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错把暴君攻略后 > 40-50
    第41章


    上元灯会,到处是欢笑声。


    连肃寂的深宫都点着人高的红烛。乍看太过艳丽,还以为是火。


    大殿内,燕玓白臂膀紧锁身边女子。


    衣衫凌乱,玉阶上溢出涓涓的血。


    他难耐地抚那片肤:


    “杨柳青,杨柳青…”


    她皱眉之际,燕玓白堪称报复般恶狠狠哑声:“谁准你拒绝我…”


    杨柳青疼地咬唇,眼中绕了一圈泪。燕玓白察觉到自己似乎难以继续控制下去,衔着她的耳厮磨:


    “再让我去旁人宫里试试?”


    “不了…”她含着泪摇摇头,乖巧温驯。泪珠随着动作摇摆,渐渐挂上睫稍。水珠糊着黑白分明的眼,燕玓白慢慢阖目,一蓦地口咬上软面白团。


    头皮发麻,汗毛倒竖。杀伐征讨……半晌,燕玓白凝着眼前的背。轻轻伸手摁了上去。


    珠玉般润泽。


    汗如雨下,他方感到茫然,她却忽然扭身,膝盖朝他一击——“唔!”


    燕玓白乍地睁眼。


    入目富丽堂皇,是他的寝宫。哪有翻脸的杨柳青。


    燕玓白沉默,摸向老二的手收了回去,一如最近的每一个清晨,安静地等待它自己垂头。


    几次剧痛,他已然明白摁是不行的,再用力只会断了,届时怕要和渥雪一样蹲下来尿。


    “…”想到那场景,燕玓白不寒而栗。烦闷地吐口浊气。


    这麻烦的物什倒不如天阉的好。


    燕玓白又闭了会眼。


    杨柳青又开始低声哼哼。


    他立即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瞪穹顶。


    定然因为她是第一个撞见自己这般的人,是以才把她做进梦里。


    他有那么多妃子,每个都比她漂亮。即便并不打算真行房事,也比做杨柳青的春梦强。


    一拉被子,燕玓白深深拧眉。


    城楼老钟鸣响,已至卯时。


    朱门吱呀,青青准时去叫赖床的燕玓白。


    燕玓白躺着,脸上还染着被暖气熏出来的红。


    “陛下快起吧。”


    清透的女声甫一响起,燕玓白窝床中,两眼翕成缝。女孩的脸在这窄窄两条线中上上下下,比梦里稍淡的双唇张合。


    “宫妃们已经等着了,公主似乎也开始筹备。为庆贺团圆,今日王大监安排的是三场宫宴,早中晚…”


    燕玓白眼皮一跳,没听清她在说什么。满脑子都是她窝在他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舔舐他胸膛的娇样。


    燕玓白衣当一紧,似乎又要立起来之时倏地翻身,嗓音微哑:“嗯。”


    看他还想赖床,青青将昨晚搭配好的衣服捧过来就识趣退下:


    “那我便不打扰陛下了,陛下岁首安康。”


    燕玓白突地扬声:“慢着。”


    青青脚步一顿,背对着她的少年忽而以一种极冷傲的声线道:


    “朕知道你也想随朕去看花灯,朕可以准予。”


    青青:?


    她倒没这么想过。一群人,到底是去看灯还是明争暗斗?


    有燕玓白在必定不会太平。还不如和福安躲角落里安安静静地观赏。


    她略眨眨眼,看着他的身影:“多谢陛下。然奴身份卑贱,只怕污了陛下与娘娘们的眼。”


    几度犹豫的决定被这般果断的拒绝,堂堂帝王竟热脸贴了她杨柳青地冷屁股。燕玓白呼吸陡重,蓦地回头,盯着站在晨光里的身影嗤之以鼻,隐有难言的酸意:


    “从前不还将咸宁殿当自己家般放肆,这会又知道身份尊卑了?”


    青青低头,顺从卑怯的模样:“奴不敢。”


    燕玓白牙根痒,阴鸷了眉眼,半晌恨很:


    “你给朕记着。”


    她抿抿唇。


    他愤愤地抓了烟杆子,隔会吼外头眼观鼻鼻观心等着的渥雪:“滚来侍奉朕更衣!”


    渥雪屁股一夹,唉声叹气。


    大晋的岁首即为后世的大年。


    华灯璀璨,所照之处皆是琳琅盛世。至于奴隶与城外流民,不过无人在乎的蝼蚁。


    燕悉芳一大早便赶来与燕玓白吃了团圆饭,而后宫妃们轮流觐见,在暖室中说话的说话,打马吊的打马吊。


    萧元漱独身一人孤立一群人,满脸不高兴坐角落里。


    妃子们巧笑倩兮,围着少帝温言软语,这个唱歌那个弹琴,一个赛一个地加紧献殷勤。


    萧元漱冷眼旁观。


    也不知这群女人怎还敢往上扑。


    许是因为公主在此,少帝半点脾气也没有。笑着看美人们轮流献媚,凡来露脸的都大大有赏。


    渥雪立在边上两手拢一块,心说这也忒大方,私库都赏去了一半。


    也不知怎地,听着那满室娇笑,他偷摸瞅眼外头。


    悉芳公主回去了一趟,还没过来。


    陛下似高兴得很,同一年前杨柳青没来到时没啥区别。


    眼见一妃子缠缠绵绵蹭着陛下的胳膊,渥雪心里有些不舒服,突然就噔了噔。升起一句“难怪”。


    难怪他看着不得劲。


    自杨柳青随侍在陛下身边,陛下几乎没有踏足过这些莺莺燕燕的宫室,更不提这又是捶腿又是揉肩的。


    他觉着自己恐怕也被杨柳青潜移默化地变正经了。这时看这场面竟觉得眼睛辣。


    …悉芳公主身为陛下亲姐,几次三番鼓励陛下纳妃生子。她那样良善心软之人反却不觉得这样不大得劲。


    这不鼓励陛下沉浸女色么。


    人啊,真是怪。


    看那月容夫人,许是太久未承宠。舍了素来的端庄,捧一只酒杯,鲜红的指甲扣于杯口,盈盈一拜,将酒送入燕玓白口中。


    酒味醇厚甘甜,带着一股不知名的化骨之柔。似要浸润到四肢百骸,渗透每一条骨缝。


    “赏。”燕玓白稍稍迷茫了片刻,倏地开怀,眯着眼勾了一女子下巴,对着羞怯的妃子们哧哧笑了会,忽而转头。


    渥雪连忙凝神,只见少年推开那妃子,面上迷离的笑顷刻化作讥嘲。


    渥雪本能提心吊胆,燕玓白却瞬时冷了脸,众目睽睽下独身踢开门,摇摇晃晃湮入傍晚的雪雨中。


    渥雪愣了,这又怎生回事?


    后头同样茫然的妃子们叽叽喳喳:


    “大人,陛下为何突然走了?”


    “可是嫌弃我侍奉不周…”


    “还以为陛下今日终于摆脱了那姓杨的狐狸精,没想…陛下从前哪里会如此!”


    “…得了得了!”渥雪心烦意乱,一把捂住耳朵先稳住这群美人:


    “少编排陛下!不要命了?晚上陛下带你们看花灯,攒着劲等着吧!”


    “陛下往哪处走了?”乍闻少帝骤然离席,燕悉芳收了手中的东西,当即率人去找燕玓白。


    女使也担忧:“那渥雪理当跟了过去,只是怕…”逢迎登楼,此时少帝万万不可出事。


    燕悉芳沉眸,语意绵长:“应当无碍…我在城楼等他,他会来。”


    这会,青青正在安静地等待福安。


    远远的看见妃子们上了玄武门,正好福安也笑着走来。


    青青冲他招手,照顾着他的跛脚,两人缓慢而行。福安指点方向:“小道在右门下方,青娘小心,莫让看守发现。”


    她应声,他问:“青娘不曾同陛下告假?”


    青青摇头:“没有,我虽想回家,但深思之后觉得过两天也不迟。这几天人正多,太杂。”


    之前让代显帮忙给原身父母捎东西,代显说是成功了。但她一直没得个回信,难免有点担心。


    月容夫人已经闭关许久,她这身份不适合去拜托任何一位后妃。


    只能一直就这么记挂在心里。


    福安喟叹:“也好。”


    青青刚点头,他又笑:“你看天上。”


    青青抬脸,倏然瞪大眼。


    满目星火,连绵如昼。远有火树银花,近有彩灯走马。


    敲锣打鼓,爆竹噼啪,灯市开启。


    不比后世的五彩缤纷,却胜在古朴。


    人声鼎沸,他们并排挤在小垛口,盼着半人高的墙看百姓们接踵摩肩,热闹非凡。


    青青不由发自内心敞出个笑脸:“好看。”


    是和皇宫不一样的馥郁人味儿。


    福安也昂着头,莹润的眸子底倒影着万千星火:“我生平第一回见到上京的烟火,确实远胜家乡。若我掌有这些烟火,定不会逊色于今日…”


    大脑久违的放松,即便少年的话里有些歧义,这时这刻却难多留一个心眼。


    此时,青青沉浸在点亮半个夜幕的恢宏灯市中,也t并不曾意识到身边这位名为福安的少年宦官身子里装的究竟是多大的野心。


    …足以颠覆十州,给她的进程创造一系列艰难险阻。


    青青以为他是怅然:“每个人心中的烟火各有不同。”


    福安顿了顿,低低地笑:“是…”


    美竟终有限度。这轮烟火燃烬,对面百姓似有骚动。


    青青从沉浸中抽回思绪,刚困惑,就听一阵哗然。


    “皇帝来了!”


    “皇帝才来?!”


    青青愣了,燕玓白不是早该登楼了吗,居然才出现?刚想问身边福安,头一转,大活人直接没了。


    她吸吸鼻子,男人果然都不靠谱。


    明明福安也不像一句话不说就走人的…


    偷得浮生半日闲,还是好好看灯吧。


    那厢,燕悉芳正担忧,就见找了半天没见的弟弟一声不吭从石梯下走了上来,众目睽睽间插进人墙里。城楼下百姓嘴中开始咕哝,仰头望去企图看见圣颜。


    隔得太高,哪里是平头百姓能看清的。燕悉芳轻声:“陛下方才去哪里了?”


    燕玓白默。


    自是不好说他屈尊降贵去找杨柳青了。


    索然无味后消失那段时间,燕玓白出去闲逛了圈,还是没找到乐子。于是决定去找杨柳青。没想那女人居然不在,问遍了也不知她踪迹。


    只有个小宫婢颤颤巍巍道,杨御侍和文德殿福安一起往玄武门走了。


    燕玓白立时攒了一肚子火,还没忘问:“谁是福安?”


    他一眯眼,宫婢直接吓得两股颤颤:“是,是前些日子悬进宫的宦官…生的好,不少宫娥都对他照料一二。他师傅代云大人从前也教导过杨御侍…”


    燕玓白莫名听不下去,阴测测笑了。


    好哇。


    不跟着他看灯,和一个没根的跑了,这是要干什么?


    燕玓白盯着底下那密密麻麻的人影,没找到自己想要的,干脆没答。


    燕悉芳只好递箭:


    “陛下,射彩球,得彩头。”


    燕玓白头有些疼,随意谢了句燕悉芳,抓过弓箭便射向前头高台架起的三只彩球。


    他自幼得名师教导,登基后虽荒废,底子却在。这箭艺依然不错,无一虚发。


    一连射下三只彩球,人群中便爆发出欢呼。城下官员维持住秩序,渥雪急急跟来唱喏,要燃第二轮烟火,不想,忽然一阵骚乱。


    边上的烟火架被推倒,路上花灯摔了一路,不少地方沾了油燃起火星。


    人群吓一跳,燕悉芳也蹙眉。燕玓白好奇地眺远,隐约就见个瘦影儿从纷乱的残灯边跑楼底下,随后一尖锐的女声打破这欣欣向荣的表象:


    “京郊无名庵尼姑圆玉拜见悉芳公主,求公主为无名庵做主!”


    周遭忽地静了。


    给尼姑做主?


    燕玓白眯眼,以为自己听错了。燕悉芳本已经摆出疲弱的姿态,打算借口下楼去密会李明绍,一听不禁惊讶地向人群中望去。


    那女声颤了起来,一只手抓着一条革带举起,人群中渐渐让出一条道。


    她身后,邓猛女一把拽住要追上去的薛莺儿,附耳咬牙:“这是她的事!别忘了你自己都是尼姑庵逃来的!被逮到了有你果子吃!”


    薛莺儿浑身一震,紧咬住唇,死死盯着圆玉的背影。


    “贫尼要告公主继子,陇西李二郎,他放纵部下欺辱无名庵出家人,逼良为娼,霸占京郊私建营帐——!”


    黑夜里,那条革带上的铜锁折出鲜明的光。蓦然在燕玓白眼中闪了闪。


    “贫尼有他部下的革带,求公主召李明绍来,贫尼与他登堂对峙,还我佛家弟子一个清白身!”


    四下屏息,随即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世人尊佛敬道,便是达官贵人见了沙弥都要客气。这是开国前就有的风气。即便如今不少出家人半吊子货色,也不守戒律,但逼迫出家人当妓子这事…


    真算得上是惊世骇俗了。


    “居然胆敢如此辱没佛门?这亏得还是公主的继子呢!”


    “那无名庵我知道啊,都是些苦修的女子,皆为主持收养。本也就不易了,竟然还…”


    “不找陛下,找公主…这尼姑也是个有脑子的…公主近来名声是好,不过能管住李二郎吗?她年岁可没有继子大…”


    “难怪那李二不住陛下赏的大宅,要去尼姑庵租住。感情是不想被发现嫖,坏他名声。转去嫖尼姑了!”


    窃窃私语如雨后春苗,纵使上头听不见,燕玓白还是幽幽挑眉。


    “…哦?”无名庵…他想了想。没什么印象。


    但那位那位李二郎的名声可是极好的。拒了他赏赐的大宅不住,住在京郊过苦日子。更低调从不与人争论。


    这么个会做人的竟包藏下了这样的祸?


    没找到杨柳青的郁气在这一刻陡然有了发泄的余地。好一出新鲜戏。


    他的伶人都不带这么演。


    燕玓白有点兴趣。


    若这事是真,这尼姑是怎么从李明绍手底下逃出来的?


