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青青浅有走神,看着燕玓白乌黑的眼珠子,她脸上的笑后知后觉平复了下去。
燕玓白飘忽不定的眼光随她眼神的避让一齐淡了淡。
青青再抬眼,面上已重归恭敬。看着脸上灰迹斑斑的少年,她不知不觉折起眉尾。
燕玓白将青青所有的神色纳入眼底。见她皱眉那一瞬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他笑意一变,二话不说便闷头要走。青青愣了下,忙伸手拦他:“陛下去哪里?”
燕玓白不吭声,颤颤巍巍起身的动作却没停歇。青青才把他盼了出来,绝不会放任他再好回去。此时想也不想就选择了冒犯燕玓白,一把抓住他硌人的手腕:
“陛下别闹了。”
燕玓白听得这声顿了顿。
青青借机捏着这胳膊,不用看都觉得触目惊心地瘦。比她来到这里的时候还瘦了半数有。她不觉捏了捏,方才因为讶异他的狼狈而折起的眉尾绷地更紧了。
“你…”她顿了顿,还是忍住了提问的念头。青青另转话头:“陛下可要喝水?我将前日的雨水滤了滤,勉强能入口,喝了也不会腹痛。”
燕玓白身体微微颤了把,神色不明地盯着青青瞧。
青青见他歇停了的样子,抽空擦掉额角的薄汗,微微泛着红晕的脸颊对他宽慰地笑笑:“陛下近日的气色以前好得多了。”
好多了。燕玓白却绷了脸,低头下去。没看见被抓住的自己,倒是先瞅清楚了她那只爪子。
额角的筋开始跳动。在屋内时尚不觉,此时得以近看了,那手上除了覆着骨的肉,肌肤上微小的绒毛也一清二楚。
再往下…经她握着的,却是一截半入土的渗人枯骨。
燕玓白两瓣唇抿在一块儿。
青青把放一旁的瓦罐取出来给他瞧。动作间水声津津,人肉眼能窥见罐底的陈年老垢,看着是比地上的积水要干净。燕玓白不曾说什么,喉头微动,确实是渴了。
青青体谅他孱弱,把罐子举高到燕玓白唇边:“只能这样将就喝喝。陛下放心,这罐子是干净的,我用滤过的水擦了好些遍。”
少年视线随她的话上移,看清水面上枯槁的脸颊后蓦地阴戾了眼眸。
青青不明所以:“怎么了?”
燕玓白回神,睫毛下落。
青青就见少年默默耷了眼皮,不知在想何事。
半晌,“嗯。”
天光垂照,他喉头鼓动,临了还是随了女孩的愿。堪称乖顺地低下头,轻轻缀饮起了清水。
水波颤颤,倒映一双一动不动的阴戾眼眸。燕玓白深深地看着,一眼又一眼。
水中还有股子沉郁的气息。但这时却算得上美味,燕玓白很渴了,连日不曾喝过一口干净的。他一张脸越沉越深,初始喝水悄无动静,渐渐地化作了急不可耐地吞咽。恍若沙漠死里逃生地旅人,也恍若渴水的狗。
和野兽无异。
青青本来还算欣慰,看着看着却觉得不对劲。眼见他整个头的重量都压在自己手上,青青用袖子为他擦拭下颚与脖颈的水,顺水推舟放下瓦罐。猝不及防地,她却被他一下握住手腕。
青青:“……?”
杂乱的发下,燕玓白的眼睛再清醒不过。
“我知晓了。”
他不说明知晓了什么,恹恹就地躺下。松开她手腕,反手拽住她的裙摆为枕,迎着从四面八方挤来的耀阳闭上了眼。
或许是太累了,要放下防备真真切切睡一觉。
青青跪坐在他身旁,短暂的无言后悄悄弯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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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人迹罕至的别院中传出声冷喝。
陈冕低声安抚,“小姐落在他们手中能留一条命已是奇迹,不能再苛求旁的了。只盼这次能成功回攻,便也有了筹码。”
说话的二人正是久违的萧元景主仆。面色凝重的青年面上打理地依旧干净整洁,除却微微冒头的胡茬略显疲态,瞧着还是一如既往地精气神十足。
只是在听到密报传来的消息后,这周身的肃然之气赫然落了几落。
陈冕无奈。
公主与李家勾结早有异心,在京中出其不意备下杀阵,又联合陇西大族堵住大道杜绝主公回陇南的可能。一行人狼狈逃窜,几次损兵折将夺过追杀方才在这边陲之境落脚。
此地比陇西还要西北,只有粗粗六个镇子。壮年皆做一些打铁的营生倒卖四周。女眷便到处垦地担水养活家用。因着山高险峻不见片绿,世家大族并不愿意花费心神开垦此处,便纵容了一伙绿林扎根壮大。从前多干马匪勾当,如今也蓄兵养兵,领头的胡人马匪朱荣一番杀伐,现自称起了将军。已然掌控了其中三镇坐稳一方领主的位置。
上京政变突然,各地都盘算着小九九。朱荣起势也属天时地利人和,他得了一位云游的老道姑的指点,早有前瞻,借此变动搜罗了许多能人入麾下。他几年前便悉知陇南上将萧元景的本事,乍闻他落难立刻猜测萧元景应当会回到陇南重新筹谋,于是派人前来秘密寻找,果然找到了萧元景,将其奉为上宾。
虽是五胡中最卑贱的一支,萧元景还是感念其出手,识趣地和朱荣拜了兄弟。从此在三镇扎寨,开始慢慢收复陇南的势力。
可惜了萧元漱囚于深宫为质。她自小肆意骄纵,只怕要气伤了自己。
陈冕心中郁闷,分明主公才是临门一脚的真龙天子命,苦于t小人与女子之手,自入京后连连受挫。李明绍似乎掌控了他们行踪,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萧元景大掌攥着几角,胸腔中吐一口气。
“早知道他们关系非同一般。本以为他李明绍也要挟天子令诸侯,却未料先帝还在世他们就胆大包天径直换了人选。悉芳公主与先帝一母同胞,何故如此?”
这也正是这些时日一行人不解之处。燕悉芳娇弱柔媚,怎能狠得下这样的心。
大抵世人都觉着女子生来便该温和柔顺,斗也无非为了后宅和男子,于政务上天然不通。也确实。亲弟临朝百利而无一害。便是再急也不急这虚虚几年光阴,大可以效仿吕后冯后之流垂帘听政再扶新人。
这一手委实让人措手不及。不止萧元景,全天下势力都同一时傻了眼。
大家伙虽然见惯了大小君主的荒唐事,可这毕竟是九州之上最大的皇朝。突发如此政变,他们到底要不要去拜见新君?
说到新君……
陈冕叹:“奉安的来历这时细想本就蹊跷,是我等大意。”
那少年的过往非同一般,远不止于拜会他们时所叙述的简单凄苦。这些消息还是朱荣转达,甚至挖出了那位曾经护着他来到陇西的老者的尸骨。
陈冕毛悚骨然。奉安心思阴沉狠辣,同记忆里的温善纯良简直毫无干系。演技称得上炉火纯青,将他都骗了去。
哀哉!
萧元景额筋跳动。陈冕沉吟,盯着萧元景猝而迸出利光的眼眸,仔细将天下如今的局势分析一遍,羽扇在手心重重拍了拍:
“我等还有五万大军深藏不露,不若与朱荣将军联合先收复了陇南再说。后可炸破陇西古道,商贾无法进出,我等趁乱夜袭陇西,震李明绍一震。天下既见他的不足,定会跃跃欲试同入中原。天子不能号令诸侯,侯中自然新立天子。如今,无人比您更有稳坐天下的本事。届时迎回小姐,再把控住废帝——”
陈冕面色深沉:“宫里的探子道废帝与燕悉芳其实早有决裂之势,如今他被幽禁于冷宫,日子一落千丈,身边只得一个小婢陪伴。若元漱小姐能雪中送炭,约可多出一条路来。不如动用那几个暗桩?”
萧元景:“我与朱荣大哥商议一二。”
“若是可行……三日后集结大军。”
载月宫。
“西北如何来的大军!奉安呢!叫他来,问他缘由!”
将朝政全部揽到手中才几日,燕悉芳处理些杂碎事宜时还称得上自若,可没等继续往深了学西北便突然发难。
西北本事他们最不足为惧的地方。李家几十万大军盘踞,本就是当地霸主,驱逐萧元景后时隔多年收复了陇南,更是安泰无虞。却怎么都没料沙漠里的那些马匪居然敢起兵,还打着萧元景的名头!
西北马匪臭名昭著,蝗虫一般的东西。然人数极少,不能同几十万大军那般成气候。燕悉芳起初嫁去陇西时路上就曾受到马匪劫持骚扰,被护送的官兵打得一溜烟儿不见了。
本事太小难成气候,因此彼时她便也没有去留意马匪的存在。客如今却接连夜袭成功夺取几座城池,已经不容小觑。
可当时商议的不是如此!
自奉安跋山涉水找到她定下身份后,细致地将当世所有势力都圈画好,特地强调其中西北是最最稳妥的地界。只需擒拿萧元景,旁的人不足为惧。
她起初不信这个异母弟弟,可在他的建议下李家这三年暗中发展地越发壮大。燕悉芳不由再听了奉安的分析,试探着写信给燕玓白,果然又成功铺展了回京之路,更是在京城中结识许多世家势力。
这一行的大事几乎从未出错。燕悉芳不可不确信奉安的能力,却忌惮他非常。她只拿这弟弟当个利器,不放一丁点权,每一处都要确保他没有反抗的能力。派他去卧底萧元景时更是在周围埋了许多暗桩,若他有一点不对便擒拿归来审问。
如此,才能万事无忧。
现在呢?!
一日失一城,陇南丢了!
李明绍收到急报时便急急前去处理。留下燕悉芳勃然大怒,鬓发也未束抓着满手奏章厉声大喝。侍奉的女使不敢近身,匆匆去请奉安。
与外头火急火燎的事态截然不同。咸宁宫闲适安详。
奉安正品茶,一听便知晓燕悉芳载进了早就埋好的坑中,不由弯眸,对着朝阳摆弄手中白瓷,“碧梳,你在陇西时可曾见过阿姐如此失态?”
座上青年俊秀惑人,吐词间别有一种舒心的柔缓。一个不注意就要在他面前放松警惕。
前来秉话的碧梳头一低:“陛下,臣与李氏一干概不相熟。”
奉安笑。
陇西李氏的家生子,一个特地安插来制衡他的线人,竟堂而皇之的说出这样一番话。若是燕悉芳知晓了,只怕要呕血吧。
碧梳一派诚然:“臣早立誓效忠您,绝不会有二心。”
奉安的攻心之术若润物春水,细无声。此次发问,是确认自己到底决定站哪一头。其实他并非不知碧梳全心全意,只是这时候需要他表态。
这几年循着前世记忆一步步安札好的东西都开始牵连画阵,即将到达最后一步,容不得一点差池。
碧梳噗通跪下:“臣唯您是瞻。”
奉安笑意不减,“甚好。”
“京中的世家可知会好了?我身子不适,过了今日才能邀他们一聚。”青年安然躺下,丝毫没有要遵命前去载月宫的意思。
碧梳:“皆达,只待公主入瓮。”
“善。”
“皇弟!”一刻后,燕悉芳久等不见人来,盛怒之下深吸一口气自发找来。却平白吃了个闭门羹,当即再也压不住焦灼,命人拍门。
哐哐声大震,燕悉芳的厉呵几重门也无法挡住:
“你判断有误!除却萧元景还有几等大患!你说,到底怎生回事?”
“玉玺一事还未曾有下落,一切都未稳固便丛生事端,往后当如何是好?!”
“奉安,出来见本宫!”
碧梳侧目。殿中奉安叹一口气,任她打砸宫门,直到要喊人来顶开朱门了,青年才对碧梳颔首。
碧梳凝眸,上前将门打开。嘎吱一声,甫一动便被当头踹开。碧梳匆匆退后,面色愠怒的燕悉芳便大步入内。
“说!”
白衫青年正站在窗下下,像是才听见了声响似的缓缓回首,对燕悉芳展露一个笑容。
“皇姐想听我说什么?”
燕悉芳蹙眉,两手死死握紧。
“燕奉安,你这是什么意思?”
“皇姐莫急。”奉安缓步过来,“且将事情都说清楚。”
他赫然是要装傻。燕悉芳警觉不对,忍耐着道:“西北告急,萧元景再现,你如何看?”
奉安讶然一张唇,低头思忖:“我虽修了些道法,但天机不可泄露,世间万物生生相惜,突有改变再寻常不过。”
见他态度放软,燕悉芳语气稍轻:“如何得解?”
奉安眼中忽而绽出华光:“无解。”
燕悉芳楞。
青年忽而抬手,一旁一直立着不动的碧梳蓦地疾行而去,朱门闭。
天光不见,燕悉芳骤惊:“碧梳!”
本该属她麾下的奴才却耷头不答。
燕悉芳倒吸一气,再看面前人畜无害的,一直以来专心给自己出谋划策的青年,陡地心脏刺痛。
“有些事情本就难两全。阿姐既起了褫夺帝位的心思,又何必执着于一方玉玺?既要一统山河,为何要将大军尽数驻扎京中?一要再要,本就是不行的。”
奉安似笑非笑,恍有鬼魅之形。
“公主,”青年突然换了一个称呼。
“凡是需要都需取舍,舍了才有得。”
燕悉芳心震:“…你说什么?这些分明是你的提议,是你说上京需要分来一半兵力驻守,是你说燕岐将传国玉玺留给了燕玓白……是你!”
她面上戾气横生,全然失态:“你忽而同我说这些是为什么?燕奉安,你——”
“公主,”奉安失笑,淡然接过话头。出口的语句却毫无往前面对燕悉芳时的自谦恭敬。
“事到如今还不曾看明白吗?”
燕悉芳:“明白?”
他眉尾微扬。
明白——这一路能顺利回宫、毒害少帝,执掌皇权,都是因为他的刻意纵容。
他引导着一切,轻而易举。而燕悉芳将这轻易当成了天意。当成了命。
奉安懒怠,这会子也不想再演戏。
“朕此次闭门不出,本意在给你留最后一丝颜面。”却偏来将这颜面扯烂,何必?奉安惬意地看着燕悉芳一瞬间惨白的脸,不客气地再发一击:
“实则……但凡少帝抵抗一二,你也不会有这些时日的春风得意。”
燕悉芳目眦欲裂:“你说t什么!”
“我本不想这么快撕破脸,于是扯出许多幌子来拖了又拖。奈何公主与李家得势后便迷失了方向,比我谋算的还要差劲。”奉安面有唏嘘。
未得势时燕悉芳尚能隐忍,一朝翻身做主却渐渐的便再也藏不住做派。但凡她能继续收敛一段时日,一切也不会乱得快如闪电。
这一对比,昔日被他视作废物的少帝其实比起这位公主强上太多。以废帝之身偏安一隅,如何算不得大智若愚。
四下一时死寂,燕悉芳竟踉跄一下。
面前的青年姿容秀美,神态端方。除却跛腿哪里都极好。
从前不是这样的。
那个在陇西跪在她面前低泣,口口声声诉说先皇的暴虐,他们的同病相怜……殷切地为她想法子立足,亲切地唤她阿姐,被她视作棋子的弟弟。
原也把她当成一招棋。
“李明绍心爱你,便连眼睛也蒙蔽了,万事以你为先,早不是所谓的青年才俊。这样的人看不清大局,做不得乱世枭雄。”
天上忽而惊雷滚滚,又酝一场暴雨。
守在门前的碧梳默默让开一条道。“轰隆”一下,宫中本属于她的禁军不知何时团团围绕在侧,燕悉芳红唇颤颤,犹还挣扎着咬牙道:“狼子野心!本宫当真错看了你!”
奉安幽幽背过身去,绸衣被风雨吹得翻飞,飘飘不似人间。
仿佛不忍看美人哀泣,他极痛心地弯眸笑道:
“公主放心。有我在,天下依旧姓燕。”-
“下雨了!”
“陛下不是要洗澡吗?快脱衣裳!”
青青慌忙把瓶瓶罐罐抱出来,雨柱随轰隆雷声哐哐砸下。燕玓白揪着心口正昏昏沉沉睡着,就觉门被推开,一双热乎的细胳膊抱住他的就往外拖。
他太轻,几乎不费力就被托到了门槛边。
燕玓白下意识咽动上涌的血气,昏暗的双眸从被粗略梳理过的发缓缓探出。
漫天阴云,暴雨如注。
隔了好几日又下雨了。
难怪杨柳青这样高兴。
少女富有弹性的手腕横在脸颊前,还带着微微的汗气。没什么味道,只是暖和。他自发地在她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脑袋挪了挪。
青青屈腿任由他的头背压在怀中,捧起已经接了大半罐子的水看着燕玓白苍白的脸道:
“陛下,能动吗?”
她用胳膊的力量支撑着燕玓白,不由得再度开始担心。
他状态很差。
本来,青青理所当然以为他的身体是会慢慢好转的。毕竟因为燕玓白的大闹,守卫送饭的频率略略高了点,还不太馊了。燕玓白也没再说什么,全都默默吃了下去。能吃是福,起初两天他说话确实也有了力道,偶愿意有一搭没一搭地答她的话,也不抗拒青青窸窸窣窣地打扫卫生,分别安排他们吃穿住用的房间。
吃上不愁,水也有自己滤的。除了洗澡都还能将就。正常人在这情况下活着并不难。
但燕玓白不是。
这类似回光返照的情况只维持了两天,从大前天开始燕玓白的状况就急转直下。有一整日都吃不进一点东西,呼吸火热急促,皮肤异常瘙痒,眼珠子也变成了不对的猩红。甚至夜中痛嚎,行径状如野兽全不能自抑。
她胆战心惊地把他紧紧箍在怀里,摸到腥气浓重的湿濡才发现燕玓白将自己的臂肉都抓烂了。她不知如何是好,夜色下少年却还在抽/动,两眼翻白,喉中咕叽咕叽,嘴角却还挂着笑。
如果不是青青一直担心看得紧,燕玓白大概率会在抽搐中咬下舌根。届时……
青青忽然不敢去看。
她手足无措感受着他烧烫的躯体,半晌才惊醒似的将自己的衣服塞入燕玓白口中,而后把珍贵的水源抱出来粗略地给燕玓白擦身体降温。
苍白的肤,紫红的筋。摸到的全是骨头。
那点儿水根本不够用,很快就消耗殆尽。但燕玓白的温度居高不下,甚至在潜意识里还不忘抓住自己的裤头抗拒青青的擦洗。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挂着黑眼圈看守他到天明。
万幸他像打不死的小强,太阳出来后体温渐渐下降了。可这一番折腾后却再也没力气爬起来,吃饭喝水都需要青青小心地喂。小便也无法控制,往往她干活时回头一望,只要看见燕玓白身体轻轻震颤,垫在他身下的衣袍上便一定会染上湿濡的腥臊。
他会在失禁时眉头蹙动,可能有点意识。然而这具身体仍旧失去了对外界的大部分感知,差不多是半个活死人。
从中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接受,青青用了一夜。
一夜难眠。她这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低估毒/品的威力,低估了燕悉芳对燕玓白的恨。
还好他们现在日日夜夜都在一起,燕玓白也放下了防备,但去除这个,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去求看守,被喝退后守在燕玓白身边时不时叫他一声,确认他还活着。
少年起皮的唇仍闭合着。
“下雨了…及时雨。”青青叹口气,念叨了几句后便解开燕玓白的衣领,从胸骨到小腹再到腿。重点清理了被他抓出来的疤痕,随后便轮到一头乱发。
虽打理过,却还是有许多灰尘。借雨反复洗了三四遍总算干净了些,也摸不出什么油污。
吸/毒的人难以清洁打理自己,脏污的环境是伤害健康的重要原因之一。她只能用这样的方法笨拙地给他争取一点点活下来的时间。
堪称与世隔绝的生活,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自然无从得知。宫中那场全新杀戮将将落入尾声时,青青刚把能洗的衣服都泡雨里使劲搓了遍。
雨声足够大。少女褪衣踏入雨幕,快速脱下衣物,润白一片的腰柳枝般扭动几下,弯腰去捡挂着的湿衣。
又是一阵惊扰万物的电闪雷鸣。
耳畔噼啪炸响。燕玓白突然觉得有些冷。身体的异样他尚还浑然未觉,只觉得做了好久的梦。身下湿哒哒的,难受。
头里的寒意彻骨钻筋,他睡不着。好似溺在湖里。
手指痉挛,燕玓白睁开了眼。而后,遍布血丝的眼瞳孔猛地缩起。
庭下无庇,雨抚青柳。
他看到一片白中缀红的剪影。弯腰,俯身,抬腿,拢衣。
躯体将将截断了落在身上的雨珠,遭银丝勾勒地详尽,青涩的弧度隐有成人的雏形。
他的眼睛本该看不清的。
可隔了几丈距离,燕玓白却能将贴在她微鼓月匈/房上的七绺湿发数的一清二楚。
燕玓白深深地感受到痉挛的手指开始跳动。
青青扎好了最后一个绳结,赤足踩水去看燕玓白。他安详地睡着。她便跪坐下,刚要再为他拧一拧湿发,少年突然对她睁开眼。
“你听。”纤睫眨动,燕玓白平静地让她听雨。
也是好雅兴。青青愣了愣,宽慰地笑笑:“陛下是被雨声叫醒的?”
水汽蒸腾,她脸上还滚着一串串儿的莹珠。长发垂在肩上脸上,往下瞟,不知何时长到了腰腹处。
他兀自注视她被水滋润地晶亮的脸颊,面上淡淡的。
“不。”
她红唇张开,好似歉疚:“是我吵到你了?”
“…”燕玓白偏头,视线投向破旧的宫门。
“来了。”
青青一愣,几乎是眨眼功夫,门被重重劈开。一位老者缓缓走进。
许久未见的蔺相杵着拐杖,发比上次所见还要白上几分。
他长叹一气:“陛下,可安?”——
作者有话说:朱荣即为历史上的尔朱荣,奠定隋唐基础的重要老大哥,借用人物形象和部分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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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蔺相?
青青愕的怔住呼吸。
……有多久不曾见到他了?
