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翌日,薛兰漪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风很轻,吹得青纱帐幔飘扬。
薛兰漪甫一睁开眼,透过时而开时而合的帐幔,就看到了五步之外挂在衣桁上的嫁衣。
嫁衣被撑开搭在龙头横杖上,金丝凤纹,霞帔帔坠全然展示在眼前。
窗外恰吹来一阵花瓣雨。
粉色的花瓣围绕着嫁衣旋转飞舞,吹得霞帔下百迭纱裙摇曳轻动,似水纹似火苗。
珠光宝气的嫁衣,在晨光下、花瓣中熠熠生辉。
薛兰漪被眼前之景惊艳到了,眸光亮了亮,坐起身来,“阿宣,明天我就穿这身嫁衣……”
话到一半,外间袅袅飘来的冷松香刺碎了薛兰漪的美梦。
她的话凝在嘴边,恍惚了片刻,才意识到这里不是桃花谷,是魏璋的寝房。
半空中飘的也不是用以观赏的桃花,是驱虫的石蒜。
这里没有阿宣,没有谢青云,没有陆麟,没有大婚。
只有……魏璋。
那张沉郁的脸骤然浮现在薛兰漪脑海里,她眼中笑意瞬间全无,只剩警觉。
昨晚,她是怎么睡着的?怎么到榻上的?
薛兰漪全无印象,赶紧双手环臂,确认身上衣衫完好,又贴着帐幔缝隙,悄然往四周巡视一番。
寝房内外都空荡荡的,没有发现那个男人的影子。
薛兰漪心里的弦才稍微松动了些,脚尖探出帐幔缝隙,轻手轻脚下了榻,耳朵竖起来听着周围动静。
直到确定周围的确没有危险,薛兰漪紧绷的脊背才松解些,悄无声息往嫁衣处挪步。
她到现在也不清楚为何魏璋昨夜会突然示好。
又为何他会把他厌恶至极、亲手撕烂的嫁衣,重新修补好。
这太蹊跷了。
薛兰漪生怕他别有所图,前前后后仔细检查了一番嫁衣。
嫁衣竟真的完美无瑕,不仅一丝缝补过的痕迹都瞧不出来,而且还被他熨烫过,宛如新生。
薛兰漪狐疑更甚,不确定地又再放嫁衣的衣箱里里里外外反反复复翻了个遍,发现与嫁衣匹配的里衣不见了。
那是她为与魏宣成亲特意绣的红色里衣,上绣蝴蝶探花,寓意良辰美景,共效于飞。
这是洞房花烛夜的习俗,是男女私密意趣之物。
她一直将其藏在衣箱最下层,怎会凭空消失了?
大概率是魏璋整理霞帔时发现了。
他是不是把它烧了、绞了?
薛兰漪想到昨日他烧嫁衣时,那张在火苗后方忽明忽暗的脸,不由心中凛然,匆匆出了门。
里衣也是嫁衣的一部分,她必须要回来。
然崇安堂里,空落落的。
魏璋不在,连护卫也没一个,反倒后巷里热闹得紧,传来沸沸扬扬的喧哗声。
薛兰漪提起裙摆,寻声而去。
甫一踏出垂花门,便见拥挤的后巷里站满了书生模样的青年人。
三三两两十分兴奋地谈论着什么。
薛兰漪无心听,目光环视,捕捉到了队尾的青阳。
“我的嫁衣!”
青阳和魏璋向是形影不离的。
薛兰漪连忙下了台阶,挤进队伍中,逆流往队尾去。
可她身姿娇小,在一群大男人里逆行着实费力。
好不容易走出去数米,一男子拽住了她的臂弯,“昭阳?”
“你是昭阳郡主吗?”青年惊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薛兰漪有些不耐烦,蹙眉回头,却见到了一张半生的面孔。
“韩……韩玉?”
这书生韩玉原也是国子监的同窗,比她晚一年入监。
长德十七年变法时,他也是支持太子的一员。
哦,薛t兰漪记得他们也有五六位志同道合的好友,当初一起投身太子门下。
后来,东宫遭逢变故,就再不知下落了。
薛兰漪没想到会在国公府遇逢故人,眉间烦躁化作一抹笑意,“韩玉?你怎么在这儿?你的朋友司马、司马……”
话到嘴边,薛兰漪叫不出他朋友的名字。
毕竟,当初穆清泓风光无限,投身太子门下学子数不胜数,薛兰漪没法记住每一个人。
说实话,除了韩玉比较跳脱,其他几位莫说名字,薛兰漪连长相都记不清了。
薛兰漪有些窘迫。
“你是说谭涂蔡中袁晔司马渊吧?”韩玉倒不以为意,一连串叫出了他朋友们的名字,“他们都来了!都来了!今日是太子平反的大日子,这样重要的场合怎么能少了那几个多嘴多舌一根筋的家伙呢?”
韩玉神神秘秘环视四周,见无人注意他们,胳膊怼了怼薛兰漪的胳膊,示意薛兰漪走近些。
薛兰漪不明所以,往他面前走了一步。
韩玉将挎在肩头的包袱打开一个缝隙。
幽黑狭小的空间中,赫然出现“司马渊之灵”五个金漆字眼。
薛兰漪一时不防,吓得趔趄了半路。
她没看错的话,包袱里是四个灵位。
韩玉口中爱凑热闹的好朋友都……都死了。
薛兰漪瞳孔放大,骇然盯着韩玉。
方才那一瞥,她分明看到灵牌上写着司马渊殁于长德十七年,享年十七。
显然,这些青年都是因太子变法而死。
四个灵位的冲击力太大,薛兰漪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对、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
韩玉将包袱严严实实捂好,轻拍了拍,“他们现在重新投胎做人都得五、六岁了,挺好的,起码能见着光。”
韩玉戏谑轻笑,薛兰漪却听出几分酸楚。
当年,太子变法如火如荼,太子一派在朝堂、在百姓中声望越发高涨。
诸如诸如祁王之类的先朝老臣,眼见威胁到自身,但又无力阻止变法,所以才想出釜底抽薪的办法,污蔑太子一党谋朝篡位。
太子既是逆党,那么这些太子门生也不例外,即便是死也不能葬入祖坟,更不能接受祭拜。
韩玉是冒着杀头的风险藏起朋友们的灵位的。
如此情谊,又怎能像他说的那般释怀?
韩玉吸了吸鼻子,眼神往队伍前方一挑,“哎呀,不说这些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只要太子和魏国公今日在朝堂一切顺利,司马渊他们就都可以见光了,我想打算带着他们一起去见证这一刻哩!”
薛兰漪这才看到,长长的队伍前方,那个玄衣蟒袍的男人正高踞马上。
从薛兰漪的角度仰望,他正居于天边初升的红日之中,身姿挺拔,高不可攀。
衣袖上金丝螭纹随马儿轻动,折射出熠熠金光。
他如今的确是云端之上的人,翻云覆雨不在话下。
可是,小巷子里约莫百来书生都仰仗他为太子党平反,可靠吗?
“魏璋让你们来的?”薛兰漪有些担忧,怕是魏璋设计将他们一网打尽。
韩玉却摆了摆手,“那倒不是,我们是想着一会儿魏国公舌战群儒,咱们能帮一点儿是一点儿。”
“对啊,听闻魏国公已上奏参了陆知柏和齐胜二人进献谗言、污蔑忠良之罪!咱们都是受害者,好去做人证呐!”一旁的书生钻过来附和道。
陆知柏、齐胜以及祁王就是当年污蔑太子谋反的主谋,也是最初诛杀清剿太子党的主力。
当初,他们趁着先皇病重昏聩,进献谗言。
更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以迅雷之势处置了上百太子门生,杀鸡儆猴。
在站的书生约莫都被陆知柏和齐胜迫害过,或是捂过嘴。
如今陆知柏和齐胜已告老还乡,安享天年,朝中由魏璋掌权,书生们自然敢站出来控诉这二人。
薛兰漪却摇了摇头,“就算是今日诸位助魏璋铲除异己,甚至扶太子继位了,你们觉得……”
薛兰漪饶有兴味往队首看了眼。
穆清泓也在队首,他也不过只能站在魏璋右后侧。
就算他继位了,不也是下一个少帝吗?
魏璋不过是因为如今的少帝不再受控,才想找一个新的傀儡而已,又岂是真心帮太子?
周围书生们皆静默下来。
他们不是看不明白,也难免唏嘘。
韩玉是乐观的,摆了摆手,“这路不是一步一步的走吗?起码现在太子安然无恙回来了,马上要继承大统了,至于接下来……”
“诸位想想,古往今来,凭拥立之功上位之臣几个有好下场的?哪个不是妻离子散,死无安生之地?”韩玉压低了声音,饶有兴味环视周围,包括薛兰漪。
“今日太子仰仗他登基,来日太子总能亲政,扳倒他不也是早晚的事吗?”
这话是史实,也是安慰众人。
韩玉瞧薛兰漪最是忧心忡忡,少不得多安慰她一句,“人总归要向前走才知道路在哪嘛,停在原地岂不彻底无可救药了?”
薛兰漪本能地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他说得很对。
对穆清泓来说,能从一个流民恢复太子之身。
对太子门生来说,从此不必暗夜潜行。
何尝不是往前走了一步呢?
韩玉说完这句话,队伍也真的开始缓缓前行了。
魏璋打马在前,众人紧随其后。
薛兰漪被推着走了一段距离,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顿住脚步,回过去看青阳。
“昭阳郡主,走啊,你找什么呢?”
薛兰漪是太子最亲近的姐姐,韩玉下意识以为薛兰漪也是和他们一样陪太子去朝堂的。
但见薛兰漪神色恍惚,才讶然道:“郡主不是同我们一道的?”
薛兰漪唇动了动,“不是”两个字凝在嘴边。
眼下,太子门生如星星之火正汇聚于一处。
他们籍籍无名,估计连穆清泓也记不清他们每个人的脸,而今却成了洗脱太子一门罪名的主力。
而她,曾经和魏宣、谢青云他们走在最前方,受万人瞩目,被万人追捧,眼下却为找一件小衣而烦恼。
在浩瀚洪流面前,她说不出这样的话,而且心生愧疚。
如今竹林中六人,就连与他们决裂的魏璋也在忙于太子党之事,她却……在做什么呢?
在自己情绪旋涡里打转。
薛兰漪扯了扯唇,话锋一转,“我也去,我跟你们一起!”
是了。
人该往前走,才知道路在哪儿。
薛兰漪不再回望,跟随人流前行。
国公府的朱漆大门打开了,强烈的阳光赫然闯入薛兰漪眼中。
魏璋悠然打马跨出门槛,步入白日青天中。
而他身后的众人,也跟着他渐渐接近天光。
上百书生在偌大的国公府中其实十分渺小,从上往下俯视,细若溪流在府中小巷潺潺流动。
府中树荫交错,在阴面。
隔着一道朱漆门的府外,是宽阔的朱雀街,阳光明媚,在阳面。
众人依次跨出门栏,宛如小溪从阴面流向了阳面。
薛兰漪以为他们在孤注一掷,可走出国公府大门,走在清晨的街道上,越来越多的路人汇聚到了他们之中。
有年迈的说书先生,也有落魄的贩夫走卒……
从国公府到玄武门,百人汇聚成了千人,宛如小溪奔流入海。
薛兰漪环望熙熙攘攘的人群,周围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但她知道他们或多或少跟太子有关。
或是他们的子女、朋友,或是他们本身就背负着乱臣贼子之名,只能在阴暗角落掩饰身份,苟且偷生。
今日,他们终于站在了阳光下。
而能做到这件事的,不是穆清泓,是魏璋。
是那个奸邪狡诈,背弃故友,手段狠辣的奸臣魏璋。
如穆清泓所言,这就是现实。
谁掌握权力,谁就握着太子一门的生死荣辱。
薛兰漪忽而想起谢青云死前,曾跟穆清泓说过无论是何手段登基,将来只要勤政爱民,便也能称得上一声明君。
显然,那个时候谢青云就知道是穆清泓和魏璋勾结串通,暴露他们的行踪了。
可谢青云死前,未有恨意,他释怀了。
因为,他要的是最终结果:太子登基,拨乱反正,海晏河清。
他不恨穆清泓,也不恨魏璋,他已经抛却私仇了,只愿太子登基,一切回归正途。
如今还在私仇里打转纠结的,只有薛兰漪罢。
薛兰漪心中暗自感慨着。
队伍突然停下了下来。
众人已经走过午门,抵达太和殿外的广场。
再往前,是太和门,太和殿,只有魏璋和穆清泓驾马走进去了。
寻常人连大殿都无法接近,遑论自证清白?
他们只能在广场处,遥遥相望,等待结果。
巍峨的太和殿前,汉白玉石阶宽阔且空无一人。
玄衣男子掀袍,独自拾阶而上,一点墨色款步进入太和殿中。
朱漆门关上了t,只留一道缝隙。
远在广场上的薛兰漪再看不清里面什么情形,但可以想见那里一定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盯着魏璋。
虽然魏璋现在大权在握,但重翻太子旧案,牵涉成千上万人,朝上之臣细数三代,又有哪位与太子案毫无瓜葛呢?
谁都未必清白,自然也没有几个人愿意重翻旧事。
魏璋此去,可谓孤军而战。
世事变化多端,薛兰漪没想到有一天会是魏璋独自肩负起了太子党的荣辱。
她心里百感交集。
而留在原地的众人看不到那扇朱漆门内发生着什么,也各自窸窸窣窣猜测起来。
有个说书先生抬臂挥舞着手安抚大家,“诸位莫惊慌,我方才从龙虎街过来的时候,正见陆知柏和齐胜的马车从衢州老家赶回宫中呢,若不是魏国公有真凭实据告倒他们,他们一副残躯败体,岂会从安乐窝走出来?”
“是呢,我在茶馆打杂时,听刑部两位老爷说,魏国公早令他们彻查了陆知柏和齐胜卖官鬻爵、逼良为贱的证据,人证物证确凿,陆知柏和齐胜这两个老贼跑不了!”
当年,陆知柏和齐胜二人卖官鬻爵、逼良为贱之行径几乎人尽皆知。
只是那时候他们势力大,无人敢查,无人敢言。
后来太子变法,削爵位、废贱籍,直接影响到他们以此敛财,他们才心生毒计,挑拨先皇怀疑太子居心不良。
此番,魏璋若将这二人卖官鬻爵、逼良为贱的罪证公之于众,相当于釜底抽薪,直捣黄龙。
只要证据确凿,当年的事就可真相大白了。
薛兰漪不知道魏璋拿到的是什么证据,但她知道魏璋不是铤而走险之人。
他今日能告发陆知柏和齐胜,一定证据切实,九成把握。
魏璋做事老辣,是不用担心的。
但此事毕竟关乎太子一门生死存亡,薛兰漪的心跳得厉害,隐在袖口的手紧紧攥着,出了汗。
此时,一在前打探的书生突然跌跌撞撞跑了回来,面色煞白,“完蛋了!完蛋了!陆知柏撞墙自尽了!”
“什么?!”众人惊呼。
那人气喘吁吁道:“陆知柏坚称自己没有污蔑太子党,还反咬魏国公与太子是同谋,想要颠倒黑白,污蔑于他!”
“陆知柏为证清白,在朝堂上撞柱,断气了!”
……
报信人的声量一句比一句大。
众书生却屏住呼吸,惶然面面相觑。
事实的确是陆知柏等人诬陷太子谋反。
可陆知柏打死不认,还反咬太子和魏璋串通报复于他。
原本两厢对决,谁赢谁输未定。
但陆知柏死了。
一位三朝元老、开国功臣,为证清白把一条性命搭在朝堂上。
向来死者为大,百姓肯定会更偏向陆知柏。
他们一定会认为,太子谋逆是真,陆知柏不惧魏璋权势,敢于挑战太子党和魏璋。
陆知柏是有风骨的忠臣。
一旦民间这样传颂,那么太子一门想要洗脱冤屈,只会难上加难。
此刻的朝堂上,魏璋若再一味咄咄逼人,再逼死另一位老臣齐胜,那么先朝两位内阁大臣就全死于魏璋手。
百姓也会认为魏璋在污蔑忠良,铲除异己,什么给太子平反就是个噱头。
那么,太子党的处境会雪上加霜。
可若就此退让,就证明陆知柏的确清白,那么太子一门的冤屈也更无从再诉了。
如今的局面怎么看都是箭在弦上,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
事情比众人预料得更曲折。
情况急转直下,众人脸上的喜悦之色褪去,千百双目光齐齐望向高台之上。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薛兰漪的目光。
从未任何时候,薛兰漪的目光如此坚定地,一瞬不瞬地只望向魏璋此人。
泠泠水眸散发出柔而坚韧的光,带着一丝担忧,迅速穿透人潮,越过太和门,越过殿前浮龙丹陛,直抵御榻左侧巍然而立的男人。
陛阶之上,魏璋本漫不经心凝望着飞溅到指尖的血珠,忽而感知到了什么,轻掀眼眸,望向大殿之外。
门扉半掩着,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又能看到什么呢?
她又不在。
便是她在,她也……未必会看他。
昨晚梦里,她还骂他来着。
魏璋些微分神,讪笑着摇了摇头。
这种不明所以的笑,却让殿下群臣惶恐不已,不明所以相互看了眼,纷纷垂下头去。
第92章
而大殿中央,陆知柏正倒在血泊里。
人老了,血也少,就这么在魏璋不言不语之际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三魂散尽。
殿上氛围肃穆。
众人都尚且沉浸在血染金銮殿的后怕之中。
陆知柏死前那句:“太子与佞臣祸国,老臣无处诉冤!愿以死明志,以证清白!”
石柱撞击的声音和陆知柏的话音久久回荡。
殿内静默无声。
唯有齐胜杵着蟒首杖,一边连连捣地,一边指着上首的魏璋,“陆大人当年追随先祖打江山时,你祖父都尚且名见经传!你祖父在世,也得敬陆大人三分!你这黄口小儿竟公然逼死陆大人!”
“我与陆大人世代忠良,披肝沥胆只为大庸为圣上,何曾污蔑过太子半分?”
“魏璋你这黄口小儿分明和先太子一样心术不正!意图祸乱朝纲,逼死忠臣!”
……
齐胜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斑白的头发凌乱,布满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倒真有几分白首孤忠之感。
他这个人一向擅长诡辩,擅长攻心,当年先皇就是因为他们以死谏之,才听信了太子谋逆之言。
如今,他们竟真豁出了性命。
站在大殿右侧的穆清泓仿佛看到往事重演,而且这一次真的见了血、出了人命。
他心中惧怕不已,往群臣中退了退,悄然躲在了太和殿右侧“正大光明”的匾额之下,阴翳遮罩住他。
独留魏璋在千百人注目中。
魏璋倒也习惯孤身而战,不慌不忙一步、一步走下陛阶,走向齐胜。
大殿太静,连他沉稳的脚步声都如此清晰。
分明是云淡风轻的,齐胜却是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浪潮扑面而来。
他立刻戒备,指着魏璋的鼻子,“黄口小儿,你颠倒黑白!还想逼死老夫不成?”
魏璋未回应,面无波澜,依旧依照自己的步调缓缓前行。
男人身姿挺拔,宽大的披领上蟒纹图腾,因着他一步一动,巨蟒双目闪烁,忽明忽暗,狠绝,阴鸷。
齐胜莫名心慌,下意识退了半步。
魏璋自然而然走到了齐胜原本站的位置。
“颠倒黑白?”魏璋饶有兴味碾磨着指尖已经冷却的血迹,“长德十年,张姓富商以千金捐得“云骑尉”勋爵,可为真?”
“李姓农户被强充为奴,家中十口人,男丁贱卖入邙山矿场,女子强押入乐籍,可为真?”
魏璋不紧不慢地陈述,并没有太多情绪,但细节无一处纰漏。
他在意图把朝堂众人的注意力再次拉回齐胜等人的罪状上。
齐胜眼珠子转了转,“老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夫如今年过七旬,老眼昏花,辩不过你这黄口小儿,老夫、老夫……”
“老夫唯有随陆兄去也!以死明志!”
