗着有人什么生意都掺一脚。而今大人物来坐镇了,往后瞧好了,这市坊上安还有你的份!”


    被硬生生揭老底,老板娘胸脯子没忍住颤起来,还要再骂,却闻辚辚车声驶来,伴一脆冷嗤,兀地镇住四野。


    “鄙陋下民,猥琐手段,果如尔主人般无用也。”骤然的俱寂中,一只玉白素手揭开锦帘,显半张香气氤氲的娇面。寥寥一句,刀子般割过整条街。粉唇施舍般吐露完毕,纤指一勾,锦帘又垂。轔轔再起,马车在斜对角拐弯处停下。


    粉裙少女莲步下车,看也未看这出一眼,迈入溪春堂。


    直到车尾消失在拐角,青青猛然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屏气,不由得深呼吸。


    “阿姐?”她扭头,惊见老板娘一张脸煞白,犹还盯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婢子猖獗,婢子猖獗!”


    老板娘兀地抖着嗓念了两句,外头恰跑来个稍年长的活计,看了青青眼附耳与老板娘私语。老板娘神色又变,也来不及管这头的事了,吩咐伙计留下便匆匆推门入里。脚步的紧迫比方才与大汉对骂时也不遑多让。


    伙计上来赔笑脸,将全敞的正t门合上一扇。周遭看热闹的已全部没了影。


    青青装没听懂伙计让他回房的建议,明知故问:“敢问,方才那位女郎是?”


    伙计讪笑摇头,讳莫如深地溜了。


    贵女多不会屈尊降贵斥责平民,那少女衣着低调华丽,发鬓精致,当是大家族的女使无疑。


    女使如此,确是不好相与的。要是去应聘…可能如老板娘所说的一般,不容易。


    对了,“多谢好汉出言,好汉?”青青四顾,呆住了。


    哪里还有大汉的影子?


    和昨天一样,眨个眼人就没了。


    “……”这是要干什么?


    却此时:“女郎。”


    “好,”青青蓦然回首。


    却不是大汉,而是一清癯老者,挎药箱立于身后。


    “您是?”


    “张先生遣老朽来诊视,病家可在?”


    青青如蒙大赦,引他入内。


    老医师放下药箱,目光触及榻上闭目养神的少年时,动作不易察觉地一顿:“这位郎君……身染何恙?”


    药箱落在案几上,一声轻响。


    “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缺衣少食后便重了。”青青面不改色。


    老医师没应声,目光在少年枯槁的手腕与紧闭的眼睑间巡梭。屋内静得只闻窗外市声。缓缓坐下,三指搭上那截细瘦的腕骨。


    指尖落下的瞬间,榻上人恹恹掀开了眼皮。


    沉寂阴潮,微哑的男声响起:“医长可号出病因了?”


    医师号脉的指腹一紧,咳了咳,稍稍避开少年视线起身拘礼。


    “脉象虚浮,却有暗力。是弱症。”他收手,“郎君宜用温补方子,老朽这便配药。女郎稍候煎煮。待明日,某将更好的药材带来。”说罢拎起药箱便退向门边。


    青青心头一紧。


    老医师怕是诊出了异样,却刻意顺着她的话头说,难不成是想报告给陆熹再做他法?


    “有劳。”燕玓白恍若未绝,颔首,目送那略显仓促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门扉合拢,隔绝了走廊的声响。


    “愣着作甚?”燕玓白的声音拉回青青的思绪,“煎药去。”


    “这药……”青青抓起医师留下的药包,眼里分分明明看着燕玓白,“能喝么?”


    燕玓白不以为然,“寻常补药罢了。”


    陆熹只是遣个医术高的亲信来二度探底,查清他身体到底康健否,往后才更好拿捏用人之度。


    他这等身体,什么毒都熬不过,全无必要警惕。


    “左不过,这药没什么用罢了。”


    若不煎,明日他诊脉禀报上去,反会叫陆熹疑心燕玓白心虚。


    青青想想也是,“我这就去。”


    正好等会儿去溪春堂应聘。要是应聘上了,员工买药应当有优惠价,还能请好医师给燕玓白重新诊治。


    再熬段时间吧。蔺相的药是有用的,燕玓白好久没发病了。


    想着这事儿,本就容光焕发的脸更是欢欣。燕玓白觑着她,忽而又张口:“晚膳要吃时蔬羊羹。”


    “好。”她一把拉开门,“我去煎药买食材,陛下先自己呆会儿。”


    便揣着药包,连洗脸盆也没在意,再一次咚咚咚下了楼。这回的步子比上次更快。


    燕玓白:……


    杨柳青消失的刹那,市坊的热闹重又往屋中钻动。


    素窗支高,燕玓白垂眼。黄土道上,数骑快马踏尘而去,马上人裲裆铠寒光一闪。


    今日的车马行人额外多。


    燕玓白燕玓白在对方抬眼前合拢窗扇。


    双手拢于袖内,昂首片刻,他抽出手,交叠着缓缓捏了捏腕骨。


    稳稳撑起身体,将小榻包裹里的一方联珠纹马帴拆下-


    黄土掀入陌巷,马蹄疾驰而过。女人的身影匿在黄烟中。


    陆荇斥了句,捏紧了手中账簿。


    “这行人从刺史府离开,不日就会将消息传出整个江左。五郎君以为,会是个什么反响?”


    耳畔女声适时奏响。陆荇灌一杯茶,睨对侧罗裙女郎。


    “王女郎守在此处通风报信与我,岂不是在拂你父亲的面子。”


    女郎名为王淑,正是刺史王度次女。陆氏与刺史背地不合,此之前陆荇仅在几处宴会上见过这位颇受王刺史宠爱的女郎,不曾说过什么话。


    他今日来收税金租金,才斥了逆旅那半老徐娘一顿,心情正不佳呢,车门便叫这不知守了多久的王淑打开。


    身份在此,陆荇只好捏着鼻子招待。


    “五郎君多虑。我前来只是凑巧要有消息与你闲聊。”


    陆荇笑:“王氏只手遮天,我不过一介将衰之族的子嗣,竟可与王女郎闲言?”


    王淑适然道:“修塘控米,献盐表忠。这两招出得不错,我父亲极满意。”


    陆荇眉心重重一拧。


    “陆氏,安全了。”


    他呼吸微凝,不待庆幸又听王淑冷道:“不过父亲满意,我却不满意。我琅琊王氏素来尊崇,怎可能轻易许了婚配?”


    陆荇眯眼,捺住不悦:“女郎是说?”


    王淑莞尔:“我听闻,熹公子1似有秘密求娶我之意。若熹公子娶了我,陆氏家主安能有他人?”


    陆荇眼风骤戾,王淑掸袖,“我与崔神秀同为侨族大家,近来却总叫些不应当的人物惦记,心中着实不喜。”


    她浅笑,“神秀与我自小相识,性子也肖似三分。喜恶上更是一致。”


    “五公子暗暗收揽了兄长的人,放纵那夫妻二人在市坊横行霸道败坏家中名声,又效仿神秀开设药堂,恐过了头啊。”


    陆荇缄口。


    陆氏的田地铺子,公账上的有八成由他打理。这条街的逆旅起先也是公帐,而后被祖父划入了陆熹的私库。早年一直听信陆熹。


    祖父将收税活计交予他后,这耳闻八方的旅馆生意自然是第一时间被他拿下。


    不过那掌柜横跳二人之中,颇有些小心思,常要他敲打一二。妇人便好拿捏多了,此番将掌柜的叫去家宅算了几日帐,顷刻就唬得妇人乖乖送上真账簿。


    而这暗地里的勾当,王淑一个闺秀竟打探地如斯分明。


    王度对陆氏的布局早早就开始。幸得王淑看不上陆熹。这偌大家业要是由陆熹那自负桀骜之人继承,不出三年就会被王淑吃干抹净。


    “家中阴私叫女郎见笑了。”


    陆荇为王淑斟茶,“娘子不日贵同公主,我那兄长怎能相配。请娘子放心。”


    王淑笑容不改:“五公子只差一位好谋士,如虎添翼。”


    “我在神秀那处喝多了春茶,便不允这一杯了。”


    陆荇长久未语。


    他艳羡陆熹狗屎运。有张弁那样的人襄助,不过几年扭转了祖父的意思,此次更是让他立下大功一件,衬地自己黯淡无比。似乎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搬到陆熹了。


    他一夜未眠也不曾想出应对的法子。被王淑这一点,愈发郁结。


    “赶车回府。”


    “那公子?”


    青年信手踢开衣摆,“余下的田铺我走着去。”


    仓前不大,过了密集的市坊,几道曲折的里坊慢慢映入眼帘。


    陆荇熟悉此处,这次经过里坊,想起前些日子反复上报的翻车一事,便直达仓前堤岸,打算看看那翻车情况如何。


    佃农们叫唤个没停,俱指着他准允换新。可此物造价昂贵,素来只有修的钱,没有换的钱。


    陆荇望过萎小的稻田,老翻车下围了一圈佃农,又在鼓捣了。眉心一皱,转目,堤前贴了招募修塘工匠的布告,人头攒动叽叽喳喳:“要修塘?”


    “招募五百徭役,通水利的巧匠十名。一月三百钱包三餐!巧匠十倍计!”


    “三公子果然豪气!”


    陆荇心烦地正欲离开,忽听不远处田埂边传来一阵激动的喧哗。


    “神了!真神了!”头发花白的老农直身,声音发颤,围着稻田里的老旧翻车连连惊呼,“有水了!”


    翻车吱呀呀地转动,浑浊的渠水被不断汲起浇灌田垄。但见围在翻车边上的佃农们散开,老农激动地拉着一正拍手上泥巴的瘦削少年:“小郎君!多亏了你啊!不然老汉这季的苗子可要完了!”


    陆荇目光一滞,不由掠过人群前去。


    被牵住袖口的少年头戴白纱冪篱,身形单薄,身上宽衫与他而言显得太大,胸襟挂不住,空落落敞开,腰间只能以一条红色布带为扣。露在外面的手腕细得惊人。他微微侧身,适然老农的拉扯,道:“老丈不必如此。藤索不牢,还需尽快更换连杆。”


    这声音透过白纱,如斯炎热的天气里,有一股别样的冷静。


    陆荇脚步顿住,冷眼看去。旁边几个早到的佃农正七嘴八舌议论:


    “就是这小郎君!刚头老李头急得跳脚,这翻车连杆锈断了,卡得死死的!谁都说不成!”


    “是啊是啊!他就围着转了一t圈,从田埂薅了几根老牛筋草,喏,看到没?就绑在那个半埋的废犁头环上!然后让老李头在中间搭了把手,他自个儿在尾巴那头一较劲——嘿!愣是把那死疙瘩别开了!”


    “啧啧,那巧劲儿!分明看着没二两肉!”


    陆荇的目光扫过翻车断裂的连杆处,果然用几股搓拧得异常结实的草藤,以一种奇特的打圈儿的交叉方式,牢牢绑缚在锈蚀的铁环上,临时替代了连杆的功能。虽简陋,却有效。


    那少年就着翻车流动的水把手与脚都冲洗干净,又搓去了裤脚污泥才回埂上套鞋。佃农们开心过了,一张张晒得油黑的脸又绕着少年凑去。


    “小郎君面生,来这地方做什么的?”


    缓缓力气,燕玓白答道:


    “找工。”


    “喔…”老农搓搓手,不大好意思道,“瞧郎君皙白皮嫩,是个读书的君子,怎地要来咱们这里找工?”


    佃农们也都稀奇,少年郎细皮嫩肉,文气十足,是根风一吹就倒的麻杆。纵是家中遇事不得已,也不该来这处啊。


    不管是抗货还是耕种,能干哪个?


    七嘴八舌间,燕玓白却慢斯条理分开人群,径直走到招募修塘工匠的布告前。在无数道惊愕、怀疑、好奇的视线中,稳稳地揭下了那张榜文。


    “嚯——!”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他?他揭那榜?!”


    “瘦成这样,能扛得动石头?”


    “修塘是卖力气的啊!”


    老农惊得丢了手里钉耙:“小郎君,这,你可晓得敢揭榜这榜的都是壮汉子啊!动辄担五十斤的大石,你,你这——”


    大伙儿都附和,“塘可不好修,水利之事一个弄不好就要死人!不然你瞧咱们,宁可苦哈哈种地也不去揭那榜。死了家里人可怎么好?”


    对于这帮忙解了盘亘几年的难题的少年,即便只是第一次遇见,佃农们却也都是不大忍心。


    世上有本事读书的,莫说脱鞋修车了,连肯降尊纡贵与田间老农说话的都没几个。这少年虽是突然出现,却毫无那高高在上的矜骄,更未视他们如猪狗,便十分能得他们感激了。


    “多谢诸位。房某知晓。不过,其上招募所为,还在一个巧字。”


    “这,老头子不懂,巧匠便不用担石了?”


    “巧匠之巧,不在扛鼎之力,在省力,借势,知弊善补。”燕玓白颔首,削瘦的手还是折告示塞进胸怀。


    佃农们遗憾地吁了声。却又拦不住什么,只摇摇头,目送少年离去。


    看了全程的陆荇瞳孔骤然收缩,拔腿错开人群,不顾佃农们瞬间畏怯的眼神,目光如刀刮过那层白纱:


    “好胆。”他强捺下心中激荡,异样沉冷道,“修车取巧,不过方寸之地。修塘御水,却是与天地争力!此地水势多钻沙,蚀基如蛇,非千斤臂寒潭胆不可为!郎君凭何揭此榜?”


    二人一前一后,在一处柳树下驻足。白纱摇曳,少年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蓦地,他四平八稳张口,携不容置疑的了然与笃定。出口之语叫陆荇为之一凛。


    “钻沙之势,堵则溃。导其暴虐,反固其基。利刃,在水自身。”


    “譬如眼前——”他枯瘦的手指向吱呀作响的老翻车,“十力空转其五,渗漏三成而不知。此非独例。”


    白纱随着动作微转,少年的目光仿佛穿透堤岸,投向更远处隐约可见的、串联如带的苕溪塘堰轮廓。


    “塘堰串联,看似绵延,实则一溃俱损。根基不稳,遇钻沙水则蚀如齑粉。引水之渠,竹木腐朽,渗漏如筛……”他顿了顿,“此非力之过,乃失导之巧,丧借之机,无善补之智。积弊至此,纵耗千金,蛮力强堵,不过徒劳。”


    条分缕析,竟与府中积年文书吻合。这份眼力,纵是纸上谈兵也可一试。


    陆荇心头那点轻视暂且放下,取而代之的是探究与不易察觉的兴奋。


    然而,他秉持世家子弟惯有的矜持,面上浮丝刻意的审视:


    “郎君好见识。这积弊由来已久,府中案牍累牍,佃户诉苦连年。点破,确实不难。”他话锋微转,目光如实质般刺向人,“翻车小弊,或可一藤解困。然这塘堰之疾,根深蒂固,牵一发动全身。郎君所言‘导’、‘借’、‘善补’之道,玄妙高深。却不知…”他停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最终问出最关键的一句:


    “此等巧思,可落于实地,化于方塘否?”


    “说来也巧。”陆荇踱了小半步,“某家中恰有一处经年废塘,荒僻日久,病症缠身,恰似郎君所言积弊之准。寻常匠人视若畏途,某亦束之高阁久矣。”


    他紧紧盯着那白纱,以期窥见其人:


    “今日得闻此论,如雷贯耳。郎君既有此等洞穿症结之慧眼,与革故鼎新之雄心,不知可愿移步一观?让某亲见,郎君如何以将这死水废塘点石成金?”


    无形的交锋在二人之间荡动。燕玓白视线定在来人看似寻常却暗纹华丽的衣袍上,又睨那与陆熹肖似的眉眼。


    白纱掩下的唇扯了扯,一派从容:“自然,只是家中人担忧我,故不可晚归。”


    第73章


    废塘位于仓前西角,紧挨苕溪旧塘,地势比周围高出不少。从前曾用来调节上游来水,灌溉下游良田。后来新渠改道,水源切走,加上这地貌年复一年的啃噬便逐步荒废。


    堤岸多处垮塌,露出朽烂的木桩和板结发黑的老泥。塘底龟裂,只在最深凹处积着汪发绿发臭的死水。几处巨大的豁口处,浑浊的泥水正无声无息地往外渗淌,这便是“钻沙”。


    四下蒸着浓重的淤腥气,陆荇环视四下,以袖捂鼻。


    “钻沙水蚀基难治,本地水工先生也无良策,无非加固堵漏,耗资甚巨且难持久。郎君引水固基之说可有实解?”


    陆荇耐着性子等了许久,久到换了只袖子,才听少年道:


    “中心渗流豁口,为水眼。”


    “本地先生所见皆是堵字。然此水如疽,堵则溃脓,徒耗钱粮。”


    这话说中陆荇心思,“如何得治?”


    “治本之道,在疏用。引此水之力,冲彼地之淤。水退沙沉,自成坚基。化害为利。”


    “水散力微,如何冲淤?”陆荇追问关键。


    “沿此路径,”他指尖隔空虚划一线,“利用现有坍塌豁口稍作整饬为引水口,就地伐取坡上韧性佳的老毛竹,破开编成束水竹笼,铺设后便可约束水流,冲往下游硬地。所耗不过毛竹,些许人力。此法《考工记》有载,名为束水冲沙。”


    陆荇眼又眯。


    依这少年所言思忖,不用石块筑基,似乎确实耗费低得多。


    仅两个人在,也无拽文嚼字的必要。陆荇将人带来也没客气,直接了当切入主题。这废塘早年前曾邀许多水工修筑,得出的结果大多相同,最能检验本领真假。得到这回答,倒有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致。


    陆荇似笑非笑:“房郎君揭榜,定是极有成算的?”