她俯身看向怀中少年,他发红的眼珠子静谧地异常。
似乎对蔺相的到来半分不稀奇,甚至,有一股早有预料的无谓。
燕玓白微微挪动脑袋,青青体会到意图,慢慢将他扶起。
少年枯枝一般的身体风雨中摇曳几下,缓缓才依在她心怀坐定。
燕玓白看着面前年迈的长者,连日来阴晴不定又死气沉沉的面颊强行扯一抹恣傲的笑:
“朕安泰无虞,倒是蔺相你,才几月未见,怎么老的朕都认不出了。”-
是夜,歌舞升平。
咸宁殿后,一双君臣密语。
“西北早有反心,南方又多有起义暴t乱。陛下真要一意孤行?普天之下多少贼人虎视眈眈,您当真就这么放任为之?”
红白烛火下,捉豆子打着玩儿的华服少年专心致志盯着手中五色豆,头也不回:“蔺相白吃了六十多年的饭,竟问得出这等问题?”
“……老臣忧心。”
嘀嗒。手中最后一粒红豆打了出去,远远飞入榻中不见踪影。燕玓白方觉无聊,终肯扭头看满面忧愁的老者一眼。
少年鲜红的唇扯得飞翘:
“局势注定如此。除非天送神兵,否则也无人能挽这番将倾大厦。不破不立,强以浆纸修补一隅妄想逆天改命不过作茧自缚。这不是老师以前教我的么?”
老者盯着那与咸宁殿格格不入的豆子沉默了许久,素来巍然有力的声量已有萎靡之势。
“这一破,燕晋一朝许就没有了。”
燕玓白不以为意:“往后还会有后晋、后燕。世上何时缺过帝王”
蔺相一时无言。
燕玓白讥诮着挑眉:“难道这皇权还能继续号令天下?”
蔺相身形瞬间佝偻几寸:“陛下心如明镜。可老臣……怎能容陛下受难。”
“公主所欲之物太过庞大。她虽看得明面上陛下与老臣不合,心中却并不相信。老臣只怕她害了陛下……”
她要风,要雨,要天下。
还要……
目的昭然若揭,却偏偏要视而不见。蔺相心中闷苦,又是多时沉默,他定定瞧着面前满脸无谓的少年帝王,声量发涩。
“陛下莫要任性玩闹了。”
殿中烛火跳动,映照上年迈老人的白须。
他絮叨着,往昔的硬派古板随着腰杆一并低落。
一国的担子都在他一人肩上。蔺弗如还是老了,老得在悉心教养大的孩子面前已经开始提不起气势。大抵是受不住他的絮叨,燕玓白烦闷地抓了抓缎发。
发尾微糙,落了半根在地。
“打个赌吧。”他昳丽的面颊高高昂起。
“赌朕死不得,赌朕能游转人心。”-
那诡谲却又意气风发的面容与眼前即将油尽灯枯的少年一模一样。
嚣张自傲。
他打量着他不忍细看的身体,心下连连哀叹。
青青不知这二人之间有什么心照不宣的东西。不过照着对话,大能推测出连日不见的蔺相不曾真正放弃燕玓白。
青青下意识跪直,忍着屁股上的麻痒殷殷切切看向老人家。
那庶民丫头果然还在!
蔺弗如满心注意力本在燕玓白身上,见后头那丫头探头,长眉登时一皱。
“你——”
燕玓白蓦地喘着粗气打断:“蔺相竟有空来这深宫瞧朕,不怕惹上事端?”
蔺弗如顿了顿,正色:“宫中此时正生变数,老臣方从庙宇中清修归朝,为避祸盲走才流连此处。”
他呆不得多久。
青青抱着燕玓白,手指无意识的缩紧。原来之前蔺相躲去寺庙里了?
她牙根一重。
蔺弗如回望远处宫阙,声色陡然压低:“萧元景携沙匪卷土重来,新帝刻意放任李家大军与其缠斗,博一个两败俱伤。”
“义符一直领着陛下命令在外随时守候。陛下赌约的最后一环,是与新帝斡旋。”
提及奉安,蔺相神色极凝重:
“是老臣先前低估。只以为萧元景最能搅弄风云,一昧防着他。那新帝有洞察人心之能。非一般祸患。”
青青皱眉。
奉安吗。
那个包括燕玓白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曾预料到的幕后棋手。
她看燕玓白。
燕玓白面色微青,身体比方才烫热。
青青抿唇。
显然,于燕玓白来说奉安是个棘手的存在。他打破了燕玓白的某些计划,甚至让一个老臣都倍感焦灼。
远处硝烟渐起,四下死寂须臾,蔺相掷出一锦囊。青青本能探身接住,就听他杵着拐杖一敲地砖对自己冷哼:
“这药分三次喂与陛下,可缓神仙散噬心之痛。”
终于和她说话了。
青青抓紧锦囊刚要开口,蔺相陡然背过身去,声量轻悠悠的,莫名多了丝复杂的柔缓:
“你这丫头,既能在这时候跟着陛下,将来也务必不要离开。”
青青睁大眼:“蔺相?”
燕玓白神色一变。
“宫门口不时会有女眷宫人趁此奔逃,可借机混入其中。”老人背着他们,已然弯曲的腰杆挺得异样地直。他啪嗒扔了拐杖,步履蹒跚迈入前路。
“臣为君生,亦为君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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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距离冷宫不远的高阔宫苑间,无知无觉中升腾出一片耀目的火烧红。屋舍焚烧的浓烟若隐若现传到了这处,空气的味道焦烫,越发呛鼻。
青青半抱半拖着燕玓白,尝试性地探头出去张望,须臾间还不大适应这突兀的转变。
宫门两侧空空如也,一个看守的影子也不见。
眺望蔺相离开的方向,她心脏坠坠地不舒服,这才真正确认蔺相饭走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要赌上自己,在这乱局中给燕玓白挣一条命。
老者话音方落的一刹那,青青明显感受到怀中的少年的身体竟僵硬了一瞬。
没想到就这么见到了电视上才见过的忠臣之心,青青心里头说不上来的惊异。却只来得及给这平实又肃穆的一幕一秒钟感慨的时间,青青认真询问燕玓白。
“陛下,依蔺相所言,我们走哪个宫门好?”
燕玓白依附在青青身上,强撑着沉暗的眸子凝着前方,嗓中低低应她的话。
“…掖庭。”
微不可闻,却直接让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掖庭?”
她第一次听到靡靡之音时的掖庭。
顿了顿,青青眼睛立时一亮:“是!我怎么忘了,掖庭有一扇倒夜香的小门!”
代显那时常从那里走!
青青打开蔺相赠的药,粗略分出三分之一喂到燕玓白嘴边。
“既是蔺相给的,定不会害陛下。待会儿溜出宫门时还望陛下竭尽所能,与我一道逃出生天,万勿辜负蔺相所托。”
闻言,燕玓白削瘦的脸上并无什么变化,只胸腔隐约震动,倏地收回视线。
他注释着青青异样专注的面庞,微微张了嘴。白惨惨的粉末不好下咽,少年自觉地伸出猩红舌尖,借唾沫绽湿一点点往喉中卷动。
眼见一剂药下肚,顾不上等效果发挥,青青太袖抹了下他唇边的白渣,便用力将身上外衫绞成一根粗绳,将燕玓白的腰身贴着自己的重重绑紧。
一个呼吸间,燕玓白陡然觉得身体一晃,腰部被绳结勒地生疼。
女体的温度隔着衣物传达至他身上,燕玓白又觉得热得慌。他们贴得极近,她微微一动,他便也不由自主地身体摆弄。当真成了现实意义上的一根绳上的蚂蚱。
痛苦激起的力量使他一瞬间有力气侧头,瞧见少女的蒙了细细一层薄汗的侧颜。
青青黑啾啾的眼珠子四下转动,迅速判断现状。而后终于找到了可行的路段,眼睛更亮。
她使劲全部力气,牙根几欲咬碎才勉强直起腰身。狠狠吸口气,青青拽拽腰间的绳结,二度确认已经扎好,随后转脸,对病恹恹的燕玓白展露个鼓励式的笑。
“请陛下担待些。”
下一刻,燕玓白感觉到自己那双虚乏的手臂被牵动着,环上了她瘦窄的肩颈。
身子一晃,少女细细的后脖赫然暴起几根不甚明显的青筋。
青青揽紧燕玓白腿弯,望着东头的方向艰难踉跄几步:“我们走。”-
“走火了!!!”
“公主疯了!公主疯了!”
“那玉串子是我的!贵人赏我的,还我!”
“小姐!主君已为您备好马车,即刻从小门走就能与我方大军汇合!”
“陈阿兄?”萧元漱在接连的哀嚎声中一阵阵惊愕,出了重兰宫后更是叫堆在一旁的尸首吓一大跳。
兄长将她护得极好,到底没有亲身见过战场的残酷,一路下来几次险些呕吐。
恰见陈冕牵着一顶不起眼的马车在不远处凝重地冲她招手,萧元漱心中一喜,多日的委屈下直接湿润了眼眶,急忙上前站到陈冕身边。
“哥哥呢?”
陈冕一把推她上车,简明扼要:“主公现正在宫中与李家厮杀。虽有把握却还是危险。你快走,莫浪费时间!”
萧元漱只得依言踉跄爬进马车,陈冕当即一拍马t屁,车轮立时滚动。
她没忍住掀帘子看陈冕,却只看见火势蔓延了半个皇城。不断有宫婢从火海里逃出。
还未等她做出反应,车后凭空窜出来个被削了半张脸的内侍,他怀抱金银,紧追着她哭嚎着朝她伸手祈援。萧元漱见那人刚地府里爬出来似的模样,登时倒吸一口气,仓惶摸了只瓷壶狠狠往那内侍头上砸。
只听哐啷一下,内侍头上顷刻留下几道血痕,愣了一息啪嗒倒地,怀中财宝如水般撒了漫天,又被另一个新窜出来的内侍迅速拾起
萧元漱愣住,瞧那内侍脸上狰狞贪婪的笑一时心跳漏一拍,蓦地倾身拉来帘幕,死死捏了一角在手里再不敢回头。直到马匹穿过陈冕口中的小门,兵刃之声才逐渐淡却。
身披皮甲的小兵上前:“元漱小姐稍等片刻,新的接应车马即刻就来。”
萧元漱方敢再度掀帘子探头,目光所及之处满地半干的血污。门口停几辆有损的粪车,再栓几匹马。
怪不得安全,守此门的人俨然已经被提早杀尽了。
她恨恨吐一口气。
“哥哥几时来与我汇合?”
“回小姐话,主公尚不曾定论。”
萧元漱:“……”
松一口气,到底还是卸下心头重石。
哥哥一行人占据了最靠近掖庭的西门,当是把握住了后头一系列的出口。一想起呼风唤雨度多日的悉芳公主,萧元漱依着车壁冷笑连连。
这就是瞧不起他们萧家的陇西李氏?
蠢笨如斯,一切都为他人做嫁衣。
燕悉芳与继子淫/浪,理所当然站在李家那头。对她这个萧家女没少暗搓搓使绊子。宫中嬷嬷借管束下人抽打她身边宫人之事也不在少数。这段时日忍气吞声伏低做小讨生活,她憋的火便是烧了这群宫室都不够。
“这二人不愧是姐弟,皆是贱人。”这段时日的记忆走马灯般脑海中闪烁,思及初入宫时的种种,萧元漱咬牙嗤声,想起那废帝燕玓白的遭遇却又畅快地展了几寸眉。
燕悉芳要名声脸面,废帝却是不要的。几次三番故意用庶人出生的贱婢下她的脸,现自相残杀遭了报应,燕氏这一支就此便覆灭了。若哥哥成事,天下改姓萧,再扒了他燕家祖坟泄愤。
萧元漱吐口郁气,问下头人:“前头可曾传来关于废帝的消息?”
“才攻破皇宫半个时辰,难有讯息传达。”
萧元漱一顿,嗙地重重甩了帘子,“同那姓杨的贱奴一道尸骨无存才好。”
守门的兵卒不明她话背后的弯弯绕绕,依葫芦画瓢道了声小姐莫气甚的。萧元漱哪里稀得这安慰,只是兀自想自己的。
“费劲心思爬到那畜生身边,就这么死了?”
也不知想到了哪处,她喃喃一声,眼神莫名有些茫然:“命数这东西…还真是古怪。”
冷宫深远,除非有人像给她引路一般为她助力,否则,萧元漱不用思量就知杨柳青肯定逃不出。
那么多人都不喜欢她,偏偏她运气极好,从来都没人真的杀了她。
这次,却不行了吧?
“……”萧元漱摇摇头,蓦地不愿再想从前。思量的空隙里,兵卒四下张望,为防战火波及正欲暂时合上窄门,不远处却突然窜出一声惊叫。
“别关门!别关门!”
“什么人!”兵卒忽而厉喝,刀身出鞘,噌地刺地萧元漱耳蜗一痛即刻回神,揉一揉耳朵掀一侧帘幕。
迎着尖锐刀刃,从火焰中一路跑来的少女吐出一口混了黑色烟火的尘屑,搂紧了身上同样被火熏乌黑得看不清人样的少年,气喘吁吁踉跄行至兵卒跟前,口中焦急地蹦出一串连珠炮:
“大哥,我们都是掖庭的宫人!宫里乱得不像话,我怕再不跑就得见阎王,只得抄小道逃命!大哥行行好,求你放我们一条生路!”
少女声音急促,亦清亮,更是耳熟。萧元漱呼吸一窒。压低身形,视线落到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上反复描三回,登时瞪大了眼。
底下兵卒早有预料,本就是来堵人出入的,怎可能让他们过,刀尖又往前刺几寸。
“谁知你真实身份?!可有照身牌!”
青青讨笑的脸一僵。
辛辛苦苦穿过一座又一座烟熏火燎的宫室,躲了一个又一个人,还亏得她从前在这附近干了半年活才能一下摸对路。谁想刚看见希望就来个拦路虎。
迎着兵卒阴寒的视线,青青眼珠子为难地左右动两下。
“宫人进了宫哪里还有照身牌,都在库房那锁着。大哥这不是刁难我么?”
她在身上到处摸了摸,半晌只摸出一对路上顺手捡的珍珠耳环,连忙用衣裳内衬擦了擦递过去:“大哥若不介意,这东西可能孝敬?是我不知事,您别怪——”
兵卒望也不望耳环,鼻中嗤一声,刀尖移向双目紧闭的燕玓白。
“打住,你背上这人怎么了?”
青青心头一惊,面上却还算镇静,灵机一动蹙眉低声:“不敢瞒大哥,我这位,姐妹美貌过人,在宫中招了贵人嫉恨,对她非打即骂,因而重伤不能行动。”
背上的人这时许是听见了话音,腿动了动。青青的表情立即更加苦涩,往上掂一掂燕玓白,捉他一只手给兵卒看。
指骨削如鹰爪,被一路来的烟灰染地发黑,着实是骇人。
望那女子低埋的脸半张都被乱发覆盖,透出来的几分滋色也是皮黏骨的濒死形容。
兵卒谈不上见多识广,死人却是日日可见。打眼一瞧就知道这模样时日无多,他身上的审视之意不由略淡。
青青背着人困难地屈膝,做个跪的姿势:
“我这位姐妹从前生的格外好看,如今身上只剩骨头,被折磨地不成人形……大哥也是有家人的,定能懂我们这些底下人的艰辛。求您大发慈悲饶我这姐妹一命!”
兵卒不以为意,审过了身份,放不放人走并非他可决定。转眼看那辆马车,兵卒问询:
“小姐?”
青青闻言抬头,一瞬明白了此情此景,也恳求地看向那座马车。
“……”
车中无声。
青青顾不得许多,放下燕玓白直接跪下。
车内,半明半晦。
萧元漱面无表情盯着那狼狈至极的少女匍匐跪伏,指尖再一用力,险些刺破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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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皇城中的纷乱愈来愈近。不过说话的档口,呛人浓烟自长阔的宫道蔓延而至,东门方向猛然传来激昂鼓声。
青青心脏一并猛跳了把。击鼓进军……这鼓声,皇宫守卫的抵御怕是彻底失败了。
不用再想,外头必定是历史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烽火连天”。
然而把持住这唯一生路的人却迟迟不曾张口。青青咽咽唾沫,急道:
“这位贵人,宫里境况不妙,您可否容我们一条出路?若有来日我必报今日恩情!”
兵卒面上亦生出疑惑。
这位大小姐先前说话一派迅速,这形容狼狈的二人出现后却是一字不出,静地恍若根本无人在内。可真是古怪了。
兵卒略略探身,甚有些迟疑:“小姐,动静愈发大了。这二人…恐需您快些做个决断。”
“…”
放人?
萧元漱面皮绷紧,银牙蓦地咬下,唇上顷刻现一排泛白牙印。
方才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于她而言却似千百年。
杨柳青!本该和那废帝一齐被困死在冷宫里的杨柳青!
分明要忘却了的往日种种,此时却一股脑地重新演绎在眼前。
掌心的刺痛犹在提醒她从前的种种败绩!
胸膛深深起伏着,直至多嘴的兵卒二度问话,萧元漱方才愣了下,神色复杂地重新审视起满面黑灰的少女。
杨柳青的音色与身形萧元漱不会忘。就是她无疑。这个讨厌的宫婢确确实实没有死。
然,萧元漱霍地揪住车帘。视线越过杨柳青锁定住那静无声息瘫倒在地的枯骨。
那又是谁?
在宫里韬光养晦许久,重兰宫外的大小事宜萧元漱都能了解个大概。但碍于燕悉t芳盯得紧,她身边的人格外小心些。便只是将将知晓燕玓白被废于冷宫,听得下人描述他的惨状,却从未真正见过。
如今直面,竟根本无法将那污糟的一滩枯骨和她记恨已久少帝联系在一处。
谁会想到尊贵无匹的少年帝王会变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萧元漱视线别开,注意力重新回到杨柳青身上。
记得掖庭本就是杨柳青初入宫时的居所,算得上她半个家。她与那些姐妹的事从前偶有耳闻,只是凭着自己的傲气,萧元漱不想从这些卑贱之人身上着手对付杨柳青。
她想了又想,若依着杨柳青这话,后来似乎确有一个同样掖庭出生的女婢做了太监的对食,一路升上去了。
没了根的东西么,都是些心思扭曲行事下三滥的贱奴,大致可以对得上。
铁甲相碰,那兵卒又走近了。萧元漱扫他眼,心中两股念头仍在拉扯。
杀,还是……
“那头有人!快截下!”
暴喝来得猝不及防。
还不容萧元漱反应,底下兵卒瞪大眼一瞧浓烟滚滚的宫道,立即收刀牵马。马儿响鼻,车壁震荡。萧元漱一个踉跄险些栽下,撑住身子下意识骂道:“做什么!”
才脱口而出,她猛地一捂唇望地上同样傻了眼的杨柳青。
下头兵卒对着车窗低声道:“援军迟迟不到怕是遭伏,小姐快快离开!”
萧元漱怔:“不是把控此处了,为何突然变了形式?”
兵卒匆匆坐上车头挥鞭:“突发情况!接应的部队迟迟不到,不知情况如何。主上如今不同以往,难以全盘控局。这道偏门若此时被发现,怕是主上那处有麻烦,拖不住了。
小姐,我们须得逃命,万不可落入他们手中。”
萧元漱撑着身子,闻言脸上煞白。
“那哥哥岂不是有危险……”
“主上吉人自有天相,小姐无忧才是这时候的重中之重!请小姐暂且放下一切顾虑,属下带您与大部会和了再说!”
萧元漱大力吸一口气,再转首,袖中匕首滑落,她挺直身子,对着兵卒的一点高昂的下颚。
“若当真遇险,我自不会叫你为难。”
青青本就急得要命,乍见那主仆二人直接驱车跑了,想也不想,马上搀起燕玓白就跟着往外冲。
轰隆——方踏出这道偏门,远处一座宫室应景塌倒。红黑浓烟势如北风,自宫室那处俯冲而下,整条宫道中尽数充斥猩热浊气。与越来越近的唾骂声交织着,青青身上的衣裳全都被震地颤了颤,却根本不敢回头。
这条通往宫外的路她从未没走过,称得上毫无头绪。正纠结往哪处跑,那辆不起眼的马车绕了一个弯,车轮往另一侧滚动。
不对。
“驾!快追!逮到了便是一根骨头也能榨油水!”
皇宫周遭一圈俱挖有河道,正是水草丰茂的时节,许多都长得有人一般高。
一列骑兵追出时,青青才拔出陷入泥潭的脚,闻声躲在水草后偷瞄几眼。
青青猛然意识到什么,蓦地,耳廓上骚来一阵低而轻的人声。
“杨柳青。”
青青瞪大眼,步伐下意识放缓。
燕玓白又贴近一寸,唇近乎贴着她磨动:“放我下来。”
少年的气息仍是灼热的,几乎能烫坏一切生息。
青青猛然惊醒,慌忙扭头看肩上的人:“做什么?”
燕玓白鼻尖嗅了嗅,揽在青青肩颈上的手小幅度挪动。
他不曾直视她的眼,亦不回答她的提问。烟火熏得焦黑的面皮难以抑制地抽了抽,大约是想说话,不知何故选择了沉默。
追兵更近,黑云遣去半个晴空,活似未来电影里的末日。
青青盯着他看了足足三秒钟,猛地把人往上掂掂,提气继续往河道中心走。
好歹是附近唯一能躲会儿的地方,不管如何,总要踏出脚步试了才有机会。
燕玓白趴在这副纤薄的背上,胸腔清楚地感受到两层薄衣下因不断用力而偾胀的血肉,一跳一跳,同他的心率快要融为一体。
少年眼睫垂覆。
青青没空照顾他突如其来的情绪,注意力全在前头。
这些人俱都披布甲手持刀箭,身上却没有明显的标识,反倒极没有章法,行径上有股乌合之众的肆无忌惮。
“我等追,你们在此守着,不可放过一丝风吹草动!”领头的那个四下望了望挥手,一群人称是,持刀随意砍打周遭草木,不知不觉就向河道边缘逐一分布,隐约形成个围剿的势头。
青青暗道不好,这群人八成是找先头主仆二人的。马车不及马迅捷,却比人脚要好多了。她背着燕玓白没地方去,躲在这简直就是活靶子。
把身体尽可能放得更矮,青青屏气往后退。淤泥深浅不一,一双脚也时不时站不稳乱晃。
索性这条河挖得极为宽阔,腥臭河水渐渐盖过了小腿肚子,与那群人的距离顺理成章拉远。
追兵胡乱斩了些水草就不愉地叫骂,青青见他们有摸鱼的意图,心里稍稍松口气,吊着胆子淌到了最里头。水没过了膝盖,身后便是长满青苔的外宫墙,退无可退。
青青没办法了,只能苟在原地祈祷这群人快走。
然而老天爷就好像是故意与她作对,身边草丛中陡地发出不知名的促响。
紧接着,她脖颈一紧,皮肤上递来骇人的热度,竟是燕玓白的那双手忽而收紧。
“快,怕是有藏身的!”追兵如嗅到血气的狼一般纷纷露出獠牙,其中几人精准地将目标定在了层叠的水草后。
草叶飘摇,一道诡异人影若隐若现。
刹那有人大笑:“在这!都过来!”
