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青青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燕玓白又用他嘶哑的嗓音重复了一遍:“滚!”
青青怔在当场。
这一推仿佛已经用了他所有的力气,燕玓白半倒在地,身体在玄砖上砸出闷响。缠裹身上的罗帐松散两侧。空中浮动起他难以抑制的喘息,饶是浑身软烫,他还不忘讥嘲对面愣神的少女:
“哪来的贱婢?擅闯朕的寝宫,皮痒了?”
是熟悉而久违的语气,却说着陌生的话语。
燕玓白没认出自己?
好在这一年没少见过小打小闹。青青只哽住一秒,干脆利索地直接去抓他的手,郑重重申:
“陛下,奴婢杨柳青,来接您出宫。请您随奴挪——”
“挪步”一词还没说完,她径直为手上的触感而感到愕然。
锋利,僵硬,滚烫。她看不清,可甫一摸上去便觉得触目惊心。
青青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摸错东西了,可抓过鸡爪似的五指后再尝试性地往上一摸,那触感分明就是手臂和衣料。
不对,她猝然呆住。
手臂也是僵硬发烫的!手一圈,拇指与食指竟然可以闭合,还远远多出一截指骨!
青青如遭重击,蓦地放手。不顾开始低哼表达抗拒的燕玓白,蹒跚着找去外殿的柜子。这是她当差时每日都要经手的地方。柜子里放着火折子与蜡烛,她强压心里的翻江倒海,咬着下唇无声翻找,好会才摸到了放得杂乱的几根圆柱。
同她在时悉心排列好的方阵一点也不像。
…似乎许久没有人认真打理过。
她呼一口气,攥着东西回到原地。燕玓白看着女孩的身影匆匆来去,薄唇抿地更紧。察觉到她似乎欲要吹动什么东西,少年瞬即瞪眼:
“再不滚朕杀了你!”
偏偏只是嘴上狠话,手脚动也未动。
这压根儿不符合燕玓白的脾性。
青青的心情越发凝重,再深深看隐匿在黑暗中的少年一眼,她皱着眉头,吹亮了火折子。橙黄色的拇指长火苗跳跃,燕玓白不可避免地绷紧了虚软的身体,再眨眼,少女健康清秀的面容不错眼地盯牢了他。
破天荒地,燕玓白失语,勉力撑着着身体沉默地与她对视。
亮光只有小小一圈,却足够照亮躲在火光后的少年。
薄细纱衣,衣襟凌乱,燕玓白脸色潮红。两条宽袖中的手状如柴火棍,乍一看,似两根干枯的柴。手背上依稀可见类似抓挠的细痕。
他凹陷的脸颊的肌肉被咬后槽牙的动作牵扯,皮上紫筋若隐若现。连…漆黑的眼眸都透露着虚乏。
昔日漂亮骄纵的少帝形销骨立,糜烂病态到极致。
燕玓白阴鸷看着定在原地的女孩眼,目光瞬即落在她手中火折子上,刹那想伸手将碍眼的火光打掉。手方才一动,他蹙眉。
使不出力。
青青半张着唇,灼灼目光投在他脸上,神情几度巨变后竟陡然化作无措。
明明白白的震惊,茫然,不敢置信。
燕玓白本无所谓的心毫无预兆发紧,铺天盖地的屈辱无声蔓延而来。他猛地垂下眼睑,双手将地面抠地死紧。
杂乱的黑发微掩了眸色,静谧间空余他短促气弱的一声:“…滚。”
青青如鲠在喉,来前的满肚子话在这一幕跟前无力地不知所措。
燕玓白怎么变成这样了?
前些时日还骄傲恣意的少帝如何就变成这样了?
两相死寂,火折子燃后的灰烬渐渐飘零。青青深呼吸,再呼吸。燕玓白孱弱的手臂快要无法支撑住自己时,跪坐在面前的少女忽而一声长叹:
“陛下,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啊?”
仿佛天光破开黑雾,燕玓白楞了楞,目光迟疑地从浓密的发帘中探出。
她声音很轻。
杨柳青的语调从来都平静温和。她仅有的几次高声冷声,都给了发作时的少年帝王。
可这无关性情,只是他性子太过恶劣,她实在情急。
这时见识到燕玓白如今狼狈模样的杨柳青,却温和如春水。仿佛只是在问他为何不吃饭,为何不肯睡觉。
女孩轻拧着眉心,看他的眼神不知何时已波光粼粼:
“陛下,有人害你,是不是?”
她猝然倾身,欲要抱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燕玓白立时伸手想要再度推开青青。青青凛冽了眼神,有备而来,一把抓住他虚张声势的手,无视燕玓白冰冷的眼睛,她一字一重:
“我从进来便闻见浓重的香气,当时未觉,这时身体却有些发烫。陛下喜欢抽烟叶子,因抽了烟叶子更好入眠,身子也舒服。可烟叶子不是这个味道。这是药,对不对?”
她呼吸无意地与他碰撞,交织这近在咫尺的真相,青青难以平静。
“陛下,你知道有人害你,你知道害你的人是谁。你任由自己被磋磨,堕落。你心中有什么成算我不知,可我知你不是满脑子酒肉淫乐的废物。”
什么东西才能让人在短短时间内骨瘦如柴,身上还虚浮发烫,目光涣散?
燕玓白看着她泛红的眼周,喉头不住翻滚,青青话中夹杂了鼻音:
“你吃了五石散,对吗?”
他唇一颤。
果然。青青长长吐出一口气:“我该早些知道的,达官贵人多喜爱五石散。陛下从前不碰,也未曾表露过一点好奇。我便以为不可能。”
谁知道,大有人可以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放置药物且不让她察觉。
是——她又能察觉什么?
她根本没有碰过五石散。
东西是王避属下采购再由专人审查后呈上。渥雪查探不出什么,自然轮不到她。
再有,五石散在这混乱的时代是贵族奉为神药的好东西,文人尤其追捧,根本不能算作伤身的毒*品。
即使幕后的那个人被查出来,大可以狡辩糊弄过去。
青青由衷心惊。无知无觉时皇宫的方方面面早已经被彻底渗透。
燕玓白久久不答,注视她五味杂陈的眼睛良久,倏而扯唇笑了: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自作多情…对朕露出一副垂怜的模样。朕吃五石散与你何干?朕让你来了?”
“陛下?”青青心跳漏了一拍,燕玓白粗喘着笑得更开心,迫不及待阻绝她的话头:
“朕喜欢,朕乐意。你私闯朕的密道可是死罪,朕还要杀你呢!朕有美人相伴,有世上最好的美酒歌喉,朕什么都不缺。朕马上就要羽化登仙,你这贱民难不成还想阻止朕飞升?”
她彻底听不下去,抓住燕玓白的袖子狠狠咬牙:“陛下在说什么?鬼神虚无,缥缈不可信。陛下疯了吗?”
燕玓白眼中讥诮:“疯了?朕好好的。我服神仙散,仙人授我生。待登神殿,我必杀光——”
“啪!”是清脆的耳光声。
“——你?!”
少年不敢置信地抬起被打偏到一边的头。左脸上半隐半现的红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高。
燕玓白从未被人打过。纵使是幼时也无人敢动手。他呆滞了几息,本能暴怒地吊起眼角眉梢,恶狠狠要出言发落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青青。
满口狠话却在那滴泪下凝结。
青青面无表情看着他,伸手拭去了右颊的冷意。她低脸,用臂弯擦掉喷涌而出的泪水。
女孩满是活气的脸颊上泪痕一朵接一朵,润地她两腮鼻尖透红。瞧着可怜,可怜地……
不忍让人责怪。
嫣红的唇无意识地抿住,燕玓白下颚绷直。一切情绪化为乌有。
青青只哭了十秒。第十一秒,她抬脸:“陛下,臣再问您一次,您走不走?”
茫茫黑夜,这是冒死前来,背负一切的臣子杨柳青的最后通牒。
火折子将燃到底。
少年t的瞳仁似蒙一层雾,半晌,外头响起步声。青青心下紧张,燕玓白却松了一口气似的。
他弯眸,吃吃笑得不留余地,毫无保留击碎青青仅存的希望:
“杨柳青,你真拿自己当回事了啊?”-
朱门“嘎吱”,妗贵嫔捂着鼻子挥散烟雾。“晦气,这玉玺到底在何处,和另一个有何不同么。”女使在后抱怨了两句,遭妗贵嫔噤声:
“我去看看陛下,这会当醒了。”
莲步款款入内,妗贵嫔见着人却惊呼一声:“陛下,你怎地躺在地上?!朝露,快把陛下扶上去!”
女使应声照做。顺道添了几支新香。
少年安详睡着。恍若一直没醒。这便不对劲了。妗贵嫔道:“奇怪。朝露,你去请公主殿下来!”
深夜的咸宁殿迎来了燕悉芳的小轿。报信的小宦官来说后,渥雪总觉得不对劲。奈何杨柳青还没出来,他心里头不安,眼见小宦官又要来,井里头赫然传来幽响。
渥雪赶紧挥手叫他先等着,伸头一看,正见月色下杨柳青乌黑的发顶。
他立即拽她上来:“陛下如何了?”
青青一言不发往闷头外走,渥雪忙扯她袖子:“你做什么!”
心里攒足了气和失望,青青深呼吸,一瞬真想吐口而出“我不干了”。渥雪见她面有怒气,蓦地明白了什么,摸摸鼻尖。
“不至于走吧,你要走了我如何是好。”
青青一顿,理智陡在渥雪奇异的举动下回神。她顿足,冷冷迎上渥雪殷切的视线:
“你在想什么?”
渥雪:“…”
她脑中莫名激灵:“你知道他吃五石散?”
渥雪恍若被当头泼了盆冰水,欲要辩解,看清她发红的眼后却语塞:“我,我,”
青青起身朝他进一步:“你知道却不告诉我。他如今这个身体根本不能乱动。渥雪,你安的什么心?”
燕玓白那句讥嘲的话还在耳边徘徊。
从密道回井边,这一里路青青想了很多。很多很多。
他身上的破绽太多了。
燕玓白知道来人是她,起初却故意不认。多次言语攻击全为了让自己离开。
他留在这里是为什么?
任务里的记载明明白白。这一年就是燕玓白的死期。
杨柳青冷静后根本不觉得他会相信所谓的羽化登仙。身为最高统治者的他,当会明白鬼神宗教只是□□人心的工具。
怀疑的同时她也在生气。到底还要不要把这一团糟的任务继续下去?
她真心茫然,如非渥雪这一问,或许青青已经…算了。
渥雪避不开青青紧随的目光,竟气虚。
他磨牙:“你既然都问出来了,我也就实话实话。我知道。”
“王避早就投靠公主了,东西要过他的手,五石散是他放的。”
不等青青问,他举手:“我也不是一早就明白。之前你近身侍候不也没发现?我被递过一回橄榄枝,就在我叫你一同去看妗贵嫔的前一夜。”
不识身份的男子坐于窗外,轻声叫了他的本名。
“张婆留。”
他两股发紧,起身叫骂着应了。
男声似乎知道他所有的事。知道他顶替同乡入宫,知道他耍心眼攀上了少帝,知道他在外头置办了私宅,知道——他有些动摇了。
男声笑着要他尊公主,允诺他早日衣锦还乡,不必再伺候他人,终生活在庇佑之下。
渥雪几乎就要答应了。
“…你为何没应。”青青沉默。
“因我不是顶顶聪明的人,他们居心叵测。我一路走来如履薄冰,不知被多少人打骂过。我和你不同,我的命比你贱得多。杨柳青,起码你生下来还是个自由人。你有父母养到十四岁,入了宫才一年就得圣心。”
“你知道你在脚下踏的是什么路?是通天路,你这样的出身可望不可即的路!”
渥雪愤愤:“我真不知道你为何如此得上天眷顾。当年我为在陛下跟前露脸,趴地上舔老宦官的骚尿。边舔边笑着谢他隆恩!你一来却谁都要给你让路!你以为自己面上与人为善不争不抢呢,实际你得到的最多!”
青青不由蹙眉。
原来她不知道情形下,渥雪暗自挣扎了许多…
渥雪深呼吸,“不说了。你来后我的地位岌岌可危,陛下又阴晴不定,保不齐哪日就把我杀了玩儿。可那人来找我时,我——我其实觉得你还算可靠,不至于害我,也歇了心思。”
少帝也称得上于他有恩,他又是众所周知的少帝心腹。
即便此刻答应,焉知他们之后会不会留他的命。
“我回的模棱两可。”
在他人眼里,却也已经是不明显的拒绝。
是以,选择拒绝后的渥雪也慢慢被排出了咸宁殿。顾忌这一行人诡异的势力,渥雪选择自保,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夜风萧瑟,长时间的静默后,青青和渥雪一道坐在了井边。偌大的地方,只这两个人。倒有些凋敝。
“有头面的都爱吃那东西显摆,我见过不少,隐约察觉得出。”渥雪叹息:“我与陛下说到底不过就是主子和奴才。”
“我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可我从来都看不懂他。”
少年宦官捂额:“青娘,你为何就如此一心一意呢?你不会真的倾心陛下吧?你该晓得他不是良人。”
“…他是不是良人,与我并无干系。我只知道他是我必须救的人。”
渥雪又无言了,仍是不可思议:“事已至此,你还想救他?你可知道或许我们身后就有耳朵在听。”
“不救他,你和我也未必能活下去。”
“这倒确实。走上这条路总是要准备好赴死的。不过我先提个醒,陛下若如你所言瘦骨如柴,出来后不服五石散是要没命的。且不说就我们二人能否起作用,单五石散我们便承担不起。”
少女不语。单薄的身板倔强挺直。
燕悉芳不会那么快就放任燕玓白死。妗贵嫔她明面上的探路石。
…想权握天下的何止她与李明绍。
青青嗓音绷地很实:
“除非燕玓白死在我眼前,否则我绝不放弃。”
渥雪兀自瞧她不屈的侧颜,忽而觉得真奇怪。
德明五年的春夜,万物蓬勃,遍地新芽伺机破土。
这姑娘突然站出来,望天踏地,天真地宣誓要对抗全世界——
作者有话说:青青的执着,我私以为并不是出于爱情,感情上她一直在被动的,何时动心呢还不知道也不确定(其实也一丢丢地动过,但是燕玓白以后必然爱她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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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五月二十七。
博陵反了!
邕州反了!
蓟州又反了!
——“废暴君,迎明主!”
冬风送来硝石的气息,入京的郊外卡口连连颓败。仅存着一丝希望的流民癫狂中奋起反抗。
陈冕抄手,一片哀嚎中怡然守在楼台。见报信的马匹载着濒死的将士驶入上京,幽幽一笑,对天发了一支号令。
“流民暴乱,萧家上下速速围城,为陛下保住上京!”上京同时一声令下,装备精良的府兵迅速把住各个城楼。
萧元景看了宫门口那形色仓惶的卫兵眼,不紧不慢抽出长刀。
“萧,萧大人要做什么”
打头的二人咬牙,萧元景淡淡:
“诸位,防患未然。”
刀锋已现,铛亮的光将几人未尽的话强压回腹。
大势已去,天子气候将尽。上京封城,只待最后的通牒。
谁来做这大不韪的打头人?
皇宫,燕悉芳一身白锦,鲜红的指甲略抚动少年面颊。见他耷拉着眼皮乖顺微笑,燕悉芳轻声细语:
“阿弟,今日的饭食可还合胃口?”
燕玓白裹在薄被之中,只露出半张红白交错的脸。闻言缓缓点头,唇中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好”。
燕悉芳身后的女使婆子纷纷咧嘴,七嘴八舌地夸赞起公主今日的辛劳。
末了,月容夫人照常携女使来拜见,燕悉芳放她进门。温菩提一来便对她问好,遂看那没了意识的少年眼:
“公主。”
“好好照看陛下。”燕悉芳收手,对她弯眸:t“菩提,和我一起去见见二郎?他近来排兵布阵,累得慌,若有你这样的美人在,定要重振士气了。”
“妾,”温菩提低首,“妾不合适。”
燕悉芳哂:“有什么不合适?二郎曾是你的未婚夫婿,你当年嫁入宫中也是无奈之举。”
终于能光明正大言及往事,温菩提温柔的面庞若有触动。
太原的温家女与陇西的李二郎被本是订婚前就人人谈论的绝配。二人见面次数不多,然李二郎雄姿英发,美名彻响西北。温氏女贤良淑德,美貌多才。
确实是一桩再好不过的姻缘。
只是这良缘却叫少帝横空截下,以至李二至今未娶,温氏女入宫为妃。
若李二不曾出现,温菩提约莫早没了惦念。然李二郎护送公主归京却好像草垛上点火,直烧着了一颗寂寥的心。
深宫闺怨,大抵女子都难逃脱。温菩提真真想念太原。
为免闲言,虽避开李明绍回京,后头对公主的讨好却不能少。也亏得她会审权夺势,才能安然无恙地继续立足。
回溯这段时日,温菩提自诩做得尽善尽美。如今大局,需在上京完全封闭前离开。
再不走,便要和那些蠢笨妃嫔一道为少帝陪葬。
她只是口头上推拒,并不当真。燕悉芳怎会料不出。燕悉芳遣退人,招手叫温菩提过去。
“陛下天阉之身,这几年苦了你了。你若愿意,此次政变成功后我便做主将你嫁给二郎如何?”
温菩提讶异:“公主殿下这是?”