    这一样是燕悉芳心中的惊疑。


    这尼姑不找皇帝先找她已经是逾矩。遑论李明绍与她息息相关,即便回宫后她为不落人口舌,一次也未曾与他有过交集,世人却都知她是李明绍的继母。


    不知这横来一出的告御状是真是假,燕悉芳几乎是第一时间想将此事镇压下去。


    若绍郎部下德行有亏,便是绍郎管教不力。若他管教不力,自己这一路受他护送的继母,大晋公主,又该是如何的罪名?


    燕悉芳忙冷声:“竟有此事?陛下,不若先将那位女沙弥安置好,我这就去唤二郎来审问。欺辱出家人乃是对佛祖的大不敬,绝不可轻易姑息!”


    此时也终于有官员反应过来:“大吉的日子哪里来的疯妇,快快抓住她审问莫扰了陛下赏灯!”


    燕玓白本来只当看乐子,却见姐姐这格外肃冷的模样,一来就要求处置李明绍。像是十分上心。


    他眼中浮起微妙的光点,笑靥如花:


    “阿姐果然正义,不愧蔺相那般夸赞。”


    下头叫嚷争吵,尼姑似是不愿走,人群乱做一团。燕悉芳乍闻这话,心中一跳。


    再看燕玓白,少年面色平静,哪有半分她以为的嘲弄。


    燕悉芳遂垂眸:“阿弟折煞我了。大晋素来尊敬这些出家人。若二郎他手底下真有那样的畜生,定是要好好惩治以儆效尤。我虽是二郎的继母,却绝不敢假公济私,任他手下人胡来。”


    她掷地有声,声音不复病弱:“今日岁首,正好叫天下都看着。”


    燕悉芳头更低三分,瞬时扫视下方人群。未见她熟悉的身影。


    难道二郎还不知道?


    做姐姐的话都放这了,燕玓白红唇掀起:“既如此,阿姐来审就是。”


    燕悉芳心中一喜,面上为难:


    “这怕不妥,陛下在前,如何能让我一介妇人…”


    他哂:“有朕在,阿姐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言下之意,随燕悉芳怎么判。


    他并不在乎。


    燕悉芳紧绷的心一松。


    燕玓白给渥雪睇了个眼色,吵闹的百姓便纷纷被镇住了声响。逃窜在人群中的小尼姑也停下步子,望向那道高高在上的身影,倔强地转身跪了下来:


    “求陛下,公主为贫尼做主!”


    燕玓白哧地笑了下:“渥雪,领她上来。”


    渥雪下去喊人,同一时,消息传到早就等在城门口的李明绍耳中。


    李明绍面色凝重。


    他的人夜中搜寻无功而返,竟不知这尼姑是如何成功混入城中。


    为公主与李家的声名着想,那些府兵是保不住了,必要将人头送上去才能解百姓之怒。


    不过,他微松口气。


    少帝尊敬公主,当会看在她的面子上从轻发落。他是好玩的性子,此次当也只是起了玩心…


    总归,要将自己摘出去。这般将来行事才能不留口舌之痛。


    情急之中,几人都未发现,黑夜里还有旁的眼睛。


    萧元景正从城中赶来。


    陈冕幸灾乐祸:“不枉属下叫人盯着无名庵,果真藏污纳垢。”


    实则,圆玉没那本事真摆脱李明绍的府兵。夜中陈冕叮嘱着自家府兵去巡逻,却见李家府兵乔装打扮,手中挎着熟悉的刀暗影中转悠,似乎在寻什么人。


    陈冕手底下的略一思索,觉得无论如何总之不能让李家的如意。登时便有人上去引开李家府兵,才让圆玉得以成功度过剩下的白天。


    可说是天赐巧合。


    陈冕笑:“若属下的人没引开李家的,这挫李二锐气的机会可再难得一见。”


    萧元景步履越发迅速:“你做得极好。”


    皇城中人不知城外危险,心都被那状告李二郎的尼姑吊起,想看个究竟。


    李明绍已带着人匆匆而来。


    楼上,t圆玉满怀欣喜地跪在燕悉芳身前,泪流满面将事情的原委说得清清楚楚。


    渥雪一旁听得直皱眉。


    大好的日子,当着百姓的面审这污糟事,还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燕玓白坐在渥雪端来的椅子上,托腮好整以暇。一个字也不出,好似真是旁观。


    圆玉抽噎:“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句句属实。素闻公主您仁善,求您给贫尼做主!”


    燕悉芳俯身请她起来,“你放心,我定问清楚。二郎马上带着人到,届时你来指认。”


    圆玉点点头,连连感谢。


    城楼底下,几人绕路瞧瞧走入玄武门。临踏上石梯时,一男子逮住其中一黑袍人,狞声:


    “上去知道怎么说吗?”


    黑袍人颤颤巍巍,“贫,小的,小的明白。”


    几人这才重起步履。


    青青缩在垛口角落中缓缓回头。心脏猛烈跳动。


    那黑袍人…分明是个女声——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0-0818:24:07~2023-10-1023:3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升7瓶;略略略、阿白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若非多年前无名庵曾是皇家女眷带发修行之所,得庇佑有一条密道,贫尼焉何能逃出生天。主持本也不同意舍出半个庵,却叫几个老尼姑哄骗,无奈才收了钱。何况里头还关了他们不知从哪里掳来的姑娘…”


    李明绍率人上来时便听那小尼姑把事儿一五一十吐露。说到逃走的薛莺儿,李明绍心头一沉。


    那薛莺儿不识上京路怎可能就顺遂逃了。想必那条水道不止这尼姑一人知晓。


    当真大意。


    他驻足,屈手示意部下。部下便低头,在传召声中做出一副知错的架势。


    渥雪附耳燕玓白:“陛下,李二到了。”


    燕玓白免了李明绍行礼,悠闲地翘一条腿等着看大戏。


    燕悉芳已温声宽慰圆玉半晌,更拿来袄子给她取暖。见这位公主当真和善体贴,圆玉心中大石落地。被欺辱多时的痛楚一时化作勇气,双目如炬钉向行来的府兵,坚毅地要为自己与同门讨回公正。


    李明绍先向圆玉赔了罪,一番沉痛之言,请少帝与公主尽情明查,更言明自己绝不姑息。身后那府兵便跪地。


    圆玉起身,“公主娘娘,此人我见过。是他第一个行恶,他罪大恶极!”


    燕悉芳沉声:“你可知罪。”


    府兵低眉顺目:“小的…”


    燕悉芳向前一步:“你还有多少同谋?”


    圆玉抢先:“多着呢!数十人都不止!”


    燕悉芳面上生怒:“拎他下去,去将在无名庵居住的府兵尽数带来审问!”


    圆玉正高兴这位公主的明正,那府兵突然重重一磕头:


    “公主明查!我等虽色欲熏心,却非强迫!而是那大尼姑先来撩拨,问我等银货两讫,府兵们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才不曾招架的住。我们绝对不曾逼良为娼!”


    圆玉惊:“没有!是你们先拿钱来诱惑我师叔,后来变本加厉!”


    府兵不忿:“你们这等出家人也不是什么纯粹的。出口皆是诳语,蒙骗陛下公主,其罪当诛!”


    圆玉气急,燕悉芳忙道:


    “你说她们先来撩拨,你可有证据?”


    府兵忙道:“回公主,有!正是当时第一个与我们成事的圆清尼姑!”


    事态之发展叫圆玉愕然,燕悉芳不觉拔高声调:“人在哪里!带来!”


    李明绍回首示意,一黑袍女子便蹒跚而上,行礼后解下黑袍,露出里头灰色僧衣。张口便念佛,道:


    “贫尼作证,圆玉之言有误。是圆玉不满银钱,又本就想还俗,是以才闹了这么一出。”


    圆玉万万没想到师叔会在此,本就愣了,又居然出此言,登时爆发出凄厉的哭喊——“师叔你胡说八道!我们根本不是自愿的!你这般可对得起主持,对得起佛祖?!”


    “阿弥陀佛,贫尼敢对佛祖起誓——”


    见她真竖起三指,圆玉心急如焚,正此时,另一道女声霍然响彻:


    “圆清师傅真敢起誓?也不怕佛祖降罪!”


    燕悉芳回眸,梯口侍卫齐齐一喝:


    “谁人!”


    燕玓白倏地斜眸,一下肃了眼神。


    穿着镶毛袄裙的少女被拦在兵器之外,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脸远看好似染了红的鹅蛋。两微翘的眼扑闪一息,灼灼地朝他看来。


    所有人都因杨柳青的出现而暂停动作。


    燕玓白拨弄弓的手指在弦上滑了滑,想起今早被她拒绝一事,刚要出口的“进”变成了冷哼。


    青青一瞧他模样,登时明白燕玓白又闹上脾气了。然此时那哭得满脸鼻涕的圆玉小尼姑等不得。


    她向前一步,先对燕悉芳和一干宫妃行了礼。然后看着燕玓白道:


    “陛下,奴来晚了,请陛下恕罪。不过陛下让奴婢查的证据已有眉目”


    燕悉芳瞳孔一震,“陛下,此事不是交由我来处理?为何杨御侍,”她不敢置信:


    “陛下是何时吩咐杨御侍的?”


    这事儿燕玓白咋可能知道。他也一头雾水。


    往前他哪有那闲心了解个尼姑庵。何况今儿都没见杨柳青影子,又在何处吩咐了她?


    前脚才说由阿姐审,后脚就来个私下搜查…燕玓白剜杨柳青一眼,她倒是胆子不是一般地肥。


    连假传口谕都敢了。


    照理说,这算得上滔天大罪。重了算抄家灭族都是轻。然懒洋洋坐那的燕玓白莫名直接忽略了可数落的罪名。


    仅扯个森冷的笑,他寻思着早上的仇,正要一口否决给杨柳青个难堪。


    “朕,”方要启唇,孰想,一贯做出一副沉稳内敛姿态的少女冲他扑闪了两下眼睛。


    燕玓白眼神一滞。那句“朕才没有”鬼使神差吞回了腹中。


    没有回避燕悉芳的眼神,燕玓白勾了勾弓弦。而在燕悉芳一众人的眼里,这是默认了。


    燕悉芳心中大惊。暗处,李明绍看向杨柳青的眼神也非一般讶异。


    青衣少女一推刀背环视四周,朗声:


    “圆清与圆玉乃至李家府兵各执一面之词,都无确凿证据。今日但几人口说无法决断,若真要刨根究底,将真相铺明,需一公平公正之人带兵去彻查无名庵。”


    一直跪着的圆清身子哆嗦一把,那府兵即刻道:


    “御侍说证据,这一番话难道也是证据?”


    青青一句不让:“证据就在无名庵。只需进去查探便可。那处有李家人租住,难不成有人会造假销毁证据?”


    府兵被她堵地哑口之时,青青看向燕悉芳:


    “公主,恕奴失礼。只是这天子脚下,方外之人竟还受辱实在不雅,不彻从上到下彻底查实绝不能服众。”


    燕悉芳指甲掐入掌中,死死盯着杨柳青,却只是笑:“御侍说得对。是我怕扰了吉日,草率了。陛下授意御侍来查,御侍能出此言必然知晓各种曲折。我久居深宅,又多病,确实不懂那些弯绕。”


    “既如此,”她对燕玓白恳切道:“陛下可率人去看上一看?”


    杨柳青眼睛发光,也瞅那态度不明的少年。


    燕玓白这会想拉弓把杨柳青射个对穿。


    你一句我一句,话都架到脖子上了,但凡不是个无可救药的昏君,都不会把这事搪塞过去。


    尤其众目睽睽,下头全是屏息着看戏的百姓。今日这一出可以说十分重要。会直观地影响老百姓对帝王的看法。


    可,燕玓白他还真是个超级昏君。


    青青心里在打鼓。


    这么绝佳的送上门来收集天子气的机会,如果燕玓白还是胡来,那往后可能真没办法挽救了。


    要知道现在数值还是5,新的竞争对手就站在一旁…


    她脸上的迫切显而易见。少女呼吸急促,猛地向前,“陛下。”


    燕玓白殷红的唇不紧不慢碰了碰,深深看了杨柳青眼起身,闲庭信步走至跪着的几人面前。


    圆清哆嗦地更厉害。


    燕玓白只走了几步就懒得再审。他再度看向全程将目光缠裹在自己身上的杨柳青。


    少年神色讥诮,审视般上下把她打量个遍。眼中漾一片暗芒。


    众人却不知少帝想做什么,心中困惑。却见那小婢女嗖地低头,不敢面见圣颜似的。


    渥雪刚隐隐咂摸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就听陛下下令:


    “义符,率人前去无名庵仔细搜t查。任何一处地缝都不许放过。”


    青青张了嘴,云里雾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燕玓白居然真没拆穿她?还顺着她帮忙了?


    意外之喜,实在是一时半会没法用语言形容。义符做事果断,当着面色铁青的府兵的面就点了一干人浩浩荡荡前去京郊。


    事已至此,再狡辩也无用,只能等那位刚正不阿的义符大人归来再评。


    燕悉芳已有些站不住。


    今日她本策划了许多,可无名庵女尼一事打断所有进程,更想不到口口声声尊她的少帝会阳奉阴违。


    燕悉芳身子晃了晃,女使慌忙扶住她:“公主!”


    “公主本就气血两亏,这可怎么办好!”


    李明绍匆忙过去探她额角,手摸上了才觉不妙,立时收回,对燕玓白道:


    “陛下,夜中寒凉。不若让母亲先回宫?”


    燕玓白淡淡睨一眼他的手,再看虚乏的姐姐。顿了顿,遗憾地笑笑:


    “是…阿姐得仔细身体。”


    燕悉芳双眸紧闭。


    青青目送这一波人离开,总觉得燕玓白今天有点奇怪。但很快,她也无暇去找他奇怪在哪。


    义符抓了一群府兵和尼姑回来了。


    不过不止人,还有半箱白银。


    围观的百姓发出阵阵惊呼,义符将那银子撒开:


    “陛下,都是在圆清床铺下搜出来的。银子上虽不曾做李家标记,但都是均匀大小,同那些府兵房中的规格出奇一致。”


    义符年岁大,见过的多。砖缝床底瓦片下一一搜遍,果真发现不少端倪。


    圆清脸色苍白,“不是,不是…”


    虽答应了这些府兵,可她怎可能愚蠢至此,在房中藏匿银钱?


    “陛下,是有人嫁祸,有人嫁祸!”


    圆玉哭出声:“谁能嫁祸你?你的房间日日锁着,几个人进得去?怪不得要污蔑于我!原来师叔你收了他们这样多的钱财!若非陛下明查我就做了死鬼,被欺辱的同门更无处申冤!”