说罢,齐胜丢了蟒首杖,猛地冲向已溅了血的石柱。
“齐大人不要!”众臣齐呼。
大庸历经三朝,还从未出现过血溅朝堂之事。
今日一连撞死两位功勋之臣,威仪还何?岂不叫百姓与邻国诟病?
众人想上前拦,魏璋却往右侧挪了半步,给齐胜让开了一条死路。
齐胜不可置信,看了眼魏璋。
魏璋挽唇,作壁上观。
齐胜一时吹胡子瞪眼,不过他今日来,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一咬牙,撞向御榻前的石柱。
与魏璋擦肩而过时,他身侧传来沉稳的话音,“看来齐大人真的很冤呐。”
魏璋唏嘘一声,对着明堂之上折腰一礼,“臣请圣上下旨三司会审,彻查陆、齐两府,以还两位大人清白。”
齐胜的额头刚碰到石柱,便听闻魏璋掷地有声的话。
他面色一震,蓦地转头,“黄口小儿,你还想抄我府上?”
“不是抄家,是重审。”魏璋见他表情很有意见,又道:“不如陆、齐两府祖上三代,子孙两代全部彻查一遍吧。”
“我祖上、子孙又何错之有?你还想害死他们?”
“齐大人误会了。陆、齐二位大人世代忠诚,彻查一遍,免得被魏某这种不明是非的人毁了清誉才好。”
“魏璋,你休要摇唇鼓舌……”
“圣上!”
魏璋沉声,只对着明堂之上一卷珠帘。
珠帘t之后,少帝已病入膏肓,孱弱的身子躺在御榻上,瘦得快要看不见了。
少帝轻咳了两声。
随即,刘公公双手呈着玉玺走出帘幕,尖着嗓子道:“圣上金口玉言,魏爱卿之言,准奏!”
可少帝根本就还没来得及开口,何来准奏?
齐胜久不在朝堂,讶异地怔了须臾。
其余臣子则习以为常,依言跪拜,山呼万岁。
魏璋直起腰身,回望身后诸臣。
“谁还有冤屈?报!”
大堂中央,玄色蟒袍逶迤拖地,其上蟒纹腾云而起,扶摇直上。
他犀利的眼神环顾身后。
身后鸦雀无声。
那样威仪且不容置喙的眼神太有穿透力,隔着百丈之遥,隔着人山人海,薛兰漪的心震颤了一下。
总感觉,大殿之上有人看过她一眼。
她现在心里很乱。
眼下已经正午,大殿之上,如果顺利早该下朝了。
然此时,金銮殿殿门紧闭,俨然还在拉锯。
魏璋要怎么赢呢?
薛兰漪思绪纷乱间,忽然想到只能以齐、陆二人子孙后代做威胁之了。
这两人已至暮年,敢在朝堂上死谏,不是因为他们问心无愧,而是只要他们以忠臣之身死了,大概率不会再被抄家。
他们无非是想用自身之死,换后代财富荣耀加身。
那么,魏璋只有赶在齐胜撞死之前,进言查他全族,那就等于捏住了他的要害。
像齐、陆这样的奸佞,真彻查起来,只怕祖上、子孙没有一个干净的,越查罪名只会越多。
这种情况下,齐胜倒不如认下污蔑先太子之罪,也好过全族上下被查个底朝天,届时一并连根拔起,性命全无。
不知魏璋会不会这样做。
薛兰漪能想到的突破口,魏璋应该也能想到吗?
薛兰漪双目紧缩盯着太和门处,紧绞在一起的手不知不觉指骨发白。
“我们胜啦!”
人群前方,忽地传来一声高呼。
报信的书生从远处朝阳中来,交叉挥舞手臂,奔向人群,“诸位,齐胜认罪了!”
“魏国公胜了!魏国公胜了!”
“太子无罪!太子无罪!”
一声又一声的高呼,如浪潮汹涌袭来,一浪高过一浪。
空旷广场中话音回荡交叠,如梦似幻。
很不真实。
六年了,不知有多少人击鼓鸣冤,想要讨一个清白,听到一句“无罪”。
然则终究孤注一掷,石沉大海。
如今,“太子无罪”终于回响在了这青天白日间。
众人伫立在原地,一片寂静。
日日夜夜盼望之事,终于实现时,最大的反应是无言。
无法用行动和语言描述。
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把美梦打碎。
鸦雀无声中,一串齐整的脚步声走向了太和门崇楼之上。
圣上身边的刘公公率领仪仗,立于汉白玉栏杆处。
佛尘一甩,展开明黄色圣旨,清了清嗓子,“奉天承运……”
诸人讷讷望着二层阁楼。
刘公公厉眸一甩,“还不下跪,你们这些乱……”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脱口而出了。
六年来,被叫惯了乱臣贼子的书生们没有愠怒,反倒有些受宠若惊,纷纷跪地。
薛兰漪也随之扣地。
只听高阁上,尖细的声音落下,“圣上明鉴,今已查明先太子穆清泓谋逆之罪皆为构陷,太子仁孝,克谨持身,即日起复其东宫之位,重正储君之仪。”
一字一句,回荡在偌大的广场之上,铿锵有力。
四周静悄悄的,但薛兰漪能感觉到周围人的呼吸起伏,情绪如入江之水在奔流高涨。
圣旨还有第二封,“即日起,受太子案牵连者皆赦免无罪,原有官职者择优而取,为学者可继续学业,死者……允入土为安允香火祭拜。”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须臾,蓄积的情绪化作高呼,“圣上万岁,圣上万岁!”
音浪越来越高,欢呼声此起彼伏不停歇。
众人终于相信这一切不是梦。
他们欢呼雀跃、手舞足蹈,甚至把前来传圣旨的公公抛上半空。
碧空如洗,阳光绚烂。
阴雨连绵的数月来,大庸的天从未有哪一天如此澄澈。
韩玉一把扯掉了布包袱,他的四个好朋友终于可以看到大庸的晴空了。
他将灵牌高高举过头顶,让他们看青天白日。
令薛兰漪没有想到的是,她身边的人也都同韩玉一样,纷纷从衣襟里、包袱里取出灵位,高高举起,对着烈日。
灵牌上金漆书写的“殁”字折射出光芒。
星星点点,汇聚成海。
他们的子女、夫君、朋友,他们一直藏在身边不敢说出去的秘密,今日终于可以站在阳光下,光明正大看一看太和殿上那块“建极绥猷”的匾额了。
薛兰漪视野被一个又一个灵位所占据。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立在成百上千黑漆漆的灵牌之中。
这么多冤死的亡灵林立在她周围,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惧怕,反而生出向死而生的希望。
所有的亡灵在这一刻重获新生,所有的生者也在这一刻得到了救赎。
薛兰漪环望四周数不清的灵牌,听着他们唱起欢快的歌谣。
这是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那种生机盎然的情绪在陌生的人之间流动。
那样的情绪会感染、会蔓延。
他们互不认识,可他们的情绪织成了一道网,将彼此紧紧相连。
薛兰漪忽而想起,那一年少年将军被围困高昌郡五天五夜,了无音讯。
她在京中担忧了五天五夜,辗转难眠。
她再次见到少将军时,他凯旋回京,骨瘦嶙峋,却又说不出得意气风发。
听说他在漫天风雪中将大氅脱给了副将,将干粮全部分给了伤员,他自己不饮不食、穿着单衣在城垛上守了他的将士们五天五夜。
其实以他的身手,他可以独自冲出重围的。
少年偏要跟那群人同气连枝,同生共死。
可是临行前,他分明答应过薛兰漪不逞能不受伤的。
因为他不守信用,他回京那日,薛兰漪都没去接他。
那时的魏小将军连战甲还没来得及脱,也没去觐见圣上,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来到郡主府。
他跟在她身后,不停地解释当时情形。
他说有千千万万人与他并肩作战时,他没有办法考虑自己的安危,甚至没办法想千里之外的薛兰漪。
将士们高唱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在那样高涨的情绪下,他与将士们是一体。
同甘共苦的情谊高于一切,包括男女之情。
薛兰漪不懂,为了这件事,和他闹了好一阵别扭。
而今,薛兰漪站在人潮中,感受着每个人的情绪涌动,感受到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
她突然理解了魏宣的感受。
她突然也觉得,是不是她可以放弃自己的心意,牺牲自己的儿女私情,去成全更多更多人的希望呢?
她不想再跟魏宣无休无止地相互搭救,再不停逃亡了。
也不想再跟魏璋无休无止的争吵,导致更多人受害了。
一切,该了结了。
她仰头望向碧蓝的天,洁白的云。
朝阳当空,一瞬刺破了心中阴霾。
天地广阔,有很多事要做,何必困守儿女私情?
“昭阳郡主,我们在溪水巷设了流水宴庆祝,你要一起吗?”韩玉一手抱着五个灵牌,一手伸向她热情地邀约。
“嗯!我去!”
薛兰漪的眼神亮了起来,不假思索,将手伸给了韩玉。
倏地,一道寒芒落在她手背上。
薛兰漪的手一颤,本能地缩回,寻着那束寒芒望去。
十步之遥的汉白玉石御路上,魏璋正高踞马上,沉郁的视线盯着她和韩玉快要握住的手。
魏璋并未料到薛兰漪出现在此地,心生讶异,滞了一瞬,而后调转缰绳朝她而来。
他向是面色冷峻,朝人群走来时,扑面而来的威压如阴云,喧闹的人群瞬间偃旗息鼓。
各人纷纷叩首拜下。
韩玉也吓到了,一个激灵赶紧缩手,跪在地上。
人群自觉撤于道路两旁,给魏璋的马儿让出了一条路,直通往薛兰漪。
魏璋□□马蹄清脆。
每走过一个人,便听他们磕头以拜,恭敬高呼“国公爷千岁!国公爷千岁!”
在场的众人从前是恨他、怕他的。
因为少帝继位后,魏璋也是追捕太子党的主力之一。
而今,他们是敬他、谢他的。
不管往事如何,此时此刻,今时今日,是魏璋帮他们平反,也只有魏璋能帮他们平反t。
魏璋,成了他们的英雄。
他们真心感恩魏璋,每个人皆毕恭毕敬。
然魏璋的目光一向目标明确,只紧锁着道路尽头的薛兰漪。
他方才分明看到薛兰漪眼神亮晶晶的,朝那书生伸出了手。
仿佛她对每个人都可以笑容灿烂,无拘无束。
但甫一看到他,脸上的活人气儿就立刻收敛了,身体戒备,面如死灰。
他倒不如一个书生。
魏璋心里有些不悦,尤其见她打算去牵别人的手,他有股冲动直接将她捞上马来。
不过最终,到底还是忍下了心绪,温声道:“过来。”
男人朝她伸手。
指骨骨节分明,拇指上的金纹墨玉扳指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好像蛇的鳞片。
幽冷的,不可靠近。
第93章
薛兰漪本能地退了半步。
她不想。
可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魏璋而来,移动到了薛兰漪身上。
广场上的百姓,白玉阶的群臣都看着她。
她不敢想,她此刻下魏璋的面子,太子之事会不会再生变故。
会的吧。
魏璋一向蛮横霸道。
薛兰漪已经到了不得不妥协的地步,抿了抿唇,到底将手递到了魏璋手心。
霎时间,她便被一股力道带起,身轻如燕落在了魏璋马背上。
冷松香从四面八方袭向她。
薛兰漪缩了缩脖子。
她知道,这一伸手其实是在大庭广众下,承认了自己和魏璋的关系了。
没有退路了。
虽然刚刚已经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但心里总归不舒服,低垂着眸不说话,双手握住了马鞍。
魏璋自是瞧出了她的不情愿,不过她今日没挣扎,还乖顺地扶住马鞍,意思不就是愿意跟他走吗?
温香软玉在怀,一扫朝堂上的阴霾,魏璋心情大好,歪头看着姑娘的侧脸,“怎么来这儿了?”
话音低沉,毫无棱角。
薛兰漪咬着唇,没理他。
魏璋心里也清楚,她总归不是为了来寻他的。
定然是被某些不知轻重的书生拉过来,寻穆清泓的。
他什么都知道,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问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
见她不肯回话,他动了动唇,还想再说些什么。
终究,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两人缄默着,共乘一骑穿过广场,与主路上的官员汇合。
一行人穿过太和殿广场,往右侧夹道去。
薛兰漪坐在马上,从魏璋一样高的视角俯视下去,底下人的确如蚂蚁一般。
密密麻麻全是人头。
午门外,还有人闻讯源源不断涌来。
长长三里路,广场内外人满为患。
连空气都比平日稀薄,有些透不过气。
薛兰漪记得史官记载太子案死伤过千,流放囚禁者数以万计。
这些冰冷的数字,在今天有了具象化的画面。
受害的家庭真的数不胜数,队伍根本看不到尽头。
薛兰漪望着道路两侧一张张历尽沧桑的脸,感慨万千。
至宫廷夹道口,百姓无法入内,薛兰漪才看到了队伍尽头。
同时,也看到了队尾两个熟悉的名字——谢青云和陆麟。
他们的妻子也来了,正举着二人的灵牌,让他们见证太子沉冤得雪。
马儿路过两个女子时,薛兰漪和谢青云的妻对视了一眼。
她朝薛兰漪屈膝一拜,好像在感激薛兰漪。
她们约莫以为是薛兰漪说服魏璋,为太子平反的吧。
薛兰漪尴尬地颔首回礼,目光不由回望,久久停留在谢青云的妻子身上。
这姑娘是帝师之女,曾经才华横溢,艳绝盛京。
如今却粗布麻衣,鬓边霜白,二十多的年纪眼角眉梢的风霜已如四十不惑。
她手里握着的不再是诗书画笔,而是一只破旧的装满野菜的菜篮。
谢青云死后,她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可想而知,有多难。
这姑娘从前也是族中掌上明珠,也是谢青云的青梅竹马。
当年太子出事,谢青云曾提过和离。
那姑娘没同意,执意要陪谢青云写完《山河方舆志》。
若非成全谢青云的志向,成全两小无猜的情谊,这姑娘哪会落得如此困窘之地?
人生这条路啊,真的很难,也很窄。
就像眼前的夹道,周围高墙林立,想要与所爱之人一同走完这一程,就必得收敛些自己的锋芒。
若非要自己光芒万丈,那就会堵死了同行之人的路。
一如薛兰漪和魏宣。
她若还一直执着于自己的情爱,魏璋不会放过阿宣,阿宣的结局恐只有英雄折脊,泯然于尘。
薛兰漪一想到这样遗憾的人生,心里揪着疼。
她紧攥着袖口,摸到了衣袖里的金桔蜜饯。
这果子还是在桃花谷时,魏宣给她做的。
以后,恐没有机会再吃他做的果子了。
心里总归有些酸,她深吸了口气,取了颗果子往嘴巴里塞。
她没注意到,头顶上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垂着头,从魏璋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瞧见她浓眉濡湿的长睫轻颤,将一颗颗金灿灿的圆果往嘴巴里塞。
塞得两腮鼓鼓的,粉粉润润,兔子似的。
这十一日来,魏璋还是第一次见她主动进食。
“饿了?”
魏璋的话音从她四面八方包裹过来,胸腔的震颤贴着她的脊背。
薛兰漪不喜欢与他隔得这么近,但又知道不能再挣扎了,只能继续往嘴巴里塞果子。
一连塞了三颗,把腮帮子都撑得塞不下了。
动作恶狠狠的,哪里像在吃喜欢的果子?
魏璋眉梢微蹙,眼见她还要将一颗蜜饯往嘴里塞,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薛兰漪动弹不得,赫然抬头望他。
一瞬间,魏璋看到了她通红的眼眶和眼中沁满的泪花。
她不是饿了,她是有别的心事。
魏璋微眯双目,铁钳般的手扣住她的虎口,稍一用力,她指腹被迫松开,指尖的果子掉在了地上。
她吃个果子,他也要干涉!
薛兰漪忍着愤怒,抽开手。
抽不开。
魏璋另一只手又径直捏住了她的下巴,“吐出来。”
薛兰漪摇头。
可她嘴巴里塞的太满了,魏璋没用什么力气,她的嘴巴便被迫张开,还没来得及咬的果子从檀口中滑落出来。
一共四颗,稀稀拉拉全掉在了地上。
“魏璋,你又要做什么?”薛兰漪摆头避开了他的手。
她已经极力压制情绪了,可他还总能想方设法折腾她。
“你是不是有病?你是不是有病啊?”
薛兰漪的斥声回荡在狭长的甬道中,轻易传到了身后官员们的耳朵里。
跟在后面的臣子们面面相对。
经今次朝堂一役,群臣对魏璋只会更惧怕。
眼下,姑娘如此呵斥魏国公,他们也不敢袖手旁观。
于是,礼部侍郎猫着腰上前,“大人,郡主,圣上还御书房等待,商讨传位之事,此事关乎重大,不如两位……”
“退下。”
魏璋声音沉沉,目光全程只在薛兰漪那张悲愤交加的脸上,话却是对着侍郎说的,“都退下,退远些。”
礼部侍郎原是上前解围,不想自己落了一身窘迫,尴尬地行了个礼,拉着其余同僚悻悻然退下了。
百丈甬道中,只剩一匹马,两个人。
他们在甬道中段,前后不见光,也不见人,只有长风阵阵吹来。
薛兰漪不知他又不阴不阳要做什么,但也懒得跟他争辩,拼命扯着手腕。
然魏璋抓得很紧,拉扯之间,衣袖里藏着帕子掉落出来,蜜饯全部坠落在地。
阿宣特意给她选的最圆最亮最甜的果子滚得满地都是,有些还被马蹄踏碎了。
这是最后一包他给她做的金桔了。
以后再不开心的时候,再也没有他做的果子了。
薛兰漪推了魏璋一把,想要下马去捡果子。
魏璋身姿高大,像一座囚笼,将她困在中间。
她挣不脱,在他怀里左右碰壁。
魏璋则淡淡垂眸,看着怀里的姑娘。
“想哭就哭,噎自己作甚?”
“谁想哭了?”
谁要当着他的面哭了?
谁要为他这种不值得的人哭了?
魏璋真是有毛病,见不得她好。
薛兰漪不听不应,挣扎得更厉害了。
魏璋身形稳健,巍然不动,连话音都未受丝毫影响,不疾不徐的,“是不是今日亲眼看见死了这么多人,所以不开心了?”
“还是后悔当日请谢青云、陆麟去桃花谷,害得他们夫妻阴阳两隔,所以伤心?”
“亦或是,做了我的人,你不甘心?想哭?”
……
他的每一句话都戳在薛兰漪心窝上。
而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与他无关?他到底以什么身份,平静地问出这些话?
“魏璋!我看你真病得不轻!”
薛兰漪猛地一拳捶在他胸口。
她知道他的心伤在哪,她便故意往那处下了狠手。
几拳头捶下去,仿t佛又感受到内里一片濡湿。
她丝毫不停。
他分明疼得抽了口凉气,身体却如一堵城墙不肯后退,“回答我。”
“……”
薛兰漪原本已经打算平静地接受现实,老老实实跟着他了。
可他偏要折腾她,偏要将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酸楚全部勾出来。
他这种人简直恶劣得不可理喻。
薛兰漪满眼的愠怒没办法掩盖,转头,直视着他的眼。
“是!我就是不甘心一辈子待在你这种人身边,不行吗?”
“我不甘心,你就会放过我吗?”
她泠泠水眸紧盯着他。
须臾,他毫无意外,薄唇淡淡吐出一句,“不会。”
一滴泪不受控从瞪大的眼眶里滑落,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她知道他不会放过他,又难免心存侥幸。
可他亲口判决了她的命运,不会再有任何奇迹发生了。
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藏在心里的泪快要决堤,“不会,你问这些作甚?”
徒惹她伤心吗?