    燕玓白率言:“公子已见,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能做的唯有提出法子与督造。水利之事,在人之配合。某于修塘之法有自信,却不敢保证工匠可全某所思。”


    “本地水工或精于筑坝堵漏之大工,多年岁长,好选用最稳妥的例法,避免出事受责。故而不常钻研省费之法。某孑然一身,倒无所畏惧。此法是否可行,公子只需寻一二熟篾匠水工,半日即可出成效。所费不过数捆毛竹,几人工钱。成,则塘基可固。败,亦无大损。”


    这话无异于戳中要害。


    本地水工确年岁大,多按部就班行事。这少年所知他人未必不懂,只是不敢说明。


    陆荇定定看燕玓白片刻,兀地笑一声:


    “郎君坦率大胆,张弛有度。师承?”


    “幼时家住上京,多读杂书,尤爱河工推演。”


    “哦?房郎君…是北人?”陆荇挑眉,颇意外般。


    实际在得知这少年自言姓房时,陆荇就猜到了他的大致身份。


    燕玓白颔首,陆荇应景感叹:“难怪郎君话中隐有北音。”


    又意味深长:“房郎君南下这一路可还安泰?”


    “幸也不幸。”燕玓白拢手,话锋一转:


    “适逢皇都大乱,南下时蒙一江左贵人搭载。某感其恩,愿效犬马。然…贵人身侧谋士老练,视某如巧言令色之徒,多有不喜之意。当日便弃某于逆旅再无问津。”平稳的声线中挣出几许压抑多时的不甘,“某虽力薄,智计未泯。与其枯等嗟食,不若另择明枝,为自己觅个好前程。”


    语毕,白纱下的t眼眸似聚针芒。一时间,蒸热的风都在这字字沉定的话语中凉飕三分。


    陆荇不可微察地怔住,遂才抚掌大笑起来:“原来郎君一早想揭的就是我的榜!”


    少年听得这意味深长的一句,只是轻哂,并不分辩。


    “既如此,”陆荇当即挥手唤侍从,“平武,秘密搜罗些水工篾匠来!”


    那牵着马车一直守在外头的侍从闻声,瞧燕玓白眼,对上陆荇灼灼视线,抱拳去了。


    第二个目的达到了,燕玓白也不久留。坚持谢拒了陆荇叫车相送的提议,慢悠悠沿着来路折返。


    本该去寻工匠的平武从后冒头,站在遥望少年背影的陆荇身后,“这房姓少年竟正是三公子带回的。公子怎可信他?”


    便是痴儿也能看分明。另觅主家就罢了,还刻意找上素有争端的同姓兄弟,其心何其险恶!


    陆荇又怎会不知。


    十余岁的上京少年,为立足仓前筹谋至深。这少年被张弁压制不得施展,知他与陆熹愁怨,立时就找上门来坦然献计——绝非善茬啊。


    一条阴森毒蛇盘旋在侧,孰不忧心。


    可此局叫陆熹张弁占尽先机,不拼死一搏,难道坐以待毙?


    此等关头天降助力,何况那束水冲沙法以小博大。何乐不为?犹记王淑之言,字字诛心!


    陆荇收回视线,呼气:“去做。不论出身户籍,三日之内务必找来修筑坡塘的工匠。”


    “我要与祖父密话。此事你全权负责,部曲尽可调遣。还有,”


    平武接过令牌,陆荇沉吟一息,语调极冷:“盯盯逆旅,看看他日常做些什么。那夫妻二人虽未必知晓这旅客的真实来历,却也不是忠仆。”


    马蹄声由近及远,燕旳白听在二中,步伐才快了些。


    正值晌午,佃农们多回家乘凉。本就稀疏的村野寂静无声。燕玓白走了会儿,腹内又开始翻江倒海。加快脚步,他迈入柳海翻飞的堤坝,借树荫缓解燥热带来的不适。


    脚步却没有停,再一鼓作气走了百米,燕玓白方才深深喘口气,靠着柳树休息会儿,撩上袖子,略揭开束臂膀的竹板。


    不是错觉。指腹下的皮骨间已经重新生长出了薄薄的筋肉。


    长期吸食神仙散的躯体,绝无这种向好的可能。蔺相交付的药物亦只能缓解。


    心头积攒了月余的疑虑这柔韧的筋肉中再度生长几寸。


    歇息须臾,燕玓白扶正冪篱,继续回走,一晃就走到了先前修好的翻车附近。那蒙燕玓白相助的油黑老丈正大口灌水,余光瞥见燕玓白路过,立时道:


    “郎君还不曾归家?”


    燕玓白侧目,见是那老农,点点头:“老丈还在忙碌。”


    “家中孙儿就指着这收成吃上饴糖呢,老头子走不得啊。”老农擦着汗,规规矩矩隔了燕玓白一尺半远,手在脏兮兮的箩筐里掏两下,捧出一捧黄澄澄的枇杷来。


    怕遭嫌弃,老农讨笑:“家中种的老树果子,比旁人家的都甜些大些。老头子拿不出什么好东西,郎君将就解解渴。”


    烈日炎炎,老农矮小佝偻,身上汗意浓重地等着,见燕玓白没有要伸手的意思,老农喉间嗫嚅,讪讪低头要谢罪,手上忽而一轻。


    “多谢老丈,我正口干。”


    燕玓白捏了半把装进腰上囊袋。老农受宠若惊道谢,又觉手心一凉。


    他楞,缩手一瞧,余下的零星枇杷里赫然夹了一只圆润的拇指大小珍珠。


    “这??”


    “感念老丈适时赠果,这珍珠送予孙儿买饴糖吃。”少年只是随意瞧向那只箩筐,“这框编得牢靠,老丈哪里得来?”


    “这怎敢当…多谢您,多谢您!”老农被燕玓白赠珠的举动惊地正发痴,闻言忙拍胸脯:“老头子做的拙物。郎君若需要,我这便回去取!”


    却见少年摇摇头:“老丈既有一手竹篾技艺,何苦固守田垄?我倒是听闻,近日有大户人家急购一批竹篾,老丈不妨去市坊试试。”


    “这,当真???老头子从未听闻,还有此事?”


    “也是道听途说…不敢断定。”


    “老头子明白!”老农捏着珍珠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好会儿才低低憋出一句保证,“郎君好心指我一条生路,我怎敢胡言!不管这生意呢能否做成,老头子都甘为牛马报效恩公!”


    少年淡笑笑走远了,老农方起身,来不及拍膝上的泥,凑近了去看手中珍珠。十只鸡鸭…百条鱼,一筐饴糖,老农嘴唇抖着,还能换好布匹,给孙儿买个家丁的差事。


    他想得入神,以至不曾留意愈来愈近的三道人影,直至浑厚的一声“老丈”。老农一个哆嗦——迎面三个黑脸壮汉子横来。


    “好,好汉是?”


    中间方脸大汉粗犷地甩去头上汗水,俯身捡起珍珠,又一并在老农手中放了半根金簪。


    鸣雷似的嗓才又震响:“老丈,问你打听个人。”-


    那一头,青青正在干保洁。


    “前堂的药柜晒好后就去洗刷后院的,手脚快些,莫要等人来催。”


    “是。”


    青青探头应一声,搓干净抹布就回了后门。矮榻上看书吃茶的粉罗裙女子收回视线,烦恼地捏捏眉心。与一角看账务的青年抱怨:


    “咱家的船还在江上走着,这回怕是又要折损许多货。问起来又要骂我们办事不力,不曾及时视察仓库。”


    青年老神在在:“少说两句罢。成日将这事挂在嘴上,叫娘子听到了挨了训,莫要在那哭鼻子。”


    女子噘唇,书也看不进了,睨着后门悠悠道:


    “有正能干的男子你不招,尽招些小丫头小媳妇。怎么,你眼馋了?”


    青年扶额:“你若实在闲着无事,也去后头洗涮好了,莫要在这里烦我。”


    女子自是不去的,一时喝茶,一时把腕间玩珠串,一时推门去监工。


    商铺都是前后院,前头做生意,后头休憩堆货。门一推,尚浓重的湿霉气便扑面而来。


    青青正和工友月娘一起冲洗药架,余光看见那位玉钏女郎来了,连忙停下搬架子的手,“女郎。”


    “也没什么吩咐的,叫你们仔细些,认真些。药箱都是好木头,那些硬物万勿不可碰。若坏了,你们十条命也赔不起!”


    名唤玉钏的女子绕着刚刷洗好的一排箱子走了圈,捂住鼻子,又道:


    “阿青,你年虽小,照理手脚比月娘那生了孩子的快才对。缘何慢吞吞的?”


    青青急忙解释:“女郎,这些架子难刷洗些,刷洗完就刷洗药箱,午膳时就全部做完了。”


    生怕试工不合格,边上月娘也快速点头,“女郎,我手脚不慢!只是怕粗手粗脚弄坏了宝物,这才叫你忧心了。”


    玉钏捋了捋身上粉罗裙,冷哼:“若非看你二人一个孤儿寡母,一个初来南地举目无亲,我与玉珩才不会大发善心。溪春堂最不喜偷懒耍滑之人。你们且掂量掂量。”


    提点的瘾过了,裙裾一旋,门吱呀关上。


    青青和月娘绷紧的神经方放松,呼一口气,青青撑着钝痛的手拧了把衣摆,水与汗淅淅沥沥砸青石砖上。


    天幕比刚来时更亮了。


    “月娘,你我一道把盆抬起来,冲过这一遍就行了。”


    月娘诶一声,干瘦的手帮忙搭了把。做完这个最麻烦的工程,两人才都歇口气,重新坐在蒲团上刷剩下的几十个药箱。一面刷,一面还能说些闲话。


    不知是不是同病相怜,两人的求职路同样的艰辛和奇妙。


    天知道青青应聘时发生了什么乌龙。


    想着溪春堂格调不一般,她在踏入门前搜肠刮肚,念了好几个体面的话术。结果都没用上——进去第一脚,柜后的粉罗裙少女便冷冷瞪她眼。视线从红扑扑的脸到脚上烂草鞋,眼神瞬间就和刺似的往肉里扎:


    “鄙陋下民,谁许你进来的!”


    青青一顿,表达了找工作的诚挚心情,委婉地把溪春堂夸成个前途斐然的绝世好公司。


    奈何这位少女全程都挂着似笑非笑的讥嘲眼神,在青青还没说完时便冷笑:


    “好一出大戏,还不曾演够?”


    青青结巴:“戏?”


    少女一把扔来叠纸,“叫你们逆旅那老妇收了心思!”


    “几日便玩一次这一招。当真以为我认不得你们的脸?派店里的小子来卧底不成,又寻个女子。哼,你以为今早你们一番拉扯演戏我就不记得你的脸了?想挖我们溪春堂的药商,做梦!”


    感情把她当逆旅老板娘派去挖商业机密的间谍了!


    青青傻在现场,无论怎么解释对方也不肯听,还威胁要把她打出去。可帽子扣上去轻易就摘不下来,青青还是想分说个明t白,孰知意外发生了。顶上一个半开的药箱叫虫蛀地狠,一时撑不住,砸了半截下来。青青正好看见了,一把推开人,玉钏却以为她胆大包天,也大力推了回去。


    两人一起栽地上,好在青青眼疾手快又拖了一手,药箱正好砸中青青没及时撤走的麻花辫。登时一阵刺痛,青青一摸,发根渗了血珠,一绺长发硬生生被力道扯了下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绺发拔根而起这场面委实醒目,玉钏吓得忘了说话。连刚进门的玉珩目睹这一幕也是无言。


    青青揉了揉脑袋,把血抹了尴尬一笑。


    然后这份洗刷药箱晒药材的工作就这么得到了。


    月娘比青青早来一天,是玉珩招进来的。她被婆家赶出门,抱着孩子无处可去,恰见在外头买沉香的玉珩,误打误撞得了活。倒是比青青顺利地多。


    上午刷完药箱后,两人已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长话短话,能说的都说了,水都一块儿喝。


    这么刷着刷着,药箱们渐渐都干净。看着排排摆开的箱子,青青叉腰,颇有一种在掖庭洗衣服时不具备的成就感。


    月娘虽不明白刚才还苦哈哈拧着脸的少女为何突然咧嘴笑,但看她笑容灿烂,也不由跟着一道弯唇。


    月娘是极其胆怯恬静的人,青青瞧她终于展眉了,将一旁包好的饼子送到月娘手里:


    “我回去还有得吃,你身子弱,拿去吧。”


    月娘喏喏缩手:“一人两个饼,先头一个已经给我吃了,我不能要。”


    青青笑笑,硬塞到她手里:“你带着孩子,快同我家公子一样瘦了,不吃饱怎么行。”


    月娘便不摆手了,又好奇,“你家公子?你不是一个人?”


    青青嗯声,“不是一个人,我同你一样,也还有一个亲人。”


    月娘柔笑点头。


    青青看着东西弄完了,打算先回去看看燕玓白如何了。虽说早上买通了伙计,但忙道现在还没来得及回去,煮在灶上的药不知糊没糊。


    正好也到了吃饭休息的时间。青青再把最后一把不那么湿的药材铺开,转身到水缸边上洗脸,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太狼狈。


    哪儿知道,燕玓白也是才给人打了工回来。


    燕玓白回到逆旅揭下冪篱,柜前站着的还是出门时的伙计。见他回来了,伙计忙道:


    “郎君回了?”


    燕玓白捋捋白纱,嗯一声。伙计点头:“您出去的事咱们都没和阿青女郎说。”


    燕玓白略略颔首,“她人呢?”


    “呃,”伙计迟疑半息,“女郎去乡下收购菜蔬了!”


    “乡下?”


    “是!女郎出去后又回来了一趟,说是乡下的菜蔬便宜,能省一二钱。”


    燕玓白不语,可伙计信誓旦旦的样子,他默了默,“她可曾说几时回来?”


    “这个…咱们就不知道了。郎君且等等?”


    燕玓白:。


    伙计见他瞧自己的眼神多有审视。思及早上收了这郎君两粒银,伙计讪笑,稍稍背叛了青青:


    “女郎似乎是想再弄些好药材给郎君补身子。郎君不必忧心。若实在记挂,不若在厅堂里吃茶候着?待女郎回来,第一眼就看到了。”


    燕玓白:。


    兀自下了楼就往斜对面去。


    这条街上最显赫的药铺无非就是那家溪春堂,杨柳青买药第一个奔的定是那处。


    身后伙计心虚之余松口气,继续勾手下名册。临至划了朱笔张三李四王五一列时,更是庆幸一叹。


    “这挑事的北佬,得亏走得早。”


    燕玓白停在溪春堂对门前的饼摊。


    溪春堂正门半掩,边上分明贴着招工告示,却安静异常,与附近店铺的喧嚣格格不入。


    燕玓白隐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观察了针。偌大一个药堂,只粉罗裙女子坐镇。正是早上叱骂过逆旅店家的那人。


    偶有进出的,则是个面皮由其白,年纪约莫二十的青年。看打扮,应是账房一类的。


    燕玓白放下遮面白纱拾阶而上,柜后罗裙女子这时注意到了人,也放下手中把玩的珠串起身,下颚微昂:


    “郎君可有邀约?”


    一面极是挑剔地上下将人扫视一通,美目中露出丝嫌弃。


    燕玓白半脚在门里头,听得这毫不客气的屏退之意,并未识趣收脚,反把左脚也踏进来。


    玉钏登时瞪他眼,“今日库房清扫,不卖药!若无邀约,溪春堂绝不会接待!”


    “这位是?”是那二十岁的青年玉珩从书案后起身。见一衣着简朴的冪篱少年安然立在柜前,顿时明了发生了什么,对玉钏使个眼色,而后不矜不伐道:


    “郎君不常在这条市坊走动罢?若要来我家溪春堂求诊,须得拿了溪春堂发出的医帖来。若是买药,平素也无妨。只是近来梅雨连绵,库房药材多湿潮生霉,我等正着人清理。郎君买药得等两日,新药材尚在途中。”


    说罢作揖,微笑着等燕玓白知难而退。


    哪想燕玓白却客气:“纵是华佗行医,也不曾听过这般大阵仗。”


    “无礼!”玉钏怒,越过玉珩便抬手唤人,“你是来捣乱的不成!”


    “玉钏!”青年拦住女子,“郎君,我等俱都和颜悦色,你这是何故?”


    说话的档口,门后涌来的四人见状暂未上前,眼神却是明晃晃的不善。


    燕玓白沉吟片刻:“某只听过宫廷御医听令才调,从不知地方医馆亦有这等规矩。医馆既设,当以行医救人为先。如若无贴,难道见死不救也顺理成章。”


    玉珩脸色也稍稍拉了下来:“规矩人定,此一时彼一时。郎君空谈道理不问世情,何不是在强人所难。请郎君另寻医师。”


    燕玓白仿佛不闻话中意,一径道:“堂中的药材都出自哪些地方。”


    “都说了今日不卖药!”


    “玉钏!”


    “玉珩!”玉钏愤愤。


    玉珩无奈,虽亦对这不速之客不满,犹还秉持风度,“郎君到底要做什么?”


    燕玓白手更往里拢了拢,歉疚道:


    “某近来身重疲乏,欲求黄岑清热燥湿。此物冀州产最佳,却屡遭鱼目混珠。又听溪春堂售卖上好的胡椒豆蔻,心中存疑,故而冒犯。”


    胡椒金贵非常,寻常药铺难有门路,遑论品质极佳的。当然,不少药堂都爱吹嘘自己,借机兜售不好的药材牟利。


    这番说辞乍一听也过得去,玉珩态度稍有缓和,“郎君不是仓前人罢。这仓前无人不知我溪春堂之富蕴,绝无那以假乱真的浑事。莫说黄岑,整个冀州、乃至整个北地的产物我们都敢打包票。至于胡椒豆蔻这等西域物什亦能常常供给。我等出自博陵崔氏,若溪春堂不行,合江左还有谁行。”


    燕玓白一愣,紧接难为情:“原是博陵的人家。难怪…”


    玉钏冷哼:


    “我们岂会如那些小门户似的偷鸡摸狗。莫要说你来时不曾打听过!”