    义符剑一指地上府兵:“旁的人都交了口供,你还有什么要说?”


    府兵狠狠瞪他眼,窥见身后那若干低头耷脑的同僚,心知这事没完了。


    他悄然望眼李明绍,见家主沉默。瞬时卸了劲,认命地将头低下。


    只叹被人见缝插针,实乃背运。


    “是小的与圆清沆瀣一气。”


    “既如此,”渥雪摇摇头,“陛下准备如何处置他们?”


    青青立即站直了,眼巴巴看着燕玓白。


    燕玓白莫名眯眼。看着她闪烁的眼片时,蓦地哈哈大笑。配着黑夜,高处不胜寒的肃杀,叫众人不禁悚然。


    全然忽视那些连连向他求饶的虫豸,少年傲睨天下,漫不经心,却又唯我独尊,一字道尽帝王意气:


    “杀。”——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0-1023:30:19~2023-10-1123:45: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opper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长刀出鞘,血渐长空。斩立决。


    罪人被押着将头伸出垛口,正能让百姓窥见半个身子。哀嚎中十几人身首分离,连带做假证的圆清也痛哭流涕着去了西天。


    噗通噗通——两丈高的城墙间落下死不瞑目的头颅。惊得百姓齐齐往后退步,几度惊呼。


    邓猛女抓着薛莺儿的袖子,眼睁睁看那流着血的头西瓜似的砸地上碎了骨头,脑浆溅了好些人的身子脸。不由捂住心口,“莺儿,莺儿你别看…”


    薛莺儿盯着地上的血浆,一字也未答。


    她见多了死人,并不怕。


    蓟州的流民也常与官家厮杀,村民总捡尸去吃。可在这样的情形下,陇西的世家大族根本不敢置喙皇帝之令,这全非蓟州那些官兵能作为。


    连英勇神武的萧大人也比不得。


    这便是…皇权。


    上京城中百姓,生活多还是富足静好的。这一幕和西市做人肉人皮生意的比,其实不算多么骇人。


    可十几颗人头齐齐落地的场景实在难见。其中年岁小的都吓得尖叫,连青青也一时不能幸免。


    她眼里跳动的光随着手起刀落,一息间僵硬。


    燕玓白的神色微变:“你是什么表情?”


    青青一激灵,忙摇头:


    “陛下英明。”


    只是…她覆下眼睫。这些人都是李明绍的府兵,不少算中层心腹了。她本意是想延后二审,不要完全杀光以免得罪李明绍。


    可事已至此也无法挽回。


    反正是欺辱女人的畜生,杀就杀了吧。


    青青难得不那么抗拒燕玓白的决定,重新对他微微咧了咧嘴:


    “陛下方才神武霸气,我看得走神。”


    女孩的神色居然很是真挚,不像作假。


    燕玓白没预想到会是这画面,眼一吊,倒没问出那句“真的?”。


    少年昂着下颚,倨傲地哼了声。冬风拂着他迤逦的面容,暖黄融柔了侧脸的刻薄。


    双眼粗略扫视那底下百姓,燕玓白准备了解这档子破事打道回府。然,在他出现在城楼之时而突然静默的百姓,蓦地爆发出浪涛似的欢呼。


    “替天行道,陛下大义!”


    “陛下圣明!”


    “不曾顾及公主,果决斩杀贼人,这位皇帝有几分心胸!”


    “判得比公主娘娘好!头一回见这么不拖泥带水的!”


    人声鼎沸,一片升一片落。邓猛女与薛莺儿被层层裹叠,也被迫卷进这呼喊中。


    时下是乱局,官僚腐败,世家盛行清谈之风,又兼有教派流民作乱。府中的文书堆了一叠又一叠,任虫鼠啃食也无人批阅。见多了上层的不作为,大伙也更知道这位少帝是什么名声。


    连带邓猛女薛莺儿在内的百姓根本不曾想到,陛下竟会真的对亲姐之人动手。


    何况那位李二郎分明很得重视。


    就这般,一眨眼间给无名庵讨了公道,人头落地一刹,恰似打破死水的落石,激醒了麻木不仁的心。


    千万张面孔,看不清谁是谁。却仿佛都遍布着激动。直击双目。


    燕玓白前所未料,心头蔓过一丝异样。却谈不上有何波澜。


    直到圆玉扑跪,大声道:


    “出家人圆玉,多谢陛下为贫尼正名!多谢杨御侍及时赶来戳穿他等阴谋!多谢公主,肯听我一言!”


    女孩带着哭腔的嗓音响彻城楼,覆于乌压压的人群之上,竟能让众人都静下来倾听。


    青青有些无措。


    燕玓白晦暗不明地打量她眼,又见圆玉膝行几步,重重磕一个响头,力道大得她十指抓住砖缝,咬牙忍耐好些时候。


    “贫尼此生足矣。污佛之人,不配再苟延偷生。谢陛下恩,谢御侍恩!”


    燕玓白头也不点懒得出声,思量着让她快点儿滚回尼姑庵之际,地上的小尼姑猛地起身一跃。


    不过一阵风,无人来得及抓住她的衣角。


    青青还带笑的脸怔住。


    “…圆玉师傅——!”


    应她的是嘭一声。


    青青大脑空白。义符抓火把凑近,见底下那支零扭曲的身体,低声:


    “陛下,死了。”


    燕玓白顿了顿,一时倒有生出点旁的情绪。他下意识去看杨柳青,见她火光下的脸苍白无色,双目僵直,他微挑了眉头。


    “挺烈性,厚葬吧。”


    义符便颔首要去照办,又听陛下补上一句:


    “无名庵听着难受,赐名玉贞。”


    “是。”


    今晚的风虽然不比以往的冷,但能往人心里刺。


    青青没想到那个勇敢的小尼姑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本来完全可以继续回到尼姑庵。


    这里不是程朱理学之后的时代,这里民风开放,女子的贞洁没有那样重要。


    圆玉…以身殉了她的道么?


    不对,这不该。


    青青的心像是被一块巨石击中,难以呼吸。


    血气由风送上鼻尖,侵入脑中,钻入口腹。恍惚,任务的要求竟然在她眼前再度铺展。


    这一年来的点点滴滴,好像在这一刻才突然有了真正的实质意义。


    青青喉头腥甜,用力地捏紧手心,明明不至于如此。


    明明…她沉沉闭目,满心的震荡化作细密的疼痛。再睁眼,她目光陡然坚定。


    改变这个世道,刻不容缓。


    渥雪心中只叹息了一声,便收拾收拾准备回咸宁宫。


    得了应允,一夜间经历了几桩事的后妃纷纷缩着头跑了,李明绍更是请罪。偌大的城楼一下就剩了几个人。


    青青恍惚地吹了会风,耳畔闯入了人,“杨柳青,朕还没找你算假传口谕的账,你怎么知道那尼姑房里有银—t—”少年好听的声扬了起来,却在看清少女发红的眼眶时宕下。


    连天彩灯前,青青转头,眼里是闪烁的星点。


    燕玓白一窒,满腔话囫囵滚了蛋。


    他喉头轻滚:“回宫。”-


    人群散尽,邓猛女却没走,拽着薛莺儿抑制不住地激动:


    “你看见没?刚刚那道人影儿,那就是我妹子!我说她有本事吧!”


    薛莺儿皱着脸,顺着邓猛女的手指望着那已经离去的人。隔得这样远,哪里看得见她的脸。


    马马虎虎借着灯火在脑里描绘下身形。


    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瞧着就是个十五六的瘦姑娘。


    不知怎么的,她心中有些发怪。却品不出这怪怪在何处。


    记挂着圆玉的尸身,薛莺儿抹了把眼睛。


    “我知道那逃出去的路是她故意告诉我的。我出来了,活得像个人了。她也出来了,却死了。”


    许是被那一跃惊地醍醐灌顶。


    那水道如此机密,连李二的人都不知道,又怎回如此凑巧,闲聊中告诉了她?


    她忽而想起来,她同圆玉叫骂过许多次。每次都要她放自己走。


    原来圆玉记着呢。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这个当初唯一给她解闷的毒嘴巴小尼姑死在翻飞的僧袍中。


    薛莺儿抽手:“我给她收尸,别让她叫人吃了。”


    邓猛女瞪着她大大叹口气,“你——罢了!我去弄辆牛车。”


    圆玉死的很是难看,浑身骨头歪斜了位置,从皮里戳出一截。唯独眼睛闭得安详。


    薛莺儿扯住僧袍,想起早上圆玉非要套回她的衣衫…她心里头闷得不行。


    彩灯今夜是不会熄的,正好照着归家路。


    把圆玉的尸身裹好时大街上已不剩几个人。今日来的目的是什么也不重要了。索性,圆玉如了愿。


    牛车还未赶来,薛莺儿蹲下身,缓慢地把圆玉的尸身搭上脊背。她骨头都碎了,没个借力点。薛莺儿抓着僧衣背得艰难。


    像那时背起瘫倒在山间的少年一样,她步履蹒跚。也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想,下意识一看那宫门时,薛莺儿愣了下,恍惚看见一颗熟悉的后脑。


    同奉安一样,很秀气。


    她再看,那人脊背佝偻,并不是他的体态。


    薛莺儿转过头去。


    “奉安公子,您看什么呢?”


    宫门后,奉安漠然收回看向那布衣姑娘的视线,眼底的杀气几度升腾,在看回看陈冕的一刻齐齐压下。


    陈冕颇有些好奇地在他脸上打量,却窥不出什么特别。再看那路上,稀稀拉拉的几些人,也无什么特别。


    唔,他忽而笑:“是好奇那个小尼姑?”


    “主公道,公子着实聪颖,不仅料到李明绍为清名定会拒绝入城在外蓄养兵力,还以区区几个尼姑毁了他的精心排布,纵使他有一位公主继母,这岁首的大日子一闹,也是瞒不过的。如此一来,他必会引起蔺相的着重照料,举步维艰。”


    陈冕笑不达眼底:“公子一石二鸟,将自己从头到尾都隐身,当真厉害。连我也是后知后觉。那无名庵,公子又是怎么搭上的?”


    他心中不安,此为质问。


    奉安敛着心中不可说的阴晦,如常弯起眸子:


    “我只不过是个神棍,早前又在钦州长大,如何搭得上京的尼姑?不过凑巧,听见些民间传闻,知道那位圆定主持是个刚正之人。圆玉师傅为她亲传弟子,当也如是。”


    奉安笑起来时十分好看,十里春风都呈在了眼前。


    陈冕却心中冷哼。


    年纪轻轻却如此狡诈会演戏。可这从头到尾都找不出奉安的错处,也无法定论。


    他只好提醒:“开年后不出五月,这流民大暴动是免不了了。今日一出少帝虽声望骤起却抵不得什么用。”


    “奉安公子,不多时我便该唤您陛下了。”


    少年眼神惶恐,惊道:


    “萧大人英才盖世,何需如此委屈自己?”


    陈冕意味深长:“您要找的人,我会再找。若找到了,定保那薛姑娘在我萧家衣食无忧。”


    陈冕来得靠后,并不曾看见薛莺儿的容貌。实则,他本也就不认识她。


    奉安找人时未提供画像,只简单说了名字与衣裳。


    陈冕这些时日搜寻了极多类似女子,可一翻照身牌,没有一个刻着蓟州薛莺儿字样的。


    若非找人去蓟州打听过,他都不禁要怀疑世上有没有薛莺儿这个人。


    奉安的神情很是宁静,“若萧大人能护她再好不过。”


    “是我亏欠。”


    圆定主持接过圆玉的尸身时,也说了这一句。


    “是我让她出庵求救,却未想,回来的是她尸身。我这个徒儿自小就烈性。是我有错。”


    她谢过架牛车来送尸身的邓猛女,又双手合十:“可是那位少帝相助?”


    邓猛女点头,“还有我妹子。”


    圆定主持对天念了一声佛,手中念珠忽地啪嗒嗒滚落。她一顿,忽地颤了颤身体,喃喃:


    “天子…”


    邓猛女接话:“天子咋啦?”


    那圆定主持忽而见鬼似的瞪大了眼,叫邓猛女唬一跳。


    “你,你…”


    主持忽而笑,笑着笑着便落了泪:“天子的气运,终是迈向了正途…”


    邓猛女茫然地回到家中,把圆定主持的异状和闷头揉面的薛莺儿说了下。


    薛莺儿自然也不懂,随口道:


    “许是说皇帝厉害吧…皇帝,好像确实没传闻里说的那么人畜不分。”


    她有心事的模样,面色乏乏。


    邓猛女在她旁边坐下来:“莺儿,你还难过呢?”


    “没,我…我在想别的事儿。”薛莺儿忽地没了力气,呆呆看着面团。


    “啥事儿?”


    薛莺儿盯着面团发了会呆,猛地朝邓猛女道:


    “邓阿姐,我想进宫。”


    “你能不能帮帮我?”——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0-1123:45:46~2023-10-1423:0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略略略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邓猛女耳旁哐啷炸响。


    “你疯了?”


    薛莺儿定定看她,蓦地跪下,朝她一拜:


    “邓阿姐,我想为自己讨一个说法。”


    邓猛女头脑发痛:“你还是不甘心?”


    薛莺儿未语,却是默认。


    邓猛女抱头,心里紧得慌。来回踱步半晌,她提一口气想骂,瞧着薛莺儿不折一分的犟脖子又熄了声。


    “我拼了命都想逃出来。你却牟足劲想进去。过安稳日子不好?”她苦笑,“你不用这样,我受不起。可莺儿,我先前是瞒你的。”


    薛莺儿心中亦难受,乱世中有一个相伴之人不容易。然圆玉今日一跃,便好像激起了她心中的无名火,无论如何都想像她一样讨到一个结果。


    哪怕是死。


    邓猛女这话过后,她缓缓撑起身子。


    “邓阿姐…”薛莺儿不解。


    邓猛女坐在她床边,沉沉呼气:


    “其实那奉安,同我妹子交情应当不浅。”


    薛莺儿睁圆了眼:“什么?”


    邓猛女别脸:“宫里每年都招宫人。开年没多久你就能去报名,可我与我妹子实则没有什么联系了。上回我偷摸去她家看过一回,她爹娘也早就搬了家。我既不曾帮忙照看她父母,也没有什么真本事。我只有颗想苟活的心,除了这个,旁的我什么也不记挂。”


    “…你要真铁了心想进宫,我还有个往前的姐妹。她姓吴,当还在宫中。我只知道她从前有时会去城中酒楼,要是运气好,兴许能撞见她。”


    薛莺儿眼睛亮了起来,“姐姐…”邓猛女摸她的发:“我也就帮你这一次,等着吧。”-


    “这么说,是有人在关节时刻抛你一张纸,告诉你那老尼姑房里有银钱。你只有这一个证据,是以才死咬着朕让朕带入去搜查?”