魏璋没有回答的她问题,反而将不知何时接在手中的一颗金桔蜜饯置于她眼前,“这是魏宣给你的?”
薛兰漪不回答他。
他继续道:“他是不是告诉你,不开心的时候,多吃几颗蜜饯就会开心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薛兰漪眼见他不怀好意,伸手去抢那颗蜜饯。
魏璋长臂伸开,指腹一松,最后一颗蜜饯从高处坠落,砸在青石板地面上。
溅出汁液,碎了,烂了。
魏璋此时才知,从前好几次看她将蜜饯塞满嘴巴,原不是她喜欢吃这蜜饯,而是为了强迫自己开心。
“所以,谁规定的呢?”
谁规定的,每个人都要像魏宣那样无知无畏的傻笑?
又是谁规定的人一定要无忧无虑,博爱,宽容?
魏璋碾了碾指尖粘稠的蜜汁,“是不是怕他发现你没有他想象的那般明媚开朗,所以不敢放声哭?”
“我没有!”
“还是,怕他知道你心里有怨有恨,没有他那般心怀天下,大公无私?”
“不是!不是!”
“魏璋,你给我住嘴!住嘴!”
薛兰漪瞳孔微缩,猛地去捂他的嘴。
魏璋的脊背往后一仰,轻易避开了她的手。
她猝不及防扑进了魏璋怀中,再仰头时,魏璋一双沉静的眼看进了她瞳孔深处。
他看到了那双雾蒙蒙的眼里,慌乱无处安放。
自幼被亲母抛弃,看着母亲跳楼自尽,甚至……
明知先帝就是母亲的心上人,明知就是先帝和母亲的畸恋毁了原本平静的生活。
还要在先帝膝下讨巧卖乖,佯装纯真无邪。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这世间万物满腔热忱?
魏璋甚至怀疑,她同太子变法的初心,也与魏宣、谢青云他们不一样。
魏宣、谢青云他们或许真的心怀愚蠢的理想,意图天下大同。
可薛兰漪不是。
她不过是想成为魏宣、谢青云那样的人罢了。
“不敢怨,不敢恨,也不敢哭,是怕配不上他那轮高高在上的太阳吗?”
“魏璋,你休要胡说八道!”
薛兰漪扶在他胸口处的手,紧攥住了他衣襟。
那处被血洇湿了,因为玄色看不出来,可薛兰漪的手一攥,殷红的细流便顺着薛兰漪指缝溢出来。
好像五条阴暗处滋生的蜈蚣,从他胸口,爬入她的指缝,再从她手背上蜿蜒游走。
恶心死了。
谁要跟他一样做阴暗处的蛆虫,万人唾弃?
“魏璋,你不要以为你很懂我!”
“你不过是只蛆虫、臭虫!不要以为人人都像你满心算计!满肚子只有怨和恨!”
“烂人!卑鄙!无耻!”
薛兰漪咬着牙,双目赤红地破口大骂,阻断了魏璋说的那些滑稽之言。
她面目狰狞,不是打情骂俏的“骂”,更能用泼妇骂街来形容。
昭阳郡主那么乖巧可人。
讨得先皇先皇后将她当亲女儿一般疼爱。
讨得盛京城人人都以为她是挂在天边的皎月,与魏宣这轮绚烂的太阳,日月交相呼应。
一定没人看过她,如此她面目可憎的模样吧。
可魏璋很清楚这才是她。
一个会放声大哭,恶意咒骂,心中藏着一隅暗角的她。
她一句句话像刀子恨不能将魏璋千刀万剐了。
可奇怪的是,魏璋不觉得生气,除了疼惜,也有些莫名的愉悦。
他不说话了,由着她骂她打。
他发现她比陆麟会骂。
她真的会三十九种不同的骂法,一直骂到自己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眼泪斑驳,身体虚软地像浮萍歪歪倒倒。
魏璋从后拥住了她,在她耳边,用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知道吗?做烂人,很畅快。”
蛆虫臭虫本就该待在渠沟里,若是非要学着雄鹰、学蝴蝶逐光而去。
伪装得好,便会像她一样,一身疲倦。
伪装得不好,便会像他一样,遍体鳞伤。
“我就喜欢做烂人。”他道。
薛兰漪发现他根本无可救药,她想要推开他的手臂。
可是,她哭得太狠,骂得太狠,身体像被抽空了一样,无力动弹了。
她只能恹恹斜靠在他臂弯,苦笑,“所以,你要拉我一起做烂人?”
“不是。”
魏璋的臂膀又收紧了几分。
蟒袍很寒,他的胸腔更是冷硬无比,可他抱得紧,将小小的她藏在大氅下。
她竟也感受不到长巷中幽幽寒风了。
他在她耳边,声音低而磁,“烂人也好好人也罢,从今而后,这世间没有你不能骂不能恨的人,亦没有不可哭之事。”
薛兰漪觉得好笑:“你不知道吗?我最恨的就是你,最想骂的也是你!”
“可以。”
他默了默,“但是,你不能走。”
无力感从四面八方倾轧向薛兰漪。
薛兰漪还在挣扎推诿的手臂彻底没有力气了,只是嘴巴里还倔强地骂着他。
长巷的风越来越大,吹散了她的骂声。
她浑身的防备也在一次次撞向这块巍然不动的冷硬石头时,彻底碎掉了。
她变成了一只没有壳的蜗牛,软趴趴仰靠在他怀里。
魏璋一手横在她腰间,一手勒紧缰绳,继续往前走。
玄色披风从肩头滑落下来,将她护在狭小一隅。
笔直的夹道中,马蹄声清脆。
甬道后方,是千千万万百姓感激的目光。
甬道前方,是身穿红衣补服的群臣分列两旁,躬身而立,静候着威压逼人的镇国公。
男人高头大马,端然而行,一身繁复蟒袍在风中纹丝不动,沉稳如山峦。
无人看清,他冷峻的容颜下,厚重的披风中,藏着个絮絮骂人的小姑娘。
走出甬道,魏璋路过百官,众人才依稀听到姑娘的哽咽声,“像你这种毫无底线的人,早晚断子绝孙!”
他走在队首,徐徐地应,“好。”
“乱臣贼子,将来一定一定一定会死无安生之地!”
“好。”
“你会下地狱,下一辈子也不得好死!”
“好。”
她骂得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他仍稳稳的。
薛兰漪又悲又怒又无力,不甘心地上气不接下气,极力扬声,“你们男人都一样,只顾自己快活!从老的到小的,都没一个好东西!都是混蛋!”
魏璋身形一僵,终于勒停了马。
后方亦步亦趋的诸臣听了这姑娘一路狂言,早就吓得魂飞魄散。
当今朝堂上,何有人敢如此辱骂镇国公?
何况这姑娘得寸进尺,骂了一路,路过的太监丫鬟恐怕也都听到了。
谁也不知道国公此时停下来意欲何为。
群臣纷纷垂下了头,余光观察着冷肃的背影,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周围一片静默。
魏璋长指将披风拨开一道缝隙,长缝之中是一双饱含春水,挑衅上扬的眼睛,一字一句更清晰地重复,“男人,没有好东西!”
魏璋并无太多波澜,目光徐徐看向右手侧,对着右边宫殿道:“她骂你呢。”
鼻间断断续续钻进香火气。
薛兰漪意识到什么,顺着他的目光往右看去。
一行人正路经奉先殿。
敞开的朱漆大门中,摆放着穆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和画像。
和尚们在念经祝祷,钟鸣声起,檀香袅袅,一派肃穆。
而大殿正中,正是先皇的画像。
再有三日乃先皇诞辰,不少告老还乡的臣子提前入宫祭拜。
此时奉先殿中正一派君臣情深,凄凄切切。
而魏璋方才的声音不小。
奉先殿老臣,身后群臣都知道薛兰漪刚刚那句“老的小的都不是好东西”是指先皇了。
旧臣新贵,各自面面相觑。
更有先帝近臣面色铁青,势必上前与薛兰漪理论。
薛兰漪方才也是情绪失控,才无意识辱没了先皇。
没想到魏璋这卑鄙小人抓住她的小辫子,当众告发。
他真是恶劣至极!
她的嘴唇翕动,双瞳恶狠狠瞪着魏璋。
魏璋面色如故,深邃的视线穿过人群,直面先t帝画像,“骂你,你就受着。”
“你……”远处的老臣听得此不敬之言,吹胡子瞪眼,指着魏璋和薛兰漪,“你、你、你……奸臣!妖女!”
“辱骂先皇!以斩首罪论!”
“你们站住!站住!”
骂声越来越远。
魏璋打马悠然而去,自有人捂住那老臣的嘴。
第94章
周围回归宁静。
骂先帝的事如涟漪,归于湖面。
薛兰漪却余惊未定。
怎么会有人公然跟皇帝对骂的?
他自己发疯,拉着她作甚?
“我看你真病得不轻!”
薛兰漪推了下他护在腰间的手,自然是推不开的。
她索性抓起他的手,狠狠咬在了手腕上。
突如其来的痛楚传来,魏璋垂眸俯视着姑娘发狠的模样,没有抽手,一手由着她咬,另一只手若无其事地驾马前行。
她藏在他宽而大的披风里,没人看到她呲牙咧嘴的模样,也没有人看到她把他的手咬得鲜血横流。
咬着咬着,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可能是没有魏宣在旁安慰,也没有甜甜的果子让自己开心。
也可能是魏璋突然发疯,把她吓到了,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流。
原来,人的眼泪真的是有限。
流多了,流完了,也就没了。
所有的情绪都化作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后,心口的那口浊气好似也是疏通了。
又想起他当面骂先皇的样子,心头竟生出一丝隐秘的快感。
明明是很难受很愤怒的时候,却又有点想笑。
这就是他所谓的做烂人的畅快吗?
她才不要受他蛊惑,做什么烂人!
她猛地又咬了他一口,咬得极深。
魏璋抽了口凉气,呼吸略粗。
“轻些,我不是铜墙铁壁,会断的。”他微微俯身,在她耳边话音沙哑。
他说的自然是手要断了,盖因他素日里说话冷硬,突然软和下来,寻寻常常的话也生出几分暧昧。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耳垂上。
薛兰漪很不适,总觉得身后有意味不明的目光在指指点点他们。
她松开了口,窘迫撇过头去。
魏璋察觉了她的心思,往身后睇了眼。
众臣果然都齐齐发愣盯着他们。
一盏茶之前,他们还在朝堂上看魏国公巍然立于陛阶之上,睥睨众人。
此刻,又瞧他微弯着腰,略显生涩地哄人,众人难免不适应,各自不可思议,僵立着。
在感受到一束寒芒后,众人才回过味儿来,礼部侍郎忙上前拱手,“不若魏大人先去安置……安置……”
“安置夫人!”礼部侍郎眼珠子一转,谄笑道:“我等先行一步去御书房等候,夫人事大,圣上那边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魏璋好大的胆子,竟敢越过朕赦免乱臣贼子!”
“朕不传位,他奈我何?他奈我何?”
此时,众人已抵达御书房外。
书房里,少帝砸笔墨纸砚的声音呯呯砰砰。
显然,给太子平反、传位太子的事,未经少帝同意。
太子一门的清白仍存在变数。
一会儿,在御书房中俨然又是一场酣战,并没有礼部侍郎所言那般轻松。
薛兰漪不由往御书房看了眼。
魏璋自不会带着她去处理政事,与众人颔首示意,调转马头,往偏殿去了。
偏殿里,燃着熟悉的冷松香。
魏璋素日与少帝讨论政事过晚,常会居于御书房附近这座偏殿。
久而久之,宫人皆默认这是魏璋的住所。
知他不喜热闹,故而这偏殿除了寻常洒扫,并无人靠近,连个伺候的丫鬟婆子也无。
魏璋只能自己将薛兰漪抱上榻。
她的身子很轻软,放在蓬松的白棉床褥中,整个人陷进去快要找不到了。
加之一路上哭过、骂过,还咬过人,一张苍白娇小的脸上泪水、血水斑驳,头发也凌乱,像暗巷里的流浪猫似的。
魏璋无声叹了口气,打了水,坐在榻边给她清洗。
魏璋的手抖得厉害。
那只手昨儿个晚上被她用门夹过,今日又被她咬,便是钢筋铁骨也经不起。
他气沉丹田,催动掌力让手尽力沉稳。
一手敛起宽袖,一手一点点蘸掉着她脸上的脏东西。
她累了也饿了,不怎么动弹,只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防备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的手不方便,所以这个过程很漫长。
薛兰漪并不敢闭上眼,就这么一瞬不瞬锁着他。
全程,魏璋却并未看她,沉静的目光只单纯地在她脸上的脏污处。
日光被白色窗纸滤过,倾洒在他本就白皙的脸上,柔和的,不见任何棱角,没有任何算计。
他俯着身,与薛兰漪只在半臂之隔的距离。
那么近,薛兰漪也并未捕捉到任何威胁,反而更看清了他的容颜。
她素日里是不会这般近距离盯着他的,从前是羞怯,后来是害怕、厌恶。
今次被迫近距离看他,才看清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下藏着淤青,瞳中溢出些微血丝。
看上去很疲惫。
毕竟,从昨晚,到朝堂,再到甬道,折腾了一天一夜,约摸是没休息的。
加之收集诬陷太子的证据,与齐胜这些老狐狸博弈,每一步都如行走悬崖,一个不慎万般皆输。
若然寻常人在这种高压环境下连轴转,早就猝死了……
他果真不像个正常人。
他就不是个人!
“别以为施一点小恩小惠,我就会感激涕零。”
薛兰漪头往床榻内侧一撇,错开了他擦拭的动作。
魏璋挽帕的长指恰落在了她右眼角处。
红肿的眼角蓄着不少泪渍。
魏璋顺势去擦她的眼角。
薛兰漪不想看他,但余光偏偏能瞥到他手背上深可入骨的窗棱伤痕和牙印。
皮肉翻飞的,让本白皙修长的指显得狰狞。
这若万一因为昨夜受伤太重,影响了今日给太子平反,薛兰漪的罪过岂不大了?
她不是不明大义,若昨晚他跟她讲清楚今日要做这等大事,她也不会昨夜同他吵。
可话又说回来,她同他吵,不也是因为他太蛮横,撕了她的嫁衣吗?
“你别指望我感激你!”
魏璋抬眸看了眼她气鼓鼓凶巴巴的模样,轻笑摇头,“我要你的感激有何用?”
男人话音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冰冷的仿佛在同人交易一般。
想和他交易的人很多,筹码很重,薛兰漪的感激的确对他一无是处。
薛兰漪冷哼了一声,“那你也别以为施一点恩典,以前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你自己做的恶事,一辈子也洗不清!”
“恩典?”魏璋面露诧异。
良久,才反应过来,她所谓的恩典是为太子党平反,让穆清泓继位。
此事,对太子一门来说的确是莫大的恩典。
不过这非他本意,他也无意揽功。
“我是为了我自己,你不必纠结此事。”
“谁纠结了?”薛兰漪挥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
像是被触碰到的刺猬,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魏璋没说话,也没打算在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上争个功过是非。
于他来说,他唯一的目的只是找一个更听话的傀儡。
至于这个过程中恰好帮了谁,都不过是无意为之。
没有谁亏欠谁,亦没有谁该感谢谁。
魏璋将帕子丢进了清水中,站起身来。
“好了,你在此好生歇息,莫要胡思乱想,午时我过来接你。”
御书房那不懂事的人,也该早早处理,不可容那人浑闹太久才是。
他整理了下衣摆,意欲离开,先处理政事。
一只手突然拽住了宽袖。
他回眸望去,姑娘躺在榻上,手指紧紧攥着蟒袍一角,泠泠水眸仰望她,杏眼灵动似会说话。
忽而想起,两个月前,每日起身上朝,她也是这般楚楚动人望着他。
若他不应,她会红着脸轻晃他的衣袖,紧咬的唇瓣间瓮声瓮气吐出一句话,“不是说以后上朝前,都要吻我吗?”
话音未落,姑娘的脸就会红如煮熟的虾子……
记忆与现实重合,魏璋盯着她微启的唇,喉头滚了滚。
对方眼里却不是刚睡醒时迷蒙的情谊,她的眼神清晰,充满衡量,“若、若我不感谢你,你……也会让穆清泓做太子吗?”
薛兰漪仍然不确定。
如果一会儿他去御书房谈判时,少帝穆清云突然妥协了,突然又心甘情愿做他的傀儡了。
他会不会又变卦,重新与少帝达成一致?
届时,穆清泓的处境尴尬先不论,在太和殿广场前千千万万露面的太子一门,都有可能共沉沦。
“若我不道谢,你也真的会饶了太子门生吗?”薛兰漪越想越紧张,手下意识越攥越紧。
魏璋的手臂t几乎快要被她拉进怀里。
他并不喜欢把朝堂事拿到私下说,但指尖感受着锦被下她起伏的胸腔,到底多说了一句,“他们没碍着我,无所谓饶或不饶。”
“那你一定会选择阿泓吗?”
“会。”
魏璋做事一向没有回头一说。
薛兰漪的紧张才平息了些,忍不住又脱口而出,“那以后你会让阿泓……”
亲政二字凝在嘴边。
魏璋怎么会让穆清泓亲政呢?
薛兰漪心知几无可能,舌头打了个滚,“以后会让阿泓论政吗?”
“不会。”
魏璋冷冰冰两个字砸下来,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任何可商量的余地。
他之所以放弃穆清云,选择穆清泓,是因为知道穆清泓经历了六年流离失所,骨头早就软了。
而且现存忠心于穆清泓的人,加在一块都不及一个沈惊澜能折腾。
他要的是一个完美的傀儡,不是来给太子一门做慈善的。
这一点,他不瞒薛兰漪。
薛兰漪其实也知道就算她感谢他,愿意留在他身边,也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改变他。
她能做得,无非是让他别发疯,残害无辜。
至于太子党的事,走到今天已经是较好的局面了。
其他的,她无能为力。
如斯想着,心里到底有些挫败,眼神暗淡下去,同时松开了魏璋的衣袖。
她的手不再攀扯着他不放,一瞬间的脱力,魏璋未经思索,下意识接住了她垂落下去的手。
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轻揉着她冰凉的指。
薛兰漪闷闷的没说话,也没挣脱。
他默了两息,终是启唇道:“只要他不像穆清云一样胡来,我保证,保证他一生富贵无忧,包括他身边那个……月娘?”
魏璋掀眸问她。
薛兰漪耷拉着脸。
魏璋将她的手塞回了被窝里,给她掖好了被子。
他筹谋半生,实在没道理为他人做嫁衣的。
更没道理亲手养出一匹狼,将来饮他的血啃他的骨。
他心里很清楚,放权给穆清泓,穆清泓第一个要的就是他命。
魏璋不会去赌穆清泓的良知,他要实实在在的权柄,但见薛兰漪全程沉默,脸上无意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他无声叹了口气。
“小女子难养”这句话,他今日算是体会到了。
“除了让他亲政,往后关于他遑论何事,只要你提,我必应你。”
这相当于给了穆清泓一张保命符。
而且这符还攥在薛兰漪手上。
她长睫轻颤了颤,很快垂落得更低。
显然还是不开心,不过魏璋看得出她接受了他的条件。
他在她榻前站定须臾,手略显僵硬揉了揉她的青丝,“好了,我让御膳房送一碗清粥和虾仁豆腐,还想吃什么?”
薛兰漪没说话。
魏璋也没功夫再耽搁,看她恹恹躺着,想同往常一样俯身吻一下她的脸。
到底抿了抿唇,暗自离开了。
“魏璋!”
走到门口,薛兰漪又叫住了他。
魏璋没回头,听她突然响亮的语气,已隐约意识到她要说什么。
薛兰漪沉默片刻,不出意外,声音微哑,“那他呢?他在哪儿?如果、如果我愿意跟你回家,你能不能放了他?”