燕悉芳的笑容更深:“你只说,好不好?”
若有靠山可倚…自然是好的。她年岁不算太大,也无不妥。
可,温菩提面上镇静:“新帝…可会不喜?”
燕悉芳的眸子倏地闪烁:“奉安啊?”
她笑起来:“这与他又有何干?菩提,你是愿意了?”
公主的话中似暗藏波涛,温菩提陡觉方才有些忘形,登时垂目:
“妾不敢。妾…唯您马首是瞻。”
“是么,菩提,你倒是很乖。”燕悉芳脸上的笑意若隐若现。
“先回你的玉华殿吧。”
她未再多言,语调轻巧地缥缈。
温菩提颔首,“是。”
人走了,燕悉芳笑意骤冷。“绍郎。”
“芳娘,我在。”燕玓白的床帏后,高大男子款步而来,正是先前被谈论在唇齿间的李明绍。
他佩着薄甲,眉目冷肃。泰然自若地将继母搂在怀中,便听得她哭声:
“若是我不曾不小心将菩提的美名散播到上京,她与你是不是早就成了一对神仙眷侣了?”
“那孩子便不会从我腹中出生,也不会唤我母亲。”女人抓住男子的手摸上自己的小腹,纤薄的背脊轻轻起伏。掌心的柔软一如既往,李明绍叹:
“我并不喜她。芳娘,你做什么我都会说好。你无需难过,更不必惶惶。”
“我被贼人一碗药害了根本,我再不能生育,绍郎,若是你当时在,我何至于——”燕悉芳默然落泪。
“何至于要与我的亲弟弟决裂。绍郎,我不想害他的。”
“总有人要站出来结束乱象。你的计策鲜动干戈,造福黎民。”李明绍抱她抱得更紧:“少帝暴虐,为天下所不容。待奉安即位,你慢慢垂帘听政,我们再养一个孩子,记他名下扶为新帝。那时必定是个风调雨顺的好时代。”
少年帝王就在身侧,却无人顾忌,堂而皇之地商量如何夺了他的江山。
委实滑稽。
不过青年的臂膀结实硬朗,可靠如山。足以抵消那点子微不足道,或说几乎没有的歉疚。
燕悉芳的泪慢慢止住。
不必血流成河也能更换明君,之于天下是最好不过的变革。
李明绍道:“无需担忧萧元景,他围住皇城只为确保奉安平稳即位。我不动作,略加抵抗做个戏就是。”
奉安于两股势力间转圜,一直两面示人。萧元景妄想借他的身份摄政,逐步掌控朝野。他所有计划都在李明绍与燕悉芳眼中进行。
这一路来的一切,每一个脚印都由人一一踏过。
眼下只差一次“名正言顺”,待新主入京,自以为是的萧元景便是瓮中鳖。
“陇南本就是我李家的地盘,他萧家占得了一时,占不了一事。”新仇旧恨齐上心头,李明绍嗤声。
燕悉芳笑着应和几句,忽而又想到一桩难事:“那萧元漱我还不好轻易动手。她性子野马般骄纵,绝不适宜留在宫中。可届时阿弟身边又需要个看管之人……”
萧元景年少英雄,不是好对付的角色。是以当时她才会暗中释放消息,诱导萧元景送妹入宫。权当拿下要挟他的重要把柄。可萧元漱不合群,甚至可谓难驯。燕悉芳面上不说什么,却一样厌恶这个姑娘。
她叹息:“不止她。那姓杨的庶民我也不放心。”
燕悉芳自回宫那一日就想杀她,却总觉得她身上透着股怪异。
燕玓白待她也怪异。
虽然多加试探,发觉阿弟照样可以舍弃她的那些特别,可不放心仍是不放心。
那根乌亮顺滑的发啊…仿佛至今还缠绕在她的指尖不曾落下。搅得心中难安。
李明绍:“我们既答应了奉安便不宜贸然插手,权当给他一个面子。芳娘,时候将至,我去盯梢。你过些时候回宫,若有消息我第一时间告知。”
他再安慰似的亲一亲美人的额心,“乖。”
燕悉芳虽依依不舍,却点头,“虽做好了万全之策,你也还是要小心。”
青年笑:“好。”
伟岸身影消失于偏门,守在一旁静候的妗贵嫔主仆二人颤颤巍巍行礼。;李明绍视若无睹,浑身的兵甲在光下折射出辛辣的寒芒。
妗贵嫔捂心,里头公主温声叫她进来看顾好陛下。妗贵嫔急忙说好,正要迈步,殿内忽而响起一阵清脆的碎响。
“阿弟?!”燕悉芳惊呼,二人面面相觑,那位公主霍然道:
“你们出去!”
妗贵嫔尴尬停脚,默默退下。又是一脆响,燕悉芳诧然地看着地上狼藉,缟白的衣袂仓惶拂过瓷片,将将定格在原地。
燕悉芳错愕地看着那半个身子腾空在床榻外的少年,声调因惊惧而濒临破裂:
“你?”
秾红的血液自枯瘦的指尖下淌,打地白瓷红梅斑斑。本该沉睡的燕玓白缩在宽大的寝衣中,满是红血丝的眼眸静静地看来。
是浑浊的,却也是清明的。
燕悉芳崴了一脚,勉强堆出笑:“阿弟今日醒的很早,饿了?阿姐去拿些——”
“不必了。”
燕玓白捏紧掌心里的碎片,哑着嗓平和地目视神色僵硬的女子。
燕悉芳迎着这淡然的目光,逃离的念头蓦然被压下。
也是。
他如今这副模样又能做什么?
重整笑容,燕悉芳伸脚别开碎片,“阿弟怎么忽然醒得这样早?我方才同人闲聊得久了,不曾打扰到你吧?”
她浅笑盈盈地打探,落在燕玓白眼中,叫他骤觉乏味。
燕悉芳呼吸微屏。少年半躺着,削瘦沉寂的面颊上悠然绽出明媚春景。
似枯木逢春,死物回生。艳丽得引人怔仲。
几近轻叹,他睫羽颤动,似问非问:
“阿姐就这样想杀我么?”
浑身的血仿佛都在这一刻熊熊燃起,燕悉芳险些失态:“阿弟胡说什么——”
“阿姐,”他眼尾扬起,漆瞳微微闪烁,带着洞悉一切的淡然:“阿姐无一日不恨我,想杀我很久了。”
燕悉芳滞住,心头狂跳。她不敢去看燕玓白冷静地异常的眼,只攥紧了掌心,强颜欢笑:“你睡傻了,我倒些水与你。”
燕玓白偏首,再一握瓷片,凭痛感驱散虚乏。甚有些遗憾:
“我给了阿姐许多机会。”
女人试图取出五石散的动作陡停,少年望着不远处,划开了横在二人之间的薄纱。
“我如你所愿收下温菩提,搅乱她与李明绍的婚事,让你做稳了李氏女主人的位子。”
“我接到你的信笺,立时筹谋你回京事宜,让你昂头挺胸回到故土。”
“我服下神仙散,继续横征暴敛,为天下唾弃。你声名鹊起,人心所向。”
毫无起伏的每一声,都踩尽了女人的痛点。她的身体抖起来。偏燕玓白安然若素,不解又好奇:
“我对你无所不依,你却还是想杀我?”——
作者有话说:有些力不从心…不想草草完结,可是实在又没有动力。希望明天可以调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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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他哼哼轻笑起来,悠扬的嗓音几乎要奏成乐曲:“阿姐,只因我不曾阻止你嫁去陇西,所以你便恨我入骨?”
燕悉芳瞳孔震颤。
原来那一切,她的所求,早摊明在他眼下?
恍若被剥开所有衣物,“我……”
燕玓白阖目,笑意也索然无味:“阿姐再三让我失望。”
燕悉芳踉跄。霍得美目圆睁,听到什么笑话似的:
“失望?”
她突然不愿再装模作样,仪态尽失地尖声:“失望?!”
“燕玓白,我的好阿弟,你也知何为失望?!”
破败的宫室,凄惨的母亲,名为父亲实为祖父的暴虐帝王,恶毒的宫人。去往陇西的绵延长路,对她诸多苛责的李家上下……
她最痛恨的那些往昔。
燕悉芳红了眼眶:“那你可知我当时有多么失望?”
“燕玓白!”她眼中的恨涌若骇浪,“你与燕岐如出一辙,你没有心!你生来便是错,你是不分好坏的畜生!我待你珍之重之,我护你长到五岁,你对我可有一点感激?!”
红唇不住颤抖。积攒经年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再撕咬她的心。
主动牵她手的幼弟,为她拂雪的幼弟,乖巧笑着逗她开心的幼弟。
数个午夜梦回,燕悉芳总是犹豫,这样的弟弟当真不爱她吗?
他,当真不爱她啊。
“我桩桩件件都对得起你!苦痛我替你担了大半。幼时的我不计较,燕玓白,你但凡有一点良心也不至于放任我在陇西苦苦挣扎四年!你都听到了,是不是?”
燕悉芳咬牙,面庞上挣出几道痕,定定看着面上没有一丝波动的燕玓白少顷,泪戛然而下。
她挺胸昂首,将垂落的鬓发回挽。转眼功夫,失态的美人重又变坐端庄高贵的公主。燕悉芳不急不缓俯视他,看他的眼,看他的脸,看他削瘦地一击即碎的身体。
燕玓白侧首,双眼回视。不见其中波澜。
俄而,燕悉芳擦去泪,冷冷朝他伸手,为他轻轻抚平不整的衣襟。燕玓白眼神顺之而去,蓦地,这双抚摸衣襟的手剧烈缩张,狠窜向他的脖颈。
脖上瞬时发重。燕玓白闷哼,面皮涨红瞬即无法呼吸。燕悉芳力道大得异常,形容竟恍惚闪过狰狞。
“…”手中的碎瓷险些因缺氧而掉落,燕玓白意图再去看燕悉芳的眼睛。女人却受到惊吓似的将他脖子掐得死紧,是试图断绝他所有的求生意图。
燕悉芳没有说话,死盯燕玓白的脸,待他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并死去。
少年没有挣扎,更无力挣扎。鸦羽似的睫在大力下紊乱地扇动,慢慢便要盖上这双让她生厌的眼眸,脸也逐渐呈出危在旦夕的青色。
燕悉芳的心忽然开始狂蹦,少年的眼睛不可抑制地向外爆开时,她惊叫一声,仓惶摔坐在地。眼见燕玓白开始大口喘息,燕悉芳惊惧交加,无视身上的疼再要扣住燕玓白红紫色的颈。
伸出榻外的手忽而弹动。燕玓白眯着眼,看十指影子交叠映在自己的面颊上,目光游转,正落到她有些褪色的凤仙红甲上。
“阿姐。”薄唇蠕动,他唤她。
燕悉芳滞住,倏然回神欲要掐断他的口舌,少年淡淡:
“阿姐的指甲许久未染了。”
“我记得是母亲教会你染甲,你又教给了我。”
她如遭当头一棒。
燕玓白重重咳了咳,带出一道深红的血迹。他缓缓撑起身体,一如幼时般天真地朝她偏首:
“阿姐每每犯错,总会慌不择路地来问我如何是好。原来,阿姐还是同以前一样。”
“担不起责罚,又狠不下心。”
燕悉芳嘶吼:“…够了!”
他吃吃地笑:“总要我私底下替你杀人。阿姐啊,你我都是吸附旁人长大的蛲虫。阿姐杀了我,还有谁能懂你?”
似坠冰窟,燕悉芳浑身血凝。
燕玓白的眼神阴毒而赤忱,“你说的很对。从小到大,我其实都不在乎你如何。”
他眉目张扬,满意地欣赏燕悉芳羞辱难耐的表情,片时发出长长的一声喟叹。
“不过借是同一个女人的肚子诞育而来的。除却一样卑劣,我们还有哪里相似?”
多年的,本不在意的那些事,原来都铭记在心。
少时的阿姐柔弱爱哭,燕玓白不同,他爱笑。
外人看来,这对姐弟很不相像。
他听过许多闲言碎语,多如膳房里被倒掉的饭粒。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去问责的。但阿姐不同,她很在意,她会偷偷地生气,将泪洒到他的手心。
女子的泪是麻烦的,先皇如是说。
燕玓白不大喜欢,也觉得乏味。他一度苦恼阿姐爱哭这件事。直到,一个闲言过的宫婢被先皇留宿,第二日抬出来一具糜烂的尸体。
阿姐也涌上去看,虽说害怕,眼里的泪光却格外不同地兴奋。
燕玓白于是知道了。只要闲言碎语的那个人不再出现,阿姐就会高兴。
可阿姐从不会亲自去杀人。
…罢,他随手代劳就是。
燕玓白凝视燕悉芳恼恨的眼,默然想——天生无心么?
杨柳青是不是也说过这句话?
……他不大记得了。
横竖也不重要。
燕玓白丢了瓷片,好整以暇:“阿姐想杀我,其实现在正是好时机。”
“你——”燕悉芳逃也似的避开他狭促的目光,倏然深呼吸,高高昂起下颚。
“你我不愧是姐弟。我原想着给你个痛快。不过现在,”
她笑得高傲:
“燕玓白,你休想死得如此轻易。”
长日落幕,碎银空留。
燕玓白躺在榻中,平静地闭上双眼。
“都让开!”那位素来和蔼的公主目露凶光,步履都透着狠决。唬得妗贵嫔主仆连连叩首。
“陛下他——?”
随侍的女使面不改色拦下她:
“贵嫔不用再服侍先帝,请移居别苑,颐养天年。”-
“老杨啊,你是不是识得几个字来着?快瞧瞧上头写的什么?”
城墙下,干瘦庶民千辛万苦抓住一尾肥鱼。正高兴地要烤了吃,一剖鱼腹却惊觉不对。
“诶,诶,我瞧瞧。”被唤做老杨的男子三十余岁,行动不大便捷,干瘦黝忙迭结果浸着鱼血的布条,喃喃念出来:“好像是,旧帝亡,新帝盛?!”
“什么?!”抓鱼的男子登时炸锅般跳起,“你没认错?”
老杨木讷点头:“是这几个字,是…”
“坏了,不妙,这,这又是什么?”
盈光流淌,大手捡起鱼腹中流出的半块碎玉,男子的动静引了许多人,七嘴八舌地挤着看。
“这是玉啊!供我家吃三年够了!”
“这怎么的是个碎的呢?若不是碎的还能拿去典当。”
“别乱动,我瞧着不一样。这玉上的纹为何如此繁杂?蛇?蛇咋有爪子呢?”
不知谁吼:“这是龙!是玉佩!皇宫里的东西!”
“那布条——难不成是真龙现世了?”
无知的乡野平民一个赛一个激动,仿佛映照了苍天已死那句流言,有人神神叨叨地嘟囔起来:
“这可是天兆。那少帝的龙气灭了啊!这是什么鱼?鲤鱼!鲤可化龙!这是什么河?经流皇宫的龙河!鲤携天命而来,召告四海,新帝当立啊!”
“你疯魔了吧,不怕杀头!”打先的男子狐疑,“我瞧萧大人守在城前谁也进不来,还新帝,呸!给我十斗米我才认他是新帝。”
愤愤骂了几句,这东西众人却还是犯难。正不知到底要如何处理,那厢城中驶出两列装备齐全的骑兵,高举玄红圣旨便夹道宣读——
“少帝自知罪重自请退位,适逢新帝回宫,即日即位——大晋上下受令!”
“那厮,过来将圣旨发下!”
男子愣了好会,被吼一声,立即恭恭敬敬说好,捧着圣旨归来,面色却已惊恐。
“我说外头怎么不打仗呢,感情人在里头啊?”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噤声。唯独老杨呆呆看了看鱼,又看了看圣旨,霍得拔起跛忒就朝城门跑。
旁人吓一跳:“哎,你去那做什么!”
老杨头也不回,一踉一跄:“我家女娘还在宫里!”
“哎,打雷了!”
打雷了。
青青抹去脸上的雨点,悄然站在角落看终于现身的士族抓捕逃窜的宫人。
都是黑甲,是萧家的家徽。
渥雪缩在她背后小声:“肯定不止这些。我可不信那李明绍不做鬼。只是这新帝到底何方神圣,何时藏匿在宫中的?我也不是没翻过卷宗,先帝确确实实只有t陛下这一个儿子在京。”
二人打扮成最寻常的粗使宫人,尽力不引人注意。
她没回话,渥雪把自己缩得更紧道:
“一直找不到义符,只怕他早被公主的人解决了。他是个蠢的,不像我这样会审时度势。要不我俩再缓缓?我看萧大人的人不像要赶尽杀绝啊,要不就是在找人……”
“他不杀我们,也不杀陛下吗?”女孩忽然脆声。
渥雪噎:“不论如何局势已然落定。退位诏书都发下去了,我说过会儿就得传些真命天子的谣言稳定民心朝堂。他们无需刻意隐瞒陛下死讯,横竖都是砧板上的肉。留先帝能彰显仁德,这留的还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暴君,谁会为暴君卖命?现下当是到处抓人审问吧。嘶,不过这李家和公主又是怎么回事?和萧大人联合了?化干戈为玉帛一同辅佐新帝?”
青青挪脚:“你不去我去。”
渥雪:“…得了得了,反正待会就得找来抓我们了,我去给你放风。要是陛下还在,咱们就从长计议,你说行不行——哎!”