    咸宁殿,燕玓白顺路看了看燕悉芳后就回去洗了澡,随意套一件寝衣,斜斜卧在榻上。凤眼里不怀好意。


    “不知道人是谁?”


    青青站在半丈远处,老实地点头。


    这确实也没什么好瞒的。


    那几人带圆清上去时,她恰好听见了谈话。当时就觉得事情不对,正不安。一块裹着纸的石头就砸到她脚下。


    虽说这东西要防范才对,但那纸写的龙飞凤舞,似乎也很急迫。


    她也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场景下如果燕玓白做出正确的选择会得到什么。


    于是才有了那一出。


    从城楼回来的路上,眼中闪烁的泪花已经止住了。她却还是感到疲乏。


    “你不是与个阉人约着去看灯么,怎的那人只挑你砸t。”燕玓白悠悠发问。


    青青这就不大舒服了,“陛下怎会知道我与人去看灯??”


    燕玓白不屑:“宫里多少眼睛,需要朕特意去查?你倒敢想,朕凭什么查你?你是什么厉害人物?”


    这倒是。她抿抿嘴,“不知道他半路去哪里了,一直没瞧见。”


    青青脸上不大高兴。


    燕玓白看在眼里却舒心了。捻块小几上的米糕放嘴里嚼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有些城府深邃的帝王那味儿。


    杨柳青没撒谎,他也就没了发作的理由。


    毕竟,她这一来还给他捞了回好名声。


    燕玓白挑个嘲讽的笑。


    不过是随意处置几个人罢了,这虚名竟也有轮到他身上的一天。


    青青盯着他吃东西,肚子里也有点难受。


    自从来到燕玓白身边,除了被他故意冷落,别的时候她都不用愁吃穿。膳房的东西随便拿。


    但今晚的事情冲击力过大,时间也长,走前吃的那点抵不住,早消化了。


    青青直白:“若无事,我便不打扰陛下休息?”奉安不知去了哪,她还想找找来着。


    燕玓白直接坐起:“站住。”


    青青抬眼。


    他冲她勾手,一指盘子里的米糕:“腻得慌,替朕吃了。”


    之前私下相处,燕玓白从来不吃零食。摆桌上也不碰。更不提赏下人吃。她几度可惜好端端的食物被浪费。碰上他难得施舍一回,青青没拒绝,走到小几前。


    米白色的小方糕,上面还点缀着桂花。看着和21世纪的区别也不大。


    拢共剩下五块糕,还不够垫肚子。她在燕玓白若有若无的视线下拿起,干脆站一旁准备干完回屋,然燕玓白又刻薄:


    “你是饿死鬼?”


    青青忙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正疑惑。燕玓白扔她个白眼,忽而屁股往旁边一挪,让出个刚好够小姑娘坐下的位置。


    他眼风一掀:“奴隶都知道捧个碗坐下。”


    感情嫌弃她呢,青青一下明了。看着那让出来的空位惊讶过后有点儿犹豫。


    燕玓白刚坐过的地方,她坐,好像不太对…


    但燕玓白的眼神已经逐渐不耐烦,青青衡量利弊,再次确认道:“陛下是要我坐?”


    他挪眼,没说不是。


    青青只好带着鬼畜感轻置玉臀,与少年帝王并列而坐。


    燕玓白一动未动,呼吸平顺,没有因为身边多了个人而做出不适的神态,更没有出言不逊。


    她停顿了三秒,默默拿来小瓷盘。


    殿里慢慢只有轻的快要听不见的咀嚼声。


    放刚开始那会,青青这会应该惶恐不已,根本不敢动弹,更不提吃东西。


    但这些日子几乎干什么都没心理负担。


    她边吃边想,今天民声沸腾,他又是个什么感想?


    盘里也干净了,青青缓缓侧目。燕玓白垂着眼睛,似在走神。


    她深呼吸了下,轻声:


    “陛下高兴么?”


    燕玓白倏地眯眼,竟是一刹那就反应过来。他古怪地看她眼,又迅速把目光撤回,直视前方的屏风。


    这态度…青青略凝滞,不肯放弃,坦诚道:


    “陛下只是随意一查,就了然了圆玉的愿,清了李家的淤泥,暖了许多人的心。”


    她微微往他那伸头,习惯性夸赞:


    “虽然有不知道的人从中作梗,可您一言镇天下。可见陛下只要有一丁点的念头,都能做得比萧元景大人好。我听说他在陇南深耕十余年,也不及今日百姓欢呼的盛况。”


    青青再掰一根手指,横在燕玓白眼皮底下:


    “陛下大获民心!待三月时青苗正式发放下去,又多一桩美谈。百姓定要歌功颂德。陛下开心吗?”


    她安静地等燕玓白回答。


    燕玓白“哈”地笑了,突然一捏她两腮,大力地用指腹在青青脸上搓了几把。而后压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微微一笑:


    “你身上的胆和脸上肉一块儿涨了。”


    这什么话?青青被捏地仰头,嘴巴嘟成一个圈。闻言皱皱眉,示意燕玓白有话好说,先把自己放了。


    燕玓白摸得正有点趁手,才不会理会她。心里的那股子不得劲正好一齐发泄在她脸上。捏揉的一张脸红扑扑地,活像猴屁股。


    青青试图把事情拉回谈话的目的,


    燕玓白这时却嗤笑:


    “就这么件事,也值得你高兴地旁敲侧击?”


    果然好骗。


    青青微微张大了嘴。


    “陛下的意思是,以后会做更多比今日还要好的事?”


    “哼。”燕玓白又开始大力揉她脸,似乎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她这张可怜的脸蛋上。


    他不答她满怀雀跃的期盼。只是羞恼地,不悦地,复杂地扯她脸蛋。


    “你害朕与阿姐生了嫌隙,驳斥了她与李二的面子。朕要罚你。”说到燕悉芳,少年略折了折眉尾。


    燕悉芳与李明绍,那确实。然而说到底,得罪他俩的是她。


    燕悉芳自昏在城楼上后就一直没醒,哪怕燕玓白去看了眼也没动静。


    他替姐报仇?青青嘴中艰难:“陛下罚我什么?”


    燕玓白眼底的黑逐渐化作无名清波。


    眼前人睁圆了眼,轻灵的问,罚什么?


    罚…


    呵。


    燕玓白心里阵阵骚热,忽然松开手。好似这样就能扫除横阻着心绪的落石。


    “罚你抄遍藏书阁。”


    见她面色灰败,燕玓白痛快地笑了。


    “在朕跟前抄。”——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0-1423:04:35~2023-10-1600:0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咖啡咖啡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不愧是他。


    脸好痛,青青告饶:“抄书之前,我能不能先去一趟文德殿?”


    燕玓白眼一翻,硬是将她的脸挤成一坨汤圆:“想逃?”


    青青连连摇头,上手扯他衣袖:“文德殿代云大人久病未愈,我承诺过要去看望他,总不能几次三番失信。”她刚仔细思量了下。要是真抄书,之后几天可没时间看望人。


    燕玓白眉尾斜飞,倒对那掌殿的宦官无甚印象。不过杨柳青卖乖求他,燕玓白无所谓,“快去快回。”


    “多谢陛下!”青青连忙要撤离,不妨燕玓白忽地喝止:


    “朕也去。”


    青青:?


    燕玓白:


    他两手背身后,刻意忽视女孩脸上的不解,神色讥诮:“朕盯着你,免得你阳奉阴违偷懒。顺带去看望阿姐。”


    行。青青直接哑了声。


    深更半夜的,渥雪正巧回自己的院落睡了。青青不想惊扰别人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准备蹑手蹑脚开门,从缝里往外钻。


    只是才碰上门就被燕玓白嘲笑了:“那门千斤重,一碰就免不得出声,你是不是蠢。”


    手僵在原处,青青回头瞅他:“那,陛下是有别的出路?”


    燕玓白抱着手,不曾回避她好奇的眼睛。一敛眉,他昂头一指内殿的后窗,漫不经心:


    “那不是路?”-


    夜寒雪重,青青走到文德殿前没忍住看几眼燕玓白,沉默地惊讶于他翻窗子动作之利索。


    不过转念一想,以前他也翻墙溜出宫。这本事炉火纯青也不奇怪。


    进文德殿走的是正门。里头暗着,显然人都睡了。她下意识去找福安,不见他人影。不禁觉得太不对劲了点。奈何燕玓白跟在身后,时不时还发出嫌弃的冷哼。


    青青只好推开厢房的门,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果真就听见代云沉闷的咳嗽声。


    “怎么还没好?陛下,我去看看。”她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掀帘子去查看情况。


    燕玓白打量着屋内的朴素家具,兀然用大袖捂住口鼻,没说不好。


    这地方和记忆里没什么区别。


    正思索着什么,那厢青青疾步冲出来满面焦灼:“陛下能否让我请医正来看看?代云他连绵病榻多日,再拖下去会虚弱而死!”


    不看不知道,几天没来,代云的额头上滚烫。显然病情反复,那些药也不知起没起作用。再不降热人怕得烧没了。


    燕玓白目光凝住,没料来这一趟那劳什子福安没审着,却碰了个晦气。


    照他根里的恶劣性子,这会正是拿捏杨柳青的好时候。


    燕玓白望眼里头躺的人,黑灯瞎火见不得仔细。不过看得出是个约摸三十的男子,瞧轮廓也不俊秀。于是懒怠地准予了。


    青青立马往外冲,方出门却同来人迎面撞个满怀。


    “福安!”


    “青娘?”


    青青捂着撞疼的额头,看着同样因疼痛而蹙眉的少年傻眼:


    “你,你在文德殿啊?”


    奉安见她神色,大致明白她来的目的。举起手上的t药包:“实在抱歉,我今日不是故意要放你鸽子。那时你正看花灯,我也亦高兴。却突然想起师傅。来前他人好着,可我怕他在我走时又病。正好你上回给的药也吃得差不多,那药房…你虽许诺,我想轻易还是不要添麻烦的好。记着外头回春堂的药材也不错,岁首也开业收治病患,于是我就借机出了宫买药。”


    他语气歉疚:“我瞧你看得那般专注入神,便不忍打扰。想着只是一时半刻才不告而别。不料半途却发生了大事,我挤在人群中不敢动弹,半个时辰前才匆匆抄小路溜回来。”


    奉安的神态素来真挚,是一张绝不会作假的脸。青青虽对他突然跑路有点成见,但药她刚才也看了,确实没有了。


    她转身:“我去打水先把药煮了。代云的病不妙,寻常人哪里会一直这样发烧!”


    少年未搭腔,进门便闷头要干活。揭过青青打来的水,奉安对她粲然一笑,先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喂了代云,便坐下煮起了药。


    “那是回春堂掌柜给的救急药,能先稳个一时半刻。待药汁下去了,师傅当舒服些。”


    青青默默点头。


    奉安微微抹了额角的汗,又想起什么,从药包中间取出一块饼,对她微笑:


    “青娘,今日来时就想给你垫垫肚子,不巧忘了。你若不嫌弃可拿去。”


    纸皮褶皱繁多,一摊开就是张白面饼子。青青愣了下,接过,突然对之前的不满而感到不好意思:


    “你怎么又烙饼子了…”


    “给你烙了那么久,不差这一回。”奉安的脾气是顶顶好的。


    青青默然,骤觉汗颜。


    为了不辜负他的好意,低头就要啃一口以示感谢时,屋中突然响起第三人的嗤笑。


    “什么东西都敢入口啊杨柳青,你也真是不嫌弃。”


    奉安煽火的动作陡窒,瞬时抬眼看向明显讶异了一下的青青。下一息,顺着声音与小小一团火苗,发现了从代云房中不紧不慢走出来的少年帝王。


    散发常服,火苗中却能见直滑锋利的下颚。独那双眼,于夜一般黑。仅仅能窥见顶点的锐芒。


    燕玓白倚在门框上,兴致盎然地看他。


    四下寂静。


    奉安静默几息,猛地跪地:“参见陛下!”


    青青僵硬地抓着白面饼,暗道不好。刚刚一时情急,忘了这尊大佛还在。


    她忙要起身解释一下奉安的来历,燕玓白不轻不重刺她眼,阴阳怪气:


    “你急什么?”


    青青怔,燕玓白笑容和蔼:


    “你忧心这瘸腿狗奴才?吃了他多久的饼啊,这般关心?是膳房里的东西不好吃?”


    奉安身躯微动了动,头低得更矮。


    青青看在眼里:“福安是代云大人的徒弟。代云大人从前教导我,我自然与福安亲近些。那饼是因为先前一段时日我难以果腹,央求福安做的。”


    她内心其实一直受不了这强权压人头的架势,先前不能随意说,如今终于能嘴两句:“身体有恙并非人愿,陛下何必如此挖苦…”


    她降低了声,虽是不满,人前却还尽量恭恭敬敬。


    但这地方就这么大,谁听不见?


    燕玓白浅顿。杨柳青说没饭吃时有些怨气。


    奉安眼中闪烁,迎着那少年帝王越发冷漠的目光稍稍挺起脖颈,“陛下,奴婢福安。杨御侍记挂代云大人,奴婢与御侍凑巧相识,并非私下频频来往。”


    他悄然借余光看一眼青青,眉尾下颦,像是示意她稍安。十足十地通情达理。


    这是当着他的面眉来眼去了。燕玓白面无表情。


    有意思,杨柳青不高兴他骂这跛子。


    就为这么个看上去像个好人的跛子。


    哈,这跛子在他不知道时给她做饭,一起缩这小屋里偷吃…真是有趣。


    先头他细细打量,脑中莫名响起那小宫婢说的话。那宫婢说起福安二字,语气黏着,无意的放缓。他自小长在纷乱的宫廷,不看神情也听出话里头的喜欢。


    宫里对食的很多。譬如那个管内务的王避,譬如先前死掉的探花探月是对磨镜。


    一种不知算不算危机感的危机袭来。


    知道杨柳青和他一起离开时,他无缘无故就记住了福安这个人名。


    福安在文德殿,是以,他也来了。


    然,燕玓白这会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心。


    他只觉得不爽。


    “福安是吧?”


    少帝语气柔缓,奉安颔首。


    燕玓白忽而嬉笑,猝不及防发难:“朕让你说话了吗?”