“哪儿呢!”
“河道?哟呵,哥几个眼神真是灵光。不知此处藏的是什么身份?”
生的最五大三粗的一人嘴脸淫/靡:“管他呢!是贵人得财,是奴婢供得咱们泻火。娘的,入京这些时候可憋死我了。”
众人都大笑不止,说话间十几人俱都凑到一处。
打头的眯眼,手中长刀小心翼翼拨开最后一层遮掩,甫要前进,“咻——”
“啊啊啊啊——!暗器,有暗器!”
诡异的嘎达嘎达响动后,一排全是锈迹的短箭毫无预兆地破开水草,精准地射中当头那人的胸甲,直透血肉。
一行人大惊,抓着那哀嚎的人做肉盾连连后撤。那箭矢分布地间隔有些宽有些窄,方向也极为统一。一部分插进河泥,剩下的将人肉盾扎成刺猬后再没了动静。
捉同伴为盾的那个好生打量了重归静谧的草幕会儿,蓦地看出了门道,冷笑:“我晓得了,这狗娘养的皇宫外头还做了机关呢。”
“机关?莫不是弩箭罢?!”
“有这力道,不是弩箭是什么?这皇宫年久失修又临水,机关俱都发锈,也只得这一轮了。后头藏的身份怕是不低啊。”这人兴奋地笑了,一把丢了死相凄惨的同伙。男人身体哐当砸进泥水,对面这回并无反应。
“老子猜对了!”刀刃抬高,反射的骇人厉光一簇一簇。众人不约而同收紧呼吸,统一倾身向前,果不其然,再度临近摇曳的水草附近时,一道泫然欲泣的女声再按捺不住跳出:
“不许过来!”
此情此景根本就是摆明了引他们过去!追兵们登时满面涎色,对视眼猛冲而上。
几番大步,草木俱被牵连着沉入泥潭,一行人步子被迫牵连放缓,一见墙根下那形容狼狈的少女更是雀跃。
“这等时候,怎么有个小娘子?这衣裙都湿了,好生可见怜呐!”
“哈哈哈哈!”
这群人马大三粗挤进来,逼得她无助地发颤。少女身侧城墙正如所料缺了几块长砖,其中正置有锈痕斑斑的弩箭。
众人停下脚步,自觉分散成包抄的阵型。很快,双脚也深陷泥中,步子变得沉重。
少女抖得越发厉害,两手不断扣抓湿滑砖缝,泡在水中的半透裙裾后隐有活物浮动。
落在这些人眼里全然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另一盏助兴酒罢了。
“箭呢?机关呢?再威风啊!”一人不耐地朝她伸手,俄而浑身一僵——“喀。”
本已绝尽的弩箭突然弹弦,数支箭矢再度射出。唰唰几下,在场的十余人齐齐仰倒。
一网打尽。
青青脸上强装出来的惊惧在众人倒地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擦了擦溅到脸上的泥水,她抖着手将半个身体都浸没在河道里的燕玓白拉起来。
方才情急之下,燕玓白也不懂哪里来的力气,自她身上挣扎跳下后便一头扎进水中不住地摸索。
青青起初愣了一大跳,刚要俯身拉人下水逃命,瞅见少年一声不吭地像是在t四处寻找东西的架势呆了一秒,立时转头拉拉黏在一块儿的裙裾挡住他身体,双目紧盯追兵。
千钧一发之际,古老的城墙喀喀运作,她心随着震荡,咽了一回又一回唾沫。
直到数道血花同时飞射,成了。
青青眨眨眼,快速把这些人死时的狰狞面目驱出脑海。手上再微微用力,让少年倚着自己站定。
匿在水间的机关没了人为的按压慢慢回到原位,弩箭的位置亦被青砖重新取代。
她才有空瞧眼水下那快方石,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惊讶。
少帝骄奢淫靡,可有时候看,他好似也是个符合皇帝身份的皇帝。
这个她从未听说过的机关,他一向来不关心旁事的荒唐皇帝竟能精准知晓位置。
…看来对皇宫有一定掌控。
再看燕玓白时忍不住咬咬嘴巴。
生死存亡之际过了,他们之间倒意外地无话。青青扯衣袖反复拭动燕玓白手上的泥藓,看着露出的泛红白肤莫名虚声:“陛下说的放下来原是这个意思。”
燕玓白半靠着墙,目光定在少女红中泛白的唇上,蓦而挪眼,压着腹中血气平平道:“这时言弃,岂非狗彘不若。”
拼死一搏后竟还有力气说话,看来蔺相给的药果然很有用。
青青欣慰,揽住燕玓白的腰要抱人涉水,刚动手俄而想起一桩事。
她没犹豫,矮身稍稍别开视线在死人身上挨个扒一遍,如愿卸了两件厚实外衫,两柄短刀,半袋子显然是现抢来的金银珠宝,又在人肉盾身上摸到了几块大小材质不一的牌子。对光一瞧,其中一只刻了两行字。
“江表…陈阿二,通行凭证。”青青犹豫了下,敏锐地回头看燕玓白。
少年半黑半白的脸上歘地闪过一丝难以形容的情绪。
隔岸的江表人怎会出现在上京?
难道一向自成一派的吴郡四大世家也……
对上少女求证的眼,燕玓白沉默,视线反而落在她沾了血污的手上一瞬,而后才点点下巴。
青青二话不说把牌子塞金银袋子里,撕了一角衣裳死死扎在上杉内。把卸下来的衣服套好带着燕玓白涉水上岸。
从这条专供皇宫车马进出的窄道走二里路,得见一片密林。
地上亦有死尸,兵器到处都是。俨然早就恶战过。青青刚要装没看见担着燕玓白往下走,熟悉的车轮滚动声便遥遥而至。
她忙往林子里溜,才走几步,“咻!”一根长箭突兀地刺上她身后树干。
青青一愣,还没能迈步,一把匕首猛地架上她颈间。
“果然是你。”一字一句,恍若骨子里挣出来的恨声。
青青大脑一震,久违女音迫使她愕然抬脸,“萧,萧美人?!”
面前赫然是已换了身便装的萧元漱!
她狠狠盯着面目狼狈的燕旳白,分明是对他说话,匕首却稳稳架在青青身上。
一旁站的正是之前把手后门的兵卒,他拱手道:“小姐,为防万一,不若将这两个贼人提上车审问。”
青青下意识伸手挡在燕玓白身外。
萧元漱眼神微凝,蓦而愣了下。
昔日趾高气昂尊贵无匹的少年帝王如今行将就木,美极的眼也生有血丝,看不出原本模样。
这般冷然的眼睛,没了从前横飞的狂傲,却还是那般视她如视死物。在她袭来时仅仅缓缓掀开眼皮,似乎毫不意外是她。
又或者,是谁都无所谓。
萧元漱定定看着,忽地撤刀背身。
“押上车。”-
马车看着不大,里头也倒还宽阔。
有时候人的气运真是怪地没法说。青青收回打量的眼。
谁会想到曾经对她横鼻子竖眼的萧美人竟会以这种方式和他们重逢?
之前在门口迟迟不回应的缘故这般一琢磨也就通了,约莫是纠结地很吧。
不过当时…她应当没有认出燕玓白。不然早该爆发了,等不到现在。
青青佯装不经意地瞄过萧元漱,又瞄眼靠在自己肩头闭着眼,脸上干净了大半的燕玓白。
萧元漱自上车后便一昧死盯着车帘,同她记忆里那最是跋扈的少女其实很是不像。
不知不觉走了老长一段路,青青一直也没听见萧元漱训话。
她只好思考未来,偏这功夫,萧元漱挺直了腰杆朝她投来眼神。
“堂堂帝王,沦为亲姊阶下囚就罢了,还弄得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现如今都以为少帝葬身宫变,未想还有你这个忠婢赴汤蹈火。真是闻者落泪的第一等好奴才。合盖嘉奖五族。”
还是一贯的口吻。青青松口气,边想措辞边回话,才刚说了一个字,腿上一重,燕玓白撑着她的大腿起了身,语调诡异地平稳。
“朕要下车。”
萧元漱怔:“什么?”
既无反唇相讥,也无羞恼呵斥。而是平静地直言。
他的反应同萧元漱酝酿了一路,期待又畏惧的所有回答都不相符。
青青亦觉不对,然这场面摆明着是萧元漱与燕玓白的事。
燕玓白斜眸:“你难道比西市的驴还听不懂人语?”
“你!”
萧元漱气地险些结舌:“你这落魄鬼,若不是我允你登车怕是早被后来的贼人截杀了!你还以为你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少年面无表情收回视线,:“救朕于宫变的不是你,乱宫的却有你萧家一大份。”
“你,我!”不想燕玓白居然明了萧家造反之事。萧元漱真正语塞,半晌说不出一个字。白皙的脸因急躁而泛红,重又添些少女的鲜活。好会儿,萧元漱疾置于腿上的手抓紧布料冲冲道:
“那是我哥哥,又不是我!我现下不计前嫌救了你们,你不感恩戴德却还恶语相向,燕玓白,你果真就是个不识好歹的畜生!你一点也没变!”
“嗤,朕要变什么。”
燕玓白连丁点目光也懒得分予萧元漱,径自半阖眼帘。萧元漱见他这副倨傲神态,怒得站起来就要骂。一番张牙舞爪,本死寂诡谲的氛围一下缓解不少。
青青瞅准情况忙出言告罪:“美人息怒,陛下受了许久折磨身体不适,心情不佳在所难免,您切勿计较。”
女孩说话时自然而然地扶住少年一侧手臂,尚还湿濡的衣衫被人为捏攥立时下陷,衬地少年更瘦。
素来刁钻刻薄的燕玓白似也习惯地很,任她顺手理衣襟。
隔得如此之近,一丝一毫的小动作都逃不开观者的眼睛。
萧元漱一诧。
对面的杨柳青浑然不觉她这一刻的凝顿,只是向她行个简便的交手礼,黑漆漆的脸上牵出一个诚挚的笑容。
“多谢萧美人引陛下与我登车避祸,杨柳青感激不已。陛下虽不直言,心中也是记住了的。不知美人接下来作何打算?”
萧元漱眉头蹙了蹙,不知缘故地看不得她脸上的谢意。
她不耐地挪开视线又瞥去,女孩还是笑着的。笑意更是分外真切,全然不似作伪。
萧元漱顿了顿:
“谁是美人?燕晋都要亡了,那新帝瞧着也不是个多担得起的。若你再这般唤我,我割了你舌头!”
猝不及防的,青青就被萧元漱怒目圆睁骂了通。
她鲠了鲠,觉得确实合理,配合地改口:“萧小姐。”
“萧小姐良善,不计前嫌助人为乐,是我疏忽。”
萧元漱更生气了:“燕晋虽亡,你却还是贱婢!莫要以为你与我同乘一车便能平起平坐!”
燕玓白半阖的眼皮唰地上掀。
“奴婢有错。”青青半点也不意外萧元漱会说这话,横竖这些古代贵人都是如此。她熟练地摆出稍一头的姿态,又讨好地弯眼笑笑,官方地恭维几句。萧元漱这才不大乐意地冷哼,权当勉强通过。
不过狠话虽撂出几回,一旁的匕首自始至终不曾移过位。
车身不断晃荡,轮子轰响,里头又重归冷寂。
青青凑窗边看了看,沿路的景致已经发生变化。两道旁密林减少,杂草增多。皇宫还是那巍峨的一座,隔了一段距离反而更能瞧清上方大盛的火光。
青青忽地就想起一堆人。
蔺相、渥雪、代云代显、刘媪姐姐们,还有……薛姑娘,比花娇的众多美人。
青青有些走神。
“萧元景的大部就在前方罢。”
“啊?”
她本能应了句下意识转头,萧元漱下颚高昂,燕玓白则睁着眼,直视不断被风吹起帘幕的另一扇窗。
青青才意识到是他在说话。
天子气50%的萧元景…这架势,难道真要登基?
任务才进行了一丁点啊!
她看向萧元漱,萧元漱并不生气的模样,恰恰相反,她眉间焦灼了一瞬,卒而抓紧匕首注视燕玓白。
是吵闹过后的第一回正眼相t看。
燕玓白目不斜视,消瘦的嘬腮的两颊亦还绷着条锋利更胜的线。
萧元漱直直看着,直至马车的速度明显放缓,匕首噌地出鞘。
青青神经紧扯,做好了救驾准备,哪想萧元漱蓦地呼一口气,刹那似卸千金。
她视线一寸寸描摹燕玓白的侧颜,眸中万千杂绪,在转看满面紧张的杨柳青时赫然一凝,陡地化为乌有。
萧元漱起身,直对着燕旳白道:“我从前一直不明白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少年面色不动。
“我虽不是天潢贵胄王公贵族,也是家中千般娇养百般疼爱的大小姐,不比那些千百年的世家差。我自然不服,也本就该不服。我今日全可以杀了那些追兵便离开,不必折回头找你。”
马车剧烈荡动,萧元漱脆灵灵的声线亦清晰,一点不落地砸进了耳朵。
青青一愣,莫名听出了难过的味道。
“可我要讨个说法。”萧元漱突然猛一脚踢开车壁,马匹登时嘶鸣不止。灰尘与草屑不断由风卷入内,劈头盖脸洒在三人身上。燕玓白眉峰微微拢动,青青惊愕:
“萧小姐?!”
“小姐!”驭马的兵卒急呼,“安生驭你的马!”被萧元漱一声厉呵牵绊,硬是不敢回头。
青青匆匆抱住燕玓白,不解地望向高高举刀的萧元漱。
风沙迷眼,艳丽少女眼眶微红,遽地冷笑:
“可这会儿,我一个字也不屑知道了。”
“家中送我入宫确实别有目的,我哥哥也确实早有反心。你故意戏弄我折辱我,我今日终是认了。不过那又如何?成王败寇历来如此,天下野心之人多了去了。我萧元漱一点也不欠你的!”
“你,去死吧!!!”利刃银光斩破风声,萧元漱的脸陡然放大。青青方拦,腰身忽而被一双炙热的臂膀反抱个满怀。耳边一声闷哼,眼前天旋地转,身体连带着身后的人咕噜咕噜不知方位地滚动。
滚动的速度将将放缓,青青又瞪大眼,失重感一闪即逝,下一刻,两人直接滚落高坡,脑门一痛,来不及问燕旳白如何,青青直接没了意识。
兵卒听那动静过了,瞧瞧用余光看眼右道上那稀疏的一条林子,低声:
“这下头似是荒山……”
萧元漱正擦着光洁的刀身,闻言讥笑。
“半死不活的废帝和贱婢而已,这高处滚下必死,正能解我恨。哥哥不会怪我。”
“可若不死……”
萧元漱眼神骤凛:“先不论山高,这匕首削铁如泥,一刺便能穿透五脏,如何还能苟活?!你在质疑本小姐?!”
兵卒忙低首:“不敢不敢!小姐说的是!”
乌压压的兵马渐渐明了,旌旗飘摇,或若招手。兵卒即刻转移话题:“小姐,大部已到!”
萧元漱抓紧匕首:“还不快去汇合,我好将追兵之事告知!”
第66章
额头好疼啊…
…水声潺潺,好像在洗涤耳朵,很适合助眠的白噪音?
但是她这段时间一直四处打工倒头就睡,根本不需要助眠?
难道是手机又失灵了?六年了,可能真的该换了。但是一个能及时答复消息的手机最少也得两千块…………
眼皮子反复颤了不知多久,青青才昏昏沉沉睁眼,甫一看清近处的葱郁草木,她呆了会儿。
附近许多参天大树,树盖极繁茂,层层叠叠覆着,光线只能零零碎碎地从缝隙里透至地上。
混沌的意识慢慢清明了些,青青蹙眉,偏头躲过了一直骚弄右脸的细长野草。抬脸,前方正是看不到顶的山体。垂眼,近处赫然几道凌乱的痕迹。高些的地方明显被压塌,临近的一段草叶卷滚在外,绿色汁水混着黄土,好若被重物拖蹭了些距离,一直从上头延伸到她的身下。
“山…”她喃喃两句,“嘶!”两臂一阵尖锐的刺痛,语言难以形同的灌铅感直接暴击大脑。
青青低头,两只手臂上的衣服烂了不少处,胳膊上全是划痕。
刺痛感来自这里的肌肉,但,皮肤上的大小伤痕却并没有明显的痛感。
对了,强撑着背着燕玓白一路从宫中逃出后遇上了萧元漱,萧元漱踢他们下车,她和燕玓白一起滚了下去,途中额头一疼——
她心中猛地低呼:“燕玓白!”
没人回应,倒是流水声依旧。
青青愣了下,忽而反应过来:“溪流……?”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猛地四肢并用调转方向寻声爬动。足有两三丈距离的下头淌着条溪水,被水草似的透湿黑发半掩住脸的削薄少年静悄悄躺在里头,本就是初夏的时节,衣衫纤薄。加上从死人身上弄来的外套,燕玓白一共也就套了两层。沿路的波折下,此时衣襟也松垮破损,随水波有一搭没一搭徜徉,右手臂则以一种莫名扭曲的姿态向一旁翻折。
“陛下??!”
喉腔里陡地爆开一股干涩的血气,又哑又痒。杨柳青脸皱一块儿,控住不住地爆咳十来声,胸腔附近的骨头震地发疼。
青青几乎是毫不犹豫就往下跳,中途手臂没撑够力气,半空就被拦腰树截断上,青青囫囵滚上鹅卵石,来不及呲牙就颤颤巍巍去捞燕玓白身体。
这一捞,青青眼睛直了。
衣衫随水波敞地更开,露出燕玓白身上几条贯彻肩腹的伤痕。头尾窄中间宽,还有些类似撕裂的豁口,此时泡地泛白,好几处地方直接擦露出了骇目的白骨……
这些却不是最严重的。
把才拽起的人轻手轻脚放回去。青青呆呆看燕玓白歪了一阶的右小臂,指腹小心翼翼往莫名凸起的那一节皮肤点了点,坚实的触感让她飞速缩手。
软地像橡胶玩具。
燕玓白的小臂完全断了。她不能随意动重伤的人。但凡五脏移位……
青青眼前突地冒了片金星,大脑绞痛。
太难了。
真的太难了。
是燕玓白运气太差,还是她运气太好?
胳膊腰背疼地不行来就算了,这会儿连鼻子也开始酸。
她下意识要和以前一样探燕玓白鼻息,却没个缘由的,才伸手又缩回去。
不敢。
这幅饱经挫折的身体,从那么高的山上一路滚砸进浅溪。肉眼完全看不到一点胸膛的起伏。
饶是她那么坚定地认为燕玓白一定会继续挺过挫折,也不敢第一时间面对眼前残酷的事实。
他还活着吗?
杨柳青盯着燕玓白破布娃娃一样的身体,对于死亡的恐惧久违地蔓上心头。
她不想思考他死后任务将要如何进行,她只想知道,燕玓白还活着吗?
林风飒飒,似听到了她心里的呐喊,附近突然应景地响起人声。
鞋底踩踏着落叶杂草,青青心神一凛。
垂下的茂密枝丫迎风轻摆,悄然隐去少女窥视的眼睛。
“这皇陵地势选得甚偏,如此多的垂枝,一不留神怕是就要挨虫蛇暗算。”陆熹疾行不得,略有烦闷地踢开地上藤蔓,扯襟散热:“比起江东也是不差。”
尾随在后的广袖男子摇摇羽扇笑起来。
“主公既能在江东那等虫蛇遍布之地来去自如,又何故怕北地的小东西?”
陆熹负手,闻言叹道:“我最讨厌这些,先生何必笑我。若不是晚来一步,我等哪里要此遭罪。”
被陆熹尊称为先生的男子但笑,羽扇摇地更悠然。
说来,确是陆熹一行人来晚了。
吴兴陆氏甫一收到天下大乱的消息,便派族中行五的陆熹启了程去探虚实。然江东与上京相隔几百里,又有长江划分,水路上还有数百个码头的水匪作乱,到底不如北边这些军阀好起步。
待他们乔装一番到了地方,京城与周围的几个州府早就乱了套。
众人皆知废帝已在秘密囚禁时就被公主鸩杀,新帝不及废帝暴虐蠢笨,一早便卷了金银细软跑陇西投奔李氏去了。
各路豪杰自然不能白来,不约而同地率人瓜分皇城,更有甚者索性趁机偷掘了燕氏皇陵。
这下哪里瞒得住?一夜之间燕氏十几代皇陵全被盗了。运宝的车架一刻钟就是一辆。
陆熹派去在宫门截杀财宝的一行人几乎全军覆没,见大家都发燕氏难财,立即与自己那精通天经地纬的谋士张先生一合计,将目光盯上了燕晋开国皇帝燕崇的陈年老坟。
燕晋开国之君燕崇文韬武略,敏思重情。这无名老山传说就是国君他老人家还是个放马奴时受天命启发之地。
据言,那夜天有异象,紫雷滚滚,天神腾云送诏。为汉人贵族放牧为生的鲜卑少年骤知天命,翻身策马,执鞭枪整合了附近零散的鲜卑部落。又为自己取了个汉名,编了一系先贤,娶了曾经为之放牧的贵族t小姐为妻,广招谋士,自此开展戎马一生。成功建立大晋入主中原后亦不忘西拓,纵使未能成功泰山封禅也依然坐实了天子之位。
这位骁勇的开国皇帝薨逝前的唯一遗言既非教导子孙绵长国祚,也非命子孙继续北伐西拓,而是把他和发妻葬入当年那座放马的老山,一并长眠。
皇子不敢不从,又敬畏父皇余威,乖顺地将自己的陵寝全部定在与老山遥遥相对的西头栖凤山。
放马奴的身份到底不那么光彩,真是天神降诏还是为了遮掩而捏造,又有谁知。因而燕氏先祖的传说这些年已难见。且弥经几百年,这座山头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被燕氏后代们有意无意淡却。直至燕玓白的老爹燕岐这一代早便忘了祭拜先祖之事,更不记得此山其实有名字。
燕氏振翅,破空直上,是为:燕霄岭。
……燕霄岭。
若非他的谋士点出还有此地,他们只怕空手而归,叫族中长辈看轻。
陆熹抹汗,长吁口气,环视这荒芜了不知多少年的山林:
“至少三十余年无人打理,哪怕有宝物,掘宝的功夫怕也要耗个半月。只怕旁事上又晚他们一步。”
“况且燕晋太祖马背上打的天下,生性勤俭,也不知我们此番冒险捞出的东西可够一年军饷。”
谋士半分急色也无,从容地为自己摇扇:
“主公太忧思,谁言只有金银才是宝?须知那燕晋太祖是位将星,若能寻得他留下的云云兵书古籍,不失为一笔横财。”
陆熹一震:“是了,先生怎么不早说?”