少女挥开凋零的绿叶,不顾一切冲入雨中——
作者有话说:状态不好本身还是因为生活的不太好……这两年大家大约都很难。可能因为现实里比较苦闷窘迫,所以牵连到各个地方(在努力改变中),感谢大家安慰,不过不用再内耗自己安慰我~不要搞坏自己的好心情,也请大家无视我的吐槽,明天尽力双更,差不多就到白被囚禁的时光了(会相当惨一段时间哈哈哈哈哈哈!)感谢在2023-11-2721:36:12~2023-11-2822:52: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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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到处都是哭声,叱问声,马蹄踏过石板的闷响声。
前行的路上不少无辜宫婢瑟瑟发抖被刀剑压着伏倒在地。青青目前所处的地方尚还是咸宁宫群落这一片,足可见靠近宫门口的地方是何种乱象。
就在她和渥雪从摸了许多遍的小道胆战心惊离开时,另一支势力的队伍突然包围开来。萧元景的黑甲将士未语他们多言,二话不说就提刀相向。
兵器剧烈交锋,没几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果真来了!渥雪心道不妙,下一刻头顶一暗,不知什么东西飞了过来。他下意识接住,低头一看后倏地怒目圆睁,惊叫险些脱口而出。
“杨柳青。”
渥雪咬紧牙关叫她回头,青青正因血淋淋的厮杀而难受,转脸手上就被塞了个沉甸甸热乎乎的大圆咕噜。
青青楞,下意识垂眼,蓦地头皮发麻,一把扔了东西干呕连连。
渥雪骂:“你干什么,当心被发现!”
地上黑漆漆的被发丝包裹的圆物,正是一颗刚刚被砍飞的人头!
青青眼冒金星,毫无办法压制自己的恐惧。呕得黄水都要出来。渥雪实在忍不住,上来狠拧她胳膊肉:“还吐!”
青青浑身颤抖,好半天勉强冷静,哆嗦着嗓子:“你不把它给我我会如此?这是活生生的人头!”
渥雪一把拽起人头,冷笑:“人头而已,怕什么。你可真不像个庶民。京外多少曝尸荒野的人骨?你难不成从未见过?”
无意一提,青青打心里的难受劲却一下子压了下去。“我只是…不刻意去看。何况入宫这么久了。”她别开脸,逼着自己镇定:“这些都是李家的?”
渥雪掀开外跑,自里头扯了半件衣裳,把人头严严实实包起来就拽她起身:“不论用何方式改朝换代都脱不开流血。无非多和少。我只怕那密道入口早就不安全了。”
她疲惫,“再不去,只怕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走吧。”
“我家大人就在皇城口,还负隅顽抗?你们李家真以为自己还是陇西霸主呢!”黑甲将士越战越勇,大有剿灭对方的气势。李氏带来的人不多,因之前无名庵一时,驻守的人数已遣退半数。
为首将领已经身首异处,头颅不见踪影,只余被砍了上百刀的躯干。
寡不敌众。陈冕施施然赶来时地上已横满死尸。
他很是满意,转头便要询问一道来的奉安,哪知人却不见了。
陈冕蹙眉:“陛下人呢?”
有人答:“陛下去寻玉玺。”
陈冕面色不虞:“走向何方?”
士卒指路,他蓦地厉声:“将陛下追回!”
“有人来了!”青青抓着福安的手:“你要不要先离开?这里太危险!”
青年拂开松散的发,对她宽慰笑笑,“无妨,你们先下去。”
渥雪张一旁揪着人头四下张望完毕,喘着气暗暗打量这个突然出现的秀美宦官,语气带着惯性的审视:“你有些面生,你纱帽呢?”
这跛脚宦官不知何处窜出,成功躲开到处分散的兵卒带领他们绕到古井旁。
渥雪谨慎多疑,不过见青青好似和他很相熟一般,他心里的不安当稍稍放下。
玉面薄唇,身形颀长,说话的语调有条不紊,自有一股贵气。连声音都平淡中带些特别。
不像寻常宦官。
眼下有了时间渥雪便借机相问,出口后才觉语气不善。他抿抿唇:
“青娘,你们相识?”
杨柳青点头:“福安是代云收的新徒弟,帮过我很多忙。渥雪,我先下去。”
她对福安点头,抬脚便要入井,渥雪突然拦她:“你慢些,需要个人给我们放风。”
渥雪蓦地看向福安:“你既然是青娘好友,送佛送到西,帮我们在这守着。”
“不行!”青青拉他:“福安已豁出性命帮我,我们不能再扯他下水。”
“怎么不行!”
未料渥雪异样坚持,盯了垂着眸的福安眼,他咬重了字:
“若我们不能平安脱身,他好歹帮我们收个全尸。”
青青不理解他忽如其来的执着,然而时间紧迫,她斟酌一秒思索如何是好,福安却淡淡:
“好。”
她瞪大眼:“福安!”
青年笑:“好。”
“…多谢。”青青默,没有多说什么,目含感激便要下去。不想青年蓦地道:
“不妨试试找到传国玉玺。有玉玺在,那群人或会暂且转移视线,也能暗中将先帝保全。”
渥雪手一抖,霍地把面露疑惑的青青推入井中。随后像害怕被蛇咬一般,自己也立即跳下。
两个活人瞬时没了踪迹,陈冕带人追来时,只见青年面无表情坐在井上。见他急匆匆赶到,奉安浅浅扬起一抹笑。
“陈先生是来找玉玺的?”
陈冕面色微妙,同他堆一个客气的笑:
“听兄弟几个说了,我担心陛下安危,是以贸然前来瞧上一瞧。”
而后到来的一行侍卫齐齐单膝跪地:“参见陛下!”
奉安笑而不语,陈冕等待少顷,见他端坐井边不动,不由得旁敲侧击:|
“陛下在此是……?”
仿佛就在侯他这一句,奉安右手有一搭没一搭抚动井壁,笑意深幽。
少帝不足为惧,拿了这国之重物,萧李二家乃至后来的崔家若干才是着重清缴的对象。
他漫不经心:“守株待兔。”-
“我记得这个声音,青娘,他就是那日唤我本名的人。”
密道昏暗,方行几步,渥雪突然扣青青肩膀,语气是她从未听到过的惶恐:
“他绝非好人,我说为何从未见过,也不知宫侍的名录上有他姓名!”
“什么?”青青难以置信,渥雪忽地向前推她的肩膀,逼她继续走。
“你听我说。”少年深喘,急促的呼吸在狭小的密道中格外引人发骇。
“他要你找玉玺是直接摊明了目的。若你我找到玉玺,他就能多留陛下苟活一段时日。”
宫中如此地乱,他一介宦官,竟能风轻云淡出现在他们二人面前,甚至带着他们逃窜。
这本就不是一般人能为之。
而渥雪在听到他不加掩饰的嗓音时便觉得灵台一寒。那道含笑的和煦嗓音仿佛就在耳畔吐息。
他惊疑不已,见二人相熟却只好忍下。直到三人井边站定,福安笑如春风,渥雪登时明了,自己与杨柳青入了魔爪!
那福安猫捉耗子,蓄意勾他俩在爪间玩儿,还假惺惺名为提醒,实则要挟他们拿出那妗贵嫔都不曾找到的东西!
可恨!
宫中到底安了多少个眼线渥雪想都不敢想。
青青不怎么了解政治,更不是尔虞我诈的环境中养大的孩子。理所当然地没有第一时间发觉细思极恐的地方。然而渥t雪这寥寥两句,她连步伐都开始沉重。
“福安是公主的人??!”
多次帮助自己走出困境,为代云出宫抓药的福安,竟是间谍?
那么,她和渥雪之所以没有被处理…也是因为玉玺
“如今是谁的不重要了,他要玉玺,我们不管找没找到都得说知道在哪!懂不懂!”
青青深呼吸:“我明白。”
渥雪:“明白就好,向上爬!”
“咯吱——咯吱——”
古怪的声响恍惚晃荡在身侧。燕玓白躺在污秽的榻上,几度停滞的呼吸被扰民的声响打断,胸膛渐渐起伏地短促。
殿内的美人与馨香在这一刻似乎化作了泡影。
围绕自己的闻言软语亦散如烟,身下晃动。他费力地动动手指,掌心深刻的伤口立时发作。这样的身体上,这痛却轻地仿佛挠痒。
燕玓白顿了顿,忽生懒心,不愿醒。
身下的力道不能容忍,哐当暴动。燕玓白眼皮不可避免跳动,正烦闷,天地都倾倒。转眸间,他随时都要支离破碎的身体被一双细瘦的臂膀拥入怀中。
杨柳青的嗓音急切地呼唤他:“陛下,陛下?!”
这臂膀不多么暖和,也不冷。甚至因为没多少肉,反而让人觉得硌。
比他好一些。
燕玓白想。
“陛下醒醒!”青青拥着他,来不及他身上一层又一叠的伤痕。拼了命地想唤醒燕玓白。然而他一动不动,呼吸轻得近乎不存在。
青青不知如何是好,可像上次那样妄图打醒他万万不可能。
她叹息。病股沉疴,好似缩了水。现在的燕玓白比那时看见的还要瘦,她顶开床榻甚至不曾用那次的一半力道。
渥雪还在下头等着,她同样需要知道传国玉玺的位置。
而这些,都得问燕玓白。
少年皮肤上的部分血管已经趋于紫黑,浓得足以扼住呼吸道的香气充斥每一个角落。青青实在没办法,小心翼翼放平燕玓白纸片般的身体,遂捂着鼻子跑了圈,翻箱倒柜。
密道下传来渥雪的催促:“快!”
青青意识也开始恍惚,强撑着回话的时间,眼中冒了金星。她把口鼻捂得死紧,踉踉跄跄乱摸,最终扒拉出外殿书案下的一个同色小匣。
掀开,一块方正的被红布裹着的东西映入眼帘。
正此时,药力的侵蚀愈加猛烈。青青晃了晃,简直不知道燕玓白如何在这环境下维持住生命。
她强忍着反胃感,掂量掂量那东西,发觉分量不轻,当即三下五除二捞怀中跑去叫喊:
“我,下来了。”
渥雪见密道中尚还安全,道:“我来帮你!”
虽是阉人,渥雪的力气却不算差。除却再见燕玓白时哭了两声,渥雪擦了泪就与青青合伙把人抬下去,抓走罗帐往人身上一裹背住。青青在一旁扶着燕玓白的腿,一手抓渥雪递来的人头,憋着不舒服一路小跑。
燕玓白的头不住颠动,渥雪跑了会哇一下哭了:“陛下啊,奴婢带您走,那岔口奴婢记着呢,奴婢绝不让您死于非命!”
青青吞回酸水,道:“哪里还有岔口?”
刚说着,渥雪忽然右转指使她:“你快用那人头砸这凹下去的石壁!”
人头!
青青惊了。
“人都死了还顾及什么呢!大不了出去了给他立个衣冠冢!这墙多年无人打开,就你我这模样不知得费多久劲!”
青青咬唇,二话不说抓住头在空中甩一圈,嗙地砸上凹处。
渥雪还没再苦口婆心,她又牟足劲,狠狠一锤。
滋啦——裂了。
“不错。”渥雪立即补一脚,隐秘多年的通道现身,沉郁的泥土味溢入鼻腔。他趴地上爬进去,青青紧随其后,用那颗烂了一半的人头抵住洞口。
她冷静地擦掉手上的黏着物。不管是血还是脑浆都不重要了。
他们只有一个目标。
逃出皇宫,保住燕玓白的命。
不到山穷水尽时,不见柳暗花明处。
趴在背上的少年披了一身尘土,呼吸微微发重-
宫内的乱动平息地极快。也不知是真的无用,还是刻意避让。李明绍部下输得极难看。
萧元景大刀阔斧率部下进入皇宫正门时,零散的尸身清理了大半。
陈冕很快赶到,将自己的消息与忌惮逐一告知。
萧元景听了不曾言语,擦干净刀,他不紧不慢:“真天子现身一事已经彻传,百姓皆知是我萧家有从龙之功,便是奉安有异心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不是最要紧。”
“元漱呢?”陈冕若有所思之际,萧元景问。
“小姐在重兰宫好好的。我们的重兵把守,绝不让小姐伤到一根毫毛。”
萧元景颔首,即刻率人去将被关押的文武百官放出,逐一审问。
一切早就提前准备就绪,众人哆哆嗦嗦站定等着这位素有英明的萧大人发落。
实则,这些人口中并无多少关键信息。萧元景不过是要先给个下马威,朝政运转暂且还需他们。
不过,“蔺相还在家中告病?”
萧元景语气乏乏。
打头几人颤颤巍巍说是。
不用解释也明白,蔺相被少帝气病在家的次数颇多。何况年岁已大,撑不住实乃正常。
萧元景未语,正要将他们重新押回别院。软腻的女声如诉如泣横插进来:
“萧大人!陛下待你不薄,你何故造反!”
众臣都看到希望似的,纷纷一颤,几人同一时叫起来:
“公主!”
萧元景眯眼。那位归朝不足一年的长公主燕悉芳着一身缟白,满面肃穆而行来。
“你可知你今日之为足能株连九族?”
“你在宫中大肆杀伐,可见早就不曾将皇威放在眼中!”
“你要挟流露在外的皇子,学吕卓之流号妄图令天下,你何其狠毒!”
一问接一问,燕悉芳独身而来,忽地在众人前抖落一片白帛。
“帝曰,萧卿害我苦矣。”
鲜红血字似能灼目。萧元景挑眉。燕悉芳已然哭泣:
“我知陛下暴戾,不配为帝。然他毕竟是我的阿弟,我是大晋的公主,亦是少帝的亲姊。血脉相连,我不忍陛下受难。可时局如此,我知他被废早成定局。即便如此,造反也是大不韪!”
她看向面色迥异的百官,收起血书:
“陛下自知罪孽深重,特写下此书,愿意禅位予新君。天下百姓皆为我燕氏子民,悉芳不敢造次。更不敢违背子民意愿。希望愿大义灭亲,诚心认下新君。”
燕悉芳颦眉:“悉芳唯有一个请求。”
“求萧大人放我阿弟一命,让他了此残生。”
女人的话不知真假,也偏颇。
萧元景向来寡言,举兵一事板上钉钉,辩解也不过徒劳口舌。
他心知燕悉芳背后的李家不会轻易停止搅混水,然此时,萧元景不顾陈冕劝阻的眼神淡淡颔首。
“公主此言差异。萧某感念陛下厚待,从未生过歹毒之心。只是大势所趋,天下群雄逐鹿,萧某为保全上京方才出此下策。待新帝即位,天下定会逐日安泰。”
萧元景打心底不信燕悉芳。
只是到底是个女子,再如何也不用苛责。他道:
“不知陛下可能出面为新帝做个见证?”
燕悉芳面露难色。
陈冕道:“公主,陛下许久不曾上朝,都由您与贵嫔照看。前几日河道里咱们捞上一位面目全非的女子,那头上的制式似乎就是贵嫔的式样。”
他笑起来:“这陛下到底是在,还是不在?”
众臣愕然。
燕悉芳凝眸,意外身边女使处理地如此不干净。不过此事她自然不会承认。
“这些我并不知。陛下定是好好的。”
若能就此问出传国玉玺,往后的流言定会少许多。陈冕思忖,悄悄递去一个眼神。
萧元景敛下,道:“好不好,还需萧某亲自看了才知。”
陈冕得逞:“失礼了。”
萧元景的目光盯上咸宁殿。
燕悉芳惊惶地跟在后头,却未说什么。只是刚行两步,“嗖嗖嗖——”数根箭矢落地。
萧元景霎时拔刀砍去,便闻一声:“上!”
陈冕看清了箭矢背后的人:“李明绍?!”
方才节节落败的李家人,此刻竟乌泱泱地守在后方。
不必四目相对,双方都知对方等候多时。
再转眼,燕悉芳已然不见了,留下糊涂的百官抖若筛糠。染着火的箭矢密若雨幕,铺天盖地交织成网。
“埋伏!”
原来趁燕悉芳和他们说话分散注意时,李明绍已经暗暗带人埋伏在外。萧元景的兵多在守城,强攻之下根本难敌。
陈冕立即道:“主公,我们撤!”
萧元景砍着箭矢:“我们分明筹备完善,为何李明绍能入宫!”
陈冕咬牙:“定有人从中作梗将我们一军!”
是谁?
大业成功在即却突地要化t为泡影。任谁来也无法忍受。萧元景再稳妥也难以平静,身上多处燎伤赤/裸/裸地打着自己的脸。
被暗算了!
烟火窜入空中,却无论如何和召不回属下。萧元景明白大事不妙,当即不再负隅顽抗,带着陈冕往宫门口夺路而逃。
李家的士卒乘胜追击,一番大战也不过一炷香功夫。
燕悉芳回到李明绍身边:“绍郎,可追?”