    少年再度道了歉。玉钏冷笑,闹剧看着就要结束,这时门后传来嘎吱一声响。


    刚转身的燕玓白回头一看,呵。


    果然是杨柳青。


    红扑扑一张脸,头发才梳理过,满身的欲盖弥彰。


    脱口的招呼卡半路,青青傻眼。


    虽然这人配着江左常见的遮面冪篱,但熟悉的宽衫和身形,还有走路时一顿一顿的体态——


    分明就是燕玓白!


    不,燕玓白怎么会到这儿来?燕玓白难道不是应该在逆旅里睡觉吗?


    青青迷糊了。难道是伙计背叛她,将自己的行踪托出了?


    可是自己只说要去到处看看药材蔬果,没说来溪春堂。


    同一时间,两个人都看着对方诡异地沉默了。


    第74章


    “我——”


    还是青青欲要先张嘴,才模糊地发出两个音节便心虚地挪开眼。


    眼帘压低,她矮声对一旁面有探究的玉钏玉珩道:


    “我那…活计已做完了。女郎郎君,我先回去料理家务,待到下午再上工?”


    玉钏抱手:“你自去就是,不要什么都来问。”


    青青点头,又故作陌生地看眼燕玓白,对玉珩道:“这……?玉珩郎君,库房里似乎没有余存了。”


    玉珩挑挑眉,大约是诧异这吭哧吭哧干了半日的少女突然不合时宜地多嘴。秉着风度,玉珩还是接了话:


    “郎君请见,这便是负责我们药堂洒扫的伙计。你要的黄岑快则明日,慢则大后日才开能上货。今日还请移步。”


    青青站边上不敢抬脸。


    隔着一层雾蒙蒙的白纱,燕玓白觑她眼,对玉珩拱手。


    等玉珩回礼,燕玓白提步离开,边上装模作样查看哪里还有污渍的青青也才拍拍手,做轻松的势态与二人拜别。


    少女微摆的麻花辫甫一荡出视线外,玉钏皱脸:


    “今日都遇着些什么污糟人。t这薄命鬼,喝什么黄岑,改喝些参汤吊吊罢!”


    没搭理玉钏一惯的毒舌,玉珩带上门。环视依旧隐隐萦绕一片霉气的屋舍,面色骤沉:


    “北方硝烟更甚,水路越发难走。玉钏,你留下看铺子,我今夜到码头上亲自盯着。若今日能到,便是咱们的人无事。若到不了,你去禀报女郎,道水寇猖獗,须得加派人手。”


    一见他神色凝重,玉钏煞时就想起在湘东苑隐居的那位家叔父。


    女郎费了好大力气才劝说那位迁身江左,若星零药物都无法按时按质供给,岂不是叫那位不悦女郎。


    …女郎一路行来不易,好不容易得了这位倚仗,是决计不能容忍他们这些手下人办事不力的。


    便收了轻慢的态度,重重点了个头。


    “还有药箱,”玉珩又将她叫住,语气凝重,“我早便说了不能偷懒。哪怕不是全心做这营生,面子上却要周全。最上头的药箱空置太久不曾及时更换,招惹了蚁虫啃噬,稍微有些动静便发作。好在今日不曾惹出祸事,若真砸中了那阿青的脑袋岂不是叫虎视眈眈的那几家拿住了话头。你要女郎如何交代?”


    二人相处多年,玉珩长两岁,一贯让着玉钏,鲜有板脸训斥的时候。


    玉钏不免缩了气势,嘀咕:“不是没有出事么。”


    见玉珩又竖眉,玉钏忙道:“下回不会了,你不要同女郎告状!”-


    青青和燕体白以一种极其诡异的默契,一前一后从溪春堂离开。


    绕了一大圈后,燕玓白没回逆旅,而是一声不吭地走去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平桥下。


    青青默默跟在后面,等燕玓白站定在平桥投射来的荫处后,也并立到边上,不知道说什么好。


    怎么说?


    她凑巧去帮人家忙的,还是说直白承认她就是来打工的?


    周遭这会儿没有什么人,燕玓白又憋着气杵那,分明是等她先张口。


    青青赔笑:“陛下这顶冪篱是哪里来的?戴着简朴好看,甚有气韵。”


    冪篱就是街边随处可买的普通冪篱。把头脸遮住了,行走间是有飘飘欲仙之感。


    往褒义想,这夸奖倒也没错。


    可话才脱口,青青脸色一僵,明显感觉少年隔着纱狠狠白了她眼。


    “陛下?”她忐忑了。


    燕玓白一声冷笑:“你收的菜蔬呢?忘在溪春堂了,还是自己吃了?”


    青青:……


    观她默然耷脑,燕玓白吐一口气,心里还是堵得慌。


    他何尝不知自己出言刻薄。


    可若平心静气地说些虚头巴脑的话,燕玓白做不到一点。


    说什么好?说他刚刚也去求职?


    事实上,他也与杨柳青一样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在外头做什么。


    这态度在青青看来却像是生气的样子。青青想了想,小心小意地凑近了些:


    “陛下吃饭了吗?我留的药陛下喝了吗?”


    燕玓白胸膛起伏几息,硬邦邦道:“没。”


    “什么都没吃?”


    青青更加手忙脚乱了,“我这就回去煮——煮来不及了,我去买——”


    “不用。”燕玓白吐气,语气恢复平常,“我不饿。”


    “我,”青青没辙了,拽辫尾的手捏一块儿:“我不是故意要骗你。只是怕,”


    “怕我多想?”


    燕玓白“呵”了声,白纱下的脸哗地扭过去,话声高拔,“你以为你是谁,我能多想到哪里去?杨柳青,你太看得起自己了罢!”


    青青抿唇,遂低头:


    “惹陛下生气,是我不对。只是我绝无旁心,我打听过,溪春堂的药材属仓前最佳,又有厉害的医师坐镇,我思来想去——”


    “够了!”


    语中重音一时失控,燕玓白越听越烦躁。河面拂来的暖风吹了一阵又一阵,吹得他心烦意乱,吹得他浑身不得劲,恨不能即刻拔剑,大肆砍杀一番泻怒。


    他一介帝王,什么时候需要身边人低三下四地劳作养活他了?


    他是天子。哪怕种种尊荣付之一炬,可他一路谋算逐步收网,哪儿用得找她苦哈哈地卖力气了?


    自作主张,又自作主张!


    这就是她,是杨柳青!


    看到她小一副谨小慎微的做派从隔间出来,燕玓白差点儿当即破功。


    区区崔氏的婢子尔敢使唤他的人?!


    燕玓白气急,怒极,恨极!


    种种不忿聚集在心,他有千言万语要斥。然而一见青青牢牢低头,比溪春堂时还要谨小慎微的模样,燕玓白堵着的心房倏地抽抽。


    “……”


    罢。


    燕玓白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沉沉呼吸了会儿才嘶声:“是我之故。”


    与燕玓白以为的被吓到了不同,青青这时全身心都沉浸‘之后怎么办’的场景模拟里。燕玓白语速快,声量又低,才感觉耳畔音调缓了下来,燕玓白却已经另起话头。


    他咽下干涩的不适,依旧含带些生硬,道:“可你不见我好得很么?这一月来我一直安然无恙。你两个窟窿里装的是人眼还是鱼目?”


    青青:“……”


    “可到现在也没有个确切结果。”


    燕玓白喉头滚动:“金石之毒本就无药可治。世上无神佛,更无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仙药。从不见你信这些,又何故一直将希望寄托于空惘。”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或许,”思及回路上发现的疑虑,燕玓白忍了忍,没有实言相告:


    “不需多久一切自会妥善,用不得你胡思乱想。往后别去了。”


    若时间掐准,那一直跟着他们南下的汉子定会尾随他找到老丈,揭榜去修理废塘。陆荇定会在仓前的塘全部修缮完毕前将他奉若上宾。


    张弁与他达成合作,互不干扰。等此次大获成功尝到甜头后陆熹必会想要更多。那时他再显露,助这兄弟二人互相制衡,小小陆氏何在话下。


    放在以前,燕玓白可以随口将来去告知杨柳青。


    可今天不知为何,这些一环套一环的计谋却叫燕玓白无从托口。


    杨柳青不是他这样自小浸淫宫闱之争的人。掺和进来也是徒增烦扰。


    说完这一句,气到底顺了点。看青青老老实实不分辨,难得乖巧许多,燕玓白语气不由缓和,又扭脸回去看河对岸摇曳的青草:


    “…从前不是不叫我陛下了。为何最近又说了起来。”


    青青抿抿嘴,也没多想就道:“君臣之别,自然是要分清楚的。”


    燕玓白一口气又横住。


    “什么意思?”


    “规矩就是规矩”她悄悄摘掉袖口草叶,倒是真挚,“若不牢记,逾越了就不好了。”


    不好?她不是一直在逾越么?此时知道不好了???


    燕玓白一下竟不知说什么,半晌冷道:


    “以后用不着你别。”


    青青疑惑脸。


    燕玓白梗了半息,气乐了:“我不是早就死了?”


    君都没有了,别哪儿去?!


    她凝噎,又有些唏嘘地拧拧辫尾,“往后,我当真只作这一个称呼了?”


    “你还想给我取几个鬼名?”


    “当时情况紧急…”青青讪讪。


    名字虽然是她随口取的,但她也只在那次蓄意调笑时叫过一回。之后想起来怪尴尬的。青青没把这股异样感表现出来,然而燕旳白看在眼底,何尝不知她在想什么。


    忍不了青青犹犹豫豫的样,燕玓白直接拍板:


    “往后只许叫那个名字。”


    好似心头大石被一下拍落,她佁儗半秒,“那陛,阿…白,我们回去?”


    轻轻的,还算字正腔圆的一声“阿白”。


    “据说仓前的夜市很热闹。”燕玓白没说好与不好,冷不丁别开话题:“还未仔细逛过仓前,正好闲着,到处看看罢。”


    青青:……她可不闲啊。


    这事儿还没和溪春堂知会呢。


    可人已经不由分说,一晃一晃领在前头半米远。


    ……算了。


    既然他难得有兴致,就先旷工半日!被骂也不管了!


    咬咬牙,青青麻溜跟上-


    过了最闷热的时候,街市上的人已多了许多。杨柳青起初想扶燕玓白,却遭他拒绝,便还是尾随在后,时不时并列。


    不同于青青料想中的走马观花,他走得慢,看得细。目光在那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物件上流连——卖竹编虫鸟的篾匠摊,散发着桐油松木气的木工铺子,连卖陶器的老翁摊位前也驻足。


    这些普通物什有朝一日竟也能让燕玓白感兴趣?


    青青稀奇他的专注。


    宫里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他可是想砸就砸的啊。


    她不由得悄然打量白纱下的那抹模糊轮廓。


    是觉得这些别致?还是想在人间烟火里感受皇宫难觅的拙质t?


    她不得而知,只觉得此刻的燕旳白,不,是阿白,身上那股拒人千里的冰冷似乎被市井的热气融化了些许,透出一种近乎笨拙的探索欲。


    甚至,今日步履似乎都比往日稳了许多,身上那股病弱的恹恹之气也淡了,竟隐隐呈出一丝…鲜活的人味?


    青青渐渐地也被这份罕见的闲情逸致感染。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她还从没有过逛街的经历。倒是得益于燕玓白的慢脚程,渡过了违和感,青青很快就融入这片陌生的尘世。


    一晃已是傍晚,天幕褪了昏红。


    仓前的街市一段长,一段短。他们走过了卖小吃的,迎面一排排新摊位。墨气香气烟气搅和在一块儿。青青顺手收拾好买来的酪浆。


    这是江左人售来解暑的,用粮食与羊奶发酵,酸甘爽口。燕玓白喝了半竹筒便不愿喝了,青青舍不得丢,塞腰带里留着带回去。刚理好竹筒,燕玓白身形倏而在一字画摊外停顿。


    青青险些撞上他,“怎么了?”


    燕玓白看她眼,蓦而轻轻清嗓,低低道:“我要看几张字画,你待着不许走,我马上回来。”


    想到他大约是有事,青青自然不打搅,目送他钻入人群后也望张望,很快被附近一片五彩灯笼夺去了注意力。


    是个彩灯摊。


    摊位不大,却围满了一圈人。老板应是个精巧手艺人,东西的置放都经过巧思。竹竿斜挑着高低错落的灯笼,上排细木为骨架,俱是八角、六角的制式,灯面有红纸黑字的福、圆滚的鱼、精巧莲花等,亮晃晃地罩下半边天。


    挤不进里头,青青远远仰头瞧了遍,上排的灯笼造型很眼熟,肖似宫灯,但不多么精致。不过,在条件有限的江左却能算作最夺目的景致。


    青青看着看着,心情也和灯面上的游鱼一样欢脱不少。凑近几步,这才看到下排的灯笼。


    与上头的不同,下几排的都是些粗瓷圆面。


    民间制灯多图实用,怎么简单省钱怎么来。漂亮的灯售价不菲,普通百姓也只逢年过节舍得买上一盏摆在家中观赏。也不怪。


    同名同姓的“杨柳青”家里就有这样一个结了三寸厚灰的粗瓷灯。明明连光都显现不出来多少了,杨父杨母也还是疼惜地不行。


    应该不会很贵。指腹在腰带上摩挲了会儿,青青打算买两盏。


    “女郎是猜灯谜还是购灯?我这里的灯谜同别处不同,猜中了保准下月乞巧节得良缘!”


    摊主一早就瞅见青青身影,见她终于有要买的意图,立时探头吆喝。手指灵巧地穿弄竹篾,还不忘继续招呼围在摊前的少男少女。青青笑笑,才要开口,却有一少年臭脸推开人群,回首怒骂摊主:


    “黑心肝的!你出的全是生僻字谜,就是不想叫人猜中!白费我功夫!”


    “欸!我做的就是灯谜生意,小郎君猜不中却要怪我?若是别的也罢了,你看中的可是上京豪族才能过眼的宝华垂纱灯!”摊主早见惯了这场面,利索回呛那少年后又捧高一只木笼:


    “诸位且看看,我这宝华垂纱灯可是凡物?”


    “这样的东西,也只有世家和狗皇帝才配过目!我开价百两怎么不应当了!你买不起又猜不出字谜,我若遂你意低价卖了,往后的生意还要不要做?!”说着,将笼子抬到让人能看清楚的高度。


    紫黑檀木的骨架,八角灯面,均刻有精细的连枝纹。三层轻纱层叠罩下,下各坠八条鎏金铜链,末尾系有络子。经摊主上手一点,整盏灯瞬时焕发夺目光彩,引得众人齐齐惊呼其美丽。


    “可这价钱……”


    “美是美。可这样的灯谁用得起?”摊主得意展览的功夫,底下也不乏议论。


    猜字谜历来都是卖灯的噱头。似这等小商贩,能拿出来供灯谜用的当然都是些不值钱的货色。为的就是抛砖引玉,将人引来好做贵花灯的生意。


    世族们高高在上,不屑垂眼这市井物什,故而针对的卖家还是那些家中有些营生的富户。


    这挥袖怒骂的少年身着罗衣,是条件不错的人家。但莫说在被中原视为吴虏岛夷的江左,便是在中原帝都,街市上动辄就要百两的东西也算得天价。


    摊位边的年轻人都不知说什么好。


    大家多是被这盏灯吸引而来,先是听这商贩吹嘘,要他们猜谜,却怎么也猜不中。终有人耐不住问了价,竟是狮子大开口。


    当下走也舍不得,买也买不起,干脆继续欣赏彩灯之美。


    罗衣少年气得甩袖就走。摊主将手里悬灯四下绕了圈,志得意满挂上高处,才接着拍胸脯:


    “巧夺天工的宝华垂纱灯!若以此灯侍佛,福寿无量!诸位莫似那小郎君般急眼,这灯价贵哪里怨得我?只看这木头,那可是黑檀木啊!”


    他手指挨个隔空点过灯骨灯面,大大叹口气,倏而猛一拍手,弯腰从摊底下抓出几个造型相似的彩灯:“诸位若实在喜欢,我这里还有几盏私留下来的仿品,只要二两一盏!”


    周遭皆是一愣,当真有人豪横道:“一两半,我来一盏!”


    摊主竟也利索答应了,手中灯笼当即卖个干净。他麻溜再抓出几个,拔高嗓门:


    “还有谁要?那女郎,你可要?”


    青青僵硬地看着那盏被高悬的灯笼。


    耳畔的热闹仿佛被无形的玻璃罩隔开。她在看清摊主手里灯笼后就宕机了的大脑,此时艰难地重新开始运作。


    那不是咸宁殿廊下的悬灯吗???


    青青努力地想要张嘴,却发现无论怎么张,她都没法说服自己看错了。


    悬灯覆三色罩纱,风起时铜链击响……这就是燕玓白寝宫下挂的照明灯!


    他们才来到江左多久,廊下的宫灯居然也一块儿到了???


    “女郎?”看她半晌不动,摊主不由挥灯笼示意。孰料本初初还面上带笑的少女骤地转身,拔腿就跑。


    摊主呆了呆:“……嫌贵也不用溜啊?!”


    “阿白!”青青直接跑去了书画摊。


    不能让燕旳白发现!国破被掘坟一路流离这些已经够让他不爽了,现在连寝殿里的一盏灯都被人摘下来卖,要是他知道了再憋气,身体会更差!


    “人呢?”


    外看热闹的字画摊,实际来往的多是路人,根本没有燕玓白的影子。边上摊主瞧她气喘吁吁,三叠眼皮慢慢一掀,“女郎买什么?”


