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半个时辰后,魏宣耳边回荡着水滴声,屋子里充满血腥味。
他蓦地睁开眼,牢狱空荡荡,只有魏璋端坐在离他五步之遥的位置不紧不徐地斟茶。
“漪漪呢?”
魏宣记得他是被魏璋打晕的。
他猛地从草榻上坐起身,防备打量着魏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并不像从前那般乏力。
他动作敏捷,内息渐渐稳健,好似一身武艺又重回他身。
他不可思议望着魏璋。
魏璋没看他,从衣袖里掏出一方玉制印鉴,丢给了魏宣,“滚吧。”
印鉴滚落到魏宣脚边。
魏宣定睛一看,是他当初带兵征西的帅印。
此印可调动数十万征西军,早在当初他忤逆先皇要娶昭阳郡主尸体时,先皇就给褫夺了。
先皇很忌惮此物,遂令人将其丢进了熔炉中,又怎么会在魏璋手上?
魏宣深觉不可思议,但不及思考这些问题,他知道魏璋给他此物的意图是让他离京。
他站起身,走到了木桌前,狐疑而戒备地打量魏璋。
魏璋手执茶盖,悠然撇着浮沫,似是云淡风轻。
但茶水水面上掀起了浅浅的涟漪。
他的手在抖。
魏宣的目光再度回到魏璋那张几无波澜的脸上。
罗神医跟魏宣讲过世间唯一解毒之法,是与至亲血脉换血。
魏宣从来没想到会被换血之法所救。
一则,他无意牺牲至亲之人,二则……
他没想到他的弟弟,与他断袍决裂的弟弟会与他以命换命。
魏璋将他自己的后半生命数,给了他。
魏宣眸中起了些许涟漪,沉吟良久。
“我不会谢你。”他道。
“我不需要你谢。”魏璋道。
魏宣身上的毒,本就是被囚禁国公府老宅时,魏璋借薛兰漪之手下的。
他握着她的手,迫她做了她不想做的事。
如今,无非因果自食,与人无尤。
魏璋不疾不徐吹了吹茶汤上的热气,雾气遮罩了他的脸,“圣上已下旨,复你渡辽将军封号,允你率征西军余部北伐,十日之后,出发吧。”
“我何时说过要去北境?”魏宣堵在面前,像一堵墙巍然不动。
魏璋方抬眸,眼中溢出戏谑,“你不去?难道我去吗?”
魏璋也是武将世家的血脉,当年跟着魏宣一同出征,实际上并不比魏宣差。
但是,他如今身中剧毒,没有可能带兵了。
北境蛮族犹如虎狼,放眼大庸,除了魏璋,就只有魏宣可堪此任。
若然,魏宣不去,外患蔓延。
而朝堂上,新帝刚继位,魏璋身体有亏,只怕朝内政务如空中楼阁,坍塌只在旦夕。
如此内忧外患,魏宣可以袖手旁观?
魏璋饶有兴味扯了扯唇:“我可不会管那些贱民的死活,将来生灵涂炭,你猜她会恨谁?”
薛兰漪本就对魏璋不抱任何期望,她视他为烂人、臭虫。
没有人会恨烂人、臭虫。
将来大庸真的因为他兄弟二人山河飘零,薛兰漪当然是会恨魏宣这轮大太阳,不肯普照世间。
届时,他和她之间隔着千千万万人的性命,还能相拥吗?
魏宣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捆缚住了。
他瞳孔微缩,难以喘息,“你拿她亲朋好友的命绑住她还不够,如今竟拿天下人束缚于她。”
“你知道漪漪的性子,如此绑缚,这一辈子她也绝无可能对你生……”
啪——
茶水猝不及防,泼洒在魏宣胸前,剪断了一个“情”字。
“她会。”
这世上没有他魏璋做不到的事,得不到的人t。
她会,她总会接受他。
魏璋双目微眯,明明是自下而上的目光,眼中却透着迫人的威严。
像狼,随时都要弹跳起身,扑咬猎物。
他徐徐站起身,目光从始至终未离魏宣的眼。
最后,与他平视,电光火石。
“她会。”他又重复了一遍,遂错开目光,转身而去了。
与魏宣擦身而过时,他的玉佩流苏与他的荷包流苏交缠在了一块。
他的玉佩是普天之下唯有其一的镇圭,天地万物皆镇于掌心。
他的香囊是最普通布料,起球了。
鹅黄色的,散发着百合花香,正面是正统的百合绣纹,背面绣着一张圆脸,俏皮吐着舌头。
魏璋脚步微滞,凝眸看着香囊上弯弯的眉眼,喉头滚了滚。
“她愿意与我有个孩子。”他不知为何下意识地补了一句。
她都愿意跟他孕育子嗣,自然是愿意喜欢他的。
她肯定是愿意的。
魏璋在无人看到的黑暗中,自顾自点了点头,嘴巴张了张了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嘴边的言语却枯竭,他极力组织着措辞。
“阿宣!”
忽地,姑娘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他未及抬眸看去。
一道鹅黄色身影从他身边迅速飞过。
魏璋被一阵风带得趔趄了半步。
薛兰漪已提着裙裾,经过他身边,跑到了魏宣面前。
彼时,她已经在门外守了两个时辰了,见着吴太医出门,她立刻就冲了进来。
她近距离打量着魏宣。
男人站在天窗下,沐着光。
脊背挺直,话音中气十足,真的救过来了!
她与他重逢数月,都未见他如此精神饱满的样子。
她心里顿时明朗,本能地想抱紧他。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臂弯,她就要冲出的身体被人禁锢了。
冷松香盈入鼻息。
她才看到右手边,黑暗中,站着的魏璋。
昏暗的烛光透过牢栏照进来,照在魏璋脸上。
他本就冷峻的轮廓上布满一明一暗的条形阴影,脸色要比平时看着更晦暗,更阴气沉沉。
薛兰漪心头一凛,笑意凝了片刻。
可今次再不与阿宣说几句话,恐怕此生再无机会了。
“我只跟单独他说几句话,可以吗?我求你,求你了……”
她可怜兮兮望着魏璋。
他无动于衷。
薛兰漪忽地鼓足了勇气,朝他跪了下去。
“漪漪!”魏宣跨步上前拦他。
魏璋先他一步,将她的手腕握紧,阻止了她下跪的姿态。
薛兰漪双膝悬空,与魏璋对视。
魏璋分明看到她泠泠水眸深处些许算计。
她在赌他不会让她跪。
魏璋被算计了。
他握着她细腕的手狠狠扣紧,姑娘的呼吸断断续续,眼中沁出更多的泪意,然跪下的双膝没有直起来。
两人这般僵持着。
良久,他的手指一根根僵硬地微松。
薛兰漪的手臂得以释放,一瞬间,她即甩开魏璋的手,奔向魏宣。
“阿宣,你没事吧?”
她方才看到魏璋泼他水了。
她敢怒不敢言,抽出手帕擦他衣襟上的水泽,口中絮絮地问:“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们怎么给你治病的?”