他这才猛然想起,如今这臭泥沼一样的燕氏的先祖竟也能一夜夺七城,震慑天下。
是也。若非燕崇雷霆手段,吴兴四姓又如何能被他强压下去称臣。
只是这大厦后头烂地摇摇欲坠,叫人也忘了昔日的辉煌。
思及这些,陆熹心中倒莫名生出一抹不是滋味的遗憾。
若他们陆氏当年能辅佐燕崇获个从龙之功,说不准便是执掌江东的王侯。还能和陇西李氏一样打着护天子的幌子顺理成章举兵入京,哪里要似今日这样受制于顾氏,为了延续家族兴旺举步维艰。
若这位犹若天降的张先生没有出现助他臂力…不仅得让顾氏去年成功借佛会名义抢占法华坡控制水源,这一趟也怕是真的一无所获。
还有那些偷往江东南渡的北人……
陆熹蹙眉,再看这四平八稳望风的张先生,心中的敬仰又添几分。
恰时,他分外敬仰的这位先生轻轻扬眉,颇自信道:
“瞧势,外高内矮。听声,水流潺潺。我等应已在燕霄岭腹地,皇陵定就在附近。主公还是同以前一样缺乏耐心。我们毕竟初来乍到,绕了一夜已算快的。现知晓了路,掘陵不需多久。”
被不轻不重训了声,陆熹心虚点头:“那我这便生烟唤人?噢不,生烟只怕要招来旁人觊觎。不若我先回去,先生在此等我们汇合?”
张姓谋士仍在张望,闻言略略一思索,正待说话,他眼眸蓦地乜斜,手中的羽扇倏然不再摇晃。
陆熹才走几步,兀地察出不对,也回首:“先生?”
谋士不答,负手悄然前行十余米,站上了一处青石。
层叠掩映的草木后,一对不合时宜的人影一座一躺,许也是感受了空气里弥漫的微妙气息。藏身在灌木下的人往前探了探,挡住了溪中之人。
“先生想寻皇陵,不必大费周折。”青青顿了下,直勾勾紧盯这面露讶然的江东谋士。
“我可相助。”少女声线略显紧张的绷直,却笃定铿然。
谋士视线越过杨柳青落在溪水里的燕旳白上,眼儿眯地更细。
她不避不让,遽然站直身体对来人扯抹笑:“但,诸位需帮我一个忙。”
萧元漱一脚将他们踢进死路,又无意寻到一条生路。
危中藏机。
既然这些人要挖的就是燕玓白老祖宗的坟,燕玓白与她的身份兴许可以适当的暴露,一定能作为换取救助的筹码。
他们必有医师随行!
青青紧紧握住衣摆,指尖搓动,油纸捻成不起眼的小团,落入草堆。
放在她胸怀中的药没有了,而这张在两人谈话中缓缓从燕玓白身下飘出的油纸,正是被用来那张包裹药粉的。
也是这一刹那,她突然记起——滚落山崖时有重物从背后抱住了自己。
那双削瘦的手臂一瞬间爆发的力道箍地她不能呼吸。
青青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或许,燕玓白知道自己会扛不住,在滚下时便将药拿走。因为体重过轻的缘故,他没能和自己一样卡在半山腰,而是被惯力带着飞了出去。
砸进小溪时,他在剧痛中拼劲力气吞下了所有的药。
和以前的燕玓白所说的那些一点都不同。
他不想死。
他想活。
很想——
作者有话说:背景糅杂在衣冠南渡发生之前,差不多是魏晋永嘉之乱那个时候
第67章
流水挤弄苔石,淙淙泠泠。青青落在燕玓白身上的丁点余光收回,来不及担心他,全心全力与面前的二人周旋。
晨间的风掠过山林,呼出轰轰嘶鸣。好在不那么大,谈不上刺耳。
“不过辨位掘陵罢了,至多耗费些时间。你一个小小女子何来的自信要挟我等?”
陆熹折返,与张先生并肩。甫一瞧见与衣衫褴褛的杨柳青,顷刻就明白了她的目的,立时就不屑了脸。
青青笑意不减:
“公子错怪,我并非要挟。只是想做个交换。”
“你莫非拿我等当傻子不成?”
陆熹浑然没有要信的架势,更不悦这突然冒出的狼狈少女拖延自己的时间。他本就因连日的不利烦躁,此时连世家气度都难维持,不欲再与青青废话,面上释出杀意。
一旁张先生一径捋须,难从他举措中看出什么。
青青暗暗咬牙,蓦而抬手,规规整整地拘个礼。
“先生羽扇纶巾,气度非凡。想必也如当世大儒蔺相那般博古通今。定知紫微晦而复明一说?”
张先生翕着的眸子瞬时凝住。
少女身板笔挺,虽削瘦,行礼时的每一个弧度都如计算过般自然好看。
好歹待在燕玓白身边这么久,什么王公大臣贵女妃嫔都见过了,宫规礼仪里浸淫了一年半载,杨柳青故作深沉时倒真有股自如的气度。
陆熹也顿了顿,察觉出了不同。
这女郎最多将笄之年,额上带伤,衣衫破烂瘦削狼狈不假,体态却是分外齐整,一双眼中璨色隐隐。且一举一动皆是受过规训的痕迹,又知三朝元老蔺相,还是读过不少书的谈吐。
最最叫人侧目的,是她行的那不常见的礼。
陆熹虽不是最顶尖的那一批世家子弟,礼乐骑射这些却是一样要习的。
眼前的这个,手抬至额,躬身屈膝。有几分别致。
再看杨柳青,陆熹的眼神明显捎带上了探究。
一旁张先生堪堪敛起不断向少女身后探究的视线,忽地笑笑:“女郎的来头似乎不小。紫薇晦而复明……这可不是寻常人能说的。还是慎言为先?”
设立这么久的言语陷阱,青青要的就是他们怀疑。
虽然隐约明白这位谋士是故意在顺杆子往上爬,她也依然一派坚定地继续撒谎。
“先生委实多虑。只是我曾听说……太祖陵寝所在深山,正是当年紫微星腾起之处,与余下十几位帝王不同,可不是能任人轻易左右的。我知二位不是常人,不古板守矩,只是这星象亘古始之,历朝历代无人不尊。若真惊扰帝王英灵冒犯了天星…个中深浅,您等当明了。”
“挖掘陵寝自然不难,大不了移了这座山。然要耗多少功夫,引得多少不必要的麻烦,公子与先生定比我了解。”
古人,哪怕现代人,也没几个能完全不避讳鬼神之说的。青青结合了以前在在宫里打工时听到的稀奇古怪流言添油加醋。哪怕她根本不了解除了燕崇这个名字以外的一切,也无法否认这些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
燕崇当年可是横空出世,说是紫微星毫不为过。陆熹眉峰果然聚拢,习惯性地斜眼张先生。
张先生不语,一昧聆听状。
青青觉得,这位张先生还在评估可信度、利弊、收益。
几人说话的功夫,稀薄晨雾不知不觉已然散干净了。山风二度回乡,雀鸟惊地叽啾振翅。
青青半站在小溪里,蓦而觉得拂过脚面的流水加大了流速。
三人各有所思所图,没到能完全摊牌的时刻,t但她实在等不及了。
草叶上的未蒸发的露珠昭示着燕玓白危在旦夕了一整夜,蔺相给的药到底能撑多久尚是个未知数。
她必须抓住眼前机会。
心里打的鼓又开始加速,她两手无意中攀绞住袖口。
她的紫薇星暗示并不十分鲜明,多指燕崇。
如果真的推出燕玓白的身份呢?
让他们感兴趣,让他们有筹码,让他们有机会玩一招挟前任天子令天下?
杨柳青猛地往后退一步,刻意拉长距离,昂首,唇畔扯一抹高傲的弧度:“事到如今也不瞒二位。我还有一事,可作为二位相助的交——”
话还未完,“唔…!”。
草叶窸窣,恍惚有人第四个人声。
“…?”青青佁儗,瞥那二人眼,他们也是微有疑惑的模样。于是想了又想,她把脸扭了过去。
燕玓白还闭目躺在那,并没有外人。
青青心里那点子希冀才冒头就被泼碗冰水,欲要回头继续谈判,余光陡见燕玓白本还平坦无起伏的胸口猛烈喘动。
杨柳青怔了半秒,唰地扑过去。燕玓白眉头紧锁,喉中忽然叽里咕噜地咕哝,喘地越发艰难,连手也诡异地抠动水中碎石,水中顷刻泛出红雾。
她被眼前这场景吓一大跳,眼见指尖上的血越来越多,青青反应过来,忙捧起他能动的那只手紧紧桎在自己掌心:“别动,不能乱动!”
陆熹正奇异,又听“噗!”地一声,少年脖颈不住地向上梗动,喉中的咕叽声越发迅速,闭着的眼眸隔着薄薄一层眼皮轱辘乱转,蓦地,一片发乌的鲜血陡地从少女低垂的发顶爆开,直散成血雾,洋洋洒洒罩了半边天。
燕玓白颤抖的身体在这一刻倏然静止,咚地躺回溪水中。
掌心那只手兀地蜷了蜷,青青瞪大双眼,顾不得抹去脸上的血点,膝盖一弯直栽进水里。
“好多血……”
她贴近了看少年被乌发覆盖的脸颊,燕玓白眼皮又一番连震,低哼过后眼皮抬了半数,双眉痛苦地纠结一团,却分明有了活气。
青青稍窒,探了探鼻息,有了??她不可思议地咬咬唇,又捧他的手细瞧——破了皮。
指节上层层红痕,是她心急之下抓紧导致。万幸没其他事。
“怎么样?能说话吗——?”她才敢相信人真的没事,刚张口,燕玓白身体突兀剧震两下,哇地吐出卡在肺腑里的最后一口血瘀。布满血丝的眼倏然全程,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直勾勾对漫天绿荫眦目。
少年望天,失焦的双眸隔了须臾才重新开始具有人的颜色。
然而不知何故,即使有了急促的呼吸,燕玓白依然维持着僵持的模样,乍看好若被什么东西精神控制了似的,通身散发着不可靠近的诡谲感。
杨柳青见此也木楞了下,然而陌生感很快被惊喜冲淡,她一手唰地捧上少年嶙峋的脸,声线又颤又黯:“还活着,还活着……”
青青忽地软了腿,再没办法控制情绪,面上一瞬哭脸一瞬笑脸。泪珠模糊了少年的形貌,被她笨拙地别过脸擦开,顷刻泥泞了一片。尊卑之别在这刹那被她全数抛之脑后。
她没看见,燕玓白瞳孔在她捧脸时梭地抖了抖,眼仁缓缓恢复成圆。
不同于自己的温热,好像能够加速粘合他碎散意识。他又凝滞了少许,这才闷哼一声咬住牙关,双目方重新焕光。
终于解脱了。
谁在哭?
……是她,在哭?
燕玓白眉心紧拧,一点一点偏头,复杂地凝视不断抹去哭泣痕迹的女孩。
他以为的第一幕,是杨柳青湿嗒嗒瘦唧唧,看到他苏醒后满是关怀的脸。可她现在哭的正酣,入目便只能第一个看见她反复擦脸的手。
上头既是绿色草汁,又是棕褐泥水,还有许多细碎伤痕里溢出的血迹。混在一起难看极了。
才多久,她的手又变得粗粝黑瘦。白在宫里养了,仍连他最廉价的衣料都不如。
两瓣唇上下搭了搭,他到底没说话,目光掠过手,逐一定上她的眼睛、鼻子、嘴。
额角绽开皮肉的伤。
敢貌天下之大不韪带他潜逃的杨柳青,怎么会哭得这么惨?
记得她上回哭貌似还是在……他不肯和她走时。
昏黑的寝殿里,突然就落了两串一闪一闪的碎珠。
他被困诡梦的这段时候,她又哭了。
这是第二次。
可惜,这次还不等化成珠串便不见踪影。
燕玓白躁郁冷寂的心潮诡异地软了一臾,想拨开她在脸上不断涂画的手。样子太丑了,宫里没有女人是这么哭的。
可才驱策手臂,锥痛骤袭。燕玓白鼻子皱了皱,倒完完全全清醒。
他对自己的这幅身体没什么信心。山势高峻,约是活不下来的。哪怕最后关头拼命从杨柳青怀中夺了药也没有把握。
要是死了……燕玓白瞪着卡在山腰低处的少女想,不然拽着杨柳青和他一起吧?
她这么喜欢他,将他视为一切,万事以他为先,如果他死了,她又何去何从?
乱世人不如草,他大抵还存了些善心,不舍她受磋磨。
谁想他似乎注定了死中寻生。
这座沉寂已久的山林,曾经只在他年幼时在蔺相课堂上信口提了几句的帝后陵寝,居然破天荒地载住了他的命。
是五指的痛,女声的喋喋,真真切切在最后关头拉他一把,让他活了过来。
喉头艰难吞了吞,刚吐出的血只是短暂地让他发烫的内府舒适。才几个呼吸的功夫,时热极时寒极的痛苦又卷土重归。
青青才止住泪意,欲要上手剥开衣服仔细查看燕玓白身体情况,他却尝试动了动僵硬的躯体,被她惊呼着拦住:“别动,你还伤着!”
燕玓白听她一喝,看着她还发红的眼睛,薄唇蓦而不自在地抿动。脸皮微有狰狞地绷了一息后,破天荒地乖乖放弃。
他就这么丑丑地没气势地躺在原地,视线安宁地拂过少女,在触及陆熹这二人后顷刻变得淡中藏锋。燕玓白稍顿,朝这津津有味看了许久戏的两个家伙转去眼眸。
少年唇角顺而勾抹看似谦和的笑,从容地从杨柳青手里揽回属于自己的担子。
陆熹看戏得来的乐子顷刻被燕玓白的举措冲淡。
这笑瞧着温和,却仅是随意遮掩。透过这层笑看底下,竟是比那女郎刚才扯出的笑容还要令人不喜,肖似顾氏那般狷狂自负。
哪想,比笑容还要让人不舒服的是这少年不紧不慢的话声:
“诸位要找的东西,我这里确有答案。”
陆熹不喜他这神态,二度持疑。一旁张先生捋须,倒是毫不避讳地与燕玓白对视:
“看来这女郎不曾说谎,是我多虑。”
燕玓白似笑非笑,朝杨柳青哑道:“拖我上去。”
被截断的水恢复了流速,水声更大。燕玓白靠着树干略略平复腹中血气,不再急着说话。
陆熹刚想出言嘲弄,“主公,先生!”他扭头,才见自己带来的那群人已涌入深山。见得他们无碍,面上纷纷庆幸。
“万幸无事!主公与先生久去不归,我等忧心不已,特抓了蒋医师随行!”
张先生一挥羽扇作为回应,陆熹蹙眉:“先生都说了这里头没有大碍,你们来掺和什么!”
为首的讪笑,说到底是担忧他安慰,陆熹也不好再责备。盯着那对少男少女,只觉得自己的人来得太巧,叫他们二人笃定添了拿乔的本钱。
一看见气喘吁吁背着药箱的医师,青青眼睛立马发亮,对燕玓白投去目光示意。
燕玓白眼皮垂落,语气越发漫不经心。
“不知二位对水经可有涉略。”
张先生:“唔?郎君小小年纪,竟是懂得水经注?”
少年悠哉乜笑:
“山南为阳,水北为阴。分石改道,春石在东,秋石在西。”
“则,燕回九阙,紫薇复明。”
张先生一怔,忽地循着燕玓白这段话,将四周全都望一遍,他神色有几息恍惚,俄而不敢置信地看向燕玓白原先躺倒的溪水。
不算深的河床上,两块差不多大小的青苔卵石正以对角的方式半嵌其中。
若仔细看,二石下方正中还有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空缺。
赫然是机关阵法。
张先生捏扇的手禁不住颤动,险些倒吸气:
“你是说,这燕晋太祖以水经地势为阵,借溪流做机关藏下陵寝。待解了这机关,太祖重又霄起,紫薇星现?”
陆熹招呼完了属下,转头被自家先生满眼精光的样子唬了一跳,想说话的话憋在嗓子管不上不下。
且观那少年与激动的张先生截然相反,他一径弯眸:“若先生想探个究竟…不若如阿青所言,与我等做个交换。”
青t青眼皮子抖抖,阿青?
头有点晕晕的,是燕玓白现给她取的化名?
得了这番回话的张先生低头,一旁陆熹摸不着头脑:“先生?”
张先生猛然呼一口热气:“请主公随我换一处地方说话。”-
“!”
脸上痒痒的……什么东西在挠?
青青猛地睁开眼,哗叉坐起一拍左脸,指间顷刻多了根断了的细草。
青青沉默,盯着草看了会儿,耳边忽而响起凉飕飕的轻讽:
“怎么不再多睡会儿?”
燕玓白躺在藤垫上,轻描淡写丢了指间剩下的半截草。身旁正在捶药的医师见她醒来,顺手把药膏塞来:“女郎睡了一夜半日,终于醒了。这药膏予你抹额头。”
青青还有些昏懵:“哦……多谢您。”
手心里的小瓷盒冰冰的,她捏紧了,由这股冷意刺激了会儿,意识才慢慢恢复。
是了,医师刚来给燕玓白诊治完伤势她就直接睡着了。
估计是一阵阵的精神紧绷导致的。
医师煮好药汁,又查看一番固定骨头的夹板。
青青摸了摸上好药的额头在一旁围观。条件有限,燕玓白也老实地任医师扯开衣衫,逐个收拾伤痕。
青青越看越不舒服。
被关在冷宫的那几天,她给他脱衣服擦身时就难受他触目的瘦骨。如今这骨皮上又添了一大串伤,更扭曲骇人了。
几次生死,他总踩在这两线的中间博弈,不断地把自己当骰子扔。
偏偏这种时候狗屎运又会姗姗来迟,继续吊着一条命等待下一次风浪。
“药上了这两日,女郎也当看会了,下回便交由女郎换药,如此也快些。”医师吩咐完毕,青青也筋疲力尽点点头,挪到燕玓白的小帐篷里坐下。
顺手扑了些溪水在脸上,青青围观四周,恍然才觉距离和陆氏达成协议已经过去了快两天。
燕玓白的话极具蛊惑性,那位张先生走了没多久就折返,详尽诈问。
这些功夫足够燕玓白准备说辞,信口就以水经讲解此山地貌,水流走向。虽然有气无力的,但条理清晰列证确凿,实在容不得人不信。
当下陆熹仰天大笑,允医师上前查探。老医师脱了衣衫一把脉,井井有条列了一大串:
“右臂中段骨断筋伤,小指龟裂。左胁第三肋折,周身见青紫瘀斑凡二十又三处,此乃堕坠之伤,致气血离经,营卫俱滞。更兼肺络受震,息促而咳隐血沫。嘶……不知何故心脉时急促时虚衰,郎君骨瘦如柴,可是鲜少食饭?啧……不过救助还算及时,多多修养,不出二月就能自如走动。”
“自小身子骨差,前些时日又大病一场,吓到医师了。”燕玓白对此没有意外,随口编个理由安然接受了伤势,另外同医师要了些甘草地黄黄芪嚼用。
都是些滋阴补气的药材,医师意外这少年懂几分药理,也给得痛快。
青青心里一上一下的。
上的是伤多,但都避开了关键。下的是燕玓白的药瘾怕是不会允许他能自如走动。
但后者太棘手,只能等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她自己倒是没什么,原本屁股上的伤已经基本感觉不到了,手臂和背脊是因为长时间过度负重,导致肌肉有点拉伤,酸疼两天就会缓和。至于头上的,只伤到软组织层,偶尔会头晕,但问题不大。
不过,两人也是逃不脱的弱残组合。陆熹对此很是放心,也还算大方,就地扎了个简易的帐子给燕玓白先住着,又让自己的士卒干活顺带变相看管他俩,自己带着人和谋士找石头去了。
医师诊治时青青和看管他们的几十人攀谈几句,知道了他们出身江东,也属江表,是当地几百年的土著世族之一,在那一带属第二显赫。同第一显赫的顾氏积怨颇深。
这次来上京就是想分一杯羹,好与顾氏分庭抗礼。
想着逃出来的时候摸出来的令牌,青青咂摸出了点味儿,悄然把令牌扎地更紧。
就当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死的,她继续和他们微笑打交道,相处也谈得上平和。
青青粗略发呆了会儿,把燕旳白臂膀上松开的夹板又拉紧了点,再递张黑面饼子到他唇边。
燕玓白这两天里除了睡觉,就是在盯着某处发呆。
从未有过如斯刺激的险中逃生,昏迷时的种种杂音幻象委实真实,又碍于各式原因没办法和别人言说,导致他终于能松懈一二后不可控地陷入了一种缥缈虚无的思绪里。
青青不厌其烦再问一遍,燕玓白才回神,下意识要拒绝。却看她满面疲乏,往日那些毫不耐烦的狠话兀地说不出口。便咬了口饼子最软的中间部位。
果然就见她欣慰地舒气,眼儿也弯出释然。
燕玓白咀嚼的动作缓了缓,索性一股脑吞下肚。却忘了肺腑在滚落中受到的伤害虽不致命,却也不容小觑。才逞完强,肚子就是一绞。他吃痛,梗在原地不动了。直到青青又要了些水喂过来,燕玓白才默默低头,几口喝个干净。之后她再喂饼子,燕玓白闭紧嘴巴不张。
青青发愁地叹气:“这些大哥身上只有饼子,要是有米就好了。生火熬粥,吃下去才不伤胃。”
燕玓白淡淡:“一时半会饿不死。”
青青还是担忧地看他,却也不说别的。
燕玓白隐约猜到她心里所想,又板脸补一句:“谁要吃那些杂粥。”
青青睨他,面色真如所料那般稍霁:“那陛,阿白你想吃什么?林中有鸟,可惜没有弹弓,不然能吃顿肉补补…”
燕玓白:……
莫非他在她心里只有无理取闹一个形象?