她甚至没喊魏宣的名字,只是一个“他”字,魏璋就感受到身后姑娘紧张的呼吸和涌动的情绪。
一个“他”字,就能顷刻让她焕发出生机——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文文进入后期了,但恨海情天hzc没结束哈,后面还会有最后一个大转折[捂脸偷看]
第95章
“回来再说。”
他淡淡甩下一句话,离开了。
全程没有回头。
不用回头,脑海里也能想象出姑娘那双春水盈盈打转的眼中,如何满眼担忧,如何绵绵情意。
与方才的一滩死水,截然不同。
薛兰漪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
门被轻轻合上了。
一道阳光照进来,又被掩住。
门带起一阵风,将帐幔吹落,遮住了薛兰漪的视线。
灰色的帐幔,是魏璋惯用的颜色,冷硬且决绝。
薛兰漪的眼前又恢复一片暗淡,有些透不过气。
看魏璋方才的反应,他显然不会放过魏宣。
毕竟魏宣曾从他眼皮子底下把薛兰漪带走,等于挑战了他的权威。
他这种人,怎容得旁人如此挑衅。
回京已经五天了,薛兰漪虽然沉浸在颓丧的情绪里,但也不是没关注魏宣的动向。
可是,整整五日,没有任何音讯。
阿宣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是不是已经被魏璋……
薛兰漪心里抽痛了下。
一旦生出这个想法,胸口像裂开了一道沟壑,未知的恐惧感从四面八方滚滚涌进胸口,却填不满空落落的心。
薛兰漪心里越来越慌,越来越觉得方才一闪而过的念头很真实。
阿宣本就中了毒,会不会真的、真的……
如果是因为她情绪不好,没有及时救助,导致阿宣……毒发身亡,那她这一辈子也赎不清了。
薛兰漪脑海中的画面又开始错综混乱,蓦地翻身下地,踉踉跄跄去追魏璋。
来不及走九曲回廊,她赤着脚径直踏进菊花丛中,抄近路往御书房后门去。
刚靠近书房,便听到殿内断断续续的啼泣声,凄凉又无力,像深秋的风一样萧瑟。
薛兰漪心头一紧,不禁往窗户缝隙看了一眼。
一抹熟悉的阴云赫然闯入眼帘。
魏璋端坐正北主位,不疾不徐撇着青花瓷盏中的茶沫。
袅袅热气升腾,遮罩住他的表情。
但不用看表情,周身散发的威压已足以让人胆寒。
他太惹眼,全然占据薛兰漪了视线,导致好一会儿薛兰漪才看清他膝前还瘫坐着一女子。
女子长发披散,不着外裳,因为太过清瘦,中衣虚虚耷拉在身上,压得她纤细的身姿快要断了似的。
整个人摇摇欲坠,一只手还紧抓了魏璋的衣摆不放,“魏大人难道一丝也不顾念我们多年情谊吗?”
女子凄凄切切,肝肠寸断。
薛兰漪从侧后方看不到女子容颜,只依稀瞧见扬起的面颊上泪痕斑驳。
泪渍下,侧脸几无血色,嘴唇干涸发乌,呼吸哽咽地上气不接下气。
然魏璋面上没有波澜,甚至未看她一眼,仿是没听到女子的哭声,不疾不徐地切茶。
待到茶温了,盏举到唇边,忽又一顿,嘴角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说起不念旧情,臣可比不上圣上与沈大人。”
说罢,端茶的手臂伸向右侧,手腕缓缓反转。
青花瓷中的茶水便汇做细流,潺潺落下。
薛兰漪顺着水流望下去,才看到魏璋脚边还躺着身穿飞鱼服的男子。
那男子比女子更狼狈,长发披散耷拉在眼前,浑身血迹斑斑。
他侧躺着,茶水堪堪砸落在他脸上,顺着干涸的唇流下。
他似是受了重刑,半昏半醒,逢得甘霖,本能地张嘴吞咽。
女子见此忙扑上护住男人,用后背挡住了不停滴落的茶水。
中衣湿透了,紧贴着削瘦的身躯。
魏璋倒茶的动作却不停,沉稳的声音循循善诱,“臣有没有告诉过圣上,鸩毒虽无色无味,但,下毒之人就是最大的破绽。”
那女子脊背一僵,蓦地转过头来,望向魏璋。
他像一座越不过的五指山,黑压压的影子倾覆着地上的男女。
一双深邃的眼能轻易看穿人的表情和心思,只肖看女子虚情假意的表情,便轻易识破了女子在茶水里下过鸩毒。
女子神色一慌,须臾面上恳切之色褪去,只剩下怨恨,牙关紧咬,“朕毒杀你又如何?你本就不得好死,朕就是要赐死你!”
“不是,不是的。”
此时,地上的男人被茶水浇醒了。
“是、是我教清清下毒的,此事、此事与清清无关,你放过她,放过她……”
男子重伤在身,动弹不得,只能一点点蠕动,连跪带爬到了魏璋脚边,握住了他的官靴。
“清清她什么都不懂,过往种种皆是算计你、忤逆你,你要怎么处置我都行,放她回避暑山庄,放她回避暑山庄,我求你……”
男人血污斑驳的脸扬起来,薛兰漪才看清了这个狼狈倒地的人正是这六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称得上一声活阎王的沈惊澜。
最受圣上器重的锦衣卫指挥使,如今竟落得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那么,他身边的女子……
薛兰漪瞳孔放大,不可置信望着那张病恹恹的脸。
当今少帝,竟是女子之身?
怪道少帝对魏璋言听计从,原来魏璋握着少帝如此大的把柄。
而且很显然,早在六年前,魏璋和薛兰漪他们一t样被打为乱臣贼子,魏璋还什么都不是时,他就掌握了少帝的秘密,才得以步步高升。
他是怎么知道如斯机密的?
薛兰漪震惊的目光不由又望向上首的魏璋。
他身后的墙上,挂着巨幅先帝画像。
他就那般大剌剌坐着,神色戏谑看着脚下这一出情深义重的戏码。
听闻魏璋回京后,第一时间以滥杀无辜罪,将沈惊澜丢进了诏狱。
之后更让沈惊澜尝遍了他自己发明的酷刑。
这其中,就包括周钰曾受过的刖刑,陆麟所受的炮烙之刑,还有魏璋自己曾受过的种种酷刑。
少帝初继位时,沈惊澜疯狂抓捕、折辱太子党。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与太子党瓜葛不浅的魏璋。
后来,魏璋是怎么说服沈惊澜放过他,并一步步与沈惊澜、少帝达成合作,不得而知。
但魏璋此人睚眦必报,六年前受过的折辱,他自记在心上,早晚不会让沈惊澜好过。
而今,沈惊澜已油尽灯枯,这六年的桀骜也全然被魏璋碾在脚下。
他伏趴在地上,一边主动一口一口接住魏璋手中滴落的茶水,一边拖着被毒伤的嗓子断断续续,“求你放了清清,放了清清,你让我怎么都可以,我可以做你的狗,帮你杀人,帮你做所有的脏活,我知道怎么当听话的狗了,我知道了……”
“阿澜!”
少帝不可思议望着卑微如斯的沈惊澜,双臂撑开挡在他身前,“阿澜!咱们不求他,大不了一起死!他毒杀皇帝,陷害忠良,将来忠臣义士饶不了他!”
“忠臣义士?忠臣义士岂会为你们这种沆瀣一气的暴君佞臣开脱?”
魏璋身侧,一人愤然脱口而出。
原来,穆清泓竟一直躬身候在魏璋侧后方。
听少帝理直气壮,他不由得冷嗤,说完之后,又觉唐突,赶紧垂眉敛目,小心翼翼观察魏璋的神色。
魏璋云淡风轻,敛袖斟茶,好似并无怪罪,好似还很赞赏地唇角微扬了下。
穆清泓才放下心来,更肆无忌惮,甚至有刻意讨好表现之嫌,指望少帝的鼻子。
“你不知道吗?沈惊澜六年之中,屠戮无辜百姓上千,无故烧毁世家府邸上百。”
“你每一句噩梦缠身,便有一户人家死于城郊乱葬岗。”
“你一句想要桃花胭脂,全盛京女子的闺阁都被搜罗一空,清誉不保。”
“你要吃避暑山庄的烤红薯,山庄上下百余人寒冬腊月全在山上挖红薯,襁褓里婴孩、身有寒疾的老者皆冻死饿死在冰山雪地中,尸骨亡魂滋养出的红薯可香?”
穆清泓字字铿锵,说着说着眼眶发红。
此时此刻,提及一个个坊间传闻,他眼中的怒不是假的。
暴君和奸臣的所作所为早已怨声载道,穆清云到底哪来的颜面让旁人替她申冤?
穆清泓得皇位的手段不堪,那穆清云高居明堂六载,所做所为桩桩件件,又可配得皇位?
“大庸百姓,巴不得你们死!”
穆清泓的话音回荡。
穆清云瘫坐在地上,讷讷望着他,半晌回不了神。
怎么会呢?
阿澜只是在追捕乱臣贼子,这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啊。
她的桃花胭脂是阿澜排一整夜队,在金玉斋买来的。
她的烤红薯,是他们从前在避暑山庄种下的。
她没有扰民,她已经很努力在学国策了。
阿澜也是这世上最善良最善良的人。
幼时,她在避暑山庄受欺负,都是半大不大的沈惊澜挡在她面前。
寒冬腊月,他们躲在漏风的破旧柴房里悄悄成亲。
他挖了一只红薯疙瘩递到她冰冷的手心,做聘礼。
他说以后就由他来养这个家,他要挖一只天底下最大最大的红薯。
从此以后,清清就不会再饿肚子了。
他是那样好的人。
他们本只是一对寻常夫妻。
怎么时间走着走着,他打猎养家的刀下全是亡魂?
他只是想挖一只很大很大的红薯,怎么最后却掘出了城郊一整片乱葬岗?
穆清云一边摇头,一边回眸望向沈惊澜。
沈惊澜眼神虚晃开了。
片刻,又定定与穆清云对视一眼,心虚和歉意交织,最终都被一抹浓情掩盖。
时至今日,他亦没什么可辩驳的了。
他的视线缓缓从穆清云身上剥离,艰难撑起身子,跪向魏璋,“魏大人,我恶贯满盈,不可饶恕,要杀要剐,我无从辩解。”
“可清清……她是你的学生,你心里很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什么都不知道,你能不能、能不能……”
沈惊澜摇摇欲坠,徐徐躬身磕头。
穆清云猛地抱住了沈惊澜,撑住了他欲弯下的腰。
“是!所有的事都是我指使阿澜做的!”
“清、清清……”沈惊澜孱弱地朝她摇头。
穆清云望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游移,“阿澜是奸臣,我就是暴君!魏大人要处置,就一起处置吧!”
六年了,自从她登基为帝后,她疑神疑鬼,患得患失,不敢看旁人的眼睛,生怕旁人说她一句其位不正。
她日日勤勉学习,她也想做好这件事,奈何她没有那个能力。
因为她没有能力,沈惊澜才要替她拿起屠刀,铲除一切可能的危险。
沈惊澜是好是坏,是阎王是奸臣。
他都是她的夫君,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她没有办法和旁人一起唾弃他,那就一起承受恶果吧。
她蓦地抱紧沈惊澜,在他耳边轻轻道:“阿澜,咱们不争了,咱们……可以回家了呀。”
避暑山庄,他们的婚房后,种了很多果树。
白的梨,粉的桃,黄的枇杷,红的石榴,五颜六色的。
沈惊澜曾说:果树是最实用的,开花时可以赏花,结果时可以饱腹。
明年……
五颜六色的花还可以铺满他们的坟塚。
她这一生从来没穿过女孩子花花绿绿的裙衫,死后,再也不用顾及。
她要把五颜六色都披在身上了。
其实想想,还挺开心的。
回家,总比在宫中日日穿着又厚又重的龙袍,担惊受怕得好。
她趴在沈惊澜肩头,释然地笑了笑,“先生。”
她突然唤了魏璋。
她不识字,不会读书。
初来皇宫时,是魏璋写了字帖给她临摹,也是魏璋教她从《三字经》读起。
那时候,魏璋也初为官,没有现在这般不近人情。
穆清云尊称他一声“魏先生”。
只是六年里,种种冲突,终究各自为政,这声先生很久没唤过了。
魏璋可能是听到了既陌生又熟悉的字眼,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起。
人突然示弱,定不怀好意。
他蹙眉,防备地探究着地上一双人。
此刻,穆清云背对着他,他看不清穆清云在打什么算盘。
薛兰漪站的方向,却刚好与穆清云面对面。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少帝的模样。
巴掌脸,葡萄般黑亮的大眼睛,乌发如瀑,是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小姑娘。
连窗外倾洒进来的阳光都格外偏爱她,金灿灿的光只照在她脸上。
此刻的她并没有算计和怨恨,只是仰面惬意地享受阳光,享受在光天化日下作女儿身,与爱人相拥的感觉。
只是,她身染病重,眼睛有些睁不开,迷蒙着靠在沈惊澜肩头,徐徐倾诉。
“先生还记得六年前,在这间书房发生过什么吗?”
魏璋眼中浮过虚无。
穆清云道:“那年,先生总嫌我笨,老是把我锁在御书房,不背完《三字经》不许离开。
先生可真不近人情啊,连冬至节那晚都拿着戒尺,逼我抄十遍《三字经》。
阿澜心疼我,于是趁着先生小憩饮茶,偷偷潜进窗户,给我送了一碗野菜饺子。
没想到先生早有预料,在窗扇上提前绑了铃铛,阿澜一跳进屋,就被先生逮了个正着。
先生很凶,不仅罚我把《三字经》再抄十遍,还逼我倒掉了阿澜亲手做的饺子。
先生说:想吃饺子,御膳房里山珍海味什么馅都有,什么时候吃都行;可若没本事,只能去阎王殿吃饺子。
先生是不是不知道冬至要吃饺子、捏耳朵,耳朵才不会被老鼠吃掉?”
魏璋眉头蹙得更紧,眼中生出些许茫然,些许诧异。
他不知道穆清云想说什么,但出奇地没有阻止。
穆清云泪痕斑驳的脸忽而笑了笑,“阿澜说:就是因为没人给先生包饺子、捏耳朵,先生才羡慕嫉妒恨呢。
后来啊,阿澜学聪明了,除夕夜的时候,他就厚着脸皮端着饺子皮、擀面杖来书房,他给先生也做了一碗手工饺子,先生可还记得?”
“你说这些作甚?”
穆清泓感知到御书房中诡异的静谧,他有些不安,上前t打断穆清云。
穆清云没有理他,自顾自继续道:“那个除夕夜,阿澜拉着先生跟我们一起包饺子。
那时候我才知道先生这般聪明的人,竟不会包饺子,也不知道‘钱饺’。
先生吃到有铜钱的饺子,不仅不开心,还斥责我们怎么把脏东西掉饺子馅里去了。
先生不知道,我和阿澜是故意把钱饺放进先生碗里的。
从来没有人把‘钱饺’,悄悄留给先生过吗?
从来没有人告诉先生吃了‘钱饺’,会福运绵长吗?
先生……其实跟我们一样也是孤儿,对吧?”
“什么孤儿?你在诅咒谁?”穆清泓指着地上的穆清云。
穆清云则扭回头,目光越过他的指尖,径直望向魏璋,“所以,先生一定知道孤儿最渴望的是什么对吗?”
有个字就在嘴边,魏璋本能地薄唇微启,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而穆清云分明看到了魏璋一刹那的反应。
魏璋他只是面冷,他心里也有渴望的。
他和他们一样对“家”有最深的渴望。
否则,之后逢年过节,他为什么总在御书房处理公务到很晚?
其实,是为了和他们一起包粽子包饺子,对不对?
穆清云更紧迫地盯着魏璋,“后来每逢逢年过节,先生都会和我们在一起,直到三年前,先生不同我们团圆了,先生说——要回家。”
“先生有家了,先生很珍爱那个家对不对?”
穆清云的话回荡在御书房中。
无人回应。
只有风吹着窗扇,吱呀呀作响,昭示着宫殿内外空气在流动,涌动。
一窗之隔,薛兰漪也僵在原地。
在四合院的那三年,魏璋虽冷冰冰的,但确乎逢年过节都会去院里。
经常还会带些御膳房的粽子汤圆饺子,不过形状都很松散,味道也不好。
那些节礼都是……
薛兰漪瞳孔微缩,望向魏璋。
魏璋容色冷峻,与寻常无异。
但薛兰漪很清楚,如果魏璋认为穆清云胡言乱语,他早就不会再让她有开口的机会了。
穆清云一定是有哪句话吹进了魏璋心里。
穆清云也同样了解她的老师。
她知道魏璋被她说动了,于是更近一步,灼灼双目望着魏璋,“龙袍我已还给先生,传位圣旨我也已写给先生,我和阿澜都时日无多了,我只求先生一件事……
求先生看在我们数年情谊的份上,允我和阿澜的尸骨回家!”
每个孤儿穷尽一生,也不过是在寻一个家。
魏璋是,他们也是。
她只求他有半分感同身受,成全她最后的祈愿。
她痴痴望着魏璋。
在场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感触。
唯独穆清泓。
他读不懂众人在说什么,像个局外人一般。
这样的感受让他心里发慌。
他很清楚,一旦魏璋偏向穆清云,他就完了。
他认为穆清云那么些不知所谓的话,目的无非就是拉拢魏璋的心。
穆清云根本就不是真的放弃皇位!
这个意识,让穆清泓的脸蓦地僵硬苍白。
他跨前一步,挡住了穆清云和魏璋交汇的视线,指着穆清云斥道:
“你不过是洗脚婢爬上龙榻,勾引父皇生出来的野种!姐夫是国公府嫡子,祁王府义子,你岂能与姐夫相提并论?
便算是如今国公府和祁王府的长辈不在世,姐夫还有我姐,岂是什么孤儿孤家寡人?你休要挑拨是非。”
“姐夫,他口口声声言姐夫无家可归,阿姐不就是姐夫的家人吗?
她这样说,岂不是咒阿姐死?
阿姐身子本就不好,哪里容得人如此……”
穆清泓转过头来看魏璋。
刹那间,撞进一双沉静深邃的眼中。
魏璋撩起眼皮,意味莫测扫了眼穆清泓。
真的很聒噪。
“你姐并没你想的万能。”魏璋淡淡道。
穆清泓这些日子,不仅在他面前口口声声提薛兰漪,在国公府行事也处处打着薛兰漪的名头。
穆清泓的心思,魏璋又岂会不懂?
魏璋眼中的涟漪渐次冰封下去,“若再无故牵扯你姐,你姐弟二人我会一起处置。”
第96章
沉甸甸的话吐出唇缝,穆清泓口中“阿姐”两个字噎住了。
除了阿姐,他没有任何筹码。
穆清泓一时眼神乱飘,神色紧绷,却又不敢再言,只能等着魏璋表态。
魏璋却偏偏好整以暇坐着,什么都不言,既不处置穆清云,也不搭理穆清泓。
这样不明不白的态度,让穆清泓心里更没着落。
他怕自己被放弃,胡乱猜疑着,魏璋什么都还没做,他已把自己吓得丢了魂儿。
窗外,薛兰漪的心亦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明白,魏璋要做什么。
按理说,沈惊澜重罪在身,少帝重病在身,已经对魏璋没什么威胁了。
魏璋从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用之事上。
他为何大费周章带穆清泓来此。
难道只是为了让穆清泓观赏他如何将少帝和锦衣卫指挥使碾在脚下吗?
魏璋显然不会做这么无意义的事。
那么,他带穆清泓来此,逼破穆清泓的心理防线,到底是何目的?
薛兰漪不禁上前一步,更贴近窗缝。
魏璋在目睹穆清泓精神崩塌后,指尖轻敲了敲桌面。
青花瓷盏中漾起圈圈涟漪。
“你既如此义愤填膺,那就由你亲手处置他二人吧。”
这话是对穆清泓说的。
穆清泓一时没反应过来,瞠目结舌,指了指毒茶,又指了指地上的二人。
魏璋的意思,是让他亲手杀死少帝?