一连串的问题,话里话外到底是不信任魏璋。
而魏璋定在原地,讷讷望着落空的手。
胸腔的血在不受控地往上涌,毒很烈,饮下的茶快要压不住血腥。
他勉力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往外挪。
石壁上的烛光熄灭了,远处一片漆黑。
他脚步虚浮走在甬道中,嘴角的血一滴滴落在青石板上,在地上落下一串蜿蜒的血痕。
他还没有离开,他只是在黑暗中,与夜融为一体。
身后的姑娘看不到他,以为他已经远去了。
她开始肆无忌惮,一时哭一时笑。
像那只破香囊,外人看到的是高洁的百合,而在魏宣面前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鬼脸的小姑娘。
他们不知疲倦地说着什么。
身后,又飘来鲜笋汤的香气。
一男一女坐在方桌前。
姑娘打开熬了一整天的汤盅,腾腾烟雾中,她舀了一碗汤,递给了红衣男子。
鲜笋汤清澈的不见一丝油沫,最嫩的笋尖,最鲜的肉脯皆在这一碗之中。
温度也刚刚好,正适合入口。
她说:“慢火熬笋汤,百病全消步步高!”
慢火熬笋汤,百病全消步步高……
又是魏璋最讨厌鲜笋汤。
从小到大,他最讨厌笋汤了。
他扶着墙壁,极力地加快脚步想要逃离,心跳得厉害,脚步越拖越重。
忽地,眼前一黑。
视线的最后,姑娘背对着他,身上笼着一层月华。
她对着另一人,一字一句道:“阿宣你要相信,不管身在何处,李昭阳的心永远在魏宣身上,万物不摧,此生不移。”
李昭阳永远都是魏宣的爱人……
黑暗中,巍峨如山的身躯跌倒在地。
青石板,很冷很硬。
天空下雨了。
悄然无声。
第102章
绵绵小雨下了九日,至第十日。
碧空如洗,金秋灿烂。
盛京北门,人满为患。
最宽阔的中轴路上,金戈铁马齐整,挂起了“魏”字的帅旗。
最前排,男子白马、银鞍、红色衬袍随清风微扬。
远处朝阳当空,折射在男人的铠甲上,闪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时隔六年,渡辽将军要出征了。
北境快要见到阳光。
两道百姓投花送香囊,贺声连连,只要他回来,他还是像从前一样招人喜欢。
“一路顺风!”
摘星楼上,薛兰漪凭栏远眺,默默地道。
从前魏宣每次出征,薛兰漪便是在阁楼上遥遥望着他的。
其实每次期盼大过担忧。
她知道他一定会平安回京,会带西境各种新奇玩意儿给她,会给她讲各种新奇的西境故事。
薛兰漪最期待的,就是他大胜归来,缠着他滔滔不绝的样子了。
可是,这一次,三千里外的北境会有什么奇观异景,恐怕她此生都没机会听他讲了。
心里有些酸涩,她长舒了一口气,学着以前的样子,悄悄地朝他遥遥挥手。
隔着人山人海,将军好像感知到了什么。
他的目光迅速回望,隔着纷扰世界,瞬间就锁定了摘星楼阁楼一角。
飞檐下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那日在诏狱中,薛兰漪说过她很忙,这次出征就不送他了。
魏宣眼中漫出失落之色。
他曾想过像魏璋那般,什么都不管不顾将她拥入怀中不放。
可是,她喜欢他,是因为他是太阳。
所以,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要做她的太阳,照亮她的前路,让她放眼远眺时,是山河大好,不是硝烟纷飞。
魏宣对着高阁之上,释然一笑,高高举起了那把渡辽将军的昭阳剑。
太阳照射在剑刃上,折射出银亮的光。
彼时,薛兰漪心虚地躬身藏在栏杆下,一道亮光晃了她的眼。
她逐光望去,高踞马上的将军驾马启程了,手中自始至终高举佩剑。
少年的声音穿越时间,回响在薛兰漪耳边。
“漪漪,等我回来娶你!”少年在众目睽睽中举起佩剑,那样赤诚地表达着爱意。
今日往昔重合,薛兰漪眼眶发酸。
那日诏狱离别时,魏宣最后问她的一句话是,“漪漪心中可还有我?”
她言:“万物不摧,此生不移。”
他沉默了很久,眉目舒展开,“那我,总会回来娶你的。”
十年不行,就二十年。
二十年不行,还有三十年。
他不曾放弃她,他将此生追逐于她。
薛兰漪望着他坚定举起的剑,泪在眼眶里打转,消瘦的肩膀在风中轻颤。
一件黑狐大氅轻轻盖在了她肩头。
魏璋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披衣服的手迟疑了片刻,想要揽住了她的肩头,终还是放弃了。
“此地风大,下去吧。”
默了默,他喉头几不可闻地一声叹息,“下去再哭。”
薛兰漪没有理他,静静看着征西军消失在了城门外。
出城后,军队的速度加快了。
将帅策马飞驰,自由奔跑,消失在广阔的地平线。
傍晚,薛兰漪回过头来。
她才发现自己身上叠了三件的魏璋披风,其实很重。
她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肩膀,披风滑落,魏璋忙用手接了一下,堪堪揽住了她的肩膀。
他指尖僵硬地蜷了蜷。
薛兰漪的泪风干了,微垂着眸,没有说话。
魏璋方沉了口气,将她揽进怀里。
两个人都没说话,好像在重新熟悉这个怀抱。
最后,薛兰漪嗫嚅着开了口,“多谢。”
今早,她偶然听朝臣们议论才知,魏璋不仅给了魏宣将军令,还将虎符给了他。
虎符可调镇守大庸的全部军队,如果魏宣想,随时都可以杀回来,将魏璋斩于马下。
魏璋这次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了魏宣手上。
他并不是一个会全然信任他人的人。
他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最大的退让了。
“多谢。”t薛兰漪重复道。
魏宣看了眼睫羽轻颤的姑娘,半晌无言。
她不知道,昨天夜里她在他怀里睡熟时,魏宣来找过他们。
出征前夕,魏宣没再争什么,只是告诉了魏璋一些薛兰漪的喜好。
他说的喜好有些对,有些是薛兰漪伪装的喜好。
总归,魏宣倾囊以赠了。
魏宣最后跟他说:“莫要因为对我的恨意,再伤害漪漪。”
魏璋“嗯”了一声。
后来,他站在微雨的廊下想了整宿。
他恨魏宣吗?
其实,没道理恨的。
魏宣作为兄长待他并不差,当年阴差阳错替代他过继到祁王府不过是命运弄人。
至于母亲喜欢谁,周钰、谢青云他们喜欢谁,好像也不是魏宣错。
那么,理论上来说,他没有理由恨魏宣。
那他又是什么时候,无理地蛮横地恨上魏宣,甚至想杀了他呢?
约莫就是他内心深处喜欢上薛兰漪的那一刻。
他恨他占了月亮。
而今,月亮在他怀里,他自然也没什么恨意了。
那些复杂的情绪淡去,他心里不得不承认魏宣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他把虎符给他,他也不会造反。
“不必言谢。”魏璋放眼望向城外草原,淡淡道:“我给他虎符是因为北境战事瞬息万变,京城鞭长莫及,给他虎符助他如虎添翼,无非望他尽快收复失地。”
魏璋总有很多冷静的大道理。
可薛兰漪清楚便是先皇如此喜爱魏宣,也不曾给过他虎符。
他在西境时,一身本领,却难免掣肘。
而今有魏璋坐镇京中,魏宣才有了这尽情驰骋疆场的机会。
是魏璋,让太子党重见天日。
也是魏璋,成全了阿宣的抱负。
薛兰漪咬了咬唇,小声道:“你可以让我谢你的。”
“可我,不需要你的谢。”
男人清冷的声音落下来,永远那么理性。
薛兰漪无奈叹了口气。
他敛眸,正撞进了姑娘欲言又止的眼神中。
魏璋才恍然意识到,薛兰漪在教他如何讨女子欢心。
他不用讲那么多理性分析,他完全可以说是看在薛兰漪的面子,才放过其他人的。
这样,姑娘不就会开心吗?