不对,阿白?
燕玓白大脑反应了一刹,身上倏而激灵了下。
这是对应他随口取的阿青?
如斯敷衍。
他没好气:“重伤未愈用什么荤腥,成日就记得打鸟吃肉。”
见偷偷取来当回礼的名字并未被他正面驳斥,青青心中暗爽,对于燕玓白目下的态度表以体谅,自然是不计较的。但,她才点头,又诧异地扭脸观察燕玓白。
他怎么好像还在记仇那回她抓鸟吃的事?
燕玓白察觉视线里的不同,颦眉:“又怎么了。”
青青掩饰性地笑两声,声音压低:“药撑得住吗?”
她问的是蔺相给的药。
燕玓白缄然,在那群人若有若无的视线下懒散哼声,乌眉大喇喇放开:“我不是好好的,至多就是积於,再吐几回血罢了。”
说到底就是没好。青青也不再继续和燕玓白打哑谜:“待陆公子和张先生寻来最后一块机关石,这陵寝是不是就要现真容了?”
“…也许吧。”
其实他俩本来是要被押着一快去的。奈何青青和燕玓白都是满身伤,若是不小心怕又要平添麻烦,才把他们放着叫大伙儿看管。
一开始,青青心里也还是不安。毕竟自己胡说八道就是为了等救了燕玓白后一起商议,没想到他一醒什么都没问,张口就点明。
燕回九阙,紫薇复明……听着没有破绽,似乎就是真的。
也是好巧。
“春时在东,秋石在西。照理还得有夏石冬石,可为什么只有一个空缺?”青青顺嘴问了出来。
燕玓白瞥眼周遭不约而同竖起的耳朵,又斜好奇的杨柳青:“我怎知太祖是如何想的。总之机关如此,或许太祖不喜其中一个季节,又或许造陵造地急,错漏了。”
青青心说其实你也不知道吧。
当然,两人都默契地选择绕过这话题。没得到答案的围观群众不满地收回耳朵,继续砍草挖泥。
又等了会儿,青青有点无聊,正想起身看看。不远处挥锄头的士卒忽而大笑跑来:“先生找到机关石了!”
花费了足两日终有了结果,山林里蓦然雀跃升腾。
青青才站起来,怀中抱石的张先生便快步行入她视线。后头陆熹喘着粗气,身后随行士卒身上都沾了不少腥臭淤土,赫然经历过一番磨难。
青青忙不迭起身。那张先生将石头交付陆熹,青年脸上浮抹紧张。陆熹握石,将将要俯身,又不甚自信地看眼张先生。
若是这秘辛为真,燕晋太祖应天上紫薇…气运可能赐临陆家?
张先生颔首:“主公只管做。”
陆熹又深深凝视眼包了满身布的燕玓白。
少年安安分分躺在藤垫上,勉强看得出人形的脸毫不避讳地展露微笑,血丝遍布的凤眼里波澜不兴。
陆熹莫名心头发堵,还是青青行礼出言:“公子莫怪,阿白他身子骨差,又瘦这伤痛折磨,不擅说话了些,却绝无旁意!”
自确定这丑陋少年性命无恙后,少女身上那层短刺便在眨眼间消失殆尽。语气也再没有张扬跋扈之意,倒是常腼腆挂笑,不含t半分攻击性。
陆熹看她便顺眼了不少,这时由她转圜,他也不再踟蹰,稍稍提气,将好不容易得来的抬石置入空缺。
一、二、三。
“轰隆——”
溪流忽地停止了流淌,山间撼响。
三块苔石同一时下沉,余下溪水随这三块石头析入缺口,不一会儿只剩潮湿的一层薄土。山风不止,竟似健马嘶鸣,厉厉冲耳。
“出来了,出来了!”
沉重的机关声嘎吱嘎吱随之运作,林中雀鸟争先恐后飞天,只听哐哐一阵,溪流对岸那的半山腰上,躺倒的粗树以一种诡吊的姿态从中折断,余下层叠草木倏地倒地,露一个五六尺宽的洞口,上覆片淌倒的枝蔓做掩饰。
是陵寝入口。
“竟就在眼前,当真巧妙!”陆熹心神齐震,禁不住向前探几步。
这陵寝与山融为一体,丁点不显眼,同世上帝王之陵毫无类处,包含张先生在内的一行人无一个想到陵寝就在眼前。
张先生罕见地拧了眉心,观这不起眼的洞穴般的入口,着实也震惊。
这几日观风望水,卦象所显的气脉并不在这山之中心,而是在最后一块机关石所落的一处泥潭中。他不疑那少年之话,只是感到分外困惑。
缘何弃好地方不要?帝王笃信天命,并不该。
而今一睹,更是大开眼界。
“历代帝王,凡有所成者无一不大兴土木以求后世长生,霸业不休。栖凤山十一座皇陵无不如此,偏生这开国之君用机关术将自己藏匿地无影无踪,不屑葬于山中风水最佳处,实乃不信命的枭雄一位。”
若世上群雄都这般心性,何愁难寻明君辅佐。
青青也惊异这机关的巧妙,不由觑燕玓白。
他却毫无异色,好像早就料到了。
难道在他掌控之中?
……不过和张先生惊叹燕晋太祖的别致思想不同的是,她更讶异这山洞上头,就是她一开始醒来时的地方。也是那棵横着长的树护住她没有滚下去。
至于机关,怎么就这么凑巧是燕玓白躺的地方?
没由头的,她头皮麻了下。
许是心有所呈念有所达,就见那张先生忽地转脸,视线精准无误地凝视燕玓白,仿佛看透了什么似的,深意翻涌。
燕玓白素来不避退,眉目莞然。
青青当即发现了这氛围的不对,刚想出声转移注意力,张先生蓦而深长一笑,悠悠开始端详她。
青青僵住,也笑。
好在没笑几秒,那厢陆熹兴奋之余一挥袖,率人弯腰入洞,张先生也随在身后。
青青唰地收了脸上的笑,抬脚想跟上去,跟前立马横了一锄一锹。
两个大哥操着江东语调的官话怒瞪:“主公之物岂容你染指!”
“对不住对不住,我只是好奇!”青青一唬,连忙道歉,在几人的怒视下乖乖蹲回燕玓白身边。
眼看那里头热热闹闹挤了一堆人,心里不大是滋味。
怎么说也是燕玓白老祖宗的归魂乡,就这么让外人搜刮?
她是个现代人,但是也免不得祖先敬畏。自问做不到被挖祖坟还在一旁壁上观,那燕玓白又该怎么办?
这位之前还是个皇帝呢。
青青空想了一大堆,边上燕玓白只管乜着这群人入陵,连眉头也没动一回,可算她白想了。
燕玓白分厘不担心。
先前还不了解,然这机关步步印证他的推敲之后,他早有了谱。
这个少时生平被刻意抹去了大半的先祖非池中物,陵寝里有八成可能根本不存后常人想要的黄白之物。
若应证心谱,热闹在某一刻突然顿止,洞外所有人齐刷刷伸长脖子,就听里头传来带着回应的恼呵:“棺椁呢?陪葬呢!你们都去挖,我不信堂堂帝陵没有密室!”
陆熹执火把的手微微发颤,却在踏入陵寝后脸色骤变——空荡石窟中唯余蒙尘马镫,半幅绛红马帴悬于残破陶罐之上。青年气急败坏冲出来,连发冠歪了也不整理就喝骂道:
“这当真是燕崇陵寝?为何里面只有几样破物!”
青青又愣住,不知第几次吃惊了。
什么也没有的普通山洞?
陆熹手把在佩剑上随时就要发作,青青立即想出言,手背却遭一裹了药的指尖轻点了点。
她扭脸,少年面上的沉稳微微龟裂几分,颦眉,略有沉思才缓缓道:
“公子是说,里头没有帝后棺椁,只是个空洞?”
陆熹嗤声:“我难不成会骗你!”
“我花费这许多功夫,两个日夜未眠可不是为了寻一个空洞!”
燕玓白一时不语,眼眸微垂,不知又在想什么。陆熹却是毫无耐心了:“将这二人就地活埋!”
青青忙道:“这其中定有误会,公子息怒!阿白他还有别法!”
陆熹哪里管她解释,挥手便命人来抓,张先生忽从洞中出来:“主公莫急,且来看看此物。”
陆熹面色黑如锅底,“先生?”
张先生踱步过来,瞧了护在燕玓白前头的青青眼,又看着燕玓白笑了笑,面上竟是愉悦的。
他将手中一对腐朽了的马镫递给陆熹,陆熹含怒舍眼:“马镫?这有什么可看的!先生,这对男女谎话连篇,我当即斩了他们的头才对——”
张先生呵呵笑出声,打量着已经缓缓抬眼的燕玓白,忽而朝他送送手:
“小郎君,此物,你可知晓什么?”
燕玓白观那朽锈的马镫,忽而也牵唇,心情十分好的样子:
“想来先生看出了由头?我哪似先生满腹经纶,先生既知,便请先生言说?莫要让我再弄错,又惹得公子震怒。”
张先生两肩耸耸:“小郎君何必谦卑?”
燕玓白为难:“先生非要我献丑?”
张先生但笑。
燕玓白一哂,这才打量那马镫道:“我若猜的不错,这马镫便是昔年太祖牧马时所用。此山洞为他少年时放牧的居所。太祖马背上打天下,与马为伴几十载,因而视马匹为珍宝,金银远不及也。”
世人求之不得的财宝于燕崇而言甚至不能和两个破马镫比。
陆熹震惊:“先生,当真?”
张先生毫不犹豫颔首:“对得上。”
随从又捧出来一只破陶罐,一副烂地到处是洞的马帴。
陶罐缺口,俨然曾常用。马帴几种不同颜色的布料缝制,其中一绛红色的料子上织有不大明显的花草纹样,是里头最贵重之物了。
他也觉荒谬般喟叹:“这机关精心设置,到头来守的竟只是一代枭雄的少年回忆。许那位太祖和皇后早身死他处。轶闻到底是轶闻,其中真相只有先人才明啊。”
期盼已久的兵书卷册,原来真是一汪泡影。
陆熹神魂俱震,万万没想到辛苦这么久得来的却是这个结果,面上越发难看。张先生便示意底下人先散,邀陆熹私谈。
青青听了这么多,也完完全全明白了由头。
确实有点倒霉。
但,燕崇他老人家离经叛道不按常理出牌是他的事,掘坟盗宝是陆熹这群人的事。只是后者将希望全盘寄托在他身上,为之付出时间人力是必要过程,不至于迁怒到杀人的地步吧……
她长吁短叹的,直到燕玓白咳了声,她才想起自己还挡在燕玓白前头,忙退开。
少年对刚才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他挪挪脖子,慢斯条理嚼地黄:“草枕榻了,换一面。”
神态不见一点波动。
青青就俯身。燕玓白枕惯了头,没有枕头总是不自在。她找了些枯草现成乱编了一个塞他脑袋底下,就这么糊弄了一天还多,他倒也没抱怨。
托着脖子调整了正反,杨柳青还顺便用指甲把突出的草刺摁断。只是收手的时候,她望着少年露出的一截脖子凝滞了动作。
青紫色的筋脉几乎蔓延到下颚,随着呼吸偾胀,时扩大,时缩小。
在宫里的时候,明明还没有这些。
难道是毒性又蔓延了,还是?
“你在看什么。”燕玓白冷不丁道。
青青陡地离身,“你的脖子上……”
燕玓白薄唇微抿:“严重了?”
青青大力点头。
他一默,喉头滚滚:“还死不了。”
“……可之后?”
“杨柳青。”燕玓白蓦地道。
青青大惊:“你怎么这么叫!好险他们离得远!”
好似觉得她手忙脚乱试图掩饰的样子很好笑,燕玓白眸中流过抹难察的戏谑,遂便微妙了语调:
“巧不巧。”
“巧?”
睫羽垂覆,他不语。杨柳青沉默,滚下山,竟意外发现皇陵,且陵寝和机关就是他们分别落下的地方……
这些巧合也压在她心里,不提也罢,提了就忍不住联想大焕发。
如今的情形下突然说这个,是燕玓白在暗示什么?
杨柳青眼儿眨巴的,清水洗净t的脸上满是被勾起的好奇。
燕玓白忽而收回视线,语气不善:“你胡想什么。”
青青一愣:“难道不是你让我猜想的?”
少年眉一撇:“我说这昔年的居所作为陵寝很巧,你以为是什么?”
青青噎住。
气氛安静须臾,就在青青以为燕玓白要结束对话时,忽地又听他道:
“尝过鲜枇杷滋味么。”
枇杷?
村里隔条路就有人家种,当然没少吃。吃得多了,后来就不喜欢了。
她才要回答,陡地想起来,从前在宫里侍奉时内监每日都呈上各地的特产食物。种类虽不算少,分的盘子却很多,是以看起来五花缭乱的,总是不知道第一筷往哪下。
被排在靠后位置的便是各色果蔬,多是北方常见的桃李杏枣,偶尔葡萄石榴,个别季节上一碟岭南地区的荔枝龙眼,至于枇杷……
似乎有过蜜渍枇杷?
那黑乎乎的东西她从没见过燕玓白吃。瞧渥雪偷嘴过一回,还特别珍稀地慢慢细品,一边不忘斜眼她不许她说出去。
可是她来自物产算得上富饶的地方,才不那么馋水果呢。
但连燕玓白都吃不上新鲜枇杷的话,身为庶民出身的杨柳青,枇杷好似是她完全接触不到的东西?
属于21世纪的灵魂让她想点头,但身体的习惯又比意识快一步,还没来得及回答呢,头倒是麻溜地先摇了摇。
“呃,我,”她回神,才要添两句,燕玓白那红彤彤的眼里飘忽了些模糊的光点。
他往草枕上又靠了靠,半边脸上映着枝叶切碎的清光。日头正盛,光晕柔和了嶙峋轮廓,刹那好似回到了他还未困于囹圄前的时候。
少年半眯眼,盯着那往回走的二人,平静地牵动嘴角:
“江东如何。”
“江东……?”
他挑眉,鼻腔懒懒哼动:“正能赶上枇杷下市,吃个饱。”
青青眼睛圆了。
不待她深究燕玓白话中蕴藏的深意,他屈一只臂膀,扭起不成样的身体,对即将走近,面上犹有怒色的陆熹恳切道:
“先头浪费公子人力,某心难安。某不才,也为补救,望再与公子做个交易。”
陆熹才被张先生那些话暂且劝服。道那丑陋竖子胸有丘壑,恐怕来头不小,可堪利用云云。
陆氏正是无人可用,此话确点中心中痛楚。左思右想,只能道此行乃是天命戏弄。
陆熹正琢磨如何处置燕玓白,不料他却先张嘴,竟是换了个嘴脸,主动下了一个台阶。
如此,是这小子相求了。
“郎君神机妙算,哪里还需求助陆某?”陆熹心思流转,不肯丢气势地昂昂下巴。
“我点另一处财宝与公子,望公子将那马帴与我。”
陆熹眼一瞪,看着燕玓白好半晌,倏而笑开了:“马帴?此物破旧不堪使用,我本是要丢弃的。缘何值得你以另一桩财宝交换?”
燕玓白好若被说中心事般,笑意真切几分:“太祖遗物,虽破旧,却也耐不住好奇之心。陆公子透彻,想必也知这马帴是个引子。”
陆熹暗暗捏拳:“哦?白郎君要引的是……?”
燕玓白重重叹口气,看向杨柳青:“实不相瞒,我这身子灯尽油枯,拼力挣扎苟活至此时,只为盼公子大船如这马帴,载我与阿青水上一程,远离上京是非。”
这话便有些打感情牌了。偏生陆熹很是受用少年突然示弱的模样,也回过味燕玓白点破机关的厉害之处,真心想知道他到底什么来历,便不轻不重咳一声:
“…你所言的另一处财宝是?”
少年直视陆熹越发精光闪闪的眼,轻哂,周身竟有不可控的引诱之意:
“我为公子解吴兴四姓之争,理南渡侨族之祸。收田纳水,财如滚流。如此,可算一处财宝?”
第68章
暮霭吞没峰峦,排排江舟启航破浪。雪色帆影蔽了半壁天空,陆字旌旗猎猎作响。
初见泡在码头边的十几艘大船,青青看了好几眼,心道真是气派。才看了会儿,船上的人纷纷见礼。她一扭头,陆熹到了。
见是她和坐在担架上的燕玓白,陆熹眉微动,正要说什么,张先生不知何处出现,对他们笑笑:
“昨日可好眠?”
燕玓白微笑:“托您二位的福,睡了极长一觉。”
那日陆熹应允他们入船后,又在山里搜刮了些时候。见实在没有东西可以填仓,便一气之下干脆折返码头直奔江东。来回花了一日多,大部分时候都在路上颠簸,哪里有得睡。
张先生颔首,这时却有下属呈来一封江东加急密函。
陆熹接过翻看,微变了脸色递给张先生,张先生颔首,又见陆熹正色。
“我有要事,你们先行随大伙儿修整。”陆熹不轻不重吩咐了句,当即甩袖入走人。
燕玓白满面感激地道谢,下了梯子入了一处窄房。
这临时收拾出来的尾舱逼仄无光,进门便一股子阴潮气息。青青抹抹鼻子,道了谢后进门看了圈,只发现一张堆满了稻草的腐朽小榻。
“……”这应该是下马威吧。
顾忌着这船上的数对耳朵,她没额外说什么,先扶燕玓白上去,而后打量他脸色。
燕玓白窝在稻草里,看青青将药膏细细涂在他指尖。少年倒是自在的模样,并未露出什么嫌恶神情。
她才呼一口气,“我去看看外头的情形?”
“嗯。”几日的奔波,他也倦怠了,窝在榻上闭目养神。
青青扯了点稻草盖燕玓白身上,轻手轻脚站在木梯中间,刚刚好能望到远处冒头的一片。
连绵的佛寺遭皇城波及,一并浸在漫天黑雾里,琉璃瓦映着残火,红烟好似泼了在宣纸上的鸡血。经了场细若游丝的雨雾,倒显出几分颓唐的凄艳。
她忽想起从前当值时,膳房的老媪常粗心烧糊锅,却打哈哈说是"火烧旺运"。
百年基业,如今也湮灭在这一把火里了。
燕晋太祖燕崇的鹊起对上这山河破碎风飘絮的结尾,真是唏嘘。
她闭闭眼。
旧日种种,皆作烟云-
乌云笼过明月,折返尾舱后,燕玓白已经歪头倚在稻草堆里睡了。
少年拧着眉,疲态不掩。一旁小兜里的黄芪地黄少了些,想来是人不舒服,她不在的时候偷偷吃了。
青青暗叹,探探他鼻息,也趴在边上打了会儿瞌睡。
尾舱里的尘点一上一下,乍看星子似的。燕玓白没过多久就醒了,正对上杨柳青的睡颜,本绷直的思绪骤时缓了缓,他看着她游神,有人从甲板下来拐进小舱,将门敲响。
青青几乎是第一反应蹿起来:“谁?”
“女郎郎君,主公终于得空,特设简宴请二位上去一聚。”
房中没有灯,只外头走廊有火把亮着。
从里头看外头,依稀可看见来人晕做一团的瘦长身型。
青青拧眉:“多谢主公相邀,只是阿白他行动不便,身体又差,恐怕不适宜频繁搬动。”
这是她这几天来,或说这一段时间来最最担心的事。
燕玓白先前孱弱至极,别说像现在这样撑起来坐直,就是翻个身都要满头大汗。
他醒时狂吐的几口血历历在目。
她本就打算在水路上让燕玓白静养,结果鸿门宴来得这么快,青青忧心忡忡。
“女郎这话说的。主公视尔等为贵客,适才设宴,此是规矩。我们自然轻手轻脚,绝不叫您二位为难。”那影子动一动,话里有些不耐。
青青为难:“这……”
“谢公子厚爱。在上京时忙碌,不曾来得及鸣谢公子与先生,本就是我的失职。阿青担心我才做主回绝。我如今并无大碍,请阿兄帮一帮忙,抬我上去。”
却是少年不急不缓张了口。
青青回头。燕玓白一手支着身子艰难坐起,匿在黑暗里的躯体囫囵一团。只一双眼睛泛些光亮。
醒了啊。
她抿唇,只好移步,将门打开。
“便麻烦阿兄再小心些。”-
甲板上亮了两排炬火,烧得熏眼。
自上船开始就没露过面的陆熹正与张先生对饮美酒,青青才走上去,便看抹头一扭,笑容与前头的全然相反,可掬极了:“来得正好,菜将将上齐,我们四人随意吃些,不要嫌弃。”
抬架的二人行礼,将担架上的少年稳稳置余小案前告退。杨柳青亦步亦趋跟着,对正对面的陆熹和张先生恭敬地打了招呼,也在设好的小案前跽坐。
“公子先生久等,我才给阿白换好药,耽误了些。”
燕玓白借这功夫将周遭阅览了一圈,梯口不远处堆了数袋米,船壁下三三叠放的封了口的陶罐。t
原先上船并不见这些。
鼻尖嗅动,湿濡江风掺杂了刺鼻的气息。
燕玓白不动声色收回所查,颔首,他面有愧色:“是我耽搁诸位功夫。”
陆熹心中冷哼,这厮现如今总是一副谦卑的模样,刚苏醒时可全然不同。倒是个能屈能伸的,脸上竟看不到一点作伪。
张先生笑:“你重伤在身,哪里怪得。正好,快尝尝这江东做法的鱼羹。软密如云,正适合养身子的用。”
惦念着这鸿门宴后的好戏,陆熹面上不动声色,举杯朗声:“江东鱼羹出了名的鲜美,是船上厨子的拿手好菜,两位快品一品。”
燕玓白感念一笑,眼神别开了青青帮助的意图,靠自己艰难地舀了勺鱼羹。甫才送到唇边,他一顿。
鱼羹腥气重,若在宫中做此羹,定要以各色香料食材佐着慢煨,去腥土气。
眼下的这个腥气浓重,鱼肉也不曾全部熬做细米糊状,比起御厨手艺差上一大截。
他不喜欢。
陆熹目光灼灼,燕玓白满面叹服:
“真是别致,与我从前所见的鱼羹大不相同,精巧极了!”