    奉安立时重新叩首,一连重重三下。


    青青咬牙:“陛下!”


    燕玓白倏地看她,黑夜里精光烁烁。仿佛她下一刻敢说不,那些光刃就会穿透她的身体。


    青青抿唇,蓦地道:


    “陛下,奴的书还没抄,您也还未去看望公主,咱们别在此处浪费时间了吧?”


    一字也没提地上的少年。


    燕玓白眉宇间的冷煞更深,复而回了春。


    算她识趣。


    他重新微笑:“文德殿既缺人手,改日调个新的来帮衬。”


    奉安浑身一震:“多谢陛下!”


    倒是误打误撞,也算好事一桩。青青的紧张一扫而空,对福安悄悄拱个手,追着燕玓白跑了。


    奉安改俯为盘坐,望着那一前一后两道背影,轻轻将药罐挪下。


    药汁棕黑,气味浓重。


    他笑了笑。


    少帝未怪罪他拐带杨柳青,更私自出宫……还差人来监视。


    为何?


    难道对她真是…


    奉安捏一根枯枝扔入炉中,噼啪几下。热意翻涌,火势旺盛如春日的新苗,越攀越高。


    这一计,说是一石三鸟也不为过。


    他笑意深远。往后这药还真要入代云的口,再不能去浇灌草木了-


    “陛下,陛下为何突然不悦?”


    半路上,青青追得气喘吁吁。燕玓白却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一昧往咸宁殿冲。


    青青阻拦:“陛下走错了,那不是公主的居所。”


    燕玓白身影微顿,继续走,头也不回。


    青青只好闭嘴跟在后头。


    漫漫深夜,她亦步亦趋,时不时甩开身上地雪。


    快到玉阶时,燕玓白突然停脚。万籁俱寂地时刻,他的呼吸都能背风吹进她耳中。


    青青听见他似乎在压抑什么的嗓音:


    “杨柳青。”


    青青:“…何事?”


    他深深吸了口气,“珍惜现在的时光。”


    趁他还没腻味,还没完全折下她的骨。


    不要太过放肆。


    ……啊?


    她懵懂不明所以间,少年忽地转身疾步向她行来,行动间的身量似都比寻常高大几分。


    他伸手,猝不及防抓住她的右心房,美丽的脸庞寂寥地仿佛不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少年帝王。


    他的一切情绪都糅进了雪中,化为眼睫上一滴无关要紧的琉璃坠。


    青青屏住呼吸。


    “朕要这个,你别忘了。”


    …


    重重的力道抓着自己,她啊地小小张圆唇。


    那触感却一下消失不见,燕玓白平静地仿佛之前的刁难都是一场梦。


    “明日来抄书,今夜朕乏了。”


    青青抿唇,一时未懂他的异样。


    只觉得…心口有点疼,也……有些热。


    这一夜翻来覆去,睡得不安稳-


    年后就是正月,雪下得走路上都要看不清人脸。翌日,陛下一声令下,宫人们顶着满头白把卷卷藏书抬进咸宁殿。


    青青打着哈欠准时来抄书。燕玓白什么也没说,好像不记得昨晚发生了啥,让她去前殿磨墨。


    渥雪进来,看笑话似的看她眼。进去和燕玓白禀报。


    原是外头燕悉芳的宫室派人来通传,道公主心悸,需再度卧床静养。李二郎为此特进了几株灵芝入药。


    渥雪捧着手掌大的灵芝来问。燕玓白躺床上听渥雪事无巨细地把李二的话转述,瞟一眼那灵芝。


    “陇西李氏如此强盛,怎只拿得出这般个头的破落货?”


    渥雪也觉得寒碜,“奴婢瞧那李二那么能忍,当是故意藏拙的罢。”


    其实,这点子事大可不必走明路特地表现给燕玓白看。李明绍故意做这举动,无非就是为了告诉燕玓白,也告诉蔺相,他那点本事就如这巴掌大的灵芝一般,不配观探。至于那些府兵,死也死了。


    燕玓白语意不明,“真是孝顺。”


    “我去看看阿姐,这东西一并带上吧。”


    看也没看青青眼。她默,大力磨墨。


    守门的女使接了灵芝,道公主还不曾醒。燕玓白便不曾多逗留,情真意切地抓着姐姐苍白的手关怀了几句,道:“那李二朕不怪罪,阿姐休要忧思。阿姐好好休息,朕明日再来看你。”


    床上的女子抿着泛白地唇,轻皱了皱眉。不知有没有听见。


    待床边的重量消失,女使将那灵芝放燕悉芳跟前:


    “夫人,二公子送来的药,陛下亲自带来。无事了,他不怪罪。”


    燕悉芳的双目方才缓缓睁开,看一眼紫红t色的小灵芝,她面上却不如女使的乐观。捏那灵芝,燕悉芳不知想到了什么,微笑:


    “若我和绍郎的孩儿还活着,如今也该两岁整了。若当时有这么几颗灵芝,兴许他也不会死。”


    女使大惊,“夫人!您病了,又说胡话了!”


    “…”燕悉芳摇头,平静地异常。


    “陛下不信我。”


    “这…怎会?”话头调转地突然,女使如遭雷击。“您是陛下最爱的姐姐,唯一的至亲,不可能——”


    燕悉芳的眸中终于泛起涟漪:“他敬爱我与不信我,这两者并不冲突。”她胸膛起伏,弟弟城楼上那浅淡无谓的一句犹有余音,叫她吊起心来。


    “昨日一出,他若真的信我,便不会听了那婢女的话,让绍郎难堪,让我更难堪。”


    指甲刺入灵芝。那根顺滑黑直的长发又好似缠绕在指尖,搔地她难受不已。


    女使的逐句参透背后深意。


    “我早该明白,我的阿弟在我出嫁那日便死了。”


    燕悉芳眸中陡然淬毒:“绍郎不是如此大意之人,定有幕后黑手。谁如此忌惮他与我?也罢,今日一遭也算敲醒了我。那杨柳青的地位比我以为的还要特别。她既然不打算卖我面子,那我也不必存什么试探的心思。”


    “绍郎等不及了,我亦然。吩咐王避,多多走走库房。”


    晌午,燕玓白再去,被女使拦了下来。道是燕悉芳夜中梦魇不肯见人。


    燕玓白没说什么,“既然阿姐乏力,朕晚几日再来。”他转走的身影颀长,光把他的身形拉得很长,隐有一抹诀别的意味。


    回去的路上,渥雪狗胆包天:“公主娘娘怎么这般不惊吓,莫不是得请个沙弥道士甚的来驱驱邪。”


    燕玓白不置可否,勾了勾唇:


    “这两日的烟叶子不够浓,再加些量。吃多了烟,好入眠。”


    他好入眠,阿姐也不必担心太多。


    少年大步回到寝室,推开门,在看到那认真伏案抄书的姑娘后,忽而缓了不稳的心跳。


    一腔烈酒化清水,平平淡淡,什么都在最本真的状态。


    青青勤勤恳恳地在他回来之前把墨条磨地只剩一寸厚,从堆成小山高的书里仓惶地取出一卷《公羊传》,刚提笔,她便发现了燕玓白。


    “陛下回来了?公主可还好?”


    燕玓白漫不经心:“好得很。”


    随后随手翻书。青青只好继续抄写,然而半天了一字没动。再度看向燕玓白。察觉到她为难的目光,他扔了书,没好气:


    “看朕干什么,朕脸上有字?”


    青青:“那倒不是我,不大看得懂这些。字又丑,用这么好的纸实在可惜。”


    当今书写工具以竹简,纸,绢帛并列。不过竹简沉重字少,世家贵族已嫌少使用,多改用后两种。她手底下的茧纸以蚕丝而制,细腻白皙,远比绢帛昂贵,一张纸就能够底层百姓几年的口粮钱,也只有燕玓白这能拿茧纸胡乱霍霍——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0-1600:05:37~2023-10-1823:56: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姜杳6瓶;略略略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青青为难。


    虽说是个大学生,也学过这时代的字。但文言文翻译上还只有高三水平。


    而且这纸太贵。她连平常收拾时都小心叠齐,拿来玩打心底舍不得。


    虽然脸上不明显,但语气里那股子味儿过于瞩耳。燕玓白无言,睇她:“杨柳青,你入宫多久了。”


    突然问这个…青青不确定:“呃一年多?”


    “你来到朕身边多久了?”


    她还是不确定:“大半年?”


    燕玓白抱胸,露出个不友好的表情:


    “你记性真好啊。”


    语气好像…也不太友好。


    那就是嘲笑了。


    不等她判断这会该做出的反应,燕玓白一把夺过她手上的笔,“还操心起纸价,你倒是真把自己当菩萨了。”


    说着就把《公羊传》扯下来,“哪儿看不懂?”


    青青震惊:“陛下这是?”


    不是她抄书的吗?


    燕玓白:“听说你在文德殿时爱看书得很,怎么那些起居注看进猪脑子里去了?还得只顾着看朕的传记,沉浸其中忘乎所以?”


    这哪到哪!她懵:“陛下…陛怎么知道…”


    少年“切”了声,锋利的下颚高高扬起:“朕要是想知道某件事,谁也瞒不了。”


    他不欲多言,高傲地很:“朕今儿心情好充一回老师,别给脸不要。”


    青青:“…”


    罢了,她不大信他这幅狂傲的模样:“陛下难道都能把这些书融会贯通吗?”


    燕玓白一噎,忍不住转脸瞪她眼:


    “你质疑朕?朕说了,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


    青青注视他冒火的眼睛,慢慢低下头,蓦地偷笑了下,为了防止他看出来,迅速地下压嘴角:


    “既然陛下肯降尊纡贵教导我一回,我自是喜不自胜。”


    她把砚台捧来,笑盈盈:“请。”


    燕玓白看也不看,只道:“天下十万藏书,朕尽阅之。”


    他眼中矜骄:“杨柳青,你给朕洗耳恭听。”


    《公羊传》一书道尽当世百态,其中醒世恒言影响一代又一代帝王。


    凡上位者,谁人不熟读之。


    少年不发疯时的嗓音当真好听。解释句中典故时散漫又轻飘,言简意赅。


    青青起初还抱着他可能是又胡闹着玩的心态,隐隐的不那么走心。可越到后来,渐渐的有点为他说话时那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而心惊。


    她莫名有些游神。好像是…第一次觉得这个少年具备学识渊博地帝王之材。


    和平时的他一点也不一样。


    燕玓白念到“拨乱世,反之正”一句时,嗤笑了下。


    “杨柳青,你看看这书,写的尽是从春秋里抠下来反刍的废话。”


    他掀抹从容不迫的笑,长长的密实睫毛动了动,漂亮的手指在她眼下指了过来。


    青青心跳随着他身上卷来的香气微漏了一拍,便听他懒散发问: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她看着他修得圆润的短甲,蓦地醒神,目光移到六个字上。这题好像不难,她愣了一秒干巴巴道:


    “治理动乱的世道,就要让其回归原本的正途?”


    燕玓白唰地把那页撕了,“哼哧哼哧”笑。两人不知何时凑近在一块,他胸腔的震动竟恰好贴上她的衣衫,力道传递给皮肤一阵轻微的摩挲。


    属于他的那股混杂的香气占据了口鼻,青青感到难以启齿的不自在。一时忘了问燕玓白为什么把这页撕掉。


    她尚为他的学识讶异,燕玓白扔了书,道:


    “不看了。”


    “为什么?”青青大大不明白。


    燕玓白在她身边瘫坐,挑眉:“老掉牙的东西,都是些狗屎大道理。还不一定有你做的那些事儿诚心,有什么好看的。”


    越看越恶心这些老玩意儿,满口圣言,却从无人能真正改变一国气运。


    分明是整杨柳青的,眼下倒又叫他自己不痛快了。


    燕玓白揉揉额角,觉着最近头晕得恨。


    青青沉默了半秒,忽地明亮了眼睛:


    “陛下方才是夸我么?”


    燕玓白头一下就不晕了:“有病?朕夸你什么了?”


    “陛下,”她稍稍卡壳,倒异样地有点不服,“陛下方才说我做的事情诚心啊。陛下是说我对邓姐姐,对朋友真心实意。如何不是夸?”


    燕玓白往前最常骂的就是她杨柳青心机深沉,还自以为是揣度帝心。


    这会不经意这么句,当然让她察觉出少年改变了成见。


    她不肯屈就,越发摒弃那个沉默木然的卑怯的自己,很有点咄咄的执着味道,却又是真的在求一个答案:


    “难道诚心这词是骂人的?”


    女孩说着挺直腰板,二人视线平齐,乍看竟荒唐的好似是平等的。


    实际上,也没有什么人能这样直视燕玓白。


    燕玓白喉头一滚,居然不想回答这句反问。却也没有摆出皇帝的架子,高高在上斥责她狂妄。


    …杨柳青犟头犟脑的时候,比往前更讨人厌些。


    他额角一抽,忽地重重扶额,头痛欲裂。


    “想被朕夸?下辈子吧!渥雪!渥雪!朕乏了!”


    渥雪随叫随到,捧着烟杆子就跑了进来。青青抿唇,燕玓白扔下她出了门。她沉默,心中怪不对劲。未曾追出去。


    隔了会,笔尖的墨已半干。她没有缘由地长叹一息,抚了抚不舒服的心口,指尖微微用力,往下按了按。这才松口气,重添了点水,又去取了寻常宣纸,一t笔一划地将她重新拾起的公羊传抄起。


    这一抄,就是大雪纷飞的一整天。


    有燕玓白的授课,再读此书,倒品出一点不同的意味。


    尤其【拨乱世,反之正。】六个字,极为认真。


    只是直到黑夜降临,燕玓白也没回来。


    青青捧着自己写好的纸,回到小房时,忽而觉得今天的雪好冷。


    明明都还没化呢。


    那棵差点破土而出的绿芽,终还是虚虚被摁回了潮湿的泥壤-


    眨眼出了正月,青苗法已经推行了下去。


    大晋民间因此掀起一场巨大的波澜。


    青苗法,顾名思义首要的便是青苗。


    此令虽是试行,却也发放下去数十万棵苗种。不要钱的东西任谁都喜欢。


    贫农更甚。


    虽不少人心存疑虑,却在蔺相的一力推广下领了苗,登记了姓名。


    两月之内,果然无人来变花样地收税。


    于是四月,青苗法再次推行,此次幅度远胜三月初那一回。


    与此同时,一批宫人出宫,皇城再度招募新人。这回踊跃报名的竟然多了不少。


    此时的大晋,好像真是欣欣向荣的模样。


    而青青,已经一个月没有和燕玓白说上多少话。


    因为他从那天开始就很忙。


    蔺相因圆玉一事对他赞赏有加,之后天天来找,几乎半住在咸宁殿。燕玓白好像真变了点性子,就那么任蔺相唾沫星子飞溅,也不毒舌赶人走了。他俩一日连眼神都对不上,至多端茶倒水接触一下。


    时间过得太快,快得她以为开局的那些信息可能都不会再发生。


    发呆畅想未来之时,一道电子音穿透大脑。


    【天子气反馈中——】


    【证佛+20,推青苗+25。总数值50。天子气已具雏形。百姓雀跃,攻略者再接再厉。】


    50?!