魏璋眉梢冷色化作笑意,“行~,是为了夫人,一切皆是为了夫人。”
魏璋不习惯说些违心肉麻的话。
不过,她肯教他了,学也不是不行。
他半生凉薄,未尝与人携手同行过。
这条路,不太会走,也不太好走。
但总归要走下去的,那就从这声谢谢开始重新学步吧。
他弯腰抱起了她,“好了,哭也哭好了,人也送过了,接下来……”
“魏璋,你做什么?”薛兰漪的身体悬空,忙抓住了他的衣襟。
楼下送征西军的朝臣、宫人都看着。
她双腿拼命挣扎着。
男人身姿如松,纹丝不动。
他抱着她下了摘星楼,在众目睽睽中绕过宫墙,绕过回廊,往禧翠宫去。
“接下来,夫人就安心休养身子,将来咱们的孩儿生下来才能白白胖胖,体格健硕。”
“怎、怎么就孩子了?还没影儿的事。”
薛兰漪捶了下他的胸口。
男人轻咳了一声,笑道:“以月信推算,时至月中,夫人昨日正宜有孕。”
越说越荒唐了。
生儿育女之事乃天命,该顺其自然,岂是能推算得准的?
他真不像个活人,什么都要计算。
薛兰漪不免又哭又笑,“魏璋,这世间万般事物,难道样样都能在你计划之中吗?”
魏璋脚步微顿,一句“自然是的”凝在嘴边。
他筹谋半生,喜欢事事算计,唯这一人一事不在计划之中。
不过,他很庆幸这样的突如其来。
他望着仿佛从天而降,落入他怀里的姑娘,展开笑颜。
夕阳正好,斜照着男人棱角分明的轮廓。
他依旧冷峻,只是眉眼间染上了再也褪不去的温柔笑意
……
秋去春来,过了三季。
至永熙元年初夏。
禧翠宫外,原本过膝的荒草被开垦成了一片百合花田。
清风拂过,盛开的花朵颤颤,向阳绽开。
花田之中,两棵栀子树的花瓣随风而动,漫天白色花朵旋转、飞舞。
与一地的白百合花,竟也相映成趣。
薛兰漪坐在窗前的书桌边,翻阅厚厚的典籍。
初晨的阳光斜照在书桌上,也洒在她恬静的侧脸上。
花瓣落在手边,像是怕惊扰了她,格外轻柔。
书又翻过一页,一只手轻轻将书抽走了。
“谢青云的遗稿自有史官整理编纂,你费这心神作甚?”
薛兰漪寻着那只手看去,一身金丝蟒袍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
魏璋显然刚下朝,连奏章都还拿在手上。
薛兰漪伸了个懒腰,“所谓读史明智,多读史书以自省,即可窥破当年错在何处,有则改之。”
魏璋随手翻了下她方才看的史书,正是关于历朝历代变法之细节。
他将史书合上,随手放在了书桌上,“不必分析了,六年前先太子变法必然失败。”
魏璋眼神笃定而透彻。
很多年前,他不懂朝政,跟着魏宣等人胡闹,自然看不出他们所谓的变法有何漏洞与破绽。
如今他在朝堂浸淫多年,一看便可窥破当初太子党一败涂地的根因。
薛兰漪却不罢休,歪着头对他笑得灿烂,“那烦请首辅大人赐教,当初到底错在何处?”
魏璋长叹一声,学她的样子歪着头,眉目间还残留着朝堂上的冷峻,眼底却有笑意,“又想算计我呢?”
前些日子,她就假模假式地看谢青云的手稿,时不时向魏璋虚心请教。
为此茶饭不思,彻夜钻研。
魏璋看不过,便令史官着手整理谢青云的书稿。
魏璋为人严厉,史官不敢怠慢,仅仅三个月,谢青云著写半生的《山河方舆志》就定稿了。
谢青云可以泉下安歇了。
这还没清静几日,她又拿变法的史料研读,意欲何为魏璋怎会不知?
他索性坐下,将她抱进怀里,“别的事可以,变法之事不可再行。”
“为什么不行?”薛兰漪撇过头来,蹙着眉,赤果果地不高兴。
明明是她耍小心机,逼迫他就范,没咬她的钩,她倒还怪起鱼儿来了。
魏璋刮了下她紧皱的鼻头,“我为什么要让渡自己的利益给不相干的人呢?”
需知所谓的变法,削爵、废贱籍,都是在切割掌权者的利益。
事若败露,就会像先太子党一样群臣共愤,百姓弃之。
即便变法成功,他除了能得到世族的恨意,还能得到什么?
“你要知道变法亦会伤害一部分无辜之人,譬如裴侯爷和她的青梅竹马郑芝兰,穆清云和沈惊澜,若非太子党变革,他们本可以做普通夫妻的。”
“所以说,六年前的变法在实施上确有缺失,但不代表变法本身不好,还有千千万万人被贱籍压迫不得翻身,需要朝廷解救。”
“科举、举贤、战场立功,朝廷已经给他们翻身的路子了。”
“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魏国公一样是能人异士,文武双修啊!他们大多数只是最普通的平民百姓,没有能力一举功成,他们就活该一出生就带着贱籍镣铐吗?”
薛兰漪越争声音越响亮,一张小脸两颊陀红。
魏璋倒不语了,一瞬不瞬盯着她一鼓一鼓的腮帮。
良久,忽地笑开了,“原来,我在夫人心里这般厉害呢?”
“……”
他伸手去抚她的双颊。
薛兰漪挥开了他的手,头瞥向外侧不理他。
偏是这样撇着,才更将半张涨红的脸颊展露在他眼前。
她太生气了,呼吸急促地,连腮边细小的绒毛都一起一伏。
很可爱。
魏璋眸色一深,俯身轻啄了她的脸颊。
“魏璋!跟你说正事呢!”薛兰漪抵着他的胸口,避开了他的吻。
他保持着俯身吻她的姿态,轻轻一笑,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
随即,将人打横抱起,掀开珠帘往内室去。
隔扇门的珠帘轻晃发出清脆的响声。
薛兰漪立刻警铃大作,“魏璋!大白天的,你要做什么?”
“换个法子,说服夫人。”
她很倔,变法一事他们永远达不成共识。
不如不说。
他将她小心翼翼平放在榻上,拂袖挥下帐幔,坚实的身体缓缓倾覆下来。
他如今不点冷松香了。
身上干干净净的,反而更凸显出男性滚烫的体温。
那样温热的体温直往人毛孔里钻,还没做什么已逼得人手脚发软。
“你、你别,别闹……”薛兰漪撇头,避开了俯身吻上来的唇。
每次都这样,只要一说起变法的事,他就拿那事搪塞她。
薛兰漪闷闷的,“你好歹……换个说辞。”
“法子不再多,夫人受用就行。”他眸色沉静,眼底含笑,腰肢卡在了她双膝之间。
“别、别弄了。孩子、孩子……”她结结巴巴的。
魏璋的目光这才t往她隆起的腹部看了眼,细长的指轻抚上去,眼底笑意更甚。
关于孕育子嗣这件事,他这次的确计算失误。
薛兰漪其实早在和亲那日,他第一次探知她最深处的秘密时,就已经怀了他的骨肉。
早在她为魏宣穿上嫁衣之前,她就是他孩儿的娘亲。
他们,理应天生一对。
他的目光更柔和了几分,吻转而覆在了她的脖颈上,“我不乱来,只叫夫人舒服,好不好?”