陆熹心情便好了些许,脸色也略有松动,挥手示意开席。
青青才也吃了一勺。
味道是比在宫里吃的馊饭强。但谈不上多好,勉强能忍受罢了。
可燕玓白就像感觉不出来似的,一勺一勺往口中送。
分明他最挑剔。
她缄默。
喝了些甜米浆,张先生笑讲了些稀奇见闻,青青和燕玓白便配合地说话。清冷的气氛热乎了些许。
陆熹适时笑道:“之前在燕霄岭行事说话都匆忙,还未曾仔细与你们攀谈。正好我忙完了今日事宜,也有空仔细认识一番。我名陆熹,晨光熹微之熹也。”
张先生点头:“是也。忘了与两位小友言明,我名张弁,周冠之弁。”
二人目光灼灼,赫然是要借着这宴席再探听探听底细。
青青双手紧紧贴膝,拘谨了些。
燕玓白早料到他们不可能轻易信自己,对这安排并不意外。他勉力做个揖:“日前事急,许多事无法尽言,今蒙您二位设宴相邀详谈,某深感荣幸。”
少年的面貌在烁烁火光的矫饰下不那么可怖,配着言谈举止也能称得上有气度。
陆熹纳此幕在眼底,指腹轻点杯壁。
“郎君年少广学,不仅通晓山势水志,亦闻天下事。女郎还知当世大儒蔺相,二位身份定非常人。”
该来的到底是来了。
事情经历多了,青青这会儿累得慌,除了微笑就是微笑,脸上挤不出别的表情。
燕玓白迎着他二人视线低头,幽幽一叹。
“您料事如神,如今我也不敢隐瞒。”
孱弱少年凭单手撑住自己,一张脸从明灭的火光中循循显出来。
“我本清河房氏一子弟,自幼身体不好,由阿青和老奴伴着在上京长大。早些时候光景尚可,也有过西席先生。去年房氏因与崔氏丈田而争,二姓受暴君与蔺相斥责,房氏元气大伤,我父亲那支尤甚,我便彻底与本家断了联系,自此独身在上京艰难求生。之后萧元景悉芳公主轮番入京,手上唯一的田亩也当了出去,生活愈发艰难。
老奴病死,我无以为继,只好靠阿青做活顺带变卖家中物什度日。想着新帝登基,我本欲携钱款捐个官职营生,不想朝中水深…万般无奈下,见宫中生变,阿青带我出逃,黑夜滚落山下这才得见二位。”
燕玓白脸上苦笑连连,眉宇间失意不掩。
青青坐得端正,这番说辞甫一出口,她心头讶异,脸上配合地露出难过。
是她知道的那个清河房氏。
去年她被燕玓白提报到身边侍奉不久,拾掇书案时不经意看过随意摊放的奏本,其中正有清河房氏所奏。
奏本道,房氏和崔氏为丈量田地而发生械斗,死伤百余人。
她奇异这事儿的离谱,两个叫得上名号的世家大族居然为了几亩田大打出手,于是至今都记着。渥雪还嘲笑她见怪,争田抢水是大族们重中之重之事,最常见不过。
但,为何是“清河房氏?”
不止她,面前陆熹更是感兴趣。
“清河房氏也是一方世家。不过这声明是算不得显赫……郎君出身清河房氏,却在上京长大?”
燕玓白哂:“我母亲…并无身份。清河那处不认我。我只占一房姓而已。”
“房氏历来都由清河崔氏压着,本就艰难。”
而今时代,崔谢王几家世族便等同一方侯爵,只手遮天。
陆熹一副了然神态。
于这少年的身份上,陆熹心中打过几轮草稿。
皇族定是绝无可能的。
那燕岐老儿暴虐地非同凡响,手刃亲子不在话下。小子燕玓白亦是个狠毒货色,甫一即位便肃清了玉碟上所有残存的手足兄弟,若非后来那个藏于民间也逃不过。
而常驻上京的外姓侯爵都早叫萧元景玉与朱荣扣住,这少年腿不能行,身上衣料只是不合身的寻常麻布,确也不像。
一来只剩士族。
听他那难以启齿的作态,陆熹心下舒坦了。
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子。观他处境,生父约是个在京为官,官职不大的平凡子嗣。世家大族金玉其外败絮其内,风流韵事乃是座谈时的大嚼头,生母出生微贱的外室子多得不知几何。房家虽在朝为官,却从未有过位列三公之材。是以被同据清河的崔氏欺压多年,崔房二家隔三差五闹一回也属众人皆知的老生常谈,处境倒与他陆氏类似。
然面前少年空有姓氏,还生就一副痨病鬼的丑恶容貌,断不配和陆氏并论。
陆熹宽慰似的笑笑:“往事俱过,而今郎君去往江东,我陆熹定会厚待。对了,我见女郎那日行礼,正惊奇其别致。上京礼仪瞧着似乎与旁的地方不大相同。”
话口调转地不留缓冲余地,青青听这冷不丁一问,脑筋一激灵。
差点就忘了宫廷礼仪与外头的不一样!
进宫前没在大户人家打过工,这项上还真不敏感。她有些腼腆:
“公子火眼金睛。从前家里景况不错时,也曾效仿上京大族聘离宫的老媪学礼。”
“喔……”短短几秒,陆熹语调千回百转,瞧她二人的眼神里多了狭促:
“容我多问一遭,你们,是何干系?”
张先生放下酒杯,略红的两颊随着笑容向上鼓起:“主公的意思是,阿青女郎同样气度不凡。”
青青稍有愕然,不由侧脸。
……她和燕玓白吗?
燕玓白好像也没料到他们会问这,难得凝顿转眸。
目光交汇,青青眼皮子没忍住跳跳,眼珠遽地往一旁挪。
少女那两扇被火光晕染地金棕的睫羽回避般快速扇动。
兴味目光缚在他们身上,愈加深重。
燕玓白眉心微动,垂眸:“我与阿青…”
“犹若至亲。”
极为清晰的几个字。
青青心口扑朔一跳,突兀地更扭了扭脸,忽然不敢看身旁的少年。
这话从燕玓白嘴巴里出来,好——
好奇怪。
就算不是君臣,也得是个主仆什么的吧?他身份摆在那里,他那么矜骄。
少女诡异地缄口。
又不知缘由的,少男在这之后也闷了声。
这场面却把陆熹看得开怀了,他朗笑举杯:“关系匪浅,犹若至亲。此言甚妙!先生以为呢?”
张先生笑容深长,也不知把他们之间想到哪里去了,道:“是也相称。”
青青尴尬回敬。
这真切的生涩却哄得陆熹更舒心,心中戒备又下几成,招呼中添了几丝实意。
桌案上的米浆又上了新的一瓶。眼看着今日这鸿门宴便快蒙混过关,青青才要调整坐得发麻的腿,挽在耳后的发蓦然被一阵疾风拱散。
墙壁上的火炬倏忽熄灭大半,江风卷着腥气扑面。桅杆上铜铃骤响,数十道铁索破空勾住船舷。蒙面人猿猴般攀上来,雪刃映着火光直劈船边守卫。
视线就在这刹那间漆黑一片,连一点缓冲的时间也没有,船身忽而震荡。甲板上的物什受到牵连,咕噜咕噜往中心部位滚移。青青也被迫离位,就听人喊:
“□□来了,大伙儿迎敌!”
“他祖宗的,吴兴陆氏的船也敢劫!”
甲板上骤然亮起红光,“江东小儿倒是会躲!”是水/匪头目踩着血泊走来,牛皮靴碾碎地上糕饼。他刀尖挑起翻倒的食盒,琥珀色的酒水汩汩渗进甲板缝隙:
“拿这些破烂孝敬爷爷?”
燕玓白正半躺在锦垫上注视甲板上的乱象,身子忽而一动。
“等等。”
他颦眉,蓦地开口阻止了想拖他逃离的少女,“木梯堵住t了。”
青青大惊,奔去一望:“真的!”
一堆牵裹了旌旗的粮袋赫然挤满了下舱的路,本该就在他们附近的陆熹与张先生也不见了踪迹,唯余打翻一片的餐盘。
甲板上刀光剑影打得正酣,血气受江风一驱动,湿漉漉地扑人脸上。
这些人不知来历,出手相当利索,一群人受伤立即有另一群接替,短短功夫就拿下一块阵地。下头还不断抛来绳索,来犯水/匪迅速向周边蔓延。躲开一个新倒下的兵卒,青青用胳膊撑住长案,暂时用来当掩护:
“一个帮忙的人也没有,陆熹他们也都不见了!”
燕玓白被她藏在桅杆后头靠着,说话间船身又一个荡动。残刀、哐地插进甲板缝。他们不约而同屏息,听开始搜刮的水匪恐吓:
“江东竖子!入京这一趟收获颇丰罢!大家都是沿江讨生活的,有钱财分予我们同享才是!早些拿出来,我们也饶你几条命回去同家人团聚!”
迎战的陆氏兵卒见实在不敌,腾出手狂吹骨笛。却迟迟无人接应,重伤之下腹部又是一击,血红的手伸直了往船舱方向爬,一面哀叫连连:“我们都死了主公回去如何与五郎君交代!”
血雾翻涌,船上只剩零星的十几人了。
青青为难地摸上腰,实在不行把那袋子珠宝拿出来缓和一下,再伺机找机会溜?
可四面环江,她不大会游泳,带着燕玓白跳下去更是没辙。
说谁谁到,身后燕玓白陡地开了口:
“你旁头是不是滚了几个瓦罐。”
青青一愣,探出眼睛瞧,模模糊糊的是有几个黑色的轮廓。她转脸,右颊将将与他的左颊擦过:“有!”
“…”燕玓白头往一旁偏偏:“火把。”
她即刻转回去,这次没有再贴着他的肌肤蹭动:“我马上弄来。”
话未矮身一窜,灵巧地用脚勾来几个瓦罐。
沉甸甸的,里头装了东西。可火把离得远,一时半会儿拿不到。
此时船身再晃,好若自船底穿来咯吱咯吱的异响。她一个趔趄,抱着瓦罐做贼似的张望,行动直杯眼尖的水匪捕捉个彻底,“还有个小娘皮!怀中藏了什么!”
打头几人二话不休分了两路。那灰扑扑的少女连忙躲回长案后,动作踉跄慌张,惹得来人发笑,戏谑般地放慢了步子,一刀劈开长案。
火光照亮靠坐在桅杆上的佝偻少年。
长发垂地,满身细布,两眼泛红。
头领一愣:“怎生是这么个脸?”
少年凤眼猛地一眯,包着素帛的手蓦地朝他们一掷——
“轰!”
爆燃的火龙瞬间吞噬为首几人,焦糊肉味混着惨叫几欲撕破夜空。
几只瓦罐紧随其后远远砸入人群,瓦罐甫一接触明火便轰隆爆炸,直接燎了这群人的皮肉,痛得他们满地打滚片刻就没了动静,只余硝石与桐油的气息飘摇。
青青从后头几只滚落的粮袋后跳起,大大喘口气:“还好有这个。”
船身反复震荡,粮袋刚巧也被牵连着滚动,这群人注意力全集中在长案后,她爬窜到粮袋边上伺机行动,卡地刚刚好。
她过来扶他:“陛下没事吧?”
燕玓白摇摇头:“做得不错。”
青青不好意思:“是你计策好。”
她偷偷开心完,又急促转身:“坏了,还有人没解决干净!”
另一拨人与陆氏人的厮杀将毕,剩余的几人见同伙覆没甚是愤怒,拔刀就往他们那冲。却身子突然一僵,直挺挺栽下。
“阿青女郎,小郎君,你们可还好?!”
一只船侧驶了过来,船上和她招手的赫然是陆熹和张先生。陆熹手持角弓,正是他自邻船挽弓搭箭,三棱箭镞穿透贼寇咽喉。
两人身上都湿漉漉的,好若才落了水。
青青后撤步,看清了来人后摇头,才觉满手都是汗。
陆熹挥臂甩来一张长梯勾住甲板,命人铺上木板通过此道把燕玓白抬去,一面对他们道:
“许是入京之事被透了出去,这些□□谋财,趁夜勾坏龙骨,以至船身不稳。我恰有些醉酒,不曾及时发现他们放暗箭,动身间一个不慎直摔下了水。先生受我牵连同落水,适才疏忽了你们。”
说话间,陆熹抬手,手背上一道渗血的箭痕明明白白映入眼底,他眸中闪道奇异的光:
“也不想小郎君竟晓得硝石遇桐油能爆燃。”
青青看着这疤没吭声。
她衣衫凌乱,发丝湿漉漉黏着面颊,打眼看便如吓傻了般,木登登站在甲板上不动不语。
陆熹见状略略放了些身段,道:
“水面上许多这些□□的小舟,我无法,游了圈后才上了这艘断后船,发现船上人竟被药晕许多才让你们孤身遇险。是我之故,我定当补偿。”
张先生首肯,甩了甩手里湿了毛的羽扇,捋须沉吟:
“事发突然,未料这群人竟如此胆大。单为钱财何苦如此精心筹谋,恐怕真实目的是冲着主公而来。我也是一时贪杯,连累二位小友,真真抱歉。”
两人上的这艘新船布局略次之前的主船,更老旧些。船上灯火也不似方才的明亮。
晦暗地看不清张先生的脸。
杨柳青眼角睨眼波光粼粼的江面,几只小舟飘摇。
她垂眸,声量不高不矮:
“…一场意外。本也不干您们的事,万幸船上有硝石储着,这才消了灾。”
张先生沉声发笑:
“幸得阿白广学,习得水经注,这火攻纪要果然也通懂一二。”
“先生何必夸大,我凑巧撞上罢了。
是公子明智,船上先有准备,我二人才得以逃出生天。说来还要多谢公子。”
相比脸色不好的杨柳青,燕玓白此刻便显得镇定多了。
待得陆熹发了话,他艰难坐起,单手作揖示谢后才接话。态度之隐忍体贴倒叫陆熹都不得不完完整整走个过场。
陆熹倾身扶住燕玓白,举动中终于多几分真切的满意。
这少年第一眼见不惹人喜欢,遇上事了却是分外沉着,又能揣摩人心,的确印证了张先生所言,是个不可多得的谋士之才。
“也真是凑巧。出门带了些江东鲜果,这硝石本是我们储着制冰保鲜用的。放在船舱中久了湿潮,傍晚拿出来吹上一吹。
不想误打误撞。亏得阿白你博闻广学,认出硝石才免了恶战。真是我陆熹之福。”
也不过一场危机,这称呼都亲昵了许多。
燕玓白连连推拒,场面陡地分外“君友臣恭”。
青青何曾见过燕玓白这样,这回才是真看傻了。
戏一直演到陆熹拍燕玓白手关怀身体,张先生一旁看得正乐呵,不料才笑着的少年猛地咳了咳,身子突然软软地向一旁倒。
青青额角筋一跳,噗通跪下抚他心口,仰头急急对陆熹道:
“阿白他为掩护我几度动气,怕是又要犯病!求公子帮帮忙,赐些好药材护住阿白心脉!”
“自然自然!”陆熹顿了下,余光瞄张先生眼,扬手道:
“快理出一间好厢房,再取最好的药来!山参地黄,全取用最最上等的!阿青女郎放心,阿白助我解困,我陆熹必保他平安!”
手下人得信三下五除二便捧来药箱,青青颤声道谢,压几片老山参在他舌底,眼里飘起泪花:
“多谢公子,阿白他自小身体就差,经这遭怕是得多加修养好些时候了。您切勿怪他,他是为了,为了救我……”
陆熹翕眼儿看了半晌,少年眉头紧皱面色难看。这女郎又满眼包泪,心疼狠了。
啧,若不是那少年太丑,这景致也称得上是对苦命鸳鸯。
陆熹扔了弓,应景地叹口气,宽慰道:
“你放心,我已让人去寻了。先将阿白兄弟抬入厢房休息吧。也怪我,上船时要务加身不曾仔细嘱咐,让那群家伙怠慢了你们。我待会儿便罚他们!往后你们尽管在这房里住着,药材随你们取用,阿白的事便是我的事。”
青青小鸡啄米般点头,随着领路的入了拐角里头一间房。
陆熹望着他们行路,见她脚步虚浮,分明吓过了头。
唇角微撇。
陆熹指腹刮过手背伤痕,徐徐江风掠过湿润的血渍,他觑那歪扭了的船:
“先生这计策虽妙,桐油却是否放多了些?这船是半废了。”
残月映着江面浮尸,张弁居高临下审视那景象,眸底时不时虽潋滟水波荡动:
“主公既疑那少年是空心葫芦,某自然要替您解疑,看他到底是真金还是顽石。”
陆熹随手碾碎半片飘来的苇叶,钦佩颔首:
“先生着实诸葛再世,不枉我特意放出消息引□□来。一艘船t试出真金,又烧干净五弟的眼线。此趟借力打力,不亏。”
其实除却顾氏,陆家内部也有烦心事。
陆家枝叶繁茂,陆熹虽占着大房嫡子的名头,在祖父跟前却不如二房的老五陆荇得脸。那陆荇惯会捧着蜜糖罐子说话,哄得老爷子团团转,这回见陆熹领了上京的差事,硬是央求祖父正大光明往船队里塞了几十名眼线。
这些钉子挂着陆氏亲卫的名头,白日里在甲板上晃荡,夜里往江东传密信。陆熹咬着后槽牙冷了他们半月,抵京后全打发去守货舱。可昨日祖父来信问起上京见闻,若教这些碎嘴子漏了风声
陆熹上船时抽身离开便是为了这。
张先生神机妙算,轻而易举将这几处串联在一起设局。
若那少年有本事,大可以看穿张先生预先布置在船的硝石桐油脱困。
若他是弄虚做假,便只能同这两拨人一道葬身大江。
不远处厢房灯火摇动,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混着少女的急呼。
张弁捋须的手烧顿,望向声源。陆熹也侧眼:
“那病秧子看着要死了,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旧疾。拖着这副身子,却有本事精准无误地炸中□□头子。但凡他身体完备,怕也是个身手灵巧之人,不好掌控。”
张先生闻言,胸腔中似闷笑两下:
“主公赐药,岂不是加速使他难掌控?”
“有先生在,又入我江东地界,他一个人何足挂齿?”
陆熹望江,陡地生出一股壮志,振臂长呼:
“江水滔滔,尽东流也!”
张弁沉然。
少年晕厥前眼中一促而逝的暗芒,尚在他脑海中流转-
“阿青女郎,这是主公送来的渍果脯。还有这马帴,主公说郎君比马帴为舟,这马帴自然也没有扣下的道理。便当作郎君入江东、解□□围困的赠礼。”
青青低低谢了声,把门关紧。
待确认人走了,床上咳嗽不止的少年登时睁眼,咳声也渐渐止住,哪有半分肺腑都咳出来的模样。
青青更是一改来时凄色,麻溜地从茶窠里倒了半盆温水给燕玓白擦身子。
“我——”燕玓白本想拒绝,杨柳青红肿的核桃眼往跟前一摆,话又吞回肚子。
青青擦了上半身和腿,目光定格到中间部位时也清醒了,默默把帕子递给燕玓白。
他一僵,绷着脸扯过,命她背过身去胡乱抹了把,又大力把帕子摔水盆里。
她暗暗笑笑出去倒水,外头巡逻的人刚好换班,见她都还算客气地点点头。青青闪进水房迅速擦洗换衣。出来时舒服地忍不住哼哼。
终于不用再黏糊糊的了!
夜深人静。
青青从柜子里抱条薄被扑在燕玓白榻前的踏板上。
置放在床头的一碟果脯突然变了样,留心一看,原是少了堆起来的尖尖。燕玓白没有睡,正低头看那张马帴。听见她来了,他冷不丁道:“药太苦,这果脯正能中和。只是我吃不下了,你来解决些。”
青青弯眸:“多谢陛——阿白。”
她未动果脯,坐上薄被捏起了酸软的大腿:“好歹是太祖皇帝的遗物,就这么给我们了?”
他眉头稍挑,当是不愉她的冒犯称呼。却也没说什么,只轻声回答了她后一个问题:
“边角有拆线痕迹。倘若能在上头找到蛛丝马迹,断无可能落到你我手里。”
燕玓白抓起马帴,粗糙的针脚上积攒的灰土反而稀少。
青青伸脖子一看,确实是。
“看来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实在没价值才送回来,还能顺水推舟做完人情。”
推断正确,燕玓白不出声,是赞同了。
青青抽空把额头上的伤抹好,想起刚才那惊险刺激的船战,神秘兮兮地坐近了点。
“今天的事……没想到我与陛下生了默契,只对了对眼,一个装死一个装哭。陛下不这样我还不能发现不对呢。”
真是越发不像话了。她还把他当陛下吗?
燕玓白略有诧异地上下扫动少女笑眯眯的脸,哼声:
“陆熹的言辞,若建立在伸手敏捷之人下,混迹在船上早做布局并非不可能。只是,”
青青全神贯注,燕玓白眉宇间阴戾又现:
“粮袋的位子计算地正好,将将可以顺势堵住下舱路。瓦罐中的硝石不潮湿,短短时间内江风绝不可能使其干爽。甲板有几处预先倒过桐油,而后擦拭。”
“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他掀唇:“如你我不曾观察到这点,替他们铲除异己,此时该横尸江面。”
她吸气,又吸气:“那个吹笛求救无果,喊出五郎君的侍卫……”
“陆家内斗,逃不过世家大族的旧病。”少年微妙了语调。
而如他们所愿,暂做杀人刀,换得一间能住人的厢房,上好的药材与医,一路平安无阻。也是默认中完成了的交易。
刚好,这具身体的极限还没有完全触底,他倒要看看是五石散厉害,还是陈年老山参厉害。
青青默默消化内幕,燕玓白单手展开马帴,视线掠过周遭缝合的几块粗布,定格到马帴正上方那块绛红杂珠锦上。
眼前瞬息便模糊了。
一模一样。
这块格格不入的杂珠锦与梦中翻飞的裙裾严丝合缝地重叠。女子俏生生的笑音乍然在耳畔回响,与阵阵马鸣一道徜徉山野。
蔺相当年授课时他不过五岁,才认字不久,费力地跟读:“《水经注》载伏流三折”
可为何,梦中有一低闷的少年男声也和他一样读着这段书,一字一顿,一顿一沉。而后接来的还是先前畅笑的女声:
“后面为何又不会读了?屋引,你好生笨。”
“屋引,马儿不肯吃草,为何?”