这……
这样一来,穆清泓不就是弑弟篡位吗?
穆清泓连连摇头,连连后退。
魏璋不疾不徐指尖轻点桌面。
咚——
咚——
咚——
轻而脆的声音,仿佛敲在人骨头上,让人心神震颤。
薛兰漪深觉骨头发麻,也跟着退了半步。
很明显,这就是魏璋带着穆清泓来御书房的目的。
魏璋不会让穆清泓干干净净继位的,他要他双手沾满亲妹的血,要他满身污点。
只有不干净的人,将来才好控制。
魏璋的每一步都衡量的如此精确。
他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械,纵然少帝说得如此情深意切,他还是打算拿少帝的命,去污穆清泓的登基之路。
何其阴毒?
他与少帝和沈惊澜之间,真的没有同甘共苦的情谊吗?
显然是有的。
可是,情谊在他心里,不敌权柄半分。
如果,他连少帝和沈惊澜都不放过,又怎会放过魏宣呢?
他早就恨透了阿宣的。
薛兰漪心头更生无望,手紧紧攥着衣袖,或许潜意识在等殿内有奇迹发生。
可是良久,她只听到了两个人双双摔地的闷响声。
少帝和沈惊澜没有声音了。
很快,又听到了杯盏碎落的声音,穆清泓诡异地笑了一声。
他,杀了同父异母的妹妹。
一切归于平静,所有情愫都被掩藏进一片阴云中。
阴云从御书房上空蔓延开,遮住了天光。
天边,一声闷雷。
薛兰漪肩头一颤,脑海里的思绪也被打乱了。
一时在想她要如何说服魏璋放了阿宣。
一时又在想阿宣是不是也被他这样残忍毒杀了?
不会吧。
不会的吧。
她恍惚地摇着头,嘴里絮絮自语着。
青阳过来的时候,正见远处的菊花丛中,一人赤着脚踉踉跄跄,手臂无端在半空中胡乱抓着。
女子越走越远。
鹅黄色的襦裙被花枝勾破了,逶迤拖地,她浑然不觉,渐渐消失在菊花台深处。
青阳眼皮一跳,正欲追上去探个究竟,御书房的门打开了。
魏璋踱步出门,用绢帕擦着手上茶水。
青阳方才收回视线,走到魏璋身边,承了一张干净的帕子给魏璋。
魏璋惯是这般,每次处理完麻烦事,都要反反复复把手和扳指擦干净。
他取了扳指,一边细细擦着一边吩咐青阳,“圣上病逝,让人把里面处理干净。”
青阳透过魏璋宽大的披领,往后看了眼。
无光的室内,少帝和沈大人相拥着倒在血泊里,没了生息。
而穆清泓正跪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自言自语,“不怪我,不是我,不关我的事……”
这位太子爷从小娇生惯养大的,便是出逃,也有大公子替他执刀在前,何曾杀过人?
何况杀的还是自己血脉相连之人。
害怕难免的。
不过,他口中的话不像个男人。
青阳暗自腹诽,摇了摇头,而后拱手问魏璋,“沈大人,是否丢去乱葬岗?”
依照他诏狱的法子,手握几百条人命的佞臣就是要丢去乱葬岗的。
至于少帝,他是皇帝,自然该风光大葬入皇陵。
她所言的“回家”,没有可能的。
自她踏入深宫的第一步起,就不可能回头了。
游走悬崖刀尖之人,何来的家?t
魏璋擦拭的动作微缓,指尖摩挲着扳指上的烁烁金纹。
须臾,“嗯”了一声,不再回头,默然离开。
今日天气诡谲,上午还艳阳高照的,此刻阴风阵阵,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青阳看了眼四面八方滚滚而开的阴云,忙又跟了上去,“今夜主子势必要守灵,属下着人回府取手炉、棉袍,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不必特意回府。”
魏璋一边劲步走着,一边道:“晚些总归要送夫人回家,届时再顺带……”
话到一半,有个熟悉又陌生的词从嘴边滑过。
魏璋脚步一顿,耳边蓦地浮现出穆清云最后那一句:“先生有家了,先生也很珍爱这个家吧?”
是啊。
他也会脱口而出要回家了。
纵然这个家风雨飘摇,不堪一击,总归人还是要有个归处的。
魏璋思量至此,眼中泛起些许柔色,默了两息,“把沈惊澜葬去避暑山庄吧。”
“至于穆清云……”
魏璋到底回头看了眼御书房里相拥的人,“葬在皇陵北山。”
北山,坐北朝南,正与避暑山庄遥遥相望。
青阳知道爷最初投靠沈惊澜和穆清云时,实际受过不少试探和折辱。
他是一步步跪到穆清云面前,才慢慢站起来的。
他一直心存要一雪前耻的念头,但终究留了些许颜面。
青阳甚至看到爷脸上些许羡艳之色。
一对小夫妻,从任人践踏的野丫头小护卫,再到万人之上的皇帝权臣,最后又跌落尘埃。
何其大起大落的一生?
幸运的是不管天上地狱人间,两个人始终在一块儿,又怎会不让人羡慕呢。
青阳心知爷的心思,安慰道:“夫人今日肯与爷同乘一骑,想来心里已接受爷,爷和夫人长长久久的好日子也快来了。”
魏璋方才走出偏殿时,薛兰漪的确说过“愿意留在他身边”。
遑论她的留下初衷如何,魏璋听得出她话里的几分真意。
想到她灼灼目光,魏璋心头涌起酥酥麻麻的细流,冰凝似得嘴角泛起些许笑意。
薄唇动了动,声音僵硬的,“可以,碰她了吗?”
魏璋说的碰是吻,或是抱。
前些日子,太医反复提醒不可再刺激夫人。
爷到底没经历过男女情爱,纵然注意着分寸,到底还是惹得夫人差点从观星楼跳下去。
爷彻底没了法子,这才不得不请教青阳。
他不敢触碰她,又想触碰她,沉稳疏冷的外表下,是一颗百转千绕,不知何处安放的心。
他隐在袖口下的手不经意捻动扳指,等着青阳的回答。
“大、大人!”
此时,一护卫突然着急忙慌,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见着魏璋,腿一软,一骨碌栽倒在魏璋脚下,
护卫吓得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道:“夫、夫人,从后窗跑了!”
魏璋指尖一顿,方才无意露出的一丝青涩之气被浑身乌压压的威势掩盖。
护卫在他的阴影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我等受国公爷指示,在偏殿十步之外把守,谁知……谁知夫人从后窗跳出去了!”
“办事不力,倒还怪起主子了?”青阳冷嗤。
再一细想,这后窗外的台基有一人多高,且正连接着后院一片菊花丛。
所以,方才菊花丛中絮絮叨叨的女子……
青阳瞳孔一缩,一把拎起那护卫,“还不快去找夫人,顺着菊花园扩散搜索!”
魏璋意识到什么,顺着菊花丛望去。
繁茂的花丛中,有一条被人踩出的小径,歪歪扭扭,仿佛微醺之人踉跄。
显然,薛兰漪在书房外看到了什么,癔症又被触发了。
不知她是看到了穆清云的死,还是看到了穆清泓的疯。
亦或是看到了他逼迫穆清泓二人兄妹相残。
魏璋行事一向坦荡,此时竟横生出一股心虚之感。
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太医一再提醒薛兰漪不能见血,不能受刺激,此番见此场面,不知病情会恶化到何等程度。
青阳深知事情严重,赶紧要带人去寻。
“青阳。”魏璋叫住了他,声音略哑,思忖片刻,“取我令牌,令羽林卫合宫寻人,另……宫门即刻下钥,不许任何人出入。”
此时,在御书房外候着的群臣闻讯而来。
这些人都是魏璋的心腹,但听闻此言,一片哗然。
须知,钟楼已敲响丧钟。
眼下,盛京的官员都往皇城中来,祭拜先帝,此时关闭城门岂不引起众怒?
“大人,万万不可!此时关闭城门,定会谣言四起,对大人不利啊!”
“少帝毕竟英年早逝,宫中闭门不出,难保百姓猜测,大人三思!”
心腹之臣皆拱手以拜。
魏璋掠了他们一眼,目光最后还是定格在了青阳身上,“去办。”
“大人……”
众人再要说什么
魏璋回身,走向群臣。
身姿颀长如松,拉长的影子倾覆过来,众人的话都噎在嘴边。
各自缄默垂头,躬身退开一条路,候在两侧。
魏璋未有停留,只路过那护卫时,淡淡撂下一句,“处死。”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护卫的疯了一般尖叫着,被影七捂住了嘴。
魏璋身后的声音渐渐淡去,至鸦雀无声。
他走进了那片菊花丛中。
原本是想从花丛中找到些许薛兰漪的行踪,但小径歪歪斜斜,冷硬的官靴顺着她走过的路而行,跟她的步伐左弯右绕。
魏璋看到了薛兰漪的视角。
在她的视角里,前面的路是摇摆不定的,周围的琼宇楼阁不再金碧辉煌,而像一个个巨兽立于两旁,似马上就要倾轧过来。
她只能往左跑,又往右撞,不断地跌跌撞撞,去抓半空中根本抓不住的希望。
她的世界一片混乱,随时都要崩塌一般。
然而,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魑魅魍魉的空间里,她还曾凭借自己单薄的身躯试图给魏璋撑起一个家。
她像在低空飞行的燕。
风雨欲来,她扑打着翅膀,一次次叼起枯枝,叼起黄泥,迎着狂风飞向梁上,筑起了一个小小的,摇摇欲坠的家。
风势越来越大,小小的窝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曾经,魏璋只要一抬手一挥袖,就可以让这个家安稳下来。
他没有。
所以他们的家被摔在地上,她摔得遍体鳞伤,她不要这个家了,她要飞。
魏璋却不知道此时此刻她飞去了哪?
他生出茫然,在菊花丛中,迎着飘零的风雨前行。
到了尽头,却是一堵朱红色宫墙,没有薛兰漪的行踪。
墙面上,一人高的位置有朱漆被撞碎的痕迹。
其下,殷红色的血还在蜿蜒而流。
青阳赶来时,那抹血色也正闯入眼帘。
显然,有人在此撞过墙,辨不清是主动的,还是无意的,亦或是被人摁着脑袋撞上去的。
但可以笃定,撞得很重。
青阳心道不好。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少帝的死讯刚公开,多的是居心叵测的人想趁机作乱。
会否有人绑了夫人,甚至……害了夫人,以此威胁魏璋,都未可知。
何况,夫人眼下神志不清,无力自保。
就算有力自保,她本也没什么活着的意志,此刻失踪,后果不堪设想。
青阳不敢再耽搁,立刻组织人搜罗起来。
皇城浩大,犄角旮旯数不胜数,羽林卫加之公府府兵满宫殿搜罗。
直到夜晚,月上梢头,淅淅沥沥的细雨催折了满园菊花,薛兰漪仍无音讯。
前朝,停少帝尸体的乾清宫空无一人,无悼念,无诵经,静悄悄的。
后宫,一串串火把游走在各宫各殿,却热闹非凡。
众臣何不焦急?
一个个跟在魏璋身后,慌得直抹汗,“老太师、太傅……已经在宫外候了四个时辰,若再不开宫门只怕、只怕……”
“绥远将军妄言大人弑君,不敢面对诸臣百官质问才锁了宫门,说是要砸门冲进皇城啊。”
一旦演变成诸臣武力突破城门,那么事情就变了性质。
魏国公挟天子之名,很快会在民间坐实。
群臣怎能不急。
然则整整四个时辰,魏璋一直负手立在那面染血的红墙前。
一眼望不到边的城墙上,一点墨影久久定格。
“阿姐性子坚韧,想来不会像姨母、外祖母一般想不开的。”
身边,响起怯怯的声音。
魏璋侧目睇了眼穆清泓,听出他话中有话。
此刻,魏璋没心思思忖他每句话意欲何为。
他需要透过旁人了解薛兰漪,他对薛兰漪知道的太有限了。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又低沉了几分。
抬了下手,挥退众人,问穆清泓,“你想说什么?”
潇潇雨歇中,只剩魏璋和穆清泓,以及因为担心而赶来的月娘。
穆清泓环视t左右无外人,才压低着声音道:“阿姐的癔症乃世代所传之症,不仅阿姐,阿姐的娘亲,阿姐的外祖母,甚至……我母后,都有此病症。”
魏璋隐在袖口的手蜷进掌心。
早前,太医是说过薛兰漪的病乃娘胎所带,只因颠沛流离,才引发了隐疾。
此言,正与穆清泓的话对应上了。
穆清泓提到自个儿母后,脸上不由露出伤神之色。
“姐夫应也知道,外祖母四旬而亡,姨母三旬而亡,我母后亦在姨母死后一年郁郁而终,赵家虽未对外言明死因,但怎么各个女子都芳华早逝呢?”
魏璋眉心轻蹙。
穆清泓继续道:“不瞒姐夫,赵家为着女眷皆早亡之事,寻遍天下名医,访遍各方术士,然就连钦天监推演赵氏一门命谱后,也断言:赵家气数有亏,寿元递减,十载未纪,一代短于一代。”
赵家女子每一代都折短十年寿命。
而薛兰漪就在前不久,逃亡桃花谷时,过了自己二十生辰,正是钦天监所推演的夭亡之年。
魏璋狐疑的目光打量穆清泓。
他自不信什么命数之说。
穆清泓迟疑了片刻,硬着头皮,躬身折腰道:“因着赵家女身患隐疾,所以在家中格外受照顾,外祖、姨夫、我父皇皆是性情温润之人,可纵然照料有加,母后、姨母还是熬不过寿数,更遑论阿姐她……”
“好了。”
魏璋打断了他,话音沉稳的,但又隐约听得出几分飘忽。
赵家其他女子一生顺遂,也逃不过癔症爆发。
遑论薛兰漪半生坎坷,未受照拂。
魏璋不想再听这些玄乎其玄的论调,但穆清泓的话提醒了他。
薛兰漪心中必是厌恶先帝的,所以不可能去先帝有关的场所。
那么很有可能癔症发作后,想到了娘亲,跑去她娘亲曾经养胎坐月子的地方。
起码那处,还有些许母女情深的回忆。
“漪漪娘亲从前住在哪个宫殿?”
“禧翠宫,不过姨母离世后那处荒芜数十年无人靠近,阿姐她……”
话未说完,魏璋提步而去了。
月娘也赶紧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穆清泓拉住了她,“月娘你别去!”
“阿姐四个时辰都没消息,若万一有个好歹……”
其实在桃花谷时,月娘就见薛兰漪的癔症发作过两次。
一旦思绪混乱起来,爬阁楼、跳窗台什么都做得出来。
在桃花谷里,他们从不敢留薛兰漪独自一人。
此番,加之谢青云、陆麟、少帝相继过世,她的病症肯定更严重了。
再看朱墙上的血迹,月娘怎能不担心,反拉住穆清泓一起追上去,“若魏国公再欺负阿姐,咱们好歹能给阿姐撑腰。”
“你有什么本事,能撑什么腰?”
穆清泓脱口而出。
话音落,才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了。
他紧紧握着月娘的手不让她走,“你放心吧。”
支吾片刻,见月娘仍不放弃跟上去的念头,才压低声音道:“阿姐、阿姐她没事,好好待在姨母院子里呢。”
“你怎么知道?”
月娘回过头来望穆清泓。
两人眼神相撞的瞬间,穆清泓眸光虚晃了下。
月娘方才想起,午间众人四处寻薛兰漪时,穆清泓在阁楼走廊一角环抱双膝坐着,讷讷地不说话。
月娘以为穆清泓累着了,还嗔了他。
如今看来,穆清泓显然中午就知道阿姐在哪儿了。
他知道他却不说,反倒说出些钦天监的断言吓唬大家。
“阿泓,你到底想做什么?”
从前,穆清泓是最亲近阿姐的。
当年逃难路上,夜里梦里都喊着阿姐。
如今,明知阿姐重病在身,却把人独自留在荒芜的宫殿。
月娘看不懂穆清泓,甩开他的手要去看个究竟。
两人的手方一松开,穆清泓赶紧抱住了她,“月娘别去!求你别去!”
他的身体发寒,下巴放在月娘肩膀上,与月娘紧紧相贴。
良久,突然意味不明道:“月娘不是说魏国公不得好死吗?”
“这跟阿姐有什么关系?”月娘有些窒息,推了推他。
推不动。
穆清泓越过月娘肩头,遥遥望着远去的魏璋。
想要一个人不得好死,首先他得是个人。
一个有感情,有羁绊的人。
一旦有了羁绊,就有了破绽,他就不是不死之身了。
在穆清泓的印象中,魏国公一向是高高在上,将人性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他还从未见过魏国公背影如此匆匆呢。
他慌了。
他们就有救了。
穆清泓突然“呵”地笑了一声。
声音短促,又诡异。
月娘听得浑身直冒鸡皮疙瘩,满腹狐疑望他。
他的脸还是那般白净、圆润。
只是脖颈上不知何时多了五道的抓伤,有血潺潺而流。
血顺着中衣衣领渗透内里大片衣衫。
白色中衣鲜红鲜红的。
五条爪痕不可能流这么多血,显然他跟什么打斗过,身上留下了旁人的血。
那样滚烫鲜艳,分明是穿透五脏六腑的伤。
月娘瞳孔放大,想要说什么。
他嘴角抽搐的、扭曲的,絮絮自语,“他不得好死,都怪他不得好死,都是他的错……”
背后一阵阴风刮过,树影随风,投射在穆清泓脸上,忽明忽灭。
第97章
另一边,魏璋劲步赶往禧翠宫去。
此地常年封锁,院子里野草过膝。
周围一片漆黑,房檐下两盏陈旧的宫灯无声摇曳着,散发出昏黄的光。
光线忽明忽灭,照在破败的纸窗上,照出房间中层层罗帷。
太过静谧之地,连轻纱罗帷都如鬼魅缭绕,透着凄楚之意。
魏璋脑海里莫名蹦出“香魂”二字。
十年前,二十年前,每十载为纪,赵家女芳魂永逝。
穆清泓的话再度钻进魏璋耳中。
他蹙眉,勉力压下深重的呼吸,推开朱漆隔扇门,往宫殿内去。
脚刚一跨过门槛,随即看到地上一滩鲜血。
血滴淅淅沥沥,从门口一直延伸进宫殿内室,行迹歪歪扭扭,似癔症之人行走的痕迹。
魏璋蓦地抬起头。
殿内粉色纱幔飘动,层层叠叠遮罩着视线,看不清内里情形,但能看到纱幔上也溅了不少血滴。
再联想到朱漆墙上撞击的痕迹,魏璋眼皮一跳,挥开纱幔往内室去。
越往内走,血腥气越浓。
很显然,内里的人受了重伤,魏璋隐约看到纱幔深处有个影子躺在地上,喘息绵长而孱弱。
血还在顺着地缝往流。
她是被人伤了,还是自伤?
她已经自裁过一次了,上次受了刺激他就毅然决然地跳楼。
这一次,她脱离他视线整整四个时辰,她会不会……
魏璋脑袋蓦地炸开一般,想快些走到她身边,然周围纱幔缠绕着,阻隔着他。
脚步越拖越重,他拼尽全力,也不能靠近她。
他们之间隔着万水千山,他追不上,血液在涌动,胸腔却生出无力感。
“漪漪!漪漪!”
他叫她。
她不应。
她不会奔向他。
他只能挥开纱幔,如行走迷宫中,次次碰壁,不得要领。
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明明近在咫尺,他又触碰不到。
他在她周围不停地绕,不停地绕。
兜兜转转,终于,他走到了内寝一块不被纱幔掩盖的空地。
入目的,不是薛兰漪。
是一只奄奄一息的黑猫,猫儿爪子上满是血肉,身体塌陷。
五脏六腑被人捅烂了,所以血流不止。
魏璋在原地怔了怔,胸腔起伏着。
心头缓缓生出些许庆幸,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
是否薛兰漪此时此刻,也像这只猫一样,蜷缩在宫中某个角落血流不止,等待死亡。
可是,她在哪呢?