低哑的声音循循善诱,哄孩童似的。
“大、大白天的,别了。”
薛兰漪话虽如此,魏璋已经听到了她短促的呼吸。
朝夕相处了九个月,魏璋早懂她话外之音。
她真不想的时候,态度可不这般软和,轰他去书房也常有。
他知她脸皮薄,偏埋在她颈窝,鼻梁轻蹭着她。
因为鼻子被压着,带了浓浓的鼻音,似是撒娇般呢喃:“给我吃一口,想吃漪漪了。”
“魏璋!别不要脸……”薛兰漪的手抵住了男人的肩膀。
……
他们在很多方面颇有分歧,但在这件事上出奇的契合。
胎坐稳后,她与他并无太多节制,不过每次到最后他都刻意避忌。
情浓之时,眼见他又要起身,薛兰漪下意识拽住了他的衣襟,“就、就这样吧。”
眼下又无需避子。
她咬着唇瓣,几乎咬出血来。
魏璋神色微滞,似是有些惊喜,但随即又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异色。
揉了揉她的脑袋,随即还是起身背对她坐在床头……
魏璋这个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从前没少把人全身都染上他的气息。
可自救了魏宣后,他反倒再不让他的血沾染她身,不知何意。
薛兰漪心生诧异观察着他,依稀瞥见他侧脸上些许愁思。
他似乎有心事,与她在一起这九个月都藏着什么心思。
薛兰漪还没来得及看透,魏璋很快捕捉到了她停留的目光。
他转过头来,正见她失神地坐着。
身上衣衫凌乱,小衣松松垮垮挂在脖颈上,春色半隐半露。
真真活色生香。
魏璋把此视为一种引诱,长长喘了口气,“依照夫人的胃口,只怕三旬后我就要吃药才能让夫人满意了,届时夫人莫嫌弃。”
“你!”
薛兰漪回过神来,慌忙错开视线。
“什么三旬要吃药”
说的她好似yu求不满一样。
薛兰漪窘迫,蓦地抓起榻上的兔子朝他扔去。
他头一歪,轻易避开了,反而倾身向前抱住她,故意用胡渣蹭她的侧脸,“等我体弱病残时,夫人会不会嫌弃我?”
他像狗似的,蹭得人发痒。
她推他的肩膀,“嫌弃,嫌弃死了!如今都招人嫌弃,更莫说人到了三旬!”
男人面色一僵,呼吸好像也停滞了。
空气凝固了一瞬。
薛兰漪不明所以,垂眸望他。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瞧见白皙眼尾未褪去的潮红。
他好似有些失望。
他行事为人一向自信果决,怎还对一句玩笑话上心?
第103章
薛兰漪张了张嘴,想要找补找补。
咚咚!
此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大人,撷芳殿布置好了。”
屋内静默片刻。
魏璋抬起头来,“嗯”了一声,对外道:“先退下。”
两个人近距离对视,薛兰漪并未在他脸上看到任何异样。
她眼花了?
她正疑惑,魏璋抓着她的手扶上小腹,“再来一次?”
薛兰漪感受到他的健硕,猛地缩回手。
他还有心情做这事,想是没在意她那句玩笑。
是薛兰漪多想了?
眼下这一闹,她可没有心情做旁的了,遂摇了摇头。
魏璋倒也不勉强,取了衣裙给她,“别总呆在屋子里,带你去撷芳殿,有东西给你看。”
这才是魏璋下朝回屋的目的,怎的跟她在一起计划就总不受控,硬生生在房里折腾了一个时辰?
魏璋暗自摇了摇头。
薛兰漪穿好衣裳后,腿还是软的。
魏璋索性抱着她往撷芳殿去。
孕后期,她腿脚浮肿,行动不便。
只要出宫殿,魏璋总这样抱着她。
时间久了,薛兰漪也随他脸皮越发厚,习惯了来来回回宫人的目光。
到了撷芳殿,宫殿焕然一新。
早在八个月前,魏璋就令人翻修此地。
如今离修好已有一个月,殿中尘埃、气味都散了。
正值百花争艳的初夏,宫殿游廊左右什么花都有,五颜六色,彩虹似的。
这不像魏璋喜欢的风格。
走到后院的大空地,薛兰漪又看到院子里装了秋千、木马、跷板,枝头还挂着薛兰漪发明的糖葫芦灯。
这些分明是给他们的孩子准备的。
玩具很精致,棱角都做成了圆角,用棉布包着,普通工匠不会这么细致。
薛兰漪讶然望向魏璋。
他前几个月总在禧翠宫后院折腾到半夜,原是,给孩子备玩具?
薛兰漪眼里泛起微微波澜。
魏璋没注意到她的眼神,将她抱到了秋千上,真心诚意地请教她:“你且看看,还需要添些什么?”
薛兰漪放眼看四周。
他布置得很好很仔细了,只是……
“孩子要三岁以后才会玩你准备的这些玩具,现在要准备的是摇篮、布老虎、还有……”
话到一半,薛兰漪看到他眼中的虚无。
老太君当年一心培养魏宣,只怕并没给魏璋做过玩具。
他不清楚什么阶段的孩子玩什么,也属寻常。
可能他没玩过。
薛兰漪抿了抿唇,话锋一转,“主要是你准备的这些物件儿太笨重,将来咱们终归要回国公府,东西不好搬呢。”
魏璋掀眸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薛兰漪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个一直在脑海里徘徊的念头似乎落到了实处——魏璋不打算出宫了。
他给他们的孩子选的宫殿是撷芳殿,皇子所居之所,意图很明显了。
巧的是,眼下月娘也已临产,跟薛兰漪的月份大差不差,魏璋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薛兰漪张了张嘴,想要劝他。
“爷!”
此时,影七来了。
影七身上一股血腥味,好似要说什么,魏璋意味不明看了他一眼。
他赶紧噤声,垂头候在一旁。
魏璋方揉了揉薛兰漪的脑袋,“我去处理点儿事,等我。”
说罢,负手往十步之外的回廊下去。
薛兰漪仍心事重重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魏璋正与影七边走边说着话,许是感受到了什么,又回过头来,正撞进姑娘泠泠水眸中。
他折返回来,托起她的后脑勺,俯身吻了她的唇。
“啊!”
薛兰漪吓得一个激灵,忙将双手抵在他肩头,越过他的肩往远处看了眼。
回廊下,还站着礼部、兵部臣子,众人目光正聚集在这一处。
薛兰漪脸上漫出红霞,避开他的吻,“莫叫人笑话你首辅大人失了体统。”
“这世间,哪有与自家夫人讲体统讲规矩的?”
他仍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手放在她后脑勺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通红灵巧的耳垂。
“安心待产,万事有我。”
他话音温柔又笃定,一切都成竹在胸。
显然,他知道薛兰漪在忧心什么事。
他也不怕将自己的野心展露给她。
当今大庸朝堂皆在他一手掌控,他想让这天下姓魏,易如反掌。
薛兰漪有想过他有一天会自己称帝。
然则眼前的事实告诉薛兰漪,他打算演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将月娘腹中孩儿与她的孩儿调换。
届时,流着他骨血的孩子就会顺理成章成为太子,成为皇帝。
他明明有能力自己称帝,为什么他自己不?