“屋引,你这名字拗口。如要在外行事,还是重起个好。”
这女声问题接连,有些聒噪,但不吵耳。许是女子的声线都类似,渐渐地同了杨柳青一声一声的急呼融在了一起。直至他浑浑蒙蒙醒来,看到她含泪的眼,神魂才恍然回体。
屋引。
几百年前的鲜卑古姓。原属王公。
此姓的王族对内征伐频频,多年间如周天子姬姓一般调零,后无论王公庶民,亦或贱奴,皆有冠屋引为姓者。
那个沉冷的少年姓屋引。若按燕崇在燕霄岭起势的时间算,距今起码两百又五十八年,那时屋引一姓已破败八十年余。
经年岁月,屋引一姓飘零碎散。大部后演化为:房。一些房姓鲜卑人与汉人房氏交叉相融,不分你我。
而,他姓燕。
难道是“屋引——唔燕——燕”这等音译?
还是那女子……
“…”燕玓白对燕崇这祖宗的了解嫌少。
幼时无人作伴,他只能一人独坐藏书阁时历代先帝生平皆有览阅,偏生燕崇一页上只寥寥几句丰功伟绩,更全无他太祖母,燕崇发妻的记载。
若不是蔺相曾结合上京山水之势讲解水经注,言谈过燕崇一二,燕玓白可谓对自己这位老祖宗全无印象。
若如梦示,所谓皇室血脉,说到底同杨柳青这平头百姓也没什么不同,甚至还不如。
这一来便有趣了。
燕玓白思忖地异样专注,连青青凑近了观察也没发现。
从连串巧合开始,或说那之前,她能察觉到燕玓白肯定还藏了什么事儿。
碍于处境她一直憋在心里不作声,竖起耳朵环顾四周,确认没人了。她起身掐灭灯芯,随后无端生出一股勇气,膝盖抵进。
燕玓白指腹一下一下摩挲着褪了色的联珠纹,还未分神出来,耳廓上陡地吹来一阵湿软的热气。
“陛下。”她把声量放地轻极。
燕玓白猛地眼皮抖了抖,惊愕地绷紧身体。
杨柳青真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分明他才是主,她敢僭越至此?
他还有老账没算呢!
从逃出宫门开始,杨柳青对他的尊崇便仅限于口头上的陛下二字。
她自作主张给他取化名,不容他应允就扒开伤口上药,现在甚至敢把他当作相同身份的人,猝不及防贴着他说话!
燕玓白咬咬牙关盘算要不要发作,杨柳青的气息忽而后撤,低眼坐在踏板上,微有赧然的笑了笑,发自内心感慨:“陛下好厉害。”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是凑巧,那么今天的一幕,彻底让青青开始重新看待这个少年。
她一百个真心,一千个真意。
真的很厉害。
燕玓白愣愣,倏地呆若木鸡。
杨柳青夸他?
杨柳青,夸了他?
还是那么真挚、感激、崇敬,乃至欣慰的语气?
少女呼出来的气息又痒又麻,撩地通身骨头发酥发t涩。燕玓白触在马帴上的两指不得已地屈起,紫红筋脉臌胀地更频繁。
燕玓白愕然地结舌,他不知不觉中深深屏气,寸寸移眼,企图悄然看清她的真实表情。
是一如言语那样温善柔软,还是从前那般虚头巴脑?
可他失策了。
她仍贴着自己的耳廓吹气,从这个角度拼了命的瞄也只能看到她倾下的一截脖颈。
就是这根脖子。他被背着逃窜的途中,一睁眼便是这脖子。
一点稀碎的草叶划伤攀在溪水里洗白了的肌肤上,碍眼,却也衬地这根脖子更细弱。
可它的主人却极有韧劲。
燕玓白直直盯着,眼也未眨。
青青浑然无觉,一昧地只想解疑:“我想知道好几天了。陛下能告诉我,为何我与陛下摔下山后会生出那么多巧合?”
“我应当是悟出来了。陛下一开始指点我从掖庭逃,又适时卡在途中故意激怒萧小姐,拿捏她不会真心杀你,从而让你我暂时脱身。再顺理成章遇见了世族,真正逃离是非之地。”
“陛下想从江东再起,我很高兴。但前路难卜,往后只我与陛下相伴,我…想寻个定心丸。”
她认真说完了攒了几天的困惑,便再往后退一退,退到踏板边缘垂脸等待回答。
烘耳的热气消失地突兀,燕玓白一时都没能反应到她的离开。眼神烁动,他两颊热意莫名更浓。
好古怪。
青青就见他喉头咽了又咽。少年斜飞的美目陡地乱颤,蓦地同她对上一眼,还不等她说话,床褥窸窣两下,燕玓白艰难地蛄蛹着给自己翻了个身,背对她。
青青:嗯?
这是婉拒的意思?
少年把身体屈成虾子,发热的头脑镇静后才逐字回想她方才到底都说了什么。
然而拧着眉想了好会儿,燕玓白也硬是没全部想起来,倒是那句热乎乎痒嗖嗖的“好厉害”重新霸占脑海,烦不胜烦。
半晌,他才沉沉吸气,冷闷道:“个中来去,你当猜到了。”
她抿唇:“可陵寝那事?”这是她最不解的。
怎么就正巧摔老人家坟上了呢?
“…机缘吧。”
“正是因为太机缘了,所以才不像是机缘。”
杨柳青打心底不信。她从小到大都倒霉,天上哪怕掉馅饼了,同一时也一定会掉个坑。
“……我自然是根据幼时所学与昔日所见推算,天命再助力几分。”
年少的帝王从前一年总有几次偷溜出宫,或扮成世家贵子招蜂惹事,或着女人钗裙勾栏中浪荡,或糊满脸灰蹲在街头恸哭行乞,又或者穿衮龙袍故意满大街吓唬人。
有这些经历,燕玓白早将陵寝群对面的老山地形摸得通透。掖庭至老山的地貌烙在脑中,时辰掐得分毫不差。萧元漱恰巧撞进这局,便成了现成的棋子——纵无她,诱杀追兵夺令南逃的计策也早备着。
马车上他一直望窗外正瞧出此地玄机。燕崇既以牧马起家,必择傍水草丰的低洼处扎营。那日滚落山腰并非全然失控。甫在高处发现了溪流的不同,他便迅速凭借记忆,觉出那是一个机关。
据机关位置推测指向,正在下方。他轴节夹着杨柳青衣角,竭尽所能拖她到那处,想唤醒她一道解了机关看看是否有出路。奈何身体撑不住……碰上了陆熹。
……和他那心思叵测的谋士,张弁。
周冠之弁么。
喉结滚动。少年蜷在暗处的身影绷得笔直,偏要端出副万事尽掌的架势。却最终未将这些托出。
他就是这么厉害。
青青瞥见少年蜷缩的肩背微颤,忽然品出他镇定下的别意,忙咬住唇肉:“原是这样啊。”
“其实我还想问……”她晃晃头,脑震荡又开始了。青青拍拍脑袋,起身:“时候不早了,陛下快些睡吧。”
还有好多秘密,好多路等着以后探索。
躺着的燕玓白:……
他侧耳,衾被窸窣,人躺下了。
“?”
燕玓白一把揪住马帴,转脸。
青青安详地闭着眼,端端正正躺床底下。一张脸完完全全显露在外。大体是因为睡着了,眉目分外柔缓,甚至隐有弯弯笑意。
燕玓白咬牙:……
姑且原谅她今天屡次以下犯上。
但,就这么睡了,不再陈述他英明神武之类的事实了?
…杨柳青!
第69章
三更天,船板随浪轻晃。
月色泼窗,杨柳青均匀的呼吸声里,燕玓白漠然盯着她熟睡的面容。
不知不觉,在船上已经过去了大半月。
那日正式搬来这打头的东厢房后,他们的身份便在明路上确定了下来。陆熹自觉拿捏住了他,初初两天还能秉持些客气,而后在他几次刻意露拙后,骨子中的自负自傲便不再掩饰。水路无聊,陆熹常兴致一起便命人唤他去说话。每每是陆熹和张先生往那一坐,各地产物,地理风貌,历代君侯。天南地北,什么都说。末了便赐茶,高高在上问他看法。
燕玓白半真半假地答,应付地并不难。
陆熹虽是数得上名号的吴兴四姓出身,却到底拘在江东多年,所见之物并不比皇宫广阔。
虽则他在位时的内务已经分外腐朽了,但历代帝王积攒下来的奇珍异宝山川地志绝非地方世家比肩。论真心话,这陆熹谈吐总时不时显出些小家子气。他身上一堆伤还疼着,那磋磨骨肉皮的药性更是无时无刻不在作乱,成日听些没滋味的东西真是乏味至极。是以,燕玓白这几天经常装犯病,半途回房和杨柳青眼对眼。
但今日的事让他认真了起来——陆熹又收到一封家中传信,商讨水道上水匪屡屡截杀过往船只一事。
此事是张弁先提,陆熹皱了眉,却也并未阻止。
燕玓白便坦然听了个来去。
江左水域四通八达,除却四个世家,还有许多不出名的小世族小门户靠江讨生活。
好的水田都被世家占据,小人家抵抗不得,若想吃饱饭,便只能寄希望于这道广阔的大河。因而江左几乎人人擅泅水,稍有家底的便一定有一艘小舟,撒网打渔过活。
也只够温饱。
这是朴实人家。那些不满足于此的则依仗这片水域,拿枪使刀汇聚成群。起先抢夺大些的渔船,而后抢小商船,胃口日复一日养刁了,几十年来愈发狂妄,连官家的船也拦。
燕玓白初初登基时便隐约听闻过江左水匪的悍名。那时他年幼,此等级别的政务仰赖蔺相和旁的几个重臣处理,自己并不能真正插手其中,只是个专盖章的。
待到蔺相年迈不济放手给他,燕玓白看着呈上来的一片完好的奏折,迟迟无可朱批。
江左距离上京太远,皇威长鞭莫及。这些年来,水匪早不是起初的“匪”,而是…各方势力掺杂其中的“贼”。
这燕晋天下早就千疮百孔,几十年的苟延残喘,不过大家一齐心照不宣地粉饰太平。
如今北地豪强不愿粉饰开了个头,众地便也都不再装。这“水匪”光明正大露了相,直接往大伙儿脸上招呼。
陆家的来信里,怀疑这回抢夺他家货船的“水匪”是顾氏假扮。
陆家上下都气愤不已,也派出自家养的“水匪”将船抢回来,半路却遭了埋伏,一艘船上的人俱被困在一起沉河。陆氏去讨说法,却无对症只得悻悻归家,气得陆老爷子连灌三碗参汤,陆荇借机卖乖侍疾已有五日。
陆熹满面阴黑问张先生可有办法,张先生沉吟许久,将目光投向正襟危坐的燕玓白。
“不知阿白有何见地?”
燕玓白立时便知道,这是看他的能力,探他深浅。
这张弁故意撺掇,陆熹全权信任他,理所当然要燕玓白交上成果。
这第一步,便是一个大难题。
燕玓白不算了解江左水域的分布。
顶着二人心思各异的目光,燕玓白只赧然地说出了自己的顾虑。陆熹异样宽容,叫人送了一张水路图命他研究,燕玓白翻开一看,心头冷笑。
再不了解江左,前朝的水经注他也是看过的。江左水脉纵横如蛛网,虽然百年过去,如今的河流走向已有不同,这水路图却只有天门险滩,渐江水,淮水几个主要干道。余下那些支流小泽,不是零星绘了一半,便是没有。纸张皱老,分明是大几十年前所绘。
燕玓白冷嗤。这陆熹果真吝啬。明知他读过水经注,却依然给他这么一副破烂,叫他想法子。
既要t他帮上忙,又防他真帮上。
自然是不曾直接拍板的,燕玓白直言需要到了江左查勘过后才能细说。陆熹准允,夜半让人将他抬回了厢房。
他进来时杨柳青早睡熟了,身上的皂荚香从揉地蓬乱的发丝里往外溢。整间厢房都是清淡的香气。
燕玓白坐在门口已有会儿时候,此时盯着人,并未如以前一样唤她来将自己拖上榻。
杨柳青睡得太香了。
上船的第一夜,她一觉至三竿,被来施恩看望的陆熹惊醒后还是满面迷茫,踉踉跄跄勉强才能爬起。
陆熹面上是不喜的,俨然嫌她没规矩,不曾一早就醒来拜会。
实际上,是燕玓白刻意不曾在陆熹到来时叫醒杨柳青。
“……”
燕玓白看着她少了些青黑的眼下,心头默然划过一丝不明的感觉。
这一路,她尽了所有能力,累极。入江左的决策定下后,上京变成了被抛弃的存在。她担在身上的所有惊怕与煎熬终于卸下,如何能不困顿。
他看着她睡梦中无意识揪紧被子,眼皮不受控地跳了跳。
从前杨柳青在他身边当值时,似乎从来没有因为睡懒觉而耽误活计的时候。再如何,杨柳青也时刻谨记自己的职责,全将自己套牢在宫婢的身份里。
这是,他认识杨柳青这样久后的头一回。
不可否认,他觉得稀罕:杨柳青竟也是会赖床的。
燕玓白蓦地无声呶呶嘴唇。
唯一完好的手臂撑了撑地面,燕玓白缓缓向前挪动,衣料摩挲着地面,一阵一阵的窸窣。声量不大,在寂寥的夜里却很鲜明。
燕玓白额间渗了薄汗,勉强行至一半,船身又不轻不重荡动。稳然的兴波声短促地“嘎吱”一下,燕玓白顿了顿,朝窗子望眼。
“是大鱼撞上了吧,别瞧了,咱回去睡。”外头有人带着浓厚鼻音说话。燕玓白挪回视线,地铺上的少女迷迷糊糊睁了眼,茫然地向他这里看来。
半掩在发里的脸小而窄,发丝下的眼软蒙蒙的,带着黏连的湿泽。
燕玓白蓦地不动。
青青眨眨眼,消化完了刚头做的乱七八糟的梦,意识终于清明了点。窗子斜斜照进来的月影下,一团盘腿坐地的身影径直占满了她的视线。
青青回神,裹着被褥爬起来:“你回来了。”
她担心了好久。
燕玓白浑身是伤,精力不济,一连几天商谈到深夜怎么能吃得消。但那股筋疲力尽的睡意太强大了,她几次想等人回来都没能成功,硬是被拽进了梦里。
青青有点懊恼,她怎么连开门声都没听见?说着去搀人。
燕玓白抿唇,在那双手细长的手即将环到自己腋下和腰腹时,蓦地往边上一退,避开了杨柳青的帮助。
“我自己能上去。”他嗓音微闷。
青青怔,笑笑:“你左肋和右臂都断了,怎么使力?”
燕玓白身上那来自燕悉芳的成瘾药物,目前看大约还能撑住,没有从前频频发作的可怖。几次不对劲都算轻微也都在夜里,等他熬出满头汗,药性就过去了。
可肉.体的伤却是实打实的。船上给的饭菜多以鱼虾为主,鱼肉高蛋白虾子高钙,是促进骨折痊愈的好食材。但因为之前的亏空,燕玓白的骨折伤好得不算快,和不知内情的医师断言的两个月颇有距离。
是以这些夜晚一直由杨柳青以半公主抱的形式将燕玓白抱上抱下。
开始他身体有些不自在地僵硬,但也只是别开眼,不说什么。
但前两天开始,青青若有若无察觉到燕玓白好似有点抗拒。不过这抗拒不明显,且他又一贯的满脸没好气,她也就没有在意,继续给他换药擦身体。
今日……青青笑容更温柔了些,带点哄:“陛下,阿白,早些睡吧,养伤才是要紧事,”
燕玓白:“……”
他盯着这张被月色衬地软腻许多的脸,一时居然郁闷。
很郁闷。
擦身洗衣,喂饭上药。杨柳青做什么都理所当然,纵有上次那样擦胯.下的不自在,也仅仅瞬息就自如了。
他不免想到意识昏沉的那些日子,他如何的……狼狈,恶心。
那时他的身体没有什么感知,她亦没有提及过一分一毫,偶尔他也产生一种并无此事的错觉。容他可以继续忽略。忽略她顶着这张平淡的脸,率然地做一切不可细说的事。
眼下的身体,虽好了少许,也仍然虚弱无力。他违逆不了,连推开杨柳青抚拭身体的巾子都不能轻易做到。偏偏他那些知觉在逐渐恢复,偶尔她不经意碰到某个地方,他会可耻地暗暗战栗。
但依旧无法作为。
明明手脚俱全,却同等残废。
这便是阿姊和燕奉安,诸个世家想要的暴君、废帝,燕玓白。
青青被他逐渐诡异的目光看的不知所措,循着燕玓白的视线,她在脸上摸了摸,没东西啊。
她思考了会儿,试探着点点额角刚掉的疤:“这个…晚上的时候抹药时突然自己落下来了,新生的肉颜色对不上,是不太好看。”
燕玓白沉地能滴水的眼遽然动了动,这才注意到那块不大的疤痕。
又沉默了。
青青也抿抿嘴,不太懂燕玓白突如其来的缄默是为什么。
她其实也发现了。燕玓白上船后的这二十余天里性格逐渐变了。变得常常静默,常常独自思忖,常常轻皱眉头。
他和陆熹商议的那些事,她好奇过。燕玓白并不拒绝将这些谈话告诉她,但也并不主动和她提起。她摸不清他的态度,但她觉得,燕玓白不会做任何对他们不好的事。
她也在等,等燕玓白放下心头大石。
然而此时,他大约是不会说什么。她不急这一时,况且,青青也在盘算去到江左后如何找到自己的价值。
取信,立足,看燕回中原。
寂夜里,少女眉眼弯弯,绽出包容的笑来。
她抓了抓不合身的粗麻衣下摆,也盘坐着对少年道:“若不想上榻,不若睡地铺吧?加一条被褥,不会冷的。”
她记得有一回,燕玓白发疯拉着她一起躺大殿上纯睡觉。睡完人就正常了点。
床榻到底有高度,或许是他皇帝病发作了,心里羞恼但不肯说,所以作出这幅模样。
青青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很能理解。但床上的褥子拿下来后就没有了,她不大想睡空床。
燕玓白一愣。
青青却已经雷厉风行地抱来被褥铺好,还拍一拍示意。
昔日总是低眉耷眼的少女,满面都是不可抗拒的晖光。她轻声催促:“来呀?我睡边上,绝不会惊扰阿白的。”
燕玓白目光擦过她的脸,白嫩嫩的颈口,忽地喉头来回咽动,鬼使神差地一点点挪了上去。
她好脾气地予他尊重等他入内,随后被褥一展,裹住了两个人。燕玓白躺下时尚还发木,杨柳青却毫无芥蒂地给他掖好被角,带着皂荚香气的发拂过来拂过去,铺满了半张褥子,最后落了一缕在他颊侧。
“若不舒服,阿白只管唤我。”她说了这么句,他耳畔里便传来匀称的呼吸声。
半晌,燕玓白侧头。
杨柳青背对着他睡着,中间隔了一人距离。
燕玓白被褥下的手蓦地捏紧了,许久才缓缓放开。指尖绕上那缕发,少年紧紧闭上眼。
不知多久,厢房中忽而响起平静的人声。
“杨柳青。”
“……嗯。”她迷迷糊糊,凭本能随口应声。
“称霸天下就这么好?”所有人都来争这他厌倦了的东西。
“……”
她熟睡,没有回答。
声音的主人似有若无笑了声,“或许,是很好。”陆家这棋,要尽快据为己有。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寥寥一个王字,盖乎九州。
乌发在手中攥地紧紧,他隔空,慢慢感受那温暖的躯体。
……
又是几日航行,青青休息够了,站在甲板上看远方。
山势连绵,不同于上京的山势,这里水雾迷蒙,天色碧蓝。
燕玓白从议事房里出来尽力走了几步边体力不支,心中绷了片刻劲,还是顺着张弁的意思坐下。他面上道谢,转头就见杨柳青趿一双木屐走过来,对他笑:
“江左到了!”
燕玓白一时晃眼,视线定在她清风吹拂地神清气爽的脸上,默了刻,看向青青身后。
青天绿野,细雨霏霏。
此,是江左。
第70章
“三公子归家了!”
“是月前出发的船!那位三公子北上归t来了!”
河水晨雾中泛着银鳞般的光泽,码头石阶上沾着昨夜渔市的鳞片。漕船桅杆刺破薄雾,听不分明的吆喝声中,赤膊的船工正不断将青瓷瓮搬上牛车,陶瓮相击发出清越的罄音。
还靠近,码头就传来阵阵高低错落的呼声。远远就见许多戴着斗笠的人影交相探头。陆熹立于甲板同张弁说话,见状颔首示意,大袖由江风吹拂,显出一股倜傥恣意。
青青踮脚望着沿岸风景,出神的模样叫回头的张弁逮个正着,“阿青看了良久,分外认真。”
她微怔。
柳烟飘飘,燕子来去。虽然没有后世的诸多建筑,可小桥流水的雏形,明明肖似记忆里的老家。
连杨柳青这个名字都是奶奶靠着河畔柳树起的。
青青眨去眼眶里的湿润水汽,点头:“景致很好看。”
张弁连连笑几声:
“主公瞧。我等原还担心北人不习惯江左的湿热,阿青女郎这般初入江左却浑无不适的,想来天生便和江左投缘。”
说着笑看一旁轻皱眉头,俨然对扑鼻湿潮感到不适的燕玓白:“少郎君这形容才是常态。”
陆熹不动声色移目,端肃的面目上顺之浮出个不甚明朗的笑容:“是为难阿白了。”
路上一月,这少年极守规矩,对万事都不过多表露兴趣。问他详解《水经注》《火攻纪要》,从来都一知半解地回,挑不出错,却总叫陆熹觉得缺了什么。他自信有张先生在左右定算无遗漏,但当夜的豪情壮语到底是酒后的一时之言。
不久前陆熹才得了消息,沈氏赐了别院的门客里揪出一名顾氏的细作,此事压了下去,可仍旧秘密掀起了一番风雨。是以,事事都要防个万一。
好在前日探查的消息终于有了结果。
清河房氏五房有一庶子,唤作房明道的,早年确为了躲避正室夫人的追杀,将自己和舞姬所诞之子留在上京将养,身边随侍的一老一少也俱都对得上。虽因着局势太乱只得查到这些,却也够陆熹定下时不时多疑的心,待燕玓白的态度这两日明显稳妥不少。
少年这段日子药不离身,伤势恢复地也不乐观,若再诸事敲打,倒显得他小家子气了。
陆熹近几步携着张弁,对燕玓白关切道:“往后还要热,阿白怕是难熬。届时我命人送来冰鉴,定不会叫你们困于酷暑。”
燕玓白感激地道谢,陆熹才顺势与青青说话。
“近来夜里睡觉可安泰?平日交谈,阿白常面露菜色,叫我为之不忍。船上医师本事有限,万幸抵地了,我这便着人请江左第一名医来为阿白诊治。阿青,你要仔细照料阿白,勿让他多思伤身。”
杨柳青:闹呢。
谋士不思,怎么才能发挥“谋”的作用?