    青青:“您可见过一冪篱少年?”


    摊主眉一挑:“冪篱?这大晚上的,谁还戴冪篱。”


    燕玓白没来过。


    青青匆匆道谢,转头把两侧摊位都挨个找了遍,正焦头烂额,“杨柳青!”


    她一激灵。


    燕旳白从书画摊外的人群中挤出,终于找到怔在原地的青青,袖下半握拳的手稍加松缓,绷着脸上前,“不是叫你在原地等着!你跑什么——”


    夜幕里,少女细窈的背影不可微察僵了下。


    回来不见她人影,燕玓白吓了跳,这会儿正恼,语气也差。


    察觉出他的不悦,青青也捏捏衣摆。燕玓白刚走近,青青猛地一把抓住他袖口,他还没来得及讶然她这举措,女孩横挡在他面前扬个笑脸:


    “没跑。就是到了吃饭的时候,想着趁你还没回来先去附近饭馆看看。阿,阿白,你回来得好快。”


    顺势就把人扯地转个身,将他往反面方向带。


    袖上的力道急促惶然,心虚之意藏也藏不住。燕玓白颦眉。


    “你做什么?”说着敏锐地环顾四遭,意图寻出她这做派的缘由。


    “没什么!我饿了,想着你也该饿了!刚巧附近好像有卖羊肉羹的,我们去瞧瞧罢!”


    彩灯摊离他们就十米不到,还那么亮。她哪儿能让他看到悬灯。


    青青这会儿只能想到肚子饿了这个理由,迭声念叨羊肉羹,硬拦着燕玓白不给他回头的机会。


    燕玓白心沉了下来。


    杨柳青从来都体谅他身子骨削薄,从不会亟不可待地催促。


    如此词钝意虚,心中鬼祟非同小可。


    “杨柳青,你身后为何有人窥探?”


    被半拽半拖的少年踉跄走了几步,蓦地出言。


    “什么?”青青本能回头,路人形形色色,哪来的窥视?


    手下袖子倒是在这时一紧,不好!


    燕玓白已然背身。他目光倾向处,正是那盏高挂引客的悬灯。


    夜风吹拂,铜链击响,三色罩纱飘摇,一如宫中模样。


    青青骤生一股扶额的冲动。


    第75章


    “就这?”


    预想中的怒意t没有到来,燕玓白仅短暂静默了下,不气反嗤。


    青青讶异,燕玓白已向彩灯摊行去,“拿两盏。”


    青青:“……”真的不像生气的样子。


    也不是面对陆熹等的笑里藏刀。


    但,他说两盏灯??


    那可是三两!


    青青倒吸一口凉气,慌忙隔着衣裳摸了下荷包——只有一两不到了!


    今天为封店伙计的口下了血本,就指望在溪春堂打工的一月九百文工钱填上。买灯也是冲着几文的价位,买个乐呵的同时还能照明,孰料燕玓白一张口就是两盏高仿。


    燕玓白身上钱够吗?不是,他哪有钱买东西?这顶冪篱就要好几个铜板!


    摊主见衣着寻常的少年如此爽利亦是一惊。忙热情将灯点递去,也不看神色复杂的青青了,自来熟地和燕玓白调笑:


    “我道女郎怎么半途跑了,原是去寻郎君来了!郎君夜佩冪篱不想叫人发现,莫非是与女郎夜奔?我也要收摊了,就算你们二两半,下回也来光顾啊。”


    燕玓白一哂,接了灯,在青青一瞬间发紧的注视中,不紧不慢地拍了一大粒银子在案上。


    青青眼里的不可思议几乎要跳出来。


    颇具质问性的眼神中,燕玓白熟稔往地收了找钱,手腕一翻。


    青青抱着灯狐疑接过,沉甸甸一串,约莫二十个钱。


    …找回这么多,她剪碎的银子里都没几块这么大的。


    不会就是她包袱里的吧……她眼神当即惊恐。


    青青还不知道看着老神在在的燕玓白干的和她怕的完美重合。


    本以为凭杨柳青的性子,一定会将钱财时时刻刻拴在身上。但转念一想,她这般在外头走动反而容易丢落。杨柳青最怕漏财,应是带一部分应急,再留一部分备用。


    燕玓白到处摸了遍,果真在青青榻下掏出一个包袱。


    苇席一掀开,满天陈年蒲草屑扑地人连声咳嗽,也不知她是怎样忍下的。包袱一打开,最先入手的竟是条同胸布缠在一起的褌裤。


    饶燕玓白混在女人堆里长大,对着这等私密衣物也不由迟滞片刻,好会儿才勉力解了个角,倒出几粒银子一粒珍珠拿走花用。


    思及此事,燕玓白心中不大自在。恍若没有感知到那抹视线,他随口应付不断推销花灯的摊主,一面抬首,作端详悬灯状。


    “阁下这灯制式尚可,但观其做工灯面,不过是寻常宫灯,至多值五十两。若索百两,须得是帝王宠妃宫中之物。某有心购入,奈何阁下心不诚。”


    本眼含期待的摊主顿时拉下脸来:“郎君衣着简朴却言谈斯文,我原以礼相待,不料竟是个装相的。这灯上连枝纹巧夺天工,三层罩纱皆内廷织室所出的菱花纱,天下除皇宫外谁敢用,谁能有?郎君怕是见识不足,认不得真货!”


    燕玓白分毫不让步:“菱花纱几年前便已流传宫外,上京用者不下万人。连枝纹亦非独门技艺,手艺人多费些时日皆可雕出。”不待摊主辩驳,他语锋一转,“某只是不解,若真是宫中之物,何以如此完整流入江左?上京近才陷落,宫城火海,多少人携宝难逃,岂会独存此灯?更何况江左刺史王度受燕晋皇室敕封在此,阁下公然贩售宫灯仿品,官衙竟不追究?”


    摊主咂嘴,脸上浮抹意味深长的笑:“大江行船繁多,运些货物岂非易事?郎君既知行情,我也不兜圈子。十两银,我便将货源告知于你。”


    十两银买一个追根溯源的消息,倒不算得什么。


    燕玓白习以为常,一时忽略了如今窘境。只颔首,刚要应下“可”,顺势摸袖袋的左臂突然被抱住,肘节兀地压过一片不甚明显的柔软。


    他一愣,一旁静立的青青已放下手,绷地硬邦邦的小脸直直看着摊主,暗暗吸口气,声量刻意扬高几分:


    “十两?阁下莫非欺我们不是本地人坐地起价?这消息是真是假尚不可知,岂能空口白话便索要十两天价?”


    燕玓白顿感意外,侧头看去,青青握花灯的手指用力地泛白,暴露了心中紧张。她黑白分明的眼扫过摊主,又飞快地瞟了一眼被幂篱微垂的燕玓白,内心再度咆哮。


    十两!


    燕玓白是不是皇帝病发了,忘了他们现在还是朝不保夕的难民?!她要是不豁出脸拦下就得背债了!


    女孩作势将那一小锭银子攥在手心,非但不递出,反而收了回去,这举动把摊主气得瞪眼:“女郎这是何意?方才可是郎君自己要应下的!”


    青青心跳如鼓,却强自镇定向前踏了一小步,语速又快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郎君信你,我却不放心!你若真有稳妥路子,岂需在这街角售卖仿品骗人?怎知这不是你编造的说辞?银钱何等珍贵,怎可能轻易拿出许多?除非——”


    她目光扫过摊主错愕的脸,倏忽伸出五根手指:


    “五两。”


    “什么?!”


    摊主语气有点凶。青青虚张声势地心一横,索性豁出仅剩的脸皮:“我们一路来花销不菲,身上已无多余的钱财。方才在你这处买了两盏灯打照面,你好歹打个对折。”


    “我们立下字据,抵一盏花灯在此。一月之内若门路属实,付余下五两。我与郎君就落脚在前头的逆旅,主家是对夫妻俩,想你也听过那位厉害的掌家娘子。若不信可寻来证实。否则我们此刻便走。”说着就去拽燕玓白袖子。


    一直静立的燕玓白目光轻轻落在青青紧绷的侧脸上,又扫过她紧攥着银锭的手,倏而明白了什么。


    少年身上的从容悄然隐去,并未出声阻拦。


    没想到被这两个一看就不谙世事的少年人摆了一通,摊主气得发笑:“好厉害的一张嘴!分明是你们要买消息,倒怀疑起我来了?我还不卖了呢!”


    “反正十两没有!五两,立契画押,你爱要不要!我们这就走也行!”说着就作势拉燕玓白离开。


    “罢了罢了!”摊主烦她的难缠,又见一旁燕玓白施施然立着不动作,俨然是默许,只得烦躁摆手,“五两就五两!现在立契,再写张欠条!一月不付清,我定上门追讨!”


    青青松口气。燕玓白自行上前,腰间红布上金芒一闪,那摊主正臭着脸等待,见状忽地推回彩灯,指着他腰间马帴道:“我不要劳什子灯做押,你将这封布放在我这。若到时不付账这布就是我的!”


    “那不行!”


    马帴怎么说也是祖坟里带出来的东西,未来说不准有用。青青想也没想就拒绝。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当你是王母娘娘?”


    青青被吼地怔了怔,眼前一暗。却是燕玓白隔开她与摊主,他一扔马帴。


    “阁下好眼力,此为我家传宝物。织金锦缎,从前一匹百两不换。年岁太久是不值大钱,当个怀念时刻佩戴在身也是足够的。以此物做押可以,只是倘若有何损坏,莫怪某不认账。”


    少年嗓音清泠微哑,说这番话时别有一股冷肃。不似刚头平和。


    摊主见人不少,自有一套看人之道。思及这少年落款“房白”,姓氏不寻常,又这等有气度,不由收了气焰。嘟囔着“今日真是开了眼”,悻悻收下马帴和字据。


    市坊人际较来时少了半数,再不接踵摩肩。燕玓白没有往回走的意图,反而继续向前。


    金玉乡里养大的小皇帝有朝一日居然要抵押衣物写欠条,委实过于落魄。说不准这事是谁造成的,但保险起见,青青保持缄默。


    燕玓白拐进临街的食肆,挑了个能吹夜风的位置趺坐。青青在他对面坐下,脑中还反复浮现他方才力透纸背写下欠条的模样。


    “不去寻那货商吗?”她清了清嗓。


    依摊主所言,对方行踪飘忽不定,只夜晚偶尔于津口现身一个半时辰,错过便难再遇。


    燕玓白觑眼喧嚣的街市:“今夜不急。”


    他要了两碗羊肉汤羹和菜蔬,“不是饿了,吃饱了再说。”


    食肆喧嚣,反衬得他们这桌寂静古怪。青青终是没忍住,低声道:“十两不是小数,我情急才出此下策。虽让你签了欠条,但这窘境非我所致。既在同一条船,下次……能否先与我商量?”她垂眸静待反应。燕玓白却只是安然接纳了这点细微的抱怨,淡淡应了声:“食饭。”


    伙计端上热腾腾的羊肉汤羹,他执箸拭净,撩一侧幂篱白纱,安静地用起迟来的夕食。


    青青也确实饿了,看他不打算这会儿回话,便轻叹口气,埋头专心吃饭。浓郁的肉香与温暖的羹汤驱散了疲惫。待碗底见空,她擦着嘴角抬头,正对上幂篱下那双极黑的眸子。


    青青眨t巴眨巴眼。


    燕玓白却放下纱帘,食案上的指微微屈起:“我未曾生气。”


    见她愣住,他继续道:“我观那宫灯,猜想可借此追查背后隐身的世族,多年习惯使然,以为你身边自会备足银钱…一时忘了今非昔比。”


    且不说那摊上宫灯皆仿内府制式,单看那主殿悬灯,竟能在乱局中保全,远销江左,背后所需的运力绝非寻常。


    燕晋王朝的覆灭,除却他顺水推舟的放任,这背后的推手,或许正隐藏在这一盏盏华丽宫灯的暗影之下。


    青青被他这坦然的态度讶住。


    将心比心,青青脖颈放低,认真道了歉:“我没回去报信,我也不对。下回我行事前也定会和你说好,不让你多虑。”


    大抵是觉得不好意思,少女的声音软软的。混着暖热的晚风,无孔不入地钻进耳廓。燕玓白呼吸倏地一滞,左臂上曾被她紧紧抱住的触感竟再度浮现,迅速蔓延至全身,他指节蜷缩,心头燥乱难安。竟猛地起身,几乎有些仓促地拂袖而出,立在食肆招牌投下的阴影中才仿佛回过神来,默立等待着身后那个付完账急急追来的身影。


    二人踏着熹微的星光往回走,又一阵无言。途经巷口,一列覆着官家字号盖布的货车轔轔驶过,夜风倏忽送来一股极刺鼻的气味——似硝石,又混杂着些难以辨明的药材,只一刹那便散得无影无踪。青青下意识捂鼻,“这是什么味道?好像是我们后头传来的?”


    燕玓白脚步微顿,回首望去,车队已没入夜色。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道:“先歇息。”


    话头开了,话未说完的尴尬也顺其自然消弭。青青不再纠结,不假思索地扶住燕玓白,“让我扶吧?你今天走了好多路。”


    十指轻轻捏在臂膀上,力道恍惚比以往轻柔。燕玓白莫名挺了挺腰,没有拒绝。


    回到逆旅时大堂只剩两盏灯。柜台后的伙计一激灵,立时借口要水跑了,正是早上收了两人封口费的那个。


    顾不上找茬。潦草洗漱后,青青强撑困意还想查看他的伤处。燕玓白却翻身,无声拒绝。


    也不是一两次不让看了。


    青青没多想,躺回小榻。匀称的呼吸声很快扩散整间屋舍。


    今日种种却未全数湮灭入夜。燕玓白地睁眼。燕捏了捏夹板下的胳膊,又捏了捏柴火棍似的两条大腿。


    指腹所经之处,疼、酸、胀。


    经过一日不间断的跋涉锻炼,原本该生有筋肉的地方已然隐有不明显的鼓起。


    不止这里。他沉沉直视胯间,直到完全平复-


    翌日清晨,青青早早便去了溪春堂。玉珩不在,堂中只有抚弄指甲的玉钏和轻手轻脚擦家具的月娘。


    见青青完好无事还悄然对她弯出抹笑,月娘登时欣喜,手上动作也放慢。


    青青将昨日旷工的黑锅尽数推给家中那位“性情暴戾、动辄发怒”的郎君,又哭诉逆旅老板娘强行逼她做黑工。玉钏本憋着火就等着青青来告罪后发作呢,却被这跌宕的“家事”吸引了注意,竟生出几分同仇敌忾之心。饶过了她这一回。


    “男子素来不是个东西,哪像我家女郎那等担得起事!你起来吧。”


    玉钏乜着垂头不语的女孩儿,哼了哼道:“你奴契在他手里还欺瞒我等做工,是大不对。还有那老贼妇,我最烦她事事与我们溪春堂比对。你既还住在她手心,我用着也是不得劲的。溪春堂平时没有活计,有月娘这守时心细的够了。后头用不用你,亟待我家女郎归家后定夺。”


    抛开擦洗药箱药架,溪春堂确也没什么多余的活计给她们。好不容易讨来的工作就这么没了,说不在意当然是假的。


    不过溪春堂出手大方,才干了半天就给了她五十文,属于极度阔绰了。月娘比她需要这份工作的多。少一个人帮着干活虽然受累,但约能稳定一段时日。


    青青最后看眼月娘,捏着钱道了谢。玉钏很是受用她这谦卑做派,加上心里记挂着湘东苑之事,便没怎么刁难人。


    等人走后,玉钏心头那点因听了一番“家事”而泛起的波澜很快按下,另一重更沉郁的愁绪覆了上来,描画精致指尖无意识地抠弄案几。


    万幸,昨夜那批要紧的货物总算如期抵达津口。湘东苑挑剩的药材今晚就要转运至溪春堂。这批货一向由玉珩亲自盯着押送清点,他一日不回来报信,玉钏就一日心神不宁。


    只是她烦乱的又何止这一桩事。


    女郎此次亲赴建邺,名为代替湘东苑的家叔父访友,实为议婚。若能借此与顶级世族王氏结亲,无论对女郎本人还是对她们这些底下人而言都是最好的出路。可若不能……


    玉钏心情愈发烦躁。她家女郎崔神秀,才情容貌名动江左,难道真要因这区区旁支的出身高不成低不就,最终成了世族圈子茶余饭后谈笑的老姑娘?


    想到此处,她几乎有些忿忿。那些门第更高的贵女,才情品貌哪点及得上她家女郎?还有那位与女郎交好的王淑王女郎,既是闺中密友,又是刺史嫡女,在此等关头却也不见使什么力气。枉费女郎平日里对她那般尽心,甚至亲自熬汤煮药照料她病体,真是白白耗费了心思!


    世家果然最是薄情!


    “女郎怎么去了又回?”


    一踏入门,昨日不见人的老板娘倚着柜台,幽幽扬声:“女郎不信邪,这莫不是撞南墙了?”青青虚虚笑笑,端药上楼。


    底下老板娘忽而骂了几句死鬼什么的,青青跑得快,权当没听见。


    医师在她离开的时候如约诊断,开门见她端着药,脸色有几分和善:


    “郎君今日的脉搏转好,想来昨日三副药有作用,此后务必继续。”


    青青:“哈哈…”


    昨夜买的两盏灯挂在窗两侧,燕玓白眼眸半阖打量着灯,身上衣衫还松散,听她进来挪来视线,凉凉道:


    “溪春堂怎么说。”


    这人长天眼了不成?


    “……托你的福,去不得了。”


    “喔,”燕玓白挑眼觑她惆怅的脸,“既知是福,还不谢我?”