薛兰漪想不到第二种可能,只能是他想她的孩子继续做傀儡,做挡箭牌。
所以,薛兰漪担心的根本不是他能不能得到皇位,而是担忧她孩子的将来。
这孩子是她的骨肉,她不想他成为魏璋野心的牺牲品。
薛兰漪抚着圆滚的小腹,“魏璋,能不能算了?”
“算了?”
当然不能算了。
他必须要趁着自己未毒发前,托他们母子上高位、坐明堂。
他既要了她,要了这孩子,自然要让他们前路坦荡。
纵然他出了什么事,他们也可以高枕无忧,不受任何人欺辱。
魏璋深深看着怀里的姑娘,轻啄她的耳垂,“听话,信我。”
他还是这么固执己见,薛兰漪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转身离去了。
薛兰漪则坐在秋千上,仰头望着这逃不掉四方天地,有些失神。
一把伞挡在了她头顶。
“孕妇不宜受太阳暴晒。”
身后传来男子沙哑的声音,握着伞柄的手带了皮手套,装了假手指。
“周钰?”
薛兰漪的思绪被拉回来,回头望向满脸胡茬的男人,“你怎么此时进宫了?”
“魏国公宣我入宫,再给你请个平安脉。”
周钰弯腰驼背的,将油纸t伞插在秋千的靠背上,又搬了一张案几到薛兰漪身边,置了脉枕。
薛兰漪将手伸过去,视线却久久落在蹲着的男人身上。
他穿了明紫色的衣衫,是少年时才穿得劲装,与他此时憔悴的面容全然不匹配。
衣襟内,隐约露出一抹白色麻衣。
“苏茵……”
薛兰漪吐出口两个字,周钰切脉的动作骤然一紧。
薛兰漪吸了口凉气,但还是得继续问,“苏茵的坟冢迁入京中了吗?”
周钰眸色更混沌,无奈摇了摇头。
去年,薛兰漪和魏宣在桃花谷举办婚事。
周钰其实早有预料魏璋不会放过参加婚礼的所有人。
他劝谢青云和陆麟不要去,他们都不听。
周钰于是不远千里去了苏茵和她夫君的老家章家村,他想劝苏茵不要去桃花谷。
反又招得苏茵一通骂,她口口声声骂他“窝囊废”。
两个人闹得不欢而散,冷战了几日。
等周钰缓过气,再想去劝苏茵时,章家挂了白幡,正办丧事。
挤在门口看热闹的邻居说:章大夫发现自家夫人与情郎幽会,当夜就将□□沉塘了。
他们还说:章家夫人一直不守妇道,当初就是为了换给情郎医治手筋脚筋的药材,才嫁给章大夫的。
谁知婚后,章夫人还与那情郎藕断丝连,章大夫屡教不改,悲伤之下染上了嗜酒的毛病。
没想到,这次他们回老宅,那不知廉耻的情郎还追了过来,与章夫人在林子通奸。
那□□声,好多村民都听到了。
章大夫实在不堪忍受,才行了家法。
周钰永远记得,白底黑字的“祭”字下,那个满身酒气的章大夫扑在苏茵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他冲进人群想要救出尸体,却被人扔菜叶扔鸡蛋,一声声骂奸夫□□。
周钰才知道苏茵这些年都是在她夫君疑神疑鬼中度过的。
一个酒鬼疑神疑鬼,到底“家法伺候”过苏茵多少次无人知晓。
从前都是薛兰漪向苏茵诉苦,薛兰漪从未听苏茵说过她的半分苦楚。
薛兰漪心里过意不去,而今连说声“对不起”也无处可诉了。
“对不住。”薛兰漪还是对周钰说了声抱歉。
一切的悲剧好像都是从桃花谷那场婚礼开始的。
薛兰漪心里堵得慌。
周钰也不好受。
当初,他被切断手指从诏狱走出来时,是苏茵陪着他。
那样一个害羞的姑娘,鼓足勇气向他表白,说:“没了手指,可以安假指继续行医。她会一生一世地陪着他。”
是他畏首畏尾,拒绝了她的心意,她心灰意冷,才懵然进了虎穴。
又是他因为怕事,千里迢迢去章家村找她,才误了卿卿性命。
如今,他连为苏茵披麻戴孝的资格也没有。
周钰神色恍惚,絮絮自语,“我只是不想她被沈惊澜为难,只是不想她陪我受苦……”
佳人已去,再多追悔又有何用?
薛兰漪也辩不清他们之间到底谁对谁错,然万事再难,总要去试试才知道能不能成。
像周钰这样不战而退,到底是空留遗憾。
“只盼你往后行事能像个男人,才算对得起泉下故人。”
薛兰漪这话是安抚他好生活着,抬头挺胸活着,莫要再束手束脚。
她拍了拍周钰的肩膀,“我找机会跟魏璋讲讲,让他出面令那姓章的写和离书,届时姓章的就没资格拦着你迁坟了。”
苏茵没有家人,想必也并不愿意葬在姓章的那杀人凶手祖坟中。
周钰一直想将苏茵葬回周家,奈何周旋数月,那姓章的漫天要价,非逼周钰交出纹银一千两才肯放人,周钰去哪筹钱?
眼下若得魏璋一句金口玉言,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只是提到魏璋……
周钰心中到底犯怵,飘忽的眼神望着薛兰漪,“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薛兰漪脱口而出。
魏璋这个人凡事分得很清,如果不是挡他道的人,他是不会费心力去为难旁人。
苏茵的事,不过他随口一句话就成。
“你安心等我的好消息。”薛兰漪扯了扯唇,迟疑片刻,又道:“但是,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她环顾四周无人,压低声音:“上次我同你提的事,你可敢做?”
周钰瞳孔骤缩,眼中盈满惶恐,惶恐过后是担忧。
前几日,周钰来给薛兰漪把平安脉时,薛兰漪曾说过要添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
她料定魏璋一定会让她和月娘在同一天生产,她要在产房里提前跟月娘把孩子换了。
届时,魏璋再派人替换孩子,等于把他们的骨肉又换回他们身边。
而月娘那边,一旦行完告庙大典,在群臣面前昭告皇子出生,魏璋换孩子的计划就再无力回天了。
这样做,薛兰漪就能将自己的孩子留在身边。
可是……
如此先斩后奏,毁掉魏璋计划,魏璋岂不雷霆大怒?
届时别说孩子,说不定命都不保。
周钰如今孤家寡人,没什么好怕。
可薛兰漪,她是苏茵临死时还记挂的好友,也是宣哥定心丸。
周钰不想她出事,摇了摇头,“漪漪,你的命很重要。”
“无妨,魏璋不会要我命。”
这一点薛兰漪很确信,安慰周钰道:“届时我想法子多哄哄他,就没事了。”
“这么大的事,岂是哄两句就一笔勾销的?
你要知道魏璋为了这个皇位部署了快七年,你毁了他的七年,他岂会饶你?”
周钰呼吸紧促,紧张得说话声音都比寻常大了很多。
薛兰漪脸上却很平静,“没事的,真的没事的,大不了容他多发两通脾气。”
薛兰漪口中的那个“他”那样云淡风轻,好像不是人人敬畏的当朝首辅。
而是她的夫君。
偶然会闹矛盾,但会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寻常夫妻。
他们之间,或许比周钰想象得要和谐。
其实周钰一直以为她在养精蓄锐,随时准备逃离魏璋。
可眼下看她粉白的脸,眉眼的淡然,她好像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
周钰喉头动了动,“所以,漪漪,你当真打算跟他过下去?”