眼前的血色让魏璋心跳更不受控,他蓦地挥开帐幔,用跑的姿势往外冲去。
回身的瞬间,温香软玉突然撞进了他怀里。
淡淡的沉香味猝不及防钻进鼻息。
魏璋有些恍惚,眸一寸一寸垂落下去。
失踪了半日的姑娘好似从天而降般,投入了他怀中。
一双柔荑圈着他的腰肢,脸颊贴在他心口。
被雨淋湿的蟒袍贴着身体,姑娘的温度轻易传递到了他胸腔里,源源不断的暖流盈满他的胸口。
她的温软,不像是梦。
可若不是梦,她又岂会如此投入他怀中?
魏璋不可置信,手僵硬地抚上她的脸颊,手心也感知到了她的温度。
魏璋冰凝般的眸中碎出涟漪,另一只手也试探地捧住了她的脸。
清秀的面颊在他掌中,微扬,与他对视。
轻纱在两人眼前飘动,时而近时而远。
她的容颜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魏璋脑袋里混沌的,一时也分不清梦与现实,更不及思量她为何会投入他怀中。
他只知道乱了一整日的心,在此刻平复。
他只想做一件事。
他俯身吻了她的眉心。
极轻,又极虔诚地轻轻一啄。
唇齿间尝t到了她身上的馨香。才确认,一切真的不是梦。
思绪回归现实,他又生出担忧。
她这一整日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打算离他而去?
他方才吻她,是否又刺激到她?
魏璋从未如此思绪百转千绕过,拇指下意识一次次抚着她的脸颊。
她身上并没有伤,白白净净的,而且就那么乖巧地仰面由着他抚摸。
她没有拒绝他的触碰,这让魏璋生出更多的贪念。
他喉头滚了滚,徐徐俯身又再次吻了她眉心。
全程,深邃的眼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见她没有拒绝,他方又断断续续吻她鼻梁,吻她鼻尖。
她竟将他的腰肢抱着很紧。
魏璋小腹一紧,数日压在胸腔里的情愫骤然迸发,破土而出。
两只手掌捧着她的脸颊,吻住了她的唇瓣,却并不更近一步,一次又一次含吻她的唇珠。
似羽毛次次抚过,又似长风拂动纱幔,绵长而轻柔。
那般威势深重的男人,此刻身上锋芒尽收,尽量弯下腰就着她的高度轻轻地吻,让她适应,让她喜欢。
他的眼睛不敢睁着怕吓到她,也不敢闭上,怕未及时察觉她的情绪。
断断续续试探着。
终于,姑娘主动张开了唇。
水润饱满的唇下,露出白的唇,软的舌。
唇齿间勾起细细的银丝,融混着他和她的气息。
魏璋深深望着朱唇贝齿,久酿的冲动化作更深的吻。
他撬开唇齿,探入那张檀口。
柔软甘甜的滋味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
他呼吸一滞,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深吻入喉。
她到底清瘦,他稍用力道,她就撑不住,连连倒退。
这次,魏璋没有放开她,一步一追。
相拥的男女在粉色纱幔中一进一退,穿梭过层层罗帷,她被他逼到了墙壁处,退无可退。
他的手臂抵在墙壁上,将她困于一隅,终于合上双眸,沉浸在这个得之不易的吻中。
与此同时,薛兰漪睁开了双目,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他在她的领地动情驰骋,白皙的脸泛起情潮。
她眼中却渐起水雾,晕出酸涩的湿意。
她今日躲在此地想了很久很久,却想不出一个法子让魏璋放掉阿宣。
阿宣是生也好,死也好,不能这么湮灭于尘埃中。
她没有办法,她唯一的筹码只有这副身子。
很可悲。
偏偏这就是现实。
她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什么。
她微闭眼,踮起脚尖,仰头迎了他。
微凉的薄唇被轻吮了下,酥酥麻麻的触感旋即从唇瓣蔓延开来。
魏璋呼吸一滞,长睫轻颤着掀起。
入目的是姑娘泛着淡粉色的脸颊,她微启的唇主动含吻了他。
一滴晶莹的泪顺着微红的眼角滑落,绵绵湿意更像动了情般。
魏璋全身的血脉似炸开了花般,不及想一切疑点,回应了她。
他诱着她,引着她,探索进他的领地。
唇舌交缠,呼吸交融。
夜,静默无边。
只听得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风吹开帐幔,送进潮湿的气息。
周围的温度渐渐攀升。
男人的低喘声渐次明晰,沉重的呼吸喷洒在姑娘脖颈处,听得出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薛兰漪从善如流探进衣摆,轻覆向他。
始料未及的感觉一瞬间侵袭向颅顶。
魏璋的脑袋“嗡”的一声,有什么情绪几乎一瞬间就要喷涌而出。
不得不承认,时隔大半月,他想她,想她的每一处。
他摁住了她,深深吐纳,沙哑的声音快要稳不住,断断续续喷洒道:“不在这里。”
此地一片废墟,况且还是她娘亲生前的住所。
魏璋并不想他和她之间再留下任何不愉快的记忆。
他强忍下情绪,拉开她的手。
她裹着他,不肯移开。
“就在这儿。”她亦贴在他耳边,声音被吻得黏软诱人,“让娘亲知道,我……薛兰漪是魏云谏的人。”
薛兰漪是魏云谏的人。
好动听的情话。
魏璋以为这一生再听不到从她口中吐出的铮铮誓言了。
他心中泛起涟漪,一圈圈漾开,四肢百骸被一股股暖流冲刷过。
他应是沉溺在这美梦中,可偏生还保留着一丝清醒,他听到了她方才的改口。
她说是薛兰漪,而不是“我”。
她还是只肯把薛兰漪给他。
这个意识让魏璋从梦中醒来,徐徐直起身板。
两人的唇瓣上还牵连着银丝,而他从她眼里并不看到太多情愫,灼灼目光从不是对他的渴望。
那里面是什么,魏璋不想问,不肖问。
他隔衣握住了她的手,缓缓扯开。
薛兰漪的手落了空。
可这是薛兰漪唯一可以握住的机会,她猛地又扑进了他怀里,圈住他的腰肢,“云谏……”
“我愿意在我娘面前,把自己交给你,你就是我此生要跟的男人。”
“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我不会再拒绝了,也不会再逃了,好不好?好不好啊,云谏?”
她仰望着他,那般小心翼翼取悦着他。
魏璋心里却无一丝毫愉悦,一股莫名的火气掩盖了方才失而复得的欣喜。
很显然,她今日故作失踪,故意弄出这满地满室的血,就是为了让他担忧。
她好趁虚而入,趁机向他提防魏宣的事。
她无所谓外面有多少人在找她,在担忧中煎熬了多久。
她一心只为了魏宣,甚至无所不用其极,连自己的身子都可以献出去了。
这份感情,还真是感天动地。
奈何魏璋不是菩萨,没有心。
他扯开了她紧紧缠绕的手,蓦地甩开。
薛兰漪踉跄了一步,单薄的身躯不稳,险些摔倒。
魏璋下意识伸手,但指尖刚探出衣袖,又收了回去,负手退后半步,漫出血丝的双目深深看了她一眼。
如果说以前,放走魏宣的事还有商量的余地。
此刻,他只想他死。
他没再说什么,缓缓又退两步,拂袖而去了。
进门时,感觉这间宫殿极大,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
离开时,才发现内室到门口不过十步之遥。
这么显而易见的迷障,他怎么就没看破呢?
今日早上她还厌恶他,厌恶得连共乘一骑都如坐针毡,她又怎么会主动抱他、吻他呢?
一切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罢了。
魏璋喉间一声冷笑,凌冽之气又重回他身。
他劲步如风,往门外去。
周身携来的寒气拂动罗帷,所过之处,那些经年悬挂的帷幔纷纷坠落。
屋子里再无粉色轻纱飘动,只余冷硬腐朽的宫殿,扬尘翻滚。
“魏璋!”
没了纱幔,薛兰漪的声音轻易传到了魏璋耳中。
魏璋不停步也不理。
“魏璋……”身后女子又叫了一声,声嘶力竭,尾音带泣。
多么如泣如诉。
可魏璋很清楚,她的哭不是因为他。
她愈如此,他心中怒火只会更甚。
沉了口气道:“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魏宣已毒入血脉,活不了了,你若再多提一句,休怪我……”
他眸色骤厉,赫然转过头。
同一时间,姑娘的鹅黄色小衣从身上起伏、滑落。
迷人眼的尘埃深处,是女子洁白的胴体。
曲线玲珑的身姿毫无阻隔闯进了魏璋的眼底。
魏璋的话凝在了嘴边。
薛兰漪缩了缩肩膀,并不习惯这样暴露于人前,本能地想抱臂遮羞。
终是没有。
脊背紧贴着墙面,迫自己抬起头来,唇瓣轻咬,水汪汪的眸遥遥望向魏璋。
分明想做出一副邀人品鉴的妩媚姿态,偏偏又裹不住眼眶里羞耻的泪意,两行清泪悬而不坠,薄瘦的肩膀轻颤着隐忍着,连带身前春光潋滟。
她不知道这样含羞带怯,欲拒还迎的模样,更诱人。
魏璋非什么正人君子。
他现在,的确想狠狠占她。
可是,胸腔中又有另一种情绪,压过了腹间燥热。
她是个有傲骨的女子,曾经在教坊司熬了两年,也在那间黑屋里与他缠绵数次。
从未有一次,她主动至此。
她为了一个魏宣,连尊严廉耻都不要了。
魏璋沉静的眸紧锁着她,两种情绪交织,溅出火花。
那样隐怒却又充斥着占有欲的目光,让薛兰漪胆寒。
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如同针扎一般,颤栗着。
很想拾起脚边的衣服,结束这荒唐。
终究,没有。
她提步朝魏璋走来,赤脚踩过鹅黄小衣。
那件小衣的鹅黄色很正,上面的百合绣花是她一针一针亲自绣好的。
原本是打算与阿宣洞房花烛夜后,用以更换的。
她很喜欢它。
而今,它再不可能派上用场,她把它踩在脚下,然后踏着满地狼藉的罗帷,一步步走向魏璋。
魏璋正站在窗边,房间里最亮的位置。
她每近一步,身姿轮廓便更清晰地展露人前。
她脚下如灌了铅,但终未停步,走到了他面前。
迟疑片刻,拉住了他的手掌。
魏璋冰凉的指尖触到一片温软,才蓦地回过神,恰看到她带着他的手触到了那片最隐秘之地。
她低垂着眼眸,颤抖t地把着他的手腕,学着他曾经的动作拨弄。
“你不是说,你最喜欢它吗?我……”
“我从来没让他碰过,不管从前还是以后,都是你魏云谏的。”
“只有魏云谏可以碰,可以吗?可以吗?”
她每说一句,豆大的眼泪便吧嗒吧嗒掉在魏璋的手背上。
手心里绵软的触感渐渐退却,他只觉手背的温度灼人得很。
她是月亮,怎会说出这等污秽之言?
这些污秽之言,又为何耳熟得很?
魏璋突然想起,他纳她为妾前,她总是一次次追问他喜欢她吗?喜欢她什么?
他说了不喜欢。
她偏百折不挠,锲而不舍地问。
那个翻云覆雨的夜,情动时,她又勾着他的脖颈,情意缱绻问他喜欢她什么?
他贴在她耳边说喜欢她的丰腴,以后只可以给他碰,只可以给他尝。
此后,她缄默下来,再不问这问题了。
时过境迁,魏璋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
她最爱他的那一刻,他明明可以说他喜欢的是薛兰漪这个人。
他没有。
所以,在她的记忆里、心尖上只有动情时的荤话。
此刻,她一字不差重复着他说过的话,学着他曾经的动作蹂躏自己,魏璋心里说不出的闷。
他抽回了手。
她张了张嘴,魏璋没有给她再开口的机会。
他听不下去,跨步离去了。
他走得很决绝,只留给薛兰漪一个玄色的背影。
那样冷,不近人情。
薛兰漪心头生出灭顶的绝望。
她已经孤注一掷,把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却仍换不回他的心软。
难道只能看着魏宣从这世间消失吗?
她如踩空了一脚,浑身骤然脱力,跌坐在地上。
她曾经跟魏宣约定好,若然被魏璋抓回,他们会宁死不屈。
然则真正面对魏宣可能毒发身亡这件事时,她发现自己接受不了。
也许魏璋说得对,阿宣就是她的太阳,她试图做月亮与他同辉。
可钦天监的伯伯说过,月亮也是借着太阳的光,才会泛出皎皎光华。
如果,太阳没了。
月亮也就没了。
她最美好的那十六年记忆也就黯淡无光了。
太阳可以不在她身边,但必须高悬天外,照着她的来时路。
可她要怎么做,才能托举太阳呢?
她还能怎么做呢?
她双臂环膝,蜷缩在黑暗中,找不到方向。
压抑的哽咽声窸窸窣窣在房间里回荡着,绵长。
屋外,微弱的月光被阴云笼罩。
乌云密布的天空,不见艳阳,所以也没有月光。
魏璋在廊下站了一夜。
雨似珠帘从房檐上垂落,遮住了他的面容。
至第二日,青阳实在拖不住群臣,才撑伞走近魏璋,“爷……”
“开宫门,举国丧。”
一宿未眠的声音,有些疲惫。
但青阳听得这六个字便知薛兰漪找到了,的确在禧翠宫。
不过,主子脸上并无一丝喜悦,青阳不禁往窗户里看了眼。
魏璋拢了拢衣袍,宽大的披领挡住了青阳的视线。
魏璋自己回眸看了眼窗缝。
姑娘小小一只缩在地上,一整夜了,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曾动弹。
魏璋无声叹了一息。
昨夜宫中无故下钥之事还得处理,只得先踱步离去,面上心不在焉的。
走到院外栅栏处,明明已经离宫殿很远,不知怎的还能听到姑娘呜呜咽咽的声音。
魏璋站定须臾,吩咐青阳,“一个时辰后,让吴太医来摘星楼见我。”
说罢,玄衣消散在茫茫雨幕中。
第98章
宫中忙起来了,先帝大葬、穆清泓继位点点滴滴都需魏璋操持。
魏璋这一离开,便到了翌日晚上。
期间,让柳婆婆来给薛兰漪送了衣衫,劝她回府。
她很倔,也不知跟谁倔,偏就不走。
整整二十个时辰,一直留在禧翠宫,不饮不食不动。
魏璋再推门而入时,姑娘还坐在原地,柳婆婆蹲在一旁劝慰着。
魏璋站在门口遥遥看着,恍惚间想起他和她初次行房时,也是这般场景。
那日离开后,他从后门经过,从窗户缝恰看到姑娘抱膝蜷缩在镇国公府全家福画像下,湿润的睫毛低垂,却还艰涩地扯着笑说:“起码,与世子更近一步了。”
如果,如果那个时候,魏璋破门而入拥住她,不让她眼里那颗泪落下来。
是否就没有之后种种坎坷了呢?
魏璋无力地想着,悄声走到了薛兰漪身边,蹲下,抬起她的下巴,“跟谁赌气?”
薛兰漪红肿的眼抬起,正撞进一双和她一样疲惫的眼。
魏璋亦两天两夜不眠不休,身上隐约泛着些许淡淡的药味,显然见过太医了。
他自个儿很少叫大夫,寻常小病小伤都是自己包扎处理。
此刻百忙之中传唤太医,薛兰漪想他一定是去询问魏宣的病症了。
薛兰漪这两天两夜总算没白等,她不瞒他,瓮声瓮气道:“跟你赌气。”
魏璋还未再说什么,她瘪着嘴,眼泪又似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滚落,顺着魏璋的指,落入他手心。
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倒真是为着魏璋的。
他忙了两天,她就要在这里蹲两天,腿都该蹲麻了。
若然魏璋再忙两日,或是偏就不来,她岂不是要把自己等成一座雕像……望夫石?
这个怪诞的念头闪过,魏璋堵在心口的一股浊气好似也被她一滴泪凿穿了,闷气舒展出来。
他抬手挥退了旁人,冷峻的眉眼攀上些许笑意,“你到底哪来的信心觉得自己会赌赢?便不怕我真把你关在此地不管了?”
声音柔得能滴出水。
他从不这样说话的。
薛兰漪知道自己赌赢了。
她望着他,被泪冲刷过的眼中不含一丝杂质,“我就赌,你是真的,有一丝丝喜欢我。”
魏璋并没想到她会如此坦率,眸光微滞,与她对视良久。
“你赌错了。”
他忽而俯身轻轻抱住了她,下巴放在她肩头,低哑的声音声声入耳,“是很喜欢,很喜欢。”
薛兰漪的喉头又细微哽咽了一下。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心里其实有感觉眼前这个男人或许真的不仅仅是喜欢她的身。
所以即便昨夜他弃她而去,她还想再赌一赌他的心。
她明明就赌对了。
她咬了咬唇,“那你会救他吗?会放了他吗?”
“那你……会试着喜欢我吗?”
不是从前那样的□□之欢,也不是强颜欢笑。
是真心真意去尝试。
魏璋的手臂将她圈在怀里,那样坚实,即便没有很用力,可薛兰漪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他一手遮天,何必再做无谓的抵抗?
所以,试一试吧。
既然以后要与他生活在一处,即便不能够喜欢,也得学会接纳。
她不想如娘亲一样被困死。
她微微闭双眼,“会吧。”
轻轻浅浅的两个字,魏璋听得出真意。
他如今能求的也不过如此了。
肯试一试,已是极好了。
他侧头,小心翼翼轻啄了下她的侧脸。
薛兰漪没拒绝,睫羽低垂着应承他。
他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她才在他怀抱里小声道:“何时救他?让他早些走吧。”
魏璋眉梢柔色微凝,一抹复杂的思绪从眼中一闪而过。
无论如何,早些让魏宣离开他们的生活是对的。
“明天,明天去给他解毒。”
薛兰漪的眸终于有了亮色,想要开心地笑出来,到底忍住面上不该有的表情。
淡淡点了点头,随即,心内又生出疑惑。
穆清泓跟她说过,阿宣体内的毒会消耗人的身体机能,让人武功尽失。
毒潜移默化深入筋脉、肺腑,即便不死,人至中年也会瘫痪至不能自理。
这样慢性阴狠的毒存在于每一滴血液中,长久不散,就算是神医罗大夫也无能为力。
“你打算怎么救他?”她问魏璋。
魏璋睫羽轻颤了下,“总之,你只要知道他明日会好就行。”
“不过……我也有个条件。”魏璋的眸色渐渐变得很浓稠,如迷雾让人看不清,又如泥沼多看一眼就会陷进去。
薛兰漪本能地向右撇开头,避开危险。
魏璋倾身,薄唇就堪堪贴在她耳边,“在救他之前,给我一个孩子,流着我们俩血脉的孩子。”
她就知道他不会吃一点亏。
她头撇得更远,想要远离他灼热的气息,“这件事以后再谈。”
“不要。”他倒耍起横来,身体更倾近她,低磁的声音吹入她耳道,“我要在最里面,今晚就要。”
“你!就算在最……就算,也不一定会如你所愿。”
“那……就是我的命。”
他闪过一丝复杂的思绪,但没有上手,等着她的回答。
薛兰漪本就做了献身的准备,他既已经答应她的要求,她自没有反驳的理由。
手僵硬地攀上t他的脖颈,微微敛眉,“别、别在这儿。”
“就在这儿。”
她说得没错。
她是他的女人,是他要共度一生之人,这一点理应让她娘亲知道。
他将她打横抱起,往内室去。
这大殿周围一切皆陈旧,偏就那张榻干干净净铺着被褥,换了帐幔。
床头四角挂着香囊,散发出悠悠百合香。
“看来你昨晚准备得很充分。”
“不是的!”薛兰漪连忙摇了摇头。
是柳婆婆瞧她不肯回府,才招呼人将床榻整理出来,供她小憩的。
她哪有兴致装点房间?