但她面不改色:“主公放心。”
陆熹满意:“靠岸了,我身负要事。阿白为我谋士,自然是我陆熹的门客,论理当入陆府居住。不过,”他刻意一顿,眼风睇人。
周遭静默一息,燕玓白楞了楞似的,急促道:
“主公有何为难处?”
陆熹将他情切的神态纳在眼底,心头满意,作遗憾状道:
“你为我私募门客,还未曾通晓家主,明路上不可入陆氏宅邸。若是往日,其实也无甚。只是现时…正是多事之秋,恐不能大意。说到底,还是为这两桩江寇劫船案。”
他顺而拍一拍燕玓白肩头,衣裳下的躯体嶙峋硌手,只一下便收回,陆熹继续分外为难道:“是以只能暂将你们安置在逆旅中委屈几日,待我秉明后再说。若是就近的货船一事能早日解决,家中当也就松懈了。”
话中所指不言而喻。
燕玓白背脊稍弯,眼睑须臾垂落,蓦而掷地有声:
“请主公心安,阿白定不辱命。”
陆熹眼中登时颔首,“尽力便可,静候佳音。”
语毕船停,船上侍从随陆熹鱼贯而去。
跟着人墙下船,青青扶着燕旳白踏上湿滑的石阶上时,终于寻回了久违的落地实感。
才堪堪站住脚,就见一辆牛车正巧停到他们面前,黄牛眸一声,铜铃大眼和两人对看。
青青忽然觉得不对,陆熹就这么把他们抛下了?
“女郎,少郎君,请登车。”
好若听到她心声,牛车竹幕骤然被一只羽扇掀起。
“张先生?”
本该随陆熹离去的张弁笑容可掬,捻一捻胡须:
“想必二位小友,盼着逛看这城中风貌许久了。”-
“此地仓前,陆氏控下的码头,属余杭。自此北上,可至顾氏的丁蜀码头。”
牛车缓慢,不比马车的颠簸。张弁说话也缓,这一路下来青青找不到什么不适的地方。
她扶着燕玓白,听张弁有条不紊介绍沿路的景致,偶尔充当好学生发问。张弁答完这番,眼风撤回,他看自上车后一直不曾言语的燕玓白,笑意忽深:
“陆家掌盐,地势在中,早前靠海盐与粮食便资财优渥,与掌铜铁陶器的顾氏还未交恶前,称得上是上二家。只是时过境迁,原先的生意为北人蚕食,与顾氏的姻亲又几度惨淡收场,便无奈衰减。如今族中常常相斗,各房都极为难做。陆家家主苦之久已。”
延伸至陆熹这一代,几乎就没有兄友弟恭的时候,个个都想着争权夺势,陆氏乌烟瘴气。陆熹此趟归家,实则也是先试探这一月过去家中景况如何,尤其提防事事做对的陆荇。
这些事,船上的时候或多或少听过点。
和燕玓白说的一样,干不过外头的人,内部便互相推诿埋怨。青青点头,偏脸。
燕旳白一头黑发被她粗略束着,侧颜不再被发丝掩盖,显露出半数。这时看着没什么波动,不知他心中所想。
“……”青青敛眸。
和她一起睡了夜地铺后,燕旳白话更少了,这一路来一昧只听,不作答。即便看上去和往常没区别,对她的态度也没变化,但她就是能感觉到他又往心里藏了事。
青青突然犯贱地怀念他肆意妄为动辄骂人的时候。
既不接话,她不强求。牛车沿着城郭走,过了片片矮房,迎面便是许多耕种的佃农。水车旋转,带动流水灌溉田亩。
青青问了些零碎问题缓和氛围。,漫漫被载着驶入城中,耳畔瞬间便嘈杂许多,速度也更慢。
卷起的竹幕被张弁放下半张,挡住纷繁匆促的人影。
他先笑了,袖中递出一把钥匙:“这便到市坊了。或许不及上京的阔大,去也是很热闹的。逆旅就在附近不远处,可要下车?”
青青早在竹幕没放下时便大致看到了市坊景象。石板路不比上京的宽,可能只有一半。但抗货推车的络绎不绝,路旁不少妙龄女郎跪坐做活,敷粉的罗衣青年也三五成群,场面极鲜活。坐落在这附近的逆旅定是好地段了,陆熹虽有意磋磨,但不吝啬这点银钱。
她恰也很好奇这市坊里都开设了什么样的铺子,不介意下车。
但,燕玓白呢?
“先生讲述地极好,我听得津津有味,倒舍不得这时就离开。”
她犹豫的时候,耳廓传来有条不紊的人声。燕玓白恍若隔空便看穿她的犹豫,适时开了口:
“你一路累了,且入逆旅休憩便是。我再与先生说会儿话。”
青青楞。
这次是他几天以来第一次主动张口。
心莫名安然了些,那点不算疙瘩的疙瘩顿时减淡。
“我能累什么。倒是你的身体——”
“青娘放心,有我在侧,定会护好少郎君。”
张弁一叹,忍俊不禁的眼神在他们相触的衣料间徘徊一度,揶揄:
“绝不会叫你们如隔三秋。”
青青一噎,干笑两下。燕玓白见她反应,蹙眉,“我哪有你想得那般无用。”
话音里有股不满。
青青知趣,接了钥匙:“那我便先去瞧瞧。先生,阿白,早归。”暗暗摸摸燕玓白手背,她跃下车,粗麻衣摆打个旋儿便没了影。
车中登时只剩两人。黄牛识路,被里头伸出来的软鞭敲了把便再度启程,驶入一处陌巷。
确认少女的身形消失不见,燕玓白才放下自己这侧的竹幕,唇角微掀。
“张先生似乎与我有许多话要说。”
少年慢斯条理抚了抚右手背,温热的触感尚还残留。
人还是那个人,却哪里有面对女郎时的宽和。周身的气度反而好似二人颠倒了地位,他才是掌握主动的那一方。
张弁指尖抵牢扇柄,“我以为,是郎君有许多话要与我说。”
燕玓白平静地看着他,眼底暗芒不加掩饰地显露,无形之间,电光火石。
张弁笑吟吟:
“一番筹谋,却差临门一脚,未能第一时间随主公入陆氏门楣,少郎君心中t可恼?”
“先生此言差异,我此举不是正如先生所愿么?”
“…什么?”
燕玓白莞尔,“周冠之弁,亦可称冕。说来也巧,我知这样一位谋士,出自辟雍学宫张大儒教下,唤做…陈冕。昔年曾在陇西萧氏家主进京时远远望过一回,如今想来,年岁比张先生轻些许。不过张先生若剃了这须发,许也与他相差无几。”
男子微震的瞳孔中,燕玓白安然微笑:
“张先生叫外头那些人散了吧。自上船始便跟了一月,当也累了。不若赏一二钱去吃酒。我,也好与你详谈。”
张弁楞,虽有所预料,却一时还避免不了惊愕。
这少年不知有何本事,竟一早就察觉了他的窥视。也难怪他船上一月不曾探出究竟。
张弁扬手叩动车壁,咚咚三下。
被招来的部曲犹疑:“先生,主公那处——”
“无妨,往后我自会解释。你只需守口如瓶。”
“是。”
车外传来细密的脚步声,部曲走了。
数日以来,二人第一回单独会面,暗潮汹涌多时的心思终不再潜藏水下。
“不提旁的,单依郎君所述,应当自幼长于广德里,平乐里这几处里坊。昔年到访上京时,某也曾去过。此地离皇城颇远,叛军来犯时缘何不自临近的南市窜逃,偏要背道而驰,去皇城后?”
张弁放下羽扇,正色:
“你到底是谁?”-
一晃傍晚。
青青已经洗漱完简单地吃过东西,逆旅的老板不知是不是接了陆熹的吩咐,没有拒绝她要衣服的请求。
她于是在他出门前又厚着脸皮要了鞋袜,这会儿放空大脑,坐在门口随意张望。
今天这趟,青青将逆旅附近都差不离打探了一遍。
江左没有那么多的儒家教化,这里的世道稍微宽容些许,外出工作的女子比上京多。
最重要的盐铁茶叶等物什都被四大世家牢牢掌握在手里,平头百姓是不可能从他们手里抠饭吃的。
但随着动乱中南渡的中原世家到来,昔日燕岐在位时便应允北方高门士族垄断江左官职,近十年,尤其是这两三年的格局演变地越来越厉害。余杭陆氏的盐路被侨族崔、王二家联手侵蚀了近四成。现时侨族之祸当头,可吴兴四姓斗了百年,面临愈加明朗的困境也竟不肯歇,而今腹背受敌,近乎是混战了。
这种明争暗斗的事态下却随之诞育了机会。
老势力和新势力较劲,俱在市坊里开类似营生的铺子,青青观察过了,一样卖青瓷的铺子挂着不同招牌挤在一块儿,来往迎客的伙计女郎都正值青春年华,斜角一处卖生丝的铺子生意不那么好,连卖货的员工都无。
和她在船上猜得不大远,工作很好找!
手指蘸清水,她认真地在桌面上比划,计算去哪个铺子做什么活能赚最多的钱。
燕玓白如今身份卑微,陆熹不像是能扶持人的,其实燕玓白不说她也能靠着打工的经验猜到,在陆熹手底下应当走不长远。
还是得自己立起来才有资本谈后续。
“女郎还在等人?”
老板娘解着围裙从后头走出来,见桌案上俯首凝神的少女,客套地问上一句。青青回神,袖子擦去水痕,笑道:
“是呢。阿姐,你怎地也还在忙活?”
老板娘一噘嘴:“你下来前不久才来了几个大块头,一个个黑着脸,一会儿一会儿地要酒菜,这一趟趟的折腾地我老腰疼。”
“还是女郎你好。”
眼前的少女自入住伊始便安安静静的,丁点喧闹也无。用膳亦是自己下来用,不叫人麻烦。
加之她生得文秀,人又文静白皙,安然坐着便极易让人生出好感。
老板娘放下托盘,揉着腰坐下吐苦水。
“真真气死人,我店里招的那些小子今日竟是一齐告假不来。我遣人去问,你晓得那些混账们怎么说?说是都想去溪春堂抓药打下手!那北人开的溪春堂不过开价高些,财大气粗些,就这么招了他们的眼!大字也不识几个,人家哪里瞧得上他们!”
青青眉头一跳:“溪春堂,可是街角那家?我今日瞧着不曾见人。”
“是那家是那家,说是博陵崔氏的呢!这些北人,一见中原不行便都来咱们南方抢饭吃。”
老板娘气不打一处来,见青青满面好奇,直开了话闸:
“说来都怪那燕家父子,把好好一个天下搅得屎坛子似的。一连几代横征暴敛,谁扛得住,可不就要反了?听说那小的叫阿姐大义灭亲鸩杀在冷宫里了,真真是壮举。可惜民间回来的新皇帝是个空有贤德没有贤能的,挽不回江山啊。如今逃到西北割地自立,也不知能抗多久。巴不得他快些收复天下,或是那甚么萧家的朱家的造个天下都行,只是不要往我们江左来了!”
青青:“哈哈……”
“燕家啊,早该亡了!只恨他们死得不够惨!”老板娘不满的抱怨灌入耳中,燕玓白缓慢登石阶的脚步微有迟滞。
他抓着门梃,杨柳青蒙着昏暖油灯的面颊正侧了四分之三过去,认真听着女子愤懑的怒骂声,在她拍胸脯时及时倒了碗茶。
燕玓白定在原地。
又见杨柳青两腮上扬,她坐直身体,以一种小心的语气和喝茶润喉的女子商量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等身为百姓,自始至终不过望着天下太平,吃饱肚子。王朝更迭历来如此,我并非要替那小燕说话,只是我也曾听闻他下放青苗减免赋税,许待百姓不是全无良心。个中曲折错综复杂,我们亦是看客。”
“呵!劳什子青苗法顶个屁用!江左发下的俱是些焉头耷脑的坏苗种,能种出个鬼来。罢罢罢,多说无益。”
和之前接受到的消息不一样,江左的青苗法落实并不完善。明明当时呈上来的奏折一片向好。青青没想到会是这样,稍稍出神。地方官员这是得私吞了多少?
老板娘发泄了番,心里是舒服了,对着青青也愈加和颜悦色了些。瞧她这灵秀的模样,越看越喜欢,牵了她的手道:
“不知女郎家住哪里?我娘家有个侄子,年方十七,做些小买卖,家中富余。生得也好,两年前便常有人来说亲。奈何他是个眼光高的,嫌弃人家女郎不够美,俱都推拒了。我瞧着和你正配!”
青青脸上的笑一时僵住,这人不论古今都这么爱做媒…她记得自己也没长到那么讨人喜欢的程度吧,太诡异了。青青尝试着把手往回抽:
“阿姐这是做什么,我,我还没到那个时候。”
“欸,我瞧你这身板也有个十四了,不正是说亲的好年岁么?你莫羞,我夫家亦有没娶亲的子侄。你生的齐整秀致,见了你怕是要争相往上扑了。”
“我——”老板娘的手不住抓她的,青青哭笑不得。
“怎么了?难不成你有喜欢的郎君?我这逆旅是家传的,百年了,可是富贵人家!你若进门我们可少三成陪嫁,只减些彩礼就成。”
这架势,俨然是她不说出个所以然就不让走。青青委实抗不过,只好道:“我家郎君秾丽貌美,我侍奉在侧,见惯其美色,故而难将他人入眼。”
老板娘愣了:“你是奴籍?”
“是。”
“竟是奴籍……我观你衣着普通,容貌牙口却都上乘,当是寻常人家仔细养的女郎,不似那等大户的婢子。可惜,可惜……”
“不过凑巧生地齐整些,没有什么特别的。阿姐一通谬赞,叫我不知如何作答好了。”
她含笑的音色里有几分尴尬,却仍礼貌回应,老板娘笑得更是高兴,一个劲儿推销自家子侄。笑声全进了门后燕玓白的耳朵,少年薄唇重重抿动,他手上使力,方要跨进门,不妨上方凭空传来一阵浑厚的冷呵。
“有甚么好可惜的?”
青青抬头,只见二楼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黑脸大汉,面色不善地打量她们二人:
“你这店家,不好好做本分生意,在这里乱点鸳鸯谱。翻来覆去地诌,以为你家子侄是高门名流不成?”
这雄浑一声,直叫老板娘瞠目,刚想理论,见这人一张大黑脸上横肉挤动,又怯怯道:
“你!你这客官,讲话好生不客气!”
“哼。我奉劝一句,你是开门迎客的店家,不是那等清谈士族,话多错多,与己无益。那燕家的皇帝再不济也轮不到你高谈阔论,这江左还是太祖皇帝平定的。若无他当年发兵,岂有你们如今的安生日子!”
“你,你这,我们只是随口说上一说,你这样厉害,怎地不管那几个说书的,欺负我个妇道人家?”
“若非你越来越不t像话,我如何会出言?刀劈来管你是男是女!”
大汉嗓音浑厚,捏在栏上的一双手竟是蒲扇般大小。老板娘自知不能敌,暗骂自为何放几个瘟神进门。却实在不好再说什么,便狠狠剜那大汉眼,嘀咕道:
“稀奇了,臭皇帝还说不得了,你是他祖宗爷?咱们江左的官府都不禁呢。”
那大汉耳力极佳,眼立时瞪了出来,显然是在发怒边缘。
可不兴闹事啊。
眼见这事态的画风不对劲可,青青仰头看着大汉便要出言缓和,不料一下就上他那冒寒光的牛眼,不禁咽了口唾沫才道:
“好汉莫气,市里百姓闲暇嚼头罢了。这逆旅人来人往,难免有许多错杂口舌,店家日日在里头来去,便是想不听见这些话也难。大家萍水相逢都是过路客,何必起争执伤和气。”
“是啊是啊,我就随口说两句么,不知怎生冒犯客观了。我前头上上下下端酒端菜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好端端的教训什么人呢。”
老板娘见这女郎好心帮衬,也忙不迭附和。大汉叫她几番话说得脸色更差,挺胸便阔步要下来理论。老板娘吓得抄起柜上鸡毛掸:“你可莫乱来啊,我家后头可是有人撑腰的!若真入了官府你等着蹲大狱罢!”
大汉拳头攥得严严实实,眼神在面露为难的青青脸上掠过,又对那高举鸡毛掸的老板娘怒目冷喝:“谁要与你闹事?果真是南蛮,不通教化!”
“你,你说谁是南蛮!”
“壮士莫急。想必壮士远道而来,为的不是同人争吵。此际天色已晚,若再喧哗恐招人侧目。许要坏事。”
那汉子当真要下来,老板娘竟直往青青身后躲。稀里糊涂闹了一大通,青青仰着头和人互相瞪眼,正斟酌用词呢,却骤见大汉粗眉一松,神色竟是明显凝结了瞬息。紧接着,就听一道微哑的清泠男音,平静中断了二人继续争吵的意图。
燕玓白回来了?!
青青猛地扭头,只见一单薄少年着一身宽衫,一步一顿地迈入店中。
与张弁出去了半日,他没什么变化,只宽衫下摆沾有些许泥泞,忽略走姿的迟缓不谈,行动中确有雅仪。
老板娘与大汉俱都直了眼。
直至那道羸瘦身躯自昏黑渡入灯光下时,老板娘面上也还带着不好形容的期盼。然,老板娘愣愣,不由得张了张嘴,手里才放下的鸡毛掸又往上抬了抬。
这人,这人怎……
少年漠然眼神望来时,老板娘立时闭嘴,换上一副亲和的笑脸。
心中却纳闷了,这少年郎宽衫飘飘,端的是那些贵公子才有的遗世气质。可偏生是个枯骨瘦鹤的饿殍相。
不说这宽衫套在他身上如何空落,单那两只眼儿凹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北地羯胡游水溜来了呢。
白倒是白,可这时候,便是白得和瓷似的也盖不去瘦带来的惊悚。
江左不富庶,却也不容易饿死人。老板娘心有余悸,全不敢再看,还好心地想要拉一把身边少女。却掏个空。
“?”她惊疑,转眼就瞧女孩离了自己,轻轻扶住少年一只臂膀,分外关切地上下看了遭,遂才松气道:
“怎么一声不吭自己上来了?你身体不好,不能耗力。”
燕玓白将腰间的囊袋别了别:“总不能去哪里都赖人抬。”
青青叹口气,没留神他腰上系的鼓囊囊的物什,只道:“你吃饭了没有?”
他不语,她有数了,投目光到木登在地的老板娘:
“阿姐,我家郎君还未用饭,厨房里可有剩的?”
郎君?
这,这就是她嘴里那秾丽貌美的郎君??
老板娘干巴巴牵抹笑,“有!我这就去热!”
青青忙道谢,正想打弯横抱燕玓白,见他冷着一张脸,立时想起这段时间的抗拒。她看着燕玓白的侧颜,问道:
“可需我…?”
“不必。”
他应的干脆利落,暗含着不易察觉的闷气。青青便把他的手臂半夹在自己胳膊下,燕玓白身体微僵,想避开,感知到青青执着的攀抓后默然放弃。
顶上还有一道视线。
燕玓白抬脸,黝黑的眸子沉如深潭望向二楼。
青青见他这样,也想起那个半途出言的大汉,不由一道望去,却微怔。
栏后廊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
不提这个,她此时满心都记挂在燕玓白身上:“你既要走,我扶你上去,慢慢的动可行?”
“嗯。”
少年轻轻垂下眼睑,看着自己着布鞋的脚踏上木梯。一旁,属于杨柳青的麻鞋也顺之跟上。
“……”
燕玓白摸了摸腰间囊袋,没有言语。
被青青搀扶着踏上二楼时,他满身是热汗,步伐略顿。
青青当燕玓白到极限了,却也开心他竟忽然之间有了这么大的进步,不由眉眼弯弯原地等人。
眼风掠过两侧亮灯的厢房,左侧有人,右侧灯火通明,却无一人影子。
燕玓白敛眸,沉默地继续向前。
“咚——咚——”的脚步声消失时,前头那无人的厢房里,三个大汉竟是齐齐松了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扫眼长案上一堆吃干净了的酒菜,左侧大汉摸摸肚子,黑脸上分明意犹未尽。
对面面色黑黄的长脸汉子见他这般模样,压着嗓斥道:
“就这点出息。我瞧这鸡不如燕霄岭的香。见到了?”
似是说到了一个极需谨慎的存在,三个汉子齐齐舔舔嘴巴,黑脸大汉更是惧怕什么一般缩缩脖子,“见着了,还见到了那个女郎。”
“那不是好事?你他娘一副要死了的架势,你就是这样敬畏天威的?”中间一个圆脸汉子,红黑的酒糟鼻被牵带着一拧,低声骂了句,“叫爹晓得了,打不残你!”
“你们知道什么?我怎敢不敬?只是——”黑脸大汉一急,天气又热,蒲扇大手便不住在脸边扇动。
“只是啥!”身旁二个兄弟催着,他长叹,啧声道:
“是,那位境况比我们以为的还要艰难。”
“怎么说???”
“……形销骨立,状如骷髅。哪有美冠十洲的姿容。若非一双眼里还有股格外的锐气,我只当进了阴曹地府。”
四下皆寂。
半晌,长脸汉子道:“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还开了陵寝,是有几分本事。不枉我们夜夜划船追来。祖训在上,我们不违。看他往后如何打算,若他有东山再起之意,我们便剖明身份。若他想就这般安然余生……也随他。为太祖守陵这些年,我们放着寻常人的日子不过,披榛采兰茹毛饮血,早尽忠了。”
“是啊,百年前那么多守陵人,就咱家坚持到了如今。我们对得起燕氏江山,对得起太祖皇帝,也对得起……那位少帝。”
“那新帝?”黑脸大汉蓦道。
圆脸汉子冷笑:“新帝?呵,半路折返逮个女子,色令智昏,庸人也!何况尚不知他身份到底真假,不要也罢!”《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