“过呗。”薛兰漪没有过久的思考。
她坐在秋千上,仰望碧空白云。
风在动,云在动,秋千也在动。
阳光被油纸伞滤过,照在她脸上,很暖和。
魏璋虽然不能给她像阿宣一样的悸动,但很稳。
她目之所及的一切,她走的每一步都是稳稳当当的。
她颠沛流离了许多年,有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平静的生活了。
如今,魏宣在北境屡立奇功,全他征西军威名。
穆清泓和月娘也安顿下来,逢年过节,还能一起吃团圆宴。
就连周钰等太子门生,如今也在朝堂崭露头角。
其实,已经很好了。
人不可能什么都拥有。
而且她很明白,眼下所有人稳妥的生活,都源于她留在魏璋身边。
魏璋是个很厉害的人,她在他身边,他可以是个很厉害的好人。
她不在,他会是很厉害的坏人。
“罢了,我就是想过些普通人家的日子。”
薛兰漪抚着浑圆的肚子,“很快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我要陪他抓周,给他扎羊角辫。
春暖花开的时候啊,还能一起去踏青。
我的孩子可以一家人整整齐齐地过除夕,过中秋哦,他会很幸福。”
“至于魏璋,他和我一样都未曾在母亲膝下承欢,我想把孩子留在身边的心,相信他总能理解。”
她眉眼弯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可能是要做母亲了,不管对腹中孩子,还是对孩子他爹都有了不一样的认知。
人非草木,长年累月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又怎会不生羁绊?
周钰能体会这种心情。
当事人都释怀了,周钰更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他点了点头,示意支持薛兰漪的决定,“其实漪漪这出狸猫换太子的戏,也是想拉一把魏国公吧?”
薛兰漪抚肚的动作微顿,她没有刻意思考过这个问题。
不过私心来说,她确实不希望孩子的爹在权力旋涡里越陷越深。
如果魏璋本身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就算了。
但相处这么多年,薛兰漪心里很清楚,他最渴望的绝对不是孤家寡人站在青云之巅。
他内心深处有块很深很大的缺口,他彷徨无措,才会不断地去加固权柄的外壳。
可眼下不一样了,他们有了个家,有了孩子,他们需要的是努力让这个家更牢固更温暖,为孩子遮风避雨。
而不是把孩子托举到冰冷的空中楼阁,让他做个无法与父母相亲相爱的孤家寡人。
如果这样做,岂不是又重复她和魏璋年幼时的老路?
薛兰漪继续轻抚着肚子,安抚怀里那个在调皮乱踢的小家伙,“总归,换子之事你放心做,他拿我没t办法的。”
姑娘几不可闻轻笑了一声,带着女子的娇憨。
周钰几乎可以想象魏国公这样冷脸的阎罗爷气得来回踱步直跳脚,气得恨不得掐死人,姑娘却在一旁拿着拨浪鼓逗摇篮里孩子的画面。
这何尝不是一种生活的情趣?
“那……”
周钰犹豫了许久。
他终究还是想知道,或者是想替宣哥问一句,“抛去所有的考量,若只问你自己的心意,你现在有喜欢魏璋吗?哪怕一丝丝?”
空气突然凝固了。
风停了,秋千也停了。
只余秋千的木质框架,吱呀吱呀的轻微响声。
“爷,属下已查明,前日送到夫人手中的鸡汤是……”
回廊处,影七话到一半。
魏璋抬手,示意他噤声。
他刚与朝臣商议完告庙大典之事,转回头,正见远处薛兰漪和周钰面面相对,神色复杂。
魏璋初入朝堂时,曾学了些皮毛唇语。
他看到了周钰问薛兰漪的那句话。
空气静下来,他沉眸盯着阳光下的倩影,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听,却又忍不住地想听。
时隔九个月,她对他是否有所转变,哪怕一丝丝?
他站在原地,眉心紧蹙——
作者有话说:大概明天就结局了哦
第104章
许久,他见薛兰漪唇齿之间吐出了三个字:“不喜欢。”
明明是无声的,魏璋魂魄却像被敲击了一下,心神一恍,抬起的指尖僵硬蜷起,负在身后。
这个回答,其实早在预料中。
九个月,如果她有一丝丝喜欢,她不会不肯叫他夫君。
更不会坚决不同意重办婚礼。
明明知道是这样的答案,听它作甚?
魏璋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讪笑了一声,目光却没收回,还试图捕捉什么。
远处的两人还在继续说。
薛兰漪的嘴很快,说了很多,看不清。
终归,他没有捕捉到“喜欢”这样的字眼。
魏璋收回眸来,失神许久。
等到远处悄无声息,他方开口,“刚说什么?”
“送到夫人手中那碗鸡汤里的毒是御膳房一打杂嬷嬷下的,属下顺藤摸瓜已查明这嬷嬷是自幼照顾圣上的奶娘。”
影七嗤了一声,眉骨处疤痕狰狞,“圣上如今越发桀骜,朝堂上给爷使绊子倒也罢,连爷的子嗣他也想动,吃了熊心豹子胆!”
薛兰漪这九个月的孕期,可没有表面上那般风平浪静。
后宫之中,受过穆清泓照拂的人颇多,前仆后继想害了薛兰漪腹中孩儿。
今日下个毒,明日放条蛇,就是不想爷有后。
昨日送到夫人面前的鸡汤,若非爷亲口尝过,真被那验毒的太医和厨房嬷嬷合伙蒙混过关了。
须知,爷此生恐怕就这一点血脉了。
影七想想都后怕,拱手禀报:“涉事者已全部就地正法,皇上那边……”
“留他不得。”魏璋目色渐次冰封。
这穆清泓比他想象得还要不安分,自是只能送他殡天。
只是薛兰漪那边……
思忖了片刻,到底神色又柔和下来,“等夫人生产完,再行事吧。”
总归他杀她表弟,得给她一个交代。
但眼下马上薛兰漪就要临盆,他若得罪了她,她又要生气的。
她如今身子虽康健了许多,脾气倒更娇贵了,爱发脾气,怕冷怕热又怕疼,受不得刺激的。
魏璋失落的眉眼间上扬一抹笑意,笑意之后更添一股担忧。
听闻生产之痛堪比骨骼寸寸碎裂,不知她能否熬得住。
“甘草参片、蜂王浆可备好了?”
“爷前天刚问过。”
“接生嬷嬷可都一一查过了?要查祖孙三代。”
“爷,昨天刚问过。”影七挠了挠头。
爷最近记性怎的还不如他了?
影七从衣袖里取出早就剥好,还没来得及献宝的核桃,“爷,多吃核桃,补脑。”
“……”魏璋眉心一蹙。
影七咽了口气,“补脑,益气,健阳。”
魏璋眼中寒芒稍淡。
主仆两人莫名其妙对视了一眼。
空气安静了片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钝响。
“血,血!”
“夫人滑到了!夫人滑到了!”
不远处,传来丫鬟们的尖叫。
影七扶刀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心看去,一抹玄影划过眼前。
魏璋已冲进人群,跑到了薛兰漪面前。
彼时,薛兰漪跌坐在地上,扶着腰,面色苍白,鬓边生汗。
而她脚下散落着满地红豆。
“漪漪刚取了红豆,说是想筛一筛做红豆饼,没想到红豆洒在地上……”
“行了。”
魏璋沉声打断了周钰,“宣太医,宣接生嬷嬷,准备产房!”