    青青抿唇,把碗往案上用力一墩。


    燕玓白心情不错地端了碗,“嘶!”还是烫的。


    他也板脸,手一翻,药汁淅淅沥沥沿着窗子全倒光。


    外头正下雨,几下就把汁液冲干净。


    余光睇到青青随之轻轴的眉头,燕玓白哼一声:


    “我只让你煎,从未说过要喝。”


    煎药也不过为身上常染些药味,不叫他们起疑。


    他摸来装囊袋的枇杷,糙糙剥了几粒,信口楼闲聊般,“杨柳青,你想住逆旅还是自己的私宅。”


    这有什么好问的?青青撑脸:“天底下有谁不想要自己的房子?”


    燕玓白又“喔”了声。


    “大的好还是小的好?”


    “…不大不小当是最好。缘何此问?”


    “过些时候就搬出去,你早做准备,提前收拾收拾。”他眼神拂过那张小榻,脸往右侧一别。


    青青顿了顿,瞳孔一缩。僵硬地看了下自己的小榻,不敢置信地直视神态自如的少年。


    所以他真的翻了她的裤衩和裹胸布???


    他昨天花的钱果然是——???


    青青一口凉气卡在胸口。


    “……”偏燕玓白不说明,她亦尴尬于捅破。只能面如死灰地讷讷嗯声,心中发誓再也不学掖庭那些姐姐们传授的藏钱大法了!


    “那个,私宅?”青青咽咽唾沫。


    燕玓白视线跳过她微敞的前襟,重专注盯在花灯上,第三次“喔”了声。


    “这里事事不便,当然要出去住。若探得了悬灯的线索,八成躲不开那店家的眼,平添麻烦。”


    这也说进青青心坎,老板娘过于精明,“不必担心陆熹吗?”


    提及他,燕玓白讥诮地摩挲臂外夹板,神色甚戏谑,“他前要立功后要御敌,这些时日可顾不上你我。”


    在陆熹腾出手过问之前,他们反倒乐得清闲。什么也不必做,只管偏安一隅,静静度这小日子。


    养精蓄锐……倒也不错。被燕玓白这副懒散的调性所感染,青青不似先前挺直腰背,下塌几寸。


    窗外雨珠奏舞,丛生喧嚣。斗室虽窄,却被这场滂沱大雨衬得格外温馨。两人忽然都不说话了,只是默契地望向窗外,共赏这一帘雨幕。


    真舒服啊。


    “雨盛则堤崩,欲多则势溃。”少年阅雨,蓦然轻而缓地念了一句。


    青青托脸望天,心领神会。


    属于陆熹的堤坝怕是要坏了。


    一晃大半月,江左启程入秋,雨丝仍捎有夏末的绵密。


    天幕青蓝,陆宅先后步出两人。正是风头正盛的陆三郎陆熹,与其弟陆荇。二人嗤对方一声,挥袖登车,t背道而去。


    陆熹照旧行往督造的坡塘处,至于陆荇,去向却只有一处废弃多年的旧塘。


    这场面,谁会想到半月前还声名不显的陆三郎陆熹竟会稳稳压了他那素有陆郎美名的族弟陆荇一头?


    世人起初还笑陆氏无能,后知后觉才发现陆氏此举的高明之处。陆三郎使计,竟借献盐铁暂保陆氏转而大兴水利,明修坡塘,暗控吴郡米粮之脉。一旦功成,诸姓命脉皆握其手,何等厉害!


    几家世族惊觉已迟,虽联袂请见刺史王度,欲效仿划地修塘,却终是慢了一步。陆氏既已抢占先机,岂容他人染指?十馀处工程牢牢在手,偌大吴郡热闹了半个月也不见消停。陆熹更是一举成名,竟引得不少世族来相看婚事,当真风头无俩。虽有人笑陆熹此人无才学,全靠身边一位谋士,但他正炙手可热,倒也无人在意。


    与之相比,陆熹却好似淹没在了兄长的煊赫之下。非但门庭冷落,更常有人见他形影寥落,携酒独饮于郊野。


    郊野独饮的陆荇听得平武这番禀报,半分怒容未有。反令平武继续给塘上的工匠们分发酒水。


    “兄弟们快来,郎君施酒了!”圆脸黑汉子不顾满身淤泥冲过来,大声道谢便扒开封泥牛饮。余下两个哥跟来的壮汉一人给他后背一拳。酒过一巡,大伙儿都放开了,你推我我指你地打闹。


    陆荇微笑。平武看在眼里,心里甚是痛快。


    这打头牛饮的汉子名唤李四,平武受命找匠人时恰在牙行遇见。此人身材魁梧一身蛮力,却长双格格不入的蒲扇巧手,有一门祖传的营造手艺。他两个兄弟,唤作张三王五的,一个精通水利,一个极善机关。三人南渡讨营生,拍着胸脯自夸地天花乱坠,连祖上是给燕太祖造陵的工师都敢诌。


    本着碰运气的念头,平武粗略试工就将人领去,孰知不待陆荇说明来意,那水工张三就跳入塘底勘察一通,所指问题居然与那房姓少年言说的不谋而合。


    主仆二人疑心有诈,然张三拍拍手,却说出了那少年不曾发现的一点。


    塘基东侧有一处暗流,若想筑新基,必要先堵漏铺,否则定会半途溃败。


    陆荇带来水工本很有些不服,闻言下塘,立时大吃一惊。陆荇知道,人找对了。


    不过,那少年到底年轻。凭仗古籍判断病症开方治疾是不假,然缺乏实际经验,更不曾下塘亲看。故而须得张三这般的老手实时调整,才能让法子落实到位。


    一日,地笼就铺设完毕。两日,塘上的废弃水闸便能重启。行动比那少年所规划地还要快。


    如斯本事,简直淘到宝了!


    陆荇一鼓作气修筑新水闸。秘密寻来五十名徭役,又暗中调来石料木料。半月新闸便完成了三分之一。而陆熹那处,进展据悉还不如他。


    水闸建成,仓前农用水脉便俱由其控流。论陆熹如何兴修,总有水脉绕不过这苕溪塘。也是看水闸进展顺遂,陆荇心情不错,特来发恩犒劳。


    因身份之故,陆荇与他等断然不可能逾矩。但陆荇有心,也降尊纡贵下车,同他们对饮一杯。


    “辛苦诸位,今日休憩一个时辰,只管喝个尽兴。”


    李四咕咚咕咚喝高兴了,将那坛子一摔,嘴也不抹,大喇喇对陆荇抱拳:


    “郎君宽宥!前些则个咱兄弟住店,莫说问那老恶妇要碗酒喝,就是个小菜也不曾讨。那恶妇厚颜无耻,反诬陷咱要报官!叫我以为南人都是坏心肠!”


    陆荇大笑:“匠师真性情,莫与这等小民计较。”


    “嗨,我们就是瞧不惯那恶妇的嘴脸!”张三喝得满面红光,“您就地取材毛竹这一招,顶厉害!咱照着做,塘基是真牢靠!”


    陆荇:“哦?”


    长脸王五一拍大腿,大着舌头:“是啊!您可别笑咱们兄弟几个没见识。不瞒您说,这束水冲沙的古法咱们师父那辈人就提过,但都说非到万不得已时不能用。您别嫌咱话多啊。咱就是觉得,这事儿…妙!真妙!……咱这帮人空知道法子,却一直怀才不遇,也怕担上事儿。公子家大业大,咱们都以为会按老规矩办。谁晓得竟这么有胆识,让咱们三个也都不枉一遭!公子才智敏捷,天人也!王五敬您!”


    “我也敬!”


    “还有我!”


    在场的都是粗鄙汉子,平素嘴里就没个把。多日的高强度劳作后喝了个饱,酒劲上头就把心里不曾说的一股脑往外吐。


    这帮汉子骂人脏,说话不拐弯。能这样讲,称得上是真心之言。陆荇得了这劈头盖脸热情万分的一顿夸,霎那失笑,“诸位言重了。”


    纵使粗鄙,陆荇也深为受用。


    “欸!公子切勿自谦!”李四嘿嘿笑着,手往水闸一指,“公子,平武兄弟,不瞒你们说,咱们这些年四处找活干,最烦钻沙水。这玩意儿简直就是个无底洞!钱砸进去连个响都听不见。以前在冀州给一个姓李的大户修塘也是这毛病,那家认死理,非要我们照着老法子用青石一层层往下夯,好家伙,光买石头的钱都快能把塘填平了,最后还没弄好,反倒怪我们手艺不精。”


    他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舒畅:


    “可这回在您这儿干活,真是痛快!上来就用了这么对症的巧法子,省了多少冤枉力气!咱就常跟他们俩说,能定下这主意的绝不是一般人!这是真懂行的东家!来,咱再敬您一碗!”


    语毕就捧起酒坛再一度牛饮,不消多时烂醉一团。


    陆荇执杯淡笑起身,吩咐人熬煮了醒酒汤。


    “主公。”


    平武一手驾车,试着问了车中面色古怪的陆荇。


    旁人看不出,陆荇却看得出。方才糙汉子们敬酒,主公只执杯,却未饮。


    他自然忧心。近日三公子屡屡得意,听闻王淑王女郎那一圈手帕交对他频频关注。崔氏会来事的崔神秀也议亲归来,不知是否要与陆熹交集……种种都对主公不利。


    “这个房白…真是本事滔天,容不得我继续冷落了。”陆荇兀地短促一笑,平武心惊,身后人道:“带他来见我。”


    难得晴天,青青正晾衣服。马蹄远远响彻,她刚要走,马在跟前停下了。


    一冷面黑衣青年居高临下瞥她,“这逆旅近来常住的客人何去?”


    常住的?除了她和燕旳白还有哪个?青青心一紧,擦水的手搁衣摆上不动,“郎君说谁?”


    平武不耐烦,打马走人。过了半条街,博戏场前的热闹倒引起他注意。平武驻足一瞧,巧了。


    围坐满满的樗蒲摊外站着旁观的幂篱少年不正是他要找的人吗。


    才至江左几日,这博戏场都摸清楚了。


    燕旳白才算了把赔率,便觉身后有人靠近。


    平武对他做个请的手势,“郎君,我家公子邀您有话说。”


    第76章


    时隔多日再会,陆荇与燕玓白不似初时恪守礼数。平武拿来蒲团,两人会心,盘腿对坐。


    “公子唤某,是坡塘有事?”


    心照不宣寒暄一番后,燕玓白摩挲茶盏。青瓷,色泽却比宫中贡品更清浅。倒不曾见过这般,他略留神,佯装不解张口。


    真是耐得住。


    陆荇微哂。事到如今也懒得演戏,眸色一正,开门见山:


    “郎君才智匪浅。我还需一策,你若能帮我在这苕溪塘一事上更进一步,我会亲自秉明祖父,求你至身边。”


    陆荇的心思十分直接。


    谋士图名望,而这名望多需其主相配。陆熹贪心,身边有了张弁,还想要这个房白。而房白无所事事,又如何能为名望添砖加瓦。既然张弁并非全然无谓,陆熹又不甚信这年轻的郎君。他陆荇只用干出一番功绩,再通过祖父建桥搭梁,恰能正大光明收了这房白。


    燕玓白果然会意拱手:“属下有一策。”


    陆荇一喜,上前扶他:“说!”


    少年莞然,“请主公附耳。”


    “分田而治,请主公奏请家主上禀王刺史,于其所辖之州郡,推行露田与桑田之分制。”


    “露田,即为官田,栽种稻粟,所产之粮,大部充作军资府库,直接增强王刺史实力。陆氏可主动献出部分田亩为范,换得主持此事之权。”


    “桑田,可为永业田,鼓励栽桑种麻,发展纺织。此业产出,王刺史抽其税,而陆氏凭此根基,可主导江左纺织之利,此乃另一条钱路。”


    石濑园。陆珛睇视满面笃定的孙儿,抚须的手长久未落。


    陆荇本满怀信心,未料祖父听完并未如以往般嘉奖,反而一径沉t吟。


    陆荇心急:“祖父以为如何?”


    陆珛长叹:“潜之,你近日所为已够了。一昧冒进,恐成众矢之的,得不偿失。”


    陆荇愕然:“祖父此话何意?潜之一心为陆氏,并非只为与兄长争锋!孙儿归家路上细思三回,北人携技艺南渡,江左适宜桑树生长,确是个借机发扬织造的好时机!”


    “昔年蜀国百姓为何安泰,还不是因蜀锦巨利?丝绸之利远在米粮之上。兄长掌米粮,孙儿掌丝织,可互相托底,不至于一损俱损。”


    陆珛默。


    孙子的心思他岂会不知?


    可江左各世族间波云诡谲,正是小心为上的时候。已有陆熹冒头引得诸多眼神,再来一个……


    陆荇仍喋喋不休,陆珛闭目,“潜之,这法子与游之所提有异曲同工之妙。如何来的?”


    陆荇怔,刚想将燕玓白的存在拖出来过明路,陆珛一挥便面:


    “祖父考量考量。”


    那厢,陆熹得到陆荇进石濑园的消息,面色瞬时更黑。他连日督造,肌肤已黑了几个度,不似原本养尊处优。


    张弁品着酒,羽扇悠悠,“陆氏有主公一棵树招风,断不会轻易立起第二棵。五公子羽翼不丰,恐只是垂死挣扎。”


    陆熹不放心,“据闻他最近常不在家,不知在秘密谋划何事。虽有祖父管着,但陆熹阴险,恐要暗地坏事。”


    张弁面上又浮出莫测的笑。


    陆熹心中惴惴,他方道:


    “督造坡塘,少则一年,多则三五年。眼下最近要的,是趁此时东风结一门有力的亲事,好维系以后。王女郎那位好友崔女郎前两日回了余杭,下月似要办一场雅集。”


    陆熹眼有精光。


    雅集名为雅集是世家子女们相看的好时机。王淑从不回他名帖,这倒是个见面的好机会。


    若崔神秀能邀请到整个吴郡的世家,探听些消息也轻易许多。


    陆熹心定,“最近忙于修塘,忘了那房白。他在逆旅住了这段日子,也该拎出来用用。”


    张弁抚掌:


    “正是房郎君当初允诺,为主公解四姓之争,理侨族之祸。只可惜他身子奇差,不知经不经得起这一遭。”


    “我救他一条命,他还回来也理所因当。”


    张弁淡笑,转眸看徭役搬砖砍木,将地面夯地阵阵巨响。


    属实理所因当。


    从一开始,房白就是陆熹与他共同合谋的替罪羊。陆熹身份不便,他又为人脸熟,唯有那样无家世无亲眷的小谋士背锅最合适。养到时候了,杀了即可。


    可那位房白不是羊,是披着羊皮的狼啊。更甚,连房白此人都不存在。


    不等张弁感慨,一部曲快马加鞭,神色严肃地将陆熹请到一旁。


    “我正忙碌,祖父有何要事?”陆熹不解,部曲附耳,“陆荇?!”一听来报,陆熹险些震怒,“先生,速速随我回家一趟!”


    天上风云突变,黑压压一片。张弁依在车窗后乜眼。


    兄弟阋墙,瞬息之间。


    曾几何时,他与陈冕也是这般。


    可叹,可叹-


    “阿白!阿白!!!”


    青青沿街找遍了,燕玓白就和凭空蒸发似的,连根毛都看不见。


    眼见秋季暴雨来了,家家户户都闭紧门窗,黄土地上的纷乱脚印被冲成一滩非牛顿固体,一脚踩进去好半天拔不出。


    上次约好后,燕玓白从来没不吱声离开这么久过。青青心怦怦跳,找得浑身透湿也没看见人,只得一咬牙往逆旅跑。


    老板娘是陆熹的人,和她说明实情说不准有办法。


    她找了好半天,巷口三道魁梧人影就鬼鬼祟祟地看了好半天。李四眼睁睁瞧着齐齐整整的女孩儿淋成落汤鸡,本来就心有不忍了,又看见青青不慎摔进泥塘,一瘸一拐往外爬,干脆呲呲牙,小山似的身板冲进雨幕,顶着雨水一把将青青拽住,一手抓一条胳膊往巷子挪。


    “得罪!”手臂上的力道大得好似铁钳。青青本能尖叫,惊恐地乱踢乱扭,被李四大手一捂,只得“呜呜”瞪眼。


    “女郎别找了,这秋雨能把人淋病!”


    看人反应激烈,李四不好意思地放下捂嘴的手,把头上箬笠往后一撇:


    “女郎别怕,咱见过!我放手,你莫叫啊。”


    青青一呆,箬笠底下的人长了张全是横肉的黑脸,一双铜铃大眼炯炯有神盯着她,这人——


    “你,你是——你是那日的大汉???”


    “正是我,女郎果然还记得我!”


    李肆咧嘴,抓着震惊中的青青就对后头同样打扮的人道:


    “女郎,这是我两个兄长,红圆脸的张散,黄长脸的王坞!”


    “女郎好!”


    张散王坞围观许久,这时都微有激动,上来就对青青拱手。两道浑厚的嗓音齐刷刷响起时和雷鸣似的,把青青震地不轻。


    “你们?”


    青青虚虚环视一遍站成一堵人墙的壮汉,还是没搞明白状况。


    怎么一个汉子变成了三个?为什么抓了她什么也不做,就在这自我介绍?


    还有,三人脸上的横肉为什么都透露出一股诡异的欣慰感?


    李肆这时也回过神了,憨憨笑笑,大手一挥,手边一扇院门嘎吱打开。


    青青震惊的视线中,三个大汉齐刷刷道:“女郎,请进。”


    这不对吧?青青咽口水,“我家郎君还在等我……”


    李肆:“哎呀!女郎进去避雨!我们粗手笨脚,若叫你病了怎好面对郎君!”


    青青:“……”她可以去逆旅避雨啊!