李明绍牵她的手:“不急,如奉安言,放萧元景出去抗衡流民。我们去截少帝。那杨柳青与渥雪果真带着他跑了。”
燕悉芳放心:“好。”
密道。
燕玓白很轻,但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
渥雪背到最后一段路差不多耗光了力气,青青不由分说接力,将人挪到自己背上。
虽然也走得艰难,但好歹还能缓慢地向前进。
洞口就在眼前,她回头看眼燕玓白。见他还是闭着眼,脸上沾着灰尘,不由抿抿唇。她一步步挪动,刚为看到微光而欣喜要伸手爬上去。上头便响起一声嗤笑:
“三个都在这呢。”
她潜意识一抬头,眼前倏然闪过银光。脑门随即剧痛。
世界忽地黑了。
晕过去前,她咬着最后一口气,没忘紧紧抓住燕玓白的胳膊。
渥雪在后刚要叫,惊见奉安蹲下,对他露出一张笑盈盈的脸-
上京的暴乱开始的轰轰烈烈,结束地草草。
萧元景突然出城,城里的守卫莫名其妙换成了李家的,新君晋明帝也成功即位。
一切都发生在同一天。
废帝被百姓赐号为尨,意为多毛丧家犬。就这样,属于尨废帝短短十五年的人生悻悻落下帷幕。
大厦已倾,皇城换了新的主人。
青青在地牢里醒来时以为自己做了个生死时速的梦。直到老鼠唧唧啾啾地来咬她衣服,她一下清醒了。
燕玓白吸/毒过量-燕玓白被造反-救燕玓白被抓到。
是这么个流程。
她把脸埋进大腿。
失败了。
福安早就埋伏在她身边。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那些意味深长的眼神…每一处都在提醒她。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被这绝妙的计划套的死死的。是这群人玩耍的一环。
青青靠在发霉的墙上望天,说不上想不想哭,只是难受。
难受地要命。
燕玓白当时为什么不肯和自己走的原因,她大约也明白了。
根本就走不了啊。
他的姐姐,宫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埋伏好了捕捉他的套索。连所谓的密道也早早被人堪破,等他们一番徒劳后自投罗网。
“那小皇帝啊!我说死了!”
“我也说死了!萧元景杀的!”
死囚信口开河,你一言我一语。
这儿什么人都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杀人放火的,偷盗米面的。
不管是见血还是嘴馋,通通都是死囚。
猪狗一样的人,同畜生其实一直都没有分别。
青青恍若未闻,安静地等待属于自己的审判。
她不太能吃下东西。听那些死囚七嘴八舌说话,这个说想吃肉,那个说想回家。零零总总的都是愿望。
有人把湿稻草攒成一团丢她,“那丫头,怎么一直不说话?”
青青恍若未闻,任由稻草砸头上。
就这么等着,她在牢里待了好几天。
狱卒照常来送饭,见她碗里还是一动不动,骂她不识好歹。
“马上就要来个新的,你不吃,她吃!”
青青不说话。
不出意外,她还需要继续熬。这些馊饭她没胃口,饿几天也不会死。
然而,没多久属于她的安谧就被隔壁新来的姑娘打破了。
刚进来的薛莺儿到处张望,看见躺草上的女孩后足足呆了好几息。甫进门,薛莺儿惊喜地抓住栏杆唤她:“杨姑娘?你是不是杨姑娘?”
青青愣了下,抬起苍白的脸看过去,甫一见,瞳孔猛缩——“你?”
薛莺儿把眼角的泪擦掉,认真地指自己的衣服:“是我,我是之前被你帮过的薛莺儿!我那时穿了件鹅黄色的衣裳!”
她懵懂,大脑运转片刻,忽然想起来了。
“你,你是找未婚夫?奉安?”
薛莺儿脸上惊喜的笑登时没了。她低下头逃避女孩的目光:“没有未婚夫,假的。我,我骗你的。”
青青默,点点头。不曾问薛莺儿为何在这。
薛莺儿却似乎很想挑起一些话题。可见她兴致缺缺,别的囚犯又虎视眈眈,她只好住口。
发晚上的饭时,青青还是没吃。薛莺儿意外地也不肯。狱卒莫名有点忌惮她,愤愤骂了几句,端来了一只烧鸡。
这下可把大伙都吓一跳,馋坏了。
青青被他们吵得睁开眼,就见薛莺儿抓着半个烧鸡看着自己。她蹙眉,薛莺儿真挚道:
“杨姑娘,你吃不吃?我瞧你脸色可差,你尝尝?看门的不会说你的。”
青青倒讶异了:“你…得罪了什么人吗?”
薛莺儿低脸:“嗯,得罪了一个得罪不起的人。”
她语气低落,青青只好不谈。谢绝了她的烧鸡,青青抱腿,继续漫无目的的神游。
事情的转折在薛莺儿被关进来的第二天。
一大清早人还没醒,狱卒满脸是笑地来领人,客气地请薛莺儿出去。薛莺儿狠狠踩了他一脚,依依不舍地看眼青青,耷拉着脸离开了地牢。
来去就像一场玩闹。
旁的死囚气得够呛:“什么玩意儿,闹呢!”
青青默默看着,目光落到薛莺儿睡了一夜的稻草上。
比她的干净点。
“……”她突然觉得,把薛莺儿关进来的人应当不一般。
傍晚,最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狱卒领走了杨柳青。
门被打开时青青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狱卒盯着她:“杨御侍,陛下等你多时。”
青青稀里糊涂。
她居然还能被称一句御侍。
这个陛下,是新帝吧?思及这个,青青不免又唏嘘。萧元景居然败了。
气运这东西,真是缥缈难琢磨。
事实也证明她猜的没错。至于新帝具体是谁,怀揣着疑问,见到人时竟然不太惊讶。
玄红色常服的少年客气又疏离,品着新煮的茶对她笑笑:
“几日未见,青娘消瘦不少。”
青青站在曾经属于燕玓白的内殿,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您就是晋明帝,燕奉安。”
彼时,青青还没把这个奉安和薛莺儿口中的负心汉奉安联系在一块儿。满脑子都是这人埋伏得可真深。
奉安莞尔,只字不提让青青落座,悠闲自得地让她站那,自顾自吹他的茶沫:
“青娘很聪明。”
她苦笑:“不及陛下百中之一。”
“何必这样说?”奉安熟稔地递茶给她:“听说死囚的牢房十分难捱。青娘倒处变不惊。”
那是因为麻木了。
青青蓦然重新审视起这个言语讥嘲的少年,牵强地笑了下。
索性奉安没打算真和她叙旧。添完了新茶,他睨她:“我无意间拿错了东西,青娘看看,是不是你的?”
青青不解,生面孔的宫婢递来一方木盒,分量不轻。她瞬时有了印象。
是燕玓白书案下掏出来的。
“看来不是,是先帝的。”奉安似笑非笑:“我倒有些遗憾。不是传国玉玺,白让青娘跑了这么一遭。”
青青心闷,到底没适应奉安如今的高位者姿态。
梗着脖子,她没回话。
奉安面上不怪罪,差人把木盒拿下去。随意说了会话,终于,青青的眼神憋不住了。
奉安从善如流:“青娘是想问先帝如何了,是吗?”
青青攥拳。
哪知奉安一叹:“可惜,这轮不着我来管辖。你私自带领废帝出逃,按罪当诛。公主垂怜,这才免了你的死罪。”
“若实在想了解,不如去问一问她。”
“我还有事在身,不留旧友了。”
被轰出了咸宁殿。青青心情沉重地抬头望了眼高高的宫门,不甘心地离开。
她没那么笨,会以为燕悉芳当真好心,能让她安安生生活着出来。
经过这一系列事件,她一个人都不敢信。只能说:全员恶人。
奉安多半是反话。
看他态度燕玓白必然还活着。出来之前她答应了帮奉安找到传国玉玺。就像渥雪说的那样,为了彰显仁德。
真要去求燕悉芳吗?
青青打心底觉得这事儿没有什么可能性。
燕悉芳不喜欢她,青青百分百确定。
…罢了。
眼下的自己,浑身散发着地牢里湿腻的臭味,人人避之不及。
走前没忘留意,她从前的小矮房已经被拆了,住哪都还没眉目。
还有,渥雪呢?
青青走路上没忍住问了一个宫人。女孩诧异地看着她,飞也似地跑远。
青青:……
她还是没放弃,执着地还想再问个人。不出意外,这个也躲t着她。
这就怪了。现在的她不是御侍,但也好像不算寻常老百姓。
大伙不刁难她,但也不想和她沾上一点关系。
漫无目的绕着皇宫走了一大圈,没找到燕玓白被藏身的地方,反而走到了掖庭。
她居然生出类似近乡情怯的情绪。
青青犹豫了挺久,呼口气,刚想抬脚,里头全然陌生的欢笑突然给她当头一棒。
不认识。
不见走掉的邓姐姐,也没有留下的吴姐姐。
洗衣服的小院子里新挂了很多竹竿,比以前的空旷要密实地多。来来往往的女孩们都是生面孔。她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布鞋。她们抱衣服的步伐矫健,充满活力。
死气沉沉的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
青青陡觉赧然,垂脸欲要躲开。
许是不小心,她却与人撞到了一起,青青刚要说对不起,被她撞的人呵口气,无奈道:
“也就一年,你怎么走路都不长眼了?”
她怔怔抬头,刘媪板着脸上下将她打量完毕。啧啧道:
“我说了,你迟早要栽跟头。”
一去再回,还是那人,那语气。
青青眼神抖抖,讷讷:
“…刘媪。”
“哼。”女人拽她的胳膊,“既然来了,坐坐吧。”-
“都是这几日新入宫的姑娘。新帝明德,放了从前的宫人回家。吴玉芝升了官,去管内务了。如今就我还在这守着,许是要老死在宫里了。”大约知道她的疑惑,入门刘媪便将众人来去说了遍
点头,略显局促地坐在矮凳上,青青发现自己还是第一次进刘媪的屋子。
矮矮小小,阴阴暗暗。和她去到燕玓白身边后住的地方天差地别。
她莫名感到无措。原来刘媪住的并不比大通铺那好多少。
“我晓得你心里想的什么。”
刘媪还是那个刘媪。断不会给别人端茶倒水甚的。青青抓着刘媪扔来的菜干慢吞吞嚼。感激地对她笑。刘媪浑浊的眼盯了她会开门见山:
“想找废帝是吧。”
她微窒,点头。
刘媪露出个受不了的表情:“真恶心人。他若死了,你是不是还要殉情?”
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
他死了,她的任务也付诸东流。什么都没了。
“换皇帝就换。你也别忧心忡忡的。那废帝现下是人人避之,你不被牵连就是最好的结果了。难不成真还要去找?”
老人言虽有道理,却到底脱出实际。
青青感念,却只能叹:“要的。”
刘媪无奈。
“随你,你个死脑筋的。不瞒你了。来的路上你当路过了他的寝宫。如今根本无人愿意去照看他,也就从前那个渥雪隔着墙端饭倒夜香。大忙人公主说喜爱这个弟弟,却从来没看过他一次,还要我们这群浣衣的隔三差五去伺候。哼,可笑。”
“…竟然没人照看么?”幸好渥雪还在,她松口气。
刘媪白她:“你以为呢。一个废人而已,要不是留他有用早弄死丢出去。你去也无人拦你。冷宫本就晦气。”
青青的眼里蓦地燃起希望。
刘媪见她精神了,自知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嫌弃地一招手,“滚吧!”
青青冲她笑,认认真真道谢后原路返回,来到了传闻中关押燕玓白的冷宫。
甫一到地方,她忽觉眼熟。
围墙低矮,斜伸一棵枯树。
这是,她第一次遇到燕玓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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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打量周围一遭,青青霎时记起这里的荒凉。
那个时候好馋肉,馋到想抓鸟吃。谁会想到明明就是个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年后竟是关押燕玓白的牢笼。
心情复杂地寻到正门,正见地上投了两道人影。青青才发现原来这里有人把守。
……不妙。但新帝既然肯让她大咧咧在宫中转悠,也算变相给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权威。
青青决心尝试一下。
侍卫正百无聊赖地瞪墙根玩儿,便听一道犹疑清润的问声:“敢问两位,你们看守的是何人?”
左边那个嘴一斜往后瞧,那忽然冒出的姑娘满面认真,一双眼扑闪,看着还算顺眼面善。
只是,他目光下移,瞧着她略显脏污的囚衣,眼中的意味赫然深邃了起来。
青青一见,道:“我非死囚。只是前两日不小心犯了错,今日就被放出来了。”
前两日,这就大有来头了。
青青在宫里当了一段时间的差,面对相同的打工人大多数时候都挺自然。是以和这二人说话时心里虽然也拿不准,语气却不露怯。
不过,两人对视眼,均不怀好意笑了。
青青面色一凛,从他们兴味的目光中看出了“故意”两字。
她笑一笑:“里面是我故人,我想问一问他如何了。”
“原是一伙的逃贼啊。”哪知一人冷笑,唰一下抽刀,“上头有令,想进去可,须得留下一物。你是要留胳膊,还是要留腿?亦或是,”
他上下打量青青胸脯,面有嫌弃:“瞧着没滋没味……罢了。”
强压下被目光猥亵的恶心。青青攥拳,却见他们的神色不似作伪。不由得后退几步,正犹豫要怎么办,对面朱漆都快掉光了的朽门吱呀两下,从破败的门缝下透露出疲惫的声响。
“两位大哥,废帝的饭食洒了,您二位可否再去膳房要一份?”
缝中随即凑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青青。
青青愣愣,这眼神,渥雪?!
侍卫不悦地啐他一口痰,里头的眼睛闪了闪,任痰落跟前。渥雪讨笑:
“您二位威武。待守过这阵子升官指日可待!”
一人愤愤骂着走了,留下另一个把守。渥雪的声音再度响起:
“大哥,您容我与这丫头说会话呗?我那屋子里,还有好东西,都埋在我砖底下,我不告诉那位大哥,您独享成不?”
这人看青青眼,又看眼门缝。板着脸挪脚。
青青这才匆匆冲去,渥雪用几片叶子把痰给抹了,又拿一片盖上。女孩趴在他眼下,满眼的焦急:
“渥雪。”
“……”里头的渥雪却蓦地别开眼,不厌其烦:
“你又来干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大势已定,不管你存的什么心思都别来了。安安分分当你的差去。”
他冷笑,“长袖善舞,你比我想得还能耐。”
青青被这阴阳怪气的话弄蒙了一秒。“我,你怎么了?”她试图去看渥雪的眼睛,可对方压根不给机会,反而抓了把土往外打。
她躲了下,没完全躲住,半张脸接了灰。渥雪动怒:
“瞧你模样,安生地很吧?我却被打断一条腿!”
青青呼吸发重:“什…么?”
渥雪突地叹口气。
“你运气比我好,我知道。”
“我就是不甘心。”
青青足足沉默了半刻,忽地咬牙锤门:“谁打的你!你说!”
女孩的臂膀不要命地砸,一下又一下,对门的少年呜呜哭了起来。
“青娘,咱们怎么办啊?”
豆大的泪打在门槛边,青青凝滞。
渥雪带着泥渍的手穿过门缝,紧紧揪住了她的衣袖。
“是公主!公主下令打的我!公主当真要陛下的命啊!”
……
渥雪一直觉得,那日险些就能出宫了。
可他全不曾想到守株待兔。眼睁睁看着青娘被一刀柄砸晕,瘦骨如柴的陛下被拎着金贵的发拖走。渥雪嚎叫着求新帝放下人,哪知那青年笑得和煦,转眼就没了影。
他以为他欲要秋后算账,随之而来的香风却让他再度惊恐地瞪大双目。
人影过后竟是一身缟素的燕悉芳,她看着他,看那被人任意折辱的弟弟,脸上竟有快意。
纵使如此,他还是跪下。
“您饶过陛下,您饶过陛下——”
他劈头盖脸疯傻了似的苦苦哀求。混不在乎周遭将士纷纷耻笑,换来的却是燕悉芳抚弄着新染的红指甲不急不缓:
“如此忠心,不如你们二人代陛下受过。”
渥雪磕头的动作骤顿,下一刻,撕心裂肺的疼痛自右腿骨贯彻全身。他疼得几欲打滚,偏却还抵不过众人的哄堂大笑。
渥雪躺在草地上,眼神失了焦距。
…若杨柳青也一样受罚,或许他也不会这样不t忿。
可大刀将将要落下时新帝却横插一脚。他听见新帝温声相劝:“皇姐,这位姑娘曾经助我良多,您不如看在弟弟的面子上…饶她一回。”
渥雪眼神颤动。
不会,不会同意吧?
公主不喜欢杨柳青,一个婢女啊,只是一个婢女——
他素来盼不得别人比自己好,他就是这样一个卑劣的小人。
别,别!
然,就像是在故意说给他听。燕悉芳仅仅沉吟几息,应允了。
青天忽而塌跨在他眼中。
为何?
为何???
他死心塌地为陛下搏命,杨柳青这入宫不过一年的贱民却能占尽天机,什么都无需付出。仿佛她生来不该吃苦,仿佛所有人都自愿给她开后门!
渥雪的泪淌在血中。转眼功夫,陛下与他被装上牛车游街入宫,落井下石的百姓一路砸他们石子马粪。他无助地瘫倒在车上,哭着用自己的身子护毫无知觉的陛下。
他不想护的。可还是第一时间冲了上去。
许,他是天生的奴才。
“暴君,废帝,竖子…”
无数张放大的脸庞不断涌来,挤着嚷着恨不能撕他们的肉来嚼。
而那个因旧情被赦免的小婢却安好如初地站在自己面前,一派自然地问他如何。
岂能不怨?