更不会为了与他翻云覆雨,特意提前准备。
“是、是柳婆婆准备的!”
“你吩咐柳婆婆准备的?”
“嗯……不,不是的,不是的……”薛兰漪急得有口难言,嘴巴张了又张,想着解释。
魏璋将她放到了榻上,手臂撑在她脑袋两侧,好整以暇看着着急忙慌的她。
她在他眼里看到了通透和戏谑。
他这样聪明的人,怎会不知道床榻是谁收拾的?
他故意逗她。
她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被他戏弄了,方才沉默下来,没好气地皱着眉。
他将她鬓边的碎发掖到耳后,“下次记得也挂两只栀子花香囊。”
“你喜欢你就自己弄。”
“所以,你知道我喜欢栀子?”
“……”
他不喜欢百合,他只是学他哥才说自己喜欢百合。
他喜欢栀子,他种了满院的栀子。
薛兰漪即便不刻意去了解,耳濡目染也会知道的。
她闷闷的,不解释。
魏璋又问,“那你可知我为何喜欢栀子?”
薛兰漪还是不说话,因为不知道一说话,又被他下什么套。
她只是小声腹诽,“不想你是如此油嘴滑舌之辈。”
从小到大只知他寡言少语,不想竟是诡辩奇才。
薛兰漪不跟他论长短。
他突然道,“因为你。”
因为她什么?
因为她才油嘴滑舌?
“你莫什么都往旁人身上怪。” 她冷哼了一声,却很是娇憨灵动。
魏璋笑了笑,“你若喜欢我话多,以后我就尽量多言。”
他好像听不懂她说话似的。
她推了推他的肩膀,很明确地告诉他,“我不喜欢你油嘴滑舌。”
“那你还是更我稳重寡言些?”
“……”
倒是怎么都说不过他了。
薛兰漪忿忿一拳打在他肩头,略略一品方才兜兜转转的话,喉间不忍,“噗嗤”,险些笑出了声。
原来,他也是可以让她笑的。
他拇指指腹轻抚着她的脸颊,抚过眼角的愁云,“放松些,试着接纳我,嗯?”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脸上。
她还是有些不习惯,但到底没反驳,咬着唇瓣,垂下眸去。
迟疑了片刻,捶他的手改做抓紧他肩头的衣衫。
“你、你慢些。”她支支吾吾的,“会疼。”
想到过往在榻上不好的经历,薛兰漪还是会后怕,魏璋什么都没做,她瘦弱的身子已控制不住战栗起来。
封闭的四方帐幔里,魏璋能清晰地听到了她尽量舒展、但仍紧张短促的呼吸。
他在她的阴影之下,如同一只受过伤的小兔子,蜷缩着,颤抖着。
魏璋心里百感交集,轻轻吻了下她的脸颊。
床帏之事原本可以过段时间再徐徐图之,但……
眼下有些特殊情况。
明日到来前,他想再要她一次。
魏璋倾身下去,不敢太快进入正题,只是断断续续吻她的脸颊,她的脖颈。
她那样瘦,紧张起来五官拧作一团,脖颈的筋凸起得格外明显,轻轻一撞就散了似的。
魏璋的身体到底没再继续往下压下,“要不要先吃点儿东西?”
半个月没好生进食,怕是受不住的。
这个问题薛兰漪倒没迟疑,立刻“嗯!”了一声。
许是潜意识里还是想逃避,听他如是说,她如蒙大赦,松开了他的肩,欲坐起身。
他仍伏在她身上,“坐我身上吃?”
“……”
他惯会想些奇奇怪怪的法子折腾她。
但他们都这样了,坐他身上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了,薛兰漪乖顺点了点头。
男人的身姿却还笼着她。
她推了推他的肩,他巍然不动。
薛兰漪才不明所以地抬眸看他,撞进他不怀好意的笑眼。
他又重复了一遍,“坐我身上吃。”
薛兰漪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小腹忽地传来一股热流。
她不禁双膝一并,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手已探去了裙摆处。
薛兰漪本就没什么力气,被他一番撩拨,手更软得不像话,绵绵无力隔衣退拒他。
男人的指尖很柔,手腕却刚劲有力,薛兰漪根本推不开。
薛兰漪才恍然意识到他方才那句“坐我身上吃”根本话中有话。
他是想她那样坐着吃。
他真是一肚子坏水。
偏偏薛兰漪竟一口答应了,她窘迫不已,瓮声瓮气道:“你、你别闹,我没力气。”
“不用你费力,感受即可。”
魏璋高大的身姿卡在了她双膝之间。
他浑身的力量很强势,但裙下却不急不躁。
她在他翻覆手间,便很快陷落了。
身体的感受根本没办法忽略,她不得不承认他较之从前更懂得用巧力。
她的身体生出一股难以启齿的快意,扬起脖颈深深吐纳,却又忍不住暗自腹诽他不知从哪学来的腌臜手段,往她身上用。
“你不在时,每天都有在勤学苦练。”
他好像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思,在她耳边低哑轻笑,不问自答起来。
这么说来,他每日关在书房里,不是倒腾政务,而是研究这档子事。
坏透了!
薛兰漪赶紧捂住了他的嘴,不想听他浑说。
她分神的一瞬间,他更进一步。
薛兰漪始料未及,一声轻吟。
他站定在原地,给她时间反应。
薛兰漪从前最怕这云雨初起时的痛楚,不过这次没有感觉到剧烈的撕扯,竟生出一丝充实感。
她窘迫又羞赧地咬了咬唇,不让自己的情绪泄露。
但喉头悄悄舒出的一口气,还是出卖了她此刻心内的感受。
这样的反应让魏璋本能地加重,她的身子往上一冲,长发铺散下来,楚楚可怜的泪花儿也沁了出来。
今晚这次意义非凡,他想给她最好的感受,所以终究生生忍了下来。
他托着她的腰肢,翻身一转,两个人便调换了位置。
她面对面坐在他怀里,衣衫完好,偏偏……
薛兰漪忙要下来,他摁住了她的腿,“不急,吃饱了再来。”
“谁、谁急了?”她嗔他。
魏璋反而满含笑意,手从枕箱处随意一抽,变戏法般,一个花瓣形状的点心盒就拖到了床榻边沿,薛兰漪伸手可触的地方。
薛兰漪摇了摇头。
“吃饱。”魏璋倒真怕她一会儿撑不住又晕了。
他掀开食盒盖子。
这盒子应该是柳婆婆一个时辰前送过来的,想是御膳房现烤的糕点,一打开香气四溢。
薛兰漪实是饿了,而且也的确担心一会儿晕厥,耽搁明日的事。
但世上哪有人如此坐着吃东西的?
她满眼哀怨望向面前的男人。
魏璋没打算撤开,反而手臂撑在榻上,好整以暇仰坐着看她。
一边与她肌肤相亲,一边看她吃糕点。
“魏璋。”她唤他。
“嗯?”
“你是不是有病?”
薛兰漪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词形容他。
她发自内心骂他,他反倒笑了。
他很少笑,素日在人前总冷着一张脸,今日笑得眉眼俱开,竟也有了些许青年人的意气。
薛兰漪才恍惚意识到他不是五旬长者,不久前他才过完二十五生辰,骨子里到底藏着青年人的痞气。
她越骂他,他笑得越深。
真的有病。
薛兰漪懒得理他了,转眸去看糕点。
她心里很清楚,今夜他都放不过她,她不能真把自己饿死在榻上
于是,伸手去取芝麻胡椒饼。
她一动,小腹处便也一动。
她蹙了蹙眉,动作幅度尽量小些,双手握着芝麻饼,小口小口的啄咬和吞咽,不让他感知,不让他得逞。
她头垂得很低,从魏璋的角度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瞧见粉扑扑的两腮一鼓一收,手里的饼便缺了拇指大的缺口。
好生可爱。
他从前怎么不知道她连吃东西都这般有趣,实是比那些冷硬的账目公文有意思多了。
他不催她,静默仰坐着,将她的一颦一动收尽眼里。
待到一粒芝麻粘在她腮边,他方伸手抹去,“你喜欢吃辣?”
薛兰漪吃饼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正撞进那双柔得能化出水的眼中。
这样的眼神她从另一个人眼里也见过,她懂它的深意。
她避开了视线,“你管我。”
小时候皇姨夫会拿甜糕逗她,魏宣也会拿蜜饯哄她,所以t旁人自然而然都以为她喜欢吃甜。
吃甜是好的,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们都爱吃甜。
吃辣就不好,不够端庄,容易长痘上火,会变丑。
所以,她很少吃辣,更从未在人前吃过辣,也绝对绝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喜欢吃辣。
魏璋怎么会知道她的口味?
又怎么会特意准备辣辣的胡椒饼给她?
她忍不住满心疑云,又回过眸来,“你、你如何知道?”
魏璋神神秘秘不答,反问:“你这算不算高山流水遇知音?”
“……”
薛兰漪轻哼了一声,“你话很多。”
“你若喜欢,往后我尽量多言。”
“我不喜……”
薛兰漪猛然发现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回来了。
她一时没好气,小腹下意识一收。
男人倒吸了口凉气。
薛兰漪感受到什么变化,脸骤然爆红,慌手慌脚想要找个地方钻。
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这么有劲,看来吃饱了……”
他眸色微深,反身将她重新平放在了床榻上。
可能是已经适应了体内的力道,亦或是她意外发现他是个话痨。
话痨没那么不近人情。
薛兰漪的情绪没那么紧绷了,坦荡地迎着他的目光,与他对视。
待到他俯身贴近时,她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朝他哈了口气。
她刚吃了胡椒饼,嘴巴红红肿肿的,很丑,连吐息都辣辣的。
她想呛一呛他,以报今晚一句也说不赢他的郁气。
“你有口气啊。”男人果然顿住了,问:“几日没漱口了?”
真听到别人说她嘴巴有味儿,她又不开心,皱了皱眉头。
却听他又道:“但我不嫌。”
他笑意更甚,俯身含住了那两片红肿的香肠嘴。
帐幔落下。
鹅黄色的罗帷如水波潋滟,浮动一整夜……
夜里叫了三次水后,薛兰漪有些受不住昏睡了过去。
翌日,太阳照进帐幔缝隙,薛兰漪才睁开眼。
不知道是何时辰,但烈日当空,应是不早了。
她心里记挂着救魏宣的事,迷蒙蒙透过缝隙往外看了眼。
外间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来来回回不停歇。
一夕之间,殿内的家具、窗帘门帘都换了新的,屋子里一尘不染,焕然一新。
薛兰漪有些诧异,还想探头看。
压在她胸前的臂膀往回一收,薛兰漪被重新带回了男人的怀抱里。
魏璋甚少不穿寝服睡,此时却上身半果伏趴在榻上,坚实的臂膀将薛兰漪牢牢揽住。
他并未睁眼,硬朗的轮廓因为刚睡醒露出几分慵懒之色,并不那么咄咄逼人。
“多睡会儿。”声音带着浓浓的鼻腔,手本能地捻到了上来。
人还未醒,手先不老实。
薛兰漪挥开了他的手,“你快去瞧瞧,有人闯进来了!”
第99章
她当真是饱了,手的力道都格外大。
奈何有些人脸皮厚,既没松开,也没往外看,甚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更贴近了些,埋在薛兰漪脖颈里。
他从前深更半夜就爱这般黏着人睡,如今光天化日也肆无忌惮了。
薛兰漪小小的身体被他一臂困住,动弹不得,脖颈处是他绵长的吐息。
加之他未戴冠束发,长发披散在薛兰漪身前,毛茸茸的,痒得很。
“你是狗吗?”
他还一个劲嗅她。
薛兰漪受不住那酥麻的气息,手一边推拒他的肩膀,一边压低声音,“外面好多宫人,别被人瞧了去。”
小小声的,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魏璋才懒洋洋睁开眼,一眼入目的是姑娘绯红的脸颊。
圆圆的眼睛沁着水雾,防备又紧张,刚睡醒的脑袋上还竖着根呆毛。
他想她定是这世上最可爱灵动的姑娘。
刚好,她还是他夫人。
魏璋心头一动,不仅没放开她,反而手臂撑在她脑袋一侧,伏身过来。
薛兰漪避开了他的吻,“倒不怕今日早朝,有人参你魏国公是条狗!”
耳边传来男人低哑的笑声。
这话对魏璋毫无攻击力,他索性拉过薛兰漪推拒的手圈在自己脖颈上,微启的薄唇缓缓贴近。
薛兰漪忙紧张地盯着外面。
侧头的瞬间,他刚好贴在了她耳边。
“汪!”他轻叫了一声。
薛兰漪不可思议回眸,男人正对着她无故傻笑。
有病!
薛兰漪赶紧又往外看了眼。
外殿,宫人们许是听到什么动静,纷纷退去,还贴心合上了门。
显然,宫人是他安排来的。
也是,没他的吩咐,谁敢进这阎王殿来?谁又会自作主张打扫装点屋子?
“你要住在这儿?”薛兰漪方才匆匆一瞥,分明看到外殿书桌上放着他惯用的笔墨纸砚。
“不是我,是我们。”魏璋纠正了她的说法。
国不可一日无君,少帝既殁了,穆清泓即刻就要登基。
他登基,自然而然就得下旨令魏国公入宫辅政。
多事之秋,魏璋不可能放穆清泓一人在宫中胡来。
他必然要找理由入主紫禁城的。
这件事薛兰漪心里早有意料,并没觉得多惊讶。
但……她没想到他要住在禧翠宫,她娘坐月子住的宫殿,也是她娘与先皇相知的宫殿。
心里到底有些抗拒,长睫颤了颤。
“你若想换个宫殿,却也简单。”
魏璋轻易捕捉到了她的情绪,抬起她下意识垂下去的下巴。
“我选此地是因为我们已经在此住下了,再搬来搬去麻烦,仅此而已。”
他从不会跟她说他的所思所想。
今次说得这般透彻,其实无非是告诉薛兰漪他选此地,跟谁在这里住过没有关系。
宫殿,它就只是一间供人居住的房子,要考虑的是方不方便,其他意义都是人赋予的。
他一贯冷静,冷硬。
但这淡淡的话倒叫薛兰漪心里的抗拒也淡了许多。
薛兰漪透过帐幔,往外看。
宫殿里熏着冷松香,外殿摆了饭菜,热气腾腾,和寻常屋子的确别无二致。
屋外种着一片秋菊,是娘亲种的。
据说,薛兰漪刚出生时,总上火长眼屎,娘亲特意移植了十盆秋菊给她清火的。
又据说,娘亲就是在种秋菊时,偶遇了院外经过的先皇,两个人都喜欢菊花,谈花论诗,才有了后来那段情缘。
过往种种,皆是环环相扣的巧合,有时候真分不清是谁的责任。
不过,是谁的责任好像也已经不重要了。
斯人已去,人所赋予花的含义自然也消散了。
屋外的花也只是花。
一旦接受了魏璋这种不近人情的想法,薛兰漪心头竟觉释然。
罢了,一间宫殿,遮风避雨之地,好像没什么不可面对的。
她抿了抿唇,“不必搬了,就住这儿吧。”
此地依山傍水,遗然独立,远离后宫、前朝,如果要住在宫里,的确没有比此更合适的地方。
无谓在这种小事上纠结。
薛兰漪想通了,眉心愁云舒展开,方又问魏璋,“那你是不是……”
支吾了片刻,“是不是要上早朝了?”
“这算是,在关心我?”魏璋失笑。
薛兰漪眸光晃了晃,没说话。
昨夜,魏璋答应过她等早朝结束,就去救魏宣。
薛兰漪心里自然一直挂念的是这件事。
又怕直接问魏璋引他不快,话拐了个弯。
可就算她再委婉,魏璋怎会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想到魏宣的事,魏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没说话,坐起了身。
恰此时,宫中响起了辰钟。
昨儿个夜里,魏璋把一众大臣和穆清泓丢在乾清宫,自个儿消失了五个时辰。
眼下,不能再耽搁,他要去办公务了。
男人坐在榻边缄默系着系带,留给薛兰漪一个冷肃的背影。
他心事重重,迟迟没有回应阿宣的事,薛兰漪越发紧张,一瞬不瞬盯着他。
魏璋这个人不管处理什么事都云淡风轻,成竹在胸,薛兰漪很少在他面前看到迟疑之色。
虽然罗神医都说了阿宣身上的毒普天之下无药可解。
可薛兰漪潜意识里总笃定只要魏璋想,没有他救不了的人。
他此刻迟疑不定,是不想救阿宣吗?
他是不是就为了与她行房,故意骗她?
是不是还要提更过分的要求?
薛兰漪越想思绪越乱,又没旁的主意。
她起身,从身后圈住了他的腰,“你会救他是不是?”
姑娘温软的脸颊贴着魏璋的脊背。
魏璋脊背一僵,眸子轻垂下来望着在他腹心交握的手。
须臾,他的大掌覆盖在她手背上,“嗯”了一声。
“给我半日时间,我需处理一些事。”
重新穿上蟒袍的他话音又恢复沉稳。
这种沉稳,让薛兰漪的安心。
心绪平静下来,她又想:他堂堂辅国重臣,岂会用这种恶劣的手段骗色骗身?
是她想岔了。
这次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t也想哄着他,纠结了片刻,微启红唇,仰头去够他。
本想吻他脸侧,男人却突然转过头来。
她的唇堪堪印在他唇上。
“既是道歉,就该有诚意。”他恶劣地笑了笑,显然已经察觉到薛兰漪方才在心里骂他是骗财骗色的狂狼之徒了。
薛兰漪面色一僵,蓦地弹开了。
魏璋好似没什么兴致,没有再追着吻她,起身揉了揉她头上的呆毛,离开了。
直到他背影消失,薛兰漪才敢露出欢喜之色。
时隔半月没看到阿宣,不知他有没有受刑,身上的毒怎么样了。
亦不知牢狱里的吃喝是否可以下咽,有没有人为难他。
薛兰漪忍不住胡思乱想,枯坐着心静不下来,索性起身去小厨房忙活了。
这一忙,就是大半日。
傍晚,魏璋乘马车来接她时,她才又恢复了镇定模样。
她特意沐浴更了衣,周身散发着馨香,不过发丝间的油烟味遮不掉。
盖因她在厨房待得太久,自己根本没嗅到身上的鲜笋菌汤味。
鲜笋,是魏宣心头好了。
魏璋闻了一路,一路无言。
两人一同去往诏狱。
原来魏宣一直大喇喇关在诏狱里,外界却一点风声也没有。
这其实也足见魏璋对诏狱,乃至盛京的掌控。
薛兰漪下意识瞥了眼身边与她并肩而行的人。
魏璋心事重重的,没说话。
两个人便各怀心思往诏狱最深处走。
地下牢狱漆黑无边,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味,远处隐隐传来审讯室的鞭挞声。
唯头顶天窗投射进一束昏黄的夕阳。
魏宣正盘腿坐在光晕下,挺直脊背调息。
夕阳照出他苍白的脸和干涸的唇,显然那日在桃花谷失血过多,又在诏狱潮湿环境里待了数日无人照料,身子已经外强中干。
薛兰漪越走近,眼角眉梢的担忧越藏不住。
忽地,前方的男人重咳了一声。
薛兰漪下意识要冲了出去。
一只手递到了她面前,拦住了她,同时掌心向上屈了屈指。
意思明显。
魏璋想让薛兰漪在魏宣面前表个态。
她心里抗拒,但终究迟疑地,将手放到了他手心。
两人双手交握的一瞬间,魏宣堪堪睁开眼,看到了远处的一双人。
薛兰漪和魏璋在暗处,看不清表情,但逆着门口的光,一男一女双手交握的轮廓很清晰。
魏宣眉头一紧,一股血腥味涌上喉头。
随即,生出恍惚。
诏狱深处,不见天光,又怎会出现她的身影?