    “女郎难道想回去看逆旅那贼娘们的眼色?她可不是好人,专盯梢你们呢!”别看大汉长得彪,心思却与外貌截然相反,相当会看颜色。说话间牛眼扑闪,自来熟的好像认识了她八百年。


    “我……”


    “嗨!女郎您就去吧!”


    青青懵懵地进门,懵懵地接过热茶,懵懵地坐在火盆边烤火。


    这几个大汉客客气气,却只拿眼睛瞅她,不说话。


    青青心里奇怪,拿逆旅的两次打照面搭腔,几人仅憨笑不答。她满腹问号得不到回应,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搓头发。


    燕玓白急匆匆找来时,青青头发还半湿着。一见冪篱少年疾步行来,她倏地坐直身体,“你回来了?”


    “杨柳青你如何?”燕玓白一把丢了伞,冪篱挡视线,也被他一手甩开,拽着手仔细把人看了遍。


    “都好。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青青摇头,心总算落地。也有心思笑着关切他了。


    少年俨然也在黄泥汤里辛苦跋涉了一通,小腿以下满是污糟。


    顾不上自己,燕玓白薄唇抿着,眸子仍在她身上审视。


    虽嘴上一个劲儿地说没事,但满身水汽骗不了人。燕玓白只打眼一看,女孩身上衣裳俱都紧紧贴着身体曲线勾勒。哪怕烤干了半数,身上也有那股子专属于雨水的尘土味儿。


    “……”才耽搁了半个时辰,杨柳青就把自己弄成叫花子。


    万幸人无碍。燕玓白一时半刻不好解释,只道:


    “我临时有新安排,等会儿拿着包袱,夜里动身。”


    他语气虽不算紧迫,甚至是平静的。青青却明白有事要来,立时正色:“我们这就走。”


    “不急,等雨停。”燕玓白就着雨水洗手上灰土,让青青先把身上烤干。青青以手为梳理了几下发,蓦地想起一桩事。


    “张散李肆王坞呢?”


    把她带到这大汉从燕玓白进门后就不见了。


    燕玓白眉峰一扬,环视四遭一圈,倏而朗声:


    “诸位,出来罢。”


    小院空荡荡。


    燕玓白前行几步,负手立在檐下:


    “阁下不肯现身,是要我请?”


    “…………”


    燕玓白冷下脸即将再唤第三次时,打开的院门“吱呀”关上向外。露出蓑衣遮身,箬笠覆面的三人。


    “咳!”张散李肆王武缩着头,扑通扑通跪作一排:


    ——“臣张散!”


    ——“臣王武!”


    ——“臣李肆!”


    “参见陛下!”


    第77章


    “张散,李肆,王坞。”


    燕玓白逼人的目光扫过地上三人,未因这石破天惊“陛下”之称不置可否,仿佛只是句寻常问候。


    “是!”


    这一冷静干脆的一唤,直让忐忑的三人血脉偾张,一时抛却心头不安,又重重一叩首。


    好似早就等待了许久一般,燕玓白凤眼微眯,张口如断金切玉:


    “朕安能信尔?”


    三人惊骇,仅剩的酒意俱荡然无存。万万没有想到今日这场君臣相遇竟没有走丁点场面,少年帝王直白地半分心术也不玩弄。


    情急间,他等一下忘了来前斟酌了上百次的说辞,慌忙俯首:


    “陛下,我等祖上为燕晋开国始便跟随太祖在侧的工师,一手督造皇宫陵寝。待太祖殡天,更立誓为其守墓,两百余载从t未懈怠!”


    燕玓白眼睫垂覆:“好。”


    “朕不管你们是人是鬼,从何而来。”不给他们任何解释表忠心的余地,他蓦而扯唇,“朕只问一句——陆氏杀我,尔等敢为我提刀?”


    天幕上轰隆打下一道聩耳紫电,削薄少年身型一闪,眼底寒芒远亮过雷阵。


    三人看地佁儗了一息,猛地单膝捶地,斩钉截铁:


    “臣等愿效祖辈,陛下所指,臣等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善。”燕玓白畅笑一声,再不掩杀意,“朕有三事需立时去做。”


    “张散,你混入市井。天黑即在码头酒肆散布流言,道‘燕晋宗室血脉似携信物至江左’。不必刻意寻人,让话自己传开即可。”他语速极快,条理森然,显然在心中推演过无数次。


    “李肆,你蛰伏逆旅,观摩是否有何特别之人来往,叩墙三声为信,一切见机行事。”


    “王坞——”他目光终于落到一旁瞠目的青青身上,语气不容置喙:“我若不曾猜错,你们修筑苕溪旧塘期间必定排定过退路。你护送青娘即刻去往藏身处,若明日天亮前我不曾出现在逆旅,即刻带她远走高飞。”


    “我不走!”


    话音刚落,一直飞速消化信息青青在听到这安排的瞬间脸上血色褪尽,异常坚决地抓住燕旳白的衣袖。


    “谁人不知我和你一道?我不在,他们难道不会更加对你起疑心?”


    燕玓白眉心一拧,刚要说话,青青大力拽地人险些踉跄,直视他晦色漆瞳:


    “凭什么又让我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形下跑?先前分明说好了不论谁遇事都要商量!燕玓白你忘了?!”


    众人一惊再惊——这小娘子疯了,竟直呼帝王大名?


    燕玓白更是始料未及。他生长到十五岁,除却燕岐和燕悉芳曾如此称呼,还有谁敢这么不要命?!


    少年眼仁不可思议地竖直,破天荒在外人面前失了稳重,“杨柳青你!”


    “你若出事,哪怕我远在天边也一样活不了。”她分毫不让,“天地亲君师,君君臣臣。他们是臣,难道我不是?我既然早说过一直拿你当皇帝看待,就绝不可能在危机关头逃跑!”


    一路来经历了这么多,她早不怕了。青青深深吸口气,向边上三人郑重地行一个宫礼。


    “杨柳青虽暂不能明了诸位的谋划,却会竭尽所能配合诸位行动,以命护陛下无虞!请诸位信我,视我为同僚,而非累赘!”


    三人呆若木鸡。


    这看着文文静静,说话软和体贴的杨御侍直呼帝王名讳就罢了,还这般字字铿锵地驳斥陛下?


    须知面前少年好杀好淫,恶名彻响四海。他们三个尚且做足了心理准备才下决心露脸。而这,就这个小娘子?


    他们隐有耳闻御前有位小御侍颇受皇恩。但谁能想她敢毫无顾忌地在太岁头上拔毛啊!


    三人生怕惹祸,都飞快低下头装隐形人。


    青青一默,当即再看燕玓白,字字发重:“不管你今日给不给准信,我都不会走。”


    不知哪里来的蛮犟。她眸子圆瞪,如有火星,淬地他通身的血兀地爆燃。自里向外,烫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燕玓白竟觉窒碍。


    天色转晴,她焦灼道:“雨要停了,你说话!”


    “……”


    燕玓白阖目,眼中震惊缓缓沉淀作破釜沉舟的决断。


    “王坞,你驻守苕溪塘。若我等迟迟不现身,即刻炸毁此塘,引百姓来。”


    “是!”


    这掷地有声的一令,三人顿如蛟龙入海,摩拳擦掌恨不能快些大干一场。


    燕玓白骤觉袖上一松,青青撤后一步,行动略慢地将地上冪篱拾起,拍尽尘烟重新为他戴上。


    “我怕你把我丢下,口不择言了。你要是想生气,等渡过这关再生。”


    她不算絮叨的絮叨,那剑拔弩张的气势却早烟消云散。燕玓白灵台犹还嗡鸣,闻声,视线牢牢跟随她动作,看她系好系带,简略地把及腰长发扎成条麻花。


    顺滑细软,黑亮齐整。长了许多。


    只一瞬,雨停了。


    发的主人抱伞在怀,清亮的眼认真注视着燕旳白,蓄势待发。


    “走。”


    少年卒然扭身,冪篱下,一双眼乌浓地惊人。


    逆旅一切如常。因突来暴雨之故,还多了几个临时住店的旅客。


    老板娘殷勤招待着,青青和燕玓白并肩一道儿回来,还顺道与她打个招呼。


    暂看不出什么异样。


    摸不准备这事里老板娘等人会承担什么角色。门关前,青青叫住了正打算溜走的伙计:


    “为何底下的灯还没点?夜里要物什岂不是看不清?”


    伙计还是上回两头收钱的那个。事儿没办成,钱也没要回去。他对青青就格外有耐心,伙计扯巾子擦把脸:


    “说是晌午后头风雨交加,吹坏了廊下两盏灯。又发现库房泡了水。江左春夏两季的雨下得频,这会儿再买新的怕也得坏。干脆等明早再说。”


    青青点头:“这样啊。”


    伙计:“咱主家一贯精打细算。女郎还有别的吩咐没?”


    青青笑笑:“没有了,多谢你。前几天晚上没见你,今天你可值夜?”


    是拉家常的语气。伙计想她不提钱还关怀自己,倒是熨帖:“今日客多,大家都值。”


    青青道知道了。


    门一关,燕玓白从挂满了衣裳的衣架后行了出来。


    伙计打的一桶水还冒着热气。燕玓白粗略泡了下水,打来江左头一回没心思慢慢沐浴。


    他裹了身犹含皂荚香的宽衫,湿着发坐榻沿上,浓长的睫羽在窗边两盏花灯照拂下投下两道漂亮的影。


    青青凑过去,唇久违地贴近他玉白的耳朵。


    “没灯,库房东西不明,人多。埋伏?”


    燕玓白给她个姑且称得上是赞赏的眼神,唇动动:


    “一网打尽。”


    死干净方才不走漏风声。


    安抚过发痒的耳廓,燕玓白眼神倏地阴冷。陆珛老儿敏锐手狠,宁杀数十人毁了自家产业也要保孙儿。然这拿捏陆氏的绝佳机会,刺史府那绝不可能错过。


    他可要好好送王度老贼一份见面礼。


    青青默默复述了下口型,背脊发凉。


    燕玓白到底怎么得罪这陆氏了?他这些天除了吃饭晒太阳,就是在大小巷子里开发新地图,连樗蒲这种赌博游戏都玩上了。


    要不是彩灯事件之后燕玓白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她真怀疑他要和那些人一起赌。奈何这里也做不了别的事,只有樗蒲还算有意思。反正人在眼皮子底下,青青思来想去便没有横加阻止。


    明明她都跟抓奸似的看他看得那么紧了。


    青青皱着眉,无意识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燕玓白听得一顿,莫名有些受用地坐直身体:


    “非你之故。你若想知道…明日细说。”


    燕玓白不曾发现自己这话说的异样轻柔有耐心。青青以为他是不想让外头的耳朵听见,便也没觉得不对。她揉揉右脚踝,“我们接下来如何分工?”


    虽说已经做好见血的准备,设想的时候青青仍旧下意识摩挲手指。


    紧张,更多的是无法言喻的兴奋。


    再血腥也比不过叛军烧杀皇宫那一回吧?


    但是这次,她不怕了。


    她凑在身边,燕玓白心跳地无端就快了半数。心跳快些不稀奇。从前也不是没有。他蹬了鞋翻身躺下。


    “先睡。”


    青青便去吹花灯。


    为了演好如常入睡的戏,她身上这件豁了口的贴身里衫就是日常睡衣。领口敞地大,别的动作还好,一俯身底下的肌肤就有些惹眼。


    平时都是燕玓白顺手抄蒲扇熄灯,像这时杨柳青半跪在他身上还是第一次。


    女孩的身体刚有覆来的迹象,燕玓白喉头便微有发紧。他折眉,今夜委实不对劲。杨柳青又不是什么丰盈妖冶的国色天香,这关乎生死的档口,燕玓白唾弃似的想——他竟还有闲心想她胸脯?


    窸窸窣窣,一盏灭了。她往他头这处来,袖摆携着清透舒服的气息擦过他鼻尖,燕玓白一怔,身上突然绷地更紧。


    “女郎?”


    伙计突然在外头叫了声,青青开门。垂落鼻尖的袖摆粗鲁撤走,燕玓白猛睁开眼。


    青青捧着药碗回来了:“中午和晚上的药,伙计说见你没来得及喝加水重煮了番。”


    她摊开手,掌心里是几颗黑黢蜜饯:“他道坑了我们把不好意思,赔些蜜饯将就。”


    这事一来登时盖过那点晦涩的心思,燕玓白在榻上转个身,往门那一瞥,道:


    “我给了他两粒银,就值这些”


    青青眼咕噜转转:“我也给了一粒呢。比没有好,这蜜饯闻着香,一定不便宜。你正好怕苦,吃了吧。”


    “罢了,你也吃。”


    “你先。”


    ……


    灯终才全熄了。t


    梯间,老板娘紧紧捏着扶手又听了片刻,手中火折子一亮。


    下头人心领神会,立时交换眼神。“呼哧呼哧,”桐油四下浇了个头。


    “放火!”


    火折子一扔。临近的库房里问询传来接连的呜呜声,老板娘看也未看,胡乱抹脏了脸就疾步跑去巷外停驻的马车。


    “夫君咱们快逃!乱起来了,我等索性坐船南下,直接摆脱了陆氏那小儿的把控,省得再被吆来喝去!”


    老板娘欢欢喜喜揭帘,才要催促夫婿快动身,打眼一瞧却被车中的肥壮横肉汉子吓一大跳。


    “你,你!”


    李肆嘿嘿一笑:“贼妇可还记得我!”


    老板娘大张了嘴:“夫君?!”


    李肆身后赫然躺着个手脚反剪的中年男子,正是她好不容易才盼回来的夫婿。老板娘眼前一黑,万勿不曾想到精心的设计被这无赖北佬搅和个空。她眼通红,破罐破摔便要喊来周围埋伏好的陆氏部曲,被李肆眼疾手快打晕。将人绑严实了,李肆一手抗一个,顺手把两人塞进小院提前挖好的坑里。


    前头火光已显,眨眼功夫就往天上蹿,不知放了多少桶桐油。


    “这恶妇好他娘狠的心肠!”李肆啐了口,提了水往里头冲。


    临时蹲守到了这贼妇人,陛下和杨御侍那头却未能第一时间通知。李肆心头打鼓,生怕两人出意外。


    正门叫柴火堆死死堵住了,李肆哐哐哐砸了木墙三声便踹开后院小门,拔了贴身短刀一把劈开库房铁锁。这里头今才被刻意蓄水,火势暂时蔓延不到。里头被关着几个少年伙计,李肆顺手拔了他们嘴中麻布,这几人匆忙躬身往外跳,一面对李肆道:“壮士小心,这火方才突然从里头起,来得蹊跷!”


    李肆大惊,莫不是里头还藏了个卧底的?


    李肆丢了桶,对着燕玓白杨柳青两人的屋舍昂头就要叫,却见那窗子自外破开。两人披着薄被一招手:


    “壮士接住我!”


    李肆楞了息,臂膀大张,那少女灵巧地被他臂弯一夹。青青丢了已经被烧出许多洞的衾被,冲火光里若隐若现的燕玓白大力挥胳膊。


    燕玓白会意,李肆小心翼翼摊平胳膊,稳稳将少年也接下。


    逆旅不大,楼层狭小。虽从二楼跳下,但只要注意些便不可能丧命。有李肆这种人肉垫子卸力,对于身材十分苗条的青青燕玓白来说简直毫无伤害。


    就是呛了些烟。


    燕玓白嫌弃地将浸满药汁的被子丢火里,转头轻瞪了女孩眼:


    “火势主在二楼,从底下走至多被熏黑些。这是李肆在,若李肆不在你这双腿还要不要了?”


    李肆牛眼一眨,这跳楼的主意居然不是陛下,而是杨御侍提的?


    李肆又一震,这杨御侍……真真看不出啊。


    青青摸摸腰上的荷包,赔笑:“这样快嘛,烟吸多了伤肺。”


    燕玓白哼了声,对李肆道:


    “这处设伏的部曲是你解决?”


    李肆忙俯首:“回陛下,都捆在院儿里了。”


    李肆暗暗有些邀功的意味。自得了令,他便将逆旅四遭看得出身手的人都一把药迷晕捆了。凡是阻碍都清理了再说。


    燕玓白扯唇,倒正眼看李肆了:“朕眼光果然不错。李卿举手间有羽林骑之风范,三人中身手最好。”


    羽林骑乃燕晋皇宫御用侍卫,凡其中者无不精挑细选,自然是武力值高的代名词。


    不说还好,这一说,李肆呆住,看燕玓白的眼中竟有泪光。


    也不知这些话触动他哪根神经,李肆大力吸几下鼻子,重重抱拳:


    “多谢陛下嘉奖!李肆誓死追随陛下!”


    燕玓白颔首,目视这栋被火侵吞了大半的房屋,道:


    “李肆,你自此街巷向外三里放火。”


    青青一唬,燕玓白刚抄着花灯加油还不够,这是要把火往外烧?


    “我们一道,”少年一把执起她手,“闹得越大越好。”


    后夜,陆宅。


    “部曲们全无踪迹?那人竟有如此能耐?!”


    静室端坐一夜的陆珛听过来报,手中瓷盏噼里啪啦砸个粉碎。


    浑浊老目刺过匍匐长跪的两个孙儿,陆珛恨其不争地一锤心口。


    “引狼入室,引狼入室!”


    哀哉,哀哉!他早当发现这所谓的献盐表忠修塘控米,是让陆氏踞炉炭上!


    第78章


    派出去的部曲皆由福满亲自拣选过,杀一个病弱少年如同碾死只蚁虫,逆旅又是陆氏之物,计划本该天衣无缝。谁会想到一夜过去,部曲无一人回来复命?


    陆珛在仓前经营多年,甫闻此讯如何能不吃惊。再看两个不敢出声的孙儿,陡觉目眩。


    好半晌,他寒声:“可还还有不曾交代的?”