渥雪泪流满面,抓衣袖的指节铁钩般用力。连日的折辱与委屈迫得他身心俱乏,多次濒临崩溃。
青青心头发胀。
她想过渥雪和燕玓白会是什么下场,可她总抱着侥幸心理,期盼着燕悉芳和奉安会为了某些利益而暂时不对他们三人不动手。
但她却变成了一个“例外”。
游街,断腿。君与奴,身与心。
被扔在牛车上供人肆意打砸的燕玓白,是什么模样,什么心情?
她反抓住他手指,艰难地张口:“我想办法。”
“你又有什么办法?”渥雪说着,抓她抓的更紧。
“这地方夜里不见一点灯火,有鸟,有老鼠。到处失修,又脏又霉,你能干什么?”
这样的居住环境,她深深皱眉,“陛下呢?”
燕玓白娇生惯养,冬日里不分昼夜地燃碳,夏日屋里成日堆着冰山。那样金尊玉贵的人住进杂物堆里怎么受得了?
尤其他身体还极差。春天还好,往后呢?
渥雪还哭着,闻言苦笑:“陛下单独锁在屋里,我进不去,他也不让进。来的第一日夜里我本特意睡在他身边,哪知醒来被他弄出了屋外,淋了一日雨。他那身板也不知怎么有力气的。往后就一直不容许我进去,叫他也不应了。今日的饭一口未动。我知道饭馊他吃不下,可那也得吃不是?怎么办,你说叫我怎么办?青娘,你能怎么办?”
青青看着门一言不语。
渥雪哭够了,心知这事也是不可能的。郁郁道:“你与新帝有旧,伺候他去算了。他放你出来想必是要你做个抉择,你回去复命吧。”
她忙抓住他骤然松开的手指,“你说的什么话?是我先自发救陛下出去!我既说了就不会让你单独承担后果!”
渥雪顿了下,青青立即重复:“你信我。”孰料他却猛撤手,“放屁呢!我瞧你是他们的线人才对!遇上你从没好事!”
青青被他一瞬的力道带地险些撞门板上。还想解释,身后归来的侍卫一放饭,“说够了没有?”
渥雪立时笑着谢他。青青缓缓站起,刚抬头就对上他恶意满满的眼。她迅速走一边,抿着唇看了地上给燕玓白的发黄汤饭眼,两腿仿佛灌了铅。
直到那侍卫再度看过来,她方才低头小步跑远。
她走得不快,却好像也很快。渐渐地,宫墙下飞扬起白色的裙摆。飘啊飘,如人所料,飘去了咸宁殿。
奉安解决了一桩烦心事,正在喝茶。
“陛下,跪了有一个半时辰了。”
殿内飘着与从前截然相反的沁鼻茶香,奉安给小炉添了把火,眉目不见惜时的和气,反而疏寒。
兴许做皇帝的都要如此善变凉薄。奉安的神情并未有变,单单点了头。
碧梳便放人进来。
青青安安份份地朝奉安跪下。
碧梳扑哧笑着捂唇。
奉安却一副讶异的语气:“青娘,何必对我下跪?”
青青叩首,一字一句:“奴有眼不识泰山,对陛下诸多不敬。请陛下宽恕。”
她还是很傻。
不知道自从奉安成为帝王那一刻开始,她就必须卑躬屈膝。
今天的一遭,当是他的故意一笔。
青青认栽。
奉安却没有露出微笑,反而叹气:
“若我没猜错,你又是为了先帝吧?其实你若就此要走,我也是可以放行的。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忠君护主,但我敬佩纯澈之人。”
他的话嘎然而止。青青笑,事到如今她才不信。
然奉安全神贯注盯着她,势要从她口中撬出一个理由。
足以说服他的理由。
他耐心十足,等得起。
而那废帝呢?他等得起么?
奉安喜欢押没有悬念的注,果然,地上的女孩抬头,棕黑色的眼仁清明望来。
“我要问他讨个说法。”
奉安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蓦然拔高:“什么?”
“他明知我心怀别意,却依旧提拔我于微末,又在一夕间弃我于不顾。”
“我想问他,为什么?”
奉安的这个问题,他问过,渥雪问过,刘媪问过。她自己…也问过,
可她都无法给出明确的回答。
为何他们都爱问她这个?
任务是可以放弃的,杨柳青也是可以离开的。燕玓白的暴政是既定事实,他被推翻是众望所归。
可能…是那一卷书吧。
青青莫名想到了早上才遇见的薛姑娘。她一个人从蓟州走到上京,挨了很多饿,吃了许多苦。被问及时却笑呵呵,甚至自豪地将这些苦难一扫而过。
她执着地要找一个人,然后她不知何时进了宫,又和自己说不找了。
…忽然就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和她说说话呢?
“乱世之中,我命非我命。离开了或许什么都得不到。不走,可能也什么都得不到。但我知道我不想走,这便算是得到了。”
人生在世,总要有个念想。
曾几何时,偏远村落里的姑娘脖上缠着麻花辫,满头大汗地烙饼子,说些嚼烂了的古语自以为是地开导他。
奉安的面色骤地阴黑。
他一点也不喜欢,甚至知道她下一句会说什么。他会想起那日的预言之梦,她红着眼,说完这句话后一把火点燃了后宅。
他生气地突兀,变脸之快让青青险些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碧梳刚惶恐上前,奉安扶额,下一秒又恢复如初,满面春风。
青青叹为观止。
“青娘是很有些脑筋。也难怪你惹人厌恨。”
奉安盯着她发紧的脸颊,心头舒畅:“我,此时也开始厌恶你了。”
他十指交叉,切回正题。
“多一人自是不行的。你若愿意,可以与侍候之人交换。”
意思是,换渥雪。
她不自觉直起身体,迎下奉安的条件。
“皇姐对玉玺的去处一直耿耿于怀,青娘,你知道该怎么做。”
青青答应地极快:“是。”
“好。”奉安满意,“不过么,皇姐那处的过场须得你自己去走。”
少不得得五十杖,皮开肉烂。他摇首:
“青娘也看见了,我并无实权。”-
檐上有击雨声。
旧屋难抵,身旁便是碎瓦。燕玓白在冰冷的雨水中睁开眼,吸吸鼻子,下意识去够一旁没吃完的粉末。
五指地上扭动,费力许久,却只勾起一坨被淋湿的粘汤。
“……”
他烦闷地撤手,模糊的双眼看向放置饭碗的门缝。
是什么时间燕玓白不记得了,但定过了用饭的时候。
渥雪还没有来敲门,他的好阿姐应当是不曾差人来送饭吧。
倒像回到了缺衣少食的幼年。
他闭眼,横竖送的也是馊饭,来了也不会吃。
燕玓白一寸寸地蠕动身体,躲开袭来的雨滴。身上却还是湿了。没有药吃,此时一点风都能让他如入冰天雪地。
少年的身体逐渐哆嗦,牙关也有些打颤。
腹部开始感到饥饿,心跳加速,浑身麻痒难耐,眼仁开始外曝,发作了。
燕玓白匆忙变幻方向爬至门缝:“渥雪。”他粗重地喘息:“渥雪!”
无人应。
又是无人应!
燕玓白茫然,蓦地慌乱无措。痛苦与理智交锋,他疯了似的嚎叫:”人,人呢!人——!”
他气喘吁吁,用仅剩的丁点猫力拍打门板。却只得几次嘶哑的闷t响。似在笑他此时滴泪横流,丑态百出。
燕玓白倒在门下,一手抓紧门框,身体逐渐抽搐,他的吐息如缺水死鱼,眼前的一切旋转扭曲。
今日所见的,是极乐世界,还是地狱阎罗?
身上某一处忽而被柔软的佛手覆住。
是神力。温润而泽,不药而愈。
燕玓白赫然睁眼,极乐世界?!
却…与他以往感知的并不相同。
少年无措,试着离开这只佛手。哪想,这只手清凌凌地发出了裹着华光的人声。厚能载物,宽胜江海。
温柔地不可思议。
她说:“陛下,我来了。”——
作者有话说:他们的阴谋诡计,将她送到了他的身边感谢在2023-11-2923:59:50~2023-12-0423:59: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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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燕玓白迷怔的眼闪动,迟钝的大脑一瞬不曾反应过来。
不知是这声音过于温柔,还是他已经无法思辨。痛苦气势汹汹重卷而来,迫得他痛苦地低吟,身体蜷缩如虾子。
什么华光都不见了,裹挟他的只有无边苦海。
他无舟可渡,随时都要被冰火两重天的浪涛淹没。血液不受约束,疯狂地想要破体而出。他无法自抑,熟悉的热流再度徜徉于口鼻间肆意横行。
涕、泪、口涎。
“……”燕玓白眼前半黑半白,瞳孔放大又猛缩,如患痴症。粗喘的间隙,他削瘦的手臂突然酝了万钧之力,强行一拽,将青青拽地整个人砸倒门上。
“轰隆”庞然作响,木屑噗噗淋落到女孩略显紊乱的发顶。
青青蹙眉,痛!
臀腿的烂伤被牵连地乱颤,她急促吸气。身体却还是难以遵从大脑的指令,经这一击再也无力支撑上半身,晃一晃便趴倒于门前。
“陛下。”青青仍不肯放开燕玓白的手。满头冷汗淅淅沥沥,她苍白的下唇上咬出溢血的牙印。纵使方才准备多时的温柔连同伤痛的躯体一道被震碎,青青依旧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燕玓白的手颤抖地比她还要厉害,薄红的肌肤上结满触目惊心的紫黑经络。
他比她以为的糟糕许多。
她无暇顾及额头上发肿的大包,只想把燕玓白从黑暗中拉回人世间。
“陛下,”青青呼唤。
陛下。
“…陛下啊。”
“燕玓白,你醒醒!”
雨很大,打在她的身上,不断流出夹杂着大片血丝的流水。
她听着他嗬嗬苦熬,大滴的泪忽然落下。
从载月宫到这里,她走了三分之一,挪了三分之一,爬了三分之一。
五十杖太痛,痛得她几次晕厥,痛得她好想家。
十九岁少女住在十五岁的躯壳中,用尽全部力气攥紧了少年的手,大雨中无声哭了一场。
雨水洗去血迹,冲走泪花。晋明帝即位的昭仁一年,灯火通明天下同庆,百官推杯换盏,笑语欢颜满盈上京。
最东头的冷宫里下了一场漫长的雨。
多年百姓再提此事,总要说上一句“天降甘霖”。
天降甘霖,帝感召,醒-
燕玓白意识恢复清醒时已经是第二天。雨汽尚还萦绕,冷得慌。
他习惯了,头颈抽搐几下,不以为意地睁开眼睛。
方睁开,燕玓白又迅速眨了眨。
奇怪。
今日的视力似乎格外地好些。大梁上的蛛网挂着水,远处的老挂画依稀能瞧见笔墨。
他怀疑地再看了一遍,天光漏撒,视线下移,墙根有瘦鼠窜动。
…当真是清晰的。
燕玓白缄默片刻,蓦地本能抬手,欲要爬去取地上的药。然方才动动手指,燕玓白陡觉不对。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勾着他的。
燕玓白迟钝,忽而想起昨夜似有一道暖光照到身上。
极温柔平缓,驱散了寒痛,不曾给他半分不适。
少年瘦的得凸起的喉结上下涌动,一怔一怔地转头。只一眼,燕玓白瞳孔震动。
覆在他手上的,是一只白皙,细长的手。
不是渥雪的。
倒像是…一个女子。
这地方怎会有女子?
杨柳青…燕玓白飞速思忖。那个蛰伏已久的人该留她在外,这不该是她。
燕玓白眉眼浮上厉色,另一手伸来就要把女子的扒开。青青昏迷中觉得手底下在乱动,担心燕玓白的念头横居上风,嘤咛了下就醒了,条件反射似的五指伸开,重新将他的手拽到自己手中。
燕玓白侧躺着目睹这一切,心猛跳,本能地往后挪动身体想要离开。哪知青青在短短的空袭彻底清醒,惊喜地看着少年攥拳的手:
“陛下醒了?”
少女的嗓音饱含雀跃与欣喜。听着就生机勃勃。
也是在她说话的一刹那,燕玓白天灵盖发麻,睁圆了眼,却在下一刻绷紧脸颊,一声不吭地继续往里挪。
青青惘然:“陛下?”
“是我啊!”她生怕他认错了,蠕动着烂糟的身体拼了命地把脸凑到缝隙中。她扯了扯他,燕玓白不动。于是她又扯,燕玓白阴着脸回首。却在这时对上了那双宁静清透的眼睛。
微翘杏眼,乌黑瞳仁。浅浅弯着,在笑。
他脸上的愠色霎时被这双眼睛盯地藏回暗处。
燕玓白愣了。
青青忍着一阵阵的疼,高兴燕玓白的回头。她食指扣在门槛上挠着木屑,这样却也好似镀了一层光。
连眼睛都明亮地像粼粼两洼清泉。
燕玓白呼吸发重。
她看不到里头,浑然不知短短时间内燕玓白的变化。径自用哄孩子的语气哄他:
“陛下,杨柳青来啦。”
燕玓白身上仿佛雷电游过,屁股猛往后栽。青青不解,两片睫羽顺之煽动:
“您怎么了?”
他不答,又往后挪动。
青青心里头唰地紧了,“陛下把门打开,我进来侍候可好?”
她小心地敲一敲门。
燕玓白毒/瘾在身,或许还没过那个劲头。发作的时候六亲尚且不认,遑论她是个外人。青青快速寻找可能的理由,并且将其解决。
里头沉寂多时。连呼吸都鲜闻。
不安重新充斥,青青刚要再问,燕玓白却嘶哑着发了话:
“谁让你来的。”
她驾轻就熟,眼再度弯起:“是我求来的。”
“求谁。”
青青斟酌后半隐瞒:“…新帝。”
“他啊。”燕玓白好像笑了声,“渥雪死了?”
青青忙道:“他很好!分到了新活。”
五十板子换人命,也换来渥雪得到一个小院子可以继续生活。
燕玓白大约猜到了这些回答背后的详情。他无言,很久很久后才大笑:
“没想到一心救朕于水火,苦苦追随朕的到头来是你。”
他看着这双眼睛里的神采凝结,心中刺痛又畅快:
“杨柳青,你何至于如此?你当真爱朕爱得无可自拔吧?你早说有这真心,朕忍忍让你侍寝也无可厚非。你还不走,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那语气,简直叫人可以在脑子里痛打一顿。
还是那招,青青却不是从前的青青。
她镇定自若,有着洞悉一切的安泰:“陛下不愿我看到你的丑态,所以才几次恶语相向逼我走么?”
燕玓白怔时,青青道:
“其实我并不觉得有什么。”
“陛下一直是我心中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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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她说这话时鼻根的肌肤微皱,语气也一升一落。
燕玓白莫名地只能看到这双坦诚地将所有情绪露出的眼睛。
是第二张嘴,反复地在他耳边说:真的。
燕玓白蓦地想吼一嗓子,把这烦人的女子彻彻底底轰出去。然而话盘亘在口,刚要吐露又被这铛亮的眼睛逼回。
逼得他只能不服气地吞下。
青青怕他多想,紧接眨眨眼:“我幼时常听老人道,人活在世上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光鲜亮丽。我并非是故意让陛下不高兴,只是想与陛下说,陛下不必过于在乎自己的形貌。”
她脚尖抵地往后退一步,重又将自己白皙的手伸了进去:
“陛下,开门吧。”
女孩本不白。宫里养着了,也不知何时就养得白白净t净,很是顺眼。
燕玓白面色难看地看她的手。
皮肉紧实,白而细。
他不受控制地,又自虐似的看了看自己的。甫一低目,快要扎破皮肤的骨便狠狠刺伤了他的眼。
燕玓白爬起来,费了好大劲才靠着柱子歪歪坐好。身上脏污的寝衣布袋似的松垮套着。
乍一看,同他曾经不屑一顾的街头奴隶并无区别。
只做了这点事,他已难受地开始喘息。神仙散的分量时多时少,现如今幸存的都遭水再度泡了个一干二净。
一点剩的也没有了。
他不想再看那只手,径自望天,目光逐渐涣散。
青青久等不应,有些焦急。但却不后悔方才说的话,只是觉得无奈。
上次也是如此。
燕玓白的自尊心总来得不合时宜,不,也不能说不合时宜。
六月初的暖阳已经挂上来了有些时候,照得她烂肉一样的屁股痒痒的。青青眼前突然发糊,强撑着叹道:
“陛下,求您把门打开。”
燕玓白依旧不应,青青口干舌燥,眼皮直打架。
“我与渥雪…都很担心你。”
女孩低低呢喃了句,声量慢慢落了。
燕玓白在屋内,下意识往门缝那处看了眼,手已收回了。模糊地能瞧见一片青色衣裙。
许是在候着。
“……”
燕玓白别开脸。
此时此刻不论死活,他都不愿将这唯一的阻隔推倒。
至于杨柳青,几次三番失败,她总该学会知难而退。
院外侍卫放饭,喊了几声无人应答,愤愤将碗砸了:“不吃今日也别吃了!”
青青悄无声息地趴石阶上-
今日是个艳阳天。
一切百废待兴,朝野中的大臣胆战心惊后却意外地不曾更替多少。
下朝后交头接耳都带着劫后余生的不可思议。
难不成这位新帝真是个与前任截然相反的?