魏宣的目光不受控地全然移到了薛兰漪身上,一瞬不瞬看她徐徐走近。
鹅黄色的裙裾飘扬,鬓发间珠翠碰撞的声音清脆。
正如他每次西征归来,她会穿着最惹眼的衣裙站在茫茫人海中,让他一眼就能看见她。
他会翻身下马,越过重重人群,在万人瞩目中奔向她。
而今,他也不曾改变,看到黄裙姑娘的一瞬,他即站起身来,走向她。
他身上还穿着大婚那日的喜服。
今日往昔重合,红衣黄衫奔向彼此,目光交汇时,再看不见周围事物。
薛兰漪的脚步下意识加快了些,就在快要走到魏宣面前时,手腕被一股力量将猛地一扯。
她磕进男人胸口,眼前再不见红衣将军,只有浓烈的冷松香迅速钻进鼻息。
薛兰漪如梦初醒,仰头望去,眼中久别重逢的泪意未褪,视线却被一张冷峻的容颜占据了。
“抱着,抱紧。”魏璋淡淡吐声,却又不容置喙。
旁的事他都可以迁就她,但在魏宣事上,不容半分含糊。
她是他的夫人,这一点薛兰漪须清楚,魏宣更须清楚。
魏璋的手臂搭着她的肩,轻轻一收,将她更往怀里圈了几分。
“你又逼迫她?”
此时,魏宣也已一瘸一拐走到他们面前。
奈何冰冷的牢栏阻隔着他,他无法再进前,只能眼睁睁看着薛兰漪缩在魏璋臂弯下。
她单薄的肩膀蜷缩得那样紧,本就娇小的身体如被压在山峦下,想动不敢动。
魏宣心里不是滋味。
终究是他不察穆清泓的阴险用心,叫她重新落入虎穴。
他无力地沉了口气,悄然咽下了喉头的血腥。
“有什么事你冲我来,前尘旧事我可与你一一清算,不要为难她。”
他隔着牢栏,与魏璋对视。
两个人身高相类,但魏宣到底是习武之人,纵然身中剧毒,体格底子还是更健硕些。
虽在牢内,气势不弱。
然则魏璋在牢外,上风口,逆着光,肩头金丝蟒纹熠熠闪烁。
云淡风轻的,却已占尽高地。
他没有松开薛兰漪的肩,眼底溢出一丝戏谑,“怎么?兄长当年穷追不舍地追逐漪漪就叫爱,到了我便是强迫为难了?”
他的喜欢就是天上月人间星,高不可攀,尊贵无比。
到了他,变成了甩不掉的烂泥。
到底为什么?
不是他们一群人叫嚣着人皆平等吗?
怎么真正触动各人利益的时候,他们也分会个三六九等了?
可惜,现在轮不到他们多言。
“兄长做得,我便做得,兄长做不得……”魏璋垂眸看了眼怀里的人,“我也做得。”
“魏璋!”
魏宣听出这话里的深意。
他又强迫过她了。
她被他吓得怕黑怕夜,拘谨不安,他还不罢手。
魏宣握住牢栏,“你有什么资格说爱?从你骗她欺她辱她的时候,你就已经没有资格了!”
资格?
魏璋听到这个词,更生笑意,“我没有资格,难道兄长就有吗?”
“兄长打算拿什么爱她?是拖着一身病痛,拉她一起殉葬?”
“还是让她留在你身边,伺候你这身手无缚鸡之力的残躯败体?”
“魏璋!”
薛兰漪打断了他。
对于一个驰骋沙场的将军来说,武功尽失,身体羸弱已是致命。
魏璋还偏偏拿此事刺痛魏宣,他到底是救人的,还是来羞辱人的?
薛兰漪看得出魏宣此刻的沉稳是强撑的。
他的身体受不得刺激。
薛兰漪慌了神,依着魏璋方才的要求抱住了他的腰肢,“你别说了,别说了,我都听你的行不行?”
“漪漪!”魏宣看着在魏璋怀里卑躬屈膝的姑娘,自然知道她此番低头是为了谁。
他双目深锁,一字一句,“漪漪,你忘了我们在桃花谷的约定吗?”
“约定什么?约定和她白首不离,让他看看你后半生毒发时,狗都不如的样子吗?”
薛兰漪还没说话,魏璋先开了口。
他声音盖过了魏宣,甚至声音越来越大:“让她看看你人到中年,毒入肺腑,饮食便溺都要人伺候,一个不慎秽物污于床榻,然后让她伺候你清理污秽?”
“还是让她亲眼看着你躺在榻上,动弹不得,连扭头翻身都要像狗一样,毫无尊严地求人?”
“亦或是看你如何腿脚糜烂,浑身恶臭,旁人见了都要绕道而行?”
“好了!魏璋!别说了!”
薛兰漪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他们不是来救魏宣的吗?
只要魏宣解了毒,这些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他何以突然情绪激动说些有的没的?
薛兰漪甚至看到他的胸腔在喘,眼中漫着血丝。
他不是个情绪容易激动的人,更不是个会感同身受之人。
薛兰漪不明白他在发什么疯。
第100章
她只担心他刺激到魏宣,扯了扯他的衣袖,“魏璋,你别说了,让我单独跟他说几句,行吗?”
“不行。”魏璋的情绪还未收拢,语气略厉。
薛兰漪不想跟他争,又转头望向魏宣,“阿宣,你听我说……”
“漪漪,你不用说!”
魏宣也不听她说。
魏宣心里很明白她是为了救他,委身于人。
他如何接受这样的好意?
谢青云说得对,几个大男人怎么能一直做一个小姑娘的包袱?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那般,又怎可让她再陷入深渊。
他隔着木栏,深深望进她眼里,“漪漪,我想你为自己活,便算是将来我……”
“可我也想你活!”
薛兰漪不想听到他口中那个字。
谢青云、陆麟的血还历历在目,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
“我想你活,我自己也想好好的活。”
薛兰漪眼底露出疲惫,亦或者说是认命吧,“我不想再被你们兄弟二人拉来扯去,我累了,我只想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可以吗?”
她用请求的语气问魏宣。
从小到大,魏宣不曾拒绝过她任何请求。
魏宣不想答“可以”,但看着她泠泠水眸,好像答“不可以”也不对。
他静默下来。
薛兰漪又转头问魏璋:“可以吗?”
这句话像是在对魏璋表忠心,更像是在请示她可不可以跟魏宣说话了?
离别之前,说两句话总是可以的吧?
“可以吗?”她那样t可怜兮兮地望他。
魏璋面上凌厉之色稍缓,默了须臾,终究抬手示意狱卒解开了牢门的铁锁。
狱卒们尽数退下,薛兰漪深深吐纳,缓了下情绪,提起裙裾进了牢房。
“阿宣。”
她走到他身边,扯了个尽量得体的笑,而后将一叠文书递给了魏宣。
魏宣不知道文书里写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一定是劝他接受现状的措辞。
他的目光越过文书,看向近在咫尺的姑娘,那样笃定摇了摇头。
他不接受任何措辞。
薛兰漪并不敢看他的眼神,她怕自己一脚陷进那份缱绻,会迟疑会反悔。
好不容易做了抉择,不该再摇摆不定,让彼此都受苦的。
她将文书展开,刻意挡住了彼此交汇的视线,一字一句地读:“十月初五,北境饮马滩之战,主将投敌,受俘士兵皆被坑杀于饮马滩,共计二万七千余人。”
“十月十五,战后大疫,石堡、安岭等三城瘟疫大面积蔓延,已致九万百姓伤亡……”
这是薛兰漪午间在魏璋书桌上看到的折子。
眼下大庸北境正遭强敌侵袭,那是比西境更凶悍野蛮的蛮族。
仅仅开战半月,北境已山河飘零。
薛兰漪知道寻常事劝不住魏宣,但千千万万百姓的性命可以。
他爱她,也爱大庸百姓。
薛兰漪吸了吸鼻子,继续开口。
“漪漪……”魏宣摁住了折子,“别念了。”
他不想听。
不想听自是因为心有所动。
他是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应该知道这一个个血腥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怎样惨烈的人间炼狱。
薛兰漪索性就不念了,将折子递到了他手上,话音柔而韧,“阿宣去北境吧!北境需要你,北境的百姓都在翘首以盼他们战无不胜的渡辽将军,所以,我们……”
她喉头微微哽咽,终究还是要说出那就锥心之痛的话,“我们分开吧。”
“漪漪!”
魏宣瞳孔放大。
眼前发生的一切,每一句都像一场噩梦。
明明半月前,在桃花谷他们还曾山盟海誓,许愿白首不离。
他们相知相许十年,等了彼此一载又一载,怎么能是这样的结局呢?
怎么甘心?
那样脊骨如松的他,此刻眼眶洇湿,上前一步想要靠近她。
薛兰漪退了一步,恰好站在了天窗投下的圆形光晕里。
周围一切皆黑暗,唯她身上笼着光。
她的身前是她深爱了十年的少年,身后……或许是她要共度后半生的男人。
而她身着黄裙,周身泛着金黄的光华,真像梦里的人似的。
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没有人能抓得住。
抓住了她的人便抓不住她的心,抓住了她的心却又无法与她长相厮守。
她站在两个男子交汇的视线中。
魏璋立于牢狱一角,沉静的眸盯着她的后背。
而她的视线一直都在另一人身上。
她仰头望着魏宣,眼中情愫不掩,“阿宣,其实放弃没有那么难,因为……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好,真正的我其实也没什么值得人恋恋不忘的。”
“漪漪,不要说这些的话,你值得,你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万事万物,不要放弃自己,也不要放弃……”
“我不值!”
薛兰漪截断了魏宣口中一个“我”字,如此决绝。
只有身后的魏璋能看到她挺直脊背,负在身后的手紧掐着,下了莫大的勇气。
她要把最真实的自己展示给魏宣。
她吸了吸鼻子,“我小时候啊,其实心里可怨恨我娘了,也怨皇姨夫,我总在心里骂他们。
我原本可是首辅之女,就应该和阿宣周钰你们一样有着最好的门阀身世,成为盛京最瞩目的明珠,因为他们的事我要被人诟病,被人暗中嘲笑。我不服,凭什么啊?”
“我就要和你们一样高悬天上,让人羡艳,所以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往上爬,我想站在山顶上,成为太阳。
我爬啊爬啊,有一天好像遇到了真正的小太阳,他身上的光很纯粹很炙热,他身世好性情好年少有为,总之就没有任何一点不好的,所有人都喜欢她。”
薛兰漪提到一个“他”,眼中漫出亮色。
身后那双看着她背影的眼,更晦暗了几分。
她感知不到,她只仰望着她的太阳,嫣然一笑,“我想要得到太阳,我想太阳的光只围着我转,我费尽心机伪装成和他一样的人。
后来我真的做到了,太阳说他喜欢我,他那样满怀期待等我的回应。”
“可我就是不给他答案,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不说,他就会一直围着我转,我就永远是他的中心。
他求亲屡战屡败,被众人嘲笑,盛京城最明亮的少年因为我不在那么光芒万丈了,我却只是贪婪地享受他带给我的光。
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虚伪、贪婪的人……”
“漪漪,你不是。”魏宣很笃定地告诉她。
他确实没有想过她有这么曲折的心路历程。
可她绝不是自私、虚伪、贪婪之人。
她乐观、坚韧、百折不挠,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
亦是他这一生唯一所爱。
“漪漪,你知道的,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此生……”
“阿宣,你听我说。”
眼前魏宣又上前一步,她背着手又退半步。
她极力保持着面上的笑,金丝滚边的裙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似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魏璋却看到她脊背抑制不住的抖动。
将自己最丑陋的一面亲手剖开,给最仰慕的人看,其实好难。
她再也不是魏宣心里皎洁无瑕的月亮了。
薛兰漪极力忍着喉头上涌的酸楚,微笑着继续道:“我以前总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命途多舛,理应有一轮太阳独照我,可是……
不做李昭阳的这六年,我看到了更多需要阳光的人。在夜里上吊自缢的胭脂,连死也不能魂归黄土,因为她一辈子也不知道她是何处人她的家人又在哪儿。
萧王妃到死也没有名字,柳婆婆一生都在找她杳无音讯的女儿……”
好多好多啊。
这世间的不平事真的数也数不清。
比起他们,薛兰漪才知自己那点坎坷又算什么呢?
她从前总会学着魏宣、谢青云他们忧国忧民,实际内心深处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可这六年,她看到了人间疾苦,看到了太子门生重见天日时的人声沸腾,她好像能真真切切地体会旁人的悲与乐了。
她可以感同身受了,她愿意让渡太阳的光给更需要的人。
“阿宣是我心中的大英雄、大太阳,我想……把你还给天空。”
薛兰漪歪头浅笑,想在故事的最后留给他一个最好看最明媚的薛兰漪。
她脸上写满了释然。
魏宣却怕了,他知道这次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他瞳孔微缩,一步逼近薛兰漪,“我不是什么太阳,我也不想当什么太阳!”
他的声音清朗洪亮。
他很少大声跟薛兰漪说话,可此时却一字一句字字铿锵,“我,魏宣,只想做李昭阳的……”
话到一半,一股强劲的力道飓风般敲击在他脑勺处。
与此同时,薛兰漪被身后的人拽进了怀里,眼前一片玄色。
身后,魏宣轰然倒地。
魏璋竟莫名其妙把人敲晕了!
“魏璋,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啊?”薛兰漪忙要推开身前的男人。
男人的手却久久护住她后脑勺,将她的脸紧紧埋在他胸口。
垂下的宽袖遮住了薛兰漪的视线,他的心却不受控地狂跳。
方才,魏宣冲向薛兰漪的那一刻,眼中竟闪过一丝强势的争抢之色。
魏宣这个人,向来是端得一副光明磊落,不争不抢的模样。
他要争了。
魏璋的心里莫名地虚了一块。
几乎未假思索,将薛兰漪牢牢圈在怀里,一双眼似是余惊未定盯着地上昏迷的人。
瞳孔紧缩,呼吸短促,久久回不了神。
薛兰漪的视线被他坚实的胸腔占据,鼻息充斥着冷松香。
她被压得快要不能呼吸了。
“魏璋你放开我,你到底要怎样?到底要怎样啊?”
她声音哽咽,对着他的胸口又捶又打。
她只是想最后看看魏宣,她都已经决定跟他在一起了,他到底还要疯什么?
她捶得很用力,不知不觉魏璋胸口晕开一片濡湿。
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她的泪。
有些疼。
魏璋才神魂归位,垂眸看向怀里的姑娘。
她长睫濡湿的,眼眶里泪意打转,粉腮一哽一哽的。
在魏宣面前剖白自己的“嘴脸”时,她已经用尽浑身勇气了。
她勉力忍着情绪,魏璋却偏不肯。
薛兰漪快要忍不住生离之痛了。
魏璋怎么这么铁石心肠啊?
她仍一下一下敲击着那巍然t不动的身躯,渐渐没了力气,越敲越颓丧。
魏璋张了张嘴,又不知如何安慰她。
他绝无可能把她还给魏宣,但也不想她伤心。
可他做不到。
因为她的泪不是因他而流,他能拿她怎么办?
他静默地紧紧拥抱她,感受她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魏璋的唇开了又合,才终究道:“不哭了,我救他,我会救他……”
除此之外,他不知如何安抚她。
低哑的声音轻轻落在薛兰漪头顶上,她方止住哽咽,仰起头来。
一滴悬在眼角的泪堪堪从粉白的脸颊滑落下来,落下一串泪痕。
她泠泠水眸倒映出他的影子,泛着波光,带着期许,也仍有狐疑。
魏璋捧着她的脸,拇指指腹抹去她眼角泪花,“不哭,我会救他。”
更笃定的声音落下来,薛兰漪脸上的彷徨之色才褪去。
随即又懊恼自己现在不该生别的情绪。
眼下,魏宣既然晕了,是救魏宣的最好时机。
她径直用手背抹了把眼角的泪,“救!怎么救?”
“需要我帮忙吗?”
“这里乱糟糟的,不方便救人,我去收拾收拾。”
她在他怀里忙得团团转,莽头乱撞。
泪水满面,却又带着些许欣喜。
到底,只有魏宣能让她又哭又笑地犯傻。
魏璋深邃的眸一直定格在她身上,许久,嗓音喑哑,“出去吧,有我看着吴太医就成。”
“可是……”薛兰漪想留下来照顾魏宣。
她也知道,此时自己不该再节外生枝,惹魏璋不快,只得小声转了话锋,“我就在门外,要是……要是你需要端茶递水,可以叫我。”
这话是说给魏璋的,但她的余光忍不住总被地上的人牵绊过去。
想扶,不敢扶。
心不在焉地,给魏璋屈膝行了个礼,才往外走。
三步一回头,望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人。
彼时,晕厥的魏宣口中溢血,方才强压在胸腔里的乌血,止不住地从嘴角流,仿似连脸部轮廓都干瘪下去了。
虽是慢性毒,可也太烈了些。
薛兰漪心里嘀咕能不能治好,满眼担忧。
魏璋就站在魏宣身侧,却不在薛兰漪的视线范围内。
他在她的盲区久久目送她,眉目漫出一丝晦暗。
青阳带着吴太医进门时,正瞧见两束不交汇的目光。
这光啊,过了交汇点只会渐行渐远。
像人心一样,既是走远了,哪能拉得回来?
青阳心中感慨,见薛兰漪消失在铁蒺藜门外,上前欲言又止,“爷……”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爷要不再考虑数日?一旦行这逆天之术,再无回头路了。”
魏璋望着门口的视线缓缓收回,至近处,眼中已恢复素日清冷。
他掀袍坐在木桌前,敛袖伸出手腕,“开始吧。”
男人行止端然,语气沉稳一如往常。
吴太医和青阳却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
大公子所中之毒的确无药可解,魏璋下了死命令给太医院,太医院才呈上一换血禁术。
以血换血,将毒转移到另一人身上。
此法凶险,且并非什么人的血都可行。
只有魏璋,他和魏宣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将他之血换给魏宣是最稳妥的办法。
然换血之法损伤根本,魏璋若倒行逆施,一旦毒血入体,将再无可能把毒转移出去。
等毒侵蚀五脏六腑后,会瘫痪,会不能自理的是他。
他是大庸朝万人之上的首辅,将来必不仅仅只是首辅。
青阳看着爷历经万难,从不受宠爱的次子、继子,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
他说过要再不受欺凌,不受羁绊的。
让这样一个有傲骨的人三旬之后,仰人鼻息吗?
青阳都不能接受,他摇了摇头,“爷请三思,以待来日!江山近在眼前,您……”
慌乱之下,青阳脱口而出魏璋内心深处最大的野心。
如果瘫痪在床,这触手可及的江山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魏璋长睫轻颤,垂眸望着袖口龙纹。
蟒袍袖内绣着龙纹,他知是礼部侍郎讨好之作。
真的很合身呐。
魏璋指腹捻了捻袖内纹样,而后将龙纹滚边折起,金鳞龙掩于玄色之下,永失光彩。
没了龙纹的遮挡,手腕上最薄弱的青筋脉络裸、露出来。
他抬手接过吴太医递来的匕首,放置在手腕上。
银刃映照出他深邃的眉眼。
他道:“此事无须告知夫人。”
他心里很清楚薛兰漪肯跟他在一起,是因为他“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是他在她心中唯一的优点。
如果,如果她发现他没那么无所不能,她便不会要他了。
她随时都可能松开他的手。
他连现在都把握不住,又何谈将来?
魏璋的指尖颤动了一下,匕首迅速滑过,一滴血从手腕滴进了瓷碗中。
平砰——
声音脆而碎。
血珠在碗底晃动,弧面上倒映出他的模样,扭曲的。
他讷讷盯着面目全非的自己,喉头细微轻笑。
从今以后,他不再是他了。
他身上会流着她心上人的血,她会喜欢吧?
可是……
他并不喜欢再去做别人呐……
空气中回荡一声绵长的叹息,像是窗外萧瑟的秋风,卷起枯叶,扑面吹来。
凄冷寒意直吹进人骨头缝里……《https://www.moxiexs.com 》