    陆熹陆荇被祖父鞭了顿家法,从晌午后关到现在,早把来去反复吐了几遍。听得祖父亲自派去的人都失了手,心中急切却无法,只得摇头。


    他们又能知道什么?


    便是陆熹,满打满算也才认识那房白不到两月时间。其中有半月不曾打交道。


    陆珛白眉下的眼睛寒光凛冽,声音沉得能拧出水来:


    “一个病弱少年,竟将你们二人玩弄于股掌。游之,你可知献盐表忠之策,正是出自此子之手?”


    陆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一旁的张弁。


    张弁早先被陆珛审问过,见状只叹。


    “主公不信那房白,某方才隐了去。本打算之后再报,奈何……”


    陆熹腿一软。


    陆珛手杖重重顿地,指向陆荇:“还有你,潜之!他转头便向你献上分桑露田之策,你可知此策之险恶?”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胸腔翻涌的怒气。


    “我允游之修塘控米,是壮士断腕,以退为进,先保全家族,再图后计。此乃阳谋。”


    “而房白唆使你行分田制,却是引狼入室,祸起萧墙!此乃阴谋!”


    他目光如刀,刮过两个孙儿惨白的脸:“若我当时昏聩,允了你此举,陆氏便不再是众矢之的,而是众矢之的上那支待射的箭!外树强敌,内斗不休,不出一年,我陆氏基业便会被你们二人,被这一个外人,彻底拖垮!”


    “可见此獠心思之毒辣,算计之深远!”


    “他绝非池中物,其志恐不在谋士之位。今日他能弃陆熹投你陆荇,来日就能为更大利益,将整个陆氏踩在脚下。”


    陆熹听得冷汗涔涔,又惊又怒,险些对陆荇挥拳。而一贯与他针锋相对的陆荇,此刻却像是被抽走了魂,愣愣瘫坐在地,全然没了反应。


    福满适时出声缓和:“家主息怒,保重身体。一个病弱少年,或许只是为自保而提前逃了,掀不起大风浪。”


    陆珛冷哼一声,情绪稍平:“潜之,你私下扣押逆旅账房敲打半月,那对夫妻难免心生怨怼阳奉阴违,怕是关键一环上出了纰漏,未曾按计划送药。”


    福满心领神会:“老奴这便去处理干净,不留后患。蒋医师配的药,除却那一剂迷药,余下皆是寻常补品,查不出端倪。”


    陆熹两股一紧。蒋医师是他叫去日日给房白诊脉的,祖父居然知道……


    陆珛颔首,疲惫地闭上眼:


    “第一批皆是死士,若落网当可自决。至于那房白……再派人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寻到后,按原计划处置。”


    ——斩首、毁容、投江。杜绝一切后患。


    再看地上两个孙儿,他扭脸:


    “罢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处理干净。”


    外有雀鸟叽喳,黑夜一晃将尽。


    两人不敢说话。陆珛也乏了,由福满扶着起身回房。哪想才站定,突有人来报:“不好了家主,逆旅走水!火势牵连周遭三里,尤以崔氏女郎开设的溪春堂烧毁严重!”


    陆珛厉声:“谁放的火!”


    陆熹陆荇方才庆幸,闻讯面色大变。


    死几个人没什么。可火一烧三里,还波及了崔氏,风头定会传到刺史府!瞒不住!


    陆珛拄手杖狠敲地面:“陆熹,你携人立刻灭火封锁仓前!!陆荇,你过后去崔氏告罪!”


    李肆丢开火把,朝燕玓白抱拳:“陛下,火已放妥。逆旅和溪春堂火势最猛,尤其是崔家那药堂,够他们忙活一阵了。”


    燕玓白颔首,望向映红夜空的火光,远不及皇城那场焚天大火,却足以在江左搅动风云。


    早完成任务归来的张散快步前来:“陛下,御侍,走罢!”


    青青轻声:“该有人来了。”


    燕玓白敛眸:“上车。”


    李肆垫后,里头青青不忘探头道谢:“劳烦张壮士。”


    张散受惊,振奋一扬鞭:“臣应该的!驾!”


    马儿嘶鸣,不一会儿功夫就将他们载入苕溪塘周围一处民居。


    王坞早等在里头多时,听见车轮滚动便t知晓圆满成功了,忙拜跪等候。


    老旧的青顶马车下率先钻出来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捧着脚踏将素衣少年请下车。


    青青最后走,不好生意地避开两人的邀请,自己跳了下去。


    燕玓白斜楞她眼,却也不曾张口挤兑。


    小院僻静,月色如洗。


    燕玓白与青青在院中竹席坐下。张散、李肆、王坞三人则像三座铁塔,紧绷而恭谨地排成一排,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没有喝王坞提前倒好的茶水。燕玓白环视一圈,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语气听不出喜怒:“此计圆满,要多谢诸位配合。”


    本是一句安抚之言,却像一道无形的鞭子,让三人更加惶恐,连声说着“不敢”、“折煞”。局促作态同他们身型截然相反,哪有丁点度过危机后君臣相谈甚欢的模样。


    青青心里古怪。燕玓白这人,身段时在地里时在天上,对陆熹虚伪善言,对一路追来的真臣子漠然相待。要是下属心里有意见,他以后做事又哪里能顺遂。


    燕玓白正用眼神审讯,察觉袖子被轻轻一拉,拧眉:“又怎么了?”


    “壮士们一夜辛劳,不如坐下谈心。我们一同行事,也是共患难的情谊。”


    却是青青自然而然起身,执起了陶壶为三人分别斟一盏茶。


    三个大汉猛地一愣,御前赐饮?这怎么敢接?他们几乎是本能地,再次将无措的目光投向燕玓白。


    少年帝王静坐原地,幂篱早已摘下,瘦极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他没有阻止,只是目光在青青和那几碗热气腾腾的茶水上掠过,随即默认般地垂下了眼睫。


    青青笑:


    “陛下在逆旅时就说了,今日多亏三位壮士,否则定要费一大番功夫。可惜不比以往,身上无甚能嘉奖,只好先以茶代功,望三位不嫌弃。”


    陛下不厌弃他们这些人就不错了,哪儿有他们倒过来嫌的份儿?


    从前在上京莫说见陛下一面,就是见个倒夜香的内侍都是福气啊!


    “臣……臣等……”李肆鼻头一酸,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他率先端起茶盏,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与两个兄弟交换了一个激动万分的眼神,而后三人齐齐仰头,一饮而尽。


    “砰!”李肆将空茶盏豪迈一砸,只这一摔,将堵横亘在君臣之间的墙摔个稀烂,三人粗着嗓子吼道:“谢陛下!谢杨御侍!千坛美酒也不及此茶一盏!”


    青青淡笑,退回燕玓白身边,心中稍定。身边就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散在风里的微妙哼声:


    “你倒是会挑时候收买人心。”


    不等青青回应,少年睨着终于松弛下来的三人,语气蓦地一转,带上了属于上位者的审慎:


    “客套话既已说过,有些事也该趁此算算了。”


    声线骤凛:“你们这一路所做所为,悉数从实招来。”


    青青懵。


    燕玓白不趁势搞君友臣恭那套巩固关系,反而遽然问罪?


    却看那三人,一听此言大手齐齐抓膝,俨然是心虚。


    他们之间竟还真的藏了事儿?


    李肆暗暗咂舌,心知逃不过。这些事情压在心底多日,再瞒反倒叫自己难受。这一路,自临时决定划船南下开始,到从老农那处明白了陛下的授意之后,几人就一直胆战心惊的,生怕那些小心思被陛下发现,叫陛下生恶。


    偏怕什么来什么,截止到今日正式会面前,几人都还抱着燕玓白不晓事的希冀。可哪个知道,陛下一早就猜到他们不对劲,冷眼观猴儿似的到现在。


    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不做那臭王八了!


    李肆抹把脸,蜷腿俯首:


    “陛下,御侍。臣等,臣等并非故意迟来。是…”


    燕玓白挑眼:“并非迟来,是你们迟疑,可对?”


    李肆一个哆嗦,埋首不敢再言。燕玓白薄唇一掀,“杨柳青既替朕宽宥了尔等,朕便不会食言。无论尔等先前做了什么,朕俱不理会。”他瞥眼院墙,“同时置办几处宅院,颇需些财力。朕先前不知世上还有守陵人在,更不知,守陵人俸禄甚丰。”


    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三人勉强维持的镇定。“陛下明察!此事与李肆无关!”张散猛地抬起头,一把推开还想含糊其辞替的李肆,重重以头叩地。


    “事到如今,再不敢隐瞒。”


    “臣等祖上,确是燕太祖的亲随将领,自愿世代守护太祖陵寝,守护整个燕晋。初时还有朝廷俸禄,香火祭祀。但…不过百年,皇陵转设别处,没人再记得燕霄岭。俸禄断了,原来十二个守陵人只剩下咱三兄弟。咱靠垦田打猎生活,守着祖训和一座空山,与世隔绝。”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粗噶道:


    “宫城破前几日,咱们听得兵马震荡,心知不妙,也曾想入宫打探,可守卫不允,咱就未能进宫,悻悻折返。未料不至两日,宫城破。山中示警的机关突然崩坏,咱知有皇族中人触发了弩箭,心下大悲大喜。若非真龙血脉如何能打开这百年机关?便乔装打扮再度前往皇宫。”


    “可半途,臣鬼迷心窍!臣闻帝位更迭,陛下被囚,思忖新帝或许也知宫墙奥秘,与其跟随一名声狼藉不知死活的先帝,不若改投新主,也好有个去处,更不枉祖辈遗愿。于是擅自做主找上新帝!”张散艰难道,“咱们这三个山里汉子,一辈子没经过这么大的事,只晓得效忠燕氏,延续祖辈使命……以为那样就是对的。”


    “咱们千辛万苦追到冀州,找到了新帝的车驾。”说到这里,张散满面难堪,“可……护卫拿咱当流民驱赶。新帝更甚,宁折返去抓一个宫女也不让咱靠近车架。那一刻咱才知,咱们什么都不是。咱们守护的,别人早已弃如敝履。”


    李肆忍不住插话,带着哭腔:“咱灰溜溜回到山里,心都凉透了,觉得对不起祖宗!可……可就在那时候,咱发现祖陵的机关被人打开了!溪水改了道!家父临终曾言,若山崩水改,便是新主降临,天命不绝之时!”


    李肆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


    “咱们不甘心!又潜回上京找到个守着残垣不肯走的内侍,是他咬定陛下定还活着!说陛下身边有位杨御侍!咱二哥王坞勘察宫城密道,见已被堵死,立即带着咱折返,顺着痕迹找到陆家船队!自己连夜砍树造船跟来了!”


    想着一路来心头的煎熬,李肆到底没忍住,呜呜哭出了声,“咱对不起太祖,也对不起陛下。咱记事起就难,常连祭拜太祖和爹的香火钱都没有。咱爹去得又早,咱没法,偷开了回陵寝,摸了些金银玉器花用。咱也知道咱该死,可这回下江左,手头倒来倒去数了十来遍,就凑得出一吊半钱。没从前摸出来的东西做不成事啊!陛下,您明察秋毫,摸明器的注意是咱出的,不干两个哥哥的事儿!”


    三人说完悲从中来,不敢再看燕玓白。满院只剩粗重哭声。


    青青听得心情复杂,喉头也有些发哽。最后守护燕晋的,并非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衮衮诸公,而是这三个被遗忘在山林里的笨拙忠魂。


    谁能想到。


    夜风穿过小院,拂动燕少年额前碎发。燕玓白静默地看着眼前这三个涕泪横流的汉子,眉头轻蹙了许久。


    须臾,他极其轻缓地吐一口气:


    “起来。”


    三人的抽泣刹时止住,却犹疑地迟迟不敢动身。


    “可是朕所言,诸位不曾听清?”他开口,声线恢复了平素的清冷,却少了几分方才的凛冽。目光掠过三人瞬间亮起的、不可置信的眼眸,他举起面前那盏早已凉透的茶水,仰头饮尽。随即学着李肆几人方才的模样,将空盏往地上一掷!


    “啪嚓”一声脆响,瓷屑四溅。


    少年起身,“朕在处,即为燕室宗庙。尔等之责,是辅佐朕,将这万里山河——”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晨雾里:


    “再夺回来!”


    李肆张散王坞浑身一震,随即大喜过望,以最庄重的姿态深深长跪:


    “臣张散——”


    “臣王坞——”


    “臣李肆——”


    “定不辱命!”


    “啪,啪,啪。”是燕玓白抚掌三下,晨光透过云层,将他身型拉得老长。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一场大火与一场逃亡过后,江左迎来了新的黎明。


    青青看着眼前这一幕,胸中也跟着丛生万丈豪情,眼眶微微发热。她下意识地看向燕玓白,撞上他转过来的目光。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认可,或许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慰藉?随即,他便恢复了那副t冷傲模样。冪篱隔开视线,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熹光彻底驱散夜色,落在燕玓白瘦削的肩头,也落在青青眸中。


    “时机已到,此时回逆旅正好。张卿李卿王卿,你们乔装隐于市,此时当避风头,切莫让人逮住。”


    三人略犹豫,立即称是。


    目送少男少女并肩离去的背影,几人心情尚还激荡。“等等!”李肆突然回过神来,猛地一拍自己结实的脑门,惊呼:


    “陛下把咱家底儿都审出来了,可咱还不知道陛下究竟是如何看穿咱那些破事儿的?”


    天亮得院中青石板都能看分明。三人立在原地,却无端地感到一股细密寒意。


    第79章


    薄雾渐散,青烟阵阵盘旋。焦木断梁散发出浓烈的呛人气息,与码头被风卷来的鱼腥气混在一起,令人作呕。


    现场来看,火势虽波及三里,却碍于昨日暴雨的浸润,大多都只零星烧毁了些边角,不难修缮。


    陆熹在一众部曲簇拥下站在废墟前,沉着脸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欲驱散围观的百姓。百姓惊魂未定,又看他这士族公子飘飘然的做派,心下不顺,便都怒气壮人胆,非要同他讨说法。


    “陆三郎,”开口的是逆旅对头卖瓷器的店家,早与逆旅有隙,此刻声音格外响亮,“都道这火是何娘子的逆旅里起的头!何娘子同她夫婿刘大郎可是为你陆氏办差的,你将她叫来,我等好好说道说道如何赔算!”


    他一打头,几十个受了损失的商铺老板纷纷应和。陆熹满肚火直顶脑门,偏又不能对着这些升斗小民发作,只得忍声道:


    “此事陆某亦是才知。那妇人昨日就不曾有信,我已差人去找!火势来得蹊跷,缘何发生,一时半会儿尚无法定论。”他深吸一口气,提高声量,“但既牵连我陆氏产业,所有损毁的房屋物器陆氏定会如实赔偿,分文不少!还请诸位稍安勿躁,莫要听信流言大肆宣扬!”


    得了准话,众人激愤的情绪才算稍稍平复,脸色好看了些许,注意力又转回部曲们正清理的逆旅废墟上。


    有人低声嘀咕:“乖乖,烧地只剩地基了。也不知那素来掐尖要强的何娘子是葬在了这场火里,还是见势不妙跑了……”


    “跑?”旁边人嗤笑,抬下巴点了点那片焦黑,“你瞧瞧,烧成炭了,能是寻常走水?怕不是浇了油助阵呢!”


    这话引得一片窃窃私语。陆熹脸色愈发难看,正欲吩咐部曲驱开人群,身后忽而传来一阵歩踏一致的歩声。


    “陆三郎。”


    陆熹心头一跳暗道不好。只见一冷脸青年率着几名按刀兵丁分开人群走来。


    “赵参军怎么来了。”


    陆熹飞快调整面色,从容打了声招呼。


    来人正是掌管仓廪、仓库、市肆的仓前参军赵胥。此人直属刺史府,乃是王度的得力干将,性格刚正冷硬,素来被王度当做盯梢仓前世族的刃。若遇上他在,世族们多易碰壁。陆熹在内的众世族子弟都对其不喜。


    前些时日此人回刺史府述职,有一月未曾现身仓前。倒是倒霉,今日一遭出事,这赵胥竟和闻着肉的狼般扑了过来。


    陆熹心恨。此事难善后。


    赵胥那张脸板得像块青石,目光先在那片狼藉上扫过,最后沉沉落在陆熹身上。


    “陆三公子,”赵胥拱手,语气平直,“某本欲去往码头查验漕船,却闻市坊大火,自是马不停蹄前来勘察。”


    赵胥瞥眼部曲,面无表情盯视陆熹:


    “这等大事,陆三公子为何不第一时间上报参军府,反自行解决?”


    陆熹也盯他,淡笑:


    “参军这话何意?突闻逆旅失火波及市坊,我家上下忧心不已。当然要先来看个分明,将周遭店家安抚住。一时如何腾出人手来扰赵参军?”


    “是某急迫了。”赵胥冷面上窥不出什么。兵丁们呵了通,将围观的百姓喝退数十米远。


    赵胥视察一周,吩咐兵丁带受损店家前去参军府做笔录,这厢才安静了些许。


    赵胥看陆熹眼,做个请的手势。陆熹一顿,两人不约而同寻了处安生地方。


    赵胥放了按刀的手,直截掉了话头:


    “不知陆三公子可曾听闻,昨夜有些厉害的风言风语,”他眼皮略抬,看着神色莫辨的陆熹,“关乎仓前陆氏码头。”


    陆熹眼风沉然:“赵参军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陆家码头里有什么不对,叫刺史大人不喜?”


    赵胥盘手:“三公子慎言。刺史大人远在扬州,喜百里之隔,半夜功夫焉能送话。”


    看陆熹还是不甚分明,赵胥脸板得愈严肃:“三公子当真不知?”


    陆熹楞:“赵参军今日来,到底是为何事?”