只怕是先给糖后巴掌。
窃窃私语间,有人为新帝解释:“当然不同。这位生于民间,自小与平头百姓一道。那位生于皇城,自来眼高于顶不把人放在眼中。天差地别的出身,为人处世自然不同。”
一众人闻言沉吟。
当今能入仕者,皆为世家大族子弟。平头百姓还想做官?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纵使举兵妄想改朝换代自立为王,能有这本事的多也出自握兵者。
也即为本身就拥有一定能力的地方豪雄。
却未想有一日,一个最卑贱不过的泥腿子出身的少年堂而皇之踩到了他们头上。
个中滋味一言难尽。
若是个暴戾的倒罢,这位流落民间的君王被公主找回后也教养地极好。待人宽和文雅,说话轻声细语。
正常的……简直让人不适应。
说到奉安被找回一事,众人不禁想起落汤而逃的萧元景。
真是一番辛苦却给旁人做了嫁衣。闻者唏嘘。
至于那大楚兴陈胜王的一出…此时不便提及。大伙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地认定是苍天旨意。
“废帝呢?”
“哈,待政局稳定了,大约便是他死期吧。一个囚徒罢了,不必思量。”
“我们还需准备公主与陛下出宫耕种的大小事宜,不如少说些话,多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薛莺儿自墙根后探头,听他们这群大腹便便的话里都是微妙,默默啐一口。
“泥腿子怎么了。”
一群肚子大得恍如扣了口锅的清高贵人,到哪里都看不起她们。原以为奉安当了皇帝会不同,没想背地里还在说嘴。
她如今不是初入上京听不懂好赖话的薛莺儿了。
掖庭浣衣多日,听也听出了门道。她晓得他们骨子里就看不起庶民。
薛莺儿望高耸入云的咸宁殿,心中一阵失落。宫变那日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奉安就好似真正的帝王一样,傲慢地注视她仓惶跪下,看她被环绕的兵器吓得瑟瑟发抖。任她被公主的手下戏弄羞辱。
她数次心动过的那个少年,忽然就变成自己根本不认得的样子。
是。他是流落民间的皇子,他本就和她不是一类人。
奉安只是清贵地站在那里就赤/裸/裸地打肿了她的脸。
薛莺儿环视四周,奉安派来管自己的狗腿子还没找来。她在长阶下踟蹰良久,不知到底要不要进去。
她前日问他要旨意,让她出宫回乡过日子,她明明低三下四卑微到极致了,不知怎么的就惹得他不高兴,天不亮差人把她打入大牢。
多亏那里有杨姑娘,否则她真要失落死了。
思及郁郁不乐的杨姑娘,薛莺儿至今还恍惚。
奉安是皇帝就罢了,那会在杨姑娘家遇到的疯子竟然也是皇帝,还是奉安的亲弟弟。
原来那穿得乱七八糟的疯子当真没有撒谎。少帝,不,先帝暴戾与传闻如出一辙,若非杨姑娘及时拉住他,自己或许已经死了许久了。
她也算开了眼,两个皇帝都见到了。那些看不起人的世家子弟或许还没有她见过的世面大呢。
两手揪一块儿,薛莺儿低着头,不住地想着怎么办。
奉安对她一点情谊也没有,一句话都不屑和她说。她没名没分地待在这里已经叫好多人都暗地里笑了。他们笑她做大梦,挟什么恩自荐枕席,被陛下嫌弃个彻底,连看一下都觉得脏眼睛。
薛莺儿躲被子里偷偷抹干泪,下定决心想回家。
这里束手束脚,霸占后宫的悉芳公主立了很多规矩,饭不能多吃,觉也不许多睡,还不允许她随意出门逛圈。她生来野惯了,做不了富贵闲人。
还不如回蓟州。耕田,打野味。那些小器具她特地用粗布包裹好了,一点也舍不得丢。
此时回去还能赶上秋种,有了自己的粮食,哪怕不能多吃也不觉得憋屈。
她这样想着,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踏上了长阶。
沿路的侍卫一个个目不斜视,她怕他们挥刀,那天皇宫里的血太红,比鸡鸭猪的还要红。她难受地一日没有吃东西。
走到最后一层,擦得光滑如镜的石板上正站了那皮笑肉不笑的碧梳。也不知何时站在这里的。薛莺儿想起这个人的不阴不阳,咬了咬唇,道:
“我要见他。”
她还是不习惯称呼奉安为陛下。
碧梳眼风飘动,略有嫌弃地从她身上的鹅黄宫裙离开,早有预料地答:“娘子,陛下政事繁忙。可是伺候的人不力?奴婢再挑两个新的。”
他一说这话,薛莺儿个立即把来意放到一边,浑身汗毛倒竖:
“不干她们的事,我翻墙逃出来的。我不要见血!”
碧梳失笑:“娘子说的这是什么话?不过打几个板子罢了,死不了人的。”
薛莺儿看他不以为意的脸却更加觉得恶寒,对了,这也是她不想待在宫中的因由。
“又不是她们犯的错,干什么打人?要打打我好了,打完把我赶出去。”
宫里,大户人家的所谓规矩,她最恶心不过。
只要进了这些地方,她似乎就是天生低人几等的下贱货。不照着他们的来就算不敬,要被斥责,要被打骂,被牵连。
这里还不如掖庭。刘媪和吴姐姐嘴巴虽坏的不行却只会因她没把衣服洗干净骂她,不会不分是非。
想到这里,薛莺儿发急:“我有急事找他,他总不能回回都在办公吧?我再被关下去就要闷死了,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碧梳脸上笑不见了。
这个丫头,他这几日可算明白陛下为何讨厌不已。不会看眼色,也不知尊卑,装一会就要露出乡野里的粗鄙。不可教化一词简直可以刻进她骨子里。
他尚且受不住,敏思多智的陛下自然更加厌恶这样的蠢货。也难怪几次下杀心。宫变那日明明都命他带人去砍首了,却无端又紧急叫停。
现在看来当真可惜。他大好的功夫一半浪费在她的胡搅蛮缠上。
“两个女使难道不是人?娘子莫要胡乱纠缠了,请回吧。”
薛莺儿再迟钝也看出他的敷衍。这一次要是被“请回去”不知下次出来是什么时候。老死在宫中绝不行,她越过他道:
“你让我进去,我进去这一次!”
碧梳也恼了,拂尘一扫:“不行!若娘子擅闯宫闱奴婢只能以罪论处!娘子不要以为有陛下相护就能无法无天!”
他招呼两侧侍卫:“拿下押回去!”
侍卫齐声应好,薛莺儿见状心下一横,忽而用出在老家时的招数,低头一顶碧梳的肚子,猴子般窜到殿门口大力拍门:
“奉安,燕奉安!我要见你,你让人放我进来!”
里头无声,碧梳满脸惊愕爬起来,讶异这薛莺儿的野蛮。当下什么也不顾了,亲自上前拉人。薛莺儿见势不妙,拍打朱门的动作更快,恨不得直接锤破。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来架她时,薛莺儿终究是t怕了,忍不住尖声叫道:
“薛奉安!你来见我!”
碧梳恨得咬牙,上来便要撕袖子堵她的嘴。薛莺儿疯了似的摇头,硬是吐出来,碧梳再要塞回去,那门里突然传来微有疲乏的人声:
“碧梳,让她进来。”
碧梳动作骤停,看向门中不赞同道:“陛下,薛娘子太过失礼——”
“进来。”
他噎,冷冷刺眼薛莺儿,不悦地命侍卫松了绑,又把布团随手扔去一边。
殿门“吱呀”打开,碧梳冷哼:“请进吧。”
薛莺儿无视他的讥嘲,理一理被弄皱的衣裙,昂首挺胸跨了进去。
甫入内,门便严丝合缝地重新关闭。光消失地突然,薛莺儿怔,下意识回头看。
没有路了。
她忽而吸吸鼻子。闻着清雅的茶香,居然大气也不敢喘。直到里头的男声再度发话,她深吸一口气,咽咽唾沫朝深处走去。
皇帝的宫室…挺暗的。
一点也不亮堂。
薛莺儿边走边想,这里只有唬人眼的金碧辉煌,远没有蓟州老家舒服。
她的步伐莫名越来越慢,分明先前迫不及待,此时却开始害怕了。
大约是因为这里住了很多皇帝,皇帝都凶狠,所以留了很多煞气。
奉安坐在小几边,等候多时也不见薛莺儿人影。不由呷口茶催促:“人呢?”
薛莺儿一个激灵,到底不敢磨蹭,低着头站到男子的跟前。
奉安见她鬓发散乱衣着不齐的模样,由衷嗤了声。
薛莺儿脸一下红了,来前酝酿了满肚子的话一个子儿也蹦不出,干巴巴杵在原地不动。
哪有在外头喊叫时的气势。
欺软怕硬。果真一点台面也上不得。
奉安心中冷笑,斜斜倚在小几上,看也懒得再看她。
“不是找朕有事么?”
他如今自称朕,很是自然而然。可在薛莺儿就是难以习惯。
薛莺儿这才回魂,磕磕绊绊道:“我,我不是故意打扰你清闲的。我在宫里住的难受,我不喜欢这,我想回家。”
不等奉安开口,生怕被否决的薛莺儿坚决不给他接话的时间,闷着头一鼓作气: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承认我不识好歹。我就是乡下里吧的村人,我什么都不懂。我也不想学了,我天生没有享福的命。你放我走吧。我不要跟着前朝妃子们一起学规矩,我浑身不舒服。再待下去,我,我真的要死了。”
话到最后,薛莺儿真切地捎带上了委屈。那股子随风而行的野性随着她弯曲的脊背一并垮下。
女孩强忍着难受,难得安安静静等他回话。
奉安端详她少顷,将身上披着的寝衣往上拉一拉。戴着玉扳指的食指勾拨黑子,玉石相碰,发出悦耳的脆响。
这是废帝库房里翻出来的佳品。
那样的废物难懂雅趣,由他霸着委实暴殄天物了些。奉安依稀记得从前的那个自己就很喜欢玉棋盘,可惜他嫌弃少帝。于是命能工巧匠连夜造了一副更好的,方才能心无芥蒂地把玩。
毕竟是旁人的东西,他不喜争抢。
击玉声富有节奏,很是动人。可惜薛莺儿生来粗鄙,欣赏不了这样的趣味。
这种声音还不如雨打瓦片的脆,她愈发急。既然奉安不回,她厚着脸皮主动追问:
“好不好?”
她憋闷地嗓音发抖:“我求你了。好歹我把你捡回去悉心照料了那么久。我对你挺好的,有好吃的都紧着你吃。我还给你洗衣服,给你做拐杖,去人家给你要米汤喝。我是不自量力要你当我夫婿,我现在知道了。你饶过我吧,我再也不敢惦记你了。”
薛莺儿说着说着眼眶酸热:“我肯定不会把这些说出去。你要是实在不信,大不了灌我一碗哑药,我当哑巴也行。我还不识字,我哪里传谣言?”
“你这么讨厌我,我也不是脸皮厚得刀墙不入的,我不是非要喜欢你不可。你何必关我在这折磨我呢?你见到我又不开心。”
相隔许久后的第一次独处,薛莺儿忘了害怕,只觉得自己一路以来心酸地过头。
她禁不住抬头,眼泪在眶里打转。生怕它掉下来,她犟头犟脑地用袖抹干净。愤愤瞪巍然不动的青年。
这一看,薛莺儿才发现他青丝未束,松散垂落在腰间。身上穿的也是薄薄一层,像是刚休憩完毕。
她眼睛酸的更厉害。
往前在老家奉安也是这样。只是穿的是粗布麻衣,住的是漏风矮房。
大抵是女孩呼之欲出的委屈过于显眼,奉安与她对视。薛莺儿怕他一点光亮都没有的眼珠子,下意识要躲开,却又本能地不肯让自己落下风,挪开一秒又正回来,倔强地与奉安对视。
却是这一个对视,奉安眸中赫然聚起风暴。
是这个场景。
梦境里的滔天大火下那个女人也是如此神情。
他冷不丁:“我喜欢。”
薛莺儿呆住:“啊?”
奉安扯唇,清隽的面庞倏而沾染上不相符的邪气。他朝她摊手,命令道:“过来。”
宽而瘦的掌心就在眼前,明晃晃招她去。薛莺儿愣住,没弄明白奉安为何突然这么转变。她看他的动作,打心底觉得不舒服。
她又不是狗。
薛莺儿不动。
奉安薄唇微抿,忽而加重语气:“薛莺儿,朕命你过来。”
薛莺儿不服气地皱眉,咬牙不动。奉安定定看着她,嗤之以鼻:
“你就是这般,永远上不得台面。”
薛莺儿刚想反驳,他彻底冷脸:“朕给你三个数的时间,若你不想沦为他人盘中餐。”
明晃晃的威胁。
青年眉眼冷厉,语意残忍。不似作伪。
薛莺儿不敢置信,仿佛是第一次见眼前言语不善的男子,她结结实实傻了。然奉安毫不留情,数已经数到二,她还是怕。屈辱地超前走几步,将手放置在男子的掌心。
他的手大她很多,足够包住攥紧。奉安的目光落在这一大一小交叠的手上,不知在想什么。
薛莺儿尴尬地弯腰,他身上的茶香不断往口鼻涌。她难受这个姿势,放了三秒便道:“好了吧?”遂欲缩回。哪知奉安蓦地收手,大力攥紧了她的。
薛莺儿懵懂:“你、干什么?”
她搞不明白了。这个人这样讨厌自己,为什么还要逼她主动走过去,拉她的手不让走?
奉安凝眸,忽而放手。薛莺儿瞅准时机就要收回,下一刻,奉安却又更加大力地逮住她,将她往里一拉。
脚尖毫不设防地磕在踏板边,薛莺儿惊叫一声,随后膝盖刺疼。竟是跪在了奉安腿前。他另一只手抚在她头顶,不紧不慢地顺她的发。薛莺儿鸡皮疙瘩登时掉一地,奈何奉安把她制地死死不许动弹。
他居高临下,声音中终于含带了满意:
“这样,很好。”
这个卑微的姿势,很好。
薛莺脑子空白几许,看着他的腿间突然挣扎:“你有病!你干什么这么羞辱我?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这个疯子!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凭什么!”
女孩胡乱挥手,被惯了柴火的臂膀结实有力。往前在奉安面前一直都占着上风。可这时候却忽然没有用了。奉安的胳膊比她还要宽,还要粗得多。他紧紧箍着她,施施然就擒了她两手。
一番挣扎无用,薛莺儿气急败坏,梗着脖口不择言:“你这死瘸子,你拿这对着我,我真是瞎了眼,早知道不该救你了!你恩将仇报,你去死!”
奉安面色陡寒,“你说什么!”
薛莺儿继续骂:“我说你是瘸子,瘸子!你要杀我吗?你来啊!”
“唔!”青年眯眼,倏地伸手捏紧女孩两腮,一字一句:
“闭嘴。”
她怒火中烧,口中依旧不断咕哝。奉安闭了闭眼,干脆捂住她口舌。俯首贴于女孩耳畔轻呵了口气:
“你若再敢说这些话,朕就割了你的口鼻眼耳,让你在京中游街。”
“你休要以为可以回到蓟州,那里的住所朕早已铲平。你的户籍也在上京,而非蓟州。薛莺儿,”他哼笑,“你以为你能去哪里?”
女孩这才瘫软,眼中俱是震惊。
奉安弯眸,“朕要你生,你便生。朕要你死,你便死。既然过不惯好日子,那你去冷宫住住罢了。那里无人伺候,想来更合你心意。”
他松手,“碧梳。”
碧梳应声进门,无视瘫倒在地的少女,恭敬道:“陛下。”
奉安摆手:“随意寻个冷宫安置她。”
“是。”
碧梳上来搀人。薛莺儿一动不动,半晌,回头恶狠狠道:“畜生,你等着!”
碧梳眉一皱,连忙加快步伐。
咸宁殿重获安谧,奉安支首神色难以琢磨。
为何?
他面无表情,略有疲惫地闭上眼。
……
世上有换魂之术。
青云山为道士的那些时t日里,奉安常常坐于祖/师像下诵经。这里的道士穷,每日的饭食都是些杂粮草皮。
他于十四岁时来到此处。
彼时他方才杀死真正的皇子,拖着跛足到处逃命,幸而被下山化斋的老道姑收留,还给他一个道名。
他是博陵崔氏的最不入流的旁支私生子,自小被生父丢给皇子伴读。为他牵马暖床,任他差遣打骂。奉安以为这事做得天衣无缝,毕竟他杀死了在场所有人,将证据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可上山的第三日,老道姑在他身边坐下,平平道:
“作孽太多。”
奉安手中的木鱼哐当落地。
老道姑只说了这一句,后来再也不曾提及。即便他追出去询问,她也只睁着祥和的眼道:
“不若诵经洗心。”
奉安沉默了。
那一瞬,他是想杀了她的。
奈何这个道姑有一种游离尘世的逍遥。他全然看不透,加之还需在青云山养身体,便暂且忍了下来。
然而一日狂风大作,他醒后去做功课,惊见祖/师像手中的石莲花落了一瓣。
奉安有疑,师兄们却无一人觉得有异。他便缄口,昨晚午时功课点香时,蓦地靠在祖/师像下,沉沉做了一个悠久的梦。
梦里的他,是与这时候的自己截然相反的一方枭雄。
这个奉安前半生与自己一模一样。为皇子做马奴,被家族子弟殴打。他过得极不顺心,却能笑得温和,高兴地接下他们的残羹剩饭。
他也照样隐忍着,杀掉了所有讨厌的人。十四岁入山,十六岁下山。
事情在他下山的那一日发生了转机。
他带着皇子身上的玉佩,到处拜访各路豪杰,表明身份,又十分好学。很快有一位看好他的一方领主招他入麾,还许诺将女儿嫁给他。
一场交换,但奉安很是乐意。少帝为千夫所指,所有人都等着分食天下。他若做了这人的乘龙快婿,得到的助力会更加得多。
对于这个名为妙玉的女子,奉安还算体贴。他一贯做事全面,妙玉很喜欢他。
不巧一次夜袭,春风得意的奉安意外摔落悬崖。
奉安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想却命不该绝。再醒,背着一筐破布烂草的乡野姑娘傻愣愣盯着他,“你没死啊?”