    虽然好像没比上萧元景,但可以了!


    不过居然还是延迟的,要看百姓反馈…难怪当时做了好事没动静。


    青青忍住欣喜,偷偷看了里头燕玓白一眼。少年安静地盘腿坐在榻上,一旁蔺相与学生正口若悬河。


    他垂目倾听,线条分明的脸上未有半分不耐。


    不知是不是光的原因,他那张美丽地惊世骇俗的脸,隐隐绰绰没有初见时的那般雌雄莫辨。


    五官似乎并没有变化,但骨骼清晰,人也瘦了。皮肉紧实,眉目偶尔衍着类似萧元景那般成年男子的冷冽。


    仿佛突然间就成熟了。


    但…她想着他眼下一闪而过的暗沉。感觉很奇怪。


    燕玓白最近经常深夜无眠,特别亢奋,也不知哪来的劲——


    作者有话说:久等π_π


    唔,大难来临之前,往往都是美好而平静的感谢在2023-10-1823:56:47~2023-10-2523:0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谢宁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升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许是目光过于鲜明,蔺相朝这看了过来。


    青青立马转头。隔一会,君臣谈话终于散了。蔺相带来的那个学子率先在外等着,里头又说了几句,大意就是希望燕玓白更体恤些民情之类的。


    几息后蔺相出来,青青急忙行了礼。蔺相却出其不意地在她身边停下。


    青青心一紧,就听他冷冷道:


    “你做的很好。”


    她脑里头“噔”一下,没反应过来这“很好”指什么,蔺相离开了。


    青青看着他的背影凝眸。片时,渥雪来通传,悉芳公主请燕玓白去御花园赏春。


    稀奇。悉芳公主自从晕倒后就闭门不出,更没主动来过咸宁殿。昔日由蔺相大加赞赏而传播甚广的好名声也渐渐降了势头。


    渥雪看若有所思的青青眼,压低声音:“你也去,今天别留在这洒扫了。”


    青青“啊”了一下,“我?可我是专门在咸宁殿侍奉的…况且我觉得悉芳公主…好似不是很想看见我。”


    说到这个,还得绕回圆玉那件事上。


    燕玓白收了民心,而她得罪了公主和陇西李家一脉。


    虽则公主初回上京那日待她亲切和善,可她待旁的宫人也一样。并不好因为这个就觉得不守规矩无碍。


    渥雪翻她一个白眼,“你真不去?可别后悔。”


    青青突然觉得他话里别有深意。


    但,“陛下准许我去吗?”


    渥雪面色微变,道:“陛下最近是有些沉寂,不过对你还差?你要干的事,他几次真否决了?上回你偷摸同人去看花灯,陛下秋后算账了?至多让你抄抄书。”


    “你记得喊住陛下,就说你也想去赏春。”


    青青:“”


    渥雪咬牙:“你干不干?不干我俩绝交!”


    青青:“”


    实话,他俩好像从来也不是什么朋友来着


    殿内,燕玓白揉揉眉心,压下眼前一闪而过的晕眩。


    当即身子晃了下,满身莫名地燥热。身上的血似乎都有些沸腾。


    因许久都是薄薄一层白Ⅰ粉示人,他原本的肤色并不会被遮掩太多。当下面皮上浮出淡淡一层红晕,瞧着只让人觉得比从前的煞白更康健。


    只是,这看着康健不少的少年重重阖目,蔺相那些还未飘散的谆谆之语便荡然无存。


    大脑发空,他狠力捏捏太阳穴,大约是没听见侍从的话。渥雪只能又重复一遍:“悉芳公主御花园约见陛下赏春花…”


    燕玓白呼吸一滞。听到阿姐时,本能皱眉,一息后却又松开。


    “既是阿姐邀请,自然要去。”


    他披一件长衫,慵慵散着发,如常入外殿出正门。果不其然便在拐角处看到一个乖乖站着的青衣小姑娘。


    燕玓白余光一暗,见她两手交握,垂首站在那一动也不动,又蓦地收回目光。


    脚步方要抬起,“陛下——”


    少女忽而启声,燕玓白的步履仿佛就等着这一声似的,重又放了下去。


    他斜眸,漆黑的眼底不见什么波动。


    青青望他。


    两道目光越过书案,不明不白碰到了一起。


    她下意识眨眨眼,把目光略略挪开:“我能随陛下一道走吗?”


    些些犹豫后,她清清明明地看过来。


    燕玓白眼皮突兀地跳了跳。


    杨柳青鲜少会提越过身份之外的要求。


    或说,旁人面前她一向是最守规矩的宫婢。端茶倒水,一声不出。足够的本分。


    燕玓白转脸看她。


    “你想去?”


    青青点头:“偷听见可以看春花,我有些耐不住。”


    他顿,“想看春花?”


    她继续点头。


    燕玓白没回应。


    青青于是偷瞟渥雪。他事不关己的模样,杵那不动。她只好想了想,说:


    “若能有幸能与陛下同观春花,定能得春神降福。”


    心下的燥热一刹那好似停止了蔓延。


    燕玓白表情微妙,暗暗携着探究。但青青拍马屁的功夫也是渐长的,她巍然不动,仅仅捏紧的双手流露几丝期盼。


    他拧了拧眉,语气疏冷:


    “那就跟过来。”


    渥雪在后,用眼神深深在她身上拧了把。


    青青:“…?”很茫然。不过跟着燕玓白来到燕悉芳约定好的后花园后,她隐隐约约明白了渥雪为啥来这一出。


    感情燕悉芳人影没见着,见着的却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一手抚琴,口中念唱,声音极为悦耳特别。指甲染作凤仙红,着一身春衫,坐在万千芬芳中乍看活似个神女。


    见燕玓白到了,惊讶地弹错一个音,后连忙起身。一旁的女使见状连忙上来道:“你们是谁?扰我家姑娘清净做什么?这里可是皇宫!”


    说着将那姑娘护在身后,一脸防备。


    “我们可是新入宫的秀女!再不走我叫人了!陛下神武,定斩杀尔等!”


    秀女?何时选的秀?


    青青呼吸一屏,随即惊奇——这个御花园相遇不相识误把男主当登徒子的经典套路原来不是没有而是未到吗?!


    可这个皇宫又没有别的皇子,就燕玓白一个少年帝王,有必要吗?


    她一瞅好像不算诧异的渥雪,陡然明白了——渥雪让她来,是早有先知,故意防着这姑娘的?


    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燕玓白收老婆又不稀奇。


    她刚逐一思索,燕玓白就吊起眉梢,肆无忌惮打量女使身后惊诧的美人。渥雪借着燕玓白身形的阻挡偷摸一拽青青的袖子,她眼光一动,他斥道:


    “什么眼力见!谁许你们在宫中乱走的?见了陛下还不叩首,把皇宫当自家后园呢!”


    俩人俱显茫然,“陛,陛——下?”


    美人一颤,竟双颊酡红急急跪下。女使伏地连声告罪,主仆二人一个赛一个的娇弱。


    “今日本是悉芳公主在此与陛下同t赏春花,你们怎么会在此?!”


    渥雪揪着眉头,“陛下,这应当就是前几日新选来的秀女。您”


    燕玓白盯着二女,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秀女?何时选的秀。”


    青青竖起耳朵,渥雪不算好气道:


    “她们不知是怎么混入宫婢里的。这姓王的年纪轻轻却头脑发昏,不晓得他如何操作,奴婢知道这事时人都进了建章宫!”


    “已经问了他的责,一伙人全扣了年俸。却不巧,遣散她们时却碰见月容夫人,她倒心善,扯出公主为她们开脱。道进了宫的女子再被遣送出宫未免可怜,不如充秀女罢了。一来二去打岔,奴婢又忙,就没来得及发落。”


    事情的始末实则乌龙得过头。


    王大监做事一向稳当,手下人也和他一个性子。不该有这种马虎事。


    渥雪又补充:“王避手底下换了不少人,一个赛一个毛糙,奴婢早就不喜。也不知是哪里来混日子的赖头王八,连奴婢百忙中特意去敦促都不放在心上!闹了这样的错!”


    青青敛眸。


    建章宫不近,月容夫人的玉华殿更与她们相隔甚远。她素来深居简出,怎么就正巧绕到建章宫了?


    还搬出了悉芳公主。


    月容夫人先前常去看望悉芳公主,这事众所周知。


    那么背后的授意人则是青青心动了动,看向燕玓白。


    果真,他没有表露出被算计后的暴怒,而是微微皱了下眉头,面上沉冷。


    渥雪见状没告成,嘴巴一撅,满腹牢骚地斜眼看青青。青青抿抿唇。还是决定不搭腔。


    地上二人听渥雪的说辞,说不怕是假的。可窥见这位帝王不似传闻中那般要发作的模样,心下都不禁有了计较。


    女使再请罪:“陛下,我们不是故意,求陛下绕了我家姑娘!”


    说着膝行上来,露出后头梨花带雨的美人。燕玓白眼底不见喜怒,平静地异常。仿佛并未在意二人说什么,青青望着他那张脸,见眉梢急促地抽了抽,眼神竟有些游走,那股怪异感再度涌上心头。


    他发癫时她忧,他不发癫了,她…愁。


    渥雪欲言又止,想来也觉得最近的陛下不对劲。主仆二人久久没等到回话。青青下意识和渥雪互换眼神,正要说什么,不远处便传来燕悉芳久违的浅笑,一刹那飘入,猝不及防。


    “阿弟这是怎么了?妗娘也在?呀,怎的跪在地上?快来人扶妗娘起来。”人未至声先到。


    青青和渥雪连忙行礼。燕玓白睫羽拂了拂,似涣散非涣散的眸色跃动,在燕悉芳入目时逐渐平稳。


    他嗓音沉滞:“阿姐。”


    燕悉芳身上裹着不薄的毛皮小氅,比城楼上见到的更消瘦了点。


    说来,自那日起她日日在宫中养病,除却李明绍偶尔送些药材来,平常难听到什么风声。


    她身边的女使笑着扫过青青,一抹探究一闪而过。青青下意识低眉,听燕悉芳和燕玓白说些许久未见的寒暄话。这股怪异感越来越重。


    直到燕悉芳浅浅一叹:“妗娘是太原出生,与菩提同乡。父亲是周转上京与太原的商贾,说是不幸遇上流民,父亲没了。她主仆二人无奈,便索性混进宫人里进了宫。本也是要被赶走的,恰好菩提为我祈福,正绕宫室行路,就这么撞见了。她与我说,我也觉着不必如此苛责。多几张嘴不算大事。她正好弹得一手好琴,又有一把妙嗓,陪陪我也不错。”


    燕玓白睇她,燕悉芳牵起那位妗姑娘的手,皙白嫩肉,一瞧就知道如何娇养。燕悉芳笑吟吟,蓦然看着青青:


    “宫廷寂寞,有佳人相伴,这寂寞便减三分。是不是,杨御侍?”——


    作者有话说:活在世上很痛苦……


    突然觉得抱歉,白马上也要尝到痛苦了


    感谢在2023-10-2523:01:55~2023-11-0422:3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大今天更新了吗16瓶;33、谢宁10瓶;略略略、四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燕悉芳话音方落的一瞬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齐齐射来。


    燕玓白延后一息,一同看向了她。


    青青身体微僵。


    燕悉芳神色和蔼,眼神却未离开一寸:“杨御侍?”


    青青得体微笑,做了个最正确不过的回答:“公主殿下说的是。”


    燕悉芳忍俊不禁,嗔怪似的唤燕玓白:


    “陛下身边的一等御侍都如此说了,渥雪大人,便莫苛责她们了吧?”


    渥雪眼神一跳,心道不妙。忙俯首帖耳:“这,您折煞奴婢了。奴婢是担心这两位姑娘混入宫中的事迹传开,叫外头那些心思叵测的效仿,生出祸端。奴婢绝未想旁的!”


    燕悉芳哂:“这说的是什么话?你难不成以为我找你算账的?你忧心宫里上下,忧心陛下,尽职尽责,这是好事。外有你看顾,内有御侍打理,我怎会不放心。”


    时隔二月,燕悉芳再度出现,话中却夹了软刀。


    明明说的都是好话,更没有半点挑拨,但就是让人感到不适。


    不说青青紧张。连早早就混成了人精的渥雪,此刻与她不约而同地紧了心脏。


    她明摆着护这两个女子,更好像把她与渥雪硬栓在一根绳上。


    青青想去看燕玓白。


    他会护他的人吗?


    她不确定。


    青青放弃了。


    二人均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燕悉芳慢慢转了话题,拉着燕玓白游圆,又与他拉家常,说些体己话。


    “据说太原那正流行些新式的唱腔,妗娘歌喉好,你听了定会喜欢。都说阿弟最近理政辛苦,松缓松缓也无妨。蔺相必然不会怪你的。”


    跟在一旁的女孩羞红了脸。


    燕玓白任姐姐挽着自己的手臂,终于笑了:“是么。”


    “是我马虎,”燕悉芳感慨:“前几日就约了妗娘,我却忘了。又约了阿弟你,这才闹了个乌龙。”


    她脚步停在一丛红花前,捻了一片鲜嫩的带芽绿叶,“阿弟,你已经长大了。”


    燕悉芳松手屏退旁人,沉沉叹一口气:“我实在担忧外头的虎狼。”


    燕玓白看地上的绿叶。


    碧翠薄青。


    同河畔抽条的柳枝是一个颜色。


    “我这月余时常夜不能寐。父皇无德,你承下的家业本就千疮百孔。我在外的这四年又见过无数的阴私,人之心计无穷,防不胜防。诚然,我抱憾当年。可时过境迁,我只希望我姐弟二人安康无虞,你能振兴大晋。”


    燕悉芳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我与你说过么?你与母亲的眼睛一模一样。午夜梦回,我总想起她。阿弟,她为了护你,拼了命爬去牛棚生产。我那时在外守着她,流的泪有几滴自己也数不清。”


    少年漂亮的脸上终于显出一道不明显的裂缝。


    美人匿在眼底,口中喟叹:“你身边的那些人,阿姐不放心啊。”


    燕玓白半阖了眼。一只带着花香的手猝然抚上他的眉骨鼻根,似抚非抚,尽是不可言说的气息。


    “阿姐从来都为你好。”


    丽日当空。


    沉静多时的少年抬眼,瞳仁半掩-


    姐弟私语的时候,青青和渥雪默默用眼神交流。一旁的女使对主仆二人百般和颜悦色,妗姑娘轻声细语,和乐得很。


    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懂燕悉芳想干什么的话,也枉为21世纪女大学生了。


    虽说要打工,但经典网文谁没看过几本。听书也能听个大概。


    心里头发堵。


    渥雪精明,大约在月容夫人出面时就察觉到了不对。


    偏偏能得罪谁都不能得罪燕悉芳,他辗转反侧多日,最后发现只能叫上同为打工人的自己


    渥雪不想燕悉芳的人成为燕玓白的妃子。可能是潜意识发现了某些事情?