魏璋没心思听旁的,他只看到姑娘黄色衣裙下渗出一片殷红。
他的双瞳跟着被染红了,抱起薛兰漪往禧翠宫去。
绕过回廊,绕过朱墙,他感觉到手心的濡湿感越来越重,有什么滚烫的液体从指缝中不停流走。
他不敢往下看,但却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人呼吸越来越急促,喉头发出了疼痛的哽咽声。
“漪漪,没事的,没事。”他重复着这句话。
其实薛兰漪根本听不清。
剧烈的宫缩,让她耳边只有嗡鸣声,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只知道他的身体是暖的、坚实的,她抓住他的手臂,拼命往他怀里钻。
从未有任何时候,她如此需要过他。
可他感觉不到喜悦,心里只有彷徨。
她还有近一个月才到产期,身子如此弱,正常生产都要吃苦头。
方才那一跤,她还磕在石头上……
魏璋脚下步伐下意识加快,径直将人抱进了产房。
周钰和其他太医齐齐聚了上来。
周钰还沉浸在惊慌之中,颤抖着手给薛兰漪切了脉,“漪漪,漪漪身体底子本就不好,还没养过来,就急着怀孕,本就不是稳妥之策。眼下保胎只会更伤母体……”
“那就不保。”
一口气堵在魏璋喉头,藏在蟒袍下的胸口起伏,“你只说怎么办,怎么让夫人少受苦。”
怀孕的过程,远比魏璋想象得更难。
他亲眼看到她吃什么吐什么,腿脚浮肿,腰背疼得一夜一夜睡不着。
他后悔了。
他记得她是昭阳郡主时,她身子是好的,爬山爬树上蹿下跳,无所不能。
而整整九个月的孕期,让他亲眼看到了她身体底子亏空得有多严重。
若不是,这六年无人照料她。
若不是,不是他……
魏璋微闭了下眼,“无需再说其他,一切以保住夫人为要。”
话音沉稳,不容置喙。
周钰与太医面面相对,眼神中都是同一个意思。
“催产吧。”周钰道:“漪漪气力弱,需得借助接生嬷嬷之力催生,母体卸下重担才好恢复,至于孩子……”
皆看天意吧。
产房里一室静默。
魏璋未有太多思索,“嗯”了一声,遂给众人使了个眼色,又望向候在珠帘之外的接生嬷嬷。
意思明显,众人屏退,他要陪产。
“大人万万不可,产房污秽,男子莫要逗留才是!”吴太医上前劝。
这次,不等魏璋说话,周钰拦住了太医们。
周钰看了眼半昏半醒的薛兰漪。
薛兰漪将来要行之事,是在魏璋底线试探。
终归让魏璋看着她生产,将来许会对她多些怜悯。
“诸位,请退吧,莫要耽搁了国公夫人的生产才是。”周钰道。
太医们还想说什么,但魏璋面色深沉坐在榻前,无人敢再多言。
众人欲言又止纷纷屏退。
“影七。”
魏璋的目光从始至终停留在薛兰漪身上,分出些许神思,沉肃的声音吐出唇缝,“今日,东宫有喜。”
魏璋很清楚,薛兰漪不是笨手笨脚之人,她不会无故把红豆洒在地上的。
定是有人做了手脚,令红豆落地,令薛兰漪脚滑。
今日,不管薛兰漪腹中孩儿保不保得住,穆清泓那边都别想好过,月娘必也要在今日诞下子嗣。
若然薛兰漪腹中孩儿保住了,穆清泓的孩子就得给他儿做垫脚石。
若然没保住,穆清泓的孩子就给他儿得陪葬。
魏璋给薛兰漪擦汗的动作很柔,周身凌厉之气却如冰川。
珠帘之外,周钰回眸看了眼沉重的玄色背影,若有所思停了片刻,提着药箱,悄然往月皇后的钟粹宫去……
室内,魏璋分神说话的瞬间,薛兰漪突然脱离他怀抱,额头猛地朝枕箱尖角撞去。
“漪漪!”
魏璋瞬间扑上榻,手臂揽在她胸前,将她重新抱坐进了怀里。
他手臂锢得极紧。
而姑娘半截身子仰靠在他臂弯里,一张脸扭曲的,皱成了一团,嘴里絮絮呢喃。
“漪漪,没事,很快就没事了……”魏璋余惊未定,将她濡湿的头发掖到耳后,指尖发颤。
薛兰漪听不到,眼角的泪似泉涌,无声地潺潺不止。
“这有的女人不经疼,生孩子的时候受不得疼,想自t戕也是有的……”接生嬷嬷本想上前买个乖。
提到“自戕”两个字,原本冷肃的房中更添几分寒凉。
魏璋周身威压暗沉,接生嬷嬷光看一个玄色背影已吓得说不出话。
周围鸦雀无声,只听得薛兰漪忍不住溢出唇瓣的嘤咛。
领头嬷嬷经验深,瞧了眼薛兰漪裙下越来越艳的血,心道不好,这分明是大出血的前兆。
薛兰漪一只脚已经在鬼门关外徘徊了。
领头嬷嬷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勉强堆笑道:“这女人呐,命里都有此一遭,过了这个坎就万事大吉喽!国公爷您莫忧。”
说罢,便取了白布往薛兰漪乱动的手腕上缠。
她手那样纤细,被那婆子粗粝的爪子一抓一绑,便生红痕。
可她浑然不觉,任凭人将她五花大绑,手吊在了床头。
“滚。”魏璋双瞳死锁着这样狼狈的她,淡淡吐出一个字。
这话自然是赏给嬷嬷的。
魏国公乃文臣之首,世家嫡子,便是愠怒,也从不斥骂底下的人。
今次,领头嬷嬷讨了这彩头,怎会不慌,手中产绳绑也不是,不绑也不是。
“国公爷,奴婢也是为了国公夫人好,待会儿催产可得疼呢,若夫人受不住再伤自个儿,奴婢们怎担待得起?”
“……”
一股无奈自魏璋心里油然而生。
他自问没什么事是他不可为的,便是她不喜欢他恨他,他也笃信以待来日。
而今,这件事,他束手无策。
他越阻止,越会拖延她受苦的时长。
魏璋终究没再说什么,起身后退半步,由着接生嬷嬷行动,深幽的眼只一瞬不瞬盯着床榻上的越漫越多的血,负在身后的手扣紧。
被这样沉甸甸的目光盯着,婆子们倒也不敢再继续用绳子绑薛兰漪的手腕。
四个嬷嬷分别摁住了薛兰漪的腿脚,让她不得动弹。
薛兰漪的手被迫压在头顶,双腿强制分开,接生的嬷嬷尤嫌不方便,解了薛兰漪的外衫。
她躺在榻上,长发铺散,手脚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而身上只穿着一件亵衣,就这般赤果果的让人看着最隐秘的部位。
她是最爱漂亮最倔强的姑娘,在产房里,竟毫无尊严可言,一声声的尖叫伴着哽咽入耳。
魏璋依稀觉得这样绝望的声音很熟悉。
曾经,她在他身下也是这般痛苦吗?