奉安颦眉,她认真地端详他,忽而别开眼:“你长得真好看,我们村里都没有这样的。”
她道:“我捡了你,你要谢我的。”
奉安沉默,薛莹儿自顾自说着话把他拖回了小屋。邻里都赶来看,薛莺儿信口胡诌,人走后,她看他的眼神却有些避让。
奉安第一回张口:“薛娘子在想什么?”
薛莺儿似乎被他吓了跳,干巴巴道:“你,你别这么叫我,我是粗人,不习惯。”
奉安:“…好。”
他莞尔,就此在她家住下。摔落悬崖后身上有许多内外伤,没有一年半载好不得。
如今他只有这个去处,别无他法。
不过孤男寡女到底惹人注意,薛莺儿每日伺候他自然引来邻里的说道。几度旁敲侧击,奉安烦不胜烦,淡然撒了个谎:“我会娶莺儿为妻。”
于是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奉安也不知道,那时薛莺儿就在门后。为了这句话高兴了整整三日,特地上山采花,给他编了许多花环。
奉安嫌弃,一个都没戴。薛莺儿只好闷着头自己戴上,乐呵呵地上山劈柴抓野兔。
没人知道奉安有多厌恶这个不识字又争强好胜斤斤计较的女子。
女子可以像妙玉,娇媚而多思。也可以吵闹,亦可以安静。
只是都要识趣。
薛莺儿显然不懂,他讨厌她理所当然。
后来发生了良多事情。少帝驾崩,他要去上京群雄逐鹿,随意编了几句话摆脱了薛莺儿。而薛莺儿一直锲而不舍,追着他要说法,又几次在危难时刻给他送药添衣。
每回好了,奉安都会默不作声离开。心情佳时还会留几块银子。
至于薛莺儿如何?他不想知道。
他本就不喜,是她强留。
妙玉重新伴他左右。他做了萧元景的军师,又做了李家的幕僚,再最后独霸七州,自立为侯。
不知怎么的,薛莺儿渐渐不来找他了。
待奉安后知后觉,想起了当年在发财村里与薛莺儿的过往时,她已经一年未曾来烦扰他。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已然位高权重的奉安突然心沉,下令去寻。未想时隔一年,探子在萧元景的陇南找到了已经生养了一对儿女的薛莺儿。
奉安突然觉得不悦。
他认得抱着她亲的男人,那是发财村他曾经利用过的“兄弟”,是他因病归乡的部下。
他看见那双儿女,长得没有一个像薛莺儿,丑得很。
…也许是一时鬼迷心窍,他棒杀鸳鸯,将薛莺儿绑回了自己的驻地。薛莺儿还是那个薛莺儿。不知礼数,也不懂进退。
他似乎经常因薛莺儿的哭闹生气,却又不曾如以往那般弃之于不顾。
或许那叫“放不下”。
奉安耐心有限度,他从来不是一个好脾性的人。
他曾与薛莺儿云雨,他虽有腿疾,却是个地道的男人。
奉安强/了她。
滋味很不错。她的黑发散了满床,柔顺厚实,养的很好。肌肤在黑发的映衬下更加白皙,生育过的躯体丰腴而柔软,勉强能让他入口。
他当是很舒爽的,愉悦地他在心中写下事后感:“绵若春雨。”
他算独宠她,没几月薛莺儿便怀了。说来奇怪,这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这孩子的诞生很不易。中途险些流产,奉安头一回感到紧张。
终于等到孩子出生,他转个身处理政务的功夫,回来便见薛莺儿以发做绳要勒死他的儿子。奉安笑若春风,当着她的面砍了她另一个儿子的头。
薛莺儿大抵疯了。后来再生几个,都是他说了算。
他自小钟灵毓秀,偏被那皇子的马踢成了跛足无钱医治。他的孩子一个个都康健齐整,不逊为他的种。
……
若只梦此处,似乎是一桩美满的故事。
然,紧后的场景却让奉安梦中绷直面皮。
除夕大火,薛莺儿死。连烧三子一女,崔侯子女全殁。
若非他当时正好在外,当也该被烧死。
火是薛莺儿放的。
瞧瞧,好一桩孽缘。
没多时,他亦数次吐血,很快衰竭而亡。医师道,是君侯被下了毒,已有五年余。
还能是谁下的?
奉安这眼,闭得当真不甘心。
再醒,一切照旧。他还在青云山,手边是陈旧的木鱼。
奉安对这梦半信半疑。但冥冥之中却觉得这不是桩简单的事。他决心刻意避开那领主,却反而在半途中摔落一样的悬崖,依然遇到了薛莺儿。
她背着竹篓,灰扑扑蹲在他跟前,好奇的神态与梦中如出一辙:“你没死啊?”
怫然瞠目。
奉安满眼骇浪,灵台鸣鸣巨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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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皇弟可是还在忧愁萧家?”
女声袭来,奉安眸子泠然,回神道:“是,不曾抓到萧元景,我心中确实不安。又要劳累皇姐与李大人。”
燕悉芳放下茶盅:“这有什么,你我是亲姐弟。萧元景逃便逃了,要杀他的可不止你我。”
奉安低首浅笑。燕悉芳目光在他身上斜掠片时,微笑:
“你进门时便心神不宁的模样,有心事了?”
仅一个笑,奉安心领神会。做出无奈的表情:
“皇姐慧眼如炬。臣弟……与薛娘子是有些龃龉。将她罚去了冷宫,眼下也不知该不该招她回来。”
燕悉芳此问正是为了试探奉安对薛莺儿的心思。
此女,奉安起初也不曾表露出在意。宫变之日,薛莺儿趁乱出逃被抓,正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斩了她的头。却是奉安临时反悔,说起那救命之恩求她刀下留人,
燕悉芳看着他脸上的恳切,心中十分微妙,宽和地顺了他的意。
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弟弟,她虽大体拿捏住他,也知晓他身世,然而到底不是燕玓白那般从小养在自己跟前的。
当年风尘仆仆的少年为求见自己,于李府前砍下老者头颅明志的一幕犹在眼前。血溅三尺,燕悉芳至今不能忘怀。
他的手抖着,眼中却是一往无前。
…多加防范,总不是没有道理的。亲兄弟尚且还要明算账。
奉安心思与样貌截然相反,是个深重t的人。许是他年少气盛,到底藏不住尾巴。这个薛莺儿…燕悉芳暗暗端详他脸上的纠结,拿出了长者的宽容:
“你是喜欢她罢?”一路的成功下来,燕悉芳颇有几分自信。
若是奉安真是个仅有这一世记忆的少年,她以为窥破的那些或许就是真的。
只是……
奉安面上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眼睛一抬老高:“弟弟不——”
燕悉芳笑意更甚,面有揶揄:
“她救了你,又悉心照顾你良久。生的也不错。你喜欢她再正常不过。你为了她一再破除自己设下的诺言,想必比你以为的还要喜欢她。”
奉安被说中了心事,俊俏的面皮微红:“怎么会!”
这神态却像是给薛莺儿作证。她无奈嗔他,道:“好了,随你去。届时你娶了正妻也不能这般自在了。”
少年凝滞:“…皇姐是说?”
燕悉芳:“皇后人选未定,现有几个相看着。你年岁不十分小,身边也该添些可心人。”
她笑容虚伪起来:“这些事都是不由自主的。”
奉安缄默,垂着脸笑了笑:“弟弟明白。”
燕悉芳的人终归是没有去找薛莺儿的茬。奉安从载月宫出来,脸色含着忧愁。路过的宫人小心翼翼瞄他神情,待到转角再转角,少年帝王已是另外一张面孔。
距离上次那回忆梦,有一日半了。
起初只想闭眼小憩一二,不想那梦似有摄人心神的妖异。渐渐沉入其中,一觉便是天明。
死前的满腔不甘如火灼心,若非贸然前来来的人是燕悉芳,奉安险些就要发怒。
青年冷脸。
蠢货薛莺儿,他特地下令不许送一粒米。想必她此时正在冷宫里到处刨东西吃。
奉安走在鹅卵石地上,回味着燕悉芳今日这张写满了敲打与不安的形容便觉得滑稽。
能毒杀亲弟,却如此惧怕身边之人。姐弟二人不怪乎流着一样的血。同样不信任何事物。
…杨柳青以身入局,何时才能打动燕玓白?
停在原地,奉安一看左侧。渥雪瑟瑟发抖,捏紧了扫帚躲在灌木中一动不敢动。
腿还断着就被赶来干活,若再让他们不喜,青娘以身换来的命也要不保。
奉安看着露出一截的衣角笑了。
所谓玉玺,于他言本就是个“幌子”罢了。
天下众人,无一不被他戏弄于掌心。
*
宫里这两日不下雨了。
足足两天,燕玓白一直卧在原地。时而药瘾发作浑身抽搐,时而昏昏沉沉没有力气。
少数的清醒时间也被饥饿占据。
傍晚,他在冰冷的地面上醒来,乱草般的发里露出一双生气的眼睛。
饿。
难以忍受的饿。
他不禁想:怎么回事?
杨柳青是不是嫌弃他不识好歹回去了?饭也没有,药散也没有。守门的奴才的叫骂亦没有。
他太饿。
孱弱的身体突然有了饥饿这一知觉,肚子疯狂地咕叽,逼着他快些找到东西果腹。燕玓白熬了几次,不得不放弃靠睡觉抵御饥饿的念头。
干涸的嘴唇不住抖着,他浑浊的眼眸到处搜刮地上的积水。好半天寻到一处反光的小洼,燕玓白定了定眼,手脚并用爬过去俯首吸吮。
咕啾咕啾。
冰冷的泥水入口,难喝极了。燕玓白贪婪地再看一眼,失望地垂下唇角。
没有了。
他陡然愤怒,眼眸阴辣如搜捕猎物的野狗。半晌无果,视线一颤一颤,蓦地定格到了漏了一角光的门槛下。
燕玓白咽了口唾沫。
他十指紧抠地面,犹豫不决,少倾,燕玓白爬到了门槛那处,眼睛从门下搜寻。
绿草,枯树,烂砖…少年脸上的惴惴慢慢化作阴森。
什么都看见了,唯独没有先前还信誓旦旦和他同进退的杨柳青。
他猛咬住槽牙,握拳狠锤了下门。嘶哑的嗓子吼道:“杨柳青!”
困兽之音。他理所当然地没有得到回应,燕玓白呆滞。握拳的手悬在半空,好半天不知到底要不要再度砸下去。
少年如今的皮肤,依旧是“吹弹可破”的。孱弱地不堪一击。
曲起的指节破了皮,落几绺血珠。燕玓白直愣愣爬在缝口,许久,他浑身狂颤,歇斯底里地再一砸门板:
“杨柳青!杨柳青!”
“杨柳青!!!”
无论怎么喊都好像是空枉。燕玓白的头突然砸地上,浑黑的瞳仁傻傻盯着光。
好半天,燕玓白垂眼,哼哧哼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乱流,他方才满面泪痕地贴门爬起,伸手颤巍巍地去把门栓。
他并非真的不想活。无人真心在他左右。
那便自救。
讨食。他们不会让他死。
燕玓白漠然看着比他胳膊粗三倍的门栓。
光从吱呀吱呀的门中渐渐泄入,少年坐在正中,任由暖阳将污秽的自己照地无所遁形。
刺眼,燕玓白眼眸迷着,抖着手用门栓当拐杖,企图撑住身体往外走动。然而没走几步,燕玓白佝偻的身形如遭雷劈。
台阶之下,趴着一个臀部血肉模糊的女孩。虽不见血流,可她身上的青布裙染得紫黑。阶下若有若无覆着红血丝。
她很瘦,却也不算过分。发丝蓬乱,还沾着许多绿叶。
她双手虚虚抓动着什么,却乏力得很。露在臂弯外的四分之一侧颜白而宁静。即便蹙着眉,也瞧着顺眼地可怜。
是许久未见,却又一直出现在他眼前的那张脸。
少年以为自己看错了,反复眨眼,却又不敢当真过去瞧。
“啪。”门栓倏地摔落。天上突然遍布乌云。
燕玓白双目赤红,出口的话语几近哽咽:
“…杨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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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杨柳青!”
燕玓白往前走一步,伸手欲弄清楚她臀腿上的伤,刚凑近,又想起了什么,触电似的缩回手。
短暂的失神后眼前再度晕眩,一片片的白光闪动,刺得眼睛酸疼。沉沉睇了人会,燕玓白晃晃悠悠在青青跟前蹲下。
没死。能感知到她的呼吸。
这张脸露出的肌肤带着贴近后才能窥见的血丝。燕玓白拧着脸,再瞅她的腰臀。血被冲淡了,但残存的血气仔细嗅动后尚能窜入鼻腔。
浑浊的大脑运作了片时,他垂下眼睑。
杖刑。
偌大的宫中,拢共就那几个掌权人。杨柳青……平日里应当不爱得罪人吧?
虽有落井下石的,却绝不敢如此下手。
燕玓白头胀,犹豫了又犹豫。别过眼。他干裂的唇抿出几丝血线。
杨柳青就这么风吹雨淋趴了两日。足两日,他半点也未曾察觉到。
不,为何要察觉?
燕玓白先前还复杂不已的心情此时骤然变得不忿。
一个居心叵测的庶民,一个……还未在心中说服完自己,地上青青动了动,发出沉闷的一串呻吟。像是痛劲又泛了上来,难熬地无法自抑。
她出声的刹那,燕玓白眼睛刹那间瞪大了,猛地往后挪动身体。随之便听青青微弱模糊的低呼:“奶奶……”
声音裹藏在呼吸里。听在耳中算不上真切详细。因而这声“奶奶”到底是无意识的嘟囔还是确有实质的呼唤也无法判定。
只是不论如何念都不符于这个时代的用语。
假使是人名……杨柳青身边有过这号人么?燕玓白微窒,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了解面前的这个丫头。
他心情倏然复杂,暂且将其当成呼痛。
青青则开始尝试着挪动肢体。然而高烧中的力量完全无法支撑她动作。脸在砖上蹭了几回,青青软趴趴地载下台阶,一张脸彻底贴地面上。
晴空之下只剩一截烧得发红的后颈,伴着细碎的黑发明晃晃烧进玓白眼底。
一切重归寂静。青青亦安宁地像是没动过。与此同时身上再度开始发烫。热意仿佛可以透过空气飘在肌肤间,灼得血肉发疼。
燕玓白慢慢坐不住,骨子里的痛楚仿佛也被她的模样牵带了出来。
若是没有药和饭菜,杨柳青会没命。
燕玓白仰头望天。
庭院外传来窸窣的响动时,羸弱的昔日帝王终是折下了瘦骨嶙峋的脖颈。
手攀着柱子,几仗距离远的仿若千万里。他巍巍踩着地,每一步都艰辛不已。额角胸脯间落下大滴大滴的虚汗。
燕玓白赤着的脚t底满是血印,待到最后一步,他忽而回首,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青青,咬紧后槽牙。
一缓缓抚上门板,往前一推。便好似自行打开了紧锁的心门。
隔了两日未有响动的冷宫旧门突然咚咚被捶打。不远处的守卫刻意忽略,势要给里头两个硬骨头点颜色瞧瞧。
却不料那丫头受了几十板子还有劲的很,竟是直接开砸了。那门哐哐晃动,赫然是找死的架势。
侍卫嘴里不住怒骂,却记着两人都两日不曾用餐,再饿下去得丢命。于是他喊来同伴,重重一踢:“找死!”
里头人果然被唬住了,没有再砸动。守卫再踢一脚恶声恶气:
“作甚?少使心眼儿!”
哪想里头却是一句冷笑:“朕要见燕悉芳。”
“陛,废帝!”守卫愣住,以为是自己听错,那门突然轰隆巨震,骤然传出燕玓白强撑出的暴喝:“喊她过来!否则朕宰了你们!”