    大家果然都卧虎藏龙啊。


    暗流涌动,每个人的心中都计算着属于自己的小99,直到燕玓白归来才迅速收起。


    少年松松散散从花丛中走来,脸上不见喜怒。渥雪抱紧了拂尘。


    青青吊起的心放不下,然而,更加让她心头狂跳的一幕发生了。


    燕玓白目光从她暗含紧张的脸上掠过,瞥了瞥妗娘,他捧手勾唇,笑声暧然,极尽浪荡调戏:


    “你,给朕唱一曲。”


    妗娘小脸羞红,不敢看那张美丽非凡的面庞:“是,是”她乖乖去往石桌,下一息,少女的歌声踩着琴音,叮当作响。


    是《采薇》。


    妗娘细声解释:“柳树平凡,无处不有。妾家中栽种许多,因四月春柳分外青。太原便流行此时吟t唱采薇。”


    燕玓白顿了顿,不知是不是想到了旁的:“有趣。”


    见他好似喜欢,妗娘暗喜:“妾再奏一曲?”


    少帝不答。


    琴声再起。


    燕悉芳与女使早不见踪影。


    青青与渥雪不曾得到传召,竟不知要不要跟上。然燕玓白似乎兴致很好,不曾理会他们。自顾支首,轻打着拍子晃动身体。


    少年幽幽哼唱。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在此中,她在此间。


    世上最动听的歌喉不知何时已褪去了莫辨。浸了三分男声的低沉。


    这一奏,是半个日间。


    燕玓白没有再朝青青看过一眼。


    她嘴唇努了努,冥冥想要唤燕玓白一句。却如何也无法启齿。


    青青听着男女一前一后的歌声出神了很久。


    少帝喜得新欢的消息不胫而走。


    “封了贵嫔啊,真是了不得。王翠兰,你说,都是一起进宫的,怎么她就一飞冲天了?我俩还在这洗衣服。”


    掖庭,新进宫的小宫婢们蹲井边拍打脏衣。虽说被叫了好几日的王翠兰,但薛莺儿还是不大适应。


    身边的丫头来和她说话时,她又停滞一个呼吸才回话:


    “这咱咋知道,命好吧。”


    丫头嘿嘿一笑:“也是,人家是落魄了的千金小姐。不想我俩,青山沟里来的乡巴佬。”


    薛莺儿不接话了。


    盖因掖庭的前辈吴姐姐端了盆衣服过来让洗,薛莺儿闷头接过,吴玉芝正要走,忽然停下。两个丫头齐齐梗了脖子。


    “好好洗,洗好了说不准也像那杨御侍一般做个红人。届时也不必拉伸长了舌头眼馋别人命好。”


    这位姐姐嘴不饶人,新来的都知道。薛莺儿忙不迭点头,头埋得更低。


    待人走了,那丫头问:“王翠兰,你怎的比我还怕她啊?我记着一开始见你,你连选人的宦官都敢呛声呢。”


    哪里好比?


    她在酒楼守了一个半月,才见上了这邓姐姐口中的老熟人。求她带自己入宫,还用了那假照身牌。


    薛莺儿长在乡野,什么都不怕。可见识了皇城的墙有多高,皇帝说话有多威风后,那股子野劲默默就被压下去不少。


    她来宫里就是求个结果。薛莺儿不想惹事。


    吴姐姐故意来敲打她,她当然要告诉她自个儿听进去了。


    那杨御侍是吴姐姐和邓阿姐的好妹妹,她努努力走出去,说不准也能见到。


    外头路过的七嘴八舌,说些皇帝的八卦。薛莺儿边洗衣服边听。


    一面听,一面心道可真是个花心大萝卜。


    青青站在门外,看着新晋贵嫔拿着食盒自在地出入咸宁殿,心情复杂。


    那女使睨她,笑了笑:“御侍,且让让路。莫挡着我家贵嫔。”


    “…”青青默然退开。


    渥雪随后出来,看青衣姑娘直挺挺站在左门边等传召,心下一叹。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渥雪道:


    “她们来势汹汹,你没被找茬就不错了。别和公主硬碰硬。”


    渥雪以为她还心里难受,又说了不少宽慰的话。


    他也并不好过,燕玓白最近越来越难伺候。渡过了之前的沉寂,兴许是有新人在侧,他又开始喜怒不定,苛责宫人。朝堂之上公然摔打玉玺,拔剑追砍臣子。


    不过比起可有可无的御侍一职,他依旧还是统领内务的渥雪大人。


    青青心里全是茫然中的荒谬。


    事态的变化就好像突然坐上了过上车。


    那个她一点点陪着走过来,潜移默化改造过来的少年帝王,一夕间不见了。


    现在的燕玓白熟悉又陌生。


    偶尔进去,宫室里满是奇异的香气,听说他时常几日不肯吃饭,又骤然暴食。朝政上不过刚有好转,种种卷土重来的暴行就将好了那么点的名声全部打回原型。


    他杀能臣,大收赋税,为一件蛇皮衣下令永州百姓弃耕捕蛇,万人流离失所,上京流民作乱…


    【天子气-5】


    【天子气-10】


    【天子气-3】


    再有一次,送的初始值都要被扣没了。


    即便再暴虐,从前的燕玓白也不会如此。


    她手足无措。她更深刻地意识到,从前与燕玓白的对峙,交锋,是在他有意放纵的份上。


    帝王若真的厌恶,见上一面都不可能。


    青青真心有些慌张。


    怎么办?


    她还是不敢相信燕玓白说不理她就不理她了。


    不,甚至没有说。


    一切都自然而然。这一次甚至没有人讨论她是否失宠,所有的羡慕嫉妒都在贵嫔身上。


    她的存在被堂而皇之取代,被忽视。


    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


    不能坐以待毙。


    若说宫里还有她能稍微信任的…


    竟只有福安。


    再度踏入文德殿,满院的安宁竟让青青觉得不适。


    她犹豫了会,方才敲开了门。


    福安一见她便笑:“你来了?正好,师傅病好了许多。”


    青青尴尬,点头道谢。


    代云虽病好却哑了,在小间中不肯出来见人。她看望过后,少年照常请她坐下,为她沏茶。出口的话却叫人心惊:


    “青娘。其实我以为你此时被忽视正好,还是不去掺和这些为妙。”


    青青抓紧茶杯:“为何”


    奉安轻叹:“民间最近传闻,道宫里的皇子不止一个。少帝得位不当。”——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1-0422:39:52~2023-11-0623:3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升、<a href="mailto:<a href="mailto:jiayueting@1">jiayueting@1</a>">jiayueting@1">jiayueting@1</a></a>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得位不当。自古十个帝王里约有半数都免不了这样的传闻。


    但,燕玓白身上从未有过这种争议。也不可能有。


    他是毫无置喙的太子,三朝元老亲自教导长大。成长途中不少皇子被先帝发狂亲手斩杀,直截了当地给燕玓白清扫了路障。


    心里的那点小心思在福安这番话的轰炸下一瞬显得微不足道。


    她突然想起了许多事。


    …系统的前言,任务的概述,史书上所记载的燕玓白的生平。


    去年是德明四年。而今德明五年。北朝武帝就在这一年现身,还纳燕玓白为娈宠。


    青青大脑轰鸣,目光呆呆透过福安,连天的战火仿佛就在眼前上演。


    右手抓紧杯子,女孩好似未觉茶足以灼伤皮肤的烫。


    奉安将剩茶倒了,换上一壶新的。


    小炉燃得正旺。


    少年不复初来宫中的局促,早将文德殿当成了自己的家一般。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安然自若。


    茶香一阵一阵扑鼻,他玉白长指微微一圈,举杯的派头丝毫不逊世家贵族。


    这茶,亦然。


    片时,青青被手心的痛感拉回现实。看人的眼光再度清明。福安似料到她的困惑:


    “倒夜香的宫人们大抵在外听到了些眉目。”


    “谁散播的未知。但此时的天下或许不会管事情的真假。有传言道陛下承了先帝的疯病,年岁越大越发神智不清。民心的流向素来变得快,一两回施恩,抵不过千百回施暴。”


    奉安心下嗤笑。


    政局在他把控制之中,虽与记忆里的出现了些微不同,处理掉“他们”却轻而易举。


    太多人等这一天。


    少帝那两回的好名声本就是意料之外。慢慢摘去了这几根影响他的细枝末节,他仍是一败涂地的废物。


    不过,奉安端详面前如临大敌的杨柳青,另一抹盘旋已久的好奇升腾了上来。


    既不是妃子,也不是纯粹的奴隶。


    旁人大多看不出,但这逃不开他的眼。


    多次接触,这个从前从未在少帝身边出现、庶民出身的女子,似乎一直不曾把自己设立为哪一个具体的身份上。


    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总不能真是所谓的天下太平罢。


    当时那些话啊,他说来诓她的而已。


    奉安垂眼。


    杨柳青和浅显地一看到底的薛莺儿不同,并不好轻易拿捏。


    想到那薛莺儿,奉安眉头稍折。蓦地执钳撤去几颗碳。


    碳球啪嗒摔碎在地,“水汽不曾烫到你吧。”


    红黄色的火焰随着动作跃入眼中,青青回神,低呼一声松开了茶杯。


    把通红的掌心翻下,她摇摇头:“没事。”


    “你说的不错。”事已至此,没有人想知道所谓的真相。


    推翻众矢之的的暴君就够了。


    青青脸色青白交错。


    握着右手想走,腿上刚用力,她又猛地坐下。大脑飞速运转。


    这种关头燕悉芳却差人去侍候燕玓白?


    她那么体恤百姓,仁德慈祥。她多t次劝导燕玓白向善——


    若福安一个寻常宦官都能听到这些消息,公主会全然不知吗?


    妗贵嫔的身份到底真假她不知道,他们也不会让她知道。


    青青突然想起岁首,李明绍似乎第一时间抱扶起了燕悉芳。


    而李明绍也是天子气的拥有者


    变化诡异的燕玓白,忧心忡忡的渥雪,一直待在上京不走的萧元景。


    太阳穴一鼓一鼓地疼。


    “这消息能保真么?”隔了片时,青青尚存有念想。


    福安似不解,目光清清明明:“若青娘实在不信,去问问代显?”


    她重重闭了闭眼,低下脸。


    “…我知道了。多谢你。”


    青色的袄裙荡出门槛。


    奉安脸上的忧疑荡然无存,扑面的茶汽掩下一切情绪。


    屋中传来砰砰砰的响动,力道不小,蕴含了不为人知的怨憎。


    奉安恍若未闻,将方才撤的碳加了回去,又添了三颗。


    桔红色的火星攀上新的燃料,他盯着越烧越勇的火苗出神。


    …少帝死后的第三年。


    有萧元景和李明绍在前争,他慢慢在后攻城略地。终于杀了崔术,得了家主之位,成功做了博陵之主。


    天下都将要是他的了。


    而后…薛莺儿这颗算不上棋子的东西搅的大好的局势一滩烂泥。


    奉安轻轻呵气。


    这一次不会如此了。


    纵使她不依不饶地找来上京,利用那邓猛女入宫——


    浑犯一次足以。


    文德殿内立了尊小小的天师像。青年猛地将那少女的音容撕碎于脑海。关门坐上蒲团,凝视这位庄严的道祖片时。


    他忽而抓起木鱼,一如在蓟州的青云山上般,平静地诵起了经。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百姓月食不足五斗米,为苍天不忍。


    是起义时-


    五月中。


    各地的奏折如春笋般疯涨。


    “速报,博陵生乱!”


    “急报,秣陵绿林劫道!”


    “京外忽而多出一堆信教难民,竟道苍天有令,帝必亡!如今连朝臣私下都起疑心,暗中寻找所谓的皇子!渥雪大人,这如何是好?”


    渥雪抓着拂尘咬紧压根:


    “镇啊!谁说的?杀了示众!简直荒谬透顶,哪人不知先帝只存陛下一子!”


    王避毕恭毕敬:“大人息怒,这流言来势汹汹,一时半刻杀也杀不绝。最好还是请陛下——”


    他欲言又止,渥雪心急如焚:“若我能见到陛下还会在这听你废话?!”


    王避颔首:“奴婢无用。”


    “无用?你有用得很!公主殿下给你的赏赐丰厚极了吧!”渥雪狠狠瞪一派淡然的王避,这些时日里寻出的蛛丝轨迹缠做密密麻麻的网,绷得他怒火难抑。


    “陛下若失势她一个公主还能张扬?有李家在背后又如何?休要忘了萧元景!”


    已至五月,青苗法的实施固然起了作用,却在接连爆发的流民与再度不作为的朝政下熄了火。哪怕蔺相也回天乏力。


    先前集聚在城外的流民不肯继续忍下去,不知是谁又扯些鬼神之说竖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旗,引得这些人竟纷纷叫嚣着要少帝退位,甚至夜叩宫门。


    流民中出了一位手持碎玉的统领,自称是当年被暗中陷害被迫离京的皇子。少帝得位不当之事在口舌下莫名成了斩钉截铁的事实。


    如今的事态连老宫人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连日的紧迫、少帝的不理事,逼得渥雪心力交瘁。偏偏在如此关头下,王避为首的一干宫人做事越发不稳当。


    都是宫里练出来的七巧玲珑心,这些时日众人的表现愈来愈不藏掖。


    渥雪忍无可忍。


    顶头上司火冒三丈。放在以前定是要惶恐的。这回王避却破天荒笑笑。浑然不在意渥雪话中警示,道:


    “到底是不同的。”


    渥雪怔住。


    王避施施然行了个礼,“大路在前,我等自不能去踏那条窄桥。行差踏错半点便是人头落地。如今的局势,大人不是很清楚么?”