这是魏璋第一次抽离在外,看到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她绝望仰面,泪流斑驳。
过往一幕幕浮现,魏璋的心似被抽丝剥茧般一丝丝扯开,一簇簇的疼让他难以呼吸。
他下意识又上前一步,走到榻边。
领头嬷嬷只当国公爷要阻止她们给夫人脱衣服,赶紧解释道:“国公爷,马上就要给夫人破羊水,这衣服脱了夫人能松泛些,我们也能利索,好叫夫人少受苦。”
魏璋没理她,只是挥退了摁住薛兰漪手的嬷嬷。
他自个儿跪在她身体外侧,弯下腰,双臂撑在薛兰漪脑袋两侧,让薛兰漪扶着他的肩膀使力。
他的身材高大,氅衣宽松,将她的胴体遮挡在一方天地里,她好不用暴露人前。
他也好陪着她。
男人的指腹轻柔地抚过她眼角蓄积的泪痕,“乖,若是疼就发泄出来,不必忍……”
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忍耐,忍痛忍恨忍伤心。
他沙哑的话音,循循善诱,“叫出来,漪漪。”
“啊!”
话音刚落,薛兰漪当真尖叫了一声。
太疼了,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而接生婆婆也借着一阵宫缩开始催产。
魏璋余光看到那婆子如同擀面一般推拿着她浑圆的肚子。
她身板小,显得肚子大,平日里稍微碰一下,甚至魏璋有时候摸一摸,她都嫌他手重,皱着鼻子让他滚。
这样大力的推拿该有多疼。
而另一个婆子竟要伸手以指破羊水,又有多疼?
魏璋没办法想象,他只能紧紧抱着她,一遍一遍在她耳边唤“漪漪不怕,漪漪不怕。”
薛兰漪脑袋混沌的,痛得一次次将头磕在魏璋胸口,“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魏璋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她一遍遍地骂,磕得他胸口渗血,连连闷咳。
许是戾气和怒气可以缓解疼痛,她生出一种快意。
疼痛顶峰,她猛地一口咬在了魏璋颈侧,牙齿镶进皮肉里。
她把这些年对魏璋的怨、恨、怒伴随着痛全部发泄出来了。
魏璋脖颈的血蜿蜒而流,自喉结流进衣襟里。
他却不避,反而托起她的后脑勺方便她发力。
他的唇刚好贴在她耳边,明明疼得呼吸短促,话音带着温柔的安抚,“漪漪说得对,我不得好死,我还没被馒头噎死,没被毒蛇咬死,还没从摘星楼摔死……”
“有好多种死法呢,你得好生挺过去,才能看着我到底怎么死啊。”他轻拍着她的背,抱着她轻轻摇晃,如同给孩童讲故事般,笑道:“我欺负漪漪那么多次,你不看着我死,岂不是亏大发了?”
这是薛兰漪的原话。
九个月前,她突然被诊出喜脉时,很是接受不了。
她尚还沉浸在失去太阳的沮丧中,没有做好准备迎接和另一个男人之间的新生命。
他却像变了一个人,眉眼常挂着笑。
她用膳时,他总是抢她的吃食,先咬一口,她便骂他:早晚噎死你。
他为她刨根松土种了一院子的百合花,她没心情看,她推开他:花田里有毒蛇,小心毒死你呐!
他带她去摘星楼许愿,她便双手合十,在他面前郑重许愿:希望魏璋有一天从摘星楼失足掉下去。
她是善良明媚的昭阳郡主,将这一辈子最恶毒的话都给了他。
可是为什么,他会在每天夜里准时准点放下提笔作批的笔,蹲在榻前给她按摩洗脚呢?
为什么每日三更结束公务,漏夜归来,他连官服都未及脱,先要贴着肚皮,一遍遍问蹬着小脚的孩儿,“今日有没有闹娘亲?有没有惹娘亲生气?有没有……想爹爹?”
他问最后一句话时,总会抬眸看她,仿佛想从她口中听到些什么。
她常会回他,“想你早点死!”
他便揉揉她的脑袋,笑道:“所谓祸害遗千年,那你得长命百岁看着,才能得偿所愿。”
她骂他,他怎么还沾沾自喜呢?
后来,薛兰漪想明白了,他一定是想让腹中的孩儿觉得娘亲是凶巴巴的恶毒妇人,爹爹是个老挨骂的可怜虫。
他好重的心机。
薛兰漪才不会让他得逞!
后来,她就不骂他了。
她要好好活着,好生爱她的孩子,好生撑着这个不算温馨但尚算稳固、风雨撼不动的家。
天长日久,她倒要看魏璋能装到什么时候……
产房中,薛兰漪的牙齿渐渐松开了他的脖颈,将下巴支靠在男人肩头。
她由他抱着。
可能情绪发泄完了,也可能是他的肩膀很坚实,疼痛渐渐退潮……
日升月落,不知过了多久,薛兰漪被院子里一声婴儿啼哭吵醒了。
她艰涩地扯开眼皮。
一道晨曦照寝宫,碧纱橱内珠帘随风,清脆作响。
屋子里静悄悄的,杳无人烟。
薛兰漪艰涩地坐起身来,目光正对着五步之外的铜镜。
镜子里,她换了新裙子,头上带了防风抹额,一头青丝扎成了两只低丸子,垂在两侧肩头,很丑。
但胜在碎发发丝都被一丝不苟梳理进丸子了,清清爽爽,泛着淡淡的沉香味。
听柳嬷嬷说产妇一个月不能洗头,必得油头满面,她为此还颇犯愁呢。
谁给她洗了头?
薛兰漪下意识伸手去摸两只丸子,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一只大掌覆盖着。
魏璋趴在榻边睡着了。
不同于薛兰漪干干净净,他身上还穿着被她抓起褶皱的大氅,发髻松松垮垮的,俨然没有重新梳理,下巴上生了青色胡茬。
修长白皙的食指关节有烫伤的红痕,残留些许沉香灰烬。
显然,他昨夜给她洗了头,用熏斗快速烘干了。
薛兰漪心里起了些抓不住的情绪,手已不自觉抚向男人指尖的水泡。
魏璋一瞬间睁开眼,带着本能的防备和凌厉。
但见一袭黄衫映人眼底,他眸色滞了须臾,嘴巴张了张又要不知说什么。
“怎么?”
半晌沉稳的话音吐出薄唇,带着疲惫。
白日里,他神色冷淡,面部看不出太大的表情,不过薛兰漪还是看到了他眼尾悄悄爬上一抹红。
薛兰漪伸出去的手有些尴尬,她都不知道自己方才要做什么。
总不能是想摸他?
薛兰漪指尖微蜷,嘴巴开了又合,一时想不出个措辞。
魏璋转身斟了杯茶,放在她悬空的手上。
薛兰漪懵然。
魏璋也不明所以,想了想,又把杯子接回来,坐在她身边,将茶径直递到了薛兰漪唇边。
薛兰漪孕期夜里想喝茶,t常会迷迷瞪瞪推一推床榻外侧的男人。
她有时候犯懒会只张嘴不动手。
魏璋就这般一手揽她入怀,一手喂她喝水。
所以,方才她朝他伸手,他没往旁处想,只当她是想喝茶了。
如此也好,薛兰漪就不用费心想说辞了。
她就着他的手饮茶。
昨夜叫累了哭累了,喉咙很干,抿水的速度特别慢,小口小口啄着。
魏璋便缄默不语看她喝。
他的眼神轻柔又浓稠,像层层薄纱倾覆着她,将她笼得密不透风。
薛兰漪有些局促,“你、你看什么?”《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