    赵胥不语,片刻低声道:“昨日傍晚伊始,有传言道皇室有一遗孤近日携信物抵达仓前。经的正是你们陆氏码头。”


    这蹊跷火情固然要细查,但与那石破天惊的皇家遗孤一比对,顿时显得无足轻重。


    甫从扬州回来才几日便听这消息,赵胥一大怔,粗拢衣衫遣兵丁抓了几批百姓,却抓不住谣言的根源。


    无风不起浪。这事虽真假未知,但却是个极大的好消息。


    刺史大人如今拥兵自立,钱财已备,兵甲原料也陆续在途。旁的什么都不缺,只缺一面光明正大的旌旗。赵胥身为亲信,王度之忧思便是他之忧思。亦为其苦恼。


    江左地势相较中原偏远,新上任的晋明帝一个劲儿地往北头逃,寻那处的豪强依附。天子不南下,他们江左又不可率军北上。纵使招兵买马划江而治,也还缺一个“正统”之名。若北边打来,反倒是他们名正言顺收复疆土。


    赵胥与同僚为此感叹,世上有两个皇帝就好了。晋明帝在北无妨,若尨废帝未薨,为保命许有可能向南。又或无需尨废帝,有燕氏血脉的宗室也行。总之届时南北各一帝,江左自立顺理成章。


    奈何那尨废帝太狠,为权不外露杀尽宗室,独漏一个晋明帝。这天下竟是白送他了。而今突有血脉送上门来,据悉还是个携有信物的。若此信物是玉玺……


    陆熹听出他话音下的含义,心头猛地一抽:


    “荒谬!此等谣言赵参军也信?分明是有人蓄意构陷我陆氏!”


    不过杀一个房白,缘何同一时又出了这桩?


    陆熹陡觉惶惶,冥冥之中想起那少年瘦得嘬腮的面容,仿佛正似笑非笑睨他,心下登时狂跳。


    房白既有本事脱逃,传谣非也轻而易举?


    他这反应叫赵胥静默,赵胥道:


    “那对掌管逆旅的刘姓夫妇是此间重要人证。待寻获后需一并到案问询上禀刺史。这些兵丁驻守在侧,陆氏部曲可暂歇上一歇。望三公子体谅,配合官衙行事。某还需查验查验漕船,便不奉陪。”


    赵胥这是揪住了尾巴,要按章程一步步勒紧。众目睽睽下,陆熹知只得认栽:“这是自然。待此间稍定,陆某自会亲至参军府说明。至于那对夫妻……”他咬牙,“我已派人去寻,若有消息,定第一时间知会参军。”


    兵丁四散,代替部曲看守废墟。提前调来的徭役上前清扫。人群外响起一阵嘈杂。


    兵丁呵斥:“参军办案,何人在此喧哗!”


    被这官威一吓,摊主缩了缩脖子,还是壮着胆子高举手中醒目的绛红马帴,喊道:


    “大人明鉴!小民不是捣乱,是来寻人的!逆旅里住着一位姓房的郎君,欠小民五两银子,说好了一月内还!小民怕他出了意外黄了账,先来讨!”


    他嗓门洪亮,瞬间吸引了周遭注意。


    几乎同时,一乘素舆在外围停下。车上下来两个神姿毓秀的女郎。其中一人正是王淑。


    她见人满满当当的,不由颦眉,对身后行来的女郎道:


    “似是赵胥与陆三都在。神秀,你的溪春堂恐烧得不轻。”


    后来的少女清丽端庄,步态优美雍容。正是前些时日去往建邺议亲的崔家女郎崔神秀,王淑的闺中密友。


    收了好友归来的信,王淑特从别院赶来与崔神秀同住几日。欢欣叙旧之际,谁也不曾料到崔神秀这一归,溪春堂竟是这么个景况。


    崔神秀摇首,示意玉钏守在车上,眉目尚镇定。


    “若烧尽了,倒也无妨。”


    王淑眸子轻动,“那里头的东西……不多罢?”


    崔神秀颔首:“同以往一般,药材占库房大头。淑娘不必担心。横竖……东西可从冀州往津口运。”


    王淑心定。


    摊主举着马帴不住往前挤,念叨着寻t房白。王淑崔神秀被他动静吸引。人群见她等衣料华丽,行动舒然,知是自己得罪不起的,自发分出一条道。


    崔神秀目光掠过那方马帴,脚步微顿,轻轻“咦”了一声。


    “淑娘,”她低声唤道,便面虚指,“你观那方布……”


    王淑投去目光,起初不以为意:“瞧着是北头的老样式。北人带来的罢,有何稀奇。”


    “不止,”崔神秀微微蹙眉,眸中闪过一丝追忆,“这金线织造的联珠纹上似乎还有卷草相称……规制颇为古雅,倒像是许多年前洛京宫里用的纹样。”她声音渐低,犹存疑,“你还记不记得,你我幼时随父辈入京朝觐那次……”


    王淑经她提醒,凝神细看,倒是有了印象:“那次宫宴……殿角宫灯的络子,似乎就有这般繁复的纹路。”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微妙,“我倒不曾细看。只记得宫室高阔,馨香晕人,御座之侧还有位仙童似的太子。”


    那场遥远的京华之行里惊鸿一瞥的小太子,曾几何时正是她们闺阁闲谈中的模糊印记。一干小娘子还天真烂漫地商讨过未来太子妃会出自哪个世家。


    左不过就是崔王谢这几家吧?


    那时也无人想到,昔日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一朝死无葬身之地。


    初闻此事,王淑竟有些许唏嘘。


    崔神秀未语,王淑倒是被勾起了兴致:


    “若无那次宫宴,你偷摸替我挡下酒水免得我御前失仪,你我又焉能相识。那尨废帝父子恶事做尽,独独那回行善,将我这挚友撮合到了一处”


    “说这些做什么。”崔神秀轻哂,秀目却存思量。


    这带有宫廷旧制痕迹的物件,竟出现在一个市井摊主手中,成为追讨债务的凭证……


    崔神秀联想到今早听闻的“燕晋血脉”一荒唐传言,莫名沉静了少顷。


    两人倒不急着前去查勘溪春堂,再次看向面色不佳的陆熹。


    陆熹被这接连的变故搅得心神不宁,尤其发现那方眼熟的马帴,心头无缘发骇。他正欲呵退那摊主,余光见王淑竟与崔神秀一道匿在人群中,不由下意识佁儗。恰此时,一道微哑好听的少年男声却自人群对侧响起:


    “阁下何必这般大张旗鼓,房某活了十六载,还从有过赖账的时候。”


    众人循声而望。一男一女两个麻衣少年闲庭信步般从对侧巷中走出。


    出声少年佩戴冪篱,身材颀长纤瘦。站姿却笔挺。身侧略矮几寸的少女眼神清明面容秀丽,唇畔含一抹大方笑意。二人衣衫洁净,仅下摆沾着些现成的烟灰。举止自若有度,毫无狼狈之色。


    与眼前的混乱格格不入——


    作者有话说:想来大家可以猜到了


    王崔这两位美女的其中一位就是文案后期的“真女主”[捂脸偷看]


    第80章


    陆熹目眦欲裂,房白和他那女眷??


    果真没死!


    摊主一见那戴冪篱的身影,如同见了救星,也顾不上官差在场,拨开人群就自陆熹后头冲出:


    “房郎君没事儿,真是吉人自有天相!这布先还您!那五两银子……”


    燕玓白并未立即去接,冪篱的白纱随着他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目光似乎扫过面色铁青的陆熹。摊主便一把将马帴塞青青手里,一双眼睛紧盯着两人,生怕他们跑了。


    燕玓白终才点头,青青授意,掏出荷包,“您看看分量可对。”


    “成成!女郎这回可算爽利了!”摊主将腰上小秤一拔,称过无误,这才满意地将欠条还来。


    收了银子转头,一双双眼竟都往他这处看。摊主方觉汗颜,“往后再见啊房郎君,还便宜卖你灯!”才打着哈哈钻回人群。


    从头至尾,这二人都旁若无人地好似在自家门口闲聊。明明人到了,就是不曾开口问及陆熹,反而故意站在人跟前显眼,活活给他上眼药。


    心知此时是自己落下风,陆熹一张脸黑如锅底,在事态还未发酵更大前,他重整面色,意图先带走二人再说。本该离开的赵胥却又杀了回来,径直堵在巷口。


    “房郎君既然已解决了手头那桩事,便跟某走一趟参军府吧。”


    燕玓白施施然系好马帴,循声不卑不亢道:“劳烦赵参军。”


    陆熹一愕,忙道:“慢着!赵参军如何就要带走他?”


    赵胥本已经提歩,闻陆熹一喝止,周身气度陡冷落三分。


    “某离开这市肆时,正与这来看逆旅的两位住客相遇。”


    为盘查流言,赵胥本直奔码头。这少男少女却将将好从码头方向来。见他便问逆旅火势,自述昨夜侥幸,正好在下船的码头边看了一夜星星,才知逆旅出事。若非赵胥听他主动来配合调查,怎会首肯这两人绕过兵丁进来。


    赵胥直觉有弯弯绕绕可探究,“这少年既曾寓居于此,又是火场亲历之人,按律需至参军府详述昨夜情状,协助勘查。郎君女郎,可是如此?”


    迎着几方视线,青青和燕玓白从善如流点头。


    青青不好意思地笑:“能帮到大人自是我等的福气。”


    赵胥不再逗留:“随我来。”


    二人从始至终居然都未看他眼,全将他当个摆设。


    陆熹见赵胥三言两语便要带走房白,心中大急。若让房白在参军府说出些什么,或是被赵胥看出更多端倪,后果不堪设想!


    顾不上旁的了。他急忙上前横在二人之间,强笑道:


    “赵参军,房郎君乃我陆氏客卿,昨夜受惊,身心俱疲,正需好生休养。不若由我先接他回府安置,待他缓过神来,再亲至参军府陈情,如何?”


    “客卿?”赵胥眉峰微挑,瞧陆熹的目光意味深长,“陆三公子方才似乎并未提及。”


    陆熹喉头一噎,当即要辩解,一苍老威严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自人群后方沉沉穿过:


    “赵参军,老夫来迟,见笑。”


    人群如同潮水般分开,竟是福满搀扶着陆珛缓步而来。陆熹心下一缓,“祖父。”


    老泰山亲临,赵胥眉头一皱,只好施礼。


    陆老爷子身着深色常服,面上看不出异样。先是看眼施礼的崔王二家的小辈,再对赵胥微微拱手。


    未看停了步伐的燕玓白和青青,又对围观百姓客气道了几句。


    陆珛目视赵胥,目光深沉如古井:


    “游之年轻,处事不周惊动官衙,又扰了崔娘子清净,是老夫管教无方。”他先定了陆熹的错处,话锋才转向燕玓白。陆珛语气放缓,是长者特有温和,却又兼带不容拒绝的暗示,“这位,想必就是房白小友了。让你受此无妄之灾,是陆氏待客不周。”


    青青和燕玓白无意间靠近几分,静待陆珛决策。


    虽是第一面见,但掌权多年,陆珛气势斐然,须得提上心思对付。


    陆珛略作停顿,正要将“随老夫回府安置”的话说出口,一直静观事态发展的赵胥却忽然上前一步,清晰而坚定地插了进来:


    “陆公,且慢。”


    陆珛白眉下的眼眸微微一眯,看向赵胥:“赵参军还有何见教?”语气虽平稳,却带上了家主的威压。


    赵胥守着礼节,言辞却不容置疑:“陆公恕罪。下官并非有意阻挠陆公待客,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秉公行事。”


    他目光扫过燕玓白与青青,直视陆珛:“方才陆三公子言,这房郎君乃陆氏客卿。如今逆旅焚毁,主事者失踪,房郎君恰是从前寓居之人,其行踪、其身份,皆与流言、火情有千丝万缕之关联。”


    他语气加重:“此等巧合已非寻常。按律,此人乃关键人证,必须由官府详细问询记录在案,以查明真相。若其果为陆氏客卿,陆公更应避嫌,主动请官府查明。下官必须即刻将房郎君及其女眷带回问话!此乃公务,望陆公以大局为重,莫使下官为难。”


    赵胥这番话紧扣公务,合情合理无法反驳。即便是陆珛这时也不好强来。


    陆珛眼底寒意凝聚。人一旦被带入官府,再想完全掌控便难如登天。可赵胥抬出公务律法,众目睽睽下,若强行阻拦,无异于不打自招,坐实了陆氏心中有鬼。


    “游之。”陆珛喝止犹自不服的陆熹,面上看不出喜怒,只对赵胥淡道:“赵参军依法办事,老夫自然无话可说。只望参军府能早日查明真相。”


    左不过杀人纵火,又叫王度捏个把柄在手。若要闹,也翻不得天。


    “下官自当秉公处理。告辞。”不再多言,赵胥对身后兵丁一挥手。几名兵丁上前,虽未动手拉扯,但站位已隐t隐形成包围之势,沉声道:“二位,请随我等走一趟吧。”


    白纱微动,燕玓白坦然举步。青青紧跟在他身侧,经过陆熹面前时,甚至还对他这方向露出了一个清正浅笑,丁点不像之前在船上表现出来的温善。


    一男一女,竟都错看了!陆熹气得几乎呕血。被叫了声才不甘不愿随祖父离开。


    王淑与崔神秀将这场交锋尽收眼底。


    “陆家老爷子倒是能屈能伸。”王淑轻笑,眼神却亮,“只是这般紧张一个客卿,倒显得欲盖弥彰了。这事儿,我得好好跟父亲说道说道。”


    她打定主意,稍后便去寻赵胥,总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


    这般计划着,“神秀,你接下来如何?”


    崔神秀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燕玓白腰间马帴,直到那抹红色消失在街角,才不疾不徐:


    “这纹样……当真眼熟。”


    不明何故,崔神秀愈瞧那马帴,便愈想起少时宫宴。自家那位才情卓绝风度翩翩的叔父自踏入宫门起便心神不宁,落座咸宁殿后几次不曾听到她的呼唤,反频频……往小太子那处瞟。


    “女郎。”看车的玉钏不知何时悄然来到身侧,语气带着几分古怪,“婢子瞧得真切。那被带走的二人前些时日曾来过我们溪春堂。女子急缺钱,为此做过半日工。男子那还问过黄岑与胡椒。这二人当时装作不识,骗了我与玉珩。”


    崔神秀眸子一动:“哦?”-


    参军府衙署并不阔大,青砖灰瓦,透着一股冷硬务实的气息。


    放飞灰鸽,赵胥回来摒退左右,他不曾升堂,只在一间值房内问话。


    此时目光如炬,定在刚刚取下冪篱的燕玓白脸上。


    少年瘦削苍白的容貌让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很快便恢复如常。


    “房郎君,”赵胥开门见山,“你昨日当真在码头看了一夜星星?”


    “不敢欺瞒参军。”燕玓白声音微哑,语气平静,“江风甚大,星河璀璨,我与青娘一时贪看忘了时辰。若非见市坊方向火光冲天,还不知逆旅遭此大难。”他言辞恳切,看不出作伪。


    青青在一旁用力点头:“是,吓得我们赶紧跑回来,就怕摊主以为我们被烧死了,急着讨债。”


    赵胥笔尖一顿,抬眼看向青青,这女使说话携有些市井的跳脱,与她身边少年那份近乎诡异的沉静截然不同。


    “据闻,陆三公子称你为陆氏客卿?”


    “承蒙陆公子抬爱,”燕玓白答得滴水不漏,“房某北上投亲不遇,流落至此,蒙陆公子赐一碗饭吃,暂居逆旅,谈不上客卿。”


    “那你可知,昨夜码头有流言传播,关乎‘北来贵人’?”


    “流言?”燕玓白略显茫然地摇头,“房某昨夜只在码头看星,并未留意旁人言语。不知是何流言,竟劳动参军亲自查问?”


    他应对得太过自然,太过完美,反而让赵胥心中的疑窦更深。种种突然之间爆发的巧合间,赵胥几可笃定先前的猜疑——这少年绝非常人。


    还有他身边那看似天真灿漫的女使,也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赵胥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


    “房郎君,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何身份?”


    值房内空气凝滞。燕玓白尚未回答,门外忽传来一道沉稳威严,略带吴语口音的男声:


    “问得正好。”


    房门被推开,一位身着靛蓝常服中年男子缓步而入。他面容清癯目光深邃,乍看寻常。但别具股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此人一来,这间简陋的值房瞬间显得逼仄。


    赵胥骤然变色,立刻起身一揖:“刺史大人!您……您何时到的仓前?!”


    来人正是扬州刺史,王度。


    王度目光先是拂过赵胥,微微颔首。随即如同最精准的尺,落在了燕玓白面颊上。那目光在他异常瘦削的脸颊扫视,又在过于镇定的黝黑眼眸上逡巡不去。


    燕玓白率然直面。


    王度不答,赵胥自不敢吱声,自发旁观。


    油灯哔剥跳一跳,王度眼底的审讯变得盘亘。少年突然掀起唇角。弯出了一个从前在皇宫时做过无数次,叫宫中上下心悸的笑容。


    若有朝中老人在,定会立即认出这笑容肖似废帝生父,承德帝燕岐。


    这一笑,牵连少年眼下一道不甚明显的陈年伤痕。如此距离,一清二楚。


    王度脑中近乎飞也似地划过一幕。


    【“吾闻瞎儿只一泪,信乎?”】


    【稚童拔刀自伤,曰:此亦一泪也。】


    他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


    少年面上忽而落下两行热泪:


    “您就是……王刺史?”


    王度面上闪过丝极快的惊疑,却眨眼间化作悲戗。


    赵胥瞪大眼。


    倏然,王度竟对着那瘦骨嶙峋的少年缓缓抬起了双手,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揖礼。


    他竟也哽咽拭泪,目光灼灼地盯着燕玓白,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惊雷炸响在小小的值房内:


    “陛下……别来无恙?”《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