    渥雪喉中腥甜,王避眼中精光烁烁:


    “大人,陛下多久未上朝了?”


    多久?


    唇无意地颤抖,王避话中深意太叫人胆寒,连日来怀疑却不敢细究的猜想几乎是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换的是皇帝,又非公主。朝中局势不明,便是新帝也免不得要依仗前人一二。都是皇家血脉,如何就非得生分不可呢?”


    晴空万里,少年宦官沉默地伫在玉阶之下,手中浮沉随风飘扬,黑色的影子光底下细长佝偻。


    半晌,他木然叹一口气。忽而望天。


    白云飘飘,分明一切如常。


    怎会……他垂头丧气,正欲离去,“渥雪!渥雪!”


    少女携着急呼闯入晦暗,渥雪呆了呆,竟是许久未见青青气喘吁吁站在他面前。满眼的恳求:


    “我要见陛下!你让我去见陛下!”


    好些天没见青青,渥雪竟一时未反应及时,下意识学舌:“陛下?”


    青青急得额角溢汗:“现如今都在说新皇子的事,流言之所以能大面积传播,无非是因为有人刻意造势。宫中有恶人,这恶人还…”


    内奸早早就埋伏在侧。


    想到燕悉芳温柔端庄的形容,她深吸一口气,一时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之前她不敢想,也没往那方面想。但这大半月,她处打探,日日复盘起居注细枝末节的大半月。


    青青心中一直不敢撕开的那层面纱突然就被撕开了。


    …他的亲姐姐早早与人联合筹谋,一步步将他推向绝境。


    对于燕玓白来说,或许过于残忍。


    天子气值已经扣到归零。来前,她尚且不知如何是好。或许上天看不下去,给她做了决定。今早,青青懵然间困窘做了个梦。


    遍地焦土,一道伟岸的身影立在废墟之中。


    她被场景的肃杀所惊醒,喘着气四下张望,柜子还是那个旧柜子,衣服还是那件衣服。


    她在燕玓白指导下抄写的公羊传也安安分分躺在那里。


    青青拿起装订好的抄书,本要整理收好,却在看到那句放在第一页的“拨乱世,反直正”后,怔怔了很久。


    脑中一响。她忽而记起,那个矜骄的少年抓着书自信满满,身上似乎都蒙着一层华光。


    …太不对劲了。


    他分明参得很透,那样参透了的人,真的会突然堕落吗?


    大约她生在21世纪,看过些网文和电视剧。燕悉芳给他送女人的方式并不高明。


    焦土里的伟岸身影又再度在眼前跃动…没由头地,她莫名把他和燕玓白联系在了一起。


    未来的,燕玓白?


    她忽而就坚定了决心,不顾一切地想要力挽狂澜。


    渥雪定定看着她,眼中突然燃起激动的火苗,泫然欲泣:“你怎么才来!这几日你哪儿去了!”


    还能去哪里。燕玓白自从选择妗贵嫔陪伴左右后,她直接成了透明人。宫人有了从前的教训,不敢轻易刁难,于是纷纷选择无视。


    不知为何,燕悉芳并没有着手对付自己。她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拼了命地思考如何是好。


    她无人能求助,这满宫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去看燕悉芳的脸色行事。


    这些青青全然无暇解释,不安充斥全身,她心跳如擂鼓:“有法子能让我进去吗?”


    渥雪眼神一凛,为难:“陛下近日寻欢作乐,连我都不让进了。阖咸宁宫就那女子日夜侍候。”


    “小道在哪!”她打断。


    他脸上一拧,纠结片时,猛地叹口气:“你随我来!”——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1-0623:34:12~2023-11-1522:21: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升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今夕何夕?”


    罗帐深深,喟叹长长。燕玓白半捂着头,忽而望着头顶明灭的烛火,低哑的嗓若湿腻的痕,阴幽着贴地蜿蜒。


    室内燃着浓重的熏香,燕玓白又闭上发红的眼,深深吸一口气。郁集的香气随之侵入四肢百骸。少年身体狠狠抽搐几下,苍白的手猛地紧扣地缝,难以呼吸地张大双唇,半阖的眼眸无意识地睁大,瞳仁涣散,手背、脖颈,额角——青紫色的筋脉四散如攀山虎。


    再一息,挺直的腰腹无力地塌下。他惨白的肌肤上陡然人漾出潮红。燕玓白昂头,“嗬嗬”喘着粗气,艰难地忍耐百蚁噬心。


    光阴寸寸流逝,少年在“死去活来”中不断反复。时入仙境,时坠烈狱。


    从头至尾,无一人回答他的问话。


    好在…现下的他t并不如以往那样阴晴不定,未曾生气。


    殿中这批烛火燃尽之时,透过床帷勉强能见昏暗的门窗。白色绢布上射不出一点光亮。


    燕玓白勉力眯着眼,茫然片时,浑浊的神智稍稍清明些许。


    …天黑了啊。


    一寸寸偏首,他乌黑的,不似以往光泽柔亮的发层层叠绕在身下。随着动作拽动头皮。金丝楠木的踏板上顷刻留了一缕浓密的发丝。


    地上粉尘随动作飘荡。燕玓白陷入迷茫——他要做什么?


    目光有一瞬呆滞。忽地,瘦如枯柴的手臂不知哪里爆发出力气,他一把抓住身侧散落的金玉珠,疯狂地向外砸去。


    “人呢!人呢!朕问你们,人呢!”


    珠玉碎裂,叮叮脆响。他的嘶吼凄厉阴森,犹如濒死困兽。


    还是无人回应。


    少年嗤笑,胸膛不住起伏,对于“静”的厌恶支撑起了他此时的全部力量。


    燕玓白想“逃”。


    脊背拱起,他漫无目的地蠕动,嶙峋的手历经千辛百苦,终于抓住了一条飘带。燕玓白发红的脸抽了抽,做出一个类似笑的古怪表情。方才一鼓作气抓紧飘带为借力。青筋爆地更阔,虚乏的双脚颤颤巍巍踩实地面。还未迈出一步,“呲!”


    飘带裂了。


    一身闷响。燕玓白重重摔落,瘫倒在原地半晌不能动弹。


    疼痛席卷每一处骨缝,合着被虫豸啃噬的煎熬。


    燕玓白再难以攒起挣扎的余力。


    他眼皮半耷着,思绪一点点被重新燃起的异香淹没。


    侍奉之人自始至终都未曾出现。


    五月的咸宁殿,竟还存留着冬日的热气。侍奉的女使心中抱怨着燥人,不急不缓端着金盆入内。一进门便被地上姿态可怖的少帝吓小小惊呼一声。


    晦气。侍女皱皱脸,勉强牵扯一个笑:


    “陛下,地上寒凉。奴拉您起来?”


    燕玓白的脸掩藏在浓密的黑发下,静地恍若死人。女使见过他这模样不少次,不觉奇怪。忍耐着叫了同僚,将人抬回榻上伺候了梳洗。不消片刻,妗贵嫔姗姗来迟。拿过女使手中的巾子再为燕玓白擦了脸,便柔声细语地牵住他的手。


    “陛下,臣妾做了果子汤,您尝一尝?”


    燕玓白昏迷中,哪儿回答的了。


    妗贵嫔约是自知好笑,又抚了抚这手。


    少年的躯体骨节分明到一种骇目的地步,摸起来自然不算舒服。妗贵嫔却不觉得不适,反而安静地为燕玓白梳顺长发。


    女使看不过眼:“陛下昨日服了半碗神仙散,今夜怕是都不得醒了。外头又乱,虽有公主看顾却也不能大意。您不如早些休息,何苦来侍候。”


    妗贵嫔摇头:“这是什么话?眼下只有我能守在陛下身边,他是九五之尊,自然要仔细照看。外头乱是外头的事,流言蜚语我在太原时也听过许多。用不着害怕。”


    自家小姐的性子惯来贞娴,女使心知说不动,略有无奈。不过荣华富贵系在眼前人身上,她自也不能胡言。但既是人,少不了怨载。


    “可陛又…不能人道。咱们不是说好了来讨生活么,若真要捆在一根绳上,那新皇子得了势之后也不懂会不会像承诺的一样厚待咱们。”


    掐算着少帝沉睡。女使无所顾忌地说到了痛处。妗贵嫔不由拧脸。


    这些时日的相处,从陛下揽着她不分日夜恣情欢乐到沉溺于神仙散不可自拔,妗贵嫔看在眼中,几次有过害怕,却都熬下去,陪着他胡闹了一回又一回。


    这一切都有前提。


    起初她不过是想富足地苟活。少帝美貌,又擅音律诗词。伺候他是桩好差事,还有人打包票,她很放心。如每个妃子一样,少女很快就倾附了一颗心。


    她运气极好。如那人所言,陛下似乎对她一见倾心,宠溺到了极致,恨不能为她去摘天上的星星。


    这样的少年郎是妗娘十五年间从未见到过的。


    她常觉庆幸,偶尔又惶惶——她见过宫中的美人。每一个都不比她差,每一个都才学逼人家世显赫。


    她有哪里能彻底比得过她们呢?


    女人们的眼睛里写满了对她的不屑。妗娘总是不安。


    她胆怯,在少帝察觉到不对时也不曾明说,只想再靠他近一点。


    快些床上侍候,快些为他诞下子嗣。他这样好,定会对她的孩子也一样好。


    少女心事,大抵都是差不离的。


    妗娘小鹿乱撞地想主动承欢那一日,少年帝王头回冷下脸。


    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或者是他不喜主动的女子……可,少帝很快又笑了。


    笑得渗人,恶毒,猝不及防。


    少年用一种堪称雀跃地语调说:“…哈?朕,不举啊。”


    她苍白了脸,忽而才发现陛下从未真正对她动手动脚。他的好,好像只在人前显露。


    人后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她跪在地上,仅是个众多妃子中的一个。


    妗娘无声哭了。


    以为的康庄大道,原来也是浮沫一片。


    她也会被舍弃。如先前的众多夫人,如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御侍。


    帝王的喜爱凉薄。还是好好听那人的话找出玉玺后全身而退吧。


    约莫还是不甘。妗贵嫔叹了口气,静静地端详少年纠结的睡颜。


    那时的他也削瘦,却不像现在的枯瘦。


    妗贵嫔有些心疼,却也只是有些。


    陛下喜欢吸食浸了神仙散的烟叶,一日不碰便暴躁易怒。她才开始伺候时烟叶子便无法满足他的需求,得纯粹的神仙散直接服用才行。到现在,已是一日不吸食三顿神仙散便不能入眠的地步。


    然此药诡异。


    正如此时,少年一点醒的迹象也没有。如非胸膛缓慢的起伏,乍一看同死人瞧不出区别。


    妗贵嫔同女使又说了会话,脸上忧思:“陛下昨日就不曾张口,今日竟是一句话也不说了。不是都道神仙散是仙药么?我瞧着总觉得不对劲。哪有吃了仙药反而消瘦的。”


    吸食神仙散后的少帝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如今连两腮都向下凹陷,美得病态,总叫人觉得诡谲。


    “达官贵人不也吸食此物么,我瞧他们精神抖擞,陛下亢奋起来也不比他们差。大约就是累了要休息吧。小姐,这神仙散我们闻不得多久,还是出去透会风先。”


    “…嗯。”


    铁锁哐当落下。缺了人声,偌大的宫室便又安静地趋于死寂。


    床上的少年眼睫细微一动。


    不知多久,室中响起细碎的动静。不像妗贵嫔主仆二人那般光明正大,这动静明显在竭力压制,鬼祟地像只啮木的老鼠。


    然而到底因为太静,这不大的声量听在耳中也清晰地异常。


    仿佛确认了没有危险,声音开始变大。大到燕玓白轻轻蹙眉,忽地,他整个人从床上半滚下来,卷着帐子直直躺一旁。


    少年眉心缩出个十字。眼皮险些便要抬起,却在听到噶然震响的一刹闭合地更紧。


    “——好重。”


    少女的喘息声响彻在空阔的殿内。青青大致确认了下四周后便抓紧了头顶的实心床板,两脚缓缓踩住踏板,一寸寸地把床板放下。


    咯吱咯吱,算不上高明的机关久未开启,黑铁合页上生了许多腥重的锈。


    青青抹掉鼻子上的脏污。


    初次听渥雪说这暗道还以为他昏头了。没想从咸宁宫整座大宫室的第二层某废弃古井里一路爬,居然真能联通到燕玓白的床。


    她看着这张熟悉的床榻,觉着这暗道挖得挺有脑子。


    那古井她还是中级打工人时没少路过,但里头不腥不臭,完全平平无奇。平平无奇道没有人对它感到好奇。


    是以,也没有人会去把它和所谓暗道联系在一起。


    虽满肚子怀疑,但暗道是谁挖的,有几个人知道都不是现下的紧要事。青青略抖了抖身上剩下的灰,看着黑漆漆的宫殿,压低嗓音试探道:


    “陛下?”


    没声儿。


    她蹑手蹑脚摸索了会,咸宁宫里灯火早已燃尽,月色透不进内殿,此时黑的彻底。


    没人回应她。


    “…”联想到近日的诸多传闻,焦急感遍布全身。燕玓白难道不在这?


    如果燕悉芳想安排…并非不可能。


    她为这想法大惊,立即折回想再打开密道。不想踩上踏板时,脚底一软。


    青青一僵。


    “唔……”气若游丝的闷哼缓缓飘上来,她猛地撤脚,蹲下到处摸索一番。手,嘴唇?胸膛…什么东西裹着,“陛下!”


    青青激动地抓住少年衣襟,夜色中,一双眼猝不及防睁开,正对上女孩焦灼的眸子,光芒一闪而过。


    燕玓白喉头鼓了鼓。


    青青来不及问眼下这情况,她匆匆扯他起来,“陛下,我是杨柳青。外头情况不妙,t我带你先出去躲一躲,陛——”


    少年不错眼地注视着埋头为他扯开罗帐的女孩,在她俯身过来把自己往床上抱拽时,忽而伸出手臂,面无表情推开了她。


    力道凝滞,并不大。但青青还是栽倒,撑着地不敢置信地懵了:“陛下?”


    燕玓白重重阖目,薄唇下扯:


    “滚。”——《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