守卫吓一跳。心道怪不得那低眉顺眼的丫头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胆。原是废帝!他把着刀与同伙对视。果然,虽是废帝,可却也不是他们能真正往死里折辱的。两人咽了怒火,急急去通传。留下一个清清嗓,强装出底气道:
“您可先歇着罢,今时不比往日。”
那语气无需开门便知是个什么嘴脸。燕玓白发抖的手死死抵在门板上,不禁想起了杨柳青和渥雪。
他眼底凶光乍显,语气平缓:“你叫什么。”
守卫心头没由来地发虚。冲着门槛啐一口:“轮不得你问!”又坐回远处。
门中的人这次没有说话,倒是彻底沉默了。
另一人通传完毕,回来的路上身边却多了位贵客。
“碧梳大人,这地方污秽,您要不回去先?”守卫赔笑。
长公主听了他的禀报后毫无波动,让手下人取了一袋神仙散就打发了。他忧心忡忡回来,寻思这吃食也无,难不成要他们二人自己掏钱垫付。好巧遇见了陛下身边那位大红人碧梳,竟及时雨似的提了一个食盒在手中。
想来这事也瞒不住,一炷香的功夫就传到了陛下耳朵里。都道这位陛下仁善,看来是打算对同父异母的弟弟施以援手,坐实这仁善的好名声。
碧梳似笑非笑把东西放门槛边,“无妨,我这一趟是凑巧。送完了陛下还要去薛娘子那里。你将门撇开些。”
说着他轻敲了敲门板子:“我家陛下的一点心意。请先帝笑纳。”
对面一直不吭声的燕玓白面上挣出几道纹。
碧梳:“那奴便不打搅了。”
门吱呀一下,锁链叮当。不大的漆木食盒稳稳斜插入内,只一息,将将显露的外景又被锁上。
碧梳欲走时,里头少年猝不及防哼笑:“好大的胆子,敢违逆阿姐。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知道,这座皇城如今的主人不是新帝燕奉安。
燕玓白浑黑的眼里激出波澜。
明目张胆在燕悉芳眼皮子底下使手段,他便不怕?
碧梳眉心骤松。
出了声便是承了情。无论如何,这废帝都得记住今日是谁雪中送炭。
他语调暗暗轻巧几分:“陛下顾念手足之情罢了,再有,文德殿那时杨姑娘与陛下颇为投缘,陛下不忍心故友受难。长公主若是知道了也不会置喙。”
提及青青,燕玓白凝眸,这时猛然想起一些零碎的记忆。
他混沌太久,短短的时日内几乎要将前尘都封藏个干净。从前没有人提,此次新帝身边的走狗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说,立即把他脑海中关于燕奉安这人几乎空白的印象勾了出来。
昔日奴才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兄长一事的来龙去脉还是渥雪当时在门外哭着说的。燕玓白对那个人本身可以说得上全无了解。或许是重名,又或许是真的。他并不在意,但同杨柳青联系在一块后,他脑海中忽然缓缓抬起了一张文静清隽却暗含波澜的脸。
……文德殿。
黑夜,跛子,烙饼。
福安?
燕玓白的眼眸在这一刻清明无比。摆明在跟前的答案仿若陡然插进胸膛的箭矢。呼之欲出的答案就在眼前。
算不上难以置信,但燕玓白还是捂住了额角。
竟然……是从杨柳青开始着手。
荒谬。他苍白的脸上布满不可思议。凭什么,那人认定从杨柳青着手有益?
食盒啪嗒摔地上,几碟子不同样式的糕饼安分躺碎瓷里。燕玓白拧脸胡乱拨了几下,果真在最后一层盒子里发现了隔层。
三只贴着御药房封条的瓷瓶横在底部。
他蹙眉,抓起一只,瓶身恍若刻意同他作对,照出他遍布血丝、错愕不解的眼睛。
燕玓白被这双眼睛嚇住,手中瓷瓶噌地碎了一地。药丸争先恐后向四周滚落。伴随的是一声喃喃:
“绝无可能。”-
“来拿饭!”
守卫的谩骂如约而至,青青身体蠕动片刻,终于缓解了难受,“诶”一句想去拿饭。
甫一尝试拱屁股钻心的疼就狠狠给她上了一课。青青闷哼,手脚并用爬到门槛边接过缺口漆碗。不忘麻溜道谢。
守卫冷哼,咒了几句囫囵话。青青赔笑,捧着碗里的饭一看。?
掺了粟的粳米。两根菜,半块肉。
青青使劲眨眨眼,又仔细闻闻。忽然发现了奇迹似的低呼:
“不是馊的???”
她瞄门缝,暗搓搓地想——不会下了毒吧?
应该不至于。不过以防万一,青青决定吃一口试毒。捻了一块饭嚼动,她莫名觉得肚子好像不是很饿。这饭也谈不上香。
嘴里有种苦甜半掺的奇怪…
不过确认无误,她立刻捂着屁股爬起,借小腿的力量往里殿挪。
“陛下,吃饭了。今日的饭菜很好,你可醒了?”
刚开心地说完话,青青愣了下。后知后觉想起来了。自己之前是不是因为发烧睡了一觉来着?
怪了,刚才动的时候明显发现臀腿处有力量,血的黏糊湿嗒感也消失不见。
她抿唇,偷偷地摁一摁——开始结痂了!
这种伤口结痂起码要个几天吧?
事情开始超乎想象,青青姑且认为是自己睡了几天熬过了感染发烧,那为什么不饿?
还有,燕玓白呢?
她有点无措,紧接着就开始急切地拍门。久无人应,青青心慌,爬缝里看了半天没见人影,她立马要扯嗓子喊。哪想刚蓄力门缝底下就伸来一只削瘦的手,二话不说抓住碗口往后一拉。
青青蒙,手的主人发出一声不悦的讥嘲。
“知道醒了啊。”
青青脸上登时赧然,好在心头的大石落地。她两只眼再度贴门槛前,这回看见了一对盘起在灰扑扑衣袍下的腿。
青青有点不好意思:“陛下,我……睡了几日?这几日你吃饭了没有……”
燕玓白费力地嚼着难吃地能划破口舌的米,皱眉,他目光在门缝里的眼珠子上来回,冷声:“一日,朕饿几天还死不了。”
一天……
青青觉得不大对,但这儿只有他们俩,燕玓白的声音确也不像饿了很久的样子。
姑且就是一天吧。
“那就好。”她的眼睛庆幸地笑了起来,很快却又想到另一件重要的事,“陛下,你的药——”
燕玓白嘴里一停,看了眼不远处松了口的荷包,眼底划过丝厌恶。
更远些的地方是空荡的药瓶和散落的食盒。他刻意忽略这些,转而不耐烦地斥外头的姑娘。
“药不药的干你何事?老媪都不如你烦。”少年恶声恶气,赫然是不想回答的态度。青青只好遗憾地退出去看眼这一直不曾打开的门。
“臣会想办法的,陛下,你等等。”
燕玓白嚼了一半的菜卡喉咙里,蓦地把碗丢回去:“难吃得很。”
女孩见状果不其然哄着劝着希望他把饭吃完。鲜活的声音不高不低绕着身边盘旋,莫名让人有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慨叹。燕玓白恍惚须臾,倏而背过身,紧紧抓住前胸领子,摁着发作的心跳不许它胡乱乱动。
青青说了半晌不得回应,只好自顾自道:“待陛下身体好了…就把门打开?其实小院里的景致尚可,方才天上还飞来一只漂亮的雀儿,若是陛下常常看看,或许心情会好些。这里有装了雨水的瓦罐,我过会儿去捡些砖头,再要个火折子,晚上便能吃热饭…”
有这一样一个光明正大苟延残喘的机会其实再好不过。古代的提纯技术逊色后世,虽然渥雪提醒过不能断药,但燕玓白到现在为止服用的药剂数量较之以往大大减少。
昏迷的期间,该出现的反应必定出现过了。
等到燕悉芳度送药来……慢慢戒断。燕玓白的心理创伤也可以在时间流逝下t得到舒缓。
她深呼一口气,转头盯着碧蓝的天微微眯眼。
不论如何,有希望。
燕玓白听在耳中,无知无觉中往荷包伸的手蓦地震颤起来。他面皮绷得死紧,右手大力抓住左手,阻拦它再度去取神仙散。顶着满心的乱麻,喉头滚了许久,他感到从头至脚的无可奈何地烦躁。偏偏这样的烦,又让人不觉得厌恶。
燕玓白自己同自己打了半天架,发现突然轮到他想不通了。想不通为何她语气能如此轻松。想不通她干什么黏着自己不放。什么开门,什么看鸟……他统统都讨厌。
他那为往后的路随意做的预想里,本没有一点关于杨柳青这个女子的存在。
门板里,少年的声音闷闷荡入庭院:
“杨柳青,你真是…”
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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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听着她的回声,最后那一词到底还是压退至舌根。
异样,却又莫名理所应当的,燕玓白没生气。
他只是苦恼地盯着了门缝下的光。
偶有物什将其挡住一二,明明暗暗。就好似他这段时间来越发难以表述的心境-
“先帝癔症反复。为防他发病伤人,此宫闱附近一并封锁,无召入内者立斩之。”
载月宫下了一道令。消息传到碧梳的耳中时,他不禁颇为担心地看眼正在阅览书册的奉安。
青年手中执的正是往昔文德殿里带出来的卷宗,案上还零碎置放着几册奏章。
要务是轮不到他的,是以这些俱为鸡零狗碎的小事。燕悉芳甫得势后便急不可耐地把权势牢牢把控手中,谁也休想分得一杯羹。
而白日里碧梳借着前去审问薛莺儿的幌子拐路给废帝主仆二人送了物什这事,显然惹恼了燕悉芳。燕悉芳觉得自己被挑衅,是以刻意下了这么一道令用以警示,当众让奉安下不来台。
碧梳心中不悦。摸了摸手背上的伤:“陛下,公主是否防您太过?若无您在前坐镇……”
奉安不予作答,反而睨他手背上的红痕一眼:“她挠的?”
这一问碧梳便着恼了:“薛娘子的手劲不愧是乡里练出来的。奴还未开门,她隔空就伸来挠奴几下,上好的鎏金雕花盒险些砸做两半。”
村女便是如此没有教养。他面有抱怨,瞧着自己的手更是心疼,却还是禀实:“嘴里一直叫嚷着要回蓟州,又要您去见她。奴宽慰了几句,薛娘子却更是来劲,骂得不停歇。”
薛莺儿骂得污糟奉安是早就见识过的。早在他躺在床中将养时便听过她在外头同村人为了半个果子对骂,嘴里全是些屎尿屁和先人。她还以为自己听不见,每回进门前都装出一副文静模样。实则局促不安,眼睛到处乱飘。瞧着便滑稽。
奉安笑了笑,全不见脸上有生气浮现:“拿些好药吧。”
这般的好脾性……
碧梳心叹,哀怨自己这状没告出个所以然。却如何能多嘴,应声就下去了。要走出殿门时,奉安突然叫住他。
碧梳回身,那白衣帝王已经将长发束在身后,清润的眼睛平和温文。
“取一件东西送去载月宫道歉。这金玺和奏章也尽数送去。告诉她,若是公主能够垂帘听政,朕再高兴不过。”-
看守怕惹上腥臊不爱来,冷宫这块地方完完全全成了两人的天下。虽然还是吃了上顿隔一天才有下顿,但好歹日子开始稳当了。
青青在心里给自己做了个计划表。大致分为三个阶段:改变现状——努力生活——重夺天下。
目前从第一阶段着手改变,只可惜屁股还烂着,大部分活都干不了。只能做一些细微的东西改善一下生活。
现在得空详细观察一遍,这里什么都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还有些旧破坛子什么的堆在墙根,可以用来储水。然而积久的水里是微型生物和尘土,喝不了。眼下最紧要的,也能做的就是弄个过滤装置。
这几天青青在地上捡了不少碎砖和瓦片,加上从身上撕下来的布料,层层叠放勉强可以试一试。
趁着今天腿臀明显不那么疼了,可以站起来。她决定把之前攒的几个破瓦罐的水统一过滤一下给燕玓白喝。
刚开始动,门一砸,把她堆好的过滤器给震散了。
青青:……
里头的人只动了这一下,仍旧不理她。青青只好叹口气,默默收拾残局。
说来,她觉得燕玓白的性格更加阴晴不定了。
她叫了不应,她不叫又要骂。隔一会掐点叫,他又莫名其妙闷好一会,然后冷不丁抓东西砸门。
…才落难多久就又卷土重来了。
青青很无奈。四下看了看,掐了一朵小花递缝里。
燕玓白就见逢里伸来一只手。
门外的人把手摊开,露出掌心躺着的簇新小黄花。
“陛下,墙角有花开了。”
这多黄花应景地摇摆,虽断了茎,却依旧是生机勃勃的色彩。
燕玓白看在眼中忽然就来气:“滚。”
那只白皙的手便将花放下,一声不明显的叹息后,衣料磨着地面,她离开了。
风习习,渐渐把小朵儿吹到里头。燕玓白面无表情半躺在石砖上,任花溜到手边也不动。
烦躁。
他不知如何是好的烦躁。
“杨柳青!”他忽然拔高声儿叫她。
青青正趴在地上捡碎石,听见这强撑出来的高声,心知他又要发作,低着头应道:“我在。”
把自己关门里头的少年迟了息,冷笑:“莫要以为你这样就能打动朕!”
青青头也没抬:“好。”
燕玓白:…
便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她惯会装傻,如今又这样对付他了。燕玓白气恼地直磨牙,可身上一阵阵的软热灼烫,实在没那个劲头闹出动静。
…也不是想不明白。这些天他脑中昏沉沉的闪过了许多事。虽多谈不上真切,但对于杨柳青的目的的评判一直找不出个确凿的不对来。
藏了灰的发一绺绺垂在身上,手动动,他蓦地垂眼,将那朵花逮住了,轻轻捏在指尖。
曾经最不起眼只配长在墙根的野花,如今竟也算得上一件哄人喜悦的物什。
就如同现在,他当真只能依靠无物傍身的她。
他顿了顿,蓦地阴恻恻道:“是你非要留在我身边。”
这是提醒,也是求证。
青青砸着碎石,让它们更加细小点。他这么问,她想也没想就说:“是,杨柳青会一直追随陛下左右。”
燕玓白没有安全感,帝王应该都没有安全感。他不信她,迫于无奈又有点相信,有点信时便因各类原因再度不信。
青青把最后一个步骤弄好,看着简易过滤器喘口气,忽而想起以前燕玓白还无比尊荣的时候。
他恶狠狠把她扑倒在地,死死摁着她的心口。
她蓦地轻叹:“陛下早已要过一回我的真心,如今再讨,便只能亲自出门,把我的心剖出来瞧了。”
燕玓白额角一抽,瞪眼片刻也想起来了。
他要的……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她曾几次三番地表露过真意。
燕玓白觉得身上有些热。
他莫名想起李明绍。满眼都是阿姐,为她斩尽一切拦路者的李明绍。
“……”兀自闷了会,燕玓白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脖颈昂地高高的:“朕绝不会开门,你那点儿盘算落空去吧。”
“哦。”她干干脆脆的,隔了会还是不知好歹地问:“陛下关自己一辈子?”
不等他答,杨柳青笑笑,突然就有一种剖心开腹,将所有的话全部摊开的冲动。
她盯着垄地高高的石子堆。越高,越窄,滤水时经过的污秽也就越多。
总要历经最难堪的一关,才能得到丁点儿清水。
“陛下愤懑,耻于、”也不敢“面对我。昔日你高高在上,我卑微如猪狗。如今的形容却不是了。”
“松柏之下,其草不植。千年王朝更迭,如我这般的草民素来卑贱。陛下生于锦绣乡中,自不在乎。可,陛下往后只能靠我,靠这微贱的野草。”
“陛下困于囹圄无法自救,那我便将陛下拽出,不让陛下溺入深潭。”
“我也想追随陛下,亲眼见证何为‘拨乱世,反之t正。’”
守卫敲了门,青青最后看眼门缝。放柔了声量:“陛下给的公羊传,我认真读了。”
数个深夜,她借着月光和烛火,坐在床上逐字点去。她认字,却难译出字后的深意。
直到忽有一日,她合上书籍,望着皎月一阵愣神。
她奇怪。
或许,他就是可以呢?
…
门外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但并未漏雨,可见还是晴天。
燕玓白沉默地睇着送来的饭,抓神仙散的手用力地骨节几要穿透肌肤。
耳畔是魔音一般回响的女声,燕玓白满心都是杀人的妄念。怎么弄死她呢?
借机拿捏他的贱人。
他莞然扬起笑脸,这会儿却完全不生气。
甚至开心地想要引吭高歌。
“多谢守卫大哥!”青青把送来的饭扒光了,忧心忡忡地想起了玉玺这事。
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越找不到越好,但一直找不到也不行。
问燕玓白?她没打算隐瞒,但好像还不是时候。比起这个,她更遗憾今天还是没能要到点火的玩意儿。
刚想着,她忽然汗毛一竖。
“杨柳青。”燕玓白在里头,用一种十分平静,理所当然的语气道:
“朕身上痒,要洗澡。”
洗澡?没有水,不对——“陛下?”青青下意识要回答,反应过来一愣,转头,啪嗒一声,紧闭的门开了。
光一寸一寸漏进去,她不由咽了下唾沫。
几日未见的枯瘦少年盘腿而坐,苍白的面容上,一双明亮平和全不似以往的凤眼安谧地注视她。
青青张了张嘴。
心头一瞬有千言万语,她忽地记起自己现在好久没洗澡没换衣服的丑态,先前在燕玓白面前的气势荡然无存。青青尴尬地要低头,燕玓白视若无睹,反淡然地看着她为散热而松开的衣襟:
“还有,朕饿了。”
若要拨乱世,不吃饱喝足是决计不可的。
她呆了许久,好像才回神似的猝然扬脸,对他展露出一个前所未见的灿烂笑容。
青青疾步扑到他身前,嗓音又干又涩:“好。”
许是晴光太好。燕玓白被晃地心头一空。他目光攫住女孩柔软匀称,紧实白皙的脸庞。只差一点,他险些就要扑过去咬开皮囊,生吸了她的血肉充盈